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一个家庭




  我想叹这口气很久了,但一直忍著,直到我见到了那男人,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虽然还未曾细问过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员,但就我现在所见的一些,已经可以有一个梗概。
  丁阿毛,有一个吸毒的父亲,有一个至多不过十六岁,但已在过著娼妓生活的妹妹,还有五六个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母亲。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那样苛责丁阿毛不像人,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学如何做人!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发抖的手指来指著我︰“你……你是……”
  我沉声道︰“你是丁阿毛的父亲?”
  那男人皱著眉:“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闯了祸?他在外面闯祸,不关我事,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关我事!”
  我又叹了一声︰“你放心,他不会再闯祸了,他死在拘留所。”
  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将丁阿毛的死讯讲出来,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实在太麻木,只怕不用那坏消息去刺他一下,他甚么也不会讲!
  然而,当我说出了丁阿毛的死讯之后,那男子看来更像是泥塑木雕!
  他站著不动,眼珠中一点光采也没有,像是两粒黑色的、腐烂了的木头,他的唇发著抖,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不准备再逗留下去,可是,刚才冲进屋去的那少女,发出了一阵轰笑声,又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甚么?阿毛死了?哈哈,他也会死?他比我先死?哈哈!
  ”
  由于我对丁阿毛的厌恶已经稍减,而且,对于丁阿毛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对他生了一丝同情心,是以对那少女的这种态度,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他死了,你那么高兴作甚么?”
  那少女一听,突然冲到了我的前面来,咧著嘴,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尖声道︰“我自然高兴,恨不得是我弄死他!”
  我冷冷地道︰“一个小姑娘,不应该有那样狠毒的心肠的!”那少女怪声笑了起来,她一面笑著,一面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泪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著气,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岁那年,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为甚么不是小姑娘?”
  她的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来很可怖。
  可是,她继续讲出来的话,却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一面流著泪︰“那一天,阿毛说请我看戏,可是却将我带到一间空屋,那里,有五六个人等著,他们全是阿毛的朋友,他们逼我,先是他们的大哥,然后是别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随著她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发抖,只有那男子,还是像僵尸也似,站立不动。
  我苦笑著,开始感到随便给人同情,实在很危险,因为你永远无法明白人会做出甚么可怕的事情来!
  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他死了,我自然高兴,他是怎样死的?我总希望著他被许多蚂蚁,慢慢一口口咬死!”
  她突然向我伸过头来,我忙不迭后退,她一个转身,便向屋中窜了进去。
  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只见那男子用衣袖抹著鼻孔,向我发出一种十分呆滞的笑容来︰“先生,你可以给我……三五元钱!”
  我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之感,我陡地扬起手来,若不是在刹那间,我看到那男子的模样,实在经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掴了上去!
  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对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来。是以那男子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狠狠地道︰“畜牲!”
  他真是畜牲,只有畜牲,才对下一代只养而不教,也只有畜牲,才盲目的只为生命的延续而繁殖,在那样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
  但我们是人,人和畜牲不同,我们的下一代,像畜牲一样,只有生命就可以了?像那男子那样,有八个孩子,他有甚么方法给这八个孩子以最起码程度的教育和正常的生活?
  我骂了一声之后,又骂了一声。
  那少女又从屋子走了出来,我楞了楞,我几乎认不出是她。
  她已将她脸上的化妆都洗去,面色苍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妆之后,她显得很清秀,也带著相当程度的稚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别骂我爸爸!”
  我呆呆地望著她,如果她仍然像刚才那样,画著大黑眼圈,一副令人作呕的样子,说不定连她我都会骂进去,但是现在,我却骂不下去。
  她仍然在流著泪,但是她的神态却很平静,她来到了她父亲的身边︰“你真不中用,进了两次戒毒所,还是一样不断瘾!”
  那男人的手在发抖,他道︰“阿玲,你知道……那东西上了瘾,戒不掉的!”
  我直到这时,才知道阿毛的妹妹叫“阿玲”。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既然知道戒不掉,为甚么要上瘾?”
  那中年男子翻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阿玲推著他走进了屋中,转身出来︰“别逼他,他为了养我们,天天开夜工,不够精神,才吸毒,你知道么,他要养八个孩子!”
  阿玲显然认为她讲出了她父亲不得已的苦衷,我就会同情他了,但事实上,我却感到了一阵反胃,我冷冷地道︰“他为甚么要生八个孩子?我不相信他的知识不如你,你也懂得用避孕药,他为甚么不用?”
  我的话自然是极其残酷的,是以也使得阿玲的脸色更苍白。
  她望了我片刻,才叫道︰“走!你走!”
  我冷笑著,道︰“我还不想走,我要知道,丁阿毛平时和一些甚么人来往!”
  阿玲的面色变得更难看︰“我不愿提起那些人。”
  我将语气放温和了些︰“阿玲,我知道那些人欺负过你,你不愿提起他们,但是,我要找他们,你受过他们的欺负,更应该帮助我去找他们!”
  阿玲的呼吸变得很急促,她胸脯急促地起伏著,然后,她点了点头︰“好,他们常聚会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叫阿中带你去。”
  她扬声叫了起来︰“阿中,阿中!”
  在通到天台来的那扇门前,立即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我一看到他,便不禁呆了一呆。
  那年轻人,就是我叫他让开,他忽然凶性大发,向我一刀刺来,被我踢下楼梯去的,他就是阿中?阿玲叫他替我带路?
  阿玲实在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她已在我疑惑的神色中,看到了我心中所想的事,所以,当阿中迟疑著,还未曾向前走来时,她便道︰“阿中很喜欢我,他会听我的话。”
  我摊了摊手︰“我们刚打过架。”
  阿玲勉强笑了一笑︰“那不要紧,打架,太平常了。”
  阿中慢慢向前走来,他的眼光之中,仍然充满著敌意。阿玲叫道︰“走快些,阿中,替我做一件事!”
  阿中一跳便跳了过来,阿玲道︰“阿毛平时和那些人在甚么地方,你知道?”
  阿中连连点著头。
  阿玲向我一指︰“带这位先生去,听这位先生的话,别再和他打架了。”
  一听到“打架”,阿中不禁摔了摔手腕,那是他刚才被我一脚踢中的地方。我先向他伸出手来︰“已经打过架,那就算了。”
  我伸出手来和阿中相握,十分勉强,因为将我和阿中刚才相遇的情形,形容为“打架”,太轻描淡写,刚才,当阿中用小刀向我插来之际,那是不折不扣的残杀!
  我和阿中握了手,阿中很不习惯和人家握手,这从他的面部肌肉也几乎僵硬了这一点可以看出来。
  然后他道︰“跟我来。”
  他向我讲了一句,又望向阿玲,当他望向阿玲的时候,他的眼光之中,充满了企求的神色。
  然后,他嗫嚅地道︰“阿玲,你……你今天不用上班了么?”
  阿玲转过身去,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走出了一步,然后才道︰“等你回来了再说。记得,你将他送到就回来,别让他们看到你。”
  阿中连忙答应著,在他的脸上,又闪过了一丝快乐的神采。我可以说还是第一次在阿中那样类型的年轻人脸上,看到那样的神采。
  阿中向我点了点头︰“跟我来。”
  我们一起走出了那屋子,走出了那条小弄,一直向前走著,我道︰“可要坐车?”
  阿中摇头道︰“不用,走去就行了。”
  我离得阿中很远,在考虑了一下之后,我道︰“阿中,问你一个问题。”
  阿中望著我,点了点头,我道︰“阿中,刚才,你为甚么一听得我叫你让开,你就用刀刺我?你知道,我若不是闪得快,可能给你刺死!”
  阿中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他的嘴唇掀动了几下,过了好半晌,他才道︰“我,我不知道。”
  “你一定有原因的,你只管将原因讲出来,我一定不怪你!”
  阿中不但是嘴唇在抖著,连他的脸上肌肉,也在不断地抽搐著,他的声音,变得极其难听:“我……钟意阿玲,我……很喜欢她。”
  “那,又怎样?”
  “我很喜欢她,”阿中重复著︰“我要娶她做老婆,可是……可是我却和她讲话的机会也没有,她不是睡觉,就是去上班,有一次,我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看她,我看到一个胖子掀起她的衣服,用手指用力在捏她的奶,她一定很痛,她忍著不说痛……”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阿中的眼中,已有泪水迸了出来,他继续道︰“我刚想拉开那胖子的手,那胖子却大声喝我,叫我走开,我……当时就……”
  “打了那胖子?”
  “是的。”阿中点点头。
  我没有再出声,阿中在停了片刻之后,又向前走去,他道︰“后来,我坐了三个月牢,但是我一样喜欢阿玲,虽然她每天都被不同的男人摸奶和与他们……”
  阿中用力捏著手,他的手指骨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不必再问下去。
  我们之间谁都不再出声,阿中一直低头走著。
  走了足有二十分钟,才来到了另一条小巷口。那小巷更窄得可怜,是两堵高墙之间,大约只有几呎宽的一道隙缝。
  而事实上,那隙缝中盖著不少铁皮屋,可以供人走来走去的,只有一两呎左右而已。
  阿中压低了声音︰“第三间屋子是他们的,阿玲就是在那屋子中──”
  阿中讲到这里,他显然难以再忍受,立时转过身,迅速地奔过马路,消失在人丛之中。
  我站在巷子口,已经可以听到从第三间铁皮屋中传出来的喧闹声,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喧闹声,这些声音自然全是人发出来的,可是却毫无意义,如果原始人一直就是那样无意义地叫嚷,那么一定不能在日积月累之下,形成语言。
  也就是说,那些人那时的叫嚷声,比原始人还不如,就像是一群疯狗!
  我慢慢向前走去,第一间铁皮屋,是一家“理发铺”,一张看来难以承受一百磅的木椅,一块已黄得根本照不到甚么人影的镜子。
  在一只铜盘架子之旁,一个老头子木然坐著,看到了我,只是略略抬了抬眼,仍然那样地坐著。
  我急忙走过去,不忍心向那老人多看一眼,因为我实在分不出那老人坐在那里,和他躺在棺材中,有甚么分别。
  第二间铁皮屋的门锁著。
  第三间铁皮屋的门一定被人在里面不断地摇著,是以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猛地拉开了门。
  一个人随著那扇门被拉开,而跌出来,我连忙伸手一推,将他推了进去。
  刹那间,声音静了下来。
  我看到屋中有六个人,五男一女。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挤在一张铁床上,那女的年纪很轻,身上的衣服皱成一团,她挤在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之间,她的手放在一个男孩子的胯间。
  另外三个人,有一个蹲著,一个站著(被我推进去的那个),另一个坐在一张凳子上。
  整间铁皮屋的面积,不会超过八十平方呎,散发著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在门口站著,一个人(我发现他的年纪最大,身体也最壮硕)霍地站了起来,一扬手︰“喂,你干甚么?”
  我冷冷地望著他︰“找你。”
  那家伙手叉在腰上,一抖一抖向前走了过来,他来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暂时并不还手,我想看看他对我怎样。
  他在抓住了我的衣领之后,咧嘴笑了一笑︰“找我作甚么?”
  我沉声道︰“放开你的手!”
  他伸手在他抓住我衣领的手臂上,“拍”地打了一下︰“放开!”
  接著,他便笑了起来︰“我已经叫他放开了,可是他不肯放。”
  我冷笑一声︰“那只好我来叫了!”
  我“呼”地一掌,向他的手腕上切了下去,他的手突然离开了我的衣领,而我根本不让他有出声叫痛的机会,就抬起膝盖,顶了上去。
  那一顶,正顶在他的小腹,他立时发出了一下闷哼,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