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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骏扬了扬眉:“是么?那么,甚么人才是你的对象呢?”
我道:“譬如说,陶启泉,他还差不多!”
陶启泉就是我一个电话,他就立即派人送了两百万美元支票来的那位大富豪。他是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骏那样,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说出陶启泉的名字来,倒也不单是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启泉目前,也在汶莱,正是汶莱国王的贵宾。
林伯骏一听到这个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样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听说陶启泉在汶莱,也有不少产业和油田,林先生的经营范围,一定比他更广?”
林伯骏神情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才道:“卫先生你……认识陶先生?”
我道:“不敢说认识,不过,我见了他,他不致于怀疑我向他骗钱!”
林伯骏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你别见怪!
”
我只是“哼”了一声,懒得再和他说话。车行一小时左右,驶进了一幢相当大的洋房,驶进了花园,在建筑物前停了下来。
我和林伯骏下了车,那土人提著我的箱子,一起走进去,才一进房子,我就听得一个老太太在叫道:“伯骏,那位卫先生来了没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话,我一听,就大声道:“来了!”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是字正腔圆,学到十足,我立时听到了一下欢呼声,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女佣推著一张轮椅出来,轮椅上坐著一位老妇人。
她看来六十出头,神情显得极度的兴奋,正东张西望,在找寻说“来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过去:“林老太太?我是卫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过来,刹那之间,她的神情,激动得难以形容,双眼之中,泪花乱转,张开了双手。我一来到她的面前,她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口唇颤动著,却因为心情的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林伯骏紧随在我的身后,一看到林老太太这样的神情,我回头向林伯骏道:“令堂这样的情形,看来我想骗你钱,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骏的神情极其尴尬,也多少有点恼怒,闷哼了一声,并没有说甚么。
这时,林老太太的神情,稍为镇定了一点,可是她还是不住喘著气:“卫先生?那东西呢?你带来了没有?让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发呆,并不是因为我不懂她说的“那东西”是甚么。“那东西”
,当然是指那块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称“那木炭”,而称“那东西”?
在我发呆之际,林老太太的神情,更显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带来了!”
林老太太一听得我说“带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望著我:“伯骏曾对我说,那东西……是一块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东西是一块木炭!这和四叔当年回来之后,进入秋字号窑去取东西,并不知道他会取到一块木炭是相同的。这又是甚么原因?
我不论如何想,都无法想出其中的究竟来,反正关键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团总可以解决。所以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块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气来。她显然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不然也不会坐在轮椅上了,可是这时,她却不顾一切地,想挣扎著站起来,吓得她身边的护士和林伯骏,连忙过去,又扶又按,总算又令得她坐了下来。
林老太太一直望著我:“给我!将那……块木炭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犹豫,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立时向林伯骏望了过去:“伯骏,快付他钱,不论他要甚么价钱,快付给他!”
林伯骏的神情,相当难看,但他还是并不拂逆他母亲的意思,连声答应著。
一看到这种情形,倒轮到我来尴尬了,因为林伯骏怀疑我来骗钱,如果我立时提出价钱来,那倒真像来骗钱了!
林伯骏一面答应著,一面道:“娘,你……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林老太太立时生起气来,说道:“不用说,你不知道,不论多少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给他!”
林老太太说得声色俱厉,林伯骏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在这时候,倒可以肯定了一点,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要不然,她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到林伯骏这种为难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为他刚才曾对我不礼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为我急于想从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进一步的资料。
我道:“林老太太,价钱的事,可以慢一步谈,我先将这块木炭给你!”
我一面说,一面提过了手提箱,打开,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来,打开盒盖,交给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时双手,紧紧抱住了盒子,盯著盒中的那块木炭,面肉抽动著,神情激动到了极点。
我实实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块木炭,会现出这样激动的神情来。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一面抹著泪,一面抬起头来,对我道:“卫先生,请你跟我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很多!”
她强调“很多话”,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气,向林伯骏望去,说道:“伯骏,你也来!”
林伯骏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听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骏一会,叹了一声:“好,你不想听,那由得你,卫先生,请跟我来!”她一面说,一面示意护士推著轮椅,向楼上去。
我向林伯骏道:“林先生,我想你还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这……整件事,和令尊有极大的关系!”
林伯骏冷冷地道:“我父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关,我也没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骏的话,如此决绝,当然是无法再说动他的了!我跟著林老太太上了楼,轮椅推进了一间相当宽大的房间,又穿出了那间房间,来到了一个种著许多花卉的阳台上。
我自己移过了一张藤椅,在林老太太的对面,坐了下来,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过了一张几来,取来了茶。阳台下面是花园的一角,远处是山,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对面坐下来之后,林老太太好一会不出声,双手仍紧抱著那块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问题去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道:“我家相当开明,我从小就有机会上学念书,高中毕业之后,我在家乡的一家小学教书,子渊就是这家学校的校长。”
她已经开始了要对我讲的“很多话”,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听她讲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渊的家,位在县城西。我们家乡的县城,城西那一带,全是后来搬来的,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我们称那一带为‘长毛营’,子渊就是‘长毛营’的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地名很怪,为甚么要那样叫?”我一面问著,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将她丈夫原来住在哪一区的地名告诉我。
林老太太道:“长毛营,就是说,住在那里的人,原来全是当长毛的!”
我“啊”地一声。“长毛”这个名词,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所以一时之间,想不起它的意思来。
所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当长毛”,就是当太平天国的兵!太平天国废清制,复旧装,蓄发不剃,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统称之曰:“长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渊先生,是太平军的后代!”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据父老说,长毛营里的人,本来全在南京,湘军攻破南京,南京的长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县,就不再走,住了下来。”
我一面“嗯嗯”地答应著,一面心中实在有点不耐烦,心想林老太太从她丈夫的祖先开始讲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资料,有甚么关系?不如催她快点说到正题上来的好。所以我道:“当年,林老先生有一个十分古怪的行动,他到一处烧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挥著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心急,你不从头听起,不会明白!”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来了,她喜欢从头说起,就让她从头说起吧!
林老太太续道:“这批长毛,全是做官的,据说,做的官还不小,甚至还有封王的!”
我点头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国到了后期,王爷满街走,数也数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道:“子渊的上代,是不是封过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甚么官,我也不详细。我在小学教书,他是校长,不到一年,我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终于论起婚嫁来了!”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来,我也不去打断她的话头。事实上,她的叙述,十分平凡,也没有甚么大趣味,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继续道:“我家里反对我嫁给子渊,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里也只好答应,结婚之后,我搬到子渊的家里去住。子渊的父母早过世了,他家是一幢三进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砖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里除了两个老仆人之外,就是我们两夫妻,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礼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烦,在她讲到最后几句时,我移动身子,改变了三次坐著的姿势。
可是林老太太却全然不加理会,仍然在说她的屋子:“屋子实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连去都没有去过,也不敢去。结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骏,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教书了。在伯骏三岁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著,忽然人声喧哗,叫著:‘失火了!失火了!’伯骏先惊醒,哭了起来,子渊也醒了,立即跳起来向外奔去,我吓呆了,在床上搂著伯骏,不知怎样才好,只听得人声愈来愈嘈--”
我听到这里,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会:“一直吵到天亮,一个老佣人,奔进奔出,向我报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烧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间屋子烧成了平地,我们的屋子,只有最后一进被烧去了一角,没有蔓延过来。”
讲到这里,她自动停了下来,叹了一声。
我真希望她转换一下话题,别再说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讲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烧过来,将我们的屋子也烧掉了,那倒好了。”
我一听得她这样说,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她这样讲,分明说她这场听来像是不相干的火,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和她有关,当然也和林子渊有关,和整件事有关!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骏,去看被火烧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后一进,屋后,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隔著相当高的围墙,围墙已经倒了下来,被烧掉的大半间屋子,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地方。我去看的时候,看到子渊正在砖堆上,指挥著两个佣人,将塌下来的砖头撇开去,他自己也卷著袖子在搬砖头。找走了过去:‘子渊,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忙!’子渊摇著头:‘不倦,你来看,我小时候,常到这里来捉迷藏,后来很久没有来,你看,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气,更聚精会神地听著。
林老太太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房子很怪是甚么意思,就抱著伯骏过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断墙,墙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砖砌起来的,有两层,中间空著大约两尺,是空心墙。我看了一下:‘是空心墙,也没有甚么怪!’乡下人起房子,讲的是百年大计,空心墙冬暖夏凉,也不是没有的事。子渊说道:‘不对,你再听听!
’”
我听到这里,忙道:“甚么?他叫你‘听’?”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说,一面拾起半块砖头来,从墙中间向下抛去,那半块砖头落下去,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从砖头落地的声音听来,墙基下面,至少还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声:‘下面是空的!’子渊忙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了!’这时,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烧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时明白子渊叫我别大声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续道:“这屋子下面,有一个地窖!而这个地窖,子渊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烧塌了半边墙,他也不会发现!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声的意思?”
我点头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数要来埋藏宝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当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宝!”
林老太太苦涩地笑了起来,喃喃地道:“藏宝!”她又叹了一声:“子渊当时是这么说的,他来到找身边,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兴奋:‘我家的祖先是做甚么的,你当然知道!’我看到他这种样子,好像马上会找到大批金元宝一样,就没好气地回答他道:‘当然知道,是当长毛的!’”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神情很难过:“平时,如果我这样说,子渊一定很生气,可是那时,他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连声道:‘是,当长毛!’接著,他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太平军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银珠宝?’唉,卫先生,这一点,我相信凡是略为知道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的人都知道!”
我点头道:“是的,长毛搜掠财宝的本领不少,不比李自成、张献忠差。而且太平军肆虐之处,正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渊接著道:‘这屋子有一个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里面一定会藏著--’他那时,甚至兴奋得讲不下去,只是连连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么,他究竟在地窖里--”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断了她的叙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个请她讲下去的手势。
林老太太道:“当时,他叫我不要张声,到晚上,他会到地窖中去发掘。我本来只觉得事情很滑稽。可是当天,在太阳下山之后,子渊就开始不安,团团乱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种情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才好!”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天才黑,他就点著了一盏马灯,向我望来,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进那个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感到如果我们进入那个地窖,一定会有极其不幸的事情发生。我这种感觉,极其强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发抖!子渊看到我这样情形,忙道:‘你怎么啦?’我趁机道:‘子渊,别进去,别进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处封起来!’”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停了停,才又道:“子渊一听,立时笑了起来。唉,多少年来,他那种笑声,一直在我耳际响著,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林老太太现出极难过的神情来。林子渊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甚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林子渊到炭帮总部之行,一定和他进入地窖有关,结果,是林子渊葬身炭窑,尸骨无存,这自然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林老太太这时心情悔恨,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当时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会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我解释道:“任何人,发现了自己的祖居,有一个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乱世之中,做过一番事业,我想,没有甚么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进去看个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叹了一声:“是的,其实当时我虽然害怕,虽然叫子渊不要进去,但是我心中,一样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甚么!”
我忙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责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叹了几声,才道:“他当时笑著:‘怕甚么?地窖里,就算有甚么妖魔鬼怪,已经穿了一个洞,也早已逃走了!’我当时只是重复著一句话:‘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经提著马灯,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满是皱纹的手,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才又道:“我们到了那断墙处,他放下了马灯,搬开了堵住入口处的一块木板,我看到他的脸色,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里,也十分紧张。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头,向我望来,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甚么不对头,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来,免得孩子没人照顾。’”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道:“卫先生,你想想,一个女人听得丈夫对自己讲这种话,心里是不是难过?”
我摊了摊手:“我很不明白,只不过进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们两人间,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极不幸的事会发生!”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预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无可解释。
林老太太又道:“我听了之后,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觉,已经流下泪来,子渊伸手在我脸上抹著:‘别傻了,不会有事的!’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提著马灯,自那个缺口处,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说,神情愈是紧张:“我连忙踏前一步,从缺口处向下张望。白天我已经看过那缺口,可是因为下面黑,看不很真,这时,子渊提著马灯,我看到他已经落了地,正面向前走著,墙中间的夹心,一直延续到地底下,成为一条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灯光在闪动,我忙对著缺口叫道:‘子渊,我看不见你了!’他的声音传了上来:‘这里有一扇门!’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门声。不知道为了甚么,我听到这样的撞门声,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
林老太太说著,向我望来。我不禁苦笑。她是当事人,连她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我怎么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一下大声响,和子渊的欢呼声:‘门撞开来了!’我忙道:‘门里有甚么?’我连问三四声,子渊却没有回答我--”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临下去之前,讲到怕会没有人照顾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甚么,林老太太道:“我急起来,正想大声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灯光、人影,接著,子渊就出来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铁箱子,一手提著马灯,神情兴奋得难以形容,他一面走出来,一面抬头向上,叫道:‘果然有东西!你看,有一只小铁箱!’他来到了缺口下面,由于他两只手都拿看东西,很难攀上来,所以,他先将那只铁箱抛上来给我。
“那只铁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脚,他运抛了几次,我才接住。铁箱在手里,也不是太重,我才后退一步,子渊就迅速爬了上来。”
“他一爬上来,就喘著气:‘里面是一间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这只小箱子放在中间,这下子,我们一定发财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轻,不像是有金子银子!’子渊骂我道:‘傻瓜,比金子银子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了箱子来,自己拿著,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时,伯骏哭了起来,我进房去抱伯骏,子渊也跟了进来。”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锁。箱子虽然有锁,可是并不很结实,一到房间,我抱起了伯骏,他将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已将箱子的锁扭了下来,当时,我们都极其兴奋,子渊望著我:‘闭上眼睛,小心叫箱子里的珍宝弄花了眼!’我道:‘快打开箱子来看看!’子渊吸了一口气,将铁箱盖打了开来。箱盖一打开,我们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并没有打断林老太太的叙述,她讲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但是,只停了极短的时间,她立时又道:“铁箱子里,只有一叠纸,裁得很整齐,用线钉著,像是一本账簿--”
我心急:“或许纸上写著甚么重要的东西?”
林老太太摇著头:“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这是甚么意思?难道纸上面没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纸上有几行字,字体极工整,写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此册只准林姓子弟阅读,外姓之人,虽亲如妻、女,亦不准阅读一字,否则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这几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时,我将抱著的伯骏,向子渊的怀里一送:‘好,你祖宗订下的家规,你们两父子去看吧!’我一说完,就赌气向外走了出去。”
我听得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也不禁苦笑。以前,轻视女性,是平常事。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当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个时代,已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又有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林子渊结婚,当然是一个知识女性,个性也一定相当倔强,对于这样的“祖训”,心里自然极度的反感!但是她这一争气,只怕我也难以知道这本郑而重之,放在小铁箱,又特地为之建立了一个秘密地窖的册子中,究竟写著甚么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终没有看那册子中写的是甚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当时我睹气走了出去,到了天井,生了下来。我以为子渊一定会追出来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我心里有点生气,也有点不耐烦,就绕到房间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关著,窗上糊著棉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灯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翻著那本册子,他一页又一页地翻著。”
我又问道:“林先生以后没有提起,他在那本册子中看到了甚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奇怪的是,我因为看到了册子第一页写的那几行字,心中动了气,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子渊也绝口不提这本册子的事。当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来,过了好久,听到了伯骏的哭声,哭了好久仍没有人理会,我奔进房中,看到伯骏在床上哭著,因为哭得久了,脸胀得通红。子渊却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甚么事,连儿子哭成那样,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叙述,堪称极之详细,但是我发现她在有点紧要关键上,反倒不注意。
哭了多久,全然无关紧要,她反倒说了出来。
是以我忙又道:“那时,他还在看那本册子?”
林老太太皱了皱眉:“当时我奔进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样,当然是先抱起了孩子来,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渊,发现他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坐著发怔,我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你在干甚么?’子渊被我一喝,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没…
…没甚么!’我和他做了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瞒著我,我立时又想到册子第一页上的那几行字,哼了一声,道:‘你看到了些甚么?’”
“子渊苦笑了一下:‘你别怪我,祖训说,不能讲给外姓人知道!’我当然更生气,冷笑了几下,就没有再理会他。这时,我没有看到那册子,也没有看到那只小铁箱,不知道他放到甚么地方去了!我当然也不希罕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当长毛的,还会有甚么好事?多半是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讲来,兀自怒意盎然,可见得当时,她的确十分生气。
她继续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子渊也不提,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这样过了七八天,子渊忽然在一天中午,从学校回到家里。他平时不在这时候回家的,我觉得意外,子渊一进门,就道:‘我请了假,学校的事,请教务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准备干甚么?’子渊道:‘我要出一次门!’他说的时候,故意偏过了头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疑惑。那时候的人,出门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点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里去?’子渊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萧县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一个县,心中更奇怪,大声问他:‘去干甚么?有亲戚在那边?’”
“子渊搓著手,神情很为难,像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实,不善撒谎。我立时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声:‘又是不能给外姓人知道?’子渊苦笑著:
‘是的!’我赌气不再言语。我已经感到事情愈来愈不对头,可是就因为睹了气,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个人去,伯骏可不能让你带走!’子渊笑了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带了几件衣服,临走的时候对我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双眼都红了,发出了一阵类似抽咽的声音,神情极其哀伤。
林老太太为甚么会悲从中来,当然再明白也没有。她的丈夫,林子渊,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话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叹了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声:“他一去,就没有回来过!”
我点头道:“我知道!”
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关于林子渊出事的经过,但是我不知道当年四叔是怎样对她说的,唯恐她原来并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难过,所以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林老太太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去了之后,我每天都等他回来,他也没有说明去几天,我一直等著,子渊没回来,那天下午,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了。那陌生人一见到我,就道:‘是林太太么?林子渊太太?’我不知为甚么,一看到这个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来,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道:‘我姓计,叫计天祥,从安徽来。’”
当林老太太说到林子渊走了之后几天,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见她之际,我已经知道这个“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过,四叔姓计,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计天祥”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老太太道:“我一听到这个姓计的是从安徽来的,心跳得更厉害,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姓计的道:‘林太太,我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子渊先生死了!’他这句话才一出口,我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阵发黑,就昏了过去。”
“我和计先生在门口讲话,我昏了过去,等到醒过来,人已经在客厅,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老仆人正在团团乱转。我一醒过来,就听得两个老仆人焦急地在叫著:‘怎么办?怎么办?’那姓计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亲人没有,快去叫他们来!’”
“两个老仆人还没有回答,我已经挣扎著站了起来:‘没有,子渊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是独子,甚至于连表亲也没有!’我一开口说话,计先生就向我望了过来。我那时,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渊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子渊死了!”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当年,她年纪还轻,儿子只有三岁,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个家庭,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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