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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各处走廊上的扩音器都传出声音:“原振侠医生,请到院长室......原振侠医生,请到院长室......”
原振侠正从三楼的病房中走出来,医院的三楼是儿童病房,有许多年幼的病人,有的甚至是才出生不久的,原振侠和其他几个医生,刚才就对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缺陷、出生才三天的婴儿作了详细的检查。
那婴儿一切正常,就是左心瓣缺了一半,所以生存的机会只有百分之十,就算侥幸经过了手术校正,使他可以活下去,他一生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所以,原振侠离开病房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医院中每天都有各色各样、各种病人离开人世,原振侠断不是为了那婴儿可能夭折而难过。他是在思索一个问题。
他想的是:在精子和卵子结合之后,受精卵在母体的子宫之中,按程序发育长大,虽然在大多数的情形下,都会形成发育正常的胎儿,但是为何有那么多先天性有缺陷的胎儿形成?
有些时候,胎儿的形成是有因由可以追寻的,但是更多的却会全然原因不明!
像先天性心脏缺陷,是怎样形成的呢?好好的一个胎儿,为什么在身体组织那么重要的部分会忽然少了一点东西,以至于他的发育过程全是白费了的,因为他没有什么活的机会。
如果少了的是一只手指、一只耳朵,那全然不成问题,可是有先天性心脏缺陷的婴儿,好像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全世界的医生都致力在研究其中的原因,可是直到如今为止,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
原振侠就是在这种心情沉重的思索之中,从病房走出来有,所以扩音器中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响亮,他也根本未曾注意,一直到有一个护士用惊讶的目光望定了他:“原医生,院长在找你!”
原振侠这才“啊”了一声,听到了广播,走到电梯口,电梯恰好来到,他走了进去,遇到了另一位医生,向他打了个招呼,道:“五楼那个怪老头不行了?”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五楼的那个怪老头”是医院中著名的病人,由原振侠主治,患的是肺癌,超过七十岁的肺癌病人是完全没有治愈希望的,医生所能做到的,只是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而已。而这个病人被称为“怪老头子”,也是有原因的。
怪老头子并不是模样怪,而是他的行为怪,他独住在五楼的一间头等病房之中,送他入院的是他三个女儿。入院那天的情形,原振侠记得很清楚,“怪老头子”是由救护车送来的,可是看来精神并不坏,坚持要自己走,非但不肯用担架、轮椅,而且也不要他三个女儿扶持。
怪老头子的年纪超过七十,他的三个女儿,由三十余岁至四十余岁不等。虽然是送亲人入院,可是,这三个中年妇女却还想在衣饰上表示她们是富贵人家,穿戴着许多俗气而不合时宜的珠宝首饰,而且,不顾医院之中要保持寂静的普通常识,用着类似女高音的啜子在作联珠炮的争论。
当怪老头入院之前,医院方面已决定了原振侠作他的主治医生,所以,当他坚持要自己走路之际,因为他知道,一个绝症病人的求生意志可以使他忍受晚期症状痛苦的能力增加,这老病人看来精神也不差,这是一个好现象。
原振侠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怪老头子显得相当不耐烦,走了几步,就向原振侠瞪眼睛:“小伙子,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子来,我在念医学院的时候,你这小子,当然还没出世!”
这句话,倒很出乎原振剑的意料之外,因为在病人未进院之前,作为主治医师的,自然需要熟悉病人的资料。
病人得了肺癌,已由种种检查证实了,是毫无疑问的;而在病人生活资料上,却绝未证明病人本身也是一个医生——通常,如果病人的职业是医生的话,是一定会特别指出的。原振侠还曾留意过,这个病人的职业栏上,填着“已退休”的字样。
所以,那时,原振侠廉就用略带惊讶的语气道:“原来是前悲,请多多指教!”
这原来是一句十分普通的客套话,当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是一个医生而年纪又比自己大许多的时候,自然应该这样说法。
可是怪老头子却翻了翻眼睛:
“什么前辈,什么指教,指教什么,哼,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这时,恰好有不少医院中的人在附近,都听到了原振侠和病人的对话,几乎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想:这老头子真怪!“怪老头子”的名字,在医院上下,不胫而走,就是从那次开始的。
原振侠当然并未介意,他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好顺口道:“老先生,虽然你是医生,可是现在,你是......”
他本想讲“现在你是我的病人”,可是他的话才讲到一半,怪老头子大声道:“住口,谁告诉你,我是一个医生?”
原振侠不禁愕然了,他望着对方:“刚才你自己说,你在医学院的时候......”
老头子一副不屑的神情:“我上过医学院,难道就是医生了吗?哼,医生,现在被人称为医生的,算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一出自老头子的口,不但原振侠怔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在医院中骂医生是“什么东西”,这情形和在佛寺骂和尚是“秃驴”,也就没有什么大小分别了。其时可以听到那句话的医生,至少在五个以上,人人都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怪老头子还十分得意,在讲了那句话之后,还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他对自己那样讲,绝对没有后悔或表示歉意之意。
原振侠知道,若果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一定只有令得场面更加尴尬,所以他立时转向那三位女士:“三位是老先生的女儿吗?”
三位女士年纪最大的一位,用宏亮的嗓音道:“是!我们要头等病房!”
这时,争执又起来了,老头子立即抗议:“不,我不住头等病房!”
三位女士坚持坚持:“要头等病房!”
怪老头子的声音不低,三位女士的声音更高,这种情形的争执,在医院中发生,本来是十分惹人反感的,可是他们争是的病房等级,而且是小辈坚持要住头等病房,表示他们的孝心,这又令人起敬,所以周围的人虽然暗暗邹眉,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原振侠在一旁,看着这样争下去,不是了局,就问:“老先生,头等病房,适宜静养,既然三位......”
怪老头子又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住头等病房,连和个人说话都没有!”
三位女士之中的一位一撇嘴:“没有喜欢听你说话的!”
这一句话,把怪老头子激怒了,他本来灰败的脸色居然一下子就涨红了,而且剧烈呛咳起来。
怪老头子在呛咳之际,神情显得十分痛苦,可是他还是挣扎着把他的话说了出来:“你懂得屁!人人都不喜欢听,有什么关系?怎知我不会恰好遇到一个天才,听得懂我的话?”
那位女士捱了骂,仍然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可是也不敢再说下去了。怪老头连连喘气,话都讲不出来,就在他无法表示反对的当儿,三位女士已作出决定:住头等病房。
于是,怪老头就在原振侠、两个护士、三个家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五楼的一间头等病房。
一直到了头等病房,怪老头子才喘定了气,他气吼吼地又讲了几句话,原振侠听了之后,就不禁呆了一呆,因为那几句话是用又纯又流利的德语讲出来的,讲的是“别以为全世界都没有人懂,就等于事实不存在!”
原振侠的讶异实在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怪老头子的外形,看起来绝不像是会说如此流利德语的人。对了,应该来说一下这个被称为怪老头子的老人的外形了。当然,这是说他进院那天的外形。至于后来,人人都知道癌细胞是如何在吞噬着人的健康,会使病人的外形起可怕的剧变,那就不必再形容了。
进院那天的怪老头子,身形高大,但是却已经相当瘦,额骨高耸;杂乱的短须和杂乱的头发全是花白班驳的;大手大脚,手上的指节骨都异常突出。他衣着随便,穿的是一套式样十分古怪的西装,那种样子的西装只有在那个时代作背景的电影之中,才能看得到。手中拄着一根手杖--如果没有那根手杖,他又没有人扶,只怕自己不能走动。
手杖是西式的,看来也十分残旧了,手杖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球,倒是金光灿烂,可能是纯金或是K金铸成的。这种神情的一个人,忽然说起流利的德语来,不是很值得惊讶么?而且,他这句话,分明不是存心向人家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由此可知他平时在思考的时候,也是习惯使用德语的。
原振侠所立即想到的:他自己曾念过医学院,可能不是假的。
所以,他顺口问了一句:“老先生曾在哪间医学院进修过?”怪老头只是闷哼了一声,当时并没有回答,一直到好几天后,原振侠才从和他的一番对话中,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在什么医学院进修过的资料。
原振侠记不清是怪老头子入院之后多少天的事了,大抵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怪老头子当然是有名字的,他有一个相当冷僻的姓:厉,名字是大遒。可是人人在背后都叫他怪老头子,当面,自然称他厉老先生。
几天信下来,怪老头子倒并没有什么怪行,可是他对医药方面知识之丰富、熟谂,凡是和接触过的医生或护士,都认为他是一位极其杰出的医生!可是他又曾当众否认过他是医生。
有一天,医院院长和原振侠一起从病房出来之后,就曾说过:“真奇怪,怪老头子应该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医生,厉大遒,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一位杰出的数学家叫吴大遒。”
原振侠笑道:“叫大遒这个名字的人多得很,清朝就有一个词人叫钱大遒。或许他曾改过名字,所以你不知道有这个人。”
院长摇了摇头,原振侠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在道理上不是十分讲得通,因为院长在医学界的资格相当老,一位杰出的医生,又是中国人,没有理由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当时,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并没有深究下去。两三天之后,当原振侠替老头子检查了一下,发现他的病越来越恶化之际,勉强安慰他几句时,怪老头“哼”了一声:“你是在日本学医的吧!”
原振侠不敢怠慢,忙道:“是,日本轻见医学院!”
怪老头子“哼”了一声:“日本人最虚伪了,还要鼓励病人用意志活下去!”
原振侠道:“日本民族性有他们虚伪的一面,但是我不认为医生鼓励病人尽量运用求生的意志是一种虚伪的事情!”
怪老头子又“哼”了一声:“轻见这个人在德国的时候,我见过他,他的名字很怪,好像是小......小......”
原振侠道:“轻见小剑,轻见医学院,就是他所创办的,相当有地位。”
怪老头子嘲弄似地笑了起来:“日本的医学,先学荷兰,又学德国,现在,又唯美国是尚,一塌糊涂,从来也没有自己的创造!”
原振侠听得出对方的语气当中,对自己充满了轻视,他也不禁有点生气。
原振侠虽然生气,但当然不会在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发作,他只是道:“厉老先生是在德国学医的?”
这一句普通的问题,怪老头子反应也是十分古怪,他双眼睁得极大,望着天花板,像是正在缅怀着遥远的往事。
过了好久,他才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忽然又激动了起来:“德国又怎么样?德国人自认为是医学先驱-”在这里,他来了一句用德语讲的话,全然是模仿德国人的语气说的“现代医学从德国开始!”
然后,他又是“哼”地一声:“狗屁!德国人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没有想象力,怎样做得好一个医生?”
他在讲最后一句话时,向原振侠望来,像是征求原振侠的同意。
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医学是一门脚踏实地的科学,注重实验的结果,不肓作想象,自然对怪老头子的意见不会同意。
可是原振侠本来是一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他又曾有过许多怪异奇幻的经历,所以他对老头子的说法,倒是同意的,他由衷地道:“是!”
怪老头子高兴了起来,忽然收剑了高兴的神情,长叹了一声,喃喃自语:“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原振侠见他忽然伤感起来,就不和他再说下去,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好好休息,就要离开,当原振侠要拉开门之际,忽然听到怪老头子讲了一句话:“我有一个儿子!”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人,人一个儿子,那是普通之极的事情,原振侠听后,只是“嗯”了一声,连身子都没有过来。
可是,怪老头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原振侠像是当背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一样!怪老子接着说:“可是我又杀死了他!”原振侠一怔之下,立时转过身来,发现怪老头子的双眼直视怪老头子的双眼,直视着天花板,神色惘然,看来刚才那句话,他根本不是对原振侠讲的,只是在自言自语!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接口好,怪老头子双手发颤,举了起来,掩住了脸,喉间发出了一阵抽噎来。
怪老头子的行动和他所发出的声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内心痛苦莫明。原振侠在震动之余,心中“啊”了一声!这老人,他曾经杀死过自己的儿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一普通人,原振侠一定不会想到旁的方面,可是那怪老头子,夫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医生,那么他的话就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譬如说,他的儿子生了病,由他来医治,而结果不治,那么也可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更有可能,在医治的过程中,他曾犯过错误,导致他的儿子死亡,在心理上,他会认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另外还有可能的是,怪老头子在强烈的药物治疗之下,起了幻觉,把一件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当作发生过。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原振侠在未曾确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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