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胆假设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直立的水”是一个很恰当的形容词。
  当时,我听阿水说得那么肯定,没好气反问:“你怎么知道?”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生硬,阿水有点害怕,但是他还是坚持:“那些人跳向前去,扑进水中的时候,都有水花溅出来,就像跳水一样,有的溅得多,有的溅得少。”
  我呆了一呆,实在难以想像这种情景,阿水再强调:“是真的,水花溅出来,洒在附近的人身上,那些被水洒中的人,都高举双手欢呼,像是中了头奖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你说那片水有多大?”
  阿水道:“好大好大的一片,直立在面前,直上直下,像是一幅奇大的峭壁,可是人一跳,就能跳进水里去,游向那……宫殿!”
  我苦笑:“他们游前去干甚么?”
  阿水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看到他们游近去,是除去墙上、柱上和那些石人石马上的海草,一时之间,海水混浊起来,连那宫殿也看不清了!”
  陶启泉又叫了我一声,他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分明是在问我:“够怪了吧,你有甚么意见?”
  我挥了挥手,示意各人都静一下。
  我确然需要静一下,把阿水已经说过的那一切,好好的消化一下。
  我发现,我必须先肯定一点,信他的话,还是不信。
  若是根本不信,那也不必考虑其他了!
  阿水所说的一切经过,都荒谬莫名,也正因为如此,那是他想像力范围以外的事,他无法“想”出这些事来。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这些全是他真正的经历了。
  我想到这里,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妄想症患者的妄想,也是由患者本身的脑部活动所形成,一个人若是从来也不知道有马这种动物,那么,不论他如何妄想,他都不会想像自己变成了马!”
  冷若水的话,等于和我的肯定一致,我吸了一口气,向陶启泉道:“令海水壁立,传说中,有些‘仙法’可以作得到,基督教的《圣经》之中,上帝的力量,分开了红海,使摩西和他所带领的以色列人,得以逃过埃及人的追击,也是一个例子。至于阿水所说的情形,我还无法假设属于哪一类。”
  我这样说,陶启泉自然不满意,可是阿水却高兴之至,他搓著手:“你相信我的话了?”
  我道:“是,请你再说下去──那些人是如何离开直立的水的,仍然跳出来?”
  阿水受到了我相信他话的鼓励,大是兴奋。
  他道:“不是,是另有一些人,爬上了梯子,那些人游回来时,在梯子上的人,伸出手去,他们也伸出手来,在梯子上的人,把他们拉出水来的。”
  我闭上眼睛一回,设想著这种怪不可言的情景,不由自主摇头不已。
  那些游进水中的人,人人头上顶著半球形的物体,阿水自身有过经验,知道半球体之中有空气,可以供人在水中呼吸。
  那些人在水中,行动也很矫捷,他们清除那宏伟建筑物上的海草,引起了海水的混浊。等到他们全部被拉回来之后,海水又渐渐澄清,建筑物看得更清楚,这时,深蓝色的海水也更明亮。
  所有的人,随著号角声,一会唱歌,一会呼叫;又有一队一队的人,上去跳舞。阿水心中发急,不知何时是了。
  这些仪式,占了很长时间,直到面前的水,渐渐地,又从亮蓝变成了深蓝才止。
  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往回路走去,阿水夹在人丛之中,又饿又渴,他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跟著众人走,那些人都走一走,回头看一下,不多久,深蓝色的水越来越暗,再不多久,那一片水已黑得看不见了,四周是又一片浓黑!
  我听到这时,心中陡然一动,疾声问:“阿水,你可有注意,究竟过了多少时间?
  ”
  阿水道:“没有,开始时,事情太怪了,我根本不知时间,后来,也无法计算。”
  我沉吟了一下,阿水又道:“我离开的时候,吃得很饱,到面前的水最亮,那些人开始游回来的时候,我肚子开始饿,到再走动,那片水不再发光时,我饿得更厉害,怕有一整天了!”
  陶启泉神情兴奋:“你想到了甚么?”
  我反问:“你先说,你想到了甚么?”
  陶启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到的是,阿水确实过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他到水边的时候是早晨,那片水变得最明亮的时候是正午,后来,水又变深蓝,太阳下山了。”
  陶启泉一面说,我和冷若水就一面点头,阿花却不明白,她道:“水哥没说看到太阳啊!”
  陶启泉望向我,我鼓励他说下去,他挺了挺身子:“阿水当然看不到太阳,太阳是在上面,太阳晒在海面,光线透过海水传下去,海水越深,光线越弱。阿水看到的光是,海下面的光,他是在海底下!”
  陶启泉一口气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花用怀疑的眼光望一了陶启泉:“不对吧,要是在海底,海水应该在头上才对,水哥说水是在前面的!”
  陶启泉伸手在阿花的俏脸上,轻拍了两下,却向我看来,我作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他道:“他是在海底,不过是在海底的一个大岩洞之中。他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水,就是那个海底大岩洞的洞口!”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捂住了阿花的嘴:“你一定要问,海水怎么会不涌进洞中,对不对?”
  阿花娇媚地点了点头,陶启泉道:“这一点,我想不到了,或许是甚么‘仙法’阻隔了海水!”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仍然望定了我,我缓缓摇头:“我也想不出道理来──”
  说到这里,我略顿了一顿,忽然有了奇想。
  我道:“倒是有一个可能,就像把一只空桶,倒覆著迅速压进水中一样,由于桶中有空气,所以水被空气所阻,不能进入。”
  各人都望定了我,我续道:“那海底岩洞之中,显然有空气,不然,那么多人,无法生存。我想,那是亿万年之前,地壳变动所形成的一个奇迹──形成了一个大岩洞在先,再突然有海水涌进,海水把岩洞中的空气封在岩洞之中,海水也为空气所阻,不能进入,这才形成了那种怪异莫名的现象!”
  陶启泉和冷若水齐声道:“有这个可能吗?”
  我道:“理论上来说,有这个可能!”
  冷若水摇头:“不,在理论上来说,并没有这个可能,你把一只空瓶浸到水中去──”
  她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的话,不但不能推翻我的假设,而且,恰好帮助我的假设,可以在“理论上成立”。
  当然,若是一只大口的瓶子,又是瓶口向上,直放进水中的话,瓶中的空气会逸出,水会一涌而入。
  但如果是一只小口的瓶子,尤其是瓶颈又有些曲折的话,又横放进水中,那空气就会留在瓶中,也足以阻止水自瓶口涌入。
  我所的假设情形,就是那样!
  阿水还有点不明白,陶启泉向他解释了一番,他喃喃地道:“太奇怪了,真太奇怪了!”
  陶启泉道:“大自然形成的奇景,连陆地上,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更别说海底了!”
  他的话,在逻辑上,难以成立,可是听起来,却也颇具说服力。
  我道:“先肯定了这个假设,再听阿水的叙述,就容易了解得多,有许多不可解的谜团,都可迎刃而解。”
  陶启泉道:“例如为何如此黑暗──海底岩洞,不见天日,自然黑暗之至!”
  我道:“又例如何以水和人之间并无阻隔,水是被空气阻在那里的,形成了一大幅水墙。”
  冷若水也道:“也明白了何以不准阿水点火照明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其余各人,一时难明。冷若水道:“岩洞再大,当年形成时,被封在内的空气,也就永恒不变,只有越来越少,不会增加。许多人在内生活,消耗氧气,若只是呼吸,可以维持许多年,若加上生火,燃烧耗氧甚巨,人就活不成了。”
  冷若水道:“对极!对极!当年一定曾立下极严的规条:不准带火!”
  我徐徐地道:“不过,我的假设,却联带一个更骇人的事实,有许多人,上千,可能上万,可能更多,一直在那海底大岩洞中生活!他们在黑暗的海底大岩洞之中,生活了……超过一千年!”
  阿花傻傻地问:“他们那么长命?”
  阿水道:“谁能那么长命?当然是传宗接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陶启泉也知道,我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一大群一直生活在海底的人!
  陶启泉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若是要发掘成吉思汗的陵墓,自然也需要把这群人带回地面来。”
  我且不理会那些人──因为事情不但怪诞,而且很是复杂,要一件一件来解决。
  我道:“你何以肯定那里是成吉思汗墓?那在水中的宏伟建筑物就是?”
  陶启泉得意洋洋:“那是我的推断。”
  我道:“根据甚么?”
  陶启泉向阿水一指:“根据他的叙述!”
  我闷哼了一声,有两句话不必说出口,陶启泉也可以明白我心中想的是:阿水这小子只怕只是听说过成吉思汗的名字,就算陵墓真像电视剧的布景那样,写上“成吉思汗之墓”字样,只怕写的也是蒙古字,阿水如何认得。
  陶启泉于是补充:“我是根据他的叙述推断出来的,阿水,你再往下说。”
  阿水点了点头:“往回走的时候,所有队伍,不像来时那么整齐,队伍散乱,可以穿来插去,也有人在互相交谈──”
  这时,阿水所想到的只有一点,我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他心中真是彷徨之极,既不敢落单,又不敢和别人在一起,当四周全成了漆黑一片之后,他更是无助。正当他进退两难,而且感到身边的人渐渐稀疏时,忽然感到有一个东西极快地接近他的身边,他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已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一张口想叫,还没有出声,又有一只大手掩了上来,掩住了他的口,几乎令他透不过气。
  他想挣扎,但哪里使得出力来,早已身不由主,被横拖倒拽了出去,拖出去没几步,又被提了起来,足不点地,极快地向前进。
  这时候,阿水反倒定下了神来,因为那人提著他行走,身体的距离自然极是接近,他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体味,正是这些日子来所熟悉的那壮妇身体上的味道。
  虽然他私自出洞,难免受责怪,但只要是那壮女的话,性命可保无虞。
  在被提起了好一会之后,俺住他口的手略松,他就叫了那壮妇的名字一声,只听得一声低喝,正是那壮妇的声音,似是命令他禁声。
  阿水不敢再出声,那壮妇放他下来,拖著他疾步而行,过了相当久,眼前一亮,又已回到了那山洞之中。
  山洞之中的微光,来自会发光的苔藓,本来微弱之至,但是在浓黑之中久了,那一些微光却如同明灯一般,阿水定了定神,去看那壮妇时,只见她又是恼怒,又是关切,额头上全是汗,连头发也贴在一边脸颊上,望定了自己,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才好,再加上一路急行,气喘不已,胸脯起伏,衬著她雪白的脸和颈,竟大有动人心魂之姿。
  阿水甚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那壮妇,又亲又吻,来表示他重回洞中的欢喜。
  那壮妇叹了一口气,略推开了他一些,指著洞口的帘子,说了几句话,阿水明白那是叫他再也不可出去之意。在这种情形下,阿水自然先答应了再说──外面的情形,如此怪异可怕,在这洞中,可以说是安乐窝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那壮妇对阿水更好,除了不见天日之外,那种乾乳酷和不知名的草腥味植物,也渐渐吃惯了。
  而且,阿水正渐渐学会了壮妇所说的那种语言,他知道那一次他溜出洞去,参加了大聚会,在众人突然匍伏在地时,他慢了几秒钟,那壮妇恰好在离他不远处,就认出他来了,自那时开始,壮妇就一直注意他,所以在仪式结束之后,可以一下就来到他的身边。
  他也知道,那种聚会的仪式,定期举行,目的是为了清除海水中那宏伟建筑物上的海草和其他的附生物,他更知道,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小山洞,住著许多人,住在这里的,全是蒙古人,属于学儿只斤族,人人都是同族。
  当阿水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以他有限的知识,他也想到,若然是同一族的族人,和外界不相往来,那么,如何传宗接代呢?
  他问了这个问题,可是那壮妇却用大手捂住了他的口,凡是壮妇不愿讨论的问题,她就用这个方式来表达。
  壮妇又告诉他,这地方虽然暗无天日,但是组织很是严密,对于外来者,绝不容情。
  阿水提及他自己来的情形,问自己是如何来的,也得不到回答。问到那建筑物是甚么,壮妇的回答是:一个人睡在那里,一个巨大无比的巨人,永远永远睡在那里。
  壮妇说得相当文学化,阿水倒也可以知道,实际上,那是一个大人物的坟墓。
  在洞中的岁月,无日无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次和上一次一样的聚会,这一次,他请求壮妇带他参加,壮妇居然答允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再加这一次又有壮妇在他的身边,而且,他又粗通对方的语言,所以比起上一次来,大是镇定。
  他听出,那呼喝声全是在指挥众人的号令,或令各人急行,或令各人停止,或令各人跪拜。在哀号声中的歌声,唱的全是颂词,在歌颂一个人如何如何像大鹰一样雄骏,像天神一样伟大等等。
  阿水也看得更仔细,那些在笼梯上的人,横进水中和再被人拉回来,确然一点阻隔也没有。
  他问那壮妇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壮妇只说那是天赐的。
  在第二次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阿水有了一个念头,感到自己要是寻求离开这个地方的办法,唯一的可能就是跑进水中,浮上去,只要一直向上浮,总能浮出水去的。
  要浮出水去,自然必不可少,至少要弄到一只那种罩在头上,可供人在水中略为透气的半球形物体。
  他不敢开口问壮妇,只是自己留意。他看到那些人在清理完建筑物上的海草,游回来之后,一上了梯子,就把半球形物体除下来,向下抛,下面就有人欢呼著接住,一起垒著,放在一辆又一辆的板车上,由人推著拉著向前去,不一会就没入黑暗之中,看来是收藏起来,下次再用。
  阿水花了很长时间,计划离开这地方(后来估计那是超过一年的时间)。
  他不明白那么多人,何以能在黑暗中认路。在这段时间内,壮妇一离开,他就偷出洞去,开始时,向外走十来步就回来,后来渐渐走远些,也至多走出几百步,也有好几次几乎摸不回来。
  在他离洞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人,听到人声,他凑近去,人家也知道他靠近,有时和他说话,他也可以含糊的应对几句。
  不止一次,他感到自己真的和处身于阴曹地府之中无异,在浓黑之中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不就像是鬼魂?他也知道,何以这里的人皮肤都如此之白──出生之后,从来不见阳光,皮肤焉得不白。
  他曾好几次装成不经意地问壮妇,何以这里的人能在黑暗中行动,壮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知要到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要有首领带路,平时,谁也不能去,一被发现,就立时处死。
  这一切,阿水都记在心中,他也更用心去学习壮妇所说的语言,一直到了另一次聚集在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那是他久候的机会。
  这一次,壮妇仍和他一起在队伍中前进,但是对他的戒备已松了许多,他陡然之间,斜刺里窜出了几步,然后,立即伏下不动。
  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不但自己隐藏在此,给别人知道了不得了,就算是壮妇给他人知道她留著自己,也一样是大罪。
  所以,他料定了他那样做,壮妇也不敢大声张扬。果然,壮妇只发出了一下愤怒之极的闷哼声,以后,在阿水的身边,就只有脚步声了。
  不一会,阿水站了起来,又有一些人自他身边经过。他加快脚步,这一次,他要尽量靠近那“直立的水”,是这他计划的第一个步骤。
  等到许多人又聚集在水前,开始匍伏之际,阿水离水只不过三十公尺左右。他看到了指挥的人,衣著神情都很是威武,一声令下,本来被毛皮覆盖著的木架子,纷纷显露出来,笼梯在号角声中升起。虽然已是第三次经历,但这次隔得近,仍然感到无比的壮观。
  接下来所发生事,和上两次完全一样,一切全都照同一个模式进行,一丝不苟。
  等到仪式完毕,队形开始没有那么严谨的时候,阿水就开始向前挪移。这一次,由于他离“直立的水”更近,所以把那水中的宏伟建筑物,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建筑物之前,有一个很大的石砌广场。
  在那个广场之上,有一组石墙,不高,可是相当宽广。在那墙上,浮雕著许多兵马,正在攻打一匹城池,浮雕上的人民,都和真的差不多大小,其中有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英武莫名,看来像是主师。浮雕十分生动,那些大石像是在随风展动,也彷彿可以听到千军万马所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
  阿水一直挪移到了很接近那些笼梯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笼梯缩回架子去,巨大的架子,由众多的人推著,在逐渐降临的黑暗之中,向前推出去。
  接下来,再详细地叙述阿水的行动,对整个故事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那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要详细叙述,可以比一本书还长,妨碍了故事的发展。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那些推架子车的人,到了一个大山洞之中,那山洞中也有微弱的光芒,那山洞究竟有多大,他一直说不上来,只看以目光所及,山洞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的目标是那种半球体,在山洞中堆著许多,他成功地取到了一个。
  最考人的是,他如何再去到“直立的水”前面,这一点是他逃亡计划中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