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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蛋大声答应了一声:“是!”
同时,他想到,领袖始终会把话题说到正事上,不必等他为难,自己应该先提出来,所以他道:“上次出征时,领袖赠我小书,我一共看了七遍 领袖为国家,牺牲良多,竟有两个孩子,下落不明!”
他说得很是小心,看到领袖的背部,耸动了一下,但是那“唔”的一声,却又若无其事。
铁蛋立刻转了话题,“中央派来的顾问,那雷九天是个走江湖,对江湖上的事,瞭如指掌,他说了一个叫‘天官门’的一些事,很是有趣,不知领袖有没有兴趣听!”
领袖想想道:“你说说!”
铁蛋于是把天官门之中,有一个龙天官,如何找承继人,必须有“天皇贵胄”的身分一事说了,察看领袖的反应,却不得要领。
他又道:“我那时恰好看到书中……孩子失散的那一段,忽发奇想,两个孩子,随便哪一个,要是叫天官门遇上了,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领袖笑得有点冷漠:“你这是绕著弯子骂我当皇帝啊!”
铁蛋奉承道:“领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民的皇帝,又有何不可?”
我听到这里,伸手直指著他的鼻子,斥道:“无耻!无耻!”
铁蛋默然半晌,才道:“我当时说这种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无耻,真心诚意,因为那是我的信仰,领袖带著我们,为这个信仰奋战,我不觉得歌颂领袖有甚么不对,只觉得天经地义!”
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铁蛋当时这样说了,领袖并无忤色,只是目光如电,望定了铁蛋。
铁蛋知道,在这一刻,绝不能现出惊惶或是不自然的神情来。他十分自然地把他早已想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事情也巧,在一次混乱中,知道了天官门的下落,把他们包围了,并不发动进攻,虽然异想天开,可是心中既已起了这个念头,不看一看,总放心不下。”
领袖的神情,看来仍然很冷漠,但喜怒不形于色,正是领袖的特点,铁蛋知道领袖正在用心听自己的话。
铁蛋伸了一个懒腰,发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来:“我自幼习武,很有点成就,带著一队人,摸进包围圈,一出手,就把这十二人抓住了。”
铁蛋说到这里,领袖的镇定功夫再好,但是父子之情,应是人类亘古以来的原始感情,他也不免耸然动容。
铁蛋把这种情形,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心惊,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更是半分也疏忽不得。
他先是装著根本看不见领袖有异样的神情,自顾自打了一个“哈哈”:“那十二人,各有一身武术,倒是不错,可是那龙天官,五短身材,面尖头削,是一个猥琐汉子,来自关外,自称是甚么满洲贵族的后代,可是连扬州有旗人都不知道。”
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不等领袖有反应,他就道:“一盘问,才明白江湖上那个传说,是他们自己传出来的,目的是唬弄其他的江湖匪类,可以自高身价。”
这时,领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不动声色,也不出声。铁蛋索性假戏做到十足,用很低沉的声音道:“没能完成领袖的特别任务,我……很难过。”
领袖隔了好一会才问:“那十二个人呢!”
铁蛋战战兢兢:“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受了伤,会残废,我又觉得他们曾蒙领袖特别提起,总是一种福气,而且他们也立下重誓,再不为祸人间,所以我作主,把他们放了。”
领袖仍然没有出声,只是沉著脸,铁蛋的神情更是惶恐 这时他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惶恐的神情,倒也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
他道:“我没有照领袖格杀勿论的指示,请领袖给我处分。”
领袖又沉默了半分钟左右,铁蛋像是过了半个世纪。总算领袖有了反应,挥了挥手。
一看到这个手势,铁蛋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他知道,那是领袖表示许可的惯常手势。
果然,领袖接著说:“很好,很好。”
说完了之后,领袖的脸上,现出了疲倦的神色。铁蛋走前一步,他对领袖的忠心,绝无疑问,这时,他也只想领袖高兴。
他用十分真诚的声音 一半为了自己刚才欺瞒了领袖自责:“领袖,现在天下是我们的,早年失散的孩子,总能找得回来的,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领袖望向铁蛋,目光深邃无比。
铁蛋因为已经有了“扬州”这个重要的线索,所以他的神情镇定,而且充满信心。
领袖忽然轻叹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也不必去公开了!”
铁蛋知道自己过了一大难关,他补充了一句:“我一定努力,会先成立一个小组,那雷九天,我希望在那小组之中。”
领袖摇头:“那不成,情报部门要他去当武术教头。”
雷九天确然担任过最高情报部门的武术教头,训练了十二个美丽兼大有能力的“人形工具”,那些女孩子的遭遇,奇特之极,她们都用花朵作名字,其中有的,曾是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她们的事都在原振侠医生的传奇中出现过。
至于后来,雷九天为甚么忽然离开了政权,那自然是另一个故事,有机会,总值得发掘。
铁蛋说,一点也不夸张,他从领袖的书房退出来的时候,连裤裆都是湿的 不是小便失禁,而是汗水。他说,当时如果领袖若是心血来潮,在他身上摸一下,发现他全身是汗,自然也立刻可以知道他在欺瞒领袖了!
铁蛋把当年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那么惊心动魄,而且还深藏著这样的一个大秘密,听的人喘不过气来,他这个说的人,却由于终于把埋在心底深处的大秘密说了出来,而大大舒了一口气。
我望著他:“这些事,你和天音这孩子说过没有?”
他大摇其头:“没有,这事,我第一次对人说,你是唯一知道的一个。虽然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当时关系国家命运的秘密,现在一钱不值,但我还是不会随便对人说。”
我相信铁蛋的话,那么,铁天音是如何会对十二天官有兴趣的呢?
铁蛋已向我发问:“对了,你一上来,就说天音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后来一打岔,我也忘了问,小畜牲究竟做了甚么事?”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铁蛋听了之后,大是骇然:“十二天官若是有一部这样的纪录,那么,一切经过……一切秘密,自然也尽在其中了!”
我点头:“应该是,而且,我相信,纪录中所记的一切,比你所知的,还要详细,例如,纪录中必然有老老龙天官如何发现领袖之子,收他为徒的经过 这一点,你就不知道。”
铁蛋的神情疑惑之极:“天音要这些资料干甚么?”
我摊了摊手,表示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反问:“你没对他说过这段往事,他没有理由知道‘十二天官’。会不会你喝醉酒,还是甚么时候,无意之中透露过?”
铁蛋想了一会:“我才成残废时,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终日在醉乡之中,天音倒是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有可能我在大醉之后,说了些甚么,所以听了去。”
我点了点头,这是极有可能的事,那些日子,铁蛋满腹牢骚,酒一涌了上来,甚么话不会说。
铁蛋又道:“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一些,应该向我问更多的情形啊,可是他却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
铁蛋这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我想说,铁天音的性格十分深沉,可以把一件事,声色不露地藏在心中很久,谁也不知他在想甚么。
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性格深沉,虽然不是坏事,尽有做事老谋深算的人。但由于这种性格和我、铁蛋都相反,铁蛋不会喜欢,又何必去增加他们父子之间的隔膜?
铁蛋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他来找我了。”
我摇头:“不,我只是打听到他到芬兰去了 可能是故布迷阵,先到芬兰,再到别处。”
铁蛋一扬眉:“就算他到手的纪录最多,那也只是历史上的秘密,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领袖也早已死了。”
我总觉得,虽然事情过了那么久,可是当年的秘密,一样还有是秘密的价值,不然,小铁不会对之有兴趣。
就算秘密已失去了价值,而我也想知道秘密的内容。
我本来不知道如何开始去作新的探索,铁蛋的这句话,虽然提醒了我,我立时道:
“领袖虽然死了,可是领袖的影响力,却并没有消失。”
铁蛋望著我,神情大是骇然:“你……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向他指了一指:“正要问你。”
铁蛋呆了半晌,现出很是疑惑的神情。我知道他的思绪为甚么迷惑,所以我得使他有一个头绪。
我道:“铁蛋,如果你不是忽然看透世情,再不过问天下之事,你现在的地位怎样?”
铁蛋道:“那只要我不残废才能有得说。”
我同意:“好!就算你不残废。”
铁蛋叹一声,然后才道:“我当然位居第一线的领导,当年我的部下,现在都是这个地位。有的名义上没有任何职位,可是一样仍是领导。”
我再问:“这些人,年纪都很大了,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久,甚么样的承继人,才最合他们 最合你们的心意?这继承人要决不会背弃祖业;一定不会起爱化,要绝对靠得住!”
铁蛋想得很认真:“确然不易,只有慢慢培养!”
我扬了扬眉:“培养也要有对象,总不能随便拉一个人来培养!”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盯著他看,目光凌厉。因为这时,我已经不再是“感觉”,而是相当具体地有了设想,而且可以肯定,铁蛋虽然向我说出了那么多秘密,可是还有真正的秘密,没有向我说出来。
他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才是真正的大秘密。
已失去了时间效力的秘密,只是历史陈述,不能改变。事实,所以也不算秘密。
而真正的大秘密,是至今仍然可以改变事实的!
铁蛋的双手,紧握在轮椅的扶手,他这样做,是为了使手不致于发颤,可是收效不大。
他终于在我的逼视之下 道出了一句话来:“不能说,小卫,不能说,当年我们六个人,在领袖面前,歃血罚过毒誓的,不能说!”
我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我们已歃血罚过誓的,当然可以不算数!”
铁蛋叹了一声,不敢和我目光接触。
我忽然哈哈一笑 他只是心虚之极,我一笑,他也居然吓了一大跳。
接著,我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也没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是在扬州找到了那个在上海失散了的孩子而已!”
铁蛋本来,一直在回避我的眼光,这时,忽然定定地望住了我,神情如见鬼魅。
我作了一个鬼脸:“不必惊骇,稍作推测,就可以有结论:你当年暗中领了这样的任务,岂有不全力进行的?只要人还活著,把全扬州的人,一个个叫来个别谈话,也能把人找出来了!”
铁蛋叹了一声:“没有甚么要瞒得过你,你……不知从哪一个异星人那里,学会了这种本领!”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说下去。
铁蛋伸手抚脸:“花了足足五年时间,才算是确定了,被一个在上海走单帮的扬州人带到扬州,那人后来成了富裕商人,找到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可是我不敢向领袖报告,恐怕事情有失,所以先找了五个,和我一样,对领袖忠心耿耿的人商量。”
这六个人的那一次秘密会议,真是惊心动魄。
参加者的身分,都和铁蛋一样,地位甚至有比铁蛋更高的。
大家全是久历沙场的悍将,或是政坛上的强人,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孩子本身,知道自己的身分没有?”
即使是在那次秘密商议之中,铁蛋也没有把十二天官的事说出来。
铁蛋的回答是:“孩子 现在是很好的青年人,本身并不知道。”
这次聚会的人,非将即相,都是足智多谋,毕生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人,可是这时,也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他们都只有一个一致的决定:“先别让他本人知道,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暗中栽培他!”
铁蛋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领袖那里怎么说?”
其余五个人都用并不友善,甚至大有埋怨的目光,望著铁蛋,铁蛋居然也大有歉意。
因为如何对领袖说,是一个大难题!
本来,那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铁蛋只消向领袖直说就可以了,不但是喜讯,而且是大功一件!
如果在正常的人家,确是如此。
到了大富人家,情形就有点不一样,就会引起种种的怀疑;是不是为了觊觎财产的阴谋呢?
而如今领袖是一国之主,事情更非同小可,不但是领袖本人,领袖的左右,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争权夺利,忽然冒出了一个地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来,就算领袖深信不疑,也不知道要卷起多少风波,何况领袖性格多疑,近年来更甚,一怀疑到有防备,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后患无穷!
铁蛋听到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立即向领袖报告,而找了人来商量,那等于是把一枚随时可以猛烈爆炸的炸弹,交到了各人手上!
一时之间,气氛僵凝,铁蛋的声音苦涩:“是一定是,可是没有太确凿的证据,科学上,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方法,可以证明两个人之间血缘关系!”
各人仍不出声,铁蛋在那时,不禁想起那个龙天官来,要是找到的人,和那个龙天官一样,只要在领袖面前一站,就人人毫无疑问了!
这时,一个人问:“长相怎么样?像不像领袖?”
铁蛋吸了一口气:“方头大耳,相貌堂堂,可是和领袖……不是很像。”
座中一人一挥左手:“把他送到外国去,刻意培养,别对他说,也先别对领袖说,再从各方面进一步查证,我们一年聚会一次,就这么决定!”
各人并无异议。
我听到这里,失声叫道:“不好!你们这样的秘密会议,不出三次,领袖必知,要闯大祸!”
铁蛋一听,用极其异样的神情望向我,我摊手:“这是一定的事,没有不对下属严密暗中监视的领袖,古今中外皆然!”
铁蛋叹了一声:“你真是料事如神,到第三次会议,讨论到了一半,到了外国的青年,勤奋好学,很有出息。会开到一半,领袖突然闯了进来!”
我听到这里,也不禁耸然动容,因为领袖突然出现,当时的场面之令人震骇,实是可想而知!
确然,刹那之间,六个人呆如木鸡,竟连站也忘了站起来,只是僵坐著,仰头看著身形高大的领袖,其中有两个的手,事后发觉被手中握著的香烟,烧起了两个水泡,当时浑然不知痛楚。
领袖的目光在各人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足有三五分钟,他才道:“听说你们这样的聚会已是第三次了。若是在商议反我,嘿嘿,我就再带著自己人,上山打游击去!
”
领袖的话,反倒令各人都松了一口气,铁蛋首先定过神来,他先叫:“不关别人事,全是我拖他们下水的!”
领袖的神情,阴森之极,他以一种不能相信的神色,望定了铁蛋,似乎在说:世上甚么人都会反,你铁蛋决无反的道理!
铁蛋知道领袖误会了,忙又叫:“领袖,三年前,我们就找到了当年在上海失散的孩子了!”
领袖巍然耸立的身子,这时也有点摇晃,两个人忙过去扶他,可是被他双臂一振,推了开去,他身子向后一侧,坐进了一张沙发。
他没有发问,铁蛋便将发现失散孩子之后,自己一人不敢决定,找人商量,各人的一致决定,等等情由,全都一口气说了出来。
领袖在听了之后,并不出声,那六个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也就像待决的死囚一样,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好一会,领袖才道:“安排得好,考虑得很周到!”
这十个字,不但是特赦令,而且还是嘉奖令,令那六个人像是从鬼门关上回转来一样。
不等领袖发问,铁蛋已将一本照相簿递了上去。领袖看得很专注,又再一次问了发现的经过。
直到看完了相片,领袖才道:“孩子,像他母亲多些,嗯?”
六个人异口同声:“是,像大姐。”
领袖又恢复了睿智,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越踱越面有喜色,下了指示:“暂时,这仍是秘密,或者,让它永远是秘密,我们是唯物论者,只要实际,不求虚名,是不是?”
各人自然一齐附和。
铁蛋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领袖真是有远见,政治舞台上,风云险恶,若是身分早暴露了,只怕逃不过各种各样争权夺利的阴谋,但他的身分一直保守著秘密,也就不成为显著的目标了。在我决定隐世时,我们六人,曾在领袖之前,歃血不说出这个秘密来,以后的事,我也只能凭猜测了!”
我沉声问:“你怎么推测?”
铁蛋道:“我推测,领袖在后来,必曾秘密会见,父子相会,那仍是只有几人知道的极度秘密,我也相信,领袖临终时,一定曾经托孤,所以,其人才能一帆风顺,在领袖的部下扶持之下,登上高位 如果我在,我也一定会那么做。”
我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我闭上眼睛一会,想近二十年来政治局势的变化,虽然早已事过境迁,而且,事情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一个化外小民,和军国大事,一点也沾不上边,可是仍然不免心惊肉跳,自然,更多的是欷歔感叹!
铁蛋叹了一声:“我总算对得起领袖了!大家都算对得起领袖了!”
我不由自主,抚了抚头,想起原振侠医生向我说起过的一件事,他告诉我,有一个忠于组织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仍念念不忘忠于组织。
铁蛋也一样,他成了隐士了,可是心底深处,还念念不忘效忠领袖。
这中的是一种甚么样的毒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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