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太太平平的无名镇,忽然之间就像变成了座杀人镇。
首先是君山五毒兄弟,接着是黄山大侠向晚钟、天台鬼婆子赖姥姥,如今再加上一个冷血杀手万人屠,先后不到十天,连出八条人命。
这死去的八个人,全是当今江湖上的顶尖人物;也全是当今江湖上随时都可以要了别人性命,而不该被别人要去性命的角色。
这些命案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真正清楚的人不多。
想追究的人也不多。
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镇上无奇不有楼那种奇异的交易存在一天,这类事情迟早总会发生。
同时,在某种情况之下,偶尔死上几人,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情。
有些地方本来就靠死人才会发达繁荣;有些行业本来就要靠死人才会财源滚滚,至少无名镇便是这样一个地方;无名镇上的各种行业,便是这一类的行业。
如果无名镇一年到头太太平平,永远没有离奇刺激的轰动事件发生,那就像一个卖笑的女人不肯换装涂抹一样,试问它还有什么吸引力?
谁还会不辞跋涉,老远地跑到这片荒凉的山区中来?
江湖上,生生死死,打打杀杀,虽然不算什么新鲜事,但那也要看当事人是谁。
无名镇上,江湖精英荟萃,死去几个知名人物,也许算不了什么新鲜事。但如果一旦以离奇的死因和死法,忽然死去一名不该死的小人物,情形就不太一样了。
庙,是善男信女表现虔诚的地方;也该是个只闻钟鼓梵唱,香烟缭绕,佛相庄严,肃穆无哗的地方。
然而,说也奇怪,天下各处大小城镇的庙宇附近,却经常都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
有人在这里指点迷津,也有人在这里设局诈财。
有人在这里赈灾济贫,也有人在这里出卖青春。
有人在这里贩卖吃食,也有人在这里随地吐痰便溺!
这里经常是一个城镇的墟市集散地;是一个城镇最热闹也最混乱,最令人厌恶而又是大家最喜欢去的地方。
无名镇上的大庙口,也不例外。
镇上这座庙,就叫“大庙”。
就连镇上烧香烧得最勤的人,恐怕都弄不清楚这座大庙里究竟供养的是什么菩萨。
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
横竖只要多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头,能求个丁财两旺,万事如意就对了。管他是什么菩萨,还不都是一样?
大庙里只有庙祝,没有和尚。
这座大庙的庙祝姓尚,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喊他“尚半僧”。这个外号取得很有意思:“尚”是“和尚”两字的一半,称之“半僧”,谁日不宜?
尚半僧是无名镇上最卑微的小人物之一,他在镇上的地位,仅比方老头和杠子头吕炮稍稍高出一筹。
但这个小人物却是镇上相当富有的少数几位财主之一。
大雄宝殿上,那双只开了一个小口子的大木箱,便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每逢善男信女们往木箱里塞香油钱,他便在旁边高声念着阿弥陀佛,一脸至诚,令人感动,好像这些塞进木箱的钱,最后都会变为香油烛纸,由菩萨们慢慢享受似的。
实际上这些钱最后都进了谁的荷包?都作了些什么用途?只有尚半僧一人心里清楚。
他是庙后胡大娘院子里最好、也是最阔的客人。
庙后有道便门,直通幽巷,既方便,又隐僻,胡大娘那里要来了新姑娘,或是姿色特佳者,第一个尝尝鲜的人,多半便是这位经常口念阿弥陀佛的尚半僧!
晚上,庙外是夜市的天下,烧香的人很少,所以尚半僧每天都睡得很早。
睡得早的人,起床自然也早。
今天,像往常一样,尚半僧很早就起了床,心情则比平日来得愉快。
因为今天是四月十五,又是个烧香的大日子。
在尚半僧来说,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是大日子,也是好日子。每个月光是这两天的香油钱,便足够他在胡大娘那里的全部开销而有余!
今天是个好天气,这使尚半僧心情又增加了几分愉快。
天气好,烧香的人多;烧香的人多,香油钱就多,这是一定的道理。
初一十五碰上这种好天气,真叫他想不高兴都不行!
尚半僧打着呵欠,拨开门闩,打开庙门。
庙门一开,尚半僧便看到了一根大竹杆;竹杆竖立在台阶前,正好挡住了进出庙门的通路。
尚半僧有点惊讶,也有点恼火。
大庙门口竖根竹杆,成何体统?真他妈的混蛋!
竹杆很粗很长,中段悬着一幅黄布条,上面好像还写了字,尚半僧站在背面看不清楚,于是他仰起头来,朝杆顶上望去。
杆顶上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还在滴水。
他原以为是信徒许愿点的天灯,滴的是烛油,等他眯起眼缝瞧仔细了,才赫然发现竟是一颗毛发蓬松的人头!
一颗尚在滴血的人头!
尚半僧脸色发白,两只手比他前晚抚摸那个刚从苏州来的小妞儿抖得还要厉害。
他的双腿虽然已有点不听指挥,但还是像踩高跷似的走了出来。
他急着想看看这是谁的人头?
为什么要挂到大庙口来?
尚半僧终于认清了,不觉脱口骇然呼道:“夏雨顺?是无奇不有楼的管事,夏雨顺夏八爷?”
是谁杀了这位夏八爷?
尚半僧终于看清了。
杀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夏八爷的老东家:白天灯白大爷!
因为黄布条上的一行大字写得明明白白。
“贪不义之财者戒。白天灯启。”
一壶香茶楼今天更热闹了。
巳牌未尽,即告满座。
平常这个时候,能有个六成座,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今天一壶香的生意如此兴隆,可说都是托对面大庙广场上,那颗高悬在一根大竹杆顶端的人头所赐。
白天灯白大爷不是个欢喜杀人的人,就算他犯了手瘾,也绝不会先从自己的亲信开刀,这是个三岁小孩也懂得的道理。
所以,关于这名夏管事的被杀示众,大家马上就得到一致公认的结论:这姓夏的一定犯了什么不可原有的大错,一定死得不冤枉!
如今大家继续谈论的话题是:这姓夏的究竟犯了什么错?他贪了谁的不义之财?
刁四坐在账柜的后面,面前仍然放着那把景泰蓝细瓷长嘴茶壶。今天的生意虽然好得出奇,但却似乎并没有为这位习大老板带来多大的喜悦。
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只要他还喝得起人参茶,无论营业好坏,都无关紧要。
就算生意天天这么好又怎样?
够喝一壶人参茶?
他今天坐在那里,虽然见人招呼,但笑容全是挤出来的。
谁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得出来,这位有着一个年轻娇妻的刁大老板,看上去比前几天,似乎又憔悴了不少。
是人参茶的功效不彰?
还是支出超过了收入?
四名彪形大汉相继登楼,刁四依惯例含笑招呼:“四位大爷好!请坐请坐。”
人家来喝茶,当然要坐。
可是,楼上就这么大一点地方,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他要人家坐哪里?
走在最前头的那名方脸大汉,在账柜上放下一只小牛皮纸袋,轻轻一推送去刁四面前,跟着又以双指夹住纸袋一角,将纸袋翻了个身。“我们要泡四壶双龙茶!”
一壶香茶楼,各种名茶都有,就是没有什么双龙茶。
刁四脸色大是一变。
而这一次,他并不是因为楼上已没有座位,同时也泡不出什么双龙茶来而心慌。
他已看到了牛皮纸袋背面那个鲜红的双龙图记。
冷血杀手万人屠前几天到达时,也是递给他这样一只纸袋,就像以往几次双龙堡来人交给他的一样;在他来说,看到这种纸袋,便等于一笔财富从天而降。
刁四很快的收起那只纸袋,人也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露出一脸巴结的笑容道:“是!
是!是!四壶双龙茶。四位大爷请跟我来,后面还有一副座头。”
茶楼后面并没有空着的座头,只有收拾得相当洁净的房间。
它是刁四夫妇的卧室。
卧室里有床,也有桌椅;四名大汉走进这个小房间时;房里那张红木大床上,正斜躺着一个美丽而又年轻的女人。
但这个女人并不是刁四家的。
她是玉凤钱宛男。
刁四将四名大汉带进房间后,立即转身退去。他没有吩咐伙计泡茶,双龙也好,双虎也好,他什么茶都没有泡。
因为他知道对方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而是清静。
玉凤钱宛男从床上坐了起来,缓缓扫了四人一眼,皱眉道:“四位大概已听到万统领不幸失手的消息了吧?”
方脸大汉点头。他似乎是四人中身分较高的一个。
“是的,我们听到了。”他回答,声调低沉:“我们昨晚已经去过梦乡,据说包下那座院子的客人,是两位年轻的阔公子。”
钱宛男道:“不错,两人正是玉树公子谢雨燕和多事公子高凌峰。”
方脸大汉道:“我们万老大去梦乡干什么?”
钱宛男道:“去找多事公子高凌峰。”
方脸大汉道:“三位姑娘要找的人,不是说好了是那个什么风流娘子吗?”
钱宛男道:“这是我们见了万统领之后,临时改的主意,万统领也表示完全同意。”
方脸大汉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我们万老大的一身功力,三位姑娘是知道的;如说我们万老大是死在这一对表兄弟手上,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钱宛男沉吟道:“是的,我们三妹妹也是这样想。我们猜想,当时一定另有外人从中插了一手!”
方脸大汉道:“三位姑娘猜想这个人会是谁?”
钱宛男道:“我们猜想这个人不是火种子唐汉,便是无眉公子张天俊!”
方脸汉子摇头道:“决不会是无眉公子张天俊。”
钱宛男道:“何以见得?”
方脸大汉道:“我们万老大不是死于剑伤。”
钱宛男道:“那就只剩下一个火种子唐汉嫌疑最大了!”
方脸大汉道:“这小子如今住什么地方?”
钱宛男道:“他在无名老栈订了一个房间,房钱都付清了,却没进去住过。前一阵子他一直跟风流娘子岑今佩那个骚货住在一起。”
方脸大汉道:“名流大客栈?”
钱宛男道:“福字一号上房。”
方脸大汉道:“目前呢?”
钱宛男道:“还没有派人打听。这小子跟多事公子一样喜欢惹是生非,既机警又滑溜,行踪一向很难捉摸。”
方脸大汉道:“那就请三位姑娘帮忙打听一下,我们决定在对面大庙里落脚,等先解决了这个小子,再按约定替姑娘们办事。”
玉凤钱宛男脸色微微一变,但在四名汉子觉察之前,迅又回复自然。
她实在很不高兴听到方脸大汉最后这几句话。
唐汉爱管闲事,的确讨厌,但唐汉这个人并不讨厌。
她们燕京三凤这次前来无名镇,都不是她的主意。
她为什么要来无名镇?
就是为了这个火种子!
年前一次偶然相遇,两人虽未交谈,但唐汉那种豪放不群的举止形象,已在她芳心中深深埋下了一颗“火种子”。
她们燕京三凤,跟风流娘子岑今佩,井水不犯河水,本来毫无怨隙可言,如今形成冰炭不容,说穿了,可笑之至,事实上也就是为了这位浪子之王。
那只不过是一项传言,说火种子唐汉跟风流娘子岑今佩每次一见面,便有说有笑的,亲热得不得了。
自此以后,三姊妹便立定决心,不叫岑今佩这个女人大大丢人现眼一次,死不甘休。
所以,方脸大汉要对付的,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她们姊妹当然不反对;如今她听方脸大汉竟声称要置唐汉于死地,试问你叫这位三小姐心里如何舒服得了?
双龙堡十八虎卫,个个身怀绝技,功力深厚,手段辛辣;双龙堡在江湖上能有今天的地位,一大半原因,便是因为该堡卧虎藏龙,拥有这十八名一流虎将。
如今这四名大汉,便是十八虎卫中的“飞虎”乔奇、“恶虎”蓝山河、“猛虎”平涛、“智虎”公孙操。
这四名虎卫,没有一个不是令人头疼的角色,若是四虎决心为冷血杀手万人屠复仇,还真令玉凤暗暗担心。
可是,如今由于立场关系,她又如何去阻止四虎卫的行动?
四虎卫起身走了。
四人自从进入房间,开口说话的,始终只有一个飞虎乔奇,而且谈的全是正题,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句废话。
从谈吐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一个人说话简洁中肯,表示这个人定力过人,对自己充满信心。在江湖上,这种人往往也就是最可怕的人物!
双龙堡十八虎卫,是否个个都像这四人一样深沉老练?
还有一点,也颇出玉凤钱宛男意料之外。
那就是四人谁也没有问起对面广场上那颗人头的事。
这是因为他们已经清楚那位夏管事被杀的内情?还是因为这些虎卫们已冷酷得对这种杀人砍头的事情完全没有了好奇心?
白大爷将无奇不有楼一名管事手刃示众的惊人举动,为多事之秋的无名镇,又带来了一股新的震撼。
因为它使敏感的人可以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无奇不有楼上上下下,人口逾百,普通若是忽然不见了一名管事,除了主人白大爷,可说谁也不会留意。
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白大爷原可以将这件事情隐压下去。
但是,如今白大爷不仅没有将这件事情隐压下去,反而以最暴露的方式,将它张扬了开来。这是什么原因?
每个人都知道,枭首示众,是一种警告。
警告活人。
白大爷要警告的活人是谁?这一点应该只有燕京三凤心里清楚。
同时,另外有件事,燕京三凤也该清楚。
她们跟无奇不有楼一名管事暗中勾搭,这种事情一旦被白大爷发现了,白大爷为了向受害的顾主有所交代,必然会作适当的处置,以维持无奇不有楼的威望及信誉!
如今那名夏管事的脑袋已给割下来了,而三凤却仍如没事人儿一般,似乎一点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燕京三凤所仗情的又是什么?
老胡的免肉店,也是无名镇上的一绝。
“老胡兔肉店”五个字,有人将“胡”改成“糊”字,将“兔”字念成“涂”字,于是便成了“老糊涂肉店”。
一个老糊涂开的肉店。
老胡这个人的确有点迷糊,喊他老糊涂,并不算十分冤枉他。
不过,老胡这个人,人虽迷糊,手艺可不含糊。
老胡做出来的兔子肉,无论红烧、酱内、炭烤、油淋,都比最好的家庭主妇做出来的还要香嫩、鲜美。
所以,老胡兔子肉店里,经常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但今天老胡可惨了。
他半夜起床,一共杀了八只大灰鬼。因为受了大庙口人头事件的影响,直到日正中天,店里才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便是火种子唐汉。
方老头挑着两大捆薪柴,从老胡兔肉店门口经过时,唐汉最少已有六分酒意。
方老头是老胡兔肉店的老主顾。
老胡有时也是方老头的主顾。
有时是柴换兔肉。
有时是免肉换柴。
也有时候,柴还是方老头的柴,方老头的兔肉却照吃不误。
那就是方老头碰上像唐汉这样的人,正在店里吃兔肉的时候。
所以,方老头不管跟老胡有没有谈交易,人累不累,他到了兔肉店前,总要歇下担子,跟老胡打个招呼。
顺便看看店里有没有请他喝一杯的人。
方老头落空的机会很少。
今天也一样。
方老头喝的是黄酒,唐汉喝的是松香露。
这正是方老头为人谦虚,时常受人赞扬的地方。
松香露的价钱,是黄酒的八倍。他认为白吃了人家的,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如果还要喝好酒,那该多不像话?!
没有人能改变得了方老头这份固执。
唐汉也不能。
因此,方老头半盘五香酱兔肉吃下去,唐汉的醉意又加多两分。松香露比黄酒贵八倍,它比黄酒强烈的程度,可能八倍还不止。
“你唐老弟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人!”这是方老头的第一句话。
因为唐汉只顾吃肉喝酒,只顾催促他吃肉喝酒,始终不说什么,他有点过意不去,不得不先开口。
唐汉抬起一张红通通的面孔,微笑道:“什么样子的人,才算是大好人?”
方老头道:“慷慨、大方、和气、谦恭、知体。”
唐汉笑道:“你恐怕还漏了一样。”
方老头道:“漏了哪一样?”
唐汉笑道:“那就是决不勉强别人做他所不愿意做的事!”
方老头道:“哦?”
唐汉笑道:“举个例子说:你喜欢喝黄酒,我喜欢喝松香露,我就不该勉强你一定要跟我喝同样的酒。”
方老头点点头道:“有道理。”
唐汉微笑道:“如果你认为我这话有道理,你方老头就不是个大好人了。”
方老头一怔道:“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唐汉自顾笑着说下去道:“同时,平白损失的一万两银子保证金,也不是个小数目。如果存放在老胡这里吃兔子肉,至少也可以吃上个三百五十年,直吃到你们两人的第八代玄玄孙!”
方老头错愕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老弟,你醉了。多谢盛情招待,我们只好改天再谈了。”
他慢慢站起来,拿起倚放在墙壁上的一根扁担,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歉意移步向店门口走去。
唐汉只是微笑,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
“如果有人肯饶了孙如玉那个可怜的小子——”他端起酒杯像在跟自己说话:“我就会告诉他:多年前屠龙剑客一家的遭遇,其实跟飞刀帮并没有任何关系。”
他喝了口酒,放下杯子。
“同时,我还可以告诉他:飞刀帮跟风流娘子岑今佩那女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人把这女人倒吊在大庙口的广场上,飞刀帮的四大堂主也绝不会出面营救。”
老胡因为客人少,用不着照顾,已到后面院子里翻晒兔皮去了。
方老头一只脚也跨出店门。
店门口打扫得很干净。
但方老头却像踩上了一条赤练蛇似的,刚跨出去的一只脚,突又缩了回来。
他扭头望着桌上那还没吃完的半盘兔肉,喃喃地道:“东西是银子买来的,糟蹋了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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