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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回踱著步,在黑暗中看来,整座桑伯奇庙,像是一头巨大的、竭力保持著沉默的怪兽。
我又把在庙中发生的事,仔细想了一遍,忽然震动了一下。
当时,由于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所以根本没有机会去想有些事是因为甚么会发生的。这时,静了下来,倒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地想一想。我想到了其中最有关键性的一点,我先问布平:“你可记得,是在我说了一句甚么话之后,恩吉突然敲起鼓来的。”
布平略想了一想:“你说了一句十分无礼的话,追问贡云大师到哪里去了。”
我道:“是的,最后我叫嚷著:‘大师是不是应邀到灵界去了?’”
布平点头:“对,就在这句话之后,恩吉就突然敲了一下皮鼓。”
我的心情紧张,一种模糊的概念,已经渐渐显出轮廓来,虽然还未能清清楚楚展现,但至少已有点头绪。我压低了声音:“何以恩吉对我这一句话,特别紧张?”
布平凝视著黑暗,用脚拨弄著地下的小石子,答不上来。
我来到了他的面前,作手势,要他集中注意力来听我讲话:“首先,我们要肯定,恩吉关于李一心,甚至关于贡云和摇铃的那个喇嘛,都有重大的事隐瞒著我们。”
布平的口唇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我道:“放开你对喇嘛的崇敬,运用你的观察力,我想你不能否认我的猜测。”
布平想了一想,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道:“进一步的推测是,李一心、贡云大师,或者再加上那个摇铃的喇嘛,在他们的身上,一定有甚么极怪异的事发生了,怪异到了不可思议,恩吉和全寺的大师,根本无法理解,所以他们才要把事情隐瞒起来。”
布平呻吟似地:“这……只不过是你的推测。”
我盯著他:“不合理吗?”
布平迟疑著:“可以……成立,但也可能甚么事也没有。”
我闷停了一声:“照我的假设,再推测下去。”
布平皱著眉,并没有异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我要讲到最主要的关键了:
“发生在贡云大师身上的是甚么,我们不知道。可是我在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大师是不是应邀到灵界去了,恩吉的行动就如此反常,这表示甚么?”
布平陡然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想得到一个结论,贡云大师应邀到灵界去了!”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用力点著头,因为这正是我得出的结论。
在月色下看来,布平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双手没有目的地挥动:“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我正色道:“不是想像,而是凭已知的事实,一步一步推测出来的。那块奇异的大石,发出信息,好几位有智慧的大师,都感到了这种信息,信息是要他们到一处地方去,而大石又被贡云大师称为来自灵界!”
我的话,听起来像是十分复杂,其实也简单得很,布平自然明白。
他不出声,神情极度疑惑,我又道:“而如今,贡云大师失踪了 ”
布平哑声抗议:“你不能这样说,没有根据,贡云大师失踪?你怎么知道?”
我道:“我从李一心失踪推测出来的 ”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就在那一霎间,我又陡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个念头,不禁令得我遍体生寒,我只是在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一转身,就向著桑伯奇庙,奔了过去。
布平被我突如其来的行动,吓了一大跳,他的反应算是超等快捷,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但是由于我向前奔出的势子十分急,所以他被我带得向前,跌出了几步,而他又死命拉著我,所以结果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布平又惊又怒:“你又想干甚么?”
我喘著气,平时我很少如此失去镇定,但这时,已经急得冒出了一身冷汗:“白素!白素!我推测如果不错,白素也会失踪!”
布平大惊:“她……也会到灵界去?”
我已经跳了起来:“是,快去,还来得及阻止。”
我说著,又向前奔了过去,布平却又扑了上来,在我的身后,将我一把抱住:“卫斯理,你少发神经病好不好?甚么叫灵界?灵界在甚么地方?难道人人可去?”
我一面用力挣扎,一面道:“是发神经也好,是真的也好,总之,我要把白素带出来,这庙中鬼头鬼脑的事情太多了。”
不理会布平抱著我,我又向前前进了好几步,布平在这时,突然道:“你别忘记,白素是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本来,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使我停下来,可是布平的这句话,却令我陡然停下。是的,白素自愿留下来。
她一定已感到,或是想到了甚么极其重要,而她还不明白的事,所以才自愿留了下来,作进一步的探究,我这时如果冲了进去,对她的探究工作,一定大有妨碍,说不定从此就无法解开那一连串神秘谜团。
而且,白素的脾气,和我一样,她若是不愿留在庙中,谁也不能勉强,她若是自愿留下来,就算我冲进去,她也不会肯走,徒然坏事。
这时,离庙的正门相当近,我盯著庙门,喘著气,好一会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布平看我没有再向前去,也放开了我,转到了我的身前,阻住了我的去路。
我沉声道:“你现在不让我进去,要是白素在庙中,有了甚么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布平摇著头:“你这人,真是不讲理到了极点,你想想,是你自己不进去了,还是我阻得住你?”
我大是冒火:“不是你又拉又扯,我早已进庙去了。”
布平又叹了一声:“我只不过使你冷静一下,使你自己知道,现在冲进庙去,没有任何作用。”
我仍然喘著气,望著庙门,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我很少这样作不出决定,这时如此犹豫不决,自然因为一切事情,都是那么怪异之故。
我呆了一会之后,重重顿了一下脚:“真想知道在里面发生了甚么事。”
布平道:“尊夫人会告诉我们。”
我怒瞪他一眼:“那先要她可以平安离开。”
布平叹道:“这是一座历史悠久,充满了智慧的庙,不是甚么黑店。白素刚才全然没有被胁逼的现象,你担心甚么?”
我担心甚么?我担心白素也被邀到灵界去,那是极不可测的一种设想,灵界是一个甚么所在,是另一个空间?是一处和人居住的地方全然不同的地方?如果去了,会有甚么后果?
这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想假设也无从假设下去。
布平又开始拉我:“来,我们下山去,李博士也该到了,我们先和他见了面再说。
”
我实在不想走,心里只是不住在想:“白素为甚么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愿意留下,如果恩吉曾使用过传心术,他传了一些甚么信息给白素?”
布平看出我的心思,又劝道:“你现在胡思乱想,一点结果也没有,等她出来,自然甚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我下了决定:“好,我不闯进去,但是我也不离开,我就在这里等。”
布平有点恼怒:“你疯了?山里的天气,每分钟都会起变化,要是天气变坏,你靠甚么来维持生命?”
我立时道:“靠你这个世界知名的攀山家对高山的丰富经历。”
布平啼笑皆非,抬头看了一会天,才道:“好,你在这里,我连夜下山去,立时再带一些必需品赶上来。”
我立时道:“好。”
我答应得如此爽快,布平倒又不放心起来,他又望了我一会,才道:“听我的劝,千万别乱来,你若有甚么行动,只会破坏整件事。”
我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是破坏者,我的许多行动,导致许多不可解的事的真相大白。你怕喇嘛的势力,我不怕,现在我的顾忌,是怕阻碍了白素的行动。”
布平笑了一下,紧张的神情一下消失:“你有这样的顾忌,我倒放心了。”
他说著,已和我挥著手,急急下山。我在庙门前又站了一会,庙内静到了极点。
我沿著墙向前走著,转过了墙角,围墙变得相当矮,我手按在墙头上,一跃而上,但是却并不翻进墙去,就在墙头上坐了下来,双脚在墙外。
坐了一会,我就在墙头上躺下,墙厚不到四十公分,躺下来自然不会舒服,但是庙中只要一有异常的动静,我立时可以觉察。
躺下来之后,我才感到寒意,我把外衣裹紧了些,庙中又静又黑,过了很久,我由于疲倦,蒙蒙矓矓,睡了过去。
当然我不是沉睡,在那样的环境之下,是无法沉睡的,只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之中,尽量使自己得到休息。
大约在二小时之后,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从庙内传出来的,同时我又听到了布平的声音在叫:“卫斯理,卫斯理。”
他虽然是压低了声音在叫著,但是在静寂中听起来,也相当响亮,我翻下墙循声走过去,看到布平正和几个人在握手,那些人的神态十分恭敬,而在地上,则放著折叠起来的营帐,和许多用具。
布平看到了我,高兴地迎了上来,我不禁愕然,他怎么能在几小时之间上山下山?
不过我随即明白他是怎么弄到那些东西的,他下山没有多久,就遇上了一队扎营的登山队,他一报自己的名字,登山队员人人喜出望外,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偶像。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向登山队要一个营帐、若干用具和粮食,自然毫无问题,不但义务替他搬了上来,而且还在他指定的地方,迅速把营帐搭起。作为一个事业中的顶尖分子,就有这个好处,潜水员看到布平,可能只是翻翻眼睛,但是攀山员见了他,却把他当作祖宗。
营帐搭好,那几个登山队员告辞离去,我和布平在营帐中喝著热咖啡,我道:“庙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真怪。”
布平道:“你忘记你偷进去的时候,人人都在入定?现在情形可能也一样。”
我有点懊丧:“我真笨,就算贡云大师不见人,我也可以要求看看那块大石。那块大石在贡云大师的禅房,只要一进禅房,就可以揭开许多哑谜。”
布平不满道:“你想,如果恩吉有事情隐瞒著,他肯让你进贡云大师的禅房?”
我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总是放心不下,这种不安的感觉,自然因为白素一个人留在庙中而起。那座庙,看来像头怪物,而白素就像是被那怪物无声无息吞噬了!
由于心事重重,虽然在营帐之中,比在墙头上舒服得多,但我还是翻来覆去睡不著,只是听著布平发出来的鼻鼾声。
直到天亮,总算蒙矓睡了一会,才被一阵人声吵醒,我一跃而起,看到有一队登山队,正在庙门口,看样子是想进庙去。
庙门紧闭著,门内有人在回答:“庙中的大师全在静修,不见外人。”
那些登山队员带著失望的神色离去,我走近门去,叩了几下:“请问有一位女士在庙中,我想和她讲几句,可以吗?”
我很少这样低声下气求人,门内的回答却冷得可以:“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我们只负责不准任何人进寺庙来,其余全不知道。”
依我的脾气,真想一脚把门踹开算数,但是我心想,已等了一夜,不妨再等一会,一天一夜,总足够了。
布平也醒来了,和那队登山队在交谈著,不一会,登山队继续旅程,庙门口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布平忙著生火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整座寺院,一片死寂,在焦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特别慢,以为已经过了一小时,看看手表,才过了十分钟。
布平看我坐立不安,不住地说:“别急,急甚么。”
我给他说得烦了起来,叹道:“你再说,我这就进庙去找白素。”
布平大约看得出我是真的急了,所以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在我身边,想讲一点有趣的事给我听。可是他能讲得出甚么有趣的事来,讲来讲去,就是爬山。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又把各个疑点,归纳了一下,觉得在这座庙中发生的事,简直千头万绪,最不可解的是,远在十几万里之外的一个美国少年,也和这座庙有著不可解的关系。究竟是一种甚么力量,把这些事扯在一起的呢?全然无从解释。
在思索之中,时间总算过得快了些,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又眼看著日头渐渐偏西,桑伯奇庙中仍是一片死寂。等到漫天的晚霞,化为深紫,我实在忍不住了,跳了起来:
“等了一天一夜,应该够了吧,天知道那些喇嘛在捣甚么鬼。”
布平叹了一声:“说真的,我已经感到奇怪,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忍耐力,但你刚才既然提到了一天一夜,我们就等足二十四小时,好不好?”
这时太阳才下山,我算了一下,等足二十四小时,大约还有四小时的样子。我心中十分不愿,可是布平用哀求的神情望著我,我只好一挥拳:“到时候,你可不能再以任何藉口来阻止我。”
布平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庙中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竭力耐著性子,等著,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了,发出了一下大叫声,一跃而起。
布平也知道,这一次,再也阻不住我了,他只是双手抱著头,一动不动,我大踏步向著庙门,走了过去。
谁知道才走出了一步,就听得“蓬”地一下鼓声,自庙中传了出来。
我对那一下鼓声,并不陌生,那和昨天晚上,恩吉敲击的那下鼓声,一模一样,静寂中听来,极其惊人。
一听到了鼓声,我自然而然,停了下来,布平也跳了起来。
我们两人互望了一眼,立时向著庙门,直奔了过去。我们来到庙门前,听到庙内有脚步声不断地传出,同时,有火光,看来像是点著了的火把发出来的光芒。
一奔到了门口,我就伸手去打门,才打了两下,门就打了开来。我和布平,都呆了一呆,许多喇嘛,手中都执著火把,而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赫然是恩吉。
在恩吉的身后,是另外几个年老喇嘛,昨天我肯定未曾见过,这时,我也没有去留意他们。
我不去留意其他人的原因,是因为恩吉的神情太古怪了。在火把的光芒闪耀之下,他脸色惨白,额上在隐隐渗著汗,面肉抽搐,神情就像是一个精神不平衡的凶手,才肢解了六个被他杀害的人。
我绝不能想像一个有修为的密宗喇嘛会出现这样的神情,所以我也呆住了。
布平更是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在我的身后,不断拉著我的衣服。我回头和他互望了一眼,再转回头来,还未曾出声,恩吉已经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扬手向我指来。我忙道:“发生了甚么事,上师?发生了甚么事?”
恩吉在那一霎间,神情看来镇定了不少,他先喘了几口气:“还是一样,一样。”
我听了之后,不禁莫名其妙,我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却回答我“还是一样”。甚么叫“还是一样”?我忙又道:“我不懂 ”在这时候,我陡然省起,白素怎么不在?突然之间,我感到又惊又怒,连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疾声问:“白素呢?我的妻子呢?”
恩吉的喉间,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我一步跨向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襟。这时,我的神情、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所以我一抓住了恩吉,其余所有的喇嘛,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恩吉的身子缩了一缩,作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喇嘛全都静了下来,而且,除了几个老的之外,都转过身,默默地向庙中走去,转眼之间,庙门口除了恩吉,就只剩下三个老喇嘛。
我精神仍然极度紧张,事实上,自从我一个人离开了庙,留白素在庙中,我一直十分紧张,这时,是积累下来的紧张的总爆发。
我抓著恩吉胸前的衣服,拉著她的身子,我把他晃动得如此之甚,以致于他一开口讲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请你放……手……我们正要和你讨论这件事。”
布平在一旁哀求著:“看老天分上,卫斯理,你放手好不好?”
我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我的手指有点僵硬,恩吉也吁了一口气:“请到庙中去,到贡云大师的禅房中去。”
他大约是怕我不肯进去,所以一下子就提出了到贡云大师的禅房。本来,那是我极有兴趣的事,但如今我却更想知道白素的处境,我又问:“白素她究竟怎么了?”
恩吉叹了一声:“希望到了贡云大师的禅房,你会明白。”
我听得他这样回答,不禁陡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真弄不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如果他说“你到了禅房之后就会明白”,那可以理解,可是他却不是那样说。
我勉力使自己静下来,布平在一旁低声道:“恩吉大师的意思,只怕是……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也不知道,要等你去看了才知道。”
我点了点头,布平这样解释恩吉的话,相当合理,一定是白素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不知发生甚么意外,十分怪异,恩吉不明白,所以希望我去看,能够明白。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头怦怦乱跳,忙道:“那我们还在门口干甚么?”
恩吉转头,向那三个老喇嘛望了一眼,三个老人一起点头,恩吉又叹了一声:“布平,你也来吧。”
他说著,推开门,向内走去,我和布平嫌那三个老喇嘛的行动太慢,急步抢向前,跟在恩吉的后面。发现庙中别的人,都在房舍之中躲了起来,经过之处,一个人也不见。
从庙门口到贡云大师的禅房,并不是很远,这时由于急,在感觉上,像是再也走不到。好不容易到了禅房前的空地,我已经急不及待,大声叫著白素的名字,恩吉只是回头向我望了一下,神情苦涩,但是并没有阻止我叫唤。
他的那种行动,益发使我感到事情的诡秘,我奔向前,一下子就推开了禅房的门。
禅房之中,有一支烛燃著,烛光半明不暗,由于我开门的动作大了些,光焰摇动,一推开门,我就怔了一怔。
在这里,我当时的心理状况。要分开来叙述,虽然在当时,我思绪中的念头,几乎是一起涌出来的。
首先,我看到禅房并不大,也没有甚么隐蔽之处,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房间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那使我在一怔之下,立时脱口说道:“甚么意思?人在哪里?”
同时,我也看到了在禅房中间,有一块相当大的石头,那块石头,自然就是庙中发生的一切怪事的根源,我心中立时想,我终于看到这块石头了,这块石头,有甚么特别呢?
石头看来一点没有特别,就是那样的一块石头。
我向禅房内连冲进了两步,转过身,恩吉、布平和那三个老喇嘛,也走了进来。我疾声问:“人呢?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恩吉现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来,我不禁无名火起,用力在禅床上踢了一脚:“你再不痛痛快快把一切说出来,我放一把火,把整座庙烧了。”
没想到这一次,布平居然帮著我:“大师,快说吧,他这个人说得出做得到!”
恩吉忙道:“说,说,把你们请到这里来,就是要说。”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喘著气。
在那霎间,他脸上的神情,起著急速的变化,先是著急,但随即变得极度的迷惑,声音之中,也充满了迷惘和不解:“他们,全在这里消失。”
恩吉喇嘛在庙门口一出现,神情之骇人,我就知道白素一定遭到意外了,直到这时,才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消失”这两个字。
我又是一怔,消失?白素消失了?就在这间禅房中?恩吉又说“他们”,除了白素之外,还有甚么人?我这时,自然也明白了他在庙门口讲的那句“他们全一样”话的意思了。
刹那之间,思绪紊乱之极,简直抓不到任何中心。我只是闷哼了一声:“消失?甚么意思?她不见了?还有甚么人不见了?”
恩吉的神情更迷惘,看起来,绝对不是假装,而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感到了迷惑。
在我连连追问之下,他只是失神落魄地望著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真叫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擅长于传心术的、经过数十年静修的高僧。看到了这种情形,我知道单是发急也没有用,只好道:“你总不能不说话,最多慢慢说。”
恩吉吁了一口气:“是的,真是要慢慢说,要从头说起才行。”
“从头说起”,那要说多久?我是一个性子极急的人,尤其现在,白素“消失”了,我却还要听他从头说起,这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事,我道:“长话短说,越简单越好。
”
恩吉叹了一声,像是不知道如何把事情说得简单,他想了一想,才道:“贡云大师,那年轻人,那位摇铃的大师,还有那位女士,全都在这间禅房消失的。”
我闷哼一声:“现在你承认李一心到过庙中了。”
恩吉却并没有因为曾说过谎而显得有甚么不好意思,他道:“由于事情实在太奇幻了,所以我才决定不向任何外人提及。”
我不去追问他撒谎的理由:“他们是怎么不见的?”
恩吉缓缓摇著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我真的发起急来,以手拍额:“老天,你不能说一句不知道就算数,好几个人,如起来有几百斤,不可能会不见的,过程究竟怎样?”
恩吉没有回答,一个老喇嘛哑著声音道:“恩吉要讲给你听,你又太性急,不肯听。”
我心中暗自骂了十七八句十分难听的粗话,又狠狠瞪了布平一眼,自然是在怪他,因为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倒霉到和这些鬼头鬼脑的喇嘛在一起。
我一挥手:“对不起,现在听经过是多余的,人不见了,你们找过没有?庙相当大,是不是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
恩吉在这时,却冒冒失失说了一句:“不必找,他们还在,可就是消失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又听到了这样的一句鬼话,别说是我,就算是释迦牟尼、宗喀巴他们在,只怕也会发火了吧?要不然菩萨的“狮子吼”是怎么来的?所以我立时吼道:“他妈的你在放甚么屁?”
恩吉喇嘛其实听不懂我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并不是用尼泊尔语说的,我不知道用尼泊尔语该怎么说。不过我是在骂他,这一点,他倒可以知道。他挥著手,双手在挥动之间,在禅房之中乱指著,急急地道:“他们在,我感到他们在。”
布平在这时,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道:“卫斯理,传心术。”
我立时问:“你通过传心术,知道他们在,可是他们却消失了?”
恩吉不住点著头,显然我是问对了。
我不禁再向禅房看了几下,禅房之中,如果除了我们,还有几个人在,绝没有理由看不到。看起来,那几个消失了的人,也不像变成了隐身人,我真是一片迷乱,不知如何再逼问才好。
布平在这时道:“事情怪异,听他从头说起的好。”
我长叹一声,只好说:“好,请你从头说起吧。”
恩吉如释重负,三个老喇嘛也异口同声道:“对,一定要从头说起。”
我趁机问了一句:“三位上师,也感到他们在?”
三位老喇嘛一起点头。我相信这三个老喇嘛在修为上,要比恩吉还高,恩吉都通传心术,他们自然也会。我没有再说甚么,盯著恩吉。
恩吉道:“其实不必真正从头说起,布平一定已告诉过你许多事了。”
我道:“他离开后的事,他不知道。”
恩吉“嗯”地一声:“他离开之后,大师们继续静思,这块大石……大师之中,有好几个,都清楚地感到,它有信息发出,每一个人感到的信息,都是同样的,那像是一种邀请,可是又没有人想得通,如何去接受这项邀请。又过了很多天,许多大师都放弃了,只有贡云大师和那位摇铃大师,还在继续著,我在这时,在贡云大师的鼓励下,也参加了静思,在第三天头上,我也感到了来自奇异的灵界的信息。”
他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了一下他的话头:“请问:一、感到信息,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二、你又怎知信息是来自奇异的灵界?”
我的问题,问得相当直接,恩吉做了一个手势:“感到,就是感到了,任何人都会感到一些甚么的,就是忽然有了感觉。”
我咕哝了一声,他说了等于没说。
他又道:“至于我想到,那是来自灵界的信息,由于我感到了一种邀请,要我到一个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去,这个地方全然不可捉摸,但是却又使我有强烈的感觉,感到这个地方,就是我们教义经典之中,经常出现的灵界。”
我沉声道:“可以解释为天灵之界?是人的灵魂才能去到的地方?”
恩吉很认真地回答:“一个有了修为的灵魂才能去到的地方,甚至超乎天界。”
我示意他再说下去,他道:“我得到了信息,兴奋莫名,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能够使自己到达灵界呢?我苦苦思索著,不得要领,那少年出现了,他的名字是李一心?”
我和布平一起点头。
恩吉道:“他突然出现,当然是偷进来的 ”
以下,就是恩吉和李一心见面,和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经过。
恩吉喇嘛在贡云大师的禅房近门口处,面对著那块大石在静思,禅房的门打开著,外面的院子中,空无一人,庙中的喇嘛,都已放弃了静思,请来的各教派的大师,也全都离去了,只有一个不属于任何教派的喇嘛,还留在禅房中,他和贡云大师两人,都像是泥塑木雕,连呼吸也控制得极其缓慢。
恩吉也全神贯注在思索著,在静思的过程之中,他不但运用自己的智慧,也从自小看熬了的各种各样的典籍之中,去寻找答案,他如此入神,以致天甚么时候黑下来,天黑了多久,他全然不去注意。令得他突然震动,是忽然之间,有甚么沉重的东西,加到他的肩头上。
恩吉吃了一惊,立时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青年,显然是一个外来者。
那青年正把他的一只手,按在趺坐著的恩吉的肩上,令恩吉感到沉重的,就是他的手,看来,那青年像是站立不稳,必须靠手按在恩吉的肩头上,才能站得住。
恩吉看出了青年是外来的人,便有点愤怒地,把青年的手推开,正待站起身来,把那青年推出禅房去,忽然看到那青年的神态,十分怪异。
那青年双眼发直,凝视著禅房中间的那块大石,口唇掀动著,发出一种十分低微、喃喃自语的声音。恩吉不懂他在说些甚么。
青年的神情虽然怪,但也不足以令恩吉改变他的动作,他仍然站了起来,拉著那青年向外去,青年像是根本未有所觉,一点也没有反抗。而在那霎间,令得恩吉改变了主意的是,他看到贡云大师,突然扬起了脸来。
贡云大师面对著禅房的门,自门外映进来的光芒,映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恩吉可清楚地看到,在他的脸上,展开了一个看来给人以极其安详感的微笑。
恩吉一看到这样的微笑,就怔了一怔,立时专心一致,面对著贡云大师,不再去理会身边那突然出现的青年人。因为他看出了大师的神情,是正有甚么话要告诉人,而且,大师正在使用传心术,要把他心中所想的,传给他人。恩吉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集中精神,准备接受贡云大师的教诲。
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传心术在修为年深的喇嘛之中,并不特别深奥,恩吉和一些资历深的喇嘛,常有心灵传通这种事。可是这时,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心中正感到奇特,忽然看到,在他身边的那个青年,正盯著贡云大师。
在那青年的脸上,现出和大师一模一样的那种安详的微笑。恩吉一看到这种情形,心中十分不是味道,因为他看出,贡云大师不是想通过传心术和他心灵互通,而是对那个青年。那青年是怎么可以接受贡云大师心灵上的信息?恩吉感到十分疑惑。可是这时,看他们两人的神情,两人正处于心领神会的境地。
恩吉只好在一旁呆呆看著,过了一会,那青年才笑著:“我终于找到了。”
贡云大师居然也开了口:“不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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