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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的走廊宽敞而明亮,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发女郎,名衔是助理研究员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张望。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下来问她:“吉娜,你在找甚么人?”
吉娜反问:“看到杜良博士没有?或者罗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们,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了。”
被问的人都摇著头,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门口张望著,直到看到杜良和罗克一起从门口走进来,她忙向他们急步走了过去:“两位总算来了,你们再不来,哥登博士会把我逼死。”
罗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来:“一定是他又自以为有了甚么新的发现。
”
吉娜压低了声音:“可能他真的有了发现,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实验室,一进去,我就听到他怪叫,接著他叫我打电话给你们,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一面说,一面甚至在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来:“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两人一面说著,一面走向升降机,两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著窄裙的吉娜小姐要加快移动,才能追得上他们,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来了不少经过的男士的怪异目光。
进了升降机,到了三楼。
研究所的规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层高的大楼,全属于这个研究所。研究所的课题,也包罗万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后,水流出去时所造成的漩涡,何以在东半球和西半球会方向不同。
这些研究的题目,绝大多数,都是乍一看来,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但是许多许多发明,许多许多科学上的新成就,就是从一点一滴,看起来丝毫无关紧要的小研究的成功结果汇集起来的。
三楼,是罗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实上,每一层的研究室、实验室,全是这些实验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等,即使是这个主持研究所的基金会的主席,如果不得主人的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入。每个研究员,都保持著自己的“领地”。
一出升降机,哥登便直著嗓子在叫:“你们终于来了,来,给你们看点东西,你们迟到了。”
罗克和杜良笑著,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实验室的门口,半推著门,那种迫不及待等他们两个人,又怕其他人撞进去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吉娜这时,也跨出了升降机。
一看到吉娜也向实验室走来,哥登又嚷叫了起来:“吉娜小姐,请你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吉娜也习惯了,科学家总给人以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所以她没有说甚么,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而罗克和杜良,走进了实验室,哥登将门关上,指著一具电子显微镜,神情紧张而兴奋,甚至张大了口,再也讲不出话来。
一看到这样情形,杜良和罗克两人,也开始加快脚步,一起来到那具显微镜前,他们甚至互相推著,像小孩子去争著看甚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杜良的个子比较大,他一下子推开了瘦削的罗克,将眼凑了上去,他只看了几秒钟,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罗克忙也凑过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还用手指著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过的事情。
哥登立时胀红了脸,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摇著头,道:“看清楚了,大学二年级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那是甚么。”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甚么?”
罗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极其认真,他也变得严肃起来,不再笑:“那是脊推动物在母体子宫内的最早形态,卵子受精之后,细胞已开始分裂、成形,我的答案对吗?”
哥登走了过来,挥著手,看样子,像是想打罗克,他的声音仍然很大:“好,那么,告诉我,是甚么脊椎动物。”
罗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这不是故意难人么?谁都知道,最初,几天所有脊椎动物的形态全是一样的,一头骆驼和一只青蛙,没有分别。”
罗克道:“当然是青蛙。”他望著哥登:“自从你第一只无性繁殖的青蛙,热闹过一阵子之后,到现在已经快有三年了吧。怎么还乐此不疲?你早已养大了几十只无性繁殖的青蛙了!”
哥登胀红了脸:“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罗克和杜良都皱了皱眉,哥登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也决不会出口伤人,他们知道自己所讲的话之中,一定有甚么地方令哥登感到真正伤心。
他们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们不知道那是甚么,请你告诉我们。”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严肃之极,压低了声音:“那是我。”
杜良和罗克在问哥登的时候,已经迅速地想过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们想了一万个答案,也决不会想到答案会是这样的。
两人呆了一呆:“甚么叫作‘那是我’?”
哥登的样子,十分恼怒,但是也有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奸猾:“那是我,就是说,那是我,你们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动了一下,向后退出了一步。罗克的脸色,跟著也变得煞白,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口,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哥登脸上那种恶作剧的神情更甚,他凑近震惊得脸无人色的杜良和罗克,压低了声音:“明白了么?我,就是我。”
杜良和罗克两人像是见到恶魔一样地向后退著,杜良叫了起来:“不能,你不能这样做。”
罗克的声音更在剧烈地发颤,他叫道:“天,你……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哥登伸出双手,按在他们两人的肩上:“我自然知道在做甚么,事情再简单没有,就像我取了一个青蛙的细胞,用无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只青蛙来一样。我已经用这个方法,培育出许多只青蛙!唉,你们的神情,为甚么这样吃惊?”
杜良和罗克不但吃惊,而且还在冒冷汗,汗自他们的额角不断地渗出来。
哥登呵呵笑了起来:“而且,我用无性繁殖方法,培育一只成年青蛙的过程,越来越快,开始时,需要几个月,到后来,只要几天,就有一只青蛙出来!”
杜良叫了起来:“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态,极其咄咄逼人:“我是甚么?”
杜良和罗克,叫了起来:“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来:“人是甚么?”
杜良呆了一呆,他显然有点气馁,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却还不肯放过他,用手指直指著他的鼻尖:“你是一个生物学家,告诉我,用你的知识告诉我,人是甚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更白,但是他却有了足够的镇定,使他慢慢说出了他要说的话,而不是叫出来:“人,是一种生物──”
他还想向下说去,但是哥登却已挥著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了,人是生物,青蛙是生物,鱼是生物,兰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们的知识,用无性繁殖的方法来培育。”
杜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可是人始终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说道:“当然不同,所以培育过程,也困难和复杂得多。”
杜良双手连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和青蛙不同,人有思想,有灵魂的。”
罗克道:“抛开灵魂不谈,人有思想。”
哥登肆无忌惮地笑著:“关于人的思想、灵魂,那是哲学家、宗教家的事,我们是生物学家,那和我们全然无关,在我们看来,人只是生物的一种,和其他的生物,只有生理结构上的不同。”
罗克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你总不能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一个人来。”
哥登道:“我已经可以肯定,一定能够,其成长过程,就像青蛙的成长过程一样。
”
当哥登讲出了这句话之后,三人之间的激烈谈话,到此暂时停止,哥登望著杜良和罗克,两人也直勾勾地望著他。
或许由于刚才的谈话,实在太惊心动魄,他们三人都不由自主喘著气,过了好一会,杜良才道:“如果……培育成功了,那个……人,是怎样的?”
哥登挺起了胸,用一种模特儿的姿势,站在他们两人的身前,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指著他:“你的意思是,和……你一样?”
哥登的神情,有一种成功后的极度满足:“是,和我一样。”
罗克又问了一句:“完全一样?”
哥登道:“完全一样,根据过去的成功例子,采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个体,和被采取细胞的母体,完全一样。”
杜良像是支持不住,他后退了几步,坐倒在一张沙发上,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喘著气:“那么,当这个……”他指著那具显微镜,“培育成功之后,我们会有两个哥登?
”
哥登皱著眉,对这个问题,他看来还有若干程度的困扰,所以并没有立即回答。
杜良叫了起来:“回答我。”
哥登又停了片刻:“我刚才所说完全一样的意思是,在外形和生理的组织上,完全一样,但是在心理方面,我指的是知识和思想方面,我不知道会怎样。各种生物的遗传特质,各有不同,昆虫可以完全一丝不变地承受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脊椎动物就未必如此。人在这方面的情形如何,由于我如今在做的事,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所以结果怎样,我不知道。”
杜良和罗克两人互望了一眼,然后,他们两人一起开口,叫著哥登的名字。在叫了一声之后,两人又一起停了下来。
哥登道:“怎么?你们两人不祝贺我?我有了人类有史以来,对生命探索的最大突破。”
杜良吞了一口口水:“恭喜你,哥登。”
罗克也咕哝著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哥登兴奋地道:“你们看,我该如何发表我的成就才好?”
杜良和罗克一起叹了一声,罗克道:“哥登,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
哥登睁大了眼,显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罗克接著说:“你的成功,使一个崭新的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哥登道:“那有甚么不对?”
罗克的呼吸有点急促:“这个人是甚么身份?他如何生活?他的社会关系怎样?如今人类的社会观念,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这个人的出现,对宗教观念的冲击程度如何?这许多问题,你可想过没有?”
哥登停了半晌:“老实说,我全想过了。”
杜良道:“那你的结论是──”
哥登道:“我的结论是,那些问题的存在,全不是我不对。”他的神情开始有点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有种种的束缚,他人都注意这个人的来历、背景,甚至于政府也要这个人的资料,用种种纪录,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固定起来,这是那种生活方式的不对,不是我的不对。”
杜良道:“可是,我们人人都在这种方式下生活!”
哥登用力挥著手:“那就需要突破,人类的生活方式,本来就在不断突破。我的实验成功之后,人类就要习惯于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将来,可以预料,所有新的生命,全会用这种形式出现,现有的繁殖方式,将会受到淘汰。”
杜良和罗克两人,都默不作声。
哥登吼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你们两人,作为科学家,会不能接受这样的新观念。
”
杜良又向罗克望了一眼,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可以接受,所以才担心。”
哥登“哈”地一声:“担心甚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此之后,我们就和现代人类分割开来了,只有我们三个人,你想想,只有我们三个人,而一方面,是全人类。”
哥登握著拳:“不止的,一定不止我们三个人,一定不止。”
我坐著,沙发柔软而舒适,可是我却全身发僵。听哥登在讲述事情开始的情形,我对于整件事,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哥登,他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繁殖人。
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之大,真是难以形容,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诞生。他毫无疑问是一个人,但是他自何而来?如何在这社会上生存?他的成长过程又怎样?这一切问题全是没有答案的。
我呆了好久,才道:“那么,到现在为止,有多少人接受了这种新观念?”
哥登吸了一口气:“不多,除了在这里的所有人之外,还有医院的大部分工作人员。”
我挥著手,却毫无目的,只不过想借此使混乱的心绪,略为镇定些。我道:“那个人……那个人……在杜良先生和罗克先生看到时,还只是在胚胎形成初期的人,后来…
…造出来了没有?”
哥登道:“没有,他在十天之后死亡了。”
我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哥登立时又道:“我很快就找出了失败的原因,是我太过于小心,不敢将成长的速度提高,事实上,在特种培育方法之下,成长的速度可以提高得十分快。”
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快到甚么程度?”
哥登道:“细胞分裂成长的速度,是在母体子宫内的三十倍。”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然后,又坐跌在沙发上:“这样说,你培育一个……人的时间……是……”
哥登道:“在母体子宫内,从受精卵的细胞分裂开始,到一个婴儿离开母体,是二百七十天到二百九十天,我在实验室之中,只要九天到十天,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我的呼吸急促,道:“十天,你就可以……有一个婴儿?”
哥登道:“十天。”
我的声音,听来不像是自己的,我又问道:“那么……以后呢?”
哥登道:“以后,每一年,成长的速度,就减低一半。你知道。任何数字,如果一直减少一半,永远没有尽头,但是到后来,一和一点零零五之间的差别,便觉察不出来。”
我的思绪混乱之极:“我有点不明白。”
哥登道:“第一年,这个无性繁殖人可以成长为十五岁的孩子,第二年,他二十二岁半,已经完全是成人了,第三年,他二十六岁,第四年,他二十七岁,第五年,他不到二十八岁,再以后,就和常人差不多,可不容易觉察得出来了。”
我总算明白了,培育一个无性繁殖人,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五年到六年。
我呆了好久,才又问道:“那么,在五年之后,这个人……我可以称……这个人…
…为人?”
对于我这个问题,客厅里竟然是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回答。
本来,我就觉得如果称这样一个由实验室培养出来的人为“人”,多少有点不很妥当,所以才发问。而当我问了这个问题,竟得不到答案之际,我开始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有甚么不妥?”
又是一阵子沉默,罗克才道:“你得听下去,听以后事态的发展。”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准备听最不能接受的叙述,希望你们能说得越详细越好。
”
罗克道:“当然,我们已经下了决心,要将一切结果告诉你,刚才讲到哪里?”
我道:“哥登说能接受新观念的一定不止三个人,会有很多──”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哥登刚才已经说过,那一次他失败了,那可以不必再说了。”
罗克点著头,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徐徐喷了出来。
胚胎在十天后就死亡,令得哥登十分沮丧。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气馁,继续在他的实验室中,做他的实验。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最易做,在他自己的身体上取细胞来培育,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任何一块表皮,就有数不清的细胞。
实验又实验,哥登很少在其他场合露面,也只有杜良和罗克两人,才知道他在做甚么。其间有一次,哥登提议他采取他们俩人的细胞来作实验,连他们两人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他们拒绝了。
在实验中,哥登用了他自己身上的各种细胞,一直到采取了血液细胞之后,才突破了在胚胎时期就死亡的这一关,而且,哥登也摸索到了培养速度快,效果更好的方法。
一个婴儿诞生了!
那天,哥登、罗克和杜良三个人,聚集在哥登的实验室中。哥登的双手抱著那个婴儿,杜良、罗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他。
婴儿的眉目面貌,有著酷肖哥登的轮廓。三个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久,杜良才道:
“天!他长大之后,会和你一模一样。”
哥登道:“当然会,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延续。”
罗克的声音很乾涩:“他的成长,会发生甚么问题?和常人一样?”
哥登道:“不一样,快得多,我还没有找出规律来,他的细胞分裂速度,至少是常人的十五倍,他也需要十五倍的营养,不过,无论怎样,我们会照顾他,使他长大!”
罗克和杜良都点著头:“不论他如何成长,一个婴儿,已经证明了你的成功,你准备如何发表?”
哥登将婴儿轻轻放了下来,神情犹豫:“我不想发表。”
罗克叫道:“为甚么?”
哥登苦笑了一下:“就如你们所说,这是一个全然和如今人类观念相反的新事实,就像是全人类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忽然有人提出了地球是绕著太阳在转一样。”
杜良说道:“你……怕被人烧死?”
哥登苦笑了一下:“烧死倒不至于,但是你想,以如今人类观念为基础的法律,对我会怎样?”
罗克道:“你创造生命,并不是在毁灭生命,法律不会将你怎样。”
哥登指著那婴儿道:“这……是一个生命吗?还是只是实验室中的一个制成品?”
罗克和杜良都不出声。
哥登又道:“我是不是有权用他来作进一步的实验,是不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令他死亡?他和我们一样,有生存的权利,还是这个权利在我的手中?如果在继续实验的过程之中,他死亡了,我是不是犯了谋杀罪?朋友,你们对这些问题,能有肯定的回答吗?”
罗克和杜良惊住了。
婴儿看来健康、可爱,和产自母体的婴儿,没有任何不同。
也正由于如此,哥登的那些问题,才完全无法回答。
哥登叹了一声:“在历史上,科学的发展,受制于各种各样观念规限的例子太多。
我不想牵涉在这种无聊的漩涡之中,所以──”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才道:“所以,我决定秘密进行,不公布我研究的成绩。
”
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响,哥登问道:“你们认为我这样做不对?”
杜良皱著眉,缓缓地道:“你对,但是,秘密能维持多久?”
哥登道:“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或许,根本不必维持。”
罗克惊了一惊:“甚么意思?”
哥登指著那婴儿:“如果过不了几天,这个婴儿死了,那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可以继续实验,继续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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