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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七亿印度人中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印度人,那几乎不可能!
但如今,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陡地震了一震之后,立时转过身来。在我转过身来之际,那客人也恰好转过身来,我们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在那一刹那间,我们两人的神情,都像是受了雷殛!那印度人,虽然这时,他看来仪容出众,衣饰华丽,胡子经过小心的梳理,紧贴著颊旁,看起来威严庄重。但是我仍然可以毫不犹豫肯定,他就是那个在酒吧中对我说话的那个看来像是流浪者一样的印度人!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神秘的印度人,竟有著甚么王子的衔头。而这时,看他这身打扮和气派,他那王子的衔头,不是假的!
我想,对方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突然见到我,他的震惊可能还在我之上!
那专家也发现了我们之间对视著的情形,他大步向我走来,十分不客气地来推我,想将我推出门去,以免得罪他的贵客。
别说我突然见到了那印度人,决不会放过他,单是专家这种不客气的态度,也足以令我冒火的了。所以我毫不客气,用力向外一推。那一推,令得专家跌出了好几步去。
而我一推开了专家,立时向那印度人走去:“想不到,真想不到!”
那印度人──耶里王子──的面肉抽动了几下,也道:“是的,真想不到!”
我兴奋得不由自主搓著手,因为找到了这个印度人,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得到解决了!
我一面搓著手,一面向著他走过去,直来到他的面前,才站定身子,不理会专家发出愤怒的吼叫声,正在向我冲过来,我道:“原来你还是一个甚么王子?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
我的话才说完,对方还没有反应间,专家已来到我的身边,又用力来推我,可是我已经先行出手,这一次,我将他推得跌出更远。
耶里王子面肉又抽动了一下:“其实,也没有甚么好谈的!”
我冷笑起来:“日本警方对你很有兴趣!”
耶里也冷笑道:“这里是印度!”
我有点冒火,但仍保持镇定:“刑事案,可以通过国际警方来处理!”
耶里牵了牵口角,发出了一个相当阴森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我再踏前一步,用手指戳向前,抵住了耶里的胸口。这时,专家已经又挣扎著走了过来,但是他在吃了两次亏之后,他显然已不敢再乱来了,只是凶狠地瞪著我,没有再动手,我也不去理他,一面用手指抵住了耶里,一面道:“你对武夫还有印象吧!”
耶里陡地震动了一下,我又道:“他曾帮你将砖头灰浆运上去,我相信,这是那个大厦管理员致死的原因,是不是?”
耶里的神情更阴森,但是他显然已经恢复了镇定:“你是甚么人?”他又望向专家:“我一定要和这样的一个疯子交谈么?”
专家怒吼了起来:“出去!滚出去!再不走,我要召警察来了!”
他说著,已来到电话旁边,拿起了电话来。
我考虑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如果我不走,唯一的结果,就是给印度警察押走,我可不想被拘禁在印度的监狱之中。而且,我要找的人,既然是“王子”,那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要找一个普通的印度人难,要找一个有名有姓的王子,总不会是甚么难事!
我后退了一步,高举双手:“好,我走!”
我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去,双眼仍然盯著耶里。当我退到门口的时候,我道:“奇渥达卡还好么?”我指著专家,“你来找他,其实并没有甚么用处,他知道得不多,我知道的,可能比他更多!你来找我谈,比和他谈更好!”
耶里只是冷冷地望著我,我又向他说出了我所住宿的酒店的名称和房间号码,然后,轻轻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我听得专家连忙在向耶里道歉,耶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的心情极其轻松,因为我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在印度找一个印度人,健一认为那没有可能,可是我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到了酒店,和那蒂星通了一个电话,表示我会和他再联络。然后,我将整件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我已找到了那印度人,这是一大进展。而且我有信心,耶里一定会来找我!
耶里的身份特殊,而他却在日本进行那样神秘的活动,不管他活动的目的是甚么,他一定不想人知道和深究下去!
他一定会来找我,不管他来找我的目的,是对我有利还是有害,他一定会来找我!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神秘的活动给人知道,耶里不会例外。
我在 上躺了下来,连日来我都相当疲倦,我虽然考虑到耶里会对我不利,但是我总不能不休息,在保持高度的警觉下,我才要蒙矓入睡,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我一跃而起,抓起了电话听筒,听到了那蒂星的声音:“日本有一个长途电话来找你,我已叫他打到你酒店来!”
日本来的长途电话,那当然是健一打来的了,我感到十分兴奋,因为我已找到了那个印度人,这是健一再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那蒂星并没有耽搁我多少时间,我放下了电话,又通知了一下酒店的接线生,如果有来自日本的长途电话上立刻接到我房间里来。
我在等著,等了三十分钟,电话才又响起。
我一伸手,抓起电话来,在知道了的确是来自日本的长途电话之后,我已经准备立刻向健一大声宣布我的重大发现了。
所以,当我一听到对方用日语在叫著“喂喂”之际,我立时道:“你再也想不到,我找到了那个印度人!那印度人可能是一个没落王朝的后代,人家叫他王子!”
我讲得十分快,电话那边却静了下来,没有了声音,我又连喂了几声,才听得一个人道:“对不起,你是卫斯理君?我不明白你讲些甚么。”
我也呆了一呆,那不是健一的声音,虽然长途电话中的声音不是很清晰,但是那决不是健一,可以肯定。我略为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你是──”
那边道:“我是奈可!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奈可,云子的好朋友!”
我呆了一呆,奈可!这个过夜生活的小人物,他打长途电话到印度来找我干甚么?而他是先打电话到那蒂星家里去的,那当然是健一告诉他和我联络的方法,因为我只将这个方法告诉过健一,那么,健一为甚么自己不打电话给我呢?
我已经意识到有甚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
我忙道:“是的,我记得,奈可先生!”我唯恐他啰唆下去,因为在我的印象之中,他不是一个说话爽气的人,所以我立即道:“有甚么事,请快点说!”
奈可还是停了片刻,在那极短的时间中,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我却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可知道事情真的有点不寻常。
正当我又要催促他之际,他开口了:“卫君,健一君,他……他……”
奈可在口吃著,讲不出来,虽然远隔重洋,但是我彷彿可以看到他那尖削的三角脸,面上肌肉在不住抽搐的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大声道:“健一怎么了?”
奈可终于讲了出来:“健一突然辞职,离开了东京,他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给我──”
我听到这里,不禁暗骂奈可这家伙,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我还以为健一发生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虽然健一突然辞职,这件事也可称突兀,但无论如何不值得立刻向我报告!
我埋怨道:“就是健一君辞职的事?”
奈可急匆匆地道:“是的,不过,他留了一张字条给我,叫我立刻告诉你,还留下了和你联络的方法!
他还要我将字条在电话里念给你听!”
我有点忍无可忍之感,大声吼叫道:“那么,请你快一点念!”
奈可给我一喝,接连说了七八下“是”,才将健一留给我的字条念了出来。不过,在念之前,他还是抽空加了一句他自己的话:“健一君留给你的字条,究竟是甚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
健一交给奈可,耍他在长途电话中留给我的字条,如下:“卫君,我看到了自己,在你看到自己的地方,我看到了自己。在我看到了自己之后,我明白这些年来,我自己根本不是我自己,我不想再继续扮演不是我自己这个角色,所以我走了,我要使我自己是真正的自己,我回到我应该回去的地方,来不及和你说再见。还有,不论事情多么神秘,我看你也不必再追寻下去了,你不必去找那个印度人,快快找回你自己,那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听我的劝告,老朋友。”
奈可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健一留给我的便条,念了一遍。他总算是尽了责。念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真不知道他在说甚么。不过,他真的辞了职,而且,立刻离开了东京,走了。”
我呆了半晌。
健一的话,我也不是全部明白,可是我至少懂得甚么叫作“我看到了自己”。也明白健一看到自己的地方,就是板垣和云子幽会场所的那个怪房间之中。
健一在那怪房间里看到了自己!
我脑中一片混乱,急于想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因为健一既然将便条交给奈可,在这之前,他一定曾和奈可联络过,我要知道详细的情形。
我忙道:“奈可,你别急,你要将情形详细告诉我,愈详细愈好!”
奈可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没有长途电话费,我……我……”
我立时道:“你挂断,再打给我,由我这里缴费。”
奈可高兴了起来,大声答应著。
我和健一离开云子的病房之后,由于健一的安排,而且在疯子之中,云子是十分文静的那一类,医生断定她不会对人有伤害,所以允许奈可可以选择任何时间,陪伴著云子。
奈可这家伙,对云子真有一份异乎寻常的深厚感情,他所选择的时间,是全部时间。也就是说,他一直在陪伴著云子。
医院方面事后说,云子有了奈可的陪伴,精神好了许多,如果不是她仍然一直在翻来覆去说著那几句话,从外表看来,简直和常人无异。
奈可却很伤心,因为云子成了疯子。他一直在对著云子喃喃自语,叫著云子的名字,不断要云子说出她的心事来,他一定替云子分担,哪怕事情再困难,他也愿意负责。
由于奈可不断对云子在自言自语,看起来又伤心又失常,以致一个不明情由的实习医生,有一次,反倒认为奈可是病人,而云子是来探病的!
云子对于奈可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当晚,奈可向医院要了一张帆布床,就睡在云子的病床之旁。这本来是不许可的。
但是医院得到了好几方面的通知,云子这个女病人,和极重大的案件有关,要尽一切方法,使她能恢复记忆。奈可的作伴,也是方法之一,所以医院方面只好答应。
睡到半夜──这是奈可的叙述──奈可突然被一阵啜泣声所吵醒。
奈可本来不愿意醒过来,因为他实在太疲倦。可是据他说,这一阵哭泣声极伤心,听了之后,令人心酸之极,觉得就算发出这种哭泣声的,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应该立即放弃仇恨,转而去帮助这个在绝望中哭泣的人。
所以,奈可揉著眼,坐了起来,当他坐起身之后,他看到云子就坐在床沿,哭著。那种伤心欲绝,使人一听,心就向无底绝壑沉下去的啜泣声,就是云子所发!
奈可怔怔地望著云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云子在以前,不是没有对奈可哭过,有好几次,云子曾伏在奈可的肩上流泪。
奈可自然知道云子在大都市中挣扎,日子并不如意,心情的开朗是表面化的,所以每当云子哭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轻松地道:“怎么啦?阳光那么好,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应该快乐才是,为甚么要伤心?”
云子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每当奈可这样说的时候,她便会立时昂起头来,将头发掠向后,同时也抹去眼泪,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来:“谁说我伤心了?我根本很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奈可便只有暗暗叹气。他当然知道云子的话,不是她的心底话,但是奈可自己既然没有力量可以使云子的生活真正幸福快乐,除了顺著云子的话打几个哈哈之外,他也不能做些甚么。
自从云子的声带出了毛病,不能再歌唱之后,云子有更多次对著奈可流泪的经历,但是每一次,也都能及时地表现自己“并不伤心”。
在奈可认识云子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云子这样哭过,云子哭得这样伤心,奈可张大了口,想安慰她几句,但是喉咙发乾,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云子哭,过了好一会,他只觉得自己也想哭,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哭,总不是很体面的事,所以他竭力忍著,声音乾涩:“云子,别哭了好不好?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如意,哭并不能改善生活的环境,别哭了好不好?”
云子仍然哭著。
奈可又喃喃地说了很多安慰话,云子仍在哭。
奈可一赌气:“好,哭吧,看哭对你有甚么用,有甚么好处!”
奈可在这样说的时候,根本没有期望云子会回答自己甚么话。可是云子却突然开了口,她仍然在一面啜泣著,一面说话,她的声音,也是同样伤心欲绝,听来令人心碎。她道:“至少我哭过,你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你也想哭,可是你不敢哭!”
云子这几句话,说得极其清醒,令得奈可一时之间、忘记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不会讲出那样清醒的话来。在那一刹那间,他只是被云子的话怔住了,想到了他自己。
无论在生活中多么不如意,无论受了多少屈辱,无论为了活下去,做过多少自己不愿做的事,无论在大都市的夜生活中打滚,多么令人觉得自己的卑贱,可是正如云子所说那样,他连哭都不敢哭!
一想到这一点,奈可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还未曾哭出声,就陡地省起,云子一定已经清醒了,不然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刹那之间,他大喜过望,忍不住高声呼叫起来:“云子,你醒了!”
云子说道:“我根本没睡著过!”
奈可更加高兴,跳下地,站著,挥著手:“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从神智不清中醒过来了!”
云子略为止住啜泣:“神智不清?我甚么时候神智不清?我……倒宁愿神智不清,可是我……我清清楚楚感到绝望,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觉得困倦,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我……”
云子还断续讲了不少话,但是奈可说,他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是向云子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云子留在房间里,他自己则打开病房的门,奔了出去,在走廊的转角处,找到了电话。
健一是在半夜被奈可的电话吵醒的。他一听到了奈可的声音,便忍不住要破口大幈但是他因为才打了一个呵欠,没有来得及立刻幥綳口,就已听到奈可在叫道:“健一先生,云子清醒了!云子清醒了!”
健一陡地将驾人的话缩了回去,疾声道:“甚么?请你再说一遍!”
他居然在对奈可的对话中,用上了一个“请”字。
奈可又叫道:“云子清醒了!”
健一跃起,将电话听筒夹在颈际,一面已拉过褂子来穿上:“你在哪里打电话的?快回去看著她,别让她乱走,我立刻就来!”
健一放下电话,一面披著上衣,一面已出了房门,在门口胡乱穿上了鞋子。
“健一先生来得真快,他穿的鞋子,一只是黄色,一只是黑色的。”奈可叙述说:“那时,我在病房门口,等著他。”
奈可放下电话,回到病房,云子仍然哭著,奈可道:“等一会,有一位健一先生要来,他是警方人员,不过人倒是……挺好的。他说你和一件重要的案子有关,嗯,好像是板垣先生的死──”
奈可说到这里,偷偷向云子看了一眼,想看看云子的反应如何,因为他一直不相信板垣的死和云子有关,板垣是云子生活的保障,云子不能失去板垣!
可是云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哭著。
奈可继续道:“他来了之后,你只要照实说就是了,不会有事的,请相信我!”
云子幽幽地道:“会有甚么事?”
会有甚么事呢?奈可也说不上来。
云子不等奈可回答,又幽幽地道:“甚么事,我都不在乎了!”她说著,抬头望向窗子。窗上装著铁枝,月色很好。月色映得云子的脸看来极苍白,泪痕在闪著光。
云子喃喃地道:“我还在乎甚么事?还有甚么事可以令我更痛苦、伤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著干甚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
奈可听得云子这样说,有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要安慰云子几句,可是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云子向他望来,用的是一种相当同情的眼色,云子这时的声音,听来反倒十分平静:“奈可,你也该好好为你自己著想一下!”
奈可刚才曾被云子勾起极度的悲哀来,因为惊异于云子的清醒,所以才急急地通知了健一。这时,云子的话,又令得奈可茫然,他除了叹息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为自己打算,奈可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实在没有甚么好为自己打算的地方。幸运不会突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所能为自己打算的一切,在大人物眼中看来,简直可笑,那程度就像是人看到蚂蚁在为一粒饼层而出力一样可笑!
奈可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云子忽然道:“你说的那个叫健一的警务人员,甚么时侯会来?”
奈可答道:“应该很快就到了!”
云子道:“你到门口去等他,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奈可望了云子片刻,伸手在云子的头发上,轻抚了一下,这是奈可对云子的一种亲热的表示,奈可知道自己是小人物,但同时,他也觉得自己比云子坚强,所以常以长者的动作来表示他对云子的感情。
云子像经常一样,略侧著头,奈可又叹了一声,云子侧头的那种神情很美丽,她应该可以成为一个知名度较高的歌星,奈可想。或许,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全日本都知道有大良云子这个人,她如果再登上歌坛,可能会成为红歌星!那么,他──奈可──就可以成为一个红歌星的经理人了!
当奈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情相当振奋,顺从地走出了病房,当云子要他关上病房的门之际,他也将病房的门关上,就站在病房的门口。
当奈可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病房的门关著。云子在病房中做些甚么,奈可无法知道。
据奈可的叙述是,云子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中,十分平静,因为他没有听到病房之中有甚么声音传出来。
而那时候,正是午夜,即使在一个疯人院中,午夜也是极其寂静的,所以如果云子在那时候,有甚么声音发出来的话,奈可一定可以听得到。
奈可在病房门口并没有站了多久,健一就来了!
健一来得极匆忙,两只脚上所穿的鞋子,都不同颜色,他在走廊中急步奔过来时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当他看到奈可在门口之际,他立即问:“云子呢?”
奈可向病房指了一指,健一立时握住了门柄,在他推门进去之前,他回头,问奈可:“你说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奈可点著头:“是的,全清醒了!”
接著,奈可犹豫了一下:“太清醒了,她甚至劝我为自己打算,以前,她从来也未曾对我说过这样清醒的话。”
奈可最后那一两句话,声音很低,他不敢肯定健一是不是听见,健一推开门,奈可想跟进去,可是健一却立时用身体阻住了奈可的去路,冷冷地道:“对不起,我和云子小姐要秘密谈话,你在外面等著!”
“我可以坚持我也要进去的,”奈可在长途电话中的声音,仍不免悻然:“但是,我也有自尊心,我忍受不了人家对我的轻视,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进去好了,所以我立时退开,门在我的面前关上,健一君进了病房。不过,我实在应该进去,因为我如果跟进去了,至少可以知道在病房之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而不是只听到病房中传出来的声音。”
由于奈可被拒在门外,所以,健一进了病房之后,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奈可不知道。奈可只能听到自病房中传出来的声音。根据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可以判断发生一些甚么事,但却无法肯定。尤其是,奈可听到的声音,包括一些对话,简直不可解释。
病房的门才一关上,健一的话语就传了出来,健一的语声是充满了惊诧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健一的话说了一半,就陡地停了下来,接著,便是“砰”地一声响。
据奈可说,“砰”地一声响,他知道那是病房中唯一的一张椅子翻倒的声音,可能是健一走得太急,绊倒了椅子。
接著,又是健一的语声:“你们……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据奈可说,他当时奇怪之极,因为健一传出来的话中,从开始起,到这时为止,总共才不过讲了两句话,而在这两句话之中,他一共用了四次“你们”。
“你们”本来是很普通的词,每一个人在对著超过一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可能重复地使用很多次。但是奈可却清楚地知道,病房中,健一所面对的,只是大良云子一个人,不可能再有别人。
对著一个人讲话,就应该使用“你”,而不是“你们”。可是健一却说“你们”!
如果不是刚才健一的语气态度,对奈可的自尊心造成了太大的打击的话,奈可一定会推开门去,看个究竟。不过这时,奈可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发出了一下低微的闷哼声。
接著,奈可就听到了云子的声音。
云子的声音很平静,也很低,如果不是奈可平时听惯了云子的话,他可能听不清那句话。但由于他和云子太熟的缘故,所以他可以分得清云子在说甚么,云子道:“你来了?你别急,我可以使你知道你要知道的一切。”
健一的声音仍然很急:“那个职业杀手,是谁和他接触的,你们──”
健一在这里,又用了一个“你们”,不过这一句话也被打断了话头,接著,便是一连串的低语声。
奈可可以肯定,那持续了足有十分钟之久的低语声,是云子所发。不过由于语音实在太低,以致即使奈可和云子如此熟稔,也不知道云子究竟讲了些甚么。
这时,奈可的好奇心愈来愈强烈,他已经要不顾一切推开门冲进去了,可是也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健一发出了一下如同被人痛击之后呻吟一样的声音。
奈可陡地一怔,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而在他还未曾定过神来之际,门打开,健一己走了出来。
健一出来,关上了门,在他关上门之后,云子的一下叫声,还自内传了出来,那是云子提高了声音叫出来的,奈可完全听得清楚。
云子在叫:“你如果不信,可以去看一看!”
奈可向健一望去,一时之间,吓得讲不出话来。
“我对健一君,实在没有甚么好感,”奈可说:“我对一切警务人员,都没有甚么好感。所以,在我的一生之中,曾经起过不知多少古怪的念头,然而决未曾起过一个念头,想去同情一个警务人员。可是这时,我真的同情健一君,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可怕了!”
健一当时的神情,一定是真的可怕,在奈可的声音中,犹有余悸。他续道:“健一君的脸色,比医院的白墙更白,他双眼发直,身子在簌簌发著抖,当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的时候,即使隔著衣服,我也可以感到他手心中透出来的那股凉意。他平时呼来喝去,何等威风八面,可是这时,真比一头待宰的羔羊还要可怜!”
奈可形容得很好,这就是健一当时的情形。
奈可被健一的神情吓呆了,但他呆了并没有多久,立时叫了起来:“健一君,你──”
健一失魂落魄:“她……她对我讲了……讲了……”他又望向奈可,忽然问道:“她也对你讲过?
她……她……对你讲过?”
奈可全然莫名其妙:“讲过甚么?”
健一将奈可的手臂抓得更紧,以致奈可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可是健一仍然不放手,不住地道:“她对我说了,还叫我去看看,她叫我去看看!”
由于健一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是直视著奈可的,所以奈可只好问道:“她……她叫你去看甚么?”
健一道:“他叫我去看看自己!”
奈可不明白健一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事实上,不会有人明白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可以明由健一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看看自己”,意思其实极简单,就是去看看自己,没有别的解释。
因为,我曾看到过自己,所以我明白。
奈可当时不知再说甚么好,健一则突然之间,显得十分激动,不但握著奈可的手臂,而且摇著,说道:
“我一定要去看看自己!”
奈可实在给健一握得太痛,只好道:“好,那你就去吧,快去看看你自己!”
健一松开了奈可的手臂,急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奈可,你去不去?去看看自己!人不是有很多的机会看到自己!”
奈可闷哼了一声,口中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心中却在暗驾:疯人院应该多收留一个病人才对!当然,奈可在这样想的时侯,脸上的神情,对健一也不会太亲切友善。健一倒没有生气,只是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神情像是相当可惜。
接著,健一就走了。
健一还没有走出走廊的尽头,奈可便转身推开了门,想去问问云子,她究竟对健一说了些甚么。当奈可推开门之际,看到云子坐在床沿,神情十分古怪。
奈可说道:“健一问了你甚么?”
云子不答。
奈可又问道:“他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是甚么意思,你叫他去看甚么?”
云子仍然不答,但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那不是我,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不是我!”
云子不断说著,直到奈可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摇憾著她的身子,她还是笑著,重复著那两句话。
情形和以前完全一样,不过加上云子不断的笑声,根据神经病专家的意见,一个不断痴笑的疯子,比单是喃喃自语的疯子,更加没有希望。
健一在离开了奈可之后,做了些甚么,奈可并不知道,但是健一的行踪,有人知道。
有关健一离开了奈可之后的情形,当然不是奈可在长途电话中告诉我,是日后我一点点调查出来的结果。我知道这些经过的时间上虽然有差距,但这些事,在事实上接连发生,所以我加在一起叙述。然后,再接上奈可再遇上健一的情形,以使整件事,有连贯,不致中断,便于理解。
健一出现在那幢大厦的入口处,注意到他的,是一个探员。自从铁轮出现,死于乱枪之下之后,仍然有探员驻守在那大厦中。
那探员看到健一,迎了上去,招呼了健一一声,健一的脚步很匆乱──照那探员的说法──匆乱的意思就是,不但走得急,而且不是依直线行进的,那情形,就像是喝了酒,不胜酒力一样。
探员想去扶他,但却被他推开了,健一直走向升降机,走进去。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健一君的鞋子,一只黄色,一只黑色,而他又走得那样匆乱。是不是健一君有甚么意外呢?我自己想,”探员追忆当时的情形:“我想追上去看看,但是想到健一君是那样有经验的警官,不必多担心,所以,我就没有上去。”
探员虽然没有跟上去,但是对于健一的行动,多少有点怀疑,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看健一是不是会有意外。半小时之后,健一还没有下来,探员觉得事情有点不正常,他刚想进升降机时,升降机向上升去,到了十一楼,停止了片刻,又开始下落。
等到升降机到了大堂之后,门打开,健一走了出来。
探员追忆道:“健一君紧锁双眉,在自言自语,像是心事重重,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甚么。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迳自向外走去,步履比进来时稳定很多,可是也沉重得多,我看著他走出了大门,就没有再注意他。”
这是健一在离开了奈可之后,迳自来到板垣、云子幽会场所的情形,从时间上来说,健一是在离开了奈可之后,立即来到这幢大厦的。
健一在离开了大厦之后,又到甚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但是估计,他可能回家,在家里耽了一会,因为事后,在健一的住所中,有过匆忙收拾行李的迹象。这一段时间,约莫是一小时,因为在一小时之后,健一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中。
当时天色还未亮,办公室中,只有一个值日警官在,值日警官是健一的朋友,一看到健一,就道:“早!为甚么那么早?可是案子有甚么新的进展?”
健一没有回答,迳自向前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很匆忙,甚至没有关门,所以值日警官转过头去,可以从打开的门,看到健一在办公室中做些甚么。
健一一进办公室,就坐了下来,写著信。
据那个值日警官说,健一一共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一挥而就,写了之后,就放在桌上。第二封信,写了三次才成功。写好之后,摺起来,放进衣袋之中,然后,拿起第一封信,走出办公室,交给了值日警官:“处长一来,就请交给他!”
值日警官说:“他不等我说话,就走了出去,等他走出去之后,我才看到信上写著‘辞职书’,我吃了一惊,想叫健一回来,但是健一君已走远了。”
健一离开了办公室之后,又到医院去见奈可。
他在办公室写的第二封信,就是写给我的。也就是奈可在第一次长途电话中读给我听的那一封。
健一和奈可再度见面,也没有甚么特别之处。据奈可说,健一表现得十分快乐、轻松。奈可特别强调“轻松”,因为健一平时由于工作上需要他不断思索,所以他的眉心,经常打结,但这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形。
健一吩咐奈可,一定要尽快找到我,将这封信读给我听,他留下了一点钱给奈可作打电话之用。然后,他轻松地拍著奈可的肩,又打开病房的门来,将头向内,看了一看。奈可也趁机跟著看了一看,云子只是在傻笑,重复著那两句话。
奈可最后道:“我看了健一君留给你的信,觉得没有甚么大不了,所以根本不想打电话给你,想把健一给我的钱……留著做别的用途。可是第二天,就有两个探员来问我关于他的事。原来他不单辞职,而且人也离开了东京,在车站,有一个他的同事遇见他,健一只说了一句他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没有别的交代。”
发生在健一身上的事,由奈可在长途电话之中,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
我在放下了电话之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呆了多久。我只是坐著发怔,思绪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我才将经过的情形,约莫理出了一个头绪来,而值得注意的事,有以下几点:
云子曾忽然清醒,讲了不少平时她不讲的话,这些话,听来很伤感(她对奈可讲的)。至于她对健一讲了些甚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曾叫健一去“看看自己”。
健一真的听了云子的话,我也相信健一“看到了自己”,健一看到了自己的结果是,留下了一封辞职信。
健一留下了一封给我的信,劝我别再理会这件怪事,就此不辞而别,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健一“应该去的地方”是甚么地方,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事情的经过,就是那么简单,但也是那么不可思议。
其中还有一点是相当难明白的,那就是健一在进了病房之后,曾不断说“你们”。
而事实上,当时在病房内,健一面对著的,应该只有云子一个人。
当我整理出这些来之后,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回日本去找一找健一呢?找到了健一,当然可以在他口中明白很多事情,可是我只知道健一离开了东京,他到甚么地方去了,全然不知。要在日本找一个日本人,不会比在印度找一个印度人容易多少,而我要找的印度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和他交谈过,我更可以肯定,这个印度人一定会主动来和我接触,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实在没有理由离开印度到日本去!所以,在和奈可通了几乎将近一小时的长途电话之后,我决定不到日本去,至少暂时不去。
我的睡意全消,在房中来回踱步,天色将明。我心中在想,在经过了专家那里的交谈之后,如果那位耶里王子,居然可以忍到天亮之前,不主动来找我,那么,他可算是一个忍耐力极强的人了。
因为他在从事的勾当,是如此之神秘,这种神秘的勾当,通常是决不想给外人知道的,而我明显地已经知道了很多,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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