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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声愈来愈近,一艘船已在我们的视线之内出现,我已经可以看清它是一艘相当旧的货船,但是它向前驶来的速度之快,令得我们每一个人,目瞪口呆!
它简直不是向前驶来,而是向前直冲了过来的,速度之快,简直可以和喷射机冲向跑道时的速度相比拟。一艘这样残旧的货船,不可能以那样的高速行驶,但是现在,它的确以那么高的速度向前冲来。
我们都可以看到,这艘船的船身,在摇摆著、震荡著,也可以看到船员在甲板上慌张地奔来奔去。
我突然之间,冲动地叫了起来:“快弃船!”
可是,不论我如何叫,船上的人自然听不到,然而我还是不断叫著,直到柯克船长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臂,我才停止了叫唤。
而这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艘货船,来到了刚才我们那艘游艇沉没的地方,突然倾侧,我们离开那地方并不远,都可以听到钢板的断裂声,也可以看到货船身上的起重机架,折裂、倒下,迅速地沉入海中。
那种下沉,和钢铁在海中的自然下沉不同,显然是被一种极大的力道硬扯下去的,是以在海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漩涡。
我们也看到,这艘货船上的船员,在货船倾侧之际,有很多个跌进了海中,他们在海面上,根本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就随著急速旋转的漩涡,而被卷进了海底。
那般倾覆了的货船船身,急速向下沉去,转眼之间,便被海水吞没。
但是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全完结,在货船被海水吞噬之后,许多木箱浮了上来,那些木箱大都全被挤碎了,但中间也有一两个是完整的。
木箱在海面上飘了开去,整艘船上的人,竟没有一个浮上水来。我想像著那些船员被夹在扭曲的钢板之上,变成了死人的情形,忍不住想呕吐。
救生艇上没有一个人出声,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实在太恐怖了,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样。过了好久,我才低声道:“你猜那艘货船,在海底变得怎么样了?”
我那时讲话的语气,就像是我自己在问自己,在我的话出口之后,也没有人来搭腔。
过了好一会,柯克船长才道:“根据你的想法,那艘货船上所有的钢铁,一定已将我的游艇包住,而这些钢铁,也已受了感应,变成了强力的磁铁!”
我点了点头,突然之间,我尖叫了起来:“我们得赶快向全世界发出警告,警告所有的船只,不能经过这里,也警告所有的飞机,不能飞临这里的上空!”
当我在那样尖叫的时候,我的神情,实在已经处在一种极不平衡的状态之中了,而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望著我。
我以一种不能遏制自己冲动的姿态大声喝道:“你们望著我作甚么?”
柯克船长这时倒比较我还要镇定些,他道:“他们除了望著你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自己也在海上漂流,有甚么法子可以通知全世界?”
我不由自主,喘起气来。
不错,我们正在海上漂流,我们无法确定自己现在是在甚么方位,也绝没有法子呼救。而且,我们离两艘船沉没的地点,也愈来愈远。
我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船长,你还记得我们出事地点的正确位置?”
柯克船长望著我,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我那样说法是甚么意思。
我道:“如果你记得,那么我们一脱险,就立时可以向全世界发出警告。”
柯克船长又呆了片刻,才喃喃地道:“我记得,可是我们甚么时候脱险呢?”
的确,我们甚么时候,才能结束在海上的漂流呢?
大海在许多文人的笔下,美丽无匹。的确,当你在豪华的船上,欣赏著海景的时候,大海是美丽的,但是当七八个人挤在一艘救生艇中,作毫无希望的漂流之际,观感就完全不同了。
我说我们的漂流是“毫无希望”,倒一点不是夸大之词,我们逃走得既然如此仓皇,自然不可能有任何食物饮料带出来。在太阳的蒸晒下,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已泛起了一层盐花。
而且可以看得出,在很多人的脸上,已经有著死亡的阴影在笼罩著了。
我们甚么时候可以遇救呢?根本没有人说得上来!
天慢慢黑了下来,当犹如一团红火样的太阳在海面上消失之后,天完全黑了,救生艇仍然在海面上漂著,有一个人想拉开喉咙唱歌,可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却令人无法忍受得下去。
柯克船长大声喝道:“住口!”
那人却突然站了起来:“你已不再是船长了,我喜欢怎样就怎样!”
直到这一刻,我才见到柯克船长凶狠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面,救生艇是那么小,但是柯克船长在那人的话才一出口之后,还是向前疾扑了出去,他双手立时扣住了那人的脖子。
救生艇在剧烈地震荡著,摇晃著,我赶紧也扑了过去,想将柯克船长的手拉开来,但是柯克船长的气力是如此之大,以致我竟拉之不动。
那个刚才对柯克船长出言不逊的人,现在尝到了苦果,他的双眼,紧紧凸了出来,他虽然还在挣扎著,但已经渐渐忍受不住了!
我看到这等情形,扬起了掌来,就待向柯克船长的后脑,劈了下去。
虽然,这绝不是适宜打斗的时刻和地方,但是看来,除非能将柯克船长击昏过去,不然,我想那人一定要被柯克船长扼死了。
可是,就在我扬起手来之际,柯克船长竟然先发制人,他的双手并没有松开那大汉的脖子,他只是将那大汉陡地拉近,双臂一缩,双肘便重重撞在我的胸前。
那一撞的力道极大,而且是我绝不会堤防的,我的身子一晃,几乎跌下海去!
我自问要和柯克船长对打,不会敌不过他,只是当我又站定了身子之际,我已没有必要再和他打斗了,因为刚才被他双手扼住脖子的那人,已经倒了下来,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死了!
柯克的面色铁青,他嘶哑地叫道:“我是船长,我仍然是船长,你们明白了么?”
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立时叫道:“是!”
有两个人讨好地道:“船长,将这个人抛下海去吧!”
柯克船长冷冷地道:“不,留他在救生艇上,我们可能要靠他来救命!”
显然是每个人都明白柯克船长那样说法是甚么意思,因为刹那之间,人人都静了下来。
我自然也明白柯克船长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是以我的心头,起了一股异样的恶心之感,我忍不住叱道:“柯克,你在提议我们吃人肉?”
柯克倏地转过身来,向我发出狞笑,在黑暗中看来,他的两排牙齿,在闪闪生光,他失声道:“是的,兄弟,吃人肉,而且是生的!”
我急速地喘著气,柯克一定是疯了,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人,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来的。
但是,我却又不得不承认,柯克船长这时的面色虽然难看,然而他的神情却很镇定,他直视著我,又用他那种冷酷无情的声音道:“不必太久,当我们在海上漂流四日或是五日之后,你就会因为少分一只手指,而和人打架,兄弟!”
我并没有再回答他,我也绝不想再回答,我只是在恨自己,何以在柯克让我离去的时候,我竟然不走,而留下来要看那只圆球。
如果我当时走了……
这样想,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事实上我未曾走,以致现在,和这个公然倡议将死人留下来吃的疯子,同在一艘救生艇上!
我的一生之中,有著许多不可思议的经历,也有很多,是极其恐怖的,但是再没有更比现在的处境,更令人作呕的了。
柯克船长还在盯著我,看他双眼之中所发出来的那种暗绿色的光芒,简直比一头专吃腐肉的老鼠还要不堪,我厌恶地转过头去,海水黑而平静,而柯克船长则在我转过头去的那一刹间,桀桀怪笑起来。
我实在很难详细说出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在大多数的时间内,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间中,有人在发出低沉的埋怨声,我几乎一直望著海面。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感到饥饿,或许是柯克船长的行为,仍然使我感到要呕吐的缘故。但是我觉得口渴,异常地口渴。
我曾在沙漠中迷失过路途,也曾被口渴痛苦地折磨过,但是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一点,在沙漠中感到口渴,和在海中感到口渴,完全不一样。
在沙漠中,你根本见不到水,口渴的时候,还可以勉强忍受,但是在海中,你极目所见的全是水,然而,你又不能喝那些水,海洋在地球上占那么大的面积,而人竟然不能饮用海水,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我已记不清楚自己第几次用几乎乾枯的舌头,在舐著乾裂的嘴唇了,我想使自己睡著,但是却无法做得到这一点,虽然事实上,我疲倦透顶。
然后,在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之后,天亮了。
我慢慢的转过头来,救生艇上的每一个人,双眼之中,都布满了血丝,脸上也都带著死亡的阴影。
我才转过头去,柯克船长便盯住了我,我心中立时想到,柯克和他的手下,都是一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们一旦在海上获救,也必然难以逃得脱法律的制裁,那么,就算有船只出现,他们会怎样呢?
我找不出答案来,我只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至少在现在,他们是盼望获救的。
那个死人仍然在救生艇上,事实上,也很难分辨得出那是一个死人,因为每一个活人的脸色,都和死人差不多。我们在海上漂流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情形已经变得这样糟糕了,真叫人难以想像,再下去,会有一些甚么样的事情发生!
我闭上了眼睛,阳光晒得我沾满了盐粒的皮肤,隐隐生痛。我那时候在想,我一定可以比所有的人支持得更久,那是因为我曾经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之故。但是,柯克船长是不是会让我支持到最后呢?
正当我在那样想的时候,突然间,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我知道有甚么事发生了,我立时睁开眼来,我看到了一只船。
那是一艘中国式的木帆船,虽然是一艘渔船,三根桅上全张著帆,它正在向著我们驶来。
救生艇上有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地跳著,以致令得救生艇几乎倾覆,柯克船长大声呵叱著,各人才静了下来,柯克先下令将那死人推到海中,然后转过头来,对我道:“先生,跳下去!”
我早已想到过这一个问题,是以我那时表现的镇定,很令柯克船长吃惊。
我缓缓摇著头:“你以为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你才应该跳下去!”
柯克船长狞笑著:“有船来了,我们必须获救,如果你在,我们会被送进监狱,你别以为你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我回头向那艘渔船望了一眼,大约再有三十分钟,它可以驶近我们了,我道:“在陆地上,或者不能,但是在这艘小艇上,你不妨试试。”
柯克船长阴森地道:“你坚持要和我们在一起,那也好办,上船后,我就会将船上所有人杀掉!”
我的心中陡地一凛,柯克船长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但是我立即更形镇定。
来的是一艘中国渔船,毫无疑问,船上一定是中国渔民,而我是中国人,我有太多办法,来对付柯克船长。柯克船长一面说著,一面立时挥了挥手,两个人向我扑了过来,但也立时被我挥拳击中了他们的咽喉,令得他们痛苦地伏了下来。
我大声道:“我可以将你们一个个抛下海去,来的是一艘中国船,你们自然也看到了,想要获救的人,应该全听我的指挥。”
还有两个人,已然站了起来,想要来对付我的,但是听了我的话,他们都呆了一呆,柯克船长大声吼叫著,推开了那两人,向我冲了过来。
他和我打斗,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已拗过了他的臂骨,令得他的臂骨,发出“格格”的声响来,全然无法作任何的反抗。
而这时,那艘渔船,离我们的救生艇也只不过三十码左右了,那是一艘大型的机动帆船,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是台湾,或者是香港、新加坡,但船上全是中国人。我已可以肯定了。
救生艇上所有的人,这时全部都站了起来,我放大喉咙吼叫道:“你们听著,这救生艇上,全是强盗,你们千万要小心!”
我用几种不同的方言,叫著同样的话,等到我用到闽南一带的方言,那渔船上的人,有了反应。
那时,船已离救生艇只有十来码了,有五六个人,甚至急不及待地跳下水中,向渔船游去。
我又叫道:“别让他们上船,他们全是穷凶极恶的强盗,别让他们上船。”
我一面仍然扭紧了柯克船长的手臂,自柯克船长的口中,发出了一阵如咆哮也似的声音来。
渔船的引擎早已停止活动了,但是渔船还在向前滑来,终于“砰”地一声响,撞在救生艇上。渔船上的人果然听我的话,有几个人游到了船边,向上攀去,但是渔船上的人纷纷用竹篙将那些人,重又刺回到海中。
船上的两个人,抛下了绳索,我命令还在救生艇上的人:“将救生艇拴好!”
那些人略为犹豫了一下,有两个人就照我的话去做,等到绳子拴好了之后,我用力将柯克船长向前一堆,推得他向前跌出了两步,然后,我手足齐用,沿著绳子,爬到了船上。
我一到了渔船上,就向还在海水中挣扎的人叫道:“上救生艇去,你们会得到水和食物,如果一定要上船,那只有死!”
那些人上不了船,只好纷纷向救生艇游了过去,我喘著气,转过身来:“请驶到最近的港口去,给他们食物和水,我有极紧急的事!”
那船上的渔民呆了半晌,才由一个年老的渔民问我:“先生,你究竟是甚么人?”
我自然无法和他们解释我究竟是甚么人,以及发生了甚么事,是以我只好道:“请你照我的话去做,我负责赔偿你们的任何损失,你们的船上,可有无线电通讯设备?”
那老年渔民摇了摇头,道:“我们只有收音机。”
我道:“最近的港口在哪里?”
那老年渔民说了一个地名,我甚至未曾听到过这个地名,然而我却毫无选择的余地,我必须尽快赶到任何有通讯设备的地方去。
是以我道:“好,就到那里去!”
一个小伙子捧了一瓢水来,我大口喝著,向下望去,柯克船长他们,全在救生艇上。
我吩咐渔民将食物和水吊下去,然后,船便向前驶去,渔船一向前驶,救生艇便变成挂在渔船的后面,渔船的速度相当高,海水不时溅进救生艇中,在救生艇的人,自然不会十分舒服。
但是,想想他们全是穷凶极要的犯罪分子,柯克船长刚才还在威胁著要杀死船上的所有人,那也就绝不值得去同情他们。
我在甲板上躺了下来,向渔民借了收音机,收音机中,正在报告著一艘货船突然在海上消失的消息,说是搜索船只和飞机,正在进行搜索。
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的心中,更是著急,因为去搜索那艘货船的船只和飞机,可能遭到如同那艘货船同样不幸的命运。
渔船在黄昏时分,抵达了那个小港口。
在那半天的航程中,我不时注意柯克船长。他在救生艇上,只是双手掩著脸坐著,除了曾喝过几口水之外,他甚至不吃任何东西。
从他的样子看来,他极其沮丧,自然,他有值得沮丧的理由,因为他虽然曾经有好几次占上风,但是终于全盘失败。
我们在渔船,并没有直驶向码头,而且在离码头还相当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请两个渔民,去和水警联络,等到一艘破旧的水警轮驶向我们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泰国的一个小渔港。
上渔船来的那位警官很年轻,当他听到了我说,在救生艇上的那些人,是著名的海盗柯克船长和他的部下时,他高兴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试想想,全世界的警务人员都想将之拘捕的著名犯罪分于,竟落在这个小地方的警官手中,对那位年轻的警官而言,实在没有一样礼物,再比那个犯人,更令他兴奋了。
他立时大声发著命令,救生艇上的人,全被铐上了手铐,我又表示有紧急的消息,要利用长途通讯设备,那警官立时派出了一艘快艇,将我送到了当地的警局。
这是一个小地方,警局的简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总算可以接通长途电话,我叫出了杰克办公室的号码,等了足足有二十五分钟之久。
在那二十五分钟之内,我不停地喝著水,抹著汗,我焦急得几乎以为我不能听到杰克的声音了!
但是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我道:“上校,我是卫斯理,我在泰国!”
杰克上校没好气地道:“你在泰国干甚么?”
杰克上校曾被柯克船长反锁在密室中,他虽然已经脱困,但是心情一定不会十分好。
而我在这时,却无法理会他的心情是不是好,我必须尽快地将消息告诉他。我道:
“上校,我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一艘货船神秘失踪了,是不是?请尽快通知,任何船只或飞机,都不可以接近那个地区!”
接著,我就向杰克说出了那地区的正确位置。
杰克上校呆了片刻:“为甚么?你在发甚么神经?”
我道:“在电话中,我很难向你说得明白,请你照我所说的去做,我已经将柯克船长和他的十几个部下,交给了泰国的警方!”
杰克上校一听到柯克船长的名字,立时大声骂了起来,他骂得十分激动,我自然知道是甚么使他如此激动的。我等他骂完,才道:“我尽快赶回来,但是请你先将我刚才的警告转达出去。”
杰克上校道:“好。”
当我放下了电话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是如何地疲倦和饥饿。
泰国的警察总部特地派了一架飞机来,这个小港口根本没有机场,是以派来的是一架水上飞机。
我是和柯克船长和他的部下,以及几个地位极高的警官一起到达曼谷,然后,我不理会他们的挽留,而立时飞了回来。
杰克上校在机场上等我,他一见我下机,便立时迎了上来:“我转达了你的警告,但是,各方面都想知道为甚么?”
我道:“想知道为甚么的人在哪里,你可以召集他们,向他们报告!”
杰克上校道:“自然可以,你先回家去,两小时后,到警方的会议室来。”
我的的确确需要回家休息一下,虽然只有两小时的时间,也是好的,所以我点著头,向前走去,白素和杰克完全不一样,她只是站著笑著,像是他的丈夫不是死里逃生,劫后归来,而像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回来一样。
她也知道我够疲倦的了,甚至不向我问甚么,到了家中,我舒服地坐在阳台上,才将此行的经过,向她详细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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