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都一定会有女人在家里等着她们的男人。
等她们在外面辛苦了一天的男人回来,等他回家后,好语温存一番,或是大吵一番。
家,并不一定都是温暖的。
但是,尽管如此,家总是家,一个男人在外面无论玩得多痛快,但总是有兴尽的时候。
那时候他就会想到一个地方,也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家。
※ ※ ※ ※ ※
淡淡的灯光,柔和得像一片黄绸,房间里充满了宁静和温暖。
如意嫂在灯光下纳鞋底。
她也在等一个男人。
她过去没有纳过鞋底,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等候过一个男人。
她过去只晓得追求财富。
因为她一直以为,无论男人或女人,只要拥有大笔财富,便不难获得幸福的生活。
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
原来金钱并不能买每一样东西,有很多东西原来并不需要以金钱去换取——幸福便是其中一种。
不过,她并不后悔。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难免多多少少要犯一些错误,错误有时固然会带来灾祸,但有时错误也会带来幸运。
如果她过去不是那样的热中于追求财富,她会认识现在的这个男人?
她会像现在这样幸福?
她很满足于目前的生活。她不需要任何名分,她也不冀望现在这个男人永远对她爱心不渝。
她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有这种想法,那只是自己欺骗自己,为自己带来无谓的烦恼。
誓言只能为感官带来一时的快意,绝不能保证什么。
这世上并不是没有白头夫妻,但白头夫妻数十年的美满岁月,绝不是受誓言约束的结果。
爱像一朵花。
一朵花无论多么美丽,也有凋谢的时候。
她不梦想这朵花永不凋谢。
她只希望这朵花开得久些!
房门轻轻推开,她等的男人回来了。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同时以针尖指指桌子,桌子上有菜有酒。
酒菜已经冷了。
她没有把酒菜拿去重热一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在乎,她甚至没有披衣下床陪他一起吃喝,他们之间已无须这些客套。
申无害坐下来,抓起酒壶,一个人自斟,隔了一会,他才回过头去笑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去了哪里?”
如意嫂头也没抬,淡淡地道:“我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申无害道:“你已经知道了?”
如意嫂道:“我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去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申无害道:“你听说过大烟杆子蔡火阳这个人没有?”
如意嫂道:“当然听过。”
她望着他,又道:“这姓蔡的,是不是你名单上最后的一个?”
申无害道:“不是。”
如意嫂皱起眉头,像自语似的,垂下目光,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这种生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申无害笑笑道:“到我被别人杀死的时候。”
如意嫂望着手上的鞋底,没有开口,像是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申无害喝了口酒,笑道:“是不是这句话听起来很不舒服?”
如意嫂忽然抬头道:“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谢不该说。”
申无害道:“什么话?”
如意嫂没有马上回答,隔了好一阵子,才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你完成你的心愿,我只希望你最好能早日脱离这个什么万应教的组织。”
申无害道:“为什么?”
如意嫂思索着道:“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我只是觉得你跟这批人混下去,早晚说不定会混出麻烦来。”
申无害点点头道:“这个我也知道,只是——”
如意嫂道:“只是怎样?”
申无害正待回答,忽然神色一动,微笑着道:“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你为什么老是要谈这些不该你们女人谈的话?”
如意嫂的脸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她忽然脸上变色,并不是因为申无害这两句话伤了她的自尊心,而是因为她已觉察到申无害突然改变语气的原因。
申无害放下酒壶,过去闩上房门,然后打着阿欠,向床前走去。
如意嫂悄声道:“外面有人偷听?”
申无害点头道:“是的,不过已经走了。”
如意嫂说道:“你为什么不追出去看看?”
申无害道:“追不上。”
如意嫂道:“来人轻功很高?”
申无害道:“至少不比我差。”
如意嫂道:“我们刚才说的话,有没有全被对方听去?”
申无害笑笑道:“就是被听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意嫂道:“你想偷听的这个家伙,会不会是你们自己人?”
申无害道:“难说。”
如意嫂露出优愁之色道:“如果他们晓得你杀了姓蔡的,便不难猜出你的真正身份,你不怕他们设法算计你?”
申无害微笑道:“他们为什么要算计我?为了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雇主?”
如意嫂回味着这两句话,慢慢地点了点头,如同放下一颗心似的,长长松了一口气。
申无害缓缓接着道:“如果我的猜测不错,这显然是他们迟早要做的一件事,我只不过是为他们提前代劳而已!”
如意嫂想了片刻,又皱起眉头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最好能早日脱离这个组织。”
申无害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着那对宫灯,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如意嫂道:“什么事?”
申无害道:“这些年来,你们姐妹两个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一起?”
如意嫂一呆道:“你——怀疑刚才门外偷听的人是罗芳?”
申无害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如意嫂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申无害道:“因为她已经知道我是谁,这里又是她的地方,刚才既然发生这种事,我想多了解一下她的为人,总不能怪我多疑吧?”
如意嫂道:“你忘了她是我的同胞姐姐?”
申无害道:“没有。”
如意嫂道:“那么,你既然能信任我,为什么就不能信任她?”
申无害道:“如果这叫做不信任,那不信任她的人,该不只我一个。”
如意嫂道:“还有谁。”
申无害道:“你!”
如意嫂道:“我?”
申无害注目缓缓道:“如果容我说得坦率些,你也许比我更不信任你这位同胞姐姐。”
如意嫂脸色发白道:“这只是你的想法。”
申无害道:“你不肯承认这一点,只是因为有许多事,你根本不敢往坏的地方想。”
如意嫂低弱地道:“我对我这位姐姐,从没有怀疑过。”
申无害道:“我可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如意嫂垂下了头,没有开口。
申无害道:“你们都是女人,而且又是姐妹,有一件事你应该清楚,你这位姐姐并不是一个老姑娘。”
如意嫂仍然没有开口。
申无害道:“她整日周旋在那些野心勃勃的客人中,仍能洁身自好,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因为她已经有男人。”
他望着她,又道:“她告诉过你,那个男人是谁吗?如果没有,又为什么?难道同胞姐妹之间,这种事也要避讳?”
如意嫂忽然颤声低低地道:“别说了,睡吧!”
申无害轻轻叹了口气道:“并不是我一定要说出这些事来伤你的心,我只是想藉这个机会来提醒你,人与人相处,是如何的困难,即令亲如手足亦鲜有例外。”
他顿了一下,自语似的又接着道:“你始终不忘她是你的姐姐。我希望她最好也别忘了你是她的妹妹,别忘了由于你的关系,我是如何的敬重她。”
※ ※ ※ ※ ※
小丁和红红的新房,就赁在万花馆后面的长兴里,与万花馆只隔两条巷子。
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门前有个池塘,屋后是一片竹林,环境相当幽雅,小两口子对这座由罗芳介绍的宅子都感觉十分满意。
他们不是新婚,所以用不着举行任何仪式。
他们也没有请客。
只在搬进去的当天晚上,叫了一桌酒莱,申无害是他们惟一的一个客人。
他们未经申无害同意便为申无害在西厢布置了一个客房,申无害事后欣然接受了两口子的这番美意。
因为他实际正需要这样一个临时落脚之处。
他愿意在这里住下来,并不是为了回避什么人,他是希望有事发生时,藉此可以不将如意嫂牵涉在内。
事情虽已过去两三天,但对大前晚那位神秘的跟踪者,他依然难以释怀。
这个跟踪他的人会是谁呢?
他想不透。
这一晚,他喝了不少酒,小丁也喝得相当多。
小丁有着一副好酒量,申无害并不感觉意外,因为他早就知道小丁不能喝酒是故意装出来的。
这一晚红红也特别高兴。
洗尽铅华的红红,在灯光下看起来,益发显得妩媚动人,使人觉得她和小丁确是相称的一对。
但是,申无害除了喝酒,他对这一对新人几乎连一句祝福的话也没有说。
因为他不愿说违背良心的话。
他有一种预感使他觉得这并不是一次美满的结合,两个人都太年轻了,如果这对年轻人是彼此相爱,他知道早晚必有一天,其中一方定会为另一方带来很大的痛苦。
就算两人能信誓长守,万应教也会为他们带来很大的痛苦。
两人赁屋同居的事,巫瞎子已经知道了。
因为万应教有一个最严格的规定,死士虽然可以自由行动,但必须随时向教方报告他的行踪。
巫瞎子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只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别的什么也没有问,甚至连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也没有问一声。
申无害不知小丁的感想如何,他只觉得巫瞎子这种冷漠的态度,有点出乎常情。
那位镇边大员失窃一袋猫眼玉,以及大烟杆子和老吴死于非命,始终没有被张扬开来。
在他们这个小组里,也没有人提过这两件事。
小丁为此颇感得意,认为这归功于自己的手法干净利落。
申无害的想法恰恰相反。
因为他绝不相信在长安城里的这种大事,会瞒得了巫瞎子或金长老。
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如今,他惟一的希望,便是希望这种太平日子——不管是真太平还是假太平——能再继续维持十天左右。
后天,是他和麻金甲预定在清风楼见面的日子,他相信只要那位分舵主口信送到,麻金甲一定会来,他希望麻金甲凭过去在剑王宫的身份,能告诉他囚禁金鞭赵中元的处所。然后,在帮十方罗汉度过难关之后,他就要向这个神秘而可怕的组织挥手说再见了!
这是他既定计划,做起来当然不及想的容易,但是他已别无选择。
他但愿那天指定下手的人不是小丁。
他也希望到时候巫瞎子能像现在这样聪明,别逼得他太紧,除了恩师那张名单上的人物,他并不想多事杀戮。
小丁一直在留意着他的脸色,已经留意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张兄是不是心中有事?”
申无害笑笑,正想拿话岔开之际,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小丁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会有人来的地方,同时此刻也不是会有人来的时候,来的这人会是谁?
小丁正待出声喝问时,只听来人已经大笑着道:“他不是什么张兄,你看走眼了,小丁。”
门帘掀起,一人在笑声中走了进来,来的赫然竟是巫瞎子。
---------------------------
书香门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