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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找到了二十三号,从下面抬头向上望去,房子明明只有三层,可是石文通的地址却是四楼,若不是看到门口有一只铁皮信箱,写著“二十三号四楼”的话,我一定以为找错地方了。
我踏著摇摇晃晃、咯吱咯吱直响的楼梯,向上走去,我在自己对自己说,这应该是早该想到了的,石文通的境况一定不会好,要不然,他也不必将家传的东西拿到古玩店去出售了!
我走完了三层楼梯,才知道所谓“四楼”是怎么一会事,原来是搭在天台上的几间铁皮屋子。
我走到了天台上,有两个妇人正在洗衣服,我咳嗽了一下,她们抬起头来,用疑惧的眼光望著我。
我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是以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我道:“请问,有一位石文通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
两个洗衣妇人中的一个,立即低下头去,继续洗衣,另一个,则在围裙中抹著双手,站了起来,而在她的脸上,则现出十分尴尬的神色来:“先生,你找……我当家的?
”
我点点头道:“是,我找石先生!”
那妇人自然是石文通的太太,而当我那样说之后,石太太的神情更加古怪,她道:
“先生,请你宽限几天好不好,这几天,我们实在手头不便。”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我实在无法明白她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然而,在看到石太太那种神情之后,我却明白了,当我明白了之后,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石太太将我当作是债主了!
有一个陌生人上门来,就以为他是债主,那么,这家人的状况如何,实在是不问可知了,我早就料到石文通的环境不会太好,但是却也料不到会糟成这样。
我忙道:“石太太,你误会了,我来找石先生,是因为有一个朋友介绍,想和他谈谈,他并没有欠我甚么?”
石太太望了我半晌,像是松了一口气,接著,她道:“真不好意思,我欠的债主实在太多了。”
她说完了这一句,便提高了声音,叫道:“文通,文通,有一位先生找你!”
她叫了几声,我就看到在其中一间铁皮屋中,探出一个乱发蓬松的头来,有一双失神的眼睛望著我,那人约莫四十来岁,憔悴得可怕,穿著一件又旧又破的睡衣,他看到了我,嘴唇抖动著,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连忙向他走了过去:“是石先生么?我姓卫,叫卫斯理。”
我知道他是在南京长大的,是以一开口,就用南京话和他交谈。全中国的方言不下数千种,有人认为闽、粤两地的方言难学,因为佶屈聱牙,但是学那样的方言,还不是最困难,最难学的是像南京话那样的方言。南京话听来,和普通人所讲的国语没有甚么不同,可是却有它特殊的尾音和韵味,外地人想学,可以说是永远学不会的,而我那几句,讲得十分字正腔圆,自然是因为我曾在当地居留并且下过苦功的缘故。
我在南京居留,是因为去研究当地的特产雨花台石,在研究雨花台石的过程中,还有著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和现在的“聚宝盆”的故事是完全无关的,是以约略一提就算了。
果然,我那几句话出口,石文通神情憔悴的脸上,立时出现了笑容来:“哦,原来是老乡,卫先生,可有甚么关照?请进来……坐……”
我在奇怪,为甚么石文通在“请进来”和“坐”之间,要停顿一下,但是当我一跨进他的铁皮屋之际,我就明白了。
原来他那间屋子,小得根本连放一张椅子的地方也没有,而且,也根本连椅子都没有一张,我完全没有地方坐。石文通显得十分不好意思:“卫先生,老乡来了,总得招待一下,我请你上茶楼……”
我忙道:“别客气了,是我有事来请教石先生,该我请,要不要请大嫂一起去?”
石文通听说是我请,立时高兴了起来:“好,好,她不必去了!”
他顺手拉起一件十分残旧的西装上装,就穿在睡衣上面,和我一起走了出来。
我们下了楼,来到了街口不远处的一家茶楼中,我先等他狼吞虎咽,吃了不少东西,才问道:“石先生,你曾经卖过几件古董给一家古董店,那是两封太平天国要人的信件和一块聚宝盘的碎片!”
石文通一听,神情立时紧张了起来,忙道:“那两封信是真的,一点不假!”
我点头道:“没有人说你是假的,就算那聚宝盘的碎片是假的,只要人家愿意出钱买,你也不必负是真是假的责任了。”
石文通叹了一声:“其实,那东西是真是假,我也很难说,不过据我祖父说,那真是我的高祖,在聚宝门下,掘出来的,一定是聚宝盆的碎片!”
我道:“你们只传下来一片?”
石文通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我道:“有人想再找一片,如果你还有的话,那么可以趁机卖一个好价钱。”
石文通呆了半晌,像是不相信我的话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真是怪事一件,居然有人还想要那样的东西,那真是聚宝盆的碎片?就算是真的,要来又有甚么用处,又不是整个聚宝盆?”
我笑道:“那总是出名的古董啊,你有没有?”
石文通道:“可惜,我没有了!”
我听得他那样说,心中不禁一喜,因为他那样说法,分明是说,他没有了,但是别人还可能有。
我忙道:“那么,谁有?”
石文通又吃了一大只包子,才道:“韦应龙这小子还有一块,他家的上代,和我家的上代,同是太平军的将军,他们一起去掘聚宝门,一共得到了四块,四个人,一人分一片,现在其余两人的后代下落不明,但是我知道韦应龙这小子还有一块。”
我格外地高兴:“如果你介绍我买了那聚宝盆的碎片,你可以赚到佣金!”
石文通也高兴了起来,忙问伙计要了毛巾,抹著口:“好,不过这小子有钱,不知道他是不是肯卖,这样,要是他不肯卖,我一定要他卖。”
我付了钱,站起来:“我们去找他谈谈再说!”
石文通的兴致十分高,立时和我离开了茶楼,上了街车,石文通不断和我说著他家原来是怎样有钱,后来如何穷得连饭也吃不起。
他也向我说及了韦应龙的一些情况,使我知道了韦应龙现在是一家小型塑胶厂的老板,我们现在就是到他那家塑胶厂去。
街车走了很久,才来到了工厂区,在经过了儿条堆满了杂物、污秽的街道之后,才在一家工厂外停了下来,我看到十几个工人和一个动作迟缓的小胖子,正在厂外的空地上包装著塑胶花。
石文通一下了车,就大声叫道:“韦应龙,小子,看看是谁来了?”
石文通摆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态,可是那小胖子抬起头来,向他看了一眼,神情不但很冷淡,而且,还显得十分厌恶,连睬都不睬他。
石文通僵住了,站在街边,不知该怎样才好,我连忙走了过去:“这位就是韦先生么?”
那小胖子向我打量了一下,大概是我身上的衣著看来还过得去,是以他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来,道:“先生是……”
石文通忙抢著道:“这位是卫先生,大商家!”
韦应龙和我握了握手,对石文通的态度,也和善得多了,他连声道:“卫先生有甚么指教。”
石文通根本不给我有说话的机会,他又抢著道:“应龙,你还记得我们祖传的那聚宝盆的碎片?”
韦应龙“哼”地一声,道:“那鸟东西,有个屁用!”
我又想开口,但是又给石文通抢著说了去,他道:“卫先生想买!
韦应龙呆了一呆,笑了起来:“这种东西,也会有人要么你别又来和我开玩笑了!
”
石文通忙望定了我,这一次,他无法抢著说话了,因为究竟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也不知道。
我忙道:“韦先生,绝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如果你愿意出让的话,请你开一个价钱。”
韦应龙看样子比石文通狡猾得多,他呆了一呆,显然是在弄清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等他明白了我不是开玩笑时,他又向石文通望去:“你的那块呢?为甚么不卖给卫先生?”
石文通道:“我早几年就卖掉了!”
韦应龙立时道:“卖了多少?”
想不到我只请石文通吃了一餐点心,石文通居然帮了我一个大忙,他向我眨了眨眼,道:“卖了二千元钱!”
石文通将价钱说得十分低,可是,即使是这个价钱,看韦应龙脸上的神情,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韦应龙却道:“嗯……那我的这块,应该贵一点,至少要值五千元了,对不?
”
他望著我,本来我是可以一口答应下来的,但是我却并没有那么做,我道:“我现在无法决定,我要看过你那块东西之后再说,如果你那块比较大一些的话,价钱自然可以高些。”
韦应龙道:“好,我带你去看。”
他大声吩咐著工人加紧工作,就和我们一起离去,他就住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街上的一幢普通的大厦之中。
进去之后,他到房中转了一转,就拿著一个纸盒子走了出来。
这时候,我的心情不禁十分紧张,因为我就可以看到聚宝盆的碎片了,传说中的聚宝盆是如此神奇的东西,而且,就算是一片聚宝盆的碎片,自然也充满了神秘的意味,至少一位誉满世界的科学家,买了一片之后,还要寻求第二片!
可是,当韦应龙将盒子打开来之后,我不禁大失所望,盒中有一些纸碎,在纸碎中,是手掌般大小、形状不规则的一片碎片。那碎片是黝黑色的,约有一吋厚,从它的厚度来看,像是大水缸中敲下来的一片。
我道:“就是这东西?”
韦应龙道:“是,和石文通的那块是一样的。”
我在盒中,将那块东西拿了出来,那东西一上手,就给我以一种奇异的感觉,它十分重,可是它又不像是金属。
这多少使我感到了一点兴趣,我再仔细审视著那东西,我看到,在它的表面有许多细密的纹路,细密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而且,还有不少极细小的小孔。
在它断口处,有很多米粒大小的珠状物,我用手指剥了一粒下来,发现这种珠状物之间,有一股极细的线连结著,自然,那股细线一拉就断。
我实在不明白这是甚么东西,但是那决非是一块大瓦缸的碎片,倒是可以肯定的。
我看了很久,韦应龙道:“怎么了,五千值不值?”
事实上,不论那是甚么,也不论韦应龙开价多少,我都准备将之买下来。
因为有了这块东西,我就可以和王正操晤面,弄明白他为甚么要找寻这东西。
但是,我还是考虑了半天,才道:“好吧,五千!”
我将那块东西,放进了盒中,数了五千元给韦应龙,韦应龙将钞票数了一数,才抽了一张给石文通,我带著那东西,和石文通告辞出来。
到了街上,我和石文通又进了一家茶楼,我开了一张面额很大的支票给石文通,道:“多谢你的帮忙。”
石文通拿著支票,手在发抖,连声多谢,我笑道:“不必太客气了,因为韦应龙不知道这碎片可以值多少,我也没有多付甚么钱,你拿去做小本买卖,像韦应龙这样的朋友,不交也吧了!”
石文通忙道:“是,是!我早就知道他不是甚么好东西!”
我和石文通分了手,口到了家中。
一到家中,我就将那片聚宝盆的碎片,取了出来,放在书桌上,用一盏强烈的灯光照著它,然后,取出了放大镜,仔细审视著。
在放大镜和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我发现那一块碎片表面上的细纹,盘旋曲折,而且有许多细节的凸起,那些细小的孔洞,直通内部。
而在它的横断面看来,那细小的一粒一粒、紧密排列著的晶状体之间,也彷彿全有著联系,我用钳子,夹出了几粒来,每一粒之间,都有极细的细丝连结著。
那片碎片,乍一看来,十足是瓦缸上面敲下来的一块破瓦而已,可是愈看愈是奇妙,看来,那竟像是高度工艺技术下的制成品。
我不禁呆了半晌,王正操博士在看到了那块碎片之后,一定有所发现,所以他才毫不犹豫以一万美金的高价买了下来。
而且,更有可能的是,他在买下了那块碎片之后,一直在埋头研究那东西。
然而使我不明白的是,王正操并不是一位考古学家,他只是一位电子科学家,学的是尖端的科学,他为甚么竟对一件古物如此有兴趣?
我翻来覆去审视著那块碎片一小时之后,仍然不能肯定那是甚么东西,但是那是一件奇特无比的东西,是毫无疑问的了。
当我聚精会神坐在书桌之前的时候,白素曾两次来催我吃饭,到了第三次,她有点不耐烦了,大声道:“你究竟在研究甚么?”
我抬起头来,在那刹那间,我心中陡地一动,白素对于整件事,全无所知,我何不趁此机会,试试一个全不知情的人,对那块碎片的看法如何?
于是,我侧了侧身,道:“你来看,这是甚么,你有甚么判断?”
她向桌上那块碎片看了一眼,笑道:“从大水缸上敲下来么?”
我道:“你仔细看看再说!”
她走了过来,将那碎片拈在手中,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来:“怎样那么重,好像是金属的?”
她将碎片放到了灯光下,也仔细地看著,看了好久,才转过头来道:“这究竟是甚么?照我看来,这好像是甚么太空船的一片破片。”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论我如何想像,我也未会将那破片和太空船联想在一起。因为我早已知道,那是明初大富翁沈万三聚宝盆的碎片,自然不会再去联想到和太空科学有关的一切。
我呆了一呆之后,忙道:“你为甚么会那样想?为甚么你会想到这是大空船的碎片?”
妻笑了笑:“或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用词不当,我不应该说是太空船的碎片,而应该说,这是一具精密仪器的一部分!”
我又道:“你这种判断,从何而来?”
妻指著那碎片表面上的细纹:“你看,这些纹路,像是积体电路,这些凸起的细粒,简直就是电路上的无数电阻!”
我吸了一口气,她的想像力堪称丰富之极,但是也不能说她讲得没有理由。
她又道:“还有那些细小的圆粒,它们使我想起半导体电子管来,虽然那么细小,但是我相信它们一定有著非凡的作用。”
我听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完全料错了!”
她的脸红了一红:“那么,这是甚么?”
我道:“这碎片,据说是明朝富甲天下的大富翁沈万三的聚宝盆的碎片,我是用很高的价钱,将它买下来的。”
妻听得我那样说,也不禁乐了,她将那碎片重重地放在桌上:“不消说,你又上人当了!”
我忙分辩道:“那倒未必,至少它使你认为那是甚么极其精密的仪器的一部分!”
她瞪了我一眼:“别多说了,快去吃饭吧!”
我们没有再争辩下去,而我三扒两拨地吃完了饭,又找了许多笔记小说,翻阅有关沈万三那聚宝盆被打碎的经过。据记载,明大宗听说聚宝盆灵验,下令沈万三献上聚宝盆,但是聚宝盆到了明太祖的手上,却一点没有用,明太祖一怒之下,就将之打碎,埋在金陵门下。
又有的记载说,明太祖怀疑沈万三呈上去的聚宝盆是假的,便和沈万三开了一个大玩笑,玩弄了一下数字游戏,借了一文钱给沈万三,以一个月为期,每日增值一倍,一个月后,本利清还,沈万三欣然应之,却不知上了明太祖的大当。
在“碧里杂存”中,提到这一段事的记载如下:“太祖高皇帝尝于月朔召秀,以洪武钱一文与之日:烦汝为朕生利,只一月为期,初一至三十止,每日取一对合。秀忻然拜命,出而筹之,始知其难。”(沈万三的名字是沈秀)
从这段记载看来,朱元璋显然是有心装一个陷阱让沈万三掉进去,一文钱,每日增加一倍,以一个月为期,那是二的二十九次方,简直是天文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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