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是第二




  鹑衣阎罗是少数几个缺席的名人之一!
  这是无法理解的。武林大会,是武林中一种大典,无论在礼貌或人情上,除非遇上特殊事故,身为武林中第一大帮之主的鹑衣阎罗,可说都没有避不与会的理由!
  但是,鹑衣阎罗结果硬是没有来。
  别的门派也有几位掌门人缺席。然而,那些门派派出的代表,无一不是该门派中与掌门人辈分平行,甚至辈分且在掌门人之上的高手或长老;而丐帮,不仅帮主鹑衣阎罗没有到,甚至连帮中的“八结长老”都没有见到一位!
  大会和寿宴上出现的二十多名丐帮弟子,行辈最高者,仅仅一个三结的”十方土地”蔡公明!
  其余的,有两结者,有一结者,而同时,一结也无的“白衣弟子”却几乎占了一大半!
  这是什么道理呢?
  如今,由于“十方土地”和“滚豆神睛”到处打听“万里追风”的下落,人们自是更加不能无疑了!
  “鹑衣阎罗”与“一剑震八荒”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无人清楚;就是两人间真有什么不知的不愉快,身为“三结司事”的“十方土地”,以及“三结分舵主”的“滚豆神睛”,老实说,九结帮主的事,他们也一样没有知道的机会!
  这时,经过整天的奔波,“十方土地”和“滚豆神睛”分别领着一群弟子返回渭门镇外的分舵。
  分舵是座经过改建的“姜维庙”。
  三国末期,蜀汉延熙五年,曹爽侵汉,自骆谷入汉中,时蒋琬屯涪,闻讯后,以兵少不敌,乃集兵待爽至而后决战。王平曰:“汉中至涪垂千里,贼若得关,便为深祸,不若遣军先据兴势,平为后援,俟贼人黄金谷,平帅千人阻之,此计之得也。”后来,由于用王平计,先据要津,曹爽客军深入,果遭败绩。
  可是,到了姜维手上,为集中兵力,竟将“黄金”“兴势”两地屯成撤回,致使后来钟会得以长驱而入。
  所以,在三国时,姜维之忠心团属可嘉,然就撤消“黄金”“兴势”屯兵这一战略而言,实属罪人一个。“兴势”与“黄金”,即在渭门附近。这儿的居民,似对姜维甚为景仰,居然为其建庙。但丐帮那位一双眼睛白多黑少,看上去有如盲者,丐帮上下均戏呼为“申瞎子”的“滚豆神睛”申庆云,自接掌渭门分舵后,却大不以为然。
  他说:“格老子的,连武侯都没有庙,姜维啥子玩艺儿嘛!”
  格老子的,拆!扩建后改为分舵,申瞎子这一手是否有假公济私之嫌,丐帮弟子,人人心头有数。
  “十方土地”与“滚豆神睛”进入庙门,余小华正在那座已没有了神像的神殿上焦躁地踱着步,他抬头见到申、蔡二人回来,忙自神殿上跳下,迎向二人问道:
  “两位叔叔辛苦了,有消息没有?”
  十方土地深深叹了口气,大有精疲力竭之慨。
  滚豆神睛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仁往上一翻,恨恨骂道:“谁晓得那个龟儿子躲到哪个洞洞里去了?!”
  脸一偏,将怨气全出到那批分舵弟子头上:“格老子的,你们这班龟儿子,谁是这里的分舵主?天都黑了,难道要老子来伺候你们这班龟儿子不成?”
  十方土地忙朝余小华挤眼捣膀子,余小华会意,于是咳了一声,向其中一名分舵弟子大声道:“抱歉得很,酒可少来点,尤其贵舵的那种‘百花露’酒性之烈,总舵上下无不知名。蔡师叔不好意思说,其实他老人家早吩咐过了,说这儿申分舵主好酒兼好客,酒量如海,豪气天生,万一醉了,明儿可办不了正事。”
  那名弟子迟疑道:“那么搬多少出来?”余小华挥挥手道:“全没有也不像话,随便拿它个十斤八斤出来好了!”
  滚豆神睛愣在当场,瞠日结舌,哑口无言,一双黑少白多的眼球暴突着,有如两只生白果!
  十方土地大乐,单眼一闭,朝余小华飞快地扮了个鬼脸,然后伸手一拍滚豆神睛的肩头,故意叹了口气道:“值不得为这些娃儿们生气。老申,想当年,咱们哥儿当白衣弟子时,要多勤快有多勤快,唉唉,年头变啦!”
  滚豆神睛转过身来,指着余小华,向十方土地翻着眼球道:“他怎知道这儿有‘百花露’?”
  十方土地又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稀奇?他是我们老头子座前的红人,老头子知道的,他全知道。我蔡公明要不是为了这一层,你老早想想看,凭我这个堂堂三结司事。会为了他小子一句话就拖你老申去到处穷闯么?”
  “滚更神睛”申庆云,是丐帮中有名的“火炮分舵主”,天不怕,地不怕,就只含糊了一个帮主“鹑衣阎罗”!
  十方土地晨间拖着他为余小华查访“万里追风”,藉口便是:“帮主有封密函,要这小子碰上那个姓祁的当面递交。前天酒席上,一时贪杯,竟将这事弄忘了。密函虽由他转,人却必须由我指出,否则他晓得万里追风生的什么样子,唉唉,酒真误事害人!”
  滚豆神睛这时一听到帮主名字,立即又想起晨间十方土地的这番话。一名白衣弟子能得担主如此器重,知微见著,这名白衣弟子将来必有承受帮主衣钵之可能,虽然心疼美酒,却已无法发作。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众丐席地而坐;酒杯只有三只,那是为两个老丐与小华斟百花露而备的,其他诸丐只有委屈一点,各喝自己腰间葫芦中的掺水烧刀子了!
  百花露系用小瓮盛藏,泥封一打开,立有一股浓烈酒香溢出,十方土地口涎直流,忙自滚豆神睛手上将酒瓶一把夺过,连声叫道:“不敢当,我来,我自己来!”
  先为自己斟上一杯,说一声:“我先尝尝看!”
  说着仰杯一吞见底,荷包嘴边咂边喊:“唔唔,不错,果然不错!”
  哗,哗,哗,又为自己斟上第二杯。
  就在这时候,殿椽上忽然有人咳了一声发话道:“蔡公明不可欺人太甚,像你这样左尝右尝的,一瓮酒够你尝几次?为老夫留点下来怎么样?”
  殿中众丐,俱都猛吃一惊,惊啊声中,纷纷就地翻滚退开!
  “滚豆神睛”和“十方土地”毕竟是帮中三结弟子,不等来人话了,已各自一声断喝,原地斜射而起。最难得的还是十方土地,人向后方纵出,一只酒罐依旧抱得紧紧的,不但没有撒手打碎,竟然连一滴酒都没有倾出罐外!
  哈哈大笑声中,一条灰色身形自殿顶悠悠下降!
  这时天色尚未全黑,众丐藉着暗弱的暮色向来人打量过去,但见来人一条身躯全长不满五尺,脸色枯黄如蜡,虽然年纪已在四十开外,但猛然一看,却好似一个得了童子痨的大孩子!
  十方土地目光一直,脱口直呼道:“原来是你?”
  矮瘦汉子在股上站定身形,眼光流扫,傲然一笑道:“除了我还会有谁?当然是我了!”
  知道此人是谁吗?一点不错!来者正是余小华亟欲一会,以一身轻功独步武林,宣称不查出黑衣蒙面人决不干休,却不知本身已为此陷入“血剑追命”之危的“万里追风”祁天保!
  万里追风四下望了一眼,接着转向十方土地,仰脸道:“渭门如今已是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谈论着,说是丐帮弟子正在到处寻找我万里追风祁某人。不但找得急,且有不获不休之势,真是咄咕怪事——喂,蔡公明,我问你,你们这批穷叫化到底在搞什么鬼?”
  十方土地嘻嘻笑道:“找你来喝酒呀!”
  万里追风不乐沉脸道:“蔡公明,少寻开心好不好?姓祁的虽然算不上什么忙人,却缺乏打哈哈的闲情逸致。如无他事,抱歉,祁某人可要失陪了!”
  十方土地一慌,连忙伸手拦住道:“且慢!”
  紧接着手指余小华,赔笑道:“要找你的人就在这里,什么事,你问他吧!”
  万里追风眼角一溜,大感意外道:“谁?一名‘白衣弟子’?”
  十方土地头一点道:“是的,一名‘白衣弟子’;丐帮目前天字第一号红人!”
  万里追风迟疑地道:“这是不是你们严老总的意思?”
  十方土地笑道:“算你聪明!”
  万里追风嘿了一声道:“不管谁的意思,姓祁的招呼打在前头——”
  十方土地大笑着接下去道:“请放一百零八个心,决不是为了打阁下那身绝学的主意也就是了!”
  万里追风不觉一呆,瞠目期期道:“那么——”
  余小华走上一步,双手一拱,正待要说什么时,十方土地忽然想起早上曾在滚豆神睛面前扯过谎:说余小华找万里追风是为了“帮主有封密函,要这小子碰上那个姓祁的时亲手递交”。如让“这小子”就在这儿办事,谎言岂不当场拆穿么?
  于是,急忙干咳一声,抢在前面道:“小华,老总既然不希望我们参与这件事,咳咳,我看那封‘密函’,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交给祁大侠吧!”
  余小华眼皮一眨,立即会过意来,而对十方土地此一建议,亦属正中下怀。他日前于太平宫后院听来的秘密,本来就无法跟万里追风直说,而且也不是一时之间,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故这个建议正好给了他一个缓冲余地。
  万里追风呢?
  老实说,在今天武林中“万里追风”祁天保,与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帮主“鹑衣阎罗”之间,其身份地位虽不致差上十万八千里,但在平时,如说“鹑衣阎罗”会为了什么事主动地找上“万里追风”,实是鲜有可能的。
  所以,余小华含笑问了句:“祁前辈,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万里追风立即点头道:“好吧!”
  两人走出分舵,相偕入城。因为两人都还没有吃晚饭,便走进镇口那家“桃园酒楼”,于临街窗边选了副座位坐下。不一会,二人所点的酒菜送来,万里追风似是为了自尊的关系,始终忍着没有先开口向余小华发问。余小华因为还有所斟酌,也就乐得暂时不提。吃喝之间,余小华试探着含笑说道:“祁前辈在关外呆了很久吧?”
  万里追风苦笑笑,叹了口气道:“说来一言难尽……”
  余小华趁机接下去道:“家师过去指点我们轻功时,曾经不止一次提到祁前辈的名字,说祁前辈一身轻功不但前无古人,且在今后百年之内,也恐怕很难再有祁前辈这种天纵奇才,他老人家自己就一再自愧不如。”
  万里追风口中谦逊着“哪里”,眉宇间已不自禁流露出受用之色,端起面前一杯满酒,仰颈一吸而尽。
  余小华故作好奇地接着说道:“武林中谈及‘轻功’,大家只提到一个‘万里追风’。敢问祁前辈,就您所知,当今在轻功方面,除了您以外,应当数谁?”
  万里追风笑了一笑道:“这个——叫我怎么说?”
  余小华期切地道:“除了您,晚辈是说,仅仅次于您,换句话说,就是谁是这一方面的第二人!”
  万里追风沉吟了片刻道:“认真说来……”余小华全神贯注,双手紧抓桌沿,一颗心止不住狂跳起来。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万里追风并未再说下去。
  万里追风底下的话,给楼梯上一阵突然响起的醉歌打断了。
  那阵起于楼梯间,带着醉意的歌声唱的是:
  “琴到无弦听者稀,
  古今惟有一钟期;
  几回拟鼓阳春曲;
  月满虚堂下指迟。……”
  歌声低沉而雄浑,歌者之中气,显极充沛,其为武林人物,不问可知!
  武林中兼擅文事的人物本来就不多,而此人不但请晓音律,且能撰作这种自悯、自负兼而有之的古曲,若在平时,余小华敬倾之余,可能早就离座位迎了。但是,现在因为这阵歌声将万里追风已到口边的话又给挡了回去,余小华暗暗咬牙,心头实在有着说不出的恼火。
  随着歌声消失,一条身形于楼梯口出现。
  余小华料得一点不差,来人果然是一名武林人物,但见此人年约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身黑布劲装,外技一件黑色短风衣,身高七尺以上,紫膛胜,隆鼻,浓眉,双目灼灼有神。万里追风一见来人,突然手一指,哈哈大笑道:“就是他!”
  余小华一呆道:“他是谁?”
  万里追风眼色一丢,接着笑道:“真笨一一你刚才问什么来?”
  就是他?余小华在心底叫道:“不,不是他,绝对不是此人!”
  那一晚,虽然由于月色太暗,出现太平宫后院的那两个人脸上又都戴有面纱,以致他未能将对方面目看清,但是,有一点,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那两名蒙面人,包括传颁“血剑令”的那位“玉剑令主”在内,两人均属普通身材,最多五尺七八,决不会超出六尺!
  而眼前此人,身高足足六尺以上,体躯也较壮大,这怎么可能呢?
  余小华迷惑了!
  那夜,那位玉剑令主说:“‘万里追风’祁天保之轻功虽云天下无敌,然而,当今武林中,在这方面的成就,除了一个姓祁的,便得数你!”
  今天,就是适才,轻功号为天下第一的万里追风本人却说:“就是他!”
  他——就是此刻上楼的这个人,轻功仅次于他万里追风祁天保!
  正与“第一”之只应有一个的道理相同,“第二”也应该只有一个才对!所以,“万里追风”与“玉剑令主”之间,必有一人所言不实。
  两人之中,是哪一个说了假话呢。
  “玉剑令主”那晚,也许是为了给那厮打气,那厮明明不配称做第二,玉剑令主只是为了想鼓励他,才那样说的。
  不过,“万里追风”这边,这情形也未尝没有可能。现在上楼的这人,或许是万里追风的好友;也或许万里追风一时想不出适当人选,恰巧碰上此人轻功也算不错,因此就信手一指,信口道出。
  这时,黑衣大汉也已看到了万里追风,一面大步走来,一面拍手大笑道:“哈哈,方谓‘钟期’难遇,而以‘伯牙’自居。想不到一上楼便碰上真正的‘伯牙’,自己只好暂居‘钟期’之位了。这个反手巴掌,打得好快,好重呀!哈哈,哈哈哈哈!”
  余小华益发不得主意了,听此人口气,虽然极端奉承万里追风,同时却也自许至甚。这不明明表示出,他就是万里追风以次的第二人么?
  余小华正自满心惑疑,耳中忽然听到一阵传音道:“不想结识此人便罢,否则,无论在文武哪方面,都得露一手,才能令他折服,这位朋友骄得很,你可注意了!”
  余小华听出,传音通知自己的,正是万里追风。黑衣大汉走过来了,万里追风起身相迎,大声笑向余小华道:“小老弟,你对轻功很向往是吗?来,我现在为你介绍一位这方面的当世名家!”
  说着,用手一指黑衣大汉道:“‘贺兰神行太保’戴宗衍戴大侠!”
  神行太保侧目淡淡地道:“这娃儿是谁?”
  万里追风的话不错,这位神行太保果然骄得可以。余小华一身破烂衣服,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他是丐帮弟子。如果不愿多说话,拱拱手,或者点点头也就可以了。
  这娃儿是谁——你说“这娃儿是谁”?这一问不是多余的吗?
  说起来,不过是因为余小华年纪轻,衣摆上又没有半个法结,这位神行太保根本不屑直接与他打交道罢了。
  万里追风接着介绍道:“余小华,丐帮严老帮头座下最出色的直属弟子,将来很有可能获传鹑衣阎罗之衣钵!”
  神行太保径于万里追风对面落坐,听了这番介绍词,仅仅嗯了一声,连眼皮撩都没撩一下。在他听来,似乎除了“余小华”三个字,其余纯属“修饰之词”。
  余小华见对方这个样子,心中好气又好笑。当下强忍着不动声色地为对方斟上一杯酒。神行太保只比了比手势,表示知道有人在为他斟酒。酒接过,一个谢字也没有。余小华轻咳了一下,含笑说道:“戴大侠来自贺兰,令人不禁想起贺兰山那些他处所无的山光水色。人生在世,如果不去一趟贺兰,可说实在太遗憾了。”
  万里追风讶然道:“你去过?”
  神行太保嗤之以鼻道:“大概梦中去过的吧。”
  余小华毫不为意,继续说道:“晚生还记得,贺兰山凌云峰顶玉清道观中有首诗题得很好,不知戴大侠此前注意到没有?”
  提到诗文,神行太保双目中立即现出光彩,霍地转过脸来道:“一首什么诗?”
  看情形,神行太保显然并不清楚有这么回事。
  余小华心中大宽,缓缓说道:“诗是宋人王安石写给当时的贺兰山主的。但是,奇怪得很,晚生遍翻《荆公文集》,以及宋人之各种诗话杂记,找来找去却始终找它不着……”
  神行太保双眉紧皱道:“这且不去管它,诗是如何题的,你快念来听听!”
  语气之中,似乎透着充分的不耐烦。而这一点,正是余小华出诸有意的撩拨。
  他存心要将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好好的修理一下。
  于是,缓缓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论诗,倒也不算什么……”
  神行太保双目中几乎要冒出火来,单掌一按桌沿,挺起上身,怒目而视道:
  “谁问这些了?”
  余小华暗笑,心想:“真怪!世上求人家,那有这种求法的?假使我不告诉你,你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过,他撩逗对方的目的已达,犯不着做得太过火。于是,点点头,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诗体属七绝,四句是这样的:‘贺兰山上几株松?南北东西共几峰?
  买得往来今几日?寻常谁与坐从容?’”
  神行太保猛地一拍桌子道:“好!好!好呀!咦,奇怪,这么一首好诗,你刚才怎么还说论诗倒也不算什么?”
  余小华微微一笑道:“好在什么地方?”
  神行太保激动地道:“怎么不好?四句一式全用问询口气,浑然圆润,不着丝毫斧凿痕迹,这该多清新?这以前有谁工于此格?”
  余小华淡淡答道:“晚生却以为未必。据晚生所知,它似乎是沿袭屈原的天问体而来。”
  神行太保怔了一怔,一张紫膛脸忽然涨成暗酱色,挣了挣,勉强分辩道:“骚雅古风,本来就是唐诗之先河。诗格虽有所承,而立意用事却都是全新的,仅这一点,也就值得大赞而特赞的了!”
  余小华叹了口气道:“谈到‘立意用事’,正是这首诗最糟的地方!”
  神行太保呆了,讷讷地道:“你,你怎么专唱反调?”
  余小华故意皱起眉头道:“不是晚生唱反调,唐人皇甫冉曾有诗致李二司直,诗云:‘门外水流何处?天边树绕谁家?山绝东西多少?朝朝几度云遮?’戴大侠想想看,那首诗,比李太白‘凤凰台’之偷崔灏的‘黄鹤楼’又能高明多少?”
  神行太保脸色由酱转黑、转青、再转白,又转成紫,蓦地重重一拍桌子,跳起来吼道:“他奶奶的!”
  余小华吓了一跳,心想这厮难道恼羞成怒竟想动手不成?只有一旁的万里追风含笑不语,好似黄鹤楼看翻船般地端坐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余小华一念未已,神行太保不愧轻功名手,余小华但觉眼前一花,神行太保已经绕席扑至。
  余小华骇呼道:“你——”
  神行太保双臂一抱,狂摇大喊道:“好小子,打吧,骂吧,不管你小子怎么说,咱姓戴的,服了你了。咱们这个朋友可是非交一辈子不可的了!”
  余小华挣扎叫道:“你上当啦!”
  神行太保蓦地放手道:“上什么当?”
  余小华全盘公开道:“我这么一点年纪,贺兰那么远,我去得了吗?我有机会去吗?再说这些诗,这些诗无一不是古人作品,我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除开这点,我实在平凡得很,有什么值得戴大侠输诚下交的呢?”
  神行太保瞪眼吼道:“这也平凡,那也平凡,难道倒是那些不学无术,一肚子草料,只晓得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家伙反而了不起么?”
  吼着,又回过头去叫道:“伙计,搬酒来!”
  余小华摇手道:“晚生酒量有限。”
  神行太保翻眼道:“你不喝,别人就不能喝了吗?”
  就在这时候,楼梯口悄没声息地又出现了一名年轻汉子。
  这人不过二十七八光景,五官端正,面皮白白净净的,身穿一件蓝布长衫,如非他向“万里追风”和“神行太保”打招呼,还真很难瞧出他是武林中人。
  神行太保醉眼一睁,大叫道:“啊哈,妙极了,来来来,老弟,咱们好几年不见了,来,喝三杯!”
  蓝衣青年走近抱拳笑道:“戴大哥好,今夜有事,不能奉陪,改日吧!”
  说着,转向万里追风埋怨道:“日前武会上,表哥没说上三句话,便匆匆走了。
  这几天小弟到处找你,找得好苦,怎么样,表哥可以先行退席吗?”
  万里追风扫脸道:“是不是——?”
  蓝衣青年点点头,万里追风立即起身向神行太保道:“戴兄慢用,小弟有事先走一步了!”
  神行太保挥手道:“请便!”既无不豫之色,亦不追问所为何事,一派磊落豪爽的英雄本色。
  万里追风转望余小华,欲言又止。余小华明白他是要问“密函”的事,可是,当着神行太保和这名蓝衣青年之面,他怎能直说呢?因此,他迟疑了一下,只得道:
  “明天祁大侠有没有空?”
  万里追风手一招,将他喊至一旁,低低说道:“明天午后北城伏牛丘后面会。”
  余小华点点头,心想:万里追风这样做不怕不礼貌么?另外两人,一个是老友,一个是表弟,看了岂不要心里不自在?
  蓝衣青年不住拿眼角打量着余小华,似因表哥竟会与丐帮一名白衣弟子如此熟络而感到颇为奇怪。
  神行太保则指手大笑道:“祁天保的老毛病!”
  余小华明白了,原来万里追风隐密行藏已成习惯,警觉性一向很高,这令他暗暗放心不少。
  万里追风偕同蓝衣青年离去后,余小华返座向神行太保问道:“刚才那位是谁?”
  神行太保拇指一竖道:“‘侠蝶’柳中平,当今武林中年事最轻的有名人物也!”
  余小华又问道:“他们是表兄弟?”
  神行太保笑道:“他们的母亲是亲姊妹,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二人谈谈笑笑,继续喝下去,神行太保的酒量相当好,喝了再喝,始终只有那么三四分酒意。
  余小华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想:“不论这位神行太保是不是当今武林轻功方面的第二人,其在这方面必属一名杰出人物,当无疑义。关于这‘第二人’的谜团,我何不就此直接向他套问一下?”
  于是,他先敬了神行太保一杯酒,然后放下酒杯笑着说道:“在戴大哥未来之前,小弟曾与万里追风祁大侠由各种武功而谈到当今在轻功方面有着非凡成就的一些人物……”
  神行太保微微一笑道:“提到我没有!”
  余小华笑道:“第一个就提到你!”
  神行太保眉头微皱,注目问道:“第一个就提到我?祁天保怎么说?”
  余小华暗暗留心观察着,从容含笑道:“他说你是当今轻功方面的第二人。”
  神行太保身躯猛地一挺,双目灼灼地道:“他怎么说?”
  余小华暗自吃了一惊,心想,难道这位神行太保也不能免俗,表面上虽然推崇万里追风,实际上却不想作第二人不成?
  他不知道神行太保举态有异的原因,但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好赔笑道:
  “不过,我想……”
  神行太保忽然摇头叹了口气道:“这样看来,祁天保这个朋友算是我戴宗衍交错了。”
  余小华惶然失声道:“为什么?”
  神行太保苦笑笑道:“交朋友,贵在以诚相对。如果一个人口是心非,专发违心之论,这种朋友还有什么好交的呢?”
  余小华眨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以。
  神行太保恨恨地道:“颂扬不当,便是讽刺。他如说我神行太保是轻功方面的第四第五还差不多,我连第三都数不上,他却说我有资格排第二,这不是骂人是什么?”
  余小华傻了。不过,有一点他却已证实。“玉剑令主”说那名灰衣蒙面人是轻功方面的第二名好手,大概不是假的了!
  神行太保似乎犹有余愤,咕噜噜,仰首一口干下一大杯酒。
  余小华怔怔然脱口问道:“那么谁是第二?”
  神行太保放下空杯道:“你见过了!”
  余小华愕然道:“我见过?我这尚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出道以来,“总共才见过几个人?”
  神行太保悠悠地道:“这人离开这里还不到一盏热茶光景。”
  余小华骇然失声道:“就……就是那位‘侠蝶’柳中平?”
  神行太保悠然侧目道:“有何可异?!看他年纪太轻是不是?有趣,有趣,不意你老弟竟也跟我姓戴的犯有同一毛病!哈哈哈。”
  余小华呆如木鸡,一时说不出话来。
  神行太保接下去说道:“而第三名,不是别人,正是你们的花子头儿,‘鹑衣阎罗’!关起门来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神行太保勉勉强强可以排个第四。不过,泰山‘八步赶蝉’是否肯服我‘神行太保’,尚很难说。我这次赶来太平谷,原就是为了找他分个高下,不意却没有碰上,真是遗憾之至!”
  余小华渐渐想起来了,一点不错,那夜那名灰衣蒙面人,身材正与刚才那名姓柳的相似。细细追忆之下,就连声腔声调,也无不吻合。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与万里追风不是表兄弟吗?
  余小华忖想及此,不禁心急如焚,深悔刚才在来路上没有对万里追风开门见山说个明白。信不信是对方的事,对方如能因而加强防范,避过一次血灾固然是好;否则,即令对方因托大而丧命,他也就无疚于衷,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神行太保突然诧异问道:“你在想什么?”
  余小华定了定神,摇头笑道:“没……役有什么……噢,对了,我忘了向祁大侠交代一句话了,他刻下可能在甚么地方,戴大哥知不知道?”
  神行太保摇头道:“不知道。这家伙过去犯忌太多,这次敢以真面目出现,已算他够胆量了。”
  余小华不禁暗暗叹息一声,心想:难道人生真个是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力挽救么?唉唉!
  余小华正自感叹间,楼梯口忽然探人两颗脑袋。这时楼上酒客早已走光,全部只剩下他跟神行太保二人。
  神行太保虽然有着几分酒意,视听仍极灵敏,眼光一扫,注目低喝道:“谁在那边探头探脑的?”
  余小华看清后,连忙抢着道:“戴大哥别误会,是敝帮两位兄弟。”
  神行太保噢了一声,自顾自又把酒杯端起。
  两名年轻乞儿犹豫了一下,其中一名走上来低低说道:“小华,蔡师叔等在下面已经很久了,时光不早,你也好回去了吧?”
  余小华望向神行太保道:“戴大哥一起去敝帮分舵坐坐如何?”
  神行太保摆手道:“谢了,我还没有喝够,你先走吧。咱们哥儿俩后会有期,日后得空,我到你们总舵去找你好了。”
  回到分舵上,已是三更将尽;余小华辗转不能成寐,直到金鸡报晓,曙色微露,方始倦极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余小华忽为一阵杂沓之声惊醒。
  睁眼一看,外面原来正在下着滂论大雨,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阴暗。余小华以为辰光还早,翻了个身,又待再睡。
  炕旁一名半躺着看小书的年轻胖乞儿笑道:“小华,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余小华懒懒地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天不是还没有亮吗?”
  年轻胖乞儿笑道:“是的,天是没有亮,不过,午饭却已开过了。不是我不叫你,而是蔡师叔吩咐,让你多睡一会儿……”
  余小华霍地跳下炕来道:“你说什么?”
  年轻胖乞儿笑道:“别紧张,你的一份饭菜绝对少不了,都为你留下了。”
  余小华一拧身,拔脚便往庙外雨中奔去。毫不理会身后那位同门的喊问,也不管雨水如泼,一面拭着眼睑,一面飞奔,赶往北城。人出北城外,浑身已然湿透。
  他不知道伏牛丘在城外什么地方,但是,顾名思义,该地应是座大土丘则无问题;假如难找,万里追风决不会不作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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