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绝武学




  第二天,朱元峰一觉醒来,忽然不见了老人影子,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扑通一跳,跃身便向昨日林中那块石屏后奔去。
  朱元峰站住了,也呆住了!
  洞底,老人平静地躺着,脸带微笑,双目紧闭,神态是那样安详,如同熟睡,但是,这一睡却是永远也不会再醒的了。
  朱元峰一跤跌坐在地,热泪籁籁滚下,心头一片黯然。茫然,由晨至午,他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想……
  “永别了,老人!”
  朱元峰抓起一把上,轻轻向尸身上洒落,眼泪不期然再度夺眶而出。
  这,实在太突兀了。无论如何,他找不出老人突然自绝的理由!十五年的灰暗日子都过去了,而在光明即将到来时,反而失去生趣;不,就在昨天,老人还是那样谈笑风生,这,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十多天前,他坠下这座绝谷,一身是伤,当时假如没有这位老人,他朱元峰,是说什么也活不到今天的。可是,如今,他朱元峰面对这样一位恩人,甚至连对方姓什名谁都不清楚,这叫他于情何堪呀?
  “至少,你也该将话说明白,您是谁?当年因何事被人推落谷底?还有,您说,我将成为天下第二好手之可能,关于这一点,不是我朱元峰有所贪图,您当了解我朱元峰就是为了拒绝毒龙谷主之收录,才给推下这座绝谷的,但是,这至少可以利用来为您老报仇啊!您老难道只是说来玩的?我不相信。而且,我朱元峰又怎样能成为天下第二好手呢?万一有一天,您的预言成为事实,我朱元峰又去找谁为您报仇。也是毒龙谷主么?应该由您亲口说一声啊!”
  谷中光线渐暗,太阳偏西了。
  朱元峰拭干眼角,缓缓起身,就在这一刹那,朱元峰回头之下,忽然在石屏上看到一行透石楷书:“老夫不去,终为尔累;小子光耀武林有日,老夫愿于九泉之下拭目以待;勉乎!小子!”
  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发现,老人竟是因他而死!
  朱元峰重新伏向坑边。他当然会将泥上推上,但他不忍马上动手——他泪流干了,人也倦极睡去。
  一夜过去,又是一天开始,谷中又现阳光。
  朱元峰面坑默拜,然后止哀起身。土填满了,坟形初成。朱元峰想再做一个坟帽。可是,坟旁散土已经用罄,地面触手是一片石板。朱元峰刮聚着,预备在不够用时再去他处挖取,忽然,浮土刮开处,石板上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翻转来!”
  朱元峰呆了一阵后,遂回头向石屏上核对字迹,一丝不差,正是老人之手书。
  于是他找来一段坚实的树干,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那块宽广几达八尺的石板翻转。
  拭去浮土,石面上现出密密麻麻的图文。图与文显系由某种利器所镌刻。工整而清晰,全文不下万余字,其中掺杂之图式亦达十七八之多。
  朱元峰匆匆浏览一遍,览毕,半晌无言,良久良久,方始有如梦呓般喃喃道:“十绝癫僧…··十项绝艺…”在九龙那里,最多只能得九项,九项以下,三项以上,都只能是天下第三高手……假如十项学全了呢?不谈‘假如’‘看来你成为第二高手则大概是十拿九稳了’!原来如此!”
  石板边角上,另有数行附注:“获得此艺者,即为十绝门下。正式的,惟一的十绝门下!板下另藏有金佛一尊,为十绝传人之信物,余即因此物被害残身,希吾徒善自珍视维护;当今各大门派,对十绝信物鲜有不识者,此符颇具权威,非遇必要,望勿以此惊动武林。又及:九龙中亦有一二善良者,不必尽行诛绝,余遇害于坐关末期,昏厥中亦不悉凶手为谁,毒龙心仪金佛,极尽孝驯,未获金佛前,下手之可能不大,愿勿以汝之坠谷而忽略元凶,至要!再及:“一品红’君山胡太君武学与余在伯仲之间,日后如遇其本人或门人,盼能慎重处对,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也!”
  至此,朱元峰完全明白,两位高人,一为十绝癫僧自己,另一位即为君山一品红胡太君!
  如有天下第一高手,当出一品红门下!
  不过,朱元峰怀疑这也许仅是老人之自谦,老人既说明他与君山胡大君武学在伯仲之间,那么第一高手,为何一定就只能出在君山一品红门下呢?
  朱元峰含泪望坟再拜,生死不能两全,但愿生者有成,死者瞑目;元凶授首,十绝武学重光武林!
  北风凛冽,絮雪纷飞,大地一片银白。
  这时约莫年初光景,由新野往南阳的官道上,一名头发蓬乱,衣衫单薄破旧,年约十七八岁,形同乞丐的少年,正在风雪中蹈蹈独行。
  这名少年穿得虽少,却无瑟缩之相,同时,他走得慢,似乎只是为了欣赏沿路之雪景。
  终于,南阳到了。
  城内每家酒肆都在门口垂覆一道布帘,酒香自帘后溢出,笑语自帘后传出,破衣少年连过数家,停下来,望一望,复又耸肩而去,一钱逼倒英雄汉,出门人身上没有银子,是什么事也办不了的。
  这位破衣少年,他也许有办法能混到一顿吃喝,甚至吃喝得很舒服,然而,他显然不愿为之,于是他只有折磨自己,空着肚子,沐着风雨,茫无着落地,走过一家又一家……
  这位破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大难不死,反得奇缘,武林中第一位金星武士朱元峰!
  不过,如说朱元峰刻下囊空如洗,似乎并不恰当,因为,他身上至少还有一面金星武士牌以及一尊小型金佛,两样东西均为纯金打造,总重最低也在三斤以上,可是,他能拿这两样东西去换酒食吗?
  俗语有所谓“捧着金碗讨饭”,这与朱元峰此刻的情形颇为相似,他是“怀着巨金饿肚皮”。
  在那深逾千丈的绝谷中,朱元峰穷半月之功,只练成十项绝艺中一项轻身术,余下九项,他则仅熟记图文精要,以待脱身后再行修习。凭着一身新习成超绝轻功,他轻易脱出了那千丈深谷。
  朱元峰出谷后,谨守亡师之遗训,并没有马上去找那位毒龙谷主。他准备再花一年时间,将另外九项绝艺逐一练成,然后,首访当年杀师之元凶,次及诸龙中之不肖者,最终,他才去毒龙谷,找那位毒龙萧百庭将老账算上一算!
  同时,朱元岭还打算尽快找到授业恩师武林赌王,将受艺于十绝癫僧之经过禀明,并随时与七步追魂叟联系,以履行金星武士之天职,助追魂叟追索谋害冷面秀士西门达之歹徒。
  今天,朱元峰凭着一身无人可及的轻功,要想效法妙手空空之行径,弄上个三五百两银子,可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前面说过了,他也不屑于此!即令饿毙道旁,他不会这么做。
  风,愈刮愈劲,雪,愈下愈大,朱元峰腹中也随着愈来愈空。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朱元峰冒雪踽踽茫然不知所措之际,跟前突然出现一幅布招:“南阳镖局腊冬施粥处。”
  朱元峰停下来,稍作犹豫,遂毅然决定进去接受一次施舍。
  走进镖局门前那座木棚,粥桶旁边一名汉子向他点头道:“算你老弟运气好,来吧,上午的三桶粥刚好剩下最后的一大碗,要是稍晚一步,就得等到下午了。”
  主持施粥的汉子,共有两名,这时,一名汉子为朱元峰盛粥,另一名汉子则在收拾碗筷。
  朱元峰双颊一阵热,可是已经进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耸耸肩,腼腆着走过去,正待伸手去接那只粥碗时,忽听另外那名汉子在身后啊了一声道:“张大娘,今天您怎么到这时候才来?我们……唉……还以为您……这……这怎么办?”
  朱元峰转过身去一看,木棚门口正站着一名鶉衣老妇,面带病容,手足红肿,似因不堪风雪之严寒,佝偻着身躯,正在微微抖索。
  朱元峰手一缩,忙向一旁退出道:“这位大娘请,晚生不过因风雪太大,想喝碗粥暖暖身子而已,实际上晚生并不饿,来,大娘,这碗粥您喝了吧!”
  老妇迟疑不前,收碗筷的那名汉子望望朱元峰,见朱元峰衣着虽狼狈,气色却很好,以为朱元峰说的是实话,遂接口向那老妇道:“大娘知道的,我们这儿施粥,上下午,各三桶,先来先施,施完为止。平常时候,来的都是那几个人,三桶粥多不下来,但也不至于不够,今天也许因为特别冷了一点,所以没到时候粥就完了,现在,这位老弟既然如此说,我看张大娘您也就不必客气了,还是趁热吧。”
  老妇低下头,拿衣袖拭了一下眼角,终于举步维艰地走近粥桶,将那最后一碗粥接过喝了。
  朱元峰挺起胸脯,转身向棚外走去。他虽仍未能在空肚子里加入任何东西,但眼看老妇人免于饥饿之苦,身心也不期然一阵舒畅。是的,他年轻,精旺气足,就是一连饿上三两天,也算不了一回事。何况他在困处绝谷期间,已习惯于以野果菜根为食,出了城门,大地辽阔,他不信就找不到一点果腹之物。
  当朱元峰行将踏出棚门时,忽闻身后一名汉子一声轻叹道:“这位小老弟就可惜生得单薄了点。”
  朱元峰心中一动,连忙转过身来,向两个汉子抱一抱拳道:“听两位大哥说话,似乎什么地方正欠人手,如果小弟猜想不差,尚望两位务必成全,小弟日后能够发达,定当感恩图报!”
  两位汉子互望着,一个道:“老郑,你看……”
  另一个皱眉沉吟道:“不知我们那位管事先生能不能通融。”
  原先那名汉子怂恿道:“管它!试试又何妨。”
  于是那个被喊做老郑的汉子转向朱元峰道:“不瞒你老弟说,事情是这样的:本局最近有趟镖要跑洛阳,还缺两名装卸镖货的伙计,不过,那些箱子,每只在百来斤左右,非你老弟所能胜任。所以我们两个虽然有心带你老弟一把,但成功的希望却显然不大,话不能不说在前头。”
  听说去洛阳,朱元峰可谓正中下怀,这种一举两得的美差如问能轻易放过,当下他连忙接着道:“行,行,小弟曾随家叔打过两年柴,别的谈不上,笨力气还有几斤,这次出来,正是想去洛阳找件粗活儿糊口,成不成,另外一回事,能有机会试一试,小弟一样感激,先谢两位了!”
  朱元峰语毕,抱拳深深一躬。两个汉自见朱元峰自承气力不弱,虽然将信将疑,也暗暗高兴。
  于是,两个汉子拉上棚门,将朱元峰向局中领去。
  镖局堂屋中生着一只大火盆,四五名缥师正在围火取暖,一名穿着皮袄的五旬老者倚在账柜上吸旱烟,看样子大概就是郑姓汉子所说的镖局管事。
  果然,两个汉子径向那吸烟老者走去,在老者面前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活,那老者口中呼噜如故,只侧转一双眼光,在朱元峰身上不住打量,隔了好半晌,方始拔下口中烟杆,以烟锅儿朝屋角一指,什么也没说,指完之后,烟杆往嘴里一送,又复呼噜起来。
  两个汉子忙转身朝朱元峰招手道:“来,老弟,过去搬两箱试试看!”
  朱元峰走到屋角,那里叠放着二十几只小木箱,一只只都钉得很坚实,上面贴满封条,这种小箱子若说竟有百斤之重,里面装的非金即银,自属不问可知。朱元峰为求表现,真想把三四只叠起来一起搬,但是,他知道这样一来,非但差事讨不着,很可能还会引起镖局方面之疑心,使不得。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表演:卷起袖子,曲曲手臂,弯下腰去,先将箱角抓住,摇一摇,试试分量,然后这才奋力将一只木箱抱起,转过身,跑几步,又将木箱送回原处。
  搬箱子不算苦,要将面孔当时挣红,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为了逼真起见,这一着又是少不了的。结果,那位管事老者大感满意,因为朱元峰不但“脸红”了,而且还着实“喘”了几口“气”。
  当天晚上,朱元峰总算饱享到整整三天来的第一餐,吃得又多又快,足以惊人!
  那位管事老者背地里摇头道:“这小子,可真吃得……”
  那位郑姓镖伙笑笑道:“这么一点年纪,要吃不得,力气从哪里来?”
  第二天,镖货装车,第三天,起镖上路!
  在出发上路之前,朱元峰领到十两饷银。他自留二两,六两交由那两名介绍他入局的汉子存着,另外二两则请两人转送那名每日来喝施粥的张大娘。
  两名汉子当然不知道朱元峰是有去元回,还一致向他竖拇指:“要得,老弟,好好干,像老弟这样不胡乱花钱,不出三年,包你老弟可以讨上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妇儿!”
  朱元峰也附和着笑答道:“到时候一定请两位大哥喝喜酒!”
  冒着大风雪走镖,有利有弊:弊在天寒地冻,人马苦;好处则在眼界广,走在路上安全性较大。
  这一趟镖,共有七名护镖人员。三名镖师,一名马夫,两名粗工,以及一名溜道的趟子手。
  朱元峰是两名粗工之一,另外一人叫汤罐子。此汤并非姓汤之汤,而是“黄汤”之“汤”也!
  他们两人的起居之处,就在镖货的车箱上面。
  另外五人,除了赶车的,三名镖师以及一名趟子手,都有马匹代步。三名镖师之中,经常有一位留在车内,以备轮换。第一天,从南阳出发,傍晚在南召附近落宿。
  按行规,镖师出门,在镖货交割之前,是不许喝酒的。所以,一行落店后,喝酒便成了汤罐子一个人的独特享受。但是,俗语说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这话不是说一个人就不能喝酒,而是表示独酌无味也,因此,汤罐子乃向朱元峰拼命下说词,渲染着喝酒的“种种说不尽的好处”,朱元峰暗自好笑,心想:在毒龙谷那种环境下,那个老酒鬼都对我无可奈何,你这厮算老几?
  汤罐子每天晚上,定量是半斤,这一次因为朱元峰令人扫兴,最后一气之下,吩附店中伙计道:“算了,今天——唉,就加半斤,来一斤吧,唉唉,嘴都说干了!”
  朱元峰差点没将一口菜汤喷出来。
  一个钱姓镖师笑道:“老汤,我看你还是少喝点,走在外面可不比局子里,弄得明天要人抬上车,可不好看相。”
  汤罐子翻眼道:“你说我老汤过去要人抬过几次?”
  钱镖师道:“少喝点总是好事。”
  汤罐子打鼻管一哼道:“多喝一点我也看不出坏处在哪里”
  另一位潘姓镖师插进来笑道:“记不记得乐天子怎么死的?”
  朱元峰心头一震,几乎惊呼出声。连忙转向潘姓镖师问道:“潘师父,您怎么说?”
  潘镖师似乎甚感意外道:“乐天子何许人,老弟也知道。”
  朱元峰定了定神,连忙掩饰道:“噢,不,小弟听您说,那意思好像是——有人喝酒喝死了——世上竟真的会有这等事?”
  潘镖师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假。”
  朱元峰忙道:“这倒是一件奇闻,咳咳,简直有意思极了……这是多久的事?发生在什么地方?还有……噢……什么?那人叫罗天赐?”
  潘镖师纠正道:“乐天子,不是罗天赐。快乐的‘乐’,古代称皇帝的‘天子’;这是一个人的外号,此人本名叫赵可云,三国赵云中间加一个可以的可字,是当今武林五位副盟主之一!”
  在朱元峰而言,这当然全是废话。但是,他这时要不断地“哦”,而且得显出愈听愈惊讶的样子,才不会露出马脚。不过,现在朱元峰也顾不了这些了,他只希望对方能够快些说下去。
  潘镖师则似乎为了这已是一件人所共知的武林公案,说起来并不怎么起劲,这时淡然接下去道:“事情发生在三个多月前朱元峰略加计算,发觉那时候正是他和蔡姗姗刚刚离开长安之后。
  潘镖师顿了一下,接着道:“那是在潼关双刀太保关明远的六十寿筵上,双刀太保据说和这位乐天子有着中表之亲,武会结束,乐天子离开北部,顺道便在潼关双刀太保那里暂时住下来。因为双刀太保在关洛道上也是一名响当当的人物,所以,寿宴那天前来贺寿者,十之七八均为武林中人。以乐天子在武林中的年龄和德望,当天自然坐在首席;由于有着这位武林昔宿在座,酒筵上谈笑风生,为之增色不少。就在酒筵进行将近一半时,一名英俊的青年人忽然走去首席要向乐天子敬酒,那青年自称姓包,名德守,为武当俗家弟子,青年报完名姓师承,又说了一些景羡的话,因为这名青年应对得体,颂扬如潮,使得乐天子赵老儿当时高兴异常……”
  朱元峰一颗心不期然跳了起来。
  潘镖师继续说道:“赵老儿心情愉悦之余,笑喊一声:有你的,老弟,干了!双手捧起面前那只大海斗,咕噜噜,一气竟将斗中斤半老酒喝得干干净净!”
  汤罐子一拍桌子道:“够味道!”
  潘缥师狠狠翻了他一眼道:“你罐子是不是准备步后尘?”
  汤罐子唉了一声,喃喃道:“何必咒人嘛……”
  朱元峰又好气又好笑,忙说道:“潘师父别理他,您说下去!”
  潘镖师于是拾起话头,接着说道:“那姓包的小子为表示答谢赵老儿起见,除先敬的一盅不算,另外也加喝了一大盅,喝完,小子即鞠躬退去。这边,赵老儿依然哈哈不己。就在这时候,悲剧突然发生,包姓小子离去不久,赵老儿笑声一顿,忽然两眼翻白,手中酒斗当啷一声坠地,人也跟着扑通栽倒!”
  朱元峰惊啊失声道:“酒中有毒?”
  潘镖师摇摇头道:“不是,老儿是死于三支牛毛毒芒!”
  朱元诧异道:“暗器?”
  潘镖师点头道:“是的,这是后来七步追魂叟闻讯自长安赶来,详细检查尸体才发现的;老儿当时喝酒过多,毒芒又极细小,所以老儿中算后尚不自知。等到毒性发作,抢救已经嫌迟了!”
  朱元峰着急道:“先抓凶手呀!这是很显然的,不论酒中有毒元毒,亦必与那小子有关,不然何能如此巧合,被敬之一盅酒,人就死了?”
  潘镖师叹了口气道:“当然有人疑及这一点。可是哪儿去找人呢?等众人有所警觉,回头查看时,那小子早已不知去向。事后再向武当查询,据武当回复:该派历代俗家弟子根本就没有包德守其人!”
  朱元峰自语道:“‘包德守’……包……德……手……啊啊,一定是了,什么‘包德守’?是‘包得手’三字的谐音啊!”
  潘镖师怔了怔,接着耸肩摇头,发出一声苦笑,懒懒然起身向后院走去。
  朱元峰凝望着跳动的灯头,耳中不自禁响起那天武会上,乐天子对八卦玄玄掌所说的几句话:“西门达是第一个,胡老儿是第二个,在对方预定步骤中,再下去一个,不是我乐天子,也许就是你八卦玄玄掌!”
  可怜的赵老儿,不意自己言中;所不同的只是:第二个死的结果并不是他师父赌王,而是他乐天子自己!
  这种卑劣的暗谋手段,真是出于预定步骤?再下去一个将会是谁呢?
  朱元峰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寒栗。师父赌王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是,这并不代表凶徒已不再向师父下手!就是追魂叟等人,也都有随时遭遇不测之可能,因为,事实已经很明显,凶徒消灭之对象,无疑正是前此七任武林盟主。
  至于凶徒就是蔡姗姗的几位师兄,自非朱元峰所能想像得到。他始终以为谋害乐天子和冷面秀士者系同一人,换句话说,就是原想借赌赛逼他师父自尽,结果被他揭穿身份的那一个。
  其实,蔡姗姗的六名师兄,名字依序为铁青君、胡晓天、张振鹏、钱司寇、金允镇、狄云扬。害死冷面秀士者为大兄铁青君,害死乐天子者为六师兄狄云扬。想算计赌王而未能如愿者,则是七师兄祖镇平;后者因徒劳无功,事实上早就被第九龙——“枭龙”——处决了。
  朱元峰最后默祷,但愿师父及追魂叟等人,能因乐天子之死而多多提高警惕才好。他相信,这段混乱而黑暗的时期将不致拖得太久,充其量,一年左右罢了;那时,他只要能将十项绝艺练成五项以上,当绝无找不出这名恶客之理。
  第三天镖车继续上路。
  汤罐子不负罐子雅名,酒量果然有几分。昨晚虽然喝了双份,早上一起来,依旧没事人儿一样,照干活儿不误。
  车骑自南召出发,中午抵达宝封地界,风雪突然大了起来,走在前面的那名尤姓镖师于马上转过身子,正待让马车夫加上几鞭,以便赶去宝封城中躲避一阵之际,游目所及,不禁轻轻一咦,同时脸上露出一片惊讶之色。
  身边那名曾姓缥师控骑扭头道:“什么事?”
  尤缥师不答,马鞭一扬,高叫道:“蔡瘤子,停车!”
  蔡瘤子者,正是那名车夫的混号。这时,那位曾姓镖师也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忙将马头拔转,抖缓一夹马腹,泼刺刺地便向镖车这边冲过来。
  曾镖师在驰经镖车时,一镖打在车篷上,口中大喝道“潘头儿,快快起来一下!”
  车厢中的潘镖师给惊动了,一啊坐起,忙不迭自车中一跃而出。
  朱元峰也为之一惊,心想:难道有人想劫镖不成?
  想到这一点,于心难安,当下亦自车中爬出。这时,蔡瘤子已将镖车停定。车后,潘、尤、曾三位镖师一字当路而立,目注来路上,不稍一瞬。
  朱元峰顺势抬头望去,只见银带似的大道上,正自南召方面奔来两骑人马。两骑相距约莫四五丈左右,来势甚疾。
  是的,现下这两骑的确有点蹊跷!因为在这种雪迷马眼的风雪天,最忌狂驰,一个弄不好,便有失蹄落涧坠崖之可能。
  这两人有何急事在身,需要如此拼命急赶呢?
  由于雪光反射,马上来人又是埋着头脸之故,朱元峰这时仅能看出来者两人一衣紫,一衣青,别说面貌,甚至两人是男是女一时都无法分辨清楚。
  在蹄雪翻溅中,两骑愈来愈近,终于朱元峰瞧清了——也瞧呆了!
  朱元峰绝未想到前面一骑上原来是一名少女,而这名紫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几乎送掉他一条命的毒龙女徒蔡姗姗。
  后面一骑,是一名年约十八九,面目颇为英秀的青衣少年。
  这位青衣少年朱元峰以前虽然没有见过,不过,他凭想像不难猜知,这少年很可能就是蔡姗姗的六名师兄之一!
  只是有一点令人看了很是纳罕:这对师兄妹,这时这种前后驰逐之势,看来似乎并不友善。
  蔡姗姗憔悴多了,苍白的脸颊上,湿漉漉一片,不知道是雪花融化还是泪痕;她在看到前路被阻后贝齿紧挫,显得又恼恨,又气急!但是大路两旁,一边是起伏的土丘,一边是旱沟荒田,纵然恨死急杀也惟有收疆勒马一途。
  蔡姗姗冲势一缓,顿被身后那名青衣少年赶上。
  青衣少年于赶了个齐头并肩后,马缓一带,也将坐骑停下,同时腾出手来,伸向蔡姗姗道:“姗姗你听我说……”
  朱元峰没有猜错,这少年果然是蔡姗姗的师兄——六师兄狄云扬——也就是曾在潼关打了乐天子三支牛毛毒芒的一条小毒龙。
  可惜的是,这时候大家都是对面相逢不相知。
  不过,在目前,这也未始不是一件幸事。因为,朱元峰若是知道眼下这少年便是他立志要找的凶徒之一,一定不肯轻易放过,而至少在目前,朱元峰尚还不是这条小毒龙的敌手。
  朱元峰因为有意要掩饰自己本来的面目,自从走出绝谷,衣服没有换过,头发亦未加以修剪,所以这时蔡姗姗就是看到了他,也绝不会认出他是谁来。
  当下只见蔡姗姗不容师兄将话说完,衣袖一甩,厉声叱道:“滚开!”
  狄云扬缩回手,并不生气,只是皱起眉头道:“姗妹,你怎么这样任性?”
  蔡姗姗霍地转过脸去,嘿了一下,冷笑道:“不任性就能活命是不是?我已是紫衣弟子,你一袭紫衣虽己到手,却仍未上身,你懂得比我多?到时候你能救得了我?嘿!我看你最好早点回去,少管别人闲事,免得将自己也给饶上可划不来!”
  狄云扬脸色微微一变,但仍挣扎着低声道:“师父他老人家也许并未看出……”
  蔡姗姗打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就是你一个人聪明!老鬼要是没有起疑,他又为什么一再叫方娘娘问我:“饭为何吃少了?人怎么瘦了?莫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吧?’现在我再问问你:老鬼以前对谁如此关心过?”
  狄云扬似乎给问住了,脸色愈来愈苍白,嘴唇翕张,欲语无词,蔡姗姗冷冷一笑,接着道:“现在为了让你这位多情种子死心起见,不妨奉告一件事:我的金龙护符丢了!
  狄云扬骇然瞠目道:“啊,这,这——”
  蔡姗姗冷冷一笑道:“这,这总该可以了吧?老实告诉你:这正是我蔡姗姗比你们聪明的地方,不会等着死!”
  狄云扬在获悉师妹竟将一面护身龙符丢失后,顿感心灰意冷,当下低下头去颤声道:
  “那么……姗妹可有什么打算?姗妹……是不是有把握……一定不……不会再给抓回来呢?”
  蔡姗姗冷笑道:“谈把握,谁也没有!不过,我蔡姗姗也并不希望活得太久,只要能找上赌王或追魂叟,告诉他们,他们那位金星武士系误死我蔡姗姗之手,领受一份应得的处罚,求一个心安理得也尽够了。”
  狄云扬似乎突觉事情仍有转机之望,啊了一声忙道:“姗妹,你这又是何苦来?这种事在我们几个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何况那姓朱的是个外人,姗妹,我说你犯不着。只要姗妹肯回心转意,并说出龙符失落经过,愚兄发誓一定会为你将它找回来。”
  蔡姗姗峻声断然道:“谢了!遗失龙符,只是次要问题。龙符遗失后,我照样回去过!
  假如我想补救,相信我蔡姗姗自己也有把握将它找回来!”
  顿了一下,冷冷接下去道:“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就为了这个姓朱的外人,才使我蔡姗姗突然感觉到,跟随这样的师父,实比伴着一头虎,一条狼还要可怕!我们历尽辛酸,方始成就今天这身绝艺,如今不畏外人了,却得时时刻刻提防自己的师父,试问这成什么话?
  这种生活又有何意义可言?”
  狄云扬惶然四顾,促声低呼道:“姗妹,你能不能小声点蔡姗姗听如不闻,径自接下去说道:“所以我蔡姗姗今天既不打算向你六师兄下说辞,因而也希望你这位六师兄自此别再苦苦纠缠。一切都很自然,背叛这种师父,谈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同时,纵然时刻担着被抓回去的危险,也并不比活在那种人命不值一文的凶谷中更使人感到恐怖!蔡姗姗言尽于此,再见!”
  蔡姗姗话一说完,立转向潘、尤、曾三镖师,马缰一抖,寒脸沉叱道:“让开!”
  潘、尤、曾三镖师因为听得人神,虽然早知道这对青年男女非为镖货而来,却依然一直站在那里;这时听到这声叱喝,始才一个个如梦初醒,忙不迭带马让去一边。
  蔡姗姗小蛮靴一踢,催动坐骑,昂然自三镖师身边得得而过,经过时连看也没看三镖师一眼。
  那匹小红马越过镖车,驰速逐渐加快……
  朱元峰于注目之下,他发觉马背上的蔡姗姗,在走出远远一段之后,突然掩面伏下身去……人马背影由清晰而模糊,终于消逝不见。
  坚强的蔡姗姗为何会突然悲从中来?当然是为了偶尔念及他朱元峰的葬身绝谷以致不克自禁了,不过,饶得如此,朱元峰仍无赶上去招呼之意,两人相见,虽然可以获得一时之欢慰,但对彼此之前途则无丝毫好处。
  不是么?
  对方叛师出走,目前处境之险,较他尤甚;但这位小龙女她可能有她自己的计划,他上去和她走在一起,除了徒乱人意外。能对伊人有何帮助呢?
  毒龙谷侦骑一旦出动,他能帮她抵御吗?
  再说他自己,最重要的是尚有多项绝艺待练,多一个人在身边不但处处不便,而且也会影响进度。
  所以,朱元峰狠了狠心肠,一任伊人自身边过去,始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蔡姗姗走远了,潘、尤、曾三缥师知道一阵虚惊已告结束,于是,一个个带转马头,准备吩咐继续赶路。
  谁知三镖师刚把马头拨转,身后忽起一声沉喝:“站住!”
  潘、尤、曾三镖师暗吃一惊,同时于马上转过身来。
  三镖师先前从师兄妹的对话中,已隐约猜及这对师兄妹可能为何人门下了,所以这时闻喝都很紧张。因为,他们知道,现在留下的这名青衣少年,不论其为九龙中哪一龙的徒弟,都绝不是他们三人的力量所能应付。
  狄云扬拍马上前,执缓注目道:“刚才我们师兄妹说了些什么,三位谅必听清了吧?”
  尤姓镖师眨了眨眼皮道:“少侠意思——”
  曾姓镖师眼珠一滚,突然抢出半个马头,于马背上一欠身,从容回答道:“敬复少侠,我们三个其实什么也没有听到!”
  狄云扬在三镖师脸上缓缓扫过一眼,停了片刻,才打鼻管中轻轻一哼,冷冰冰地点头说了一句:“算你们之中还有一个聪明人!”
  语毕,马头一拨,抖缰加鞭而去。
  尤姓镖师摇头轻叹道:“同样一条路,有人上天堂,有人下地狱,端视一个人走法如何……唉……今天若那曾头儿应变得快,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曾镖师感慨道:“我们这碗饭,往后也许吃不多久了。‘三残九龙’退隐了几年,江湖上也就太平了几年,不想现在又冒出这批龙子龙孙!过去还有个‘一品红’缓冲其间,今后呢,我看追魂叟恐怕无能为力!
  尤、曾两镖师此刻说的,虽然都是实情,但在朱元峰听来,感觉异常刺耳难受;尤其是曾姓镖师最后这几句话。
  追魂叟之所以未能在两道人物中建立起盟主威信,无非是为了冷面秀士和乐天子两案连续发生,而始终未见破获,身为副盟主者尚且不能自保,还能叫别人对他们这些领袖人物寄予什么希望?同样的:总盟主追魂叟都不能有所作为,他这位金星武士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镖车继续上路……
  进了宝封城,天色已黑。朱元峰走进一家铁器铺中,悄悄将仅有的二两银子全部买了铁莲子。
  十项绝艺是:剑,刀、拳、掌、轻功、暗器,医卜、阵图。易容术以及一元神功。
  朱元峰先习轻功是为了应急,现在,他为了在某些情况下,不使自己像个废人,乃决定再将暗器一项提前习成。
  十绝癫僧所传之暗器手法,精奥独特,一旦练成,威力无与伦比,再有一身上乘轻功相配合,多多少少也就可以办点事了。
  接连几天,朱元峰一有空便在暗器这门功夫上偷偷下苦功。白天在车中,他专做拟向、定位、测距、衡劲等静心法门之锻炼;半夜则实习各种出手姿势,前后左右,反正上下,侧打横弹,散发连珠,均务求与身腰步眼作正确呼应。
  第十天上,一行抵达伊川地面。现在,离洛阳己只剩下伊、洛二水之隔了。
  曾、尤、潘三镖师,以及汤罐子等,无不满怀欢喜,一路太太平平,总算没有出岔子,这儿与洛阳隔河相望,又是在嵩山脚下,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镖车走在无人荒野中,未出问题,不意临近地头,反而出了毛病!
  这个毛病非但出得大,简直就可说无可救药!
  --------
  WZW 校对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