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过去了的大明星




  我看到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在他的面前,是一只破旧的藤箱子。藤箱子打开著,里面是一些玉镯、玉耳环之类的东西。
  那老翁坐在凳上不动,双眼一点神采也没有。
  我心中暗忖,这老翁,是不是当年花花金铺的主人呢?
  我打量了他一会,来到了他面前,他总算觉出我来了,抬起头向我望了一眼,但是他立即发现,我不会是他的顾客,所以又低下头去。
  而我在他低下头去之时,蹲了下来,在他的藤箱中,顺手捡了两件玉制品,问道:
  “这两件东西,卖多少钱?”
  那老者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目光望著我:“如果你有心买,二十元吧。”
  一听得他开口,我更加高兴,因为在他的口音中,我听出了浓重的湘西口音,我笑了笑,将二十元交在他的手中:“原来我们是同乡!”
  老翁听到了我的话,陡地呆了一呆,才道:“是啊,我们的同乡很少!”
  我皱著眉:“我在找一个同乡,多年之前,他是在这里开设金铺的,后来,听说他的金铺被火烧毁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的话还未曾讲完,那老翁就激动了起来。
  他抓住了我的手:“你要找的是我,你找我有甚么事?”
  我舒了一口气,我竟找到了以前花花金铺的主人,现在,我希望他能记得当年来买戒指的那个人。
  我道:“噢,原来就是你,我想问你一件事,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有一个我们的同乡,人很粗鲁,动不动就破口骂人  ”
  那老翁用心听著,他仰著头,皱著眉,以致他看来更老了许多。
  我略停了停:“你可能想不起来了,但是那人曾扬言,说你用低价收回卖给他的戒指,他诅咒你的金铺被火烧  ”
  我才讲到这里,那老翁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剧烈地发起抖来,他的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身子摇摇欲倒,我连忙扶住了他。
  在那刹间,我心中大是欢喜!
  因为看那老翁的这种情形,他分明记得我所说的那个人。
  我扶住了他,他的身子仍不断在发著抖,他扬起手来,喉间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
  看他的情形,像是他正拼命想说些甚么,但是却由于心情激动,是以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连忙伸手,在他的背后,重重拍了一下。
  那一拍,令得他吐出了一口浓痰,他接著吸了一口气,骂道:“是那个王八蛋!”
  我忙问:“你想起来了?”
  那老翁点著头道:“怎会忘记?金铺一定就是他放火烧掉的,只不过没有抓到他,他……实在是一只畜牲!”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知道,那老翁对这人既然有著如此深切的仇恨,那不必我再问下去,他也一定会滔滔不绝,将那人的事情讲出来的。
  果然,他喘著气:“先生,你应该知道牛大角,或者你不知道,你年纪还轻。”
  我呆了一呆:“牛大角?那人的名字叫牛大角?”
  “不是,他是牛大角手下的军师,官兵剿山,牛大角死在机枪下,他却逃了出来。
  ”
  我有点明白了,那个牛大角,一定是湘西山区中的土匪,而那个人,原来是土匪出身,但他做过军师,也可能是知识分子了。
  我忙又问:“他叫甚么名字?他念过书?”
  “哼,听说还放过洋,牛大角被官兵剿死,他带著一大批金银珠宝逃走,后来又将造孽钱用完了,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穷愁潦倒,在一艘外洋船上做事,这畜牲,他穷心未退色心又起,居然追求大明星殷殷。”
  我陡地一震,殷殷的确是大明星,或者说:“曾是大明星。”她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是在二十年前,现在,几乎已没有甚么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那老翁继续道:“也不知道他有甚么法道,他和殷殷还同居过一阵。”
  “那么,”我问:“他向你买那枚戒指,就是送给那位大明星的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想兑回那戒指的时候,却对我大骂殷殷,他自然被殷殷赶了出来,那畜生,我一直帮忙他,怎知他却放了一把火,烧了我的金铺!”
  那老翁说到这里,身子又发起抖来。
  我只好安慰他:“也不一定是他放的火  ”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非但起不了安慰的作用,反倒令得那老翁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一定是他,一定是这畜牲!”
  他说著,又剧烈地咳起来。
  我心中暗叹著气,同时也感到十分抱歉,那老翁现在的日子虽然过得苦,但是也很平静,但是,我却勾起了他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那么,他叫甚么名字?”
  老翁双手紧紧地握著拳:“他叫年振强。”
  我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现在在甚么地方,你可知道?”
  老翁摇了摇头,咬牙切齿:“自从金铺被他放火之后,我就未曾再见过他。”
  我站了起来,我不忍心再看那老翁那种切齿痛恨,但是却又根本无能为力的样子。
  我急急穿过了巷子,一直到了巷口,我才停了下来。我的收获很大,因为我不但知道了那人的来历和他的姓名,而且还知道了另一个人,那是曾和这人同居过的大明星殷殷。
  而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的确有这个人!
  对于这个人以后的事,我知道得比那老翁更清楚,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是死在一个小湖之中,而且,可能被人谋杀。
  本来,一件谋杀案,在经过了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再被一点一滴地揭发出来,也不算是一件甚么特别大不了的怪事。
  可是,从我知道有年振强这个人起,整件事情,充满了怪诞莫名的气氛,因为,我是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那十二岁的孩子,只不过曾跌进湖水中去而已。
  一件已发生了近二十年的案子,要去追查,自然十分困难,凶手也可能早已死了,如果单单是谋杀案,我可能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了解年振强这个人,对于发生在那十二岁的小孩,王振源身上的怪异莫名的事,有极大的关系。是以我非查清楚不可!
  我继续向前走去,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从各方面打听曾是大明星殷殷的地址。
  那倒并不必化大多的功夫,因为殷殷过去,究竟是大红特红的明星。
  而且,在查到了结果之后,也颇出我的意料之外,殷殷并没有穷途潦倒,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一个在报界服务了近三十年的朋友告诉我,殷殷现在在一个高级住宅区居住,很少露面,过著和她以前当大明星时,完全相反的平淡生活。
  她那种日子,已经过了十多年,所以难怪社会己早将她遗忘了。
  那位朋友查出了殷殷的地址,我决定第二天,去按址造访,当晚,我和江建又通了一个电话,将我的调查所得,告诉了他。
  江建的声音,有点发颤,他道:“那么,真是有鬼魂的了?”
  我想了几秒钟,才道:“照目前的事实看来,的确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拜访那位殷殷女士?”
  我想,江建一定是乐于和我一起去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江建竟一口拒绝,甚至连考虑也没有考虑,便道:“我不去。”
  我一时之间,想不透他为甚么回绝得如此之快,而江建自己,似乎也感到回绝得太突兀了,以是他忙又解释道:“我要多加注意王振源,所以……我才不想去了,你一个人也足可胜任。”
  我没有再说甚么,而在那一刹间,我忽然感到,江建似乎正在掩饰著甚么。
  但是我又立即抛开了这个想法,因为那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江建是在找寻理由,特地不去见殷殷,那只有一个可能,他认识殷殷,那当然不可能,所以江建自然也不必掩饰甚么。
  我放下了电话,当天晚上,我直到深夜才睡,我翻阅了许多有关鬼魂记录的书籍。
  我对于鬼魂的研究,一向兴趣浓厚,所以有关这方面的书籍,我著实收藏得不少。
  我读到了一则记载,是记载著一个英国乡村的农夫,有一次,忽然用希腊文写出了一首长达七十四行的诗,被懂得希腊文的神父看到了,神父大为惊奇。
  但是那农人不会希腊文,后来,经过那神父的努力,发现那农人用希腊文写下的那首诗,几乎和一位己故希腊诗人,十分近似,于是神父便认定,是那位希腊诗人的鬼魂,附著在那农人的身上,所以才会有那样情形出现。
  但是,何以灵魂会远渡重洋,去附在那农人的身上,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却也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这件事,倒和我如今遇到的事,有很多相同之处,我也可能永远找不到解释。
  但是我至少也可以将这件事记载下来,我相信人类总有一天,会有能力,解释“鬼魂”之谜的。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等我吃完早餐,已经是下午一时,而我驾著车,来到殷殷的那所巨宅门外时,又是三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那是一幢很华丽的花园洋房,大铁门旁,挂著一块铜牌,上面刻著“殷寓”两个字,我才一下车,便听到了一阵犬吠声。
  我来到门前,按著门铃,犬吠声更剧烈,我从铁门中打量著修剪整齐的花园,看到两条大狼狗,直冲了出来,大狼狗后面,跟著一个中年女仆。
  那中年女仆来到了铁门前,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绝没有半丝欢迎来客的意思。
  她的声音,也是平板而冷淡的,她问道:“找谁?”
  我不得不装出笑脸来:“我是报社来的,想拜访一下殷殷女士。”
  那女仆立即摇头道:“我们小姐不见客!”
  她只讲了一句话,便立时转过身去,显得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忙大声叫了起来,我一叫,那女仆未曾转过身来,倒是那两头狼狗,突然反扑了过来,直立著,前爪搭在铁门上,对我狺狺而吠。
  我退了一步,大声道:“你们小姐不见别人,一定会见我的,我是特别的,绝不是来骚扰她,只不过来向她问几个问题!”
  我叫得十分大声,那女仆一定是听到了的,可是她却仍然继续向前走著。
  我又叫道:“你去告诉你的主人,我是某某先生,介绍来的。”
  我说的“某某先生”,就是那位报界的朋友,据他说,殷殷在未曾大红特红之时,他曾为殷殷出了不少力,是以抬出他的名头来,希望能见到那位过去的大明星。
  我也不知道那位女仆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叫声,因为她径自走进了屋中,我只好等在门口,那两头狼狗,仍然对我吠叫著。
  还好,我等了大约五分钟,那女仆又走了回来,她叱退了那两头狼狗,打开了铁门:“小姐请你进去,但是她的精神不很好,不希望你逗留太久!”
  我忙闪身而进:“我明白,至多不会超过十分钟,谢谢你!”
  那女仆牵著两头狼狗,向前走去,我跟在后面,踏上了石级,走进了客厅,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正坐在一张沙发上,她向我略点了点头:“请坐,某先生好么?好久不见他了!”
  我在她的斜对面,坐了下来,那中年妇人,自然就是多年前的大明星了。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她才又问道:“你来,是为了甚么事情?”
  我信口雌黄,道:“我正在撰写一本有关电影发展的书,殷殷小姐是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是以我想来请教几个问题。”
  这是一个任何拍过电影的人,都感到兴趣的事,是以殷殷笑了笑,道:“请问。”
  我胡乱想了一些问题,殷殷听得很用心,也都回答了我,我假装用心地在一本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十分钟之后,我又装著不经意地,问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道:“殷小姐,有一个人,叫年振强,他曾和你很……接近,关于这个人,你”
  我已经尽力不显露我是专为这个问题而来的了,可是,我的话还未曾讲完,殷殷的面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她站起身来:“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很好,医生要我多多休息,所以……”
  她总算十分客气,未曾直接下逐客令。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实在是非走不可的了!
  但是,我来到这里,一点也未曾得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怎肯离去?
  我迅速地转著念,一面仍然站了起来,然后,我才道:“殷小姐,我提起年振强这个人来,是因为我知道一件事,和他有关,而且牵涉了你在内。”
  殷殷冷笑地道:“我不感兴趣。”
  我忙道:“是!可是我听说,年振强的一个亲人,正准备聘请律师来告你!”
  那全是我胡诌出来的。
  我之所以要那样胡诌,是因为我想到,殷殷目前的生活,丰裕而平淡,过那样生活的人,一定十分怕麻烦,于是我就故意编造一些能令她感到麻烦的事,以便引起她将更多有关年振强的事告诉我。
  我那样讲了之后,殷殷果然皱了皱眉:“有那样的事?”
  我忙道:“是的,那个人说,年振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笔巨款,放在你这里。”
  这一点,也是我的猜想。
  但是这一个猜想,倒不是我在刹那间想出来,而是早在心中,有所怀疑的事。
  因为殷殷过去,虽然曾是大明星,可是她却受著一家公司的合约控制,收入有限,支出浩大。而她现在的日子却过得十分好,那一定是她曾有过一笔十分可观的意外收入,这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是我在那老翁的口中,知道年振强来到这个城市时,是带著土匪头子的一批财富而来的,而这笔钱,显然后来,不在年振强的身上。
  原因之三,更加明显了,年振强决不是甚么英俊小生,虽然他的知识程度可能相当高,但是他的行动、出言却绝不会使女人喜欢他。
  而年振强居然曾和殷殷那样的大明星同居过,那不问可知,殷殷喜欢的,是他的钱。
  有以上那三点原因,所以我才大著胆于那样讲。而在我那句话一出口之后,我知道,我的估计,不会离事实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