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所门铃响,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再去开门。
门外站著一个人,那人的上半身,全被捧在双手上的一只大纸盒遮住,原振侠问:‘谁?’
他得到的回答很有趣,那是一个清脆玲珑的女孩子声音:‘我是不速之客,你不一定欢迎我。可是──纸盒里的那位,却是你的梦中人!’
声音是原振侠所熟悉的,所以他一听之下,也就隐约猜到了那是甚么意思──如果是陌生声音,这几句话必然听得人莫名其妙!
他先叫出了那自称‘不速之客’者的名字:‘水荭!你怎么来了?’
门外的女孩子双手捧著的大纸箱向下沉了沉,就现出了一个一副精灵、俏丽动人的脸来。一双大眼睛,水灵水灵,小巧的鼻子,象徵著她调皮的性格,薄嘴唇表示了她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这个外貌上看来,完全像是一个少女的女郎,就是有著极特殊身分,属于一个势力庞大的组织的高级情报人员,有著少将衔的水荭。
水荭的身型十分娇小,如果由她去扮中学生的话,那么,人家会以为她是高中一年级生,而不会把她当作高班生──这种外形,自然也造成了她活动上的方便。
原振侠侧了侧身,让水荭走进来。水荭把纸箱子放在一张几上,用相当好奇的眼光,看了一眼原振侠的住所──原振侠所住的,是医院的单身医生宿舍,面积不超过一百平方公尺,自然乏善可陈,可是水荭看了之后,却伸了伸舌头。
原振侠知道水荭十分顽皮,他们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由于‘亚洲之鹰’的关系,所以已十分熟稔──‘亚洲之鹰’罗开,和水荭有著兄妹般的感情。
原振侠沉声,故作生气:‘为甚么吐舌头?’水荭应声道:‘真了不起,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生活何等多姿多采,住在皇宫中也不为过分。可是他的住所却这样平凡朴实,可知他的人格是多么高尚!’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好话人人要听,原振侠虽然仍在斥责,可是,他的语调之中,已隐藏了笑声:‘去!去!说这些废话干甚么──这纸箱子‥‥‥里面是甚么?’
水荭望著原振侠,一副挑战的神情:‘你猜!你应该猜得到的!’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陡然觉得心跳加剧。他吸了一口气,先用试探的口气问:‘一尊塑像?’
水荭双眼向上翻,不置可否,可是她的神态,正表示原振侠已猜中了!
原振侠的心跳又加剧,再吸了一口气:‘塑像,海棠的塑像,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原振侠连叫了三句,最后一句‘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听来像是多余的,但实际上,却十分重要!
水荭笑了一下:‘可不是,都怪我给你的提示太明显──是你的梦中人!’
她说著,走过去,伸手在纸箱上划著。只听得‘哧哧’连声,竟然随手将厚厚的纸板划了开来。原振侠知道在水荭身上,所藏著的各种小型武器极多,这种藏在指甲的利刀,根本不算甚么,当然原振侠也不会表示惊讶。
在他急不及待地也走向前去之时,水荭已把一些衬垫的材料拨开,现出了一尊人头的塑像来。
原振侠一眼看到了那座塑像,就呆住了!
就是那尊海棠的塑像!
塑像的制作者,是双眼在十多岁那年,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盲女郎柳絮。
柳絮、海棠、水荭,以及其余的几个女孩子,都隶属于那个严密之极的组织,替组织进行工作,尽一切能力完成组织交代下来的任务。其中,以柳絮最特别,她的脑部,被植入了微型的讯号发射仪。发出的讯号,刺激她脑部的活动,使得她的思想受到控制,绝对地效忠组织,决计不会对组织不忠!
植入讯号仪的手术不算是很成功,导致她双目失明,所以组织才没有对别的女孩子,进行同样的手术。这是那批自婴儿时期就被挑选出来,训练成为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特务,这批女孩子们不幸中之大幸──如果不是有柳絮双目失明的意外,这一组女孩子,将是组织最大的工具:绝对效忠的人形工具了!
有关柳絮的一切,都在上一个故事《无间地狱》之中叙述过。不过,《无间地狱》这个故事,在结束的时候,好像太突然了一些,也就不妨在这里稍作复述与补充。
组织甚至把柳絮的臂骨和腿骨,都锯去了一截,而代之以微型的核武器。所以柳絮整个人,是一枚小型的核弹。据康维十七世说,若是发生爆炸,她一个人,可以毁灭一个小型的城市。
康维十七世是‘宇宙新人种’,他的双眼具有透视作用,一看到柳絮,就看出了这一切秘密。
这些,都是《无间地狱》中的情节。康维对付柳絮的办法是出其不意,令柳絮昏迷,地点是康维在希腊的巨厦之中。
柳絮的真正身分暴露了,证明了水荭的看法是对的──柳絮会用一切手段去完成任务,绝不会退缩,也不会妥协,她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当时,原振侠还不相信,曾和水荭争执,但一等康维揭露了真相之后,自然原振侠无话可说了。
柳絮的任务是甚么呢?就是要把彻底消失了的海棠找出来──这一切,都是那尊塑像引起的。组织忽然发现有塑像而没有人,觉得奇怪,追查下去,怪事扩大,这个人明明存在过,可是电脑中没有纪录,人脑中没有记忆!
组织的首脑震动,认为这是一个最大的和最成功的叛变行为──若是人人如此,组织自然无法存在了!
所以,组织便委派柳絮这个保证绝对忠心的‘人形工具’,去完成追查的任务。
整个《无间地狱》的故事发展就是如此,在原振侠传奇之中,不算复杂。但是要约略提一提,补充一下,却也颇费周章。
由于柳絮提出也要和海棠一样,彻底脱离组织,原振侠又透露了海棠彻底脱离组织的全部经过,所以柳絮表示要到‘观察地带’去。但柳絮所说的一切,自然都是假的,都是她为了效忠组织,完成任务而行使的手段。而在她一见到了康维之后,一切却全被揭穿。
康维表示,他要考虑如何处置柳絮的方法,请他们留下柳絮,自行离去。
原振侠由于自始至终,都受了柳絮的利用,已闷闷不乐,再加上水荭一再提醒,他还不肯相信,这更令得他有一种挫败的沮丧。
和他同行的曹金福,也是被柳絮利用了的一个江湖人物,他是另外几个故事中,传奇人物曹银雪的弟弟,是一个十分开朗豪爽的凛凛大汉。他曾安慰原振侠:‘要是你觉得闷,不如和我一起,去探访我姐姐和她的三个孩子,再顺便找一找我的姐夫!’原振侠想了一想,知道如果答应了曹金福,和他一起去进行那件事,必然是惊险刺激,兼而有之,而且可能也是十分有趣的。可是他总是提不起兴致来,所以他摇了摇头,连‘不去’也懒得说。
曹金福提议原振侠去做的事,熟悉原振侠传奇的朋友,自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也迟早会落在原振侠的身上。曹金福的姐夫,从一个现代人变成了原始人,不知在原始森林的哪一个角落蹦跳号叫。如何使他变回现代人,是一个十分伤脑筋的问题。
看到原振侠情绪低落的样子,水荭向他眨了眨眼,做了一个鬼脸:‘你哪儿也不用去,也不必无精打采。等著,我必然有你极喜欢的东西给你!’
原振侠当时,只是挥了一下手,也提不起精神来问,那会是甚么。后来在归途之中,他问了一次,水荭笑而不答,他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如今事隔不足一个月,水荭居然找上门来,而且带来了海棠的塑像。
柳絮曾说她做的塑像极好,原振侠一直不怎么相信,因为他很难想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单凭感觉,会作出栩栩如生的塑像来。
可是这时他看到了那尊海棠的塑像,他实在无法不叹服。自从塑像一入眼之后,他的视线,就未曾离开过──那活脱就是海棠,不但外形神似之极,而且,还表现出了海棠的性格和精神面貌!
那就是海棠──倔强、有理想、不甘心受人摆布、不信服命运的安排。她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用整个生命扑上去,为了达到目的。
海棠终于成功了──虽然她得到过许许多多地球人,甚至外星人的帮助,但是若没有她这样坚毅的性格,她也不会踏上成功之道!
原振侠又想起了自己和她相识的经过、相处的情形,心中大是感慨。他伸出手来,轻抚著塑像的脸,这时,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正如抚摸著海棠那泛著红晕,滑不溜手的粉脸一样。
他不知自己痴痴呆呆地对著海棠的塑像伫立了多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他叹气的时候,他才听到,在他的身后,也有一下叹息声传来。原振侠这才想起水荭就在自己的身后,他转过身来,看到水荭站著不动。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一片金色的斜阳光芒,射进屋子来,洒在水荭的身上。使她的身影,看来有些朦胧,有特殊的美感。
水荭又叹了一声:‘你终于肯转回头来了!’原振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许多往事!’
水荭的手中有一杯酒──可能是她早就斟好了,准备给原振侠的,但一直到这时,她才有机会递上。
原振侠接过酒来,大大喝了一口,指了指塑像:‘你把这塑像拿出来给我,你不会惹麻烦?’
由于这个塑像的存在,使组织知道了曾发生一次惊人的叛变,水荭把这尊关系重大的塑像弄了出来,自然可能惹上大麻烦。
水荭调皮地笑了起来:‘我找人制了一个复制品,那倒也很像,但当然没有原作好,却可以混过去。’
原振侠又去看塑像,夕阳余晖照在塑像上,看来更是生动。
原振侠喃喃地道:‘双目失明的人,能制造出这样的塑像来,真是奇迹!就像双耳失聪的贝多芬,竟然可以创造那么动人的音乐一样!’
水荭也十分感慨:‘有些人的感觉,发自内心,和普通人不一样!’
原振侠望著这个少女一样的水荭:‘你没有‥‥‥问题?’水荭笑了起来,她笑得十分勉强:‘没有问题?我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可是谁管它,总会解决的!’
水荭的这种笑容,看起来很令人同情,所以原振侠自然而然,伸手在她的头上,轻拍了两下。这是十分自然的一种表示同情和安慰的动作,但在通常的情形之下,也只有成年人对小孩子,才会作出这样的动作来。原振侠在那样做的时候,自然也有把水荭当作是小孩子的意思在。
然而他绝未想到,水荭对他的这个行动,反应竟会如此之强烈!水荭被原振侠拍第二下时,就陡然挥手,拍开了原振侠的手!
她这一拍,还相当用力──她是一个受过武术训练的人,一下子拍在原振侠的手背之上,引起了相当程度的疼痛,使得原振侠一下子缩回手去。水荭也在这时候,身子一躬,如箭一样,倒射而出,神情十分恼怒,她的双眼极大,这时更瞪得浑圆。
她的样子本来十分可爱,这时虽然恼怒,有些异样的神情,可是看起来更是有趣。皱起的鼻子和噘著的嘴唇,看起来有一点像是成了精的蝙蝠!
这一切变化,都出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原振侠全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么。他一面甩著手,减轻手背上的痛感,一面笑著说:‘怎么啦!你不喜欢人家拍你的头?
你的头上也有微型核弹,一拍就会爆炸?’
原振侠这样问,自然是开玩笑。所以他在说的时候,还有十分夸张的手势,象徵核弹爆炸。
可是他的话才一住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因为他看到水荭俏脸通红,神情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扬起手来,像是想指向原振侠,可是突然之间,又指向自己的胸口。一开口,她的声音已十分异样,显然那是由于心情激动,一面喘气一面发出来的声音。
她道:‘我头上没有核弹,心里有!’
原振侠看出她十分认真,也就沉默不语,等候她的发作──直到这时为止,原振侠仍然不知道水荭为甚么忽然会那么激动!
水荭背靠著墙而立,急速地喘著气,胸脯起伏,一时之间,竟至于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反倒向她作了一个手势,并且道:‘有甚么话,小水荭,只管说!’
如果水荭本来就是一颗要爆炸的炸弹,那么原振侠的这句话,就等于是引爆的电线。水荭的身子陡地一挺,一连串的话,从她的口中,爆炸一样地冲了出来!
她先是发出了一下激动之极的叫声,接著一顿足,声音如连珠炮一样:‘小水荭!小水荭,小‥‥‥小‥‥‥你们全把我当小女孩,不把我当成年人,成年的女人!你们甚至自然而然叫我小水荭,自然而然拍我的头顶,也会自然而然,买棒棒糖请我吃‥‥‥’
原振侠虽然神通广大,机智过人,可是他真是绝未想到水荭发脾气,是为了这个原因!他张大了口,想要反问水荭:给人当作小女孩,有甚么不好?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水荭第二轮的话,又像是子弹一样,自她的口中,迸射而出!
她急促地叫著:‘我不小了!我不是小女孩,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比许多女人更成熟,更像女人!不错,我看来像是十五岁──’
原振侠为了缓和气氛,也急促地叫了一句:‘不像,看来像是十六岁!’
他自以为这句话很幽默,也以为女性总是喜欢自己,看起来小于实际的年龄。他不知道这一句话,正如火上加油一样,更令得水荭恼怒,更令得水荭要把久久积压在心中的郁闷,一起宣泄出来!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她又发出了一下怒叫声,身子弹起,一下子又跃到了原振侠的面前。她的来势十分急骤,以致原振侠要略伸手阻挡一下,生怕她这样一扑,会让他们两个人撞在一起。
水荭一下子到了原振侠的面前,杏眼圆睁,疾声道:‘十六岁,你看看清楚!’
接下来,水荭的行动,简直看得原振侠目瞪口呆──她进房间的时候,穿著一件相当宽大的外套,正是时下一般少女喜欢穿的那种,看来十分潇洒,也格外显得她像小女孩。
这时,她陡然一伸手,把那件外衣扯脱,在‘哧’地一声裂帛声之后,外衣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穿著一条自由车选手穿的裤子──这种裤子,长短只及膝,完全贴身,等于人的第二层皮肤一样,女性穿上这种裤子,线条是美是丑,也就一目了然。这样的一条紧身裤,贴在水荭的身上,没有人会说她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的小腿及大腿的线条,都恰到好处,极其优美。
她的体型虽然娇小,个子虽然不高,可是她的一双玉腿,还是给人以十分修长的美感。那是由于她整个胴体的比例,都合乎美感的标准之故。
她的腰细,臀部微微翘起,散发著性的诱惑。她的肌肤是如此细腻润滑,有著玉一样的光泽。这时,她已摆出了一个十分优美动人的姿势,她显然也是这方面的专家,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美丽的胴体。
而在外衣被扯脱之后,她的上半身,是全裸的!原振侠的视线,自然而然,投在她的胸脯之上,而第一眼接触到了她的双乳,原振侠就有一种晕眩之感!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乳房──在许多形容女性乳房的字眼之中,原振侠立即想到了‘椒乳’,也知道这个形容词是何等贴切!
原振侠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性的双乳──当日,在医院的电梯之中,看到玛仙裸露的胸脯时,他也曾心头跳动。可是,水荭这时候裸露的双乳,却全然是不同的类型,相同的,只是诱人和美丽的程度!
它们毫无疑问是十分丰满的,可是由于它们有挺耸的形状,而粉红色的乳尖,像是两朵娇艳的小花,开在雪白的双乳之上,所以也给人以极度灵巧之感。
作为哺乳动物,乳房是人的生命泉源,尤其是这样美丽的乳房,简直叫人有一种崇拜的冲动!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一声不出。水荭则在一开始的时候,急促地喘著气,双乳跟著起伏,像是有它们自己的生命一样!
接著,水荭的呼吸渐渐回复了正常。她的神情已不再激动,十分平静地问:‘你看,我像是十六岁的小女孩吗?’原振侠仍然没有出声,只是自然而然地摇著头──他神情十分虔诚,代表了他的心中在叫:不!你绝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
水荭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甜,十分成熟。虽然由于她面部肌肉的结构所限,她的笑容,不属于风情万种的那一种,而是带有几分稚气,可是毫无疑问,又能表现一个成熟女人心中的快乐!
她陡然踏前一步,把自己的胴体,紧贴著原振侠,而且环抱住了原振侠的腰。原振侠也自然而然,捏住了她的手臂──水荭由于骨骼小巧,看来绝不肥胖,可是全身上下,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原振侠这时握著的手臂,滑腻软嫩,使得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代表赞叹的古怪声音来。
水荭并没有抬起头,只是把她的脸,紧紧埋在原振侠的怀中,所以她的声音,听来含糊不清。她道:‘我生肖属马,今年是二十四岁了!我所受的训练,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和海棠也一样!’
水荭的话,已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原振侠心头狂跳,那是真正的狂跳!
这是甚么样的挑逗!
原振侠的双手,在她滑腻的背部移动。他可以清楚地感到水荭的呼吸在加速,因为每当她吸进了空气之后,她和他的身体,就会贴得更紧。
原振侠的心绪紊乱之极──简直犹如少男一般的撩乱。他甚至不知所措,只知道紧紧地抱著水荭,而水荭也显然不知如何才好,只知道紧贴著原振侠,似乎要使他窒息──她刚才还曾声称,她受过各方面的训练,包括如何挑逗男性的训练在内,可是根据她这时的表现来看,她这项训练,显然不合格!
在紊乱之极的思绪之中,原振侠自然而然,想起了海棠。海棠曾为了完成任务而献出她自己,可是她却又含著泪说:‘我是自愿的,原,我愿意给你!’
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间身体结合的原因。那么,水荭是为了甚么呢?恐怕仅仅是为了证明她不再是小女孩,或者是为了一时的冲动。
原振侠在想到这里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决定了应该怎么做了。他略缩了缩身子,使得两人的身体之间,略有空隙。
水荭在这时候,抬起头,向他望来──原振侠身型很高,矮小的水荭,要仰起脸来,才能望向他。水荭这时候,俏脸红得像是才出炉的铁块一样,原振侠相信这张脸也是滚烫的。她的一双大眼睛,漾著春光盈盈的目光,实在使任何男性都会心动。
可是原振侠却在这时,长叹了一声,用十分诚挚的声音道:
‘你是一个成熟之极的女性‥‥‥像一枚一碰就会冒出汁来的蜜桃!’
水荭又把脸埋向原振侠的怀中,声音也甜腻如蜜:‘那就要我‥‥‥我要给你‥‥‥我要你要我!’
这已经不止是挑逗了。原振侠再吸了一口气:‘我不要,水荭,我不要你!’
水荭先是一动不动,接著,是急骤的几下颤抖。然后,她再抬起头来,一脸的迷惘神色,使她的俏脸,变得十分无助,那种神情,就像是一头小鹿迷了路一样。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令人付予极度的怜惜。
在她双眼眨动,泪花滚动,泪水还没有涌出来之前,原振侠已急急地道:‘你听我说,我并不纯情,有你这样的美女投怀送抱,我十分喜欢在你的胴体上得到欢乐──’他一口气不停地说著,水荭的双眼之中,仍然没有涌出泪来。原振侠急急地说著,他这时所说的话,在他自己的心中,早已想过不知多少遍,但是却从来未曾化为语言,对任何人诉说过,那是他的心声。
他说的是:‘在我的生命之中,有过许多异性。我不是浪子,浪子的心目中,只有女性的身体,没有任何对女性的感情。而我,对生命中的每一个女性,自己都认为有感情,非但有,而且自以为对她们的感情──十分浓烈,足以和古今中外的任何爱情故事相比!’
原振侠说到这里,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激荡之中。他久已藏在心中的话,像是缺了口的长江大河一样,急不及待的要宣泄出来。
他喘著气,拉开了水荭环抱著他腰际的双手,后退了一步,声音变得有点嘶哑,神情也更加激动:‘可是结果怎么样呢?黄绢在厌倦了狂人卡尔斯给她的权力之后,并没有来到我的身边,而是真心诚意地爱上了白化星人!当她表示她真正有了爱情的时候,我甚至不相信她!’
原振侠越说声音越大。这时,他甚至已觉察不到还有别人的存在,他只是要把心中的话,叫喊出来,以免被那些话憋死。
他十分有力地挥著手:‘海棠和我,也曾有过很多快乐的时光,可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她自己的路。主要原因,看来是她要脱离组织,可是我和她心中都明白,她是为了要脱离我,因为我绝不是一个理想的,值得付出爱情的对象,不是!’原振侠身子无目的地移动,忽然冲向一个柜子,伸手想去取酒瓶。他的手才一伸出去,就有一瓶酒,塞进了他的手中,而且是打开了瓶塞的。
原振侠也不理会那瓶酒是怎么来的了,接过来,就大口喝了几口,来不及去抹口边,就道:‘我不怪谁,甚至也不怪我自己。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在感情上,我甚至不敢进入爱情的领域。一直在骗自己,我做得很好,对方应该十分满意,可是结果,原来我是彻底的失败!那些我以为很爱我的女性,一直并不爱我!’
原振侠张大了口,喘著气。这时,他听到一个十分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十分遥远之处传来,听来有点空空洞洞,难以捉摸:
‘你错了,她们都爱你。真的,她们都爱你!’原振侠循声看去,他视线模糊,也根本没有看到甚么。那声音又传来:‘只是你不爱她们!’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我‥‥‥不爱她们?所以她们才离开我?黄绢、海棠,甚至生命中只能有我一个男人的玛仙,就是为了我不爱她们,才离开我?’
那声音并没有再回答他,原振侠叫了起来:‘我不是不爱她们,只是我一直不懂得甚么是爱情,可是我已经开始学了!’那声音这才又传过来:‘是,而且你学得很快,学得很好!
’
原振侠陡然一怔,这时,他已经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情绪不再那么激动。虽然仍是呼吸急促,但总比刚才好多了。他循声看去,看到水荭坐在沙发上,眯著眼,手中也有一杯酒。水荭的上衣,在胸口上巧妙地打了一个结──曾经扯破之后的最好处理办法。
她看来十分平静,所以,看起来,也实实在在是一个小女孩。
她用一种很敬佩的眼光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回望了她片刻,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我刚才说了些甚么?’
水荭的声音十分平淡:‘没有甚么大不了,只不过是你埋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些话,忽然叫了出来而已!’水荭的俏脸上,闪过了一丝寂寞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消失。
原振侠注意到了,可是故作不见,他道:‘不单多谢你带来了这塑像,也很多谢你‥‥‥无意之中,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些结!’水荭笑了起来,却真正笑得十分爽朗,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我真的并不成熟!’
原振侠也笑:‘谁要是这样说,就是我的仇人!’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挥了挥手──他们两人全聪明绝顶,自然不必多解释甚么。刚才发生的事,他们都不会忘记,但是也不会再提。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可以不提的,何必再提!
水荭一面笑著,一面自沙发上弹跳了起来:‘我真想知道,康维会怎样对付柳大姐!’
原振侠皱著眉:‘已经快一个月了,你的组织没有追问柳絮去了哪里?’
水荭调皮地眨著眼:‘我对组织报告说,任务正在进行中。
组织仍以为柳大姐是绝对忠心的,所以一点也没有起疑,完全不知道她的处境!’
原振侠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企图和康维联络,可是却音讯全无。留下了不少要他和我联络的讯息,他也不曾答覆!’水荭骇然道:‘会不会有甚么意外?柳大姐本身就是一枚核弹!’
原振侠也骇然,可是他却摇著头:‘不会吧,若是希腊有一次小型的核武器爆炸,那早已是轰动全世界的大新闻了──最可能的是,柳絮还在昏迷状态之中!’
水荭吸了一口气:‘昏迷了那么久?’
原振侠道:‘怎敢给她醒来?一醒来,若她脑部接收到组织的讯号,谁能预料她会有甚么行动?’
水荭摇头:‘康维不是说,可以改变她脑中装置所发出的讯号吗?’
原振侠咕哝了一句:‘谁知道这个古怪的人在捣甚么鬼?’原振侠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问:‘你知道康维是何等样人?’
水荭点头:‘知道,鹰对我说过,他是宇宙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真是太奇妙了,怎么看,也看不出他竟然不是真人!’水荭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不免有点骇然,自然是因为,她想起了康维古怪之极的身分之故。她侧著头,想了一想:‘我打电话找他!’
原振侠向水荭投以疑惑的一瞥,水荭解释:‘上次我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我不论何时打这个电话号码,他都会接听!’
原振侠还没有再说甚么,水荭又道:‘他说,他在地球上,没有甚么亲人,很喜欢我,希望我当他的小妹妹──’水荭说到这里,咬了咬下唇:‘甚么宇宙形式的生命,想法竟然和你们一样!’
原振侠被水荭的神态,逗得哈哈大笑:‘难道你希望成为他的妻子?’
水荭居然认真想了一会,才骇然地伸了伸舌头:‘还是做他的小妹妹好!’
她一面说,一面走向电话。原振侠摇头:‘不必打了,一个月来,我试的就是这个电话号码!’
水荭却不理会,拨了号码。过了一会,就听到了康维的声音:‘对不起,好朋友,我因为有事,不能接听你的电话──’水荭叫了起来:‘是你答应过,随时会听我电话的!’静了一会儿,自然是康维那边,和电话有联络的电脑,已经分析出来那是水荭的声音,所以有了康维的‘回答’:‘小水荭,真对不起,我实在是有事,不能听你的电话──我根本不在家里,你别生气!’
这样的回答,自然也是电脑一早就准备好的!
水荭无可奈何,转头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向她作了一个鬼脸。水荭愤然放下电话,可是忽然之间,她提出了一个问题来:
‘康维神通广大之极,有甚么事,是需要他行动一个月之久,仍然无法解决的?’
原振侠也正好想到了这一个问题,他缓缓摇著头:‘我想不出,当真不可思议之至!’
水荭皱著眉:‘会不会和柳大姐有关?’
原振侠自然无法肯定,他只好道:‘可以是任何事情!我想到的,倒是会不会与拯救爱神星的行动有关?’水荭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怪手势:‘最好能由他去率领爱神星机械人,把你那个女巫之王替换回来!’
原振侠也不否认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他叽咕道:‘物以类聚,新形式的生命,就应该和新形式的生命在一起!’他这样说之后,忽然想起,玛仙也可以说是新形式的生命,所以黯然。
水荭像是可以看穿原振侠的心事一样,只是望著原振侠笑,笑得原振侠焦躁起来,正想大声斥责她,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水荭的动作快,身影一闪,就到了门口。她拉开门,就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也不去看来的是甚么人。她心想,那总是原振侠的熟人,所以此际,她的视线,是望向原振侠的。
原振侠望著门外,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这使得水荭立即知道,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一定有著说不出的怪异!她立时转过视线去,看到了门口的那个人,刹时间,她的那种惊讶莫名的神情,比原振侠更甚!
门外那人,身型高大,蓄著浓髯,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多月来,音讯全无,他们竭力想与之联络的康维十七世。
康维十七世会突然在门口出现,还不足奇,他要是兴之所至,一天之内,可以环绕地球十七、八圈。奇的是,康维的神情,失魂落魄之极,憔悴之极。他自然不会‘消瘦’,可是他那种完全和地球人一样的失意神情,却叫人看了吃惊!
但是水荭和原振侠两人,一想到了他的身分,却又不免想笑:一个机械人,怎么会这样失落呢?何况他还是一个神通广大之极的机械人!
一时之间,机敏如水荭和原振侠两人,也不知如何才好。而康维用十分茫然的眼光,望了他们一眼之后,自顾自走了进来。
一进来,就走向一张安乐椅,颓然倒进了安乐椅之中,一动不动。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才好。水荭问:‘我们应该怎么样?’
原振侠并无意讽刺康维,可是他也不禁苦笑:‘对我们这种旧形式的生命来说,这种情形之下,最需要的是一杯酒。不知道他这种新形式的生命,需要的是甚么?’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康维有气无力地道:‘别废话了,不管新形式、旧形式,生命总归是生命!’水荭立即清脆玲珑地答应了一声:‘知道!’然后她以极快的动作,在五秒钟之内,就递上了一杯酒给康维。康维一口把酒喝完──至于一杯烈酒,何以能在一个机械人的体内起作用,水荭再机灵聪明,也是绝对无法想像的了。
康维吁了一口气,把空杯抛向水荭,水荭再给了他一杯。在一口气喝了三杯之后,康维才长叹了一声。
从康维的神情看来,他毫无疑问,是遭到了极大的困难──这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以他的神通广大,有甚么事可以难倒他的呢?
在通常的情形下,应该问:‘有甚么可以帮助你的吗?’可是原振侠和水荭都想到,若是康维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们当然也无能为力,问了也是白问,所以都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康维才长叹一声:‘你们都找过我?’水荭向电话一指:‘信不信由你,五分钟之前,还打过电话给你!’
康维举起手来:‘其实我可以收到讯号,也可以回答,但是由于心情不好,想办的事没有办到,所以提不起精神来回电话。
老朋友应该会原谅,小妹妹自然更不应该因此生气!’原振侠和水荭连连点头,原振侠道:‘看来这件事困扰得你很厉害,可以问究竟是甚么事?’
康维道:‘当然可以,我也正要向你来诉苦,小水荭在更好。一个人苦闷,实在受不了,总要找人诉说一下,心里才会好过些!’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这全是旧形式生命才有的烦恼,他这个新形式生命,怎么也会有这种糟糕的情形出现呢?还是正如他刚才所说,不管甚么形式,生命总归是生命?
原振侠知道康维的思想方式,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方式设计的,地球人的七情六欲,康维也全有。所以原振侠虽然觉得惊讶,但是还可以接受。
原振侠和水荭异口同声:‘请说!’
康维说得十分直截了当,他道:‘我在找一个鬼,可是却找不到!’
原振侠和水荭都瞪大了眼睛──康维的这句话,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可是他们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够把这句话消化。
水荭先有了反应:‘你在找一个鬼?’
康维点了点头──原振侠第一个反应是以为康维在开玩笑,但这时看了他那样认真的神情,就知道康维不是在开玩笑,所以他道:‘你在找一个鬼?这‥‥‥可不容易找!上哪儿才能找到一个鬼?’
康维懊丧之至,咒骂道:‘我要是知道,那倒好了,就是不知道,那个他妈的、该死的鬼在甚么地方!’如果不是康维的神情真是沮丧之极,原振侠和水荭一定都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妈的鬼’还有可说,‘该死的鬼’那算是甚么话?
原振侠和水荭忍住了笑,也忍得相当辛苦,水荭转过了身去,原振侠搓著胸口。
康维问:‘通常,要找一个鬼,该上哪儿去找?’原振侠看出康维问得十分认真,所以他也不敢怠慢:‘那要看你是要找一个特定的鬼,还是随便甚么鬼都可以?’康维一瞪眼:‘有甚么不同?’
原振侠道:‘若是随便找一个鬼就可以,理论上来说,自然简单得多!’
康维苦笑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一个特定的鬼,应该如何著手?’
天知道,原振侠如何知道要找一个特定的鬼,应从何著手?
他想了一想,只好反问:‘你已经找了许久?你找了些甚么所在?’
康维长叹一声:‘俗称的“阴司地狱”,那是最多鬼的所在──是一个奇特的空间,鬼会自然而然,聚集到那个空间去,当然不是所有的鬼都在,但却超过半数。我找过了,可是没有找到!’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都感到一股寒意──像康维刚才所说的那种话,他们其实并不陌生,目莲为了救母(当时他的母亲是鬼),就在那个‘奇特的空间’之中,放出了八百万地狱的鬼魂来。那康维口中‘奇特的空间’,也正是阴司地狱。
原振侠虽然对灵魂、地狱之类的怪异并不陌生──他自己的灵魂就曾离体,到达似乎比阴司地狱更神秘的‘幽灵星座’,但是这时,听得康维这样说,他仍然不禁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尤其他联想到了‘目莲救母’的时候,那更令他骇然。传说中目莲的情形,和康维有点近似──都是要到‘地狱’中,去找一个特定的鬼,而不是随便找一个鬼就算。而结果是放出了八百万个鬼魂。
传说的下半部,是目莲化身为一个叫黄巢的人。这个人后来造反,杀了八百万人(全是逃出来的鬼魂所化的),可怕得很。
康维到那‘奇特的空间’去找一个鬼,不知道会不会也把许多鬼放出来?如果是的话,又会不会也要用杀戮的方法,拘他们回去?
原振侠一想到了目莲救母,就说了一句:‘这倒有点像是目莲救母一样──’
接著,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自己在迅速地联想。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神情不免有点古里古怪。
康维十七世的‘脑’中,储存的资料之丰富,当真无与伦比的,连‘目莲救母’这样的冷门资料,他也一样知道。所以一看到原振侠古怪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甚么。
康维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挥他的大手:‘当然不会放出别的鬼来!’
他说了之后,又发出了一声长叹,神情显得愁苦。可见他的情绪,真正地受到了极度的困扰。
原振侠虽然知道康维是一个机械人,是一个活了的机械人,是宇宙生命中的一个新形式,也毫无疑问,他有著生命的七情六欲。可是,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生命形式无分新旧,无分进步落后,一旦受起情绪困扰来,都是一样的。
这时,水荭轻笑了一下,她显然是故意说得轻松:‘看你,那么一个大个子,愁眉苦脸地,倒像是一个才受了责打的小孩子!’
康维再发出一声长叹,向原振侠和水荭望来,神情无助之至──这样一个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几乎无所不能,神通广大之极的人,在他的脸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一种神情来,确然令人诧异。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陡然一动,他们同时都想到了点:除了爱情的困扰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事,会令康维现出这样的神情!他们一想到了这一点,自然想到了柳絮,想到了康维要去找一个鬼‥‥‥所以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柳絮死了?’
康维陡然震动了一下,显然‘柳絮死了’这句话,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但是他立时摇头:‘没有,她‥‥‥没有死‥‥‥我没敢让她醒来,可是她没有死!’
柳絮竟一直昏迷到现在,而康维不处理她,却离开去找鬼,他找的又是哪一个鬼呢?
由于康维一进来,就失魂落魄,说要找一个鬼,其间的来龙去脉,一点也没有说。所以,原振侠和水荭又同声道:‘是不是可以从头说起?’
康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可是却又半晌不出声,只是忽然向水荭使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眼色──而且,他在使这个眼色的时候,还似有意无意地,伸出手来,把原振侠的视线,挡了一挡。
那时,原振侠的视线,其实一开始,并不专注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康维如果不伸手,原振侠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康维的电脑,竟然也会作出‘弄巧反拙’的错误指示。原振侠后来常取笑他,康维解释说是心情太恶劣之故。
总之,康维扬手的动作,反倒把原振侠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所以以后的情形,他也就全看在眼里。
他看到康维向水荭使了一个古怪的眼色,水荭显然立即就知道这个眼色之中,包含了甚么讯号,所以立时也还了一个眼色。
两个眼色,一来一去,只不过十分之一秒。之后,一切就恢复正常,像是甚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刹那之间,原振侠的心中,却十分气恼──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气量的人,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感到不高兴,是正常的反应。
因为他也看出了,两个眼色中想表达的讯号是甚么。而且,同样的情形,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形,是他带著柳絮、水荭和曹金福去见康维的时候。康维高举双手,表示欢迎,就曾和水荭有过这样的一次眼色交换。
当时原振侠看了,还问了一句:‘啊,原来你们是早认识的!’
可是康维和水荭,都没有回答,原振侠也没有在意,就没有再问下去。接下来,便是康维对柳絮身体的惊人发现,原振侠自然也不再记得追问那回事了!
这时,由于是第二次出现这种情形,所以原振侠对第一次的记忆,也给勾了起来──两次眼神想要表达的,显然都是一样的!
康维是在问:‘要不要说?’
水荭是在答:‘不要!不要!’
原振侠自然不知道‘要不要说’的内容是甚么,可是自然也知道,那一定是属于康维和水荭两人之间的秘密。这一来,本来三个人是融洽无间的,忽然之间,他有被排挤在外的感觉了!
所以,他沉著声,明显地表示不高兴:‘要是你们两位,有事要私下商量的话,我可以暂时避一避!’
水荭和康维都一怔,未曾想到原振侠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康维先道:‘当然不是,而是我想到,等我把事情说了之后,我要请求帮助。有一个可能可以帮助我的人,水荭认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介意我牵涉到这个人,所以问她一问。’康维的解释,虽然听了不是一下子就容易明白,但是他的诚意,毫无问题。水荭也忙道:‘原医生,对不起,那件事和那个人,我会详细告诉你的!’
这一来,反倒是原振侠觉得不好意思了。他道:‘我对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定要知道──’
水荭提高了声音:‘没有甚么秘密,只是事情十分曲折复杂,说起来很费时间。我想先听听康维的叙述,讲有关柳大姐的事!’
原振侠释然,顺口问了一句:‘原来你们是早已认识的了!
’
水荭调皮地笑:‘是,就是为了那个人,那件事,鹰带我去见他的。’
水荭口中的‘鹰’,自然就是罗开──‘亚洲之鹰’。
而她所说的‘那个人’、‘那件事’,确然十分离奇,属于‘亚洲之鹰故事’之一,名为《异人》。后来,水荭也把经过情形,详细向原振侠说了。
水荭见原振侠已不再生气,拍了拍心口,伸了伸舌头:‘和原振侠在一起,行动最好小心一点,他太敏感了!’康维连连点头:‘说得是!’
原振侠笑叱:‘少废话,该听你的了!’
康维再叹了一口气,又大口喝了一口酒。原振侠和水荭自然而然地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有古怪之色。
康维闷哼了一声:‘你们一定是在想,我这个机械人喝酒究竟有甚么作用,是不是?’
水荭拍手道:‘正是──你喝酒,这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你有愁肠吗?’
水荭和原振侠由于看出了康维的愁怀,必然和爱情有关,所以水荭才拿这样的话,开他的玩笑。
康维一瞪眼,指著水荭的肚子:‘就是在你的肚子里,也没有一条肠叫愁肠的!你们不懂,任何物质,进入我的体内,都可以分解,再组合,变成对我有用。这种过程,十分复杂,比你们人体中进行的同类变化,还要复杂!’
水荭高举双手,作投降状:‘说你的故事,你不是要改变植入柳絮脑中的生物电脑微件,所发出的讯号吗?’康维用力点头:‘是啊!改变讯号,就可以使她不再是对组织忠诚的工具,可以使她回复自己的思想,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同时,我也希望可以令她回复视力,还有我想‥‥‥’原振侠立即插了一句口:‘为甚么不乾脆把植入的微件取出来呢?’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还在大学时期,所遇到的第一宗怪事:一些人脑中有金属片,他将他们称为‘天人’,是异星人搜集地球人思想的‘标本’。那种金属片,自然也是植入的微型生物电脑了!
后来,经过了他和黄绢的努力,‘天人’才在地球上消失。
想起这段经历,原振侠很有自豪感,但想起了黄绢,他又不免黯然!
康维答道:‘是啊,如果取出来,不会破坏她的脑部组织,我也可索性把它取出来──我就是这样,坐在她的身边,在考虑这些问题的。那时,你们已经走了!’
康维在这样说的时候,身子向前略俯,双手握拳,托住了下颊,望向前。表示他就是这样看著柳絮,在思索该如何处理的。
那时,原振侠、水荭和曹金福都已离去,康维独自一人,对著昏迷的柳絮。
康维为了怕柳絮会忽然醒过来,有所行动,所以在她一昏迷之后,就把她放在一张特别装置的‘床’上。她的双手、双足和颈际,都有金属环扣箍著。就算她醒了,也一点都不能动弹,以策安全。
康维盯著柳絮看。开始的时候,他动用了双眼中的X光功能,所以看到的,是柳絮的头骨、脑部、脑中的微型生物电脑,和柳絮的骨骼,以及骨骼之中,可怕的微型核爆装置。
这一切景象,自然不会引起别的联想。
可是过了一会,他还没有决定该如何处置柳絮,于是他停止了双眼的X光功能。
这一来,眼前的景象,就大不相同了!
他看到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睡美人!
柳絮极秀丽,而且她那种秀丽,有一种出尘的飘逸,十分古典──原振侠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也曾惊讶于她脱俗的秀丽。
这时,柳絮看来像是十分平静地躺著,更显得她的秀丽,不食人间烟火。她双颊十分苍白,可是又有著莹白如玉的自然光泽,细腻得叫人心醉。
她的身型,十分苗条,这时她平躺著,就更令她的修腿细腰,特别展现。康维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和柳絮之间的距离,在渐渐接近。他自己一直也没有察觉,直到他伸手出来,轻轻在柳絮的脸上,抚摸了一下。
即使是他抚摸柳絮的俏脸,对于这个第二种生命的人来说,他也不知道有甚么特别的意义──看到了那么美好的东西,总有点轻抚一下的欲望。
可是,当他的手,一碰到了柳絮娇嫩的俏脸时,一股强烈的感觉,令得他如同遭到了电击一样──这种感觉,自然是当初输入的资料之一,可是这时却是第一次,他的‘大脑中枢’接触到这个资料!
而且,这种第一次接触的资料,又迅速无比地,在他的‘脑部’,形成了新的组合,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觉。这种新感觉,几乎令得他体内的一切程式,都完全变得凌乱!
对于这一切变化,康维十七世作为一种‘新形式的生命’,其实和旧形式的生命,并无二致,反应的程序,是完全一样的!
每一个少男或少女,或是第一次接触到异性肌肤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反应!
这时,来自柳絮娇嫩滑腻,细致莹白的俏脸上的那种感觉,瞬即变成了一股巨大无比的吸力,吸住了康维的手掌,使他的手掌,只能贴在柳絮的脸上,轻柔地缓缓移动,却再也提不起来!
而且,在轻柔的抚摸之中,那种吸力,越来越是强烈,根本没有可能抗拒──事实上,在康维精密无比、复杂无比的头脑之中,也根本没有起过任何抗拒的念头!
吸力渐渐加强,把他的另一只手,也吸了过去,变成了他的双手,轻轻地捧住了柳絮的双颊!
到了这时候,康维简直已感到了天翻地覆。他知道,自己的体内所产生的新变化、新组合、新感觉,会使他向真正的生命,更迈进一步!
这一点,只怕是连真正的三晶星人都不会料想得到。三晶星人根据地球人的一切,来设计机械人,把地球人的一切情绪,都一股脑儿输入机械人之中。可是其中有一些地球人的感觉,连三晶星人自己也不明白,自然就成为了隐藏起来的一种讯息!
而如今,这种隐性的讯息爆发了!如火山,如骤洪,如万马奔腾,如大海来潮,那种来势,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康维的情形,就是那样!
他不由自主,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呼吸,令得柳絮前额的一绺秀发,轻轻颤动。他甚至感到了舌和唇的异样乾燥(对他来说,那也是一种新的感觉,以前未曾有过)。
他舔了舔唇,然后,自然而然,俯首去亲吻柳絮那诱人的唇。而就当他和柳絮相吻的那一刹那,整个宇宙像是都不存在了!
别说是康维十七世了,记得原振侠吗?原振侠曾轻亲了柳絮的唇一下,也曾感到一阵昏眩,由此可知和柳絮的樱唇相接,是甚么样的感觉,何况是第一次接触女性的康维。
康维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知多久)
之中,根本是没有知觉的。唇和唇相接的那一刹间的感觉,令得他的身体,在感觉上迸散了开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重新有了组合。
然后,他的脑中翻江倒海,重新又有了思想。他先想到的是:柳絮正在昏迷状态之中,自己这样的行动,是不应该的,在地球人的行为中,属于卑劣无耻一类!
尽管他想到了这一点,他还是在万万分不愿中抬起了自己的头,双手仍然依依不舍地抚摸著柳絮的俏脸,而且渐渐移到了腴白滑嫩的粉颈之上。然后,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双手缩了回来。
康维这时的行为,倒很可以令地球人感到骄傲。因为在他的脑中,有著地球人的罪恶思想和道德观念,可是一直以来,他的所有行为,都是道德观压倒罪恶的念头,即使在这时候,也不例外!
他双手缩了回来,没有了进一步的行动,可是他的思绪,却无法停止。他想到自己的双手,如果接触到柳絮身体的其余部分,那会是甚么样的感觉?轻抚她的胸脯,握著她的双乳,或是再进一步,和她那诱人的身体结合,那又会怎样?
康维无法再想下去,单是想,已令得他有置身于烈焰之中一样的感觉!他速速后退,以免自己会把想法变为事实!
康维向水荭和原振侠叙述著曾发生的事,他说得十分详细,把他的每一个感觉,都细细说出来,毫无保留。原振侠和水荭,一直十分用心地在听。康维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向两人望来,问:‘你们会取笑我?’
原振侠和水荭异口同声:‘绝不!’
康维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又长叹一声:‘这种感觉,无可遏止,这种感觉‥‥‥’
康维的神情,略有犹豫。原振侠和水荭又齐声道:‘这种感觉,叫爱情!’
康维指了指自己的头部,神情仍然疑惑:‘会突然产生?来得那么快?’
原振侠和水荭,一起点著头。
原振侠作出更进一步补充:‘那是最奇妙的感觉,可以迟迟不来,可以姗姗而来,也可以来得疾如闪电,更可以来无影,去无踪。是地球人的感情之中,最最奇妙,又难以捉摸的一种!’水荭在这时候,忽然低叹了一声:‘许多进步的宇宙生物,不知道本来是不是有爱情这回事,但现在,早已没有了。爱情,太妨碍生物的生活!太妨碍文明的进展!’
康维摇头:‘在有了爱情的感觉之后,我不以为没有爱情的生活是进步的!’
他们就这种地球人的感觉,又讨论了很久,内容因为和整个故事无关,所以也不必详叙了──反正,每一个地球人,都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都尝过爱情的甜和爱情的苦,也都尝过爱情的乐与爱情的悲。
康维继续他的叙述。
康维在退开了几步之后,勉力令自己镇静下来,可是思绪仍是极之紊乱。本来,以他的结构而论,是不应该有这种情形出现的,可是他的结构,显然受了干扰,所以才会有‘思绪紊乱’这种情形出现。他首先想到的是:他要柳絮,他极需要她!
他对自己需要柳絮的感觉是如此之强烈,感到吃惊,因为那时,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原来就存在于他脑部的,所有有关地球人男女关系的种种资料,一起涌现出来。
由于这些资料是如此繁复,如此变化万端,如此没有规律,几乎每一个单一的变化,都是一种独立的情形。因此,尽管他处理资料的能力,在地球上没有任何一座大型电脑可以比得上,可是他也感到杂乱无章,无法处理!
但是,他毕竟有著不同凡响的处理讯号的能力,很快地,他就找出了男欢女悦的关系之中,最重要的一条:强烈需要对方的感觉,必须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
也就是说,爱情是双方的。男的对女的产生了强烈的爱,这不叫爱情,必须女的同时也对男的有同样的爱,爱情才成立!
一想到这点,康维更有点手足无措──他有了强烈需要柳絮的感觉,这一点自无疑问,可是,柳絮是不是也同样地需要他?
看来一点把握也没有!他找不出柳絮也有强烈需要他、爱他的理由!就算有,如果不是那么强烈,不足以形成爱情,对康维来说,也是不够的!
由于他的一切反应,都是参照地球人的行为而设计的,所以在这时候,他出了冷汗──真正地出了冷汗。而当他用冒冷汗的手心,抹拭著额头上的冷汗之际,一个念头,自然而然产生!
他立时镇定了下来,这个念头是:在柳絮的脑中,既然已被植入了一个微型讯号仪,所发出的讯号,不断地在指挥她,要忠于组织,要绝对忠于组织。那么,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只要改变讯号就可以了,把讯号变成──爱康维十七世,爱他,把他作为你生命中唯一所爱的男人!
只要微型生物电脑,不断发出这样的讯号,柳絮一睁开眼来,一看到了康维,就会连十分之一秒钟都不用考虑,立刻向他投怀送抱,全心全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康维,就像她忠于组织一样!
康维一想到这一点,不禁兴奋莫名,一面高兴地搓著手,一面发出了一下呼啸声来。
以他的能力而论,要改变柳絮脑中植入体的讯号,十分容易。他只需要把想输入的讯号,通过仪器,接触到植入体,然后加强讯号,以便新的讯号,替代旧的讯号,那就成功了!
康维这时的兴奋,可想而知,他自然也镇定大胆了许多。他先走近柳絮,老实不客气地,在柳絮的粉脸之上,亲了个够。最后,在她的唇上,吻了至少有两分钟之久,才转身去操作仪器。
当康维说到这里──不,是更早时,当康维说到他想到了改变讯号,把讯号改成要柳絮爱他开始,水荭和原振侠两人,就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他们非但不出声,而且神情,也越来越是古怪,到后来,简直是神情阴沉之至。
康维向他们望来,用力挥了一下手,大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想甚么!’
水荭道出了一句话来:‘你这样做,很不应该!’原振侠也道:‘这种手段,根本‥‥‥不能用恭维的字句来形容!’
康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虽然有点勉强,但也不失豪迈。
他道:‘你们太客气了!这种行为,简直下流、卑鄙!利用自己异乎寻常的能力,使一个女子爱自己,这是一种十分卑劣的行为,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真正两情相悦的讯号,是要自然地自男女双方的脑部产生,而不受任何外来力量的左右,这必须分清楚!’
康维说来,甚是慷慨激昂,水荭和原振侠两人,由衷地鼓起掌来。原振侠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之感:‘你没有那样做?
’
康维道:‘在最后一刹间,我想明白了道理,就没有那么做。’
水荭也呼了一口气:‘要是你这样做了,你就变成了一个坏人,不可爱了!’
水荭用的词句,十分直接,她乾脆就用了‘坏人’一词。令得康维指著自己的鼻子,‘呵呵’笑了起来:‘现在我是好人?
’
水荭用力点了点头,康维却又叹了一声:‘做好人的代价可不小,很苦!’
水荭道:‘如果做坏人,你脑中的一切资料都会错乱,你会趋向毁灭!’
康维再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了一句甚么话,但水荭和原振侠,都没有听清楚。
在最后关头,康维才想到自己的主意其实一点也不好,而且下流得很──那时,他只消按下一个掣钮,就可以达到目的,可是他还是令他的手指,十分困难地缩了回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翻来覆去,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决定要设法使柳絮爱自己,但是爱的讯号,必须自然产生。
有了最后的决定,他也就镇定了下来。他十分小心地检查了一下情况,发现植入体的植入手术,十分糟糕,这时如果取出来,可能有危险。因为人脑的结构太精巧了,稍有差池,便有不测之祸,康维不敢造次。
康维不肯定,让植入体留在柳絮的脑中,会有甚么害处。但他可以利用仪器,消除柳絮脑内‘忠于组织’的讯号,而且有把握令得柳絮复明。
想到柳絮醒来之后的情形,康维还是十分紧张。他操纵著仪器,射出有效的激光,使柳絮的视觉神经,重新联结起来,并消除了植入体发出的讯号。
然后,到了最后一步,那就是令柳絮此刻醒来了。
他先把加在柳絮手、足和颈际的束缚,一起解除──不然,柳絮一醒来,发现自己的处境如此,自然不会有愉快的反应。
康维做妥了一切准备功夫,又来到了仪器之前,也就在这时,在仪器的萤光屏上,他有了惊人的发现──仪器的萤光屏,能显示柳絮脑部活动所发出的讯号──那植入体的讯号,就在萤光屏上,转为文字,使得组织的行为被揭穿。
这时,萤光屏上又有许多杂乱的文字现出来。康维知道,那是植入体的讯号消除了之后,柳絮脑部活动所产生的。也就是说,在萤光屏上可以看到的文字,是表示柳絮这时正在想的事。
地球人现在用来作脑部测量的仪器,也能显示脑部活动的情形,但接收的讯号,只是简单的脑电波。要把简单的脑电波,转化为字句,其间自然又要经过许多复杂的处理程序,但三晶星人做得到这一点。
康维只是不经意地,向萤光屏上看了一眼──那是无可避免的,因为他要操作仪器。而一看之下,他就发现在闪动的字句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全是同样的四个字!
那四个字是:‘同归于尽’。
康维自然明白‘同归于尽’是甚么意思。从萤光屏上的情形来看,柳絮脑中‘同归于尽’的意识,强烈之至。这时,她仍然是在昏迷状态之中,已经有这样强烈的意识,她一旦清醒,脑部的活动恢复了正常之后,意识至少加强一千倍!那唯一的结果是,她会一刻都不耽搁,立即就把‘同归于尽’这个意念,付诸实行!
这当然令得康维吃惊──‘同归于尽’的意思是,把自己和敌方一起消灭!若不是有著极度的刻骨深仇,谁也不会起这样的念头!
康维觉得自己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这并不是为了偷窥他人的思想,而是可以藉此设法帮助柳絮。因为,同归于尽的方法,毕竟太激烈了,而且,康维对柳絮已有了这样突发的感情,怎会允许柳絮去拚命!
再加上,康维知道柳絮本身隐藏的威力──如果她拚起命来,那是一场小型的核爆灾难!
康维心情紧张,调节著仪器,尽量使接收到的柳絮脑部讯号规律化。于是,他又看到另外三个字,不断重复地出现,那显然是一个人的名字:陈庆国。
那是一个十分普通的中国男性的名字。康维怔了一怔之后,又看到一些字句,和这个普通的名字连在一起。那些字句是:‘死亡’、‘他们杀死了他’、‘我爱他,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为他报仇!’、‘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我能永远和他在一起!’等等。
康维终于明白了。陈庆国,就是那个领袖的警卫连长,死在核武器基地中的那个军人,亦即是柳絮的恋人!
恋人惨死,柳絮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曾有过震动,也有过伤心的表示。可是那时候,她不断地接受著‘忠于组织’的讯号,所以她自己的强烈感受被压制了。
而这时,康维替她消除了‘忠于组织’的讯号,她自己的意志,得到了释放。虽然是在昏迷之中,她也立刻表示了极度的悲愤和哀痛,她要和杀死她的恋人的凶手,同归于尽!
她同归于尽的对象,竟然是组织!康维呆住了,作声不得。
萤光屏上继续闪耀出来的字句,每一句,都表现了柳絮对陈庆国的深切的爱,和陈庆国的死,给她所带来的巨大哀痛。
那是真正的痛不欲生,她再也无意活下去。她完全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一发生爆炸,她将化为亿万微尘,但也必然可以和敌人同归于尽!她已经下定了这样的决心,甚至在昏迷状态之中,她脑部的活动已经如此,一旦清醒过来‥‥‥康维虽然具有超能,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坐了下来,双手托著头,良久,良久,没有动作。
水荭惊恐地道:‘所以,你就一直让她昏迷,不敢令她醒过来?’
康维现出了十分疲乏的神情,点了点头。
水荭又叹了一声:‘想不到柳大姐的性子,竟然是这样的刚烈!’
康维再叹了一声:‘也想不到,她在苦难中的爱情,竟然是如此的强烈!’
原振侠也感叹:‘诗人常说,在沙漠中开出来的花朵特别艳红,也就是这个意思。’
水荭和原振侠,这时都知道了康维的神情如此愁苦的真正原因──他无可遏止地爱上了柳絮,可是柳絮却要为她已死的情人,去和强大的组织,同归于尽!
水荭又道:‘长期令她昏迷,是不是会损害她的健康?其实可以令她醒来,慢慢劝她!’
康维十分难过地摇了摇头:‘我的措施十分安全,没有危险──根本不能让她醒来,因为我还发现了极其可怕的一点!’康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严肃之极,令得水荭和原振侠,不由自主,身子向前俯了一俯,听他作进一步的说明。
康维也自然而然,压低了声音:‘我想把她体内的微型核装置的引爆设备找出来──只要除去了这个设备,核装置也就不会爆炸了!’
原振侠和水荭虽然没有出声,但是都现出一副焦急的神情。
康维扬了扬手:‘检查的结果是,我发现,引爆的设备,源自她的脑部。想不到那装置,竟然进步到了这种程度!我有理由怀疑这一切,不是地球人做的。至少,另有异星人在主持──地球人的文明,未曾达到这一地步,差得很远!’原振侠和水荭同声道:‘请你说得明白一些!’康维一字一顿:‘核装置,在她体内的核装置,由她的意念控制引爆!’
原振侠叫了起来:‘甚么意思?’
水荭的声音,听来也十分尖:‘你是说,她想爆炸,就会爆炸?’
康维显然情绪激动,他的声音很急促:‘正是──在以前,组织可以控制她思想的时候,自然,也等于是由组织在控制。可是我消除了那控制她脑部活动的讯号之后,就完全由她自己控制了!’
原振侠和水荭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情形真是可怕之极──外表如此美丽动人的柳絮,竟然是一个凭她自己的意念,就随时随地可以爆炸的核装置!而她‘同归于尽’的意念竟是如此之强烈,以她的刚烈性子而论,绝不是想想就算。而且,事实上,她想要达到同归于尽的目的,太容易了!
她只要去组织的中心,趁组织核心人物在的时候,想一想她要同归于尽,她体内的核装置,就会爆炸。在直径三公里的范围之内,就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生存!
她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危险,最可怕,也最有效的复仇者!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她的复仇行动,除非她自己取消了复仇的意念!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就道:‘康维,事情十分严重,你总不能一直不让她醒来的!’
康维摊开了手:‘当然不能令她一直昏迷,但是‥‥‥我应该怎么办,请你教我!’
原振侠来回踱了几步,水荭的眉心紧紧打著结──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看来成熟了许多。
过了一会,原振侠才站定了身子:‘康维,何不实行你的第一个念头?’
康维低下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改变柳絮脑部植入体发出的讯号,使得柳絮热烈地爱他,永世不移。康维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康维才一想到这个念头时,曾有过异常的兴奋。可是他也随即受到了自己的责备,因为这样做法,绝不高尚,十分卑劣!
当康维把自己这个念头说出来的时候,水荭和原振侠的反应,也大不以为然。而事实上,康维也已放弃了这个念头!
可是现在,原振侠却又劝康维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行!
康维呆住了不出声──在他知悉了柳絮的情形竟然如此可怕之后,他也曾想到过:还是第一个念头好!只要讯号一改变,柳絮一醒过来之后,就会死心塌地爱他,不但甚么问题都解决,而且他还得到了柳絮!
然而,康维也知道,自己若是这样做了,他‘思想’之中的内疚感,会永远不能消除。那会对他的脑部活动,形成极度的困扰,会有甚么样的后果,他也无法设想。
他的脑部活动,可能会故意去消除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把有关的资料抹去,可是那会引起更坏的后果!
当康维向水荭和原振侠解释,他不能这样做的时候,举了一个两人容易明白的例子:‘这种情形,等于在我的脑部,自行制造了“电脑病毒”──你们自然知道电脑病毒的可怕,最严重的结果,可以令我脑部所有的资料,全部消失,那我就变成了一个──白痴!’
水荭和原振侠都不出声。他们都知道,康维的‘脑部’,其实就是电脑,如果真的产生了‘电脑病毒’,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康维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实在不愿意这样做。用这种方法得来的爱情,太卑劣了,还不如不要!’原振侠很佩服康维的人格,可是他道:‘那还有甚么别的方法呢?’
康维坐了下来,双手抱著头,也不抬起头来:‘我想了一日夜后,倒是给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可是实行起来,困难之极!
’
原振侠和水荭一听,大是高兴,齐声道:‘甚么方法?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一个人做不成,多找几个相熟的人帮手!’康维缓缓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去找一个鬼!’原振侠和水荭,都怔了一怔。康维一进来,就说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做的事,是在‘找一个鬼’,可是后来一说柳絮的事,反而把找鬼的事搁下了。现在康维又提了起来,两人这才知道,‘找一个鬼’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原来和柳絮是有关的。
不等两人发问,康维就道:‘找一个鬼,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
康维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和水荭立时明白了!
普通人,可能还不容易明白,但原振侠和水荭都是极有见识的人,就容易明白。
陈庆国,是柳絮的恋人,在核武器基地,感染辐射,以致死亡。
人的死亡过程,就是灵魂和身体分离的过程。
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身体腐烂,回归尘土,灵魂却以人类知识所不能触及的方式,继续存在。
人的生命,虽然分为身体和灵魂两个部分,表面看来,身体是主,但实际上,灵魂才是生命的主宰。
原振侠现在的身体,就不是他出生时的身体。原振侠的身体和灵魂,曾经分开过──他现在的身体,是勒曼医院的医生们,利用他原来身体的细胞复制出来的!
在灵魂和身体的关系之中,灵魂是主,身体是副。没有了灵魂的身体,只是一团腐肉,而灵魂,却可以在还不为人知的情形下长存!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容易知道,何以康维要去‘找一个鬼’了!
康维想去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然后,使陈庆国的鬼魂,进入一个身体之中──最理想的,自然是利用陈庆国原来身体上的一个细胞,请勒曼医院把他的身体,复制出来。就算不能做到这一点,令陈庆国的鬼魂,进入任何一个男性的身体之中,那也等于是陈庆国复活了!
或许,柳絮在一开始会不习惯,但是她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虽然外型上有所不同,但那是真正的陈庆国,她自然可以接受!
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原振侠和水荭都知道,康维的设想,虽然惊世骇俗之至,但是却可以实行,并不是凭空想像的。
原振侠知道,在他最尊敬的那位先生的经历之中,就曾遇到过一个医生,成功地找到一些鬼魂,使之和人的身体发生关系,形成了奇异的‘鬼上身’现象──一个自己以为是闯王李自成,一个自认是被他叔叔不断追杀的,明代建文皇帝!那个自以为是建文帝的人,甚至毫无困难地,找到了当年建造得隐秘之极,连参加建筑的上万匠人,也全都被杀死的一座避难宫殿!
要使鬼魂和一个身体结合,以康维的能力而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康维想要做的事,却又困难无比。那是由于,他要先找到陈庆国的鬼魂!
即使是神通广大如康维十七世,他对人的鬼魂,究竟以一种甚么方式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他能够找到那个‘特定的空间’,已经是难得之极了。可是,他还是没有法子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
原振侠和水荭都想到了康维的设想,也都了解这件事的难处,所以一时之间都不出声。
康维则望著他们,一副急切求助的神情。原振侠想起这个新形式生命的人,不知曾给过自己多少帮助,而轮到他需要帮助之时,自己竟无能为力,他心中十分难过,不由自主叹著气。
水荭咽了一口口水:‘你的设想极好,可是实行起来,十分困难。是不是可以‥‥‥还是从柳大姐身上著手?’康维没有说甚么,只是摊开了大手。
水荭道:‘譬如说,把柳大姐体内的核装置拆除?’康维苦笑:‘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我曾经想把她的四肢切下来,再换上假的四肢。但是经过详细的检查,发现那几组微型核装置,巧妙绝伦──一遭到外来力量的干扰,譬如说切断它们和柳絮脑部的联系,或是企图把它们拆除,只要一动手,就会自动爆炸!’
水荭听了,不由自主,伸了伸舌头。
原振侠皱著眉心:‘这是甚么人的杰作?’
康维苦笑:‘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不是地球人!’水荭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她弹得十分高,人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就双手挥动,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一些甚么。她的神情,十分迷惘,然后,又重重坐了下来。
这种情形,表示她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一时之间,又表达不出来。所以原振侠和康维都望向她,等她有进一步的表示。
水荭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再让我想想,你们别理我!
’
原振侠于是提出了他的办法:‘是不是可以使柳絮脑中的植入体,发出新的讯号,使她再也不会产生“同归于尽”的念头?
’
康维没有立刻回答,神情惘然。原振侠觉得自己的提议十分可行,而且很简单,他进一步道:‘讯号可以不断提醒她:生命可贵,活著十分可爱,忘记过去的日子,等等。’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向水荭望去,希望水荭能同意自己的提议。可是水荭却还在皱著眉思索,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原振侠的话。
原振侠转向康维:‘你完全可以做到我的提议的,是不是?
’
康维的声音,听来极之疲倦:‘当然可以,但是我却不愿这样做。’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为甚么?’
康维道:‘如果柳絮脑中的植入体,不断发出讯号,控制她应该如何生活,那么,她始终不是她自己,她始终没有她自己!
’
原振侠声音提得更高:‘那又有甚么关系?她自己根本不知道!’
康维道:‘她不知道,我知道!我不能爱上一个没有自己的女人!’
原振侠心中,已十分恼怒,可是他不怒反笑,打了一个‘哈哈’:‘真妙!照你的办法,找到了陈庆国的鬼,令他复活,柳絮是陈庆国的恋人,你就能爱她了?’
对于原振侠的讥讽,康维竟嗤之以鼻:‘原,你不懂爱情──我不能爱一个受讯号控制的柳絮,和柳絮得到她的所爱,我的爱情落空,完全是两回事!’
原振侠乍一听,想说‘太复杂了’。可是一转念之间,他就明白了康维的意思,也感到自己,真如康维所指责的那样──不懂爱情!
原振侠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指责了,可是这一次,却更令得他伤心!
因为发出那指责的康维,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说得明白一点,是一个机械人,是应该根本不知道有爱情这回事的!可是居然就比他更懂得爱情!
刹那之间,原振侠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感叹莫名。
康维反倒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安慰,这更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
就在这时候,水荭忽然叫了起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原振侠和康维向她看去,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她忽然这样叫了一句,是甚么意思?
水荭的神情十分兴奋,显然,是由于她想通了一件事。她道:‘谁在柳絮的体内,用那么巧妙的方法,装上了核装置的,他就一定有办法把装置拆走!’
康维点头:‘理论上是这样,可是这个人是谁,我找不到他的任何资料!’康维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头部指了一指:‘你知道,我是几乎可以和地球上所有的电脑,取得联系的!’水荭笑了一下:‘当然,你们是“自己人”。正如你所说,这个人,可能是一个有异常能力的外星人,情形和你相彷,帮助组织做了些事。所以要知道这个神秘人物是谁,只有向组织去了解!’
原振侠和康维都不出声,因为水荭说的话,十分有道理。
水荭又道:‘当然,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必然是组织的最高秘密。但只要真有这个人在,就一定可以设法探听出来的──我有这个信心!’
康维望了水荭片刻:‘听说你和组织的最高核心,关系很好,你准备利用这个关系?’
水荭点了点头:‘正是!’
康维接下来的一番话,显示了他对控制水荭的那个组织,很有认识。他道:‘组织的最高核心,本来是由三个人主持的。可是在你死我活争权夺利的过程之中,有两个已经死于残酷的斗争中了。现在仅存的一个,是不是真的能控制组织?’水荭咬了咬下唇:‘绝对可以,他控制一个小组,这个小组听命于他。’
康维沉吟了一下,忽然伸手向水荭指了一指:‘你不是这个小组的成员!’
水荭‘嗯’了一声:‘我不是,我也不知道甚么人是。全由最高核心亲自挑选,那是绝对机密!’
康维问了半天,这才来到了话题的中心点,他叹了一声:‘你自以为和最高核心人物关系很好,可是他为甚么不挑选你进入小组呢?小水荭,在那么严酷的环境中,别太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组织之中,除了权力关系之外,绝不会有别的关系!’康维的话,听得水荭默然不语。连原振侠也感到一股寒意,他勉强笑了一下:‘你这番话,倒有点像马克思批评资本主义的话──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之外,没有别的关系!’
康维笑了起来:‘马克思当然错了,实在有太多金钱之外的关系。这个大胡子,根本不懂!’
水荭十分感慨:‘谢谢你提醒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向组织查询这件事,会引起怀疑,发生危险?’
康维用力点了一下头。
水荭神情显得十分坚毅:‘可是我还是要去做。我的这个办法,比你的办法好得多,你当然知道原因是甚么!’康维确然已知道原因是甚么,原振侠也知道。
原因再简单也没有:找到了陈庆国的鬼魂,令他复活,柳絮自然欢天喜地,得庆恋人重逢。可是爱上了柳絮的康维,情何以堪?自然只有黯然神伤。只怕在以后无穷尽的岁月之中,他都无法令自己快乐!
而水荭的办法如果成功,尽管柳絮仍然想‘同归于尽’,也没有那么容易实行,那就有希望使她的心境慢慢变好──她必然会在康维的尽心呵护之下生活,那么,她也大有可能,会对康维产生爱情,这是最美满的结局了!
康维自然知道水荭是在为自己著想,所以他握住了水荭的小手,神情十分感激,轻拍著水荭的手背:‘谢谢你!我们分头去进行。我仍然去找陈庆国的鬼魂──放心,我经得起失恋的!’水荭也拍著康维的手背。康维问:‘人们有好些特殊的招魂方法,据你看来,是不是有效?’
康维在过去一个多月来,用他的方法找鬼魂失败了,所以他想起了地球人寻找鬼魂的方法来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地球人招魂的方法,五花八门,方式极多,最有效的是──’
他讲到这里,不禁苦笑,因为最有效的方法是甚么,他也说不上来!
定了定神之后,原振侠才道:‘东西方都有灵媒,他们招魂的方式虽然不同,但是原理都一样──’
康维一面摇头,一面道:‘是,原理是一样的,通过精神力量,使得鬼魂和他们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就像是收音机接收到无线电波一样!’
原振侠道:‘是不是找几个著名的灵媒试一下?我知道在伦敦,就有一个招魂俱乐部,和世界各地的灵媒,都有联系。主持人是普索利爵士,他们曾有一次十分成功地和鬼魂沟通的经验,当时那个鬼魂,是被困在一块木炭之中──’康维用力一挥手:‘我知道这件事,当时,著名的传奇人物,那位先生也在场,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是,那块内有鬼魂的木炭,就是他带到那个俱乐部的。’然后他又说:‘还有一个十分出色的灵媒,他的名字是金特,曾经和灵魂有过接触。’康维叹了一声:‘这一类灵媒相当多,你听说过“非人协会”?其中有一个会员,就是最出色的灵媒。’原振侠点头:‘我知道,这个灵媒的名字是阿尼密。’康维又叹:‘是金特也好,阿尼密也好,不错,他们都有招魂的本领,但他们只能招到他们可以接触到的鬼魂──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没有一个灵媒,可以招到指定的一个鬼魂!’原振侠呆了片刻,慢慢地呷著酒。水荭在这时候道:‘中国的一些招魂者,有本领应人的要求,招来他们亲人的鬼魂。’康维愤然道:‘那全是假的!’
看他这种愤然的神情,显然是他曾找了不少这一类的招魂者,可是一无结果。
原振侠沉声道:‘我刚才,也正想到了这一点。你说全是假的,那太武断了。可以说大多数,或绝大多数是跑江湖骗人的玩意,但也有真的。’
康维睁大了眼睛,开口想说话,可是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原振侠继续道:‘中国的灵媒,采用的方式十分特别。一般来说,在人死后的第四十九日,最容易把他的鬼魂招来!
’
康维苦笑:‘谁知道陈庆国死了多少天?’
原振侠道:‘那只是随便举一个例子,还有一些情形,使鬼魂容易出现。例如有亡魂的亲人在场,或者是在死者死亡之处,或者是在死者的埋骨之所。不知基于甚么理由,可以进行较有效的招魂。’
康维眨著眼睛──他双眼之中,有一种不易为人觉察的神秘光芒在闪耀。他正全力在搜寻他脑部所存的资料,接著,他陡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双掌互击,发出‘啪’的一声响:‘你说得对!亡魂在离开身体之后,对身体会有一定程度的‥‥‥留恋,就算身体成了灰烬,仍然有可能和灵魂之间,有著极微弱的联系,可以利用。这就是为甚么在遗体之前,容易招魂成功的原因!
’
水荭轻声道:‘陈庆国当然火葬了,你上哪儿去找他的骨灰去?’
康维笑了起来──自从进了门之后,康维一直愁眉苦脸,直到这时,他才展颜,有了笑容。
他道:‘这倒不难。我已知道,陈庆国确然被火化了,而他在牺牲之后,他的身分是烈士,有专供奉他骨灰的地方。这样礼遇死者,可能会使活著的人,更勇于牺牲,这是自古以来,愚民政策的内容之一。’
原振侠和水荭齐声道:‘你是说,你可以得到陈庆国的骨灰?’
康维微笑著,用力点头。
水荭道:‘即使是这样,也先让我试试我的方法,好不好?
要是你找来了陈庆国的鬼魂──’
康维接著道:‘下一步,我就会请勒曼医院,为陈庆国的鬼魂,找一个英俊高大又健康的男性身体。’
水荭原来的话,并不是这个意思,而康维又是故意打断了她的话头的,所以水荭咬著下唇,也没有再说下去。
在一旁的原振侠,知道水荭原来的意思是说:陈庆国魂兮归来,柳絮必然投入初恋人的怀抱,康维自己,就落空了!
可是康维显然已下定了决心,只要柳絮称心如意,他宁愿忍受永恒的寂寥!
原振侠感叹:这就是爱情的真谛吗?他的心中,仍然不免十分疑惑!
康维搓著手,望向水荭:‘小水荭,你不必去冒这个险了,让组织对你起疑,那不是好事!’
水荭赌气转过头去,不理康维。过了一会,她才道:‘我自己想做甚么就做甚么,我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水荭的话一出口,原振侠和康维,都自然而然,哈哈大笑起来。原因十分简单,因为水荭在这样说的时候,从她的神态和语气,就显出她根本是一个生了气的小女孩!
水荭自然知道他们发笑的原因,她一顿足:‘我走了,你们慢慢去笑吧!’
她走向门口,打开门来。康维忙叫:‘别生气,我还要你帮助!’
水荭仍在负气:‘一个小女孩,能给你甚么帮助!’康维笑:‘当然能够,我想请你去看护柳絮。你毕竟和她相熟,在她醒了之后,可以立即对她分析利害──她醒过来的那一刻,十分危险,因为她体内的核装置,是由意念引爆的!’水荭咬著下唇,神情犹豫。过了一会,她才摇了摇头:‘柳大姐不会相信我的话。虽然同在组织之中,可是人和人之间,除了勾心斗角之外,没有别的关系!’
康维还想说甚么,水荭又大摇其头,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不想我去进行我的计画。但是我必须去进行,因为柳絮体内的核装置,如果不拆除,始终是极危险的一件事!’康维沉吟不语,水荭又补充:‘别忘记,柳絮是人,人有人的情绪变化。而且,她在那种环境长大,那种环境,可以称为无间地狱。别太期望她会有美丽高尚的情操,所以不能让她,有随时引起核爆炸的能力!’
水荭的话,十分有理。康维虽然想替柳絮辩护几句,可是他说出来的话,竟也软弱无力:‘或许‥‥‥在爱情方面满足了,她就不会‥‥‥那么轻易牺牲自己!’
原振侠摇头:‘水荭说得对,不能冒这个险。’水荭又道:‘还有,你怎么肯定她能在爱情上得到满足?你能肯定陈庆国会一直爱她,直到永远?’
水荭的话,令得康维也不禁犹豫起来,他摊开双手:‘对,你去进行吧。我同意,她体内的核装置,必须拆除!’他顿一顿,才又道:‘可是,你真的要小心才好,环境十分恶劣!’水荭对康维真诚的关怀,也十分感动,她不再赌气:‘放心,对这个环境,我比你熟悉──别忘了,我正是在这个环境长大的!’
原振侠忽然叹了一声:‘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不一定对你自己的环境熟悉的!’
水荭抿著唇,又呆了一会,才十分潇洒地挥了挥手,大踏步向外走去。康维和原振侠都自然而然,在她走出门口之后,到了窗前。
不一会,他们就看见水荭走出了建筑物。妙在她知道会有人在窗口看她,她却并不转身,只是向后挥了挥手,就登上了一辆外表看来十分普通的小型汽车,发出‘轰’的一声响,绝尘而去!这辆车子的外型虽然毫不起眼,可是性能之佳,超乎普通人的想像。
康维重新提出他的要求:‘原,我要你的帮助!’原振侠十分慷慨:‘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做。可是,对于招魂,我真的不是很在行!’
康维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需要你帮助的,是替我把你刚才提到的,那两个出色的灵媒找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你讲的灵媒是金特?阿尼密?’康维点了点头,原振侠叹了一声:‘据我所知,金特是肯定找不到了,他的遭遇十分奇特,可能已经‥‥‥也只剩下灵魂了!’
康维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觉得并不感到意外。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我知道,我有他的资料,你只要找到阿尼密,也够了!’
原振侠摊开双手,康维吸了一口气:‘阿尼密的行踪十分神秘,我只知道他最近的行踪。正确地说,在八个月之前,他曾出现在波兰,在一所规模中等的‥‥‥过去纳粹的集中营之内工作!’
原振侠听得康维提起了‘纳粹集中营’,不禁一阵恶心。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心理极不平衡的纳粹头子希特勒,由于极端憎恨犹太人,对犹太人展开了大搜捕和大屠杀。规模之大,是人类历史上最丑恶的行为之一。
纳粹在欧洲各地,都建立了囚禁犹太人的集中营,大屠杀就在这种集中营中进行。毫无抵抗能力的犹太人,被一批一批驱入毒气室中毒死,死者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完整地留下来!
就算是一座小规模的集中营,至少也曾有数以万计的人在那里丧生。
阿尼密研究灵魂,而曾有那么多人在里面冤死的集中营,自然是他理想的研究场所。因为,根据一般的假设,鬼魂通常会在这个人死亡的所在出现!
原振侠想了几秒钟之后,道:‘好,我到波兰去找他。就算他不肯帮忙,我也至少可以在他那里,学会如何和灵魂接触的方法!’
康维现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拍了拍原振侠的肩头:‘我们分头进行。我到陈庆国牺牲的核武基地去,若能找到他的鬼魂,自然最好,至少,我也可把他的骨灰带出来。希望能通过阿尼密的非凡本领,和他的鬼魂接触。’
原振侠扬起手来:‘十五天之后,我们再见!’康维侧了侧头,显然他认为‘十五天’太久了。可是他却并没有异议,只是道:‘好,我会先回去等你,回希腊。唉,真矛盾,回希腊去,可以看到柳絮,我明明那么想看到她,可是却又害怕看到她!’
在康维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受爱情困扰的神情。原振侠只好跟著他,同时叹著气。
康维伸出大手来,和原振侠热切地紧紧一握。原振侠送他下楼,直到康维驾来的车子,驶得看不见了,他才缓缓转过身去。
在那一段时间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甚么,只是一片惘然。
原振侠回到了住所,注视著康维留下来的那些集中营的资料,心中又生出十分不快的感觉。这一类集中营,有的在纳粹战败之后,被拆除了,但是也还有不少留了下来,尽量维持著原来的样子,成为纳粹的罪行展览馆,使参观的人,感到极度的愤慨和战栗。
原振侠并没有多延搁,第二天,他就登上了飞机。当他驾著租来的吉普车,向那座集中营进发时,正好是一个阴天的下午。
所以,到了可以看到那座集中营的时候,集中营的建筑物,看来也格外阴森。
康维只说阿尼密曾在八个月之前在这里出现,原振侠只好希望他对灵魂的研究,进展不快,那么,他就有可能还在集中营中!
原振侠在动身之前,曾企图和那位先生联络,因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和阿尼密有过交往。如果有了他的介绍,事情进行就会顺利得多。
可是原振侠却无法和那位先生取得联络。所以他预计,就算能在这里见到阿尼密,只怕也要花费一番唇舌,才能令得这个世界著名的灵媒,拔刀相助。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
原振侠在门口停下了车,就有管理人员告诉他,参观的时间过了,最好明天再来,原振侠于是说了来意:要见阿尼密先生。
两个管理员一听到‘阿尼密先生’这个名字,就肃然起敬,对原振侠的态度,也大是不同,连声道:‘请进!请进来!’他们带著原振侠向内走,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连灯光看来,都特别昏黄。
他们来到了一幢破屋之前,那两个管理员向破屋的窗口指了一指,但见窗口有灯光透出来。
管理员道:‘阿尼密先生常常彻夜不睡地工作。他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你还是自己推门进去吧!’另一个管理员补充:‘你进去之后,如果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著,最好别打扰他!’
原振侠点头笑著,好奇心起:‘阿尼密先生在这里做的,是甚么工作?’
两个管理员互望了一眼,神情神秘,把声音压得十分低:‘他在编集一份名单,一份这个集中营死难者的名单──听说以色列的一个十分有势力的民间组织,委托他做这件事的!’这个答案,不禁令原振侠愕然,他道:‘编名单?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出色的灵媒!’
两个管理员把声音压得更低:‘是啊,当年德国的秘密警察,见了犹太人就抓,抓了就集中起来,送进集中营来屠杀。死难的犹太人连姓名都没有留下,大多数,只是一个号码,所以──’
原振侠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虽不意外,但也大是骇然:‘所以阿尼密先生就和死者的亡魂接触,弄明白他们的身分,把他们生前的姓名留下来?’
两个管理员一起点了点头,原振侠却自然而然摇头,因为事情毕竟十分怪异。
两个管理员没到门前,就转身走了开去。原振侠到了门口,握住了门柄,轻轻一推,门就打了开来。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穿堂,左右各有一扇门,右边的门打开一些,有灯光透出来,但仍相当昏暗,左边的门则紧闭。
整个建筑物之中,静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原振侠估计,这残屋,可能是当年集中营之中,德国军队的办公室。这时,有说不出的阴森,像是每一个角落,都有无数冤魂,挤在一边,泣诉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悲惨事实。
原振侠记得,那两个管理员说过阿尼密不喜欢被打扰,所以他没有发出声音,而且放轻了脚步。他走向有灯光透出来的那个房间,在门口站定。由于门半掩著,所以他一下子就看清了房间内的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房间虽然有灯光,可是却没有人。
原振侠看到,房间中放著一张简单的长木桌,桌旁是两排长凳,桌子上堆满了文件纸张,看来凌乱无比。在一边墙上,还有几个木橱,也都已十分残旧,其中一个木橱有两个抽屉打开著,一只抽屉之中,全是各种各样的金属眼镜架,有的扭曲损坏,有的还相当完整。另一个抽屉中,则全是各种各样的小饰物,有戒指,有钩子,有发夹,有胸针,有的十分廉价,有的在昏暗的光芒之下,也闪著精光。
原振侠一看到了这两个抽屉中的东西,就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片刻。然后,当他再睁开眼来时,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了那两个抽屉。
他自然知道那些物品,全是犹太人被驱进毒气室之前,在他们身上取下来的。那全是死难者的遗物,绝大多数都已被德军处理掉了,这一些是保存下来的极少数。
阿尼密不在这房间中,原振侠转过身来──屋子看来只有两间房间,不在这里,一定在另一间了。可是另一间的房间却紧闭著,而且,在门缝下,也没有灯光透出来,难道阿尼密竟然在黑暗中工作?
阿尼密是灵媒,倒也可以想像,他在黑暗中和鬼魂接触的情形。可是,怎么去和他会面呢?
原振侠仍放轻脚步,来到了门口,想伸出手去敲门,可是又犹豫了一阵子。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十分阴冷愤怒的声音:‘你以为你不发出任何声音,就不会打扰我的工作了吗?进来,告诉我你是谁?’
那声音虽然不友善,而且声音的本身,也刺耳难听,可是原振侠听了,还是大为欢喜,他连忙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间之中,本来是一片漆黑的,可是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有光线透了进来。使原振侠可以看到,又高又瘦,穿著黑衣的一个人,面色白得惊人,正背贴著一个墙角,笔直地站在那儿。
而整间房间之中,除了他这个人之外,甚么也没有。门才一推开,那人又喝道:‘把门关上!’
原振侠反手把门关上,立时一片黑。可是,当原振侠向那人站立的方向望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两团灰蒙蒙的光芒,恍恍惚惚,不可捉摸,十分神秘。也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意,以致令得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人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你是谁?’
原振侠这才吁了一口气,心中想,能成为世上最出色的灵媒,自然有异于常人之处,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他急忙道:‘我的名字叫原振侠,是卫先生的朋友!你是阿尼密先生?’原振侠的自我介绍,再简单也没有,可是起的作用倒不小。
那声音听来立时顺耳了许多,他先是‘啊’地一声,才道:‘原医生,久仰了。刚才你一进来,还在另一间房间中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感到你带来的力量,当然不是普通人所能发出来的。’原振侠对阿尼密的话,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但他可以估计到,阿尼密所说的‘带来的力量’,多半是指自己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而言。
接著,阿尼密不等原振侠有反应,就叹了一声:‘今晚由于你的出现,我的工作无法再继续了,我们到有灯光的房间去坐坐吧!’
原振侠说了一声‘对不起’,阿尼密已推开房门,进入了那有灯光的房间。他才一进门,就很快地推上了那两个原本打开了的抽屉。
原振侠这才注意到,阿尼密的手上,拿著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框,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手指又细又长,肤色也白得惊人。阿尼密在桌旁坐了下来,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要原振侠也坐。等到原振侠在他对面坐下来之后,他才道:‘我在进行甚么工作,你一定已经在管理员那里,知道了一些大概了,是不是?’原振侠点头:‘十分不可思议,但是我确然知道了一些大概。’
阿尼密翻了翻眼睛──他的双眼在灯光下看来,除了目光深邃之外,别无异状,可是在黑暗之中,居然会放出灰色的光芒来!阿尼密道:‘我是一个灵媒,对我来说,和鬼魂联络,再正常不过!’
原振侠灵机一触,指著他手中的眼镜:‘是不是有这副眼睛,你就比较容易和这眼镜的主人接触!’
阿尼密点头:‘有些情形之下,是这样的。你来这里,不见得是对犹太人的鬼魂有兴趣吧?’
原振侠说得十分认真:‘极想和一个鬼魂联络,甚至可以得到这个鬼魂的骨灰。’
阿尼密皱了皱眉:‘灵魂和身体的关系,十分复杂,每一个个别的情形都不同,绝无规律可循。就像人在世的时候,每一个人的性格都不同!’
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有这个人的骨灰,也起不了作用!’
阿尼密瞪了原振侠一眼:‘我以为我说得够明白了──每一个个别的情形都不一样!把你要找的那个鬼魂的情形说一说!’原振侠对阿尼密的好感,本来就不高,这时更在迅速降低之中。若不是想到康维急需帮助,而自己又那么顺利地见到了他,原振侠真会由于忍受不了他这种冰冷的态度,立刻拂袖而去!
忍住了气,原振侠道:‘那人是一个军官,驻守在一个核武器基地,因为感染到强烈的辐射而死,他──’原振侠才说到这里,阿尼密已经陡然扬起手来,打断了他的话头。而且,神态极之不耐烦:‘对不起了,原医生。和间谍特务有关的事,我绝不沾手!’
原振侠扬了扬眉:‘我曾说事情和间谍特务有关吗?’阿尼密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和他对望著,又道:‘如果你有时间,也愿意听,我会把详细情形告诉你。’阿尼密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沉著脸,认真考虑了相当时间,才道:‘好,你说──对不起,我和灵魂打交道的时候多,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少,所以不善交际应酬,请你别见怪!’原振侠不禁苦笑。人可以用很多理由,来说明自己不善于交际,可是听了阿尼密这样的解释时,也可以说世上只此一人了!
于是,原振侠就对阿尼密说了柳絮、陈庆国和组织的故事。
原振侠绝无对阿尼密隐瞒的意思,所以他说得十分详细。连康维十七世,这种宇宙之中第二种生命形式,也对阿尼密说了。
阿尼密对康维的新生命形式极有兴趣。在原振侠的整个叙述过程中,他插话不多,在说到康维的时候,他却加了一句:‘有趣之极,有机会,请你给我介绍一下这个奇特的生命,太奇特了!’
原振侠道:‘你必然会见到他,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请求的话。’
原振侠在集中营的小破屋中,对阿尼密所说的一切,就是这个故事开始后的大段情节,自然不必再重复了。
等到原振侠讲完,早已过了午夜。阿尼密确然不懂得‘交际应酬’,在那七、八个小时之中,原振侠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
而阿尼密自己,则一副连呼吸也可以不必进行的样子。
等原振侠讲完,阿尼密站了起来,以一种十分奇特的姿势,团团转著身子,足有十分钟之久。然后他才道:‘你的故事动人之极,设想也极大胆,是灵魂学研究上的一大突破,也正是灵魂学研究的最终目的──使人的生命,通过变换身体,而永恒地延续!’
原振侠摇头:‘我们没有想到那么远,只是想令陈庆国的鬼魂得到一个身体。这个人就可以令得柳絮的情绪平稳,不会那么激烈!’
阿尼密像是没有听到原振侠的这几句话,他自顾自道:‘他们竟然制造了一个“核弹人”!“他们”是谁?’原振侠道:‘不知道!康维的推测,不会是地球人,他正在查。’
阿尼密又团团转了一会──看来这是他思索问题的特定动作。
原振侠问:‘你愿意帮助我们,把陈庆国的鬼魂找出来吗?
’
阿尼密点了点头:‘我会尽力试。我刚才解释过:他的骨灰、他生前用过的物件、他殉难的所在,都可能留下一定的讯息,对联络他的鬼魂可能有帮助,但也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我没有把握──要和一个特定的鬼魂取得联系,是十分困难的事。’
原振侠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他无话可说。阿尼密又道:
‘我在这里八个月了,总共联络上的鬼魂,确定是在此死难的,还不足三百个!’
阿尼密以为他工作成绩欠佳,原振侠却惊讶莫名!
八个月的时间,竟能和将近三百名亡魂取得联络,阿尼密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灵媒了!
原振侠道:‘招魂将在康维的巨宅中进行。他的那所巨宅之中,有许多难以想像的仪器──’
阿尼密接上了口:‘是啊,能把人脑部活动的能力,转化为文字,那么,理论上来说,也可以把鬼魂在萤光屏上显现出来。
鬼魂正是人脑活动力量的结聚!’他搓著手,又说道:‘这自然又是灵魂学研究的一大突破,谢谢你来找我!’他感到了真正的兴奋,双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用力摇撼著。
来求阿尼密的结果,如此顺利,自然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也十分高兴,因为看来,阿尼密似乎比他更心急去见康维!
在前赴希腊的途中,阿尼密终于忍不住,提出了他想要做的事来:‘一个活了的机械人,他自称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我却只想知道一点:这个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灵魂?’阿尼密说得十分认真,原振侠也不禁呆了一呆。真的,新形式的生命,是不是有灵魂呢?
原振侠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含糊地道:‘或许,这种新形式的生命,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灵魂。’阿尼密的神情,更是严肃之极。他摇著头:‘不!任何高级形式的生命,都会在乎是不是有灵魂,如果不在乎,那么就不是一种新生命!’
原振侠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再和阿尼密讨论下去──至于这个问题,后来有相当有趣的发展,这一点,自然是原振侠在这时候所想不到的。
到了康维的那所巨宅,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康维竟然还没有回来。
接待他们的总管说:‘主人一直没有消息。’原振侠是康维曾特别吩咐过,要好好招呼的贵宾,可以通行全宅,绝无阻碍。对于这所新建成的巨宅,原振侠有许多地方,也还未曾到过,所以在休息了一会之后,要总管带著他,好好参观一下。
阿尼密也跟著参观,但是在看到了昏睡不醒的柳絮,和那副可以把柳絮的脑部活动,转化为文字,而显示在萤光屏上的仪器时,一直不出声的他,在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却再也不肯离开了!
原振侠在这间大房间中,也停留了很久。
在他们进入这间大房间之前,带领他们来的总管,有一阵短暂时间的犹豫。他道:‘主人吩咐过,除了有限的几个人之外,谁也不能进入,我也不能进这房间──’
总管在这样说的时候,有著相当惶恐的神情,视线却停留在阿尼密的身上。
原振侠忙道:‘这位阿尼密先生,是康维先生极想会晤的重要人物。没有问题,一切由我负责!’
总管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原医生!’
推开门之后,总管自己果然并不进去,甚至连看也不向里面看一眼──这自然也是遵从康维的吩咐了。
而才一跨进门,原振侠就看到了柳絮。
康维并没有说到,他最后是如何处置昏迷状态中的柳絮。所以这时,原振侠看到了柳絮的处境,也不禁呆了一呆。
柳絮躺在一张古式的铜床上。那张床,华丽之至,可以肯定,床架大部分镀上纯金。半空垂下极浅黄色的帐子,帐子由一对铸成天使的帐钩拉开著。
床上的一切铺设,都是悦目的浅蓝色。柳絮仰躺著,看来十分安详,只是头的上部,有一些电线,和床后的一副仪器相连著。
躺在床上的柳絮,看来是那么纤弱和安详。不是知道真相,绝无可能把她,和如此强大的爆炸力联系起来!
她长长的眼睫毛,配著雪白的肌肤,口唇相当苍白,但一样诱人。
阿尼密只向柳絮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道:‘好一个出色的美人!’
可是他说了一句之后,就绕过床头,去看床后的那副仪器了。
原振侠又盯著柳絮看了片刻,心中在想:自己认识的奇人虽然多,但是敢说,绝对没有一个比柳絮更奇怪的了!女巫之王玛仙虽然巫术惊人,可是还是一个完整的人,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但柳絮的体内,却有著由她的意念引爆的核装置!
她究竟算是甚么?是一个人,还是一颗活的炸弹?
原振侠也注意到了,床的垫褥,在轻微地震荡,那是为了增加她血液循环的功能,保护她的健康。可见康维在每一方面,都设想得十分周到!
他看了一会,也来到了那副仪器之前。一如康维所叙述的那样,萤光屏上有许多文字,‘同归于尽’出现得最多,‘庆国’其次,表示了她在昏迷之中的思想。
阿尼密全神贯注地看著,原振侠则思绪紊乱,十分感慨。柳絮对陈庆国的爱意,毫无疑问,可是,她的脑中有植入体,一直在发出‘忠于组织’、‘绝对忠于组织’的讯号,这种讯号,十分有效,显然柳絮的一切活动,都遵照了这个讯号的指示。为甚么在那样的情形下,她还会对陈庆国产生爱情呢?
原振侠心想,唯一的原因是:爱情,是人的天性,一旦有可以产生的可能,就一定会产生,不是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的!除非有本领,能把人的大脑小脑完全摘除,不然,爱情的力量一到,就是人脑之中至高无上、无可抗拒的力量──这或许就是自古以来,爱情被称为伟大,受到无数人歌颂的原因!
在爱情之前,甚至死亡都不能匹敌,植入体的讯号,自然难以阻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又不免长叹一声。因为,他似乎并不知道甚么是爱情!
发了一会儿呆,原振侠来到阿尼密的身边:‘离开这里,再到别处去看看!’
阿尼密摇头:‘不!你看,这简直不可思议!在这上面现出来的文字,就是一个人的思想,而思想形成的记忆组,就是人的灵魂!’
原振侠点头:‘确然奇妙之极。人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十分微弱,人类自己无法捕捉,康维通过了仪器,把它强化了!’阿尼密大摇其头,像是对原振侠的话不同意。可是他却又并不反驳,只是自顾自说:‘人另有一种途径能感到灵魂的存在,我就可以感到。但至少,这仪器比我灵敏,现在,我就不知道这躺著的姑娘在想甚么!’
原振侠不禁骇然:‘那当然,躺著的姑娘还活著,她是人,不是鬼!’
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到别处去,你去吧!’
原振侠见他整个人,像是著了魔一样。想到他毕竟从事灵魂的研究,忽然看到了那么奇妙的设备,自然会被吸引住了的。
原振侠又逗留了一会才离开。等到他看完了巨宅的各处,阿尼密仍然不肯离开,原振侠也拿他没法子,只好由得他去。
一连三天,康维都未曾出现,这令得原振侠感到十分奇怪。
以康维十七世的神通来说,有那么多天的时间,到月球背面去,也可以回来了,何况这趟来来去去,全是在地球上!可是算起来,康维也不会发生甚么意外,他根本是无敌的,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他为难。
(爱情的力量,似乎是例外。)
所以,原振侠只是奇怪,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些事发生了,但他并不焦急担心。
一直到第四天傍晚,原振侠正在一个相当大的平台上,观看湖景落日时,突然之间,康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要你久等了!’
原振侠回过头去,看到了康维。晚霞的余晖,照映著康维的双眼,反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这或许是他和真人唯一的不同之处。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他就道:‘对不起,我才到,先去看了柳絮,才来看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你看到阿尼密先生了?’康维点头:‘他正在静坐,我没打扰他,但是猜也猜得到他是谁!’
原振侠扬了扬眉,康维道:‘有一点小意外,但是我仍带来了陈庆国的骨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在哪里进行好?’
康维还没有回答,就听到阿尼密的声音──在暮色中听来,这个灵媒的声昔,也充满了神秘,带著阴森:‘就在那副仪器旁边,我想会有突破。’
阿尼密瘦长的身子向前走来,康维高大的身躯向他迎过去。
两人迅速会合,四手相握,康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私人问题要请教。’
这时,原振侠也走向前。夜色来得十分快,他看到阿尼密和康维的眼中,都有异样的光采。
阿尼密在这时,忽然无头无脑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想问甚么?’他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有力地道:‘你有!’康维在刹那之间,现出十分兴奋的神情,握住了阿尼密的手,用力握著,连声问:‘真的?真的?’
阿尼密有点阴森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了罕见的笑容:‘我没有骗你的理由!’
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天发出了一下长啸声。看他的情形,像是解决了一个多年来的难题。
原振侠在一旁,却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在说些甚么。不过他也没有问──若是他应该知道的,康维自然会告诉他的!
康维的长啸声,兀自在悠悠不绝,把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都惊得飞了起来。
他十分高兴,向著原振侠:‘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自行思索,可是没有结果,所以我一见阿尼密先生,就想问他。谁知我还未曾说出来,他就知道我想问甚么了!’
原振侠听得康维这样说,已经知道康维的问题是甚么了──这个问题,他和阿尼密也曾讨论过。
所以,原振侠道:‘如果你问我,我也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
康维‘呵呵’笑著:‘可是你只是人体专家,他却是灵魂的专家!’
很明显,康维想向阿尼密请教的问题,是像他这样的生命形式,是不是也有灵魂的存在,而阿尼密已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原振侠不禁好奇心大起:一个机械人,是活的,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这已经是相当令人不能接受的事了。而他居然也有灵魂,那么,他的灵魂,又是甚么样的呢?
阿尼密很有看透他人心思的本领,他望著原振侠:‘没有人知道,灵魂真正是甚么样的,但是我可以说,他──’阿尼密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在康维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他的灵魂,竟和人类的极其相似,都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的组合。当然,他的那种能量,强而有力得多‥‥‥我想,嗯,如果你死了,康维先生,我会很容易和你的灵魂有接触!’康维‘呵呵’笑了起来,原振侠也笑:‘很难找出他会有死亡的理由!’
康维高兴了一阵子,就已面有忧色:‘你们都在萤光屏上,看到柳絮脑部活动的情形了?’
原振侠和阿尼密都点了点头:‘她报仇的意识,强烈得到了可怕的程度!’
康维叹了一声:‘这几天,阿尼密大师可有甚么心得?’他知道阿尼密一连几天没有离开过房间,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阿尼密没有立时回答。本来他们是并肩向前走的,阿尼密忽然停了下来,康维和原振侠也停下来等他。
过了一会,阿尼密才道:‘我试图利用柳絮脑部活动的能量,和陈庆国的鬼魂接触,但是没有成功。我的设想是,他们相爱既然如此之深,脑电波和脑电波之间,必有频率十分相似之处,可是并无结果,或许是我还未曾想得通其中一些关键之故。’康维听得阿尼密这样说,忽然一伸手,握住了阿尼密的手臂,神情激动得张大口,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和阿尼密齐声说:‘别急,慢慢来!’
康维喘了几口气,这才叫了起来:‘我这副仪器,可以把人的脑电波扩散出去,像是广播电台所起的无线电波发射作用一样!’
阿尼密一听,他苍白的脸上,居然也红了起来,可知他心中的兴奋──如果这副仪器有这样作用的话,那等于是通过柳絮的灵魂,去寻找陈庆国的鬼魂!自然比靠他这个灵媒有效得多了!
阿尼密在兴奋之后,也不免十分伤感。因为他号称是世界上最好的灵媒,可是比起一副仪器来,却是大大的不如,心中自然又不是滋味。
康维看出了他的心意,补充道:‘没有大师在场,就算联络上了我们要找的鬼魂,也无法‥‥‥与之沟通。’阿尼密望了康维片刻,才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仪器可以捕捉到这种脑电波,也就是说,可以使鬼魂在萤光屏上现出来。甚至可以通过仪器,和鬼魂作直接的沟通!’康维现出忸怩的神情,显然被阿尼密说中了。但是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无论如何,我对灵魂所知太少,一定要大师在旁协助!’
阿尼密望了一下:‘请试试赶我走,看我是不是肯离开这里!’
康维又‘呵呵’大笑了起来,想到了寻找陈庆国鬼魂一事,虽然还没有进行,可是已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康维一直十分高兴地笑著,直到到了那间房间的门口,他才突然停止了笑声。而且,现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他自然知道,处于昏迷状态的柳絮是吵不醒的,却还是自然而然,小心起来。从这种小动作之中,也可以知道他内心深处,是如何真正关切著柳絮。
原振侠和阿尼密看到了这种情形,互望了一眼。阿尼密仍然神情阴森,看来无动于衷,但原振侠却结结实实地长叹了一声。
进了房间,康维先直趋床前,呆呆地望了柳絮片刻。阿尼密则来到一张几前站定,在几上,有一只石头雕出来的骨灰盅,看出十分粗糙。
在这种情形下,原振侠只好成为旁观者,插不下手去。
康维离开了床边,到了那副仪器之前,迅速而忙碌地操纵著。动作之快,令人眼花撩乱。
阿尼密在骨灰盅之前,直立不动,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具塑像。
原振侠先在阿尼密的身边停了片刻,他看到骨灰盅上刻著‘陈庆国烈士’五个字,和陈庆国的生卒年份。算起来,他只有二十九岁。
原振侠知道阿尼密正在集中精神,发挥他灵媒的作用,正在进行招魂,企图和陈庆国的鬼魂取得联络。在进行这种工作的时候,最怕人家打扰,所以原振侠只站了片刻,就悄悄退了开去。
他又来到那副仪器之前,看康维的操作。康维向萤光屏指了一指,示意他注意。原振侠看到上面的文字已经消失,代之以许多杂乱的线条,那些线条在不断变化,渐渐变成了一小团一小团,在迅速地移动,其中有许多逸出了萤光屏的范围外。
接著,另外一幅萤光屏,也著亮了。那幅萤光屏上所能看到的情形更乱,全无头绪,勉强要形容的话,只好说有数不清数目的萤火虫,正在乱舞乱飞,可是又互相之间,绝不碰撞。
原振侠不明白那是一种甚么情形,但看到康维在忙碌地操作,他也不便问。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左右,两幅萤光屏上的情形,并没有改变。
原振侠听到康维吁了一口气,向他望去。只见他已停止了操作,搓著手,来到了原振侠的身边。
他先隔著纱帐,又看了柳絮一会,才指著那幅不断有小亮点逸出范围的萤光屏:‘这显示柳絮的脑能量,正在扩散。’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十分不可思议,他需要运用相当程度的想像力,才能接受。但那绝不代表,他已真正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康维又指著另一幅萤光屏,压低了声音:‘在萤光屏上所见到的,是一个范围内鬼魂活动的情形!’
原振侠吃了一惊:‘那范围有多大?一个亮点‥‥‥就是一个鬼魂?’
康维点了点头,可是还有进一步的解释:‘范围有多大,无法用度量来表达,因为鬼魂活动的空间,和地球人的大小、面积、体积的观念,完全不同。是的,一个亮点就是一个鬼魂,多吗?其实任何一个小小的空间之中,就可以有成千上万的鬼魂!’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盯著萤光屏看,又看到有极细的细线,像是流星一样出现,然后又迅速消失。
原振侠伸手,指了指那些细线,康维道:‘那就是扩散出去的柳絮的脑能量,看,和那些鬼魂,并不发生关系。但如果陈庆国的鬼魂在这个范围之中的话,他们既然是爱得这样深的一对恋人,就应该会有异乎寻常的变化,或者是特别的反应!’原振侠感叹:‘这仪器可以说是最有效的鬼魂联络仪了,比任何──’
他本来想说‘比任何灵媒更有效’的,可是说了一半,想起阿尼密就在身边,所以陡然住了口。他压低声音:‘你早用这个方法,只怕已经成功了!’
康维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当局者迷,一时想不起来,还是阿尼密大师提醒了我!’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很低,可是,在一旁的阿尼密居然听到了。他发出了‘哼’的一声冷笑,表示他对两人的对话不满,然后才道:‘你们把灵魂的存在,看得太简单了!不错,人的灵魂,就是人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但正如人活著的时候,所产生的脑能量,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这就是人的思想,绝无可能出现完全相同的原因。等到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这种情形依然不变!’
康维和原振侠向阿尼密望去,看到他虽然在说话,可是仍然双目紧闭,仍旧在进行他的灵媒工作。原振侠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工作!’
阿尼密叹了一声:‘不要紧,只是你们讨论到了鬼魂的问题,我忍不住插口──地球上有四、五十亿人,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在不为人知的空间中,有无数亿鬼魂,也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
原振侠和康维,都‘唔唔’地答应著。阿尼密忽然睁开眼来,他的双眼之中,有异样的光芒闪耀,视线直投向萤光屏,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不错,显示在萤光屏上的是脑能量,也可以说是鬼魂。但每一个亮点,并不代表是“整个鬼魂”,那只是鬼魂之中,恰好能和仪器发生感应的一部分‥‥‥’阿尼密最后几句话,已经令得原振侠不是十分明白了,他要加上相当程度的想像力,才可以朦胧地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
康维在才一听到的时候,也皱著眉,可是他显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吁了一口气,向原振侠做了一个手势:‘大师的意思是,仪器所联络到的,只是许多鬼魂的相同的一部分,甚至无法知道是哪一部分‥‥‥’
阿尼密笑:‘可以知道的!你可以将之化成文字,看看这么多鬼魂的共通点是甚么?何以柳絮的脑能量,和它们全然不发生关系?’
原振侠不时向康维望去,康维急促地眨了几下眼,又飞快地去操作。萤光屏上线条乱颤,约莫在三分钟之后,就由颤动的线条,组成了文字。显示出来的字,词义十分容易明白:父母!
人活在世上,人人都有父母。在生前,人的脑部活动,必然有许多是和自己的父母有关的,所以,和父母有关的记忆,也必然成为鬼魂的组成部分。
而柳絮却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而且,她是在组织的培育下长大的,脑部活动涉及父母的部分,可以说少之又少。仪器恰好联络到了许多鬼魂对父母的记忆,柳絮的脑能量,自然不会和它们有任何共通点了!
原振侠明白了这一点,他不禁‘啊’地一声:‘康维,就算在萤光屏上,看到了柳絮的脑能量,和一些亮点有了接触,也决不表示那是陈庆国的鬼魂。可能只是两者之间有了共通点,例如爱情、恋人等等!’
康维的神情,不免有点沮丧,他长叹了一声,向阿尼密望去。阿尼密又闭上了眼睛:‘所以,别用你的方法了,那没有用‥‥‥’
康维的神情显得更是沮丧。
但是阿尼密接下来的话,却又给了他不少鼓舞。阿尼密道:
‘你也有事要做,请用仪器捕捉柳絮的脑能量。’康维道:‘我一直在那样做‥‥‥显示出来的,是她要报仇,要“同归于尽”!’
阿尼密声调缓慢:‘如果陈庆国的鬼魂,也有同样的想法,那两者之间,就容易解决。如果陈庆国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就很难解决了。’
康维摊著双手,他这个机械人,竟然有真正不知所措的无助。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之中,我已经接触了不少鬼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康维向那仪器望了一眼,欲语又止,原振侠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要接触到不相干的鬼魂,绝非难事,难的是要找一个特别的鬼魂,陈庆国的鬼魂。’阿尼密继续道:‘我和那些鬼魂联络,可以知道他们以前的姓名。’
康维忍不住说了一句:‘仪器也可以做到这一点。’阿尼密道:‘那就好,大家分头进行。你可以把联络到的鬼魂的姓名,显示在萤光屏上,希望可以有“陈庆国”这个名字出现!’
阿尼密的话,在不明究竟的人听来,像是天方夜谭,匪夷所思。但是原振侠知道,这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仪器和鬼魂的联络,在方式上,和阿尼密作为一个灵媒的联络方法,基本上是一样的,都是捕捉一种能量(鬼魂)。阿尼密是用自己的脑,直接和鬼魂发生作用,仪器则通过装置发生作用。
阿尼密捕捉到的能量,直接成为他的所知分析。而仪器所得的讯号,会经过分析之后,显示在萤光屏上!
康维自然更明白,所以他连声道:‘是‥‥‥是‥‥‥’他又急促地操作仪器,阿尼密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原振侠在这时候,不由自主,吐了吐舌头。
他知道,这时候,阿尼密这个地球人灵媒,要和三晶星的仪器,进行一项竞赛,看谁先联络上陈庆国的鬼魂!
这种竞赛,可以说是由于原振侠刚才的半句话而引起的。原振侠刚才,曾赞叹过,说这仪器比任何灵媒更有效!虽然他只说了半句就收了口,可是已经引起了阿尼密大大的不满。
在一连串杂乱的线条结束了闪耀之后,是许多由拼音文字组成的音节,有的长,有的短。很明显,那都是仪器联络到的鬼魂生前的名字。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思绪上有难以形容的紊乱。每一个鬼魂都曾经有‘生前’,但是,如今似乎又不能说他们全是‘死亡’的,因为他们仍然有活动!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人和鬼,只是生命的两种不同方式?
人是生命,鬼也是生命,只不过生存的形式绝不相同而已!
人对于鬼魂是如何生存的,所知极少,但至少已肯定了鬼魂的存在──其实,人在几千年前,已经肯定了鬼魂的存在。若不是如此,怎么会在文字之中,出现了‘鬼’这个字眼?
原振侠望著萤光屏上闪耀的许多姓名,心中一片茫然。因为他从来也未曾如此和鬼魂之间,有那样直接的接触。由于鬼魂是如此不可知,不可测,所以那使他感到了思绪上的紊乱。
康维的感觉,可能不如原振侠强烈,他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定了萤光屏,等待著‘陈庆国’这个名字的出现。原振侠知道,凭自己的肉眼,想要在一闪即逝的萤光屏上,找出一个特定的名字,是没有可能的事。但康维一定有他独特的方法,可能他整个人,根本已经和这具仪器,联系在一起了!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依稀感到康维的双眼,就像是两幅微型萤光屏一样,闪耀著许多亮点和线条!
康维和阿尼密两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原振侠插不上手去。他知道,两人都在努力和鬼魂接触。不管是运用人脑的能量,还是仪器的能量,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现在的这段时间之中,必然有大量的鬼魂,处于比较容易联络的状态之中!
这种情形,用通俗易明的方式来说,可以这样说:两个招魂的高手,正在致力于招魂行动,在这一刻,不知有多少鬼魂,聚集在附近!这一点,从显示在萤光屏上的姓名,竟然如此之多,可以得到证明!
原振侠也想到,和鬼魂接触,理论上来说,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事。只不过有些人容易,有些人困难,有些人甚至根本不能。
理论上来说,鬼魂和人有联络,是因为鬼魂游离状态的脑能量,和人的脑能量有了接触。
几乎毫无例外地,在记载中也好,由有实际经验的人口述也好,都说要进入这一状态,必须集中精神──现在阿尼密在做的,就是那样。集中精神的目的,是为了使脑能量增强,以增加和鬼魂接触的可能性。
这是人要主动和鬼魂联络的方法。
至于有些情形下,鬼魂和人,会发生偶然的联络,却全然是一种意外,不受人主观意志的控制。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就有了主意。既然现在,是和鬼魂取得联络的最佳时机,自己反正没有事,何不也试上一试,看看有甚么结果?他一有了这个主意,就走到房间的一角,照著阿尼密的姿势,坐了下来。
阿尼密的坐姿,其实相当普通──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身子挺得很直,手放在膝头上。看起来,像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
原振侠也注意到了阿尼密的呼吸十分缓慢,他自己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要做到这一点,不是难事。
在开始的那段时间中,他觉得十分烦躁不安,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直到他坚持了缓慢而有规律的呼吸,将近一百遍之后,他的精神开始集中。他强迫自己去想陈庆国这个名字,再想陈庆国和柳絮间的热恋,那样,才可以得到和陈庆国鬼魂联络的结果。可是,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在集中精神之后不久,就自然而然,只想到了柳絮。
他先是从自己如何在展览馆见到柳絮开始,以至其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重复了一遍。当然在时间方面,减缩很多,但是却事无巨细,没有一点遗漏的。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的整个脑部活动,都被和柳絮交往的那段经历所占据。当他回忆到了轻吻柳絮的樱唇时,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重新袭向他的全身。
他彷彿又看到了聊絮的双颊,由苍白转为酡红,看来动人之极。而就在原振侠极度地陶醉在这一段经历中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或者说,不是听到的,只是感到的,但无论如何,他十分清楚地接收到一些讯号,这些讯号已转化为他所能明白的讯息。
于是,他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之中,充满了由衷的赞叹:‘真美,是不是?’
原振侠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惊讶,也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时,他也正陶醉在柳絮异样的美丽之中,所以他立时就有了共鸣,十分自然地有了反应:‘真美,是的,我见过不少美女,她是其中之一──’
等到他在意识之中,有了这样的回答之后,他这才怔了一怔,感到了十分意外。所以他立即问:‘咦,你是甚么人?’他一连问了三次,可是却都没有回答,只是听到了一下长长的叹息声。
这一下叹息声,使人感到无比的凄怆和悲伤,令得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虽然他不以为自己会那么幸运,竟然一下子就取得了成功,可是他还是立即问:‘你是陈庆国?你和柳絮,是一对恋人!’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心头狂跳,那是异样兴奋的自然反应!
(当然,这时他并不是真的在开口发问──一切全是以脑部活动产生的能量,在直接交流的。和鬼魂‘说话’,是在心里说的,很多有过和鬼魂接触经历的人,都知道有这样奇妙的感觉。
)
有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那简直是一种万籁俱寂的沉默。
原振侠大是发急,他明明可能和陈庆国的鬼魂取得了联络,但是一下子又失去了,那真是太可惜了!
所以他急急地叫:‘陈庆国,如果你有意识,你应该可以知道这里的几个人,全是非凡人物。而且为你和柳絮这一对恋人,拟订了一个十分惊人的计画!’
在原振侠表达了这番话之后,他才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你说了两次“恋人”,我们曾经是。可是现在,人鬼殊途,幽明阻隔,还说甚么恋人!’
原振侠不加思索地叫了出来:‘可以使你复活,可以使你再变成人!’
又是一阵子令人心焦的沉静。然后,是一阵又凄苦又伤心的笑声:‘你‥‥‥你在开甚么玩笑?就算我能复活,我那溃烂成‥‥‥一团浆一样的身体,谁沾到了都会死,我怎么能复活?’这时候,原振侠的心中,再无疑问,自己是真的和陈庆国的鬼魂联络上了!因陈庆国正是沾染了过量辐射致死的。他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不让陈庆国的鬼魂逸走。
所以他急道:‘我们有办法,请你和我保持联络。陈庆国,为了柳絮,为了你自己,你不能离开,你要一招就来,就和我联络。’
再是一阵沉默,才有了反应:‘好的,你一想到柳絮的美丽,我就和你接触。’
原振侠在这时,自然来不及去追问何以自己一想到柳絮,就可以和他取得联络。他只是一再叮嘱:‘千万!千万!这对你和柳絮来说,都重要之至!’
显然,陈庆国的鬼魂,并不能了解他和柳絮之间,还会有甚么希望。所以,原振侠又听到了一下充满了悲愤、绝望和苦痛之极的长叹声。
不等那长叹声消失,原振侠已令自己脱离了和鬼魂的接触状态。他急不及待地睁开眼来,陡然叫:‘我找到他了!’他叫得如此大声,自然把正在全神贯注工作的,阿尼密和康维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两人都望向他。
他们自然都听到了原振侠的呼叫声,可是也同时现出了不相信的神情。
原振侠喘著气:‘我接触到了陈庆国的鬼魂!’这一次,康维和阿尼密两人,都摇起头来,表示了他们的不信。原振侠于是把刚才自己的经历,匆匆说了一遍。
原振侠把自己的经历说完了之后,期待著康维和阿尼密热烈的欢呼,可是,他等到的,只是一片沉默。康维的神情,十分迟疑,望向阿尼密,显然他不信原振侠的话,要听这位灵媒的意见。
阿尼密的神情,看来十分阴森,脸色也十分苍白。他冷冷地望著原振侠:‘若是太急切想和鬼魂接触,会使人产生一种幻觉,幻想自己和鬼魂有了接触!’
原振侠呆了片刻,再把刚才的经历,细想了一遍,然后自己问自己:这是幻觉吗?
一时之间,他竟然十分难以下判断!
因为一切全是在脑部的活动下进行──他虽然和鬼魂交谈了许多话,可是实际上,他的口没有动过,他实际上也未曾发出过任何声音!他有甚么方法,可以证明自己刚才的经历不是幻觉呢?
根本没有方法!
尤其,在阿尼密灵媒如此权威性的判断之下,他更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觉得刚才那一切是幻觉的可能,大是增加!
这令得原振侠十分沮丧,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也就在这时,阿尼密道:‘如果不是幻觉,它还会再和你联络!’原振侠苦笑:‘如果上次是幻觉,那么,就算有第二次的联络,也一样是幻觉!’
阿尼密沉声道:‘可以证明不是幻觉──再和他联络,然后,请他和我接触!你是不是愿意证明一下?’原振侠欣然:‘好,我再试!他告诉我,只要我想柳絮,他就会和我联络!’
阿尼密作了一个‘请进行’的手势,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闭上了眼睛。
他花了几分钟令自己安静下来,然后,再想起柳絮──这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因为美丽的柳絮,可供人思念之处,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才又听到了那一下叹息声。十分奇妙的是,他听到的,不是整个的叹息声,而是一下叹息声的下半部──就是他刚才听到的那一下。
这种情形,就像是刚才的联络,忽然‘暂停’,现在又继续运作了。
原振侠不等那一下叹息声结束,就急急表示:‘你留意到那个灵媒没有?他有非凡的和灵魂接触的本领,请立刻接触他!’原振侠把这个讯息送了出来之后,他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经十分有信心,自己和鬼魂的接触,并不是幻觉,是真正的人鬼沟通!
可是,陈庆国鬼魂的反应,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听到的是:‘我为甚么要和他接触?我不喜欢这个‥‥‥灵媒‥‥‥我知道,如果让他找到了我,他有一种力量,可以从此之后,对我‥‥‥有一种控制力量!’
原振侠‘啊’地一声!阿尼密果然是一个神通的灵媒。可是,这样一来,怎么能证明自己和鬼魂沟通不是幻觉呢?他也叹了一下:‘和他接触,对你有莫大的好处,你知道吗?我们准备为你找一个身体,使你再次‥‥‥成为一个人‥‥‥使你活过来!
’
原振侠要相当艰苦,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因为这是人类行为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要用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自然是十分困难的。
他得到的回答,又是一下凄绝之极的叹息:‘我的身体早已化成灰了!’
原振侠强调:‘另外找一个!找一个身体,并不是困难的事,我的身体,就曾换过!’
又是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令得原振侠焦急无比,这才又有了陈庆国的讯息:‘你‥‥‥身体是换过的?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因为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经历。就算陈庆国不是一个鬼魂,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怕要他明白,也不是容易的事!
陈庆国却表现得十分焦切,他不断地向原振侠输出讯号:‘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作了这样的回答:‘以你现在的处境,你自然十分明白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陈庆国立时有了回答:‘自然,人的身体‥‥‥有灵魂,可笑还有太多的人,竟然不相信有灵魂。不过,等他们死了之后,他们就会知道,认为人没有灵魂,是多么愚昧!’陈庆国的这一番‘话’,倒令得原振侠十分感慨。他想起了阿尼密和康维的对话──连一个机械人,也那么紧张自己是不是有灵魂,可是却有那么多人,在‘科学’的幌子下,认为人是没有灵魂的,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愚昧!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那我的灵魂,曾和身体分离,你一定可以理解!’
陈庆国的回答是:‘我理解,可是你说身体换过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用最简单的方法说明:‘有一批科学家和外星朋友,早就发展了无性繁殖法,可以制造人的身体。他们最近成功的例子,是使一个在唐朝的时候,被密封死亡的女子,重新复活。’这一次,原振侠又有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反应。显然,即使是一个鬼魂,要彻底消化这番话,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因为一个鬼魂的领悟和理解能力,必然是他生前知识记忆的延续──本来是一个笨人,变了鬼之后,也仍然是一个笨鬼。
所以原振侠又耐心道:‘我们的计画,就是替你准备一个身体,让你的灵魂进入那个身体,使你复生!’原振侠接到的,是一个十分迟疑的讯息:‘这个身体,难道原来‥‥‥没有灵魂?’
原振侠进一步解释:‘这种身体是专门培养出来,准备接受灵魂进入的。’
又是一次沉默,但是时间十分短暂。接下来,是充满了疑惑和不信任的责问:‘你,你们‥‥‥是些甚么人?为甚么要对我那么好?使我复生,你们有甚么目的?’
这一连串的问号,不但令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回答,而且,还感到十分厌恶!
怀疑!怀疑!怀疑!
不断的怀疑,人和人之间,连最低限度的信任也没有──组织对下属没有信任,只有怀疑,所以才要在脑部植入讯号发射器,影响脑部活动,只有这样,才能使组织信任!
柳絮曾称这样的环境为无间地狱!
陈庆国的鬼魂,现在是在一种甚么样的处境之中,不得而知。但是当他生前,有身体的时候,是处在‘无间地狱’之中,这一点倒可以肯定。
所以,他才会对一切都怀疑!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对陈庆国的厌恶之心,去了不少。
可是令得原振侠踌躇的是,如何向他解说,要令他复生的目的呢?
陈庆国不论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决不会相信人和人之间有‘好意’──他决不会相信,康维为了爱情,可以作出那样的牺牲。
康维的观念,是如此之无私,可是陈庆国却对人性充满了猜忌!
怎么能使陈庆国明白康维的意图?
可能是由于原振侠没有立刻回答,所以令得陈庆国更加怀疑。原振侠‘感到’的,是愤怒而又自以为是的话:‘哼!你们是不是想刺探军事基地的秘密?是不是想利用我?想我背叛组织?
我是烈士,宁愿为组织死亡,不会被你们利用!’原振侠叹了一声:‘夏虫不可以语冰。’
他很想对陈庆国作详细解释,但是实在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对一个在思想观念上,从来没有‘冰’的存在的‘夏虫’,如何向他解释说‘冰’的现象?他怎会相信流动的、柔软的水,会变成坚硬的、固态的冰?
在他沉默的期间,陈庆国的反应,更加愤怒:‘你们是甚么人?是不是国际阴谋集团?’
原振侠本来想先从柳絮说起,可是一转念之间,他醒悟到,柳絮是一个‘核弹人’这个事实,陈庆国必然不知道──而且,也不能让他知道!因为看起来,陈庆国并不是一个聪明人,不值得康维为他去进行那个计画!
就算帮他的鬼魂找到了一个身体,他仍然不断猜疑,不会相信人。他甚至会猜忌柳絮,怀疑柳絮和‘国际阴谋集团’有著联系!
对于这么一个愚昧无知,观念又如此固执的鬼魂,康维的计画不会行得通!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觉得,自己传出去的讯号,十分微弱。
那是由于他对整件事,感到了厌恶和疲倦的缘故。他告诉陈庆国的是:‘我们自己需要商量一下,请再保持联络。’陈庆国却立刻有了胜利的反应:‘阴谋被我揭穿了?你们真的是想利用我?’
原振侠没有和他争辩,只是在想,说是利用他,也无不可。
因为康维的计画,正是要利用他,使柳絮的情绪正常,不至于运用她的意念,使自己爆炸!
他只是叹了一声,重复道:‘请和我保持联络,对柳絮,对你,都十分重要!’
然后,他就中断了和陈庆国的联系,睁开眼来。
当他睁开眼来之后,他发现康维和阿尼密,都以十分古怪的神情瞪著他。原振侠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问:‘为甚么把我当作了怪物一样?’
阿尼密抢先说:‘你刚才又有了甚么幻觉?’从在波兰的集中营中,见到了阿尼密开始,原振侠对这个面目阴森,出言高傲的灵媒,就一直不是十分有好感。虽然原振侠承认他是一流的灵媒,但是不能令人有好感的因素也很多,原振侠也无法勉强自己。
这时,他一听得阿尼密这样问,心中又大是反感。他说得十分缓慢:‘阿尼密先生,我可以肯定,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我和陈庆国的鬼魂,有了接触和沟通。’随著阿尼密的一下冷笑声,他的面目看来格外阴森,他的声音也是冷冰冰地:‘是么?那么,你可曾代我致意,请他也和我联络一下?’
原振侠要相当努力,才能忍住自己不反唇相讥,所以他的声音,听来相当平静:‘转达了你的讯息,可是他不肯,不愿意和你联络!’
阿尼密发出了夸张的尖笑声,声音十分刺耳:‘是吗?那么他真是一个特别的鬼魂。所有的鬼魂,只要能和我取得联络的,没有不愿意的!’
原振侠冷冷地说:‘大师,你不是才说过,每一个鬼魂都是独立的、不同的吗?’
这一句抢白,令得阿尼密的脸色,难看之极,简直成了一种恐怖的青灰色。
康维显然不曾料到会有这种场面的出现,所以他有点手足无措,他握著双手:‘这一次,陈庆国‥‥‥他又说了些甚么?’原振侠和阿尼密灰黝黝的眼睛对望著,他并没有回答康维的问题,却缓缓地道:‘他说,如果和你有了联络,会受你的控制。你有一种力量,可以控制和你有过接触的鬼魂──他说得对吗?’
随著原振侠的话,阿尼密的脸色和神情,都变得十分可怕。
他的脸本来就很瘦削,这时再一扭曲,看来也就十分骇人,双眼之中,也闪著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原振侠本来只是想,转达了陈庆国的讯息就算了的,可是一看到了阿尼密这样特异的反应,他心中一动。因为照这情形看来,竟像是陈庆国的讯息,揭露了他的一个大秘密一样!
原振侠心念电转,他用相当诚恳的语调道:‘大师,我不知道你在使用甚么能力,但是这种能力,虽然可以控制鬼魂,可是若造成鬼魂不愿和你联系的后果,照我的意见,还是不要使用的好。’
和刚才的情形相反,原振侠说著话时,阿尼密的神情,也变得缓和。等原振侠说完,他才吁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这种能力,我不会再运用──我相信你不是幻觉,因为只有鬼魂,才知道我有这种能力,人不会知道!’
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是在灵机一动的情形下说出那番话来的,事先,他不能肯定阿尼密是不是真有那种能力!
一种可以控制鬼魂的能力!
那是十分难以想像的事,而且,一想起来,就难免使人遍体生寒──连在一旁的康维,也有骇然之色,他把他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原振侠叹了一声,把情形叙述了出来。
在原振侠叙述时,阿尼密一直半闭著眼。原振侠和康维想先听听他的意见,可是他却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等到讲完,原振侠望著康维,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陈庆国由于生前生活环境十分特殊,所以他的思想方法,十分不正常。
和许多在那种环境中成长的人一样,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真诚的关怀和爱护。他对别人充满了猜忌、怀疑和不信,在他的观念中,除了组织之外,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这种情形,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悲剧,真是不幸!’
刚才和陈庆国沟通时,原振侠实在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对方是一个鬼魂,他又不能对一个鬼魂发脾气。直到这时,他才算是把愤懑的情绪,宣泄了不少。
康维皱著眉,原振侠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看来你的计画行不通,他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无私的帮助。他一口咬定,我们是在从事国际阴谋,目的是想在他那里,刺探组织的军事秘密!’
原振侠说到这里,想起了陈庆国那种幼稚无知的想法,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康维叹了一声:‘或许让他知道柳絮的情形之后,会有所改变?他对柳絮总是有感情的──你能和他联络,也是由于你想起了柳絮的缘故,他一定也在思念柳絮,所以你们才会有了联络。
’
原振侠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伸手指著康维的头部,毫不客气地道:‘你的脑袋之中,装了太多人类善良一面的思想方式──’
康维抗议:‘谁说的,我对于人性的丑恶,也有充分的了解?’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不见得,在给你输入一切有关人类的资料时,有许多人类的丑恶行为,在人类历史上还未曾发生过,你当然没有这种资料!’
康维一副不服气的神情,瞪大著眼,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先作了一个手势:‘我知道你不断有资料的补充!’康维也承认:‘当然有,但是补充的资料,始终不如原始注入的资料那样,影响我的思想方式!’
原振侠无意再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因为那绝不令人感到精神愉快,但是他还是说了一句:‘人类的丑恶行为,花样不断翻新,尤其在陈庆国成长的那个环境,人的善性已几乎被灭绝。
我认为你还是放弃你的计画吧!把这样的一个鬼变成人,会有甚么后果,谁也料不到!’
康维的视线,缓缓移向柳絮,隔著纱帐看躺著的柳絮,觉得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朦胧的美丽。
原振侠忽然烦躁起来──康维的外型,高大威武,可是他的行事,却令原振侠感到,他对道德固执到了迂腐的程度,十分婆妈,毫不乾脆!
他坚持的是一个甚么样的原则呢?他坚持不爱则已,要爱,一定要爱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柳絮──如果他肯放弃这个原则,事情就简单,只要改变那植入体的讯号就可以了,哪有这么多的烦恼!
原振侠一再劝康维放弃他的计画,令得康维也焦躁起来,大声道:‘我是来请你帮助我,不是请你来劝我停止行动的!’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康维搓著手,来回走了几步,又来到了床前,盯著柳絮看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声,才道:‘你是不是可以再和陈庆国联络一下,告诉他,就算他进入了一个身体,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有损失。如果他不喜欢,随时可以不要这个身体?’康维所说的话,当然是实情:一个鬼魂想找一个身体难,一个人想不要身体,容易之至!
原振侠迟疑著,还没有答应,阿尼密在这时突然道:‘不必通过原医生,你自己也可以和他联络!’
康维立时现出一副高兴的神情,阿尼密继续道:‘原医生和陈庆国取得联络,是由于两人对柳絮的共同思念。我无法做得到,因为我对这个女人,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却不同,你对这女人的兴趣,远在原医生之上,应该更容易和那鬼魂接触!’康维连连点头,颇有被阿尼密的话,一言惊醒了梦中人之感,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是!是!我这就试试!’阿尼密扬起手来:‘等一等!’
他在说了‘等一等’之后,却又闭上了眼睛,好一会不出声。令得康维和原振侠,都不知道这个灵媒正在思索些甚么。
过了一会,阿尼密才道:‘当你和陈庆国的鬼魂有了联络之后,你是不是能把他的鬼魂,引进这座仪器之中?’康维先是‘啊’地一声,接著,双眼之中,有异样的光芒迅速地在闪耀,闪动得十分快。然后,他才道:‘理论上可以!’阿尼密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同时通过这副仪器,和他交谈了!’
康维兴奋地挥著手:‘是,我们甚至可以“听”到他的话,可以和他无拘束地交谈!’
原振侠也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他并不乐观,他插了一句:
‘如果他愿意和你们交谈的话!’
康维压低了声音:‘我们待之以诚,他没有理由会拒绝我们!’
原振侠冷笑:‘我已经跟你分析过,这个人在那种环境中长大,他的思想方式和我们不一样!’
康维缓缓摇头:‘我总想试一试!’
原振侠鼓掌:‘好,你要向无间地狱挑战,希望你能成功!
’
康维没有再说甚么,只是转过身,来到仪器之前,飞快地操作。
看来,这次康维要完成的操作,十分复杂。因为他停下来好几次,神情十分严肃。
原振侠虽然不乐观,但是他也认为这办法可行。至于后来,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那是此际他们三个人都完全料不到的。
足足经过了半小时之久,康维才吁了一口气:‘好了,如果陈庆国愿意,他就可以进入这副仪器!’
当康维这样说的时候,原振侠的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开口想问,可是康维已经闭上了眼睛,显然他十分心急,想和陈庆国的鬼魂接触,原振侠也就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原振侠想问的是:这副仪器还能起甚么作用?一个鬼魂进入了仪器,是不是代表他控制了这副仪器?
原振侠想到了这个问题,并不是他预料到会有甚么事发生,而是隐隐觉得会有点不妥而已。阿尼密在这时,也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原振侠别去打扰康维。
康维的神情肃穆,约莫过了三五分钟,他忽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同时,陡然睁开眼来,一脸喜容,伸手向一幅萤光屏,指了一指。
原振侠连忙向那幅萤光屏看去,只见屏上有许多圆圈,在不断地旋转。这时,阿尼密在原振侠的身边,原振侠只觉得他的呼吸急促之极。
突然之间,所有的圆圈,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圆环。那圆环在扩大和缩小,看来像是一只正在游泳的圆形水母。
而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听到了声音──情形和他单独与陈庆国有联络时一样。但原振侠知道,此际,阿尼密和康维,也一样可以‘听’到声音──陈庆国的声音!
康维首先开口,他的声音十分诚恳,他道:‘陈庆国先生,你能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吗?’
萤光屏上那个由许多圆圈叠成的圆环,迅速地扩大和缩小──这种现象,可以理解为‘鬼魂在急促地喘著气。’(请各位注意的是,由于这个故事在许多方面和鬼魂有关,而人类对鬼魂的理解程度又十分低,所以词汇全然不够使用。在这样的情形下,就会有一些怪里怪气的话出现,像‘鬼魂在急促地喘著气’之类的特别用词。)
(鬼魂自然是不会喘气的。急促喘气,只是人在紧张、恐惧或激动时的一种生理反应。而这种反应,是由心理反应所形成的。)
(人有身体,所以有生理反应;鬼没有身体,当然没有生理反应,可是心理反应还是有的。)
(鬼魂的心理反应,本来是无法‘看’得到的,但是有了这副仪器,当鬼魂进入了这副仪器之后,就变成可以看得到了!而且,看到的人,可以直觉地了解到鬼魂的反应情绪──这是十分奇妙的一种感觉,人和鬼魂之间,毕竟还是有著十分直接的联系。)
当时,原振侠等三人,都感到陈庆国对康维的一问,反应十分激动。接著,他们就听到了陈庆国的声音:‘不知道,我怎么?我怎么了?’
康维和原振侠都自然而然向阿尼密望去,因为他们对陈庆国的这个问题,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虽然康维清楚地知道陈庆国的鬼魂,现在是处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之下,但是却无法向陈庆国解释。太复杂了,陈庆国连了解的机会都没有!
而阿尼密是一个灵媒,惯于和鬼魂沟通,自然由他来回答问题,比较合适。
阿尼密先向康维和原振侠两人,略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了他们的心意。然后,他就用一种平板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了陈庆国的问题:‘现在你很好,很好。自从你死了之后,从来没有那么好过!’
在听了阿尼密的话之后,萤光屏上的那个圆环,先是陡地扩大,然后,再缩小了一些。这情形,使看到的人感到陈庆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康维和原振侠都不是很明白,何以阿尼密所说,听来相当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会有那么好的效果。
陈庆国的声音再度传出,听来已不像刚才那样焦切:‘我会怎么样?再下来,我会怎么样?’
阿尼密先向康维和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作声,才道:‘当你死了之后,你一直希望能和人有接触,却不能成功。
现在你至少已经可以和我们有接触,这不是好得多了吗?’陈庆国连声道:‘是‥‥‥知道自己死了,无法再和人接触,却又极想有接触时,痛苦之极。像是在无边无涯的黑暗和寂寞之中,再也摸不到边缘,再也走不出去,真是可怕极了!’原振侠和康维,都是第一次听到一个鬼魂在‘诉说心声’,讲及由人变鬼(死亡)之后的可怕心情。康维倒还好,因为他的那种生命形式,对死亡不是很了解;可是原振侠听了,却感到好一阵震撼。生和死、人和鬼,是每一个人必经的阶段,而死亡之后,竟然有那种无边的寂寞之感,自然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原振侠的脸色,刹那之间,变得十分苍白。他去看阿尼密时,阿尼密却若无其事,像是这种话,是他早已听惯了的。
阿尼密并且立时有了反应:‘你现在能和我们有接触,都是由于我们不断努力的结果,你明白吗?’
陈庆国有一阵短暂的沉默,阿尼密进一步道:‘你自己曾努力过,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是不是?’
传来的是陈庆国十分无可奈何的声音:‘是‥‥‥鬼魂不能‥‥‥主动接触人?’
陈庆国在提出了这个问题之际,语气显然不是十分服气。原振侠也感到十分讶异,因为他一直以为,鬼魂主动和人接触,是鬼魂的能力之一,是轻而易举的事!
阿尼密冷冷地回答:‘有的鬼魂能,有的不能。正像有的人可以主动和鬼魂接触,有的人却不能。而你,是属于不能的这一种!’
陈庆国又叹了一声:‘我‥‥‥真无能‥‥‥再下去,我‥‥‥会变得怎么样?’
这种阴阳互隔,幽明殊途的对答,听得人有极度异样的感觉。可是阿尼密却十分自然,他立时道:‘你想要怎么样?’陈庆国的声音有点犹豫:‘我想‥‥‥怎样,有用吗?’阿尼密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也是那么平板:‘有用,比你生前有用得多。人的情形都差不多,在世的时候,想做甚么,十之八九做不到,可是死了之后,鬼魂就自由得多了!’陈庆国的语调,更是迟疑:‘不‥‥‥对吧?为甚么我一直想和一个人接触‥‥‥都做不到呢?’
阿尼密明知故问:‘这个人是甚么人?’
陈庆国(萤光屏上的那个圆环)又激动了起来,可是回答得十分快:‘我的爱人,柳絮!’
阿尼密紧接著问:‘你要和她接触,有甚么目的?’陈庆国有点结结巴巴:‘我们相爱,我想念她!’阿尼密冷笑:‘你已经死了,对于生和死的观念,和在活著的时候,已经不相同。她还在世,未曾踏破生死的关限,你想惹得她更伤心?’
陈庆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想念她!’
阿尼密平板的声音,在放慢了语调之后,听来更怪异。他道:‘刚才向你提供的那个计画,对你十分有利,使你和柳絮能够重聚。可是你偏偏怀疑另有目的,是一项阴谋!’沉静了片刻,才是陈庆国的回答:‘为甚么选中了我?还不是因为我生前地位特殊!’
还是怀疑和不自信!
阿尼密陡然发出了一阵笑声。这种笑声,听在原振侠的耳中,也觉得可怕之极,对鬼魂来说,可能有更强的震撼,因为看到萤光屏上的圆环,又在迅速地缩小和扩大。而阿尼密接下来的话,更令得那个‘圆环’,扭曲震颤得几乎不再成形!
阿尼密的话,是伴随著他那种震人心弦的笑声一起发出来的。他毫不留情地打击著陈庆国:‘你的地位特殊?你以为自己是甚么东西?你算是甚么?’
陈庆国在这时,曾有声调急促,但是十分软弱的辩护:‘我是革命军人,是组织最信任的军人!’
阿尼密的笑声更尖锐:‘组织信任你?为甚么把你从岗位上调走,调到核武基地去?’
陈庆国继续争辩:‘那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重用!’阿尼密词锋如剑:‘你别自己骗自己了!组织对你重用?组织为了不满你和柳絮恋爱,把你调走,要你牺牲,等于是把你处死!你在临死之前,对你自己的死因,自然再明白不过。你可以骗别人,但是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何必再骗自己?’这一次,陈庆国并没有再争辩,但也不是保持沉默,而是发出了一连串的呻吟呜咽声,听来十分凄酸。
过了好一会,萤光屏上的圆环,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接著,便是一声长叹:‘对,组织已不再要我‥‥‥是组织处死我的‥‥‥虽然我有了“烈士”的称号,但是在组织的心目之中,我根本是叛徒!’
阿尼密冷笑几声:‘你当然是早就明白的!’陈庆国迟疑著:‘你们是不是‥‥‥在收买叛徒?’阿尼密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向阿尼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刚才曾说,康维的计画行不通,因为陈庆国的思想观念,全在‘无间地狱’中形成,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对他来说,做一个鬼,似乎比做一个自由人更容易!
陈庆国这时,反倒著急起来:‘给我一个身体,让我可以复活,怎么能做到这一点?灵魂再重生,不必经过轮回转世吗?’阿尼密冷冷地道:‘这些问题太复杂,你无法明白。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重生了,又和柳絮在一起,你会怎么样?’陈庆国的回答来得很快:‘我会和她一起,去请求组织的原谅,向组织坦白交代,自己曾经有过对组织不忠的想法,承认错误。没有经过组织的批准,就‥‥‥爱上了柳絮,要向组织交心‥‥‥’
陈庆国可能还在絮絮不休地说些甚么,可是原振侠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根本再也听不清陈庆国的鬼魂在说些甚么。
他早就料到陈庆国的思想观念是无可改变的,可是也想不到,竟然僵化到这样的地步!
他声声‘组织’,不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都离不开组织──而且,这是他天然形成的观念,和柳絮的脑中受植入体影响的情况大不相同!
这是何等可怕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之下,陈庆国就算是活著的话,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只是无间地狱中的一个鬼?
人应该是独立自主的,即使是奴隶,灵魂总也是自由独立的。可是陈庆国,连灵魂都是组织的!
原振侠看到康维正按动了几个掣钮,萤光屏上的圆环消失,他知道,康维的感受一定和他一样,他们都对陈庆国绝望了!同时,尤其是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因为这可以说是人类的大悲剧──竟然有一种组织,连人的灵魂都可以操纵,那种力量,岂不是比地狱的力量更甚?
虽然陈庆国不能代表全人类,甚至人类之中,像陈庆国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可是他总是人类的一份子。他的行为属于人类行为之一,与他同是作为人类的一份子,原振侠简直感到无比的羞辱!
康维显然很了解原振侠的心情,他伸手在原振侠的肩上轻拍了一下,低声道:‘想想柳絮,多么刚烈,这才是人的本性!’原振侠还没有反应,阿尼密在一旁已冷冷地道:‘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从肉体到灵魂,都充满了奴性的人,不知道多少!’原振侠苦笑:‘人在世的时候,屈服于组织的势力,还可以理解。已经死了,完全没有了身体的束缚,灵魂是最自由的存在,为甚么还要屈从组织,自甘为奴?’
阿尼密瞅著原振侠,目光冰冷,在他的眼神之中,找不到半分同情:‘刚才我向你解释过了,一个愚笨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是一个笨鬼。一个彻头彻尾自甘为奴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就是一个鬼奴──鬼是人在世时思想的延续!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再有甚么疑惑了!’
原振侠的确没有甚么疑惑,他只是感到悲哀──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喃喃地道:‘柳絮‥‥‥’
阿尼密摇头:‘柳絮不同,她本来就没有奴性。她之所以对组织忠诚,全是由于她脑部植入体所发出的讯号之故,不是她自己本身的思想!’
康维补充了一句:‘或许,正是由于组织发觉了,她不是那么甘心屈从组织的势力,这才在她的脑部,加上植入体的!’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康维望去,他还没有开口,康维已点了点头。
康维自然是知道了原振侠想说的是甚么,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一面点头,一面道:‘是的,我的计画不成功了!’康维的计画是,找来陈庆国的鬼魂,给他一个身体,令他和柳絮之间的恋情,得以继续。那么,沉浸在爱河之中的柳絮,就会放弃‘同归于尽’的可怕念头。
然而,他们都发现,陈庆国的鬼魂竟然满是奴性──甘心为奴,是他的全部思想观念。当柳絮还在接受植入体讯号的影响之际,他们自然思想一致,志同道合,大家都对组织表示无限的忠诚──这正是他们双双坠入爱河的基础。可是如今,柳絮的思想,已经摆脱了‘忠于组织’的影响,有了她独立的思维,和陈庆国完全不同了!最简单的例子是,柳絮如今对组织有著强烈的仇恨,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和组织同归于尽──她要这样做,为的是陈庆国的惨死。
可是,陈庆国自己,对自己的惨死是怎样看法呢?他并不怪组织,反倒很高兴自己成为‘烈士’!
这样思想方式截然不同的男女,怎么还可能处于恋爱状态之中?必然是一言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怕给了陈庆国一个身体之后,不知会出现甚么样意料不到的尴尬局面!
一想到这一点,康维也不禁苦笑了起来,伸手搔著头。连他这样神通广大,竟也不知如何才好!
阿尼密指著萤光屏:‘陈庆国还在仪器里?’康维点了点头,阿尼密又道:‘柳絮的思想,也可以进入仪器?’
康维道:‘当然可以,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她想和组织同归于尽!’
阿尼密扬了扬眉,原振侠已鼓起掌来:‘好主意!让柳絮的思想,在仪器中和陈庆国相会,看看他们互相之间,是不是还能有思想交流?’
康维连连点头,转过身去,又去操作仪器。原振侠皱著眉,像是在自言自语:如何设想柳絮和陈庆国两人相会的情景呢?
阿尼密压低声音:‘都是脑部活动能力,应该和思想直接交流相类似。当然,我有许多这种经历,刚才,你和陈庆国的接触,也是一样。对柳絮来说,可能像是一场梦,一场十分真实的梦。终她一生,她想起来都会不知是真是假的一个经历!’原振侠听了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有一些事,他想起来,还真不能肯定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梦境?这种疑真疑幻,不能确实肯定的经历,不单是他,很多人都有!
自然,对原振侠来说,最最真幻难分的,是他的灵魂离体,和年轻人的灵魂,一起进入幽灵星座一事──那件事,真幻难分得叫他甚至无法将经过的情形,向他人复述出来!
这时,原振侠对阿尼密的话,可以有充分的了解,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点著头。
康维在这时停了手,吸了一口气:‘可惜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相会的情形,而不能知道他们相会的内容!’这两句话,阿尼密和原振侠,都不是十分了解,一起向他望去。
康维再吸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两股脑能量的接触,会有不同的图形和线条的显示,但是不能知道具体的内容。’
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有争执,我们也不能听到内容?为甚么?’
康维叹了一声:‘仪器在设计的时候,绝未料到会有这种人鬼相会的情形发生。所以,它可以使一个鬼魂,通过仪器和很多人接触;但是不能使一个人和一个鬼在仪器内接触后,再和许多外人联系。’
康维解释得相当模糊,但是原振侠明白了。如果柳絮不是昏迷不醒,那么,柳絮和陈庆国的交流,旁人也可以参与。但如今是柳絮和陈庆国,两人的思想直接交流,除非别人的思想,也可以进入仪器,不然,就无法直接参与他们的交流了。
情形相当复杂,自然这种复杂的情形,都是由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行为,人类根本十分陌生之故。试想,他们是在安排一个人和一个鬼的相会!人类历史上几时有这样的事发生过?
康维望向阿尼密和原振侠,两人同时点头,表示对即将发生的事可以理解。于是康维用力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掣钮。
萤光屏上现出了一个圆环,看来相当稳定,那仍然是陈庆国的鬼魂。突然之间,圆环颤抖了起来,在萤光屏上移向右上角。
而在右下角,出现了一团十分杂乱,闪动不定的线条!
原振侠紧张得屏住了气息。原来的圆环是陈庆国,新出现,在右下角的那一团,自然是柳絮了!
柳絮和陈庆国‘见面’了!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这种形式的‘见面’──他们自然不能互相‘看到’对方,但是毫无影响,他们可以感到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作思想的交流,用一种十分先进的方法交流!
人和人之间的思想交流,要通过语言和文字来进行,他们却是直接的交流──没有保留、欺骗、虚伪,是真正的交流!
在这样的特殊情形之下,他们交流的结果会怎样?
在紧张的心情之中,原振侠感觉到阿尼密的神情,十分异样。他目光灼灼,盯著萤光屏,身子微微俯向前,像是恨不得他整个人,都可以挤进那副仪器中去!
原振侠知道,阿尼密有这样全神贯注的神态,是因为他在集中精神,企图多少了解一些陈庆国和柳絮‘会面’的过程──他是一个成功的灵媒,若是在这种前所未有的‘人鬼相会’之中,能够得到一定的讯息,那么,对他日后的灵魂学研究,一定有十分巨大的帮助!
原振侠再向康维看去,康维的神态也很不平常──他紧靠著仪器站著,靠得太近了,像是整个人都贴在仪器之上。他的右手,紧握在一块平整的金属板之上,原振侠并不知道那有甚么作用。
不过原振侠知道,康维十七世这种生命形式,严格来说,他整个人,也是一副由电脑控制的仪器。那么,这时他和那副仪器之间,是不是可以发生某种联系,从而使他了解陈庆国和柳絮的‘会面’过程?
看来,不论他是否能达到这个目的,他都努力想做到这一点──康维和阿尼密一样,都想参与陈庆国和柳絮的‘会面’,一个想通过仪器的帮助,一个想借助自己的精神力量。
他们是不是能达到目的呢?原振侠又想:自己应该做些甚么呢?
他发现自己甚么也不能做──他既不是出色的灵媒,也不是外星机械人。可是他也并不气馁,因为虽然康维和阿尼密是如此特殊,可是在三个人之间,最先接触到陈庆国鬼魂的却是他!
所以,原振侠在吸了一口气之后,也盯著萤光屏,全神贯注的看著,心中在想:原来灵魂可以用圆环的形式,出现在萤光屏上!
在萤光屏上出现的圆环,虽然在移动,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扩大有时缩小,但如果不知道那是鬼魂和一个人的灵魂的话,看起来也就十分单调,不能理解是发生了甚么特别的事。
但是原振侠却对这两个‘圆环’的一切来龙去脉,十分了解。在他眼中看出来,所有的变化,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例如,新的圆环才在萤光屏的右下角出现,就看到原来的圆环陡然震动了一下──这代表了陈庆国已感应到了柳絮的出现,所以有了震撼。
这情形,就像是一个人,陡然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忽然远远地出现了一样!
原振侠感到这第一印象,已经如此生动和形象化,他心中一动,就使自己全心全意,投入这种想像式的理解之中。简直把两个圆环,就当作是有灵有性、有感有情的两个灵魂!
这一来,原振侠看出来的情景,加上他的想像和感受,就自然而然,组成了十分丰富的画面!
他看到,陈庆国(鬼魂)在感应到了柳絮(灵魂)的出现之后,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向柳絮移近了过去。
而柳絮在一出现之后,却停留著,并不移动。
原振侠稍感讶异之后,便自了然。他知道,鬼魂和灵魂之间,多少还有点相异之处。
鬼魂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知道自己的身体已不再存在,所以也十分明白,自己是一种甚么样形式的存在。
而灵魂却没有死亡的经历,人还活著,身体也还在。灵魂离体之后,并不能立即明白,自己是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之下活动,所以必然有一个短暂时间的迷茫,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怕始终不能真正明白,而只当自己是进入了一个梦境之中。
所以,陈庆国立即知道,柳絮来了!而柳絮则在犹豫:怎么会呢?怎么会感到陈庆国出现了?他不是已经死亡了吗?
柳絮的犹豫,自然只是十分短暂的一刹那。接著,她显然也明白,她真的可以和陈庆国相遇!
所以,不但是陈庆国向她接近,她也开始迅速地移近陈庆国。两者迅速碰在一起,迸出了一片灿烂夺目的火花,像是陡然之间,引爆了一簇烟花!
原振侠甚至从内心深处,可以感到他们两者相遇的那种欢愉!
正是由于陈庆国和柳絮的相遇,迸发了如此强烈的欢愉,所以在萤光屏上,才会有如同烟花爆散的情景出现。
原振侠这时,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之中。他想到的是,让自己在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之下,遇到甚么人,生命才会迸出这样的火花来?
好像并没有谁可以令自己如此──快乐当然是有的,但不会如此灿烂!
这是不是由于,自己的心中没有一个真正的爱人?或者正如康维所说,自己根本没有爱情──和黄绢、海棠、玛仙之间,自己都未曾有过爱情?这才令得她们感到失望,所以才不惜用各种方式,离开了自己?
一想到了这些事,原振侠大是怅然,长叹了一声,不再去想,只是留意这一对恋人相会后的情形。
在才相会的一刹那,两者好像都不再是单独的存在,而像是完全缠在一起。
自然,这期间,有说不完的情话、诉不尽的相思。那是真正的劫后重逢,是人鬼殊途之后的相会。
如果相会的两者都是正常人的话,这种情形,可能持续极久。但由于他们的交流方式,是直接交流的缘故,就算彼此的思念再深,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也都可以互相了解对方的心意,不必依靠语言来慢慢地倾诉衷肠。
所以,大约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恰如爆散的漫天烟花,在半空中逗留的时间,陈庆国和柳絮,又各自回复了自我。而且是突然之间,分了开来,一下子分得极远,像是有一股强大之极的力量,把他们弹了开来,各自到了萤光屏的一角。
可以看出,两者的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两者都在迅速地扩大和缩小,速度十分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乱。然后,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渐渐地接近。在接近之后,双方旋转著,互相碰撞著、挨挤著、压迫著,有时分开,有时又靠近。
原振侠的耳际,其实甚么声音也听不到。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感到,在陈庆国和柳絮之间,正在展开激烈之极的争辩!
这种争辩,必然是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发生了磨擦而产生。所以其激烈的程度,全然无可妥协!
原振侠也感到,这种程度的争辩,由于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所以,倒很快便会结束,不可能持续下去。
果然,这种情形,维持的时间,也不过是十秒钟──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十秒钟。
陈庆国和柳絮又各自退到了一角,停了下来,双方显然都受到了伤害──圆环都缩得十分小。原振侠想像出来的情景是:两者都缩成了一团,在回想著刚才的争辩,那一定是他们事先意想不到的意见分歧。
原振侠在想:他们的分歧意见是甚么呢?
他立即想到的是:陈庆国震惊于柳絮对组织的仇恨──柳絮在思想不受植入体的影响,又知道了陈庆国的死讯之后,对组织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意念!
可是陈庆国的想法和柳絮不同。他曾表示,就算可以有机会再得到一个身体,他也会和柳絮一起,去向组织交心,请求组织原谅。
在这种情形下,柳絮和陈庆国之间,就再也没有共同之处了!
在一对再也没有共通点的男女之间,是不是还可以有爱情存在呢?
只怕不会再有了!
一对相恋相爱得再算深的恋人,忽然之间发现了双方之间的分歧是如此之甚,当然爱情也会消失,溜走得又快又彻底!
原振侠可以肯定,陈庆国和柳絮之间的情形,就是这样!他看到陈庆国好几次想接近柳絮,但是柳絮却极快,而且十分坚决地在躲避。
原振侠就在这时候,陡然叫了出来:‘让柳絮出来,我想她受够了!她非但不再爱陈庆国,而且,此后再也不会想见到他,绝不期待他的复生。陈庆国这个人,已在她的思想中消失了!’原振侠忘情地叫著,一口气表达了他心中的意见之后,才留意到了阿尼密和康维两人,都以十分奇怪的神情望著他。
康维先开口:‘你在说些甚么?你能知道他们两者之间,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一怔,他先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接著,他也不禁自己问自己:‘我知道吗?我是如何知道的?’他知道,阿尼密和康维,也正在等著他的回答。
他勉力使自己镇定,才缓慢地道:‘你们‥‥‥难道竟没有运用自己的想像力?’
阿尼密‘哦’地一声:‘原来你得出的结论,全是你想像出来的?’
这一句话,把原振侠还想说的一些话,堵得再也难以说得出来!
原振侠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康维对他的态度比阿尼密好,他道:‘你的想像过程‥‥‥是不是可以详细说?’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当然可以!’
他又定了定神,这才把他如何一开始注视萤光屏,就把自己的想像力注入,及后来所得出的印象,十分详细地说著。
等到他说完,康维皱著眉不出声,阿尼密则哼了一声:‘我以为医生是实用科学家,谁知道原医生的想像力,竟然比灵媒更丰富!’
原振侠不去和他争辩,只是十分肯定地道:‘康维,相信我的感觉,相信我的结论。让柳絮的灵魂离开,你可以令她醒来!
’
在这一段时间中,萤光屏上的陈庆国,还在不断想接近柳絮。可是他像是不能成功,所以变成了几乎静止不动。
原振侠指著萤光屏,显得十分激动:‘你们难道看不到,柳絮在躲避陈庆国,躲得十分痛苦吗?先把她从仪器中弄出来再说!’
康维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向阿尼密望去。那位灵媒冷冷地道:‘我没有意见──看起来,原医生和灵魂接触的本领,比我更大!’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可以令柳絮醒来,问她真实的情形!’
如果是别的事,康维的判断力,精确无比,几乎不会有任何错误。可是事情一和他自己有关,他也就和人类的反应一样:关心则乱。一听到原振侠提议让柳絮醒过来,他就双手乱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原振侠顿足:‘那你至少把她的灵魂召回来!’康维又想了一会──在那几秒钟之内,他也看到萤光屏上,陈庆国再次向柳絮靠近,但是柳絮迅速避了开去的情形。
康维也不禁失声道:‘她‥‥‥看来就像是小兽,在逃避凶残的猎人的追捕!’
原振侠大大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康维用力一挥手,转过身去,双手齐发,又急促地操作仪器。等到他松了一口气,高举双手时,萤光屏上的柳絮已经不见了。而陈庆国在那一刹间,在萤光屏上飞快地左冲右突,显然他也知道和柳絮的联络中断了,所以在表示他的焦急和愤怒。
可是他迅速地静了下来,缩成了一团。
原振侠沉声道:‘现在只有陈庆国一个鬼魂在,可以和他联络,向他了解刚才真实的情形!’
阿尼密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显然他对原振侠的‘感觉’,不是很满意。
康维则十分积极,又按下了一些按钮。萤光屏上的陈庆国又变成了一个‘圆环’,同时,他的声音,也再度使原振侠、康维和阿尼密都可以‘听得到’。
陈庆国的声音,听来又是著急,又是愤怒,又是悲痛,简直是百感交集。他像是在嘶叫:‘柳絮,你对组织不忠!是甚么时候开始,你和组织对抗的?你怎么能这样想,还要这样做!’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来!
单从陈庆国的那几句话,就已经完全可以证明,原振侠的感觉是正确的!
陈庆国和柳絮之间,确然有了无从妥协的分别!
陈庆国还在叫著:‘听我的话,去接受组织的处分,在组织的教育下,好好改造自己。我们都是喝组织的奶水长大的,绝不能背叛组织!我们──’
康维在这时候,一扬手,‘啪’地一声,关掉了一个掣钮,切断了陈庆国输出的讯号,自然,再也听不到甚么了。原振侠和阿尼密,也没有要求再听下去,那自然是由于他们都一致认为,陈庆国的‘话’,实在十分令人厌恶,根本不想再听下去!
原振侠的声音乾涩:‘在控制人的思想这一方面而言,组织可以说成功无比!’
阿尼密抿著嘴,点了点头:‘不是对每一个人都很成功,但确然有人被成功地控制,从肉体到灵魂,都被彻底地控制!’康维没有表示意见,只是长叹了一声。原振侠道:‘柳絮是决不会为了陈庆国的死,去和组织拚死活的了,你准备甚么时候让她醒来?’
康维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一边,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头。
原振侠却不放过他,走到他的面前:‘我还认为,当她一醒过来之后,你就应该向她表达你对她的爱意!’康维把头低得更低。这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新形式生命,这时,他的身体语言在告诉人,他是多么地无助和彷徨!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对著他,发出了一声大喝。
康维陡然抬起头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原振侠指著他:‘已经再也没有障碍了,你的一切表达,都光明正大,无愧于心!’
康维的声音竟然有点发颤:‘可是‥‥‥如果我表白了,她却拒绝‥‥‥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以为只有十五岁以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样的烦恼!’
康维像是在哀求:‘别取笑我,我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能连十五岁都不到!’
原振侠笑:‘你有你的长处,可以利用。例如,你不必当面对她说出你的心意,你可以把你的心意,化为讯号,输入她的脑中。那么,她就算拒绝,实际上你甚么也没有说过,也就不怕尴尬了!’
康维搓著手,一副跃跃欲试,但是却又不敢试的样子。这种神情,和他高大而满面虬髯的外型,十分不相衬,所以看来也就分外滑稽可笑。
不过作为朋友,原振侠并没有在这时候取笑他,反倒鼓励他:‘你只不过是向她输出讯号,是不是接受,她有百分之百的选择权,这是很正常的一种表达方法!’
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用力点头,走向仪器。
阿尼密在这时候,走向门口,道:‘看来我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请允许我告辞!’
康维‘啊’地一声,原振侠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他和阿尼密相处得不是十分和谐,但阿尼密毕竟是他老远请来的。
所以原振侠忙道:‘何必那么急?’
阿尼密作了一个手势:‘此行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使我对灵魂有了新的认识。我要好好把我的新认识整理一下,所以才急著告辞。’
看来阿尼密的去意甚坚,康维和原振侠,都想不出用甚么话去挽留他。反倒是阿尼密自己开了口:‘康维先生,我对你这里的仪器,很有兴趣。是不是可以允许我,在有需要的时候,随时使用它们?’
康维满口答应:‘当然可以,你使用这个密码,电脑会把使用这副仪器的方法,详细告诉你!’
他顺口说了一个九位数的密码出来。阿尼密大喜,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有了热切的笑容。他一面道谢,一面摇著康维的手:‘你快去表达你的爱意吧,找人送我出去就可以了!’康维红了红脸,召来了总管,送阿尼密出去。阿尼密走出了几步,才转过身来道:‘忘了告诉你们,我带走了陈庆国的鬼魂。’
康维和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阿尼密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是他既然是一个出色的灵媒,自然有他对付鬼魂的一套,所以,两人只是想了一想,也不是十分在意。
原振侠以第一时间,用鼓励的眼光,望定了康维。康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先来到了床边,看了柳絮好一会。
原振侠又不禁叹了一声──这时,只不过是要他通过仪器,把他对柳絮的爱意,化为讯息,输入柳絮的脑中去,他已经是这等情状。真的难以想像,著是要他面对面,在柳絮的妙目注视之下,表达他的情意的话,他会如何地手足无措!
原振侠心中感到好笑,可是他却绝不敢有所表示,怕康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会因他一笑而消失无踪!
康维在床前,好几次伸手,去轻抚柳絮的脸颊。柳絮的肤色本来就莹白如玉,这时在昏迷状态之中,更是白得令人著迷。
原振侠的心绪也十分撩乱──柳絮是这样‘古怪’的一个人,可是再古怪,也古怪不过康维。在地球上来说,再要找一对同样的男女,只怕没有可能,他们应该是十分适合的一对。
可是,柳絮是不是会接受康维的情意呢?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就不由自主,缓缓地摇了摇头,因为男女之间的情爱,是最难预测的。在成千上万的人眼中看来,那一对男女,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偏偏那一对男女之间,一点感情也没有!
而且,就算客观环境再刻意制造有利于他们产生感情的条件,也没有用处。
原振侠思绪紊乱,他又想起了,一位作家曾说过:‘爱情不能通过培养而产生,蘑菇可以培养出来,爱情不能!爱情的产生是爆发的,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没有任何过程的!’这种说法,虽然不能包括全部爱情,但也很恰当地形容了,真正爱情是如何发生的。
原振侠看到,康维的双眼之中,现出如痴如醉的眼光。这种眼光,在柳絮的脸上和身上流转,像是想把他的深情,自柳絮的每一个毛孔,注进她的身体中去。
康维的口唇,在微微牵动,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可能是他正在把自己想要对柳絮表达的情意,先预习一遍。
然后,才见他依依不舍地走向仪器,在仪器之前,他至少做了一分钟深呼吸。
原振侠实在十分难以明白,一个机械人进行深呼吸有甚么作用。后来他把这个问题向康维提出来,康维瞪了他一眼:‘你甚么也不懂,我的一切反应和人一样,当我需要额外的动力时,我就需要更多的氧,所以需要进行深呼吸!’
原振侠听了之后,其实还是不十分明白。不过他知道,康维的生命形式,是一个太复杂的组合,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当时,康维在深呼吸完毕之后,双手伸向前,手指又伸屈了几次,才一起按向仪器。在这时候,康维的神情,虔诚之极,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振侠向萤光屏看去,萤光屏却甚么也没有显示。原振侠知道那是康维故意的──他不想原振侠看到他求爱的失败!
原振侠也知道,这样一来,连康维自己,也不能立刻就知道柳絮的反应如何!
约莫在两三分钟之后,康维长长地吁一口气,睁开眼来。他虽然有如释重负之感,可是神情仍然紧张得可以。原振侠向萤光屏一指:‘你这是自讨苦吃,刚才你如果开启萤光屏,我相信可以立刻知道她的反应!’
康维神情严肃:‘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不道德。我不能一方面爱她,一方面却千方百计,未得她的同意,就知道她对我的想法!’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康维又补充:‘这是男女相爱十分重要的一点!’
原振侠有点没由来的恼怒,所以他的语气,带著讽刺:‘我看你快可以著书立说了,书名就叫《爱情宝典》!’康维笑了起来:‘著书立说有甚么用?要身体力行,去做,去实行!能写爱情宝典的人,未必懂得甚么叫爱情。原,你──’
原振侠知道康维接下来,必然会对他有所指责,而他又实在不愿意接受这种‘你不懂得爱情’的指责。所以,他不等康维的话出口,就转过身去,康维也就识趣地住了口。
原振侠过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发现康维望著柳絮,神情犹豫。
原振侠知道,到了十分重要的关头了!
康维抿著嘴,他虬髯满腮,有这种神情,看来就十分不调和。他又深呼吸了几次,才反手去按动仪器上的几个按钮。然后,缩回手来,想用双手去捧柳絮的脸,但是才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从康维的行动,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实在是紧张之极。原振侠也不敢去打扰他,只是和他一样,注视著柳絮。
柳絮虽然还未曾睁开眼来,可是,她的眼皮,已有了轻微的跳动!
这表示,她已经醒来了!
可是,她为甚么不睁开眼来呢?在昏迷状态之中,她已经收到了康维传达给她的讯息──原振侠虽然不知道,康维所传达的讯息的全部内容,但是也可以知道,柳絮的反应只可能是接受或拒绝!
看康维的神情如此紧张,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他向横移动了一下身子,向康维靠近了些,康维在这时刻,果然十分需要他。
康维盯著柳絮看,可是他的手伸了过来,紧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抓得十分紧。
柳絮眼皮跳动的速度,在渐渐加强。原振侠忍不住先开口:
‘柳姑娘,一切你现在怀疑可能是梦幻的事,全是真实的。详细情形,你很快就会知道!’
柳絮的眼仍不睁开,可是她却轻启朱唇,发出了十分微弱的声音。
康维和原振侠自然而然,俯近身去倾听。柳絮的声音虽然微弱,可是听来,十分清晰,她在反问:‘一切我认为是梦幻的事,全是真的?’
原振侠向康维望了一眼,而且用手肘撞了撞他,康维忙道:
‘是,是!全是真的!’
柳絮仍然闭著眼,可是眼皮的跳动更剧烈。她又问:‘我‥‥‥和陈庆国‥‥‥会过面?’
康维又道:‘是‥‥‥是‥‥‥是‥‥‥’
看来,他紧张得除了‘是是是’之外,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柳絮再问:‘怎么会呢?是不是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使我明白。’
康维又道:‘是‥‥‥是‥‥‥’
原振侠在这时,叹了一声:‘你们两个,慢慢详细说,我失陪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
可是就在这时候,康维和柳絮一起叫了起来:‘原医生,别走!’
原振侠陡然转过身,也就在那一刹间,他看到柳絮睁开眼来,也看到柳絮一睁开眼来之后,就和康维四目交投。虽然是一个旁观者,但是原振侠也可以感觉得到,柳絮和康维之间的心意相投!
刹那之间,在康维脸上所浮现出来的那种快乐,令得旁观的原振侠,也受到了感染。
柳絮美丽的脸上,也像是陡然有了阳光。康维双手伸出,用他的两只大手,紧紧握住了柳絮的一只小手。柳絮望著康维,自她的眼中,可以看到她接受康维情意的程度,那比千言万语,更是有用!
柳絮想要说的话,其实远不只千言万语。而她这时所说的一句则是:‘多谢你使我恢复了视力!’
康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原振侠哈哈大笑:‘柳姑娘,康维是不折不扣的君子。有一些话,他可能不好意思说,要由我来代说!’
柳絮略扬了扬眉:‘不见得,他传达给我的讯息,可大胆得很!’
一句话令得康维这个新生命形式的人,脸陡然红了起来。原振侠又笑了起来:‘我们对你的情形,知道了很多,包括你的身体,曾经被组织改造过!’
柳絮咬了咬下唇,提出了要求:‘可以先让我起来?我‥‥‥很饿了!’
康维忙道:‘可以!可以!’
他松开了柳絮的小手,手忙脚乱地解开了柳絮身上的一切束缚,又轻扶著柳絮,坐了起来。
为了替柳絮作彻底的检查,她的身上,只是覆盖著一幅白布。所以在这时候,原振侠转过了身去,他听得柳絮在俏言软语:
‘只怕再也没有人,由内到外,给人看得这样透彻的了!’柳絮在说著俏皮话,康维这个应该是世上最富于语言能力的人,竟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原振侠知道,这时候,自己真的应该告退了!
没有多久,柳絮靠在康维的身边,走到一个极宽敞的露台上,湖光山色,一览无遗。总管已在露台上布置了丰富的食物和酒,原振侠早已在那里自斟自饮了。
柳絮一坐下来就道:‘人生真是太难预料了!’原振侠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柳絮仍大是感叹:‘再也想不到,会发展成这样!’康维忙道:‘以后,不会再有甚么变化了!’柳絮先呷了一口酒,才道:‘还会有变化,会有一个大变化!’
康维瞪大了眼,望著柳絮。柳絮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用十分缓慢的语调道:‘我不要继续做核弹人!我要拆除我体内的核装置!’
她说得虽然缓慢,可是极其坚决。而且,她‘不要做核弹人’的决心,也可以从她望向康维的眼神之中看出来。
康维也望著柳絮,并把他的大手,又加在柳絮的小手之上。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我对你作过十分周全详细的研究,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得到!’
柳絮垂下头去,她的神情不是很能看得清,可是却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迅速地抖动著。由此可知,她正感到十分悲哀。
康维有点不知所措,只是用力压著柳絮的手。原振侠叹了一声:‘当然,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是一个核弹人。但是‥‥‥康维本身既然‥‥‥也只是‥‥‥一大堆机械装置,他自然不会在乎你体内有核装置!’
原振侠在说到‘只是一大堆机械装置’之际,向康维发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康维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
柳絮抬起头来,声音相当镇定,可是也可以听得出,她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实在是充满了恐惧的。她道:‘你们‥‥‥难道没有看出事情的危险性么?’
原振侠向康维望去,从康维的神情,他看出康维和他一样,都不是十分明白柳絮这句话的意思。原振侠道:‘危险性自然有──’
康维急急地接了上去:‘可是,是不是有危险,在乎你的意念。当你的意念中充满了仇恨,想要‥‥‥同归于尽的时候,自然危险之极。可是现在‥‥‥现在你已接受了爱情‥‥‥可以有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且,你一定会极之喜爱你的新生活。
那也不会‥‥‥有甚么危险了!’
康维的话,说得十分诚挚,十分恳切。而且,他说的话,也是实情:在接受了康维的爱情之后,柳絮今后的生活,必然多姿多采,称心如意,快乐幸福无比,只怕再也不会有任何地球人比得上她!
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她自然绝不会去想到引爆体内的核装置。那么,又有甚么危险呢?
可是,柳絮在听了这番话之后,却长叹了一声。
在柳絮的叹息声之中,仍然充满了恐惧。康维和原振侠知道,一定还有一点关键的问题,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所以,他们一起向柳絮望去。
柳絮双手紧抓住康维的大手,抓得十分紧,使得她的手指节有点发白。
她道:‘我说的危险,不是来自我自己的意念,而是来自组织──’
柳絮才说到这里,原振侠还是没有明白,但是康维却已然发出一下惊呼声。看他和柳絮四目交投的情形,分明是他也知道柳絮所指的‘危险’是甚么了!
原振侠忙道:‘组织不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这里的事,只有四个人和一个鬼知道,不会泄露出去‥‥‥’柳絮和康维一起望向原振侠,康维沉声道:‘我们不愿分开,柳絮她就无法再是组织中的一员‥‥‥’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也开始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看康维和柳絮如今的情形,相亲相爱,只怕叫他们分开一秒钟也不愿意──康维向柳絮输出的爱情讯号,一定强烈之至,令得柳絮全部接受了!
在这种情形下,柳絮自然不可能再是组织的一员。她非但无法再为组织工作,而且,也无法向组织报到。组织的领导人见不到她,她等于是脱离了组织!
在这样的情形下,组织会采取甚么应变措施呢?可以绝对肯定的是,组织决不会放过她!柳絮是经过脑部植入手术的‘绝对忠诚者’,居然也会对组织不忠,那自然是植入体不再发生作用了!
那么,柳絮也就由‘绝对忠诚’,变成了‘极度危险’。而对付极度危险的人,组织必然采取的措施是:消灭!
除非柳絮立即,或在最近,回组织去报到,使组织以为她还是绝对忠诚。不然,她就一定会面临被组织消灭的命运!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他再吸了一口气,却并不十分紧张。
因为组织的力量,虽然强大无比,但也不是完全无法对抗的。至少,有两种方式,和组织的对抗,都很成功。
一种是海棠的方式,彻底地脱离了组织,甚至放弃了地球人的身分。另一种,是水荭的方式,她和组织‘打游击’,阳奉阴违,调皮捣蛋,身在曹营心在汉。组织也拿她无可奈何,还以为她是组织中十分优秀的一员!
柳絮有康维的助力,自然情形比当日的海棠,和现今的水荭好多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指著两人:‘如何逃避组织的骚扰,我想这相当简单。我把柳姑娘带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认为她在这里,会十分安全之故。’
原振侠心想,以康维的能力来说,要保护柳絮,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说得很轻松,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完全可以在这里,享受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原振侠说得轻松,可是康维和柳絮的神情,却更加沉重。连康维也脸色变白,分明是他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原振侠又打了一个‘哈哈’:‘怎么啦?对组织的恐惧会传染?康维,你在怕甚么?’
原振侠一问,康维伸手指向柳絮,手指在微微发抖,而且,竟至于说不出话来!
这一来,原振侠也不禁大是骇然──他知道,柳絮的害怕,可能是来自长期以来对组织的畏惧,但康维是为了甚么呢?那必然是有一些关键问题,他未曾想到了!
他提高了声音,再问:‘康维,你在怕甚么?’康维总算叫出了一个词来:‘遥控!’
康维这时,叫出了‘遥控’这个词,乍一听来,和原振侠的追问一点关系也没有。在最初的十分之一秒,原振侠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可是,在十分之一秒之后,原振侠就明白了!
遥控!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的反应,其强烈程度,连他自己也意料不到──他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带翻了椅子。他这时,当然已经完全明白,康维会如此害怕的原因了!
遥控!组织对引爆柳絮体内的核装置,有遥控的能力!
也就是说,柳絮体内的核装置,可以由两个途径来引发:一个是由柳絮自己的意念,一个是由组织所掌握的遥控!
如果一旦柳絮被发现已不再忠于组织,那么,遥控的力量,就可以引爆核装置!
遥控是一种十分简单的装置,所及的距离,可以十分遥远。
只怕在地球上,柳絮无处可躲,到月球或观察地带去,也未必可以逃得脱。真要逃避的话,至少要离开太阳系!但那也只是估计,究竟要躲到甚么地方去才安全,没有人说得上来!
这是一个极大的危险,在这种危机的阴影之下,根本没有正常的生活可言!
原振侠想起刚才,自己还叫康维和柳絮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他不禁苦笑,俯身扶起了椅子,坐了下来,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默然不语半晌。然后才问:‘组织肯定有遥控的力量?’
柳絮皱著眉,没有回答。康维道:‘根据组织的行事方法,一定会有!’
原振侠又问:‘由谁掌握?’
康维道:‘当然是最高领导人‥‥‥也有可能‥‥‥由电脑自动控制──’
他说到这里,连声音都变了!
原振侠也感到事情严重之极,可是他却感到还有不明白之处。他道:‘凡是遥控装置,都有接收讯号的部分,柳姑娘的体内,有这样的接收装置吗?’
康维的神情,十分迟疑。柳絮显然也在等著回答,她望向康维,样子很焦急,但是却又十分妩媚,她把声音压得十分低:‘你不是对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吗?’或许是由于刚才喝下去的一杯酒,或许是由于刚才所说那几句话,柳絮的脸颊,泛起了红晕,使她看来,更加动人。
此情此景,本来足可以称得上风光旖旎的。可是原振侠和柳絮,都在焦急地等著康维的回答。
康维仍然在迟疑,那是前所未有的情形。过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柳絮才叹了一声,用她的手,握住了康维的手:‘你只管说,我可以经受得起任何打击!’
康维这才叹了一声:‘不知道!’
他立时补充:‘我不知道你体内是不是有接收装置──事实上,你体内的装置,超乎我的理解能力。也就是说,在我的知识范围之中,从来也不知道,可以在人体内有核爆的装置!’康维的这一番话,不但令得柳絮俏脸煞白,连原振侠也不禁拿著一杯酒,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一样。
原振侠深知康维的能力,他有三晶星人的全部知识──三晶星人是早期的宇宙开拓者,三晶星人的知识之中,也包括了许多其他星球的知识在内──也有地球人的全部知识。而如今,康维竟然说柳絮的情形,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外!
虽然康维早就说,能在柳絮体内藏入这种精密无比核装置的,决非地球人,但也是直到这时,原振侠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强大的组织,本来就已经几乎不可抗拒,再加上有如此强大的助力,岂不是更不可抗拒?
柳絮自然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的声音,听来充满了无奈和恐惧。她把康维的手握得更紧,双眼的眼神,一如受了惊的小鹿。
忽然之间,康维又发起颤来,虽然风光明媚,可是他脸如土色。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你又想到了甚么可怕的事?’
康维伸手,指著柳絮的头部,张大了口,先是发出了一阵不知内容的声音,连吸了几口气,才道:‘她现在的情形‥‥‥组织一定已经知道了!’
原振侠和柳絮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何以康维会那样说。康维又接连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使她脑中的植入体失效,组织方面,就应该有装置,可以知道这种变化,所以她的情形‥‥‥’
康维说到这里,惊恐更甚,竟然难以为继。柳絮先是惊惶,但随即,她就比较镇定地说:‘组织要是知道了,一定早已采取行动,把我毁灭了!’
康维有点语无伦次:‘我们快逃‥‥‥逃到观察地带,逃出观察地带,逃到遥控力量达不到的地方去!’他这样说著,甚至站了起来,像是立即就要采取行动一样。
原振侠对于康维能带著柳絮逃出太阳系去,并不怀疑。可是在那一刹间,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他甚至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一些十分奇特的情形,这种情形,通常出现在一些想像力十分丰富的神怪小说之中。
像《蜀山剑侠传》中的邪派人物,南方魔教祖师绿袍老祖,为了控制他的徒弟,使徒弟们不敢背叛他,就施展魔法,把徒弟的灵魂拘了来,聚集在一处。每一个灵魂,都有一盏‘本命灯’作代表。若是哪个徒弟,在外面有了背叛的行为,或是出了甚么意外,‘本命灯’就会熄灭,绿袍老祖立即可以知道。
这种情形,不是和柳絮与组织之间的关系,十分相类似吗?
柳絮脑部的植入体,既然可以发出讯号,自然也可以有装置接收得到。如今讯号已被康维除去,组织当然也在第一时间就觉察了!
可是,正如柳絮所发出的疑问:组织如果知道了,何以不采取行动,把她毁灭?
原振侠把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好几遍,也陡然站了起来,双手乱摇:‘不必逃!越是逃得远,就越是危险!’柳絮和康维都不解地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指著柳絮:‘投鼠忌器!组织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若是毁灭她,那是一场核爆炸的灾难,组织不敢妄动!’
原振侠这几句话一出口,康维用力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柳絮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们两人,当局者迷,都不如原振侠旁观者清,一下子就分析出了组织不敢采取行动的原因。
组织知道柳絮出了问题,可是无法知道她身在何处。若然发动遥控的力量,把她毁灭,那么,核爆炸会波及甚么城市,会导致多少人死亡,会造成甚么样的破坏,全然无法估计。
如果柳絮竟然恰好在组织总部所在之处,那么,毁灭柳絮,也等于毁灭了组织!
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
若是组织可以确定,柳絮身在戈壁大沙漠,只怕遥控的毁灭行动,早已执行了。
这也就是刚才原振侠所说,避得越远越是危险的原因。因为要是让组织知道,柳絮已远离地球,那么,核爆炸更是一点影响也没有了!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并不代表危机已经过去。康维喝了一大口酒,沉声道:‘要是给组织知道她在希腊,只怕为了除去她,组织也不会爱惜希腊人的生命和财产!’
柳絮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忽然叫了起来:‘水荭!水荭!’
她在这时,叫出了‘水荭’的名字,意思十分容易明白:水荭知道她的所在!水荭知道她在希腊,和康维十七世在一起!
如果水荭向组织报告了这一点,那么组织需要考虑的,就只是牺牲若干希腊人的生命财产──以组织的心狠手辣,完全可以作出决定。
在她叫了两声之后,约莫有三五秒钟的沉默。然后,是原振侠极肯定的回答:‘不会!水荭绝不会出卖我们,不会!’柳絮还是迟疑:‘或许,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她就会──’
这一次,是康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不会,水荭知道你的情形。她为了帮助你,本身冒著危险,去向组织探听,你体内的核装置,是由甚么人主持进行的。她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拆除核装置,最好的办法,是去找装置的主持者!
’
康维的这一番话,听得柳絮连连吸气──她自然知道,水荭去刺探这样的顶级机密,所冒的险,是如何巨大。只要一不小心,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或者是组织怀疑她为甚么要那样做,而她又没有能令组织满意的解释,那么,她立刻就会被消灭!
一想到这一点,柳絮不禁十分感动,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你们都对我‥‥‥那么好!’
康维在她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下:‘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要挪一挪地方。要让组织知道,柳絮就在组织的总部附近,但是,又是他们所找不到的所在!’
原振侠忽然之间,现出极其兴奋的神情,他大声叫:‘为甚么不可以反客为主?’
康维一扬眉:‘甚么意思?’
原振侠举起杯来,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豪意大增:‘由于组织的势力强大,所以我们一直在考虑的,都只是如何逃避,并没有想到如何进攻!’
原振侠话一出口,康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立时举杯,把一杯酒倒进了口中。
柳絮并不是不明白,可是在她的意识之中,组织的阴影实在太大,所以一时之间,她不能接受。由于心情的极度紧张,她双手紧握著拳,一声未出。
康维一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又把她高举起来,打了一个转,大声道:‘对!我们根本不必躲,就直接去见组织的最高领导,反客为主,进攻!她可以随时使自己爆炸,消灭整个总部,最高领导必然不敢冒这个险!’
柳絮搂住了康维:‘要是他们豁出去了呢!’原振侠哈哈大笑:‘绝不会!组织的那些头子,全都享有特权中的特权,生活得称心如意。放过你,对他们没有甚么损失,他们才不想和你同归于尽!’
柳絮的神情,仍是十分害怕。康维和原振侠齐声道:‘放心,这是你勇敢地和组织面对面斗争的时候了,而且,胜利必然属于你!’
柳絮挺了挺身子,过了一会,才十分坚决地,用力点了点头,显然是她下定了决心,要和组织展开斗争了。她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由于过度的兴奋,身子竟然剧烈地发起抖来。
康维温柔地问她:‘还记得如何和组织联络?’柳絮点了点头,康维吸了一口气:‘到离总部不超过三公里时,和组织联络,要求见最高领导,和组织展开谈判!’康维说一句,柳絮就答应一句,康维说得眉飞色舞,又道:
‘你本身就是一张王牌,组织必然屈服。原医生,你是不是参加我们的行动?我会和柳絮寸步不离!’
原振侠摊开了手:‘我想,我没有必要参加了吧?你们在前往目的地时,顺便把我送回家去就可以了!’康维和柳絮异口同声:‘原医生,谢谢你!’原振侠知道他们感谢的是甚么──若不是他,他们决不会相遇相识!而他们既然对如今的情形十分满足,自然也要感谢他的撮合!
原振侠笑了一下:‘事不宜迟!’
康维道:‘阿尼密‥‥‥不知去了何处?’
原振侠摇头:‘不必担心他。一来他和组织不会有联系,二来,他为人虽然讨厌,但也不至于出卖别人。’康维侧头想了一下:‘我们打明旗号去,这才更显得有恃无恐。当然,柳絮,要你先和组织联络!’
康维兴致极高,柳絮也受了感染。康维双手挥动:‘乘我的飞机去!’
原振侠笑:‘请在经过我居住的城市上空时,允许我跳伞。
’
康维的回答居然是:‘对不起,你的要求被拒绝了,因为没有人能在两万公尺的高空跳伞,而我们正准备在这个高度飞行,到了组织总部的上空,再和总部联络,要求允许降落!’原振侠故意愁眉苦脸:‘那我该怎么办呢?’康维‘呵呵’笑著,用力拍著他的肩头:‘只好委屈你,请你循正常方法回家了!’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康维,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可以用甚么成语来形容?’
康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自然知道,这叫作“重色轻友”!’
原振侠长叹一声:‘无可救药了!’
三个人一起举起杯来,站起身。康维轻搂著柳絮,柳絮偎在康维高大的身边,又正合上了‘小鸟依人’这句成语,看得原振侠羡慕不已。
三人各自乾了一杯酒,也根本不必准备甚么,就一起走出了康维的巨宅。
管家替原振侠备了一辆车子,当原振侠驾著车子,驶向机场的时候,听到来自天上的轰然巨响。他抬头看去,看到康维的特制飞机,正以六十度的斜角,冲天直上。明知机上的人不可能看得见自己,原振侠还是自然而然地,向飞机挥了挥手。
原振侠在向飞机挥手的同时,心中也不免十分感慨──他带著柳絮到康维这里来,竟会变成了这样的结果,那是事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
他也知道,康维的那架飞机,可以说是地球上性能最好的飞行工具,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到达目的地。等他用正常的方法回家之后,一切只怕已经解决了。自此之后,康维这新形式的生命,找到了爱情,柳絮自然也脱出了无间地狱!
原振侠感到十分安慰,虽然在那时,他也想到,以那个组织势力之庞大,柳絮又站在和它势不两立的地位,只怕还会有一些阻碍。但是他又完全相信康维的能力足可以克服困难,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对自己的这次经历,十分满意。因为在这次经历之中,他对鬼魂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知道即使是幽明阻隔,人鬼殊途,但是一样可以通过安排相会。而且,在灵魂和鬼魂之间,可以作毫无保留的沟通!
原振侠可以料到,把这样的经历,说给他亲近的几个朋友听的时候,会引起何等的赞叹。
等到原振侠上了飞机,他知道,康维和柳絮,应该早已开始在和组织交锋了!
他预料,他回家之后不久,就可以知道结果。要是柳絮体内的核装置能够拆除,那自然理想之至了。
所以,在回家的旅途上,原振侠的心情,相当轻松。但是有时,望著舱外,白雪飘飘,他想起玛仙不知身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仍不禁大是怅然。
原振侠乘坐的飞机顺利降落,但从机场到住所,由于交通阻塞──不知道在哪一个路口,有几辆车子撞在一起,清理费时,所以整个公路网的交通,都大受影响。原振侠对于人类交通工具的落后,十分感慨──他是上天入地,本身到过观察地带,灵魂去过幽灵星座的,自然识见和普通的地球人大不相同。
不足二十公里的途程,居然使他浪费了三小时之久。所以他在推开住所的大门时,心情有点烦躁,他是用力一脚,将门踢了开来的!
门一踢开,他就呆了一呆,因为他看到,有一个人,背对著门,面向窗口而立。那人身型不高,戴著一顶鸭舌帽,穿著蓝布工装裤,看来像是一个小男孩。
原振侠略呆了一呆,那人转过身来,原振侠更加讶异。那不是一个小男孩,而是一个小女孩,是原振侠很熟悉的水荭!
对于水荭会出现在自己的住所,原振侠并不十分讶异,可是水荭的神情,却令原振侠吓了一跳!
水荭本来,一直维持著少女的调皮。尽管她的经历使她和普通的少女大是有异,可是不论在甚么情形下,她都那么开朗活泼,笑靥如花,叫人看来神清气朗。
可是这时,在她的俏脸之上,却像是罩了七八重乌云,令她显得忧郁之至!
一看到这等情形,不必问,也可以知道,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水荭也立即开口。她乍一开口时,竟然没有声音发出来,要吞咽了一下口水,她才发出了听来十分沙哑的声音:‘你们闯祸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水荭这样的指责是甚么意思。水荭一跺脚,显得她心中,焦切之极,又道:‘闯大祸了!’
原振侠向水荭作了一个手势,想请她尽量镇定一些。而就在这时,自他的卧室之中,又走出了一个人来,竟是阿尼密大师!
阿尼密的神情本就阴森,这时,看起来更像是已到了世界末日。他一出来,就道:‘闯祸的责任,主要在我!不能全怪他们!’
水荭急促地眨著眼,双眼之中,竟然有泪花乱转,可知她心中的焦急,实是非同小可!
原振侠也发起急来,用力一挥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别打哑谜了好不好!’
原振侠要求快点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自然正常之至。可是阿尼密和水荭的反应,却十分不正常,他们互望著,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始才好!
原振侠正想再催,阿尼密已长叹一声:‘事情应该从我这里开始,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脑中‘嗡’地一声,思绪变得十分紊乱。
这不能怪原振侠的理解力弱,而是阿尼密的话,完全超越了人类的生活经验,所以绝不容易一下子就了解。原振侠在呆了一呆之后,首先想到的是,阿尼密在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把陈庆国的鬼魂‘带走了’。
当时,原振侠就十分奇怪,阿尼密是用甚么方法,把陈庆国的鬼魂带走的?但是他只是想了一想,只想到阿尼密既然是一个出色的灵媒,那自然有他和灵魂打交道的一套,所以没有再想下去。
而现在,阿尼密又说‘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了’,这真是怪不可言。难道阿尼密真的有一套方法,可以把鬼魂拘留起来?
如果他真的有那样的方法,那么,被拘的鬼魂,会努力设法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阿尼密把鬼魂拘留在甚么地方?是不是像中国的传说那样,捉鬼的道士把鬼魂捉了之后,放进葫芦之中,或是放进了一个有符咒禁制的容器?
看来,阿尼密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容器在!
刹那之间,原振侠不但思绪紊乱,连神情也显得古怪之极。
阿尼密在这时候,现出苦涩的神情,伸手,向自己的头部指了一指。
原振侠同样无法理解他这怪异的‘身体语言’,阿尼密又叹了一声:‘我运用我灵媒的本能,和陈庆国的鬼魂有了沟通。’原振侠‘嗯’地一声:‘那不是甚么难事,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阿尼密又道:‘所以我在离去的时候,问他,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告诉他,我有力量可以控制鬼魂──这一点,他也早已知道,他不知道的是,鬼魂若是受我控制,会有很多好处!
’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十分恼怒。
这时,他至少已经知道,水荭如此焦虑地说闯了祸,是从陈庆国的鬼魂逃走开始的。而如果阿尼密不去控制陈庆国的鬼魂,当然也不会有‘逃亡’事件的发生!
而在康维的巨宅之中,原振侠在知道阿尼密有这种力量之后,曾劝阿尼密尽可能不要使用这种力量,阿尼密当时也答应了的!
可是阿尼密却没有遵守诺言,他还是运用了这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陈庆国的鬼魂!
当原振侠充满怒意的眼光投向阿尼密的时候,阿尼密脸色铁青,他冷然道:‘我那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
原振侠更怒:‘那你来找我干甚么?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你那么有本领,就该去把他抓回来!’
阿尼密张大了口,像是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在一旁的水荭又一跺脚,尖声道:‘来不及了!陈庆国的鬼魂,已经和组织取得了联络!’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因为事情听来更加复杂难明了!
陈庆国的鬼魂,是如何和组织联络上的?难道组织之中也有出色的灵媒,或是有仪器?就算陈庆国的鬼魂和组织有了联络,又怎么会闯祸呢?
原振侠不明白,连想问,也不知道该如何问!所以他只好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如果事情十分紧急,又和我有关的话,那么,请尽快令我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这样说了,阿尼密仍然张大了口,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水荭大踏步来到原振侠的身前,大声道:‘让我来说!’阿尼密苦笑:‘你根本不知道发生甚么事,又从何说起?’水荭沉声道:‘可以推测──我的推测是:组织总部有一个十分隐秘,又是能力超卓的人在,就是这个人,和陈庆国的鬼魂,取得了联络!’
原振侠总算有了一点头绪,但是他还是不明白。水荭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时不要发问,她急急地道:‘组织和陈庆国有了联络,就知道了有关柳絮的一切!’
原振侠听到这里,才感到了真正是大事不妙!
来自陈庆国鬼魂的讯息,自然再真实也没有,鬼魂不会也不能提供虚假的讯息。组织知道了柳絮的叛变,可是柳絮和康维,却还自己送上门去!
本来,柳絮和康维是很占著上风的。但是如果组织早已知道了柳絮的叛变,事先有了准备,那么,他们的优势,自然也不再存在了!
所以,原振侠在头皮发麻的情形下,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喘了几口气,才哑著声音叫了出来:‘快!快阻止他们!’水荭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原医生,还来得及么?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原振侠颓然坐了下来,一坐下,立时又弹了起来,抓起了一瓶酒,向口中灌了好几口,这才道:‘好,既然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急也没有用。先来看看事情糟糕到甚么地步!’水荭道:‘康维和柳絮一进入组织的总部,就完全没有了讯息,下落不明!’
原振侠扬眉:‘组织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拘留康维和柳絮的!’
水荭道:‘所以我推测在总部,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神秘人物,或神秘力量存在!’
阿尼密直到这时,才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阿尼密说的是:‘就是这个神秘人,或神秘力量,使陈庆国的鬼魂逃走的!’
原振侠瞪了他一眼,并不掩饰心中对他的厌恶──因为阿尼密带走了鬼魂,却又不能好好控制,被组织的神秘力量抢走了鬼魂,使柳絮的反抗为组织所知!
如果说事情槽糕之极,那么,一开始,就是由阿尼密的行为引起的!
阿尼密显然承认了失败,他面色灰败,身子在不由自主发著抖。原振侠叹了一声,也就没有在自己的眼神之中,加深责备。
水荭低下头一会:‘我相信,组织是在有了鬼魂所供给的讯号之后,立即召见我,问我柳絮的下落,因为是我和她一起执行任务的。我知道事有蹊跷,所以只好推说柳絮独断独行,我和她早已失去了联络,并不知道她在何处!唉,你们要是肯听我的话,让我在组织总部,慢慢设法探听消息,怎会出这样的事?’原振侠苦笑:‘现在你已失去了组织的信任?’水荭点头:‘我想是的!我被组织派出来,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想来找你商量,在门口,遇到了六神无主的阿尼密大师,这才知道毛病出在何处!’
原振侠还是有一些不明白之处,所以他又向‘六神无主的阿尼密大师’望去,感到水荭这样形容,再确当也没有。阿尼密叹了一声:‘那神秘力量,在鬼魂投向他之后,曾向我示威,讥嘲我和鬼魂沟通力量的薄弱。并且告诉我,陈庆国的鬼魂,是多么渴望和组织联络,以达到做鬼也效忠组织之目的!’原振侠又连喝了几口酒,这才缓过一口气来──阿尼密的那番话,有一股重大的压力,压得人几乎无法作出正常的呼吸!
水荭的声音,满是无奈:‘在柳絮的身上装上核装置,联接到植入脑部的讯号发射体,这一切,康维早已说过,不是地球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可知这个神秘人或神秘力量,早已存在!只不过我一直不知道‥‥‥真好笑,我还以为自己是得到组织信任的!’
原振侠恨恨地道:‘像这样性质的一个组织,不会信任任何人,只会利用人!’
阿尼密大师骇然:‘那‥‥‥神秘力量不属于地球?那是来自外星的力量?那我心中会好过些。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地球上,有谁在和鬼魂沟通方面,会比我还有办法!如果来自外星,我自然无法和他相比!’
原振侠没好气:‘说不定那神秘力量来自地狱,就是一切鬼魂的主宰!’
阿尼密全然不在乎原振侠的讽刺,神情比起刚才来,也不那么六神无主了。显然,在水荭的分析下,他恢复了不少自信心。
原振侠一挥手:‘如果假设那力量,或者是一个神秘人,是来自外星,那么事情反倒没有那么糟。’
水荭睁大了眼,显然不知道原振侠根据甚么来分析,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振侠立刻补充:‘如果力量完全来自组织本身,那就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组织也必须依仗外来的力量,外来力量不会完全听命组织,希望这种力量,会更容易沟通。’水荭苦笑:‘只好这样想!可是那力量和组织合作,已经很久了!’
原振侠十分肯定:‘必然是组织依仗那力量,而不是那力量必须服从组织!’
水荭团团转了几个圈,她刚才形容阿尼密六神无主,这时,她自己看来也差不多。突然,她站定了身子,伸手在左腕上的手表,轻按了一下。原振侠留意到了她那‘手表’上有液晶表面,正在闪动著一些讯号,而水荭也现出了惊喜的神情。
原振侠问:‘来自组织的消息?’
水荭连连点头:‘是,组织召我立刻去报到!’原振侠扬眉,用一种明显的,十分不屑的声音问:‘这表示组织重新信任你了?’
水荭垂下头来,好一会不出声。原振侠也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可是还不等他表示歉意,水荭已抬起头来:‘你要我怎么样做?我自己承认,我没有力量和组织正面对抗,但我也决不会连做鬼也要忠于组织。我只好照现在这样的方式生活、行动。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请告诉我,或帮助我!’水荭的这一番话,说得严肃之极。原振侠听到一半,就大为感动,他握住了水荭的手,感到水荭的手十分冷。他等水荭讲完,才用十分诚恳的语声回应:‘是我不对‥‥‥我只是出于对组织的厌恶,并不是针对你。目前,你的方式十分好,等我有了更好的方法时,我一定会尽我一切力量帮助你!’水荭的眼睛中有点红,她提起原振侠的手来,按在自己的脸上好一会。
他们互相之间,这样衷心地交换意见,情景本来十分动人。
可是在一旁的阿尼密,却全然没有欣赏的表示,而是急不及待地表示要和水荭说话。当水荭终于向他望去时,他立时提出:‘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到总部去?’
水荭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当然不能!’阿尼密神情沮丧,水荭知道他的心意:‘你是想和那力量,或者那神秘人取得联络?’
阿尼密连连点头:‘他对于鬼魂的了解,必然在我之上,我想向他讨教!’
水荭爽快地答应:‘如果我能和他接触,我必然传达你的意见。’
阿尼密连声道谢,原振侠忍不住道:‘你谢得太早了吧,那个“他”究竟是甚么都不知道!’
阿尼密却不理会,他向水荭说了一个号码,又道:‘我会二十四小时守在这个电话旁,等候你的消息!’他说完,随便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就向门口走去。原振侠大叫一声:‘喂!你本来找我,有甚么事?’
阿尼密并不转身:‘我本来就是想告诉你,陈庆国的鬼魂逃走了‥‥‥或者是被一种比我更强的力量抢走了。想请你帮助,和那种力量联络。’
原振侠苦笑:‘我哪有这个能力?’
阿尼密叹了一声:‘你有你自己所不知的潜力,在康维那里,就是你首先接触到陈庆国的鬼魂!’
原振侠摇著头:‘我不能帮助你,希望水荭可以见到那个神秘的“他”!’
阿尼密耸了耸肩,打开门,瘦长的身影晃了出去,随即把门关上。
水荭低声道:‘也别太怪他,如果组织之中,有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在,发生在柳絮身上的变化,没有鬼魂通风报讯,组织一样可以知道的。’
原振侠也十分同情阿尼密:‘他一生和鬼魂打交道,忽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竟然远不如人,这打击也够大的了!’水荭深吸了一口气,向原振侠靠了一靠。原振侠忽然担心起水荭想了一想:‘利或不利,我都必须尽快地去报到,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也没有甚么人,可以给我任何帮助!’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未必!’
水荭睁大了眼,望著原振侠,原振侠一字一顿:‘我和你一起去!’
水荭吃惊:‘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原振侠神态镇定,显得他胸有成竹。他道:‘有可能!事情根本是在我身上起的──你和柳絮,奉命在我的身上寻找线索,找出消失了的海棠。现在柳絮和组织敌对,任务并没有完成,你可以报告组织,我愿意就海棠消失事件,向组织提供资料,组织必然接纳,你就可以带著我一起到总部去!’原振侠在说出他的计画之际,水荭一直凝视著他。原振侠说完了之后又问:‘怎么样,是不是行得通?’水荭长叹一声:‘可以行得通。但是‥‥‥那样一来,你就必然卷入我们的是非之中,和组织的关系,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中,纠缠不清。我知道,那是你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人在很多时候,必须做些自己不愿做的事!’
水荭大是感叹:‘这叫甚么?大概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原振侠半昂著头:‘可以算是──你立刻和组织联络!’水荭想了一回,才伸手取过一只皮袋来。那种袋子,和许多少女喜欢使用的一样,在袋上还贴著一些颜色鲜艳的标贴。但是原振侠知道,这袋子既然是水荭所使用的,袋中物件内容之丰富,只怕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想像齐全!
水荭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只扁平的方形盒子来,打开,分成了两部分。竖起的一部分,是一个液晶屏幕,看来一如普通的小型电脑。而且,水荭也拉出一条线来,联结了原振侠住所的电话。
这种通讯方法,已经十分普通,可以藉此通话,传达讯息,以及图文传真。所以原振侠笑著道:‘我以为你们使用的,应该特殊一些。’
水荭只是撇了撇嘴,没有直接回答,而手指已迅速地在按钮上移动。
原振侠知道她是在使用密码通讯,自己看了也不会懂,但他还是转过身去,望向窗外。
经过了将近十分钟不断地操作,原振侠才听到了一阵‘滋滋’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一张纸,正在渐渐‘吐’出来,上面只有几个字,原振侠根本看不懂。
水荭念道:‘建议正在研究,尽快通知结果!’原振侠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得等多久?那里是办事最慢的地方!’
水荭摇头:‘其他的机构办事慢,我们的组织,办事效率却最快。就算要决定一下子处决上万人,也在几秒钟之间可以有决定!’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没有再说甚么。想到他要和这样的一个组织打交道,那是前所未有的新的冒险经历,原振侠心中也不免十分紧张──他和水荭之间的沉默,只不过维持了三分钟,已令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正当他想说些甚么时,随著‘滋滋’的声响,又有一张纸出来,上面还是只有几个原振侠看不懂的字。水荭立时道:‘建议批准,立即前来!’
水荭在关上那具通讯仪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原振侠只用了一下笑声,来表示他的回答!
原振侠回到住所,连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又离开了住所。
原振侠进入组织总部的经过,简单之极──他相信水荭的话,如果不是组织最高领导要见他,那么,他根本无法进入总部。
而这时,他进入了总部,却全然无法知道,组织总部是怎样的一个建筑。因为在一个城市的机场降落之后,他和水荭,就上了另一架小型飞机。他们处身的机舱,完全密封,看不到舱外的情形。
小型飞机飞了将近七小时。原振侠禁不住问水荭:‘如果是你一个人,要进入总部,难道也是这样子?’水荭的回答,更令原振侠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到过总部!
’
原振侠没有再问甚么,等到小型飞机停下,他们又被送上一架密封的汽车。车子又行驶了三小时左右,一出车,已经在建筑物的内部了。
那是一个相当宽的走廊,两旁全是门,走廊十分长,光线柔和,空气清新,温度适中。
他们曾被吩咐,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能回头望,所以他们一直没有见到任何人。这时,有人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左首第七扇门,自己推门进去。’
水荭自然而然,握住了原振侠的手,两人一起向前走去。到了那扇指定的门前,推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布置得极其幽雅,也十分现代感的会客室,但是并没有人。
原振侠先坐了下来,水荭的神情很紧张,她不住地四面打量。两人都知道,自己在房间中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通过监视装置在看著他们!
房间之内极静,他们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一会,有一下轻微的声音,自天花板传出。他们抬头看去,只见有一样东西,自天花板上向下伸来,那是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尾端是一只约有三十公分长的‘眼睛’,眼珠部分正在灵活地转动,看来十分诡异。
那当然不是真正的眼睛,而是一种装置,可是设计成眼睛的样子。原振侠首先闷哼了一声:‘想不到你们居然这样有幽默感!’
这装置一出现,原振侠就知道,他们并不能和组织的首脑直接见面,首脑会通过这个装置和他们交谈。自然,首脑可以通过这只眼睛看到他们,所以他才说,这是一种幽默!
一个听来十分愤怒的苍老声音自‘眼睛’中传出来:‘我是最高领导,和我说话,不要用一个字的废话来浪费我的时间!’那声音苍老而微微发颤,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一听就知道,这个终生未能改变乡音土腔的老人,已经快到了生命的尽头。
而且,在这样的晚年,无论如何维持和保养,也难以有健康的身体了!
他正想讽刺对方几句,水荭已叫了起来:‘你不是最高领导!我认得出最高领导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呵呵’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听得出他真的因为水荭的话,而感到十分可笑。他的回答是:‘获得组织授权,以最高领导人姿态出现在你们面前的,都是我的部下,受我的领导!’
水荭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她也是第一次来到总部,自然层次和地位更低。
老人显得不耐烦:‘用最简单的方法使我明白,海棠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沉声道:‘她成功地逃出了组织,要不是有她的塑像留下来,组织再也不会有她的任何资料!’
老人的声音又笑了起来:‘你错了,塑像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线索。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朋友记得她,而且,想和她见面!
’
原振侠和水荭互望了一眼,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最高领导口中的‘我们的朋友’,是不是就是他们推测中的‘神秘力量或神秘人’?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就试探著道:‘要再见海棠,已没有可能。她已脱出了地球的范围,除非想见她的人也同样如此!’水荭明白原振侠这样说的意思。她十分紧张,抿著嘴,双手握著拳。
老人的声音沉寂了半分钟,才道:‘那么,和你会面,也是一样!’
在原振侠还没有明白,最高领导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时,老人已直呼其名:‘原振侠,你以为批准你到总部来的原因是甚么?
就是我们的朋友想见你,你们是老相识了!’这两句话,更是令得原振侠刹时间,感到莫名其妙──组织的好朋友,怎么会是他的老相识?看来,他们的推测没有错,确然有神秘人在替组织办事。但自己竟会和神秘人是老相识,这就有点难以想像了!
他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拍了两下:‘是哪一位旧相识?怎么记不起来了!’
这时,在‘眼睛’中传出了另一个声音:‘缺口的天哨!我们曾在“鬼界”之中沟通过!’
原振侠‘啊’地一声,直弹了起来!
‘缺口的天哨’、‘鬼界’!他当然不会忘记!
用最简单的方法来叙述:若干年前,一批来自外星的宇宙探索者,到了地球,由于他们不能适应光亮和磁力,所以悲剧发生。他们只好躲在新几内亚蛮荒之地,一个人迹不到的山腹之中。
那地方,称为‘鬼界’。
海棠利用了原振侠,和他一起到达了‘鬼界’,和那一批自称‘孤魂野鬼’的外星人在黑暗之中,有过沟通。后来,他们利用外星人提供的飞行囊离开,飞行囊落入了海棠的手中!
原振侠挥著手:‘你‥‥‥是躲在飞行囊之中,避过了光芒和磁力,来到这里的?’
那声音道:‘是,我替这里的人做了不少事。当然不是由我亲自动手,而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的,我成为他们最尊重的人。
是不是,最高领导人?’
那老人的声音一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腔调,十分恭敬地道:‘是,外星朋友。’
那声音又道:‘当我想到要和海棠会晤的时候,他们居然回答我说,根本没有这个人,我就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这才下令彻查!’
原振侠和水荭都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事情的起因远比他们想像的复杂!
就算没有塑像,组织也一样会上天下地,要把海棠找出来!
因为来自‘鬼界’的外星人,清楚地知道,曾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原振侠心头狂跳,但是他立时想起,和外星人打交道,要比和组织交涉好得多。所以他立时问:‘你要见海棠,有甚么目的?我最近才见过她!’
那声音大是讶异:‘怎么可能?’
原振侠很快地,把他最近在‘观察地带’中的经历,讲了一遍。
那老人的声音责斥:‘在说甚么荒唐故事?’另外的声音却发出了好几声欢呼声!
两个反应截然不同,这倒并不令原振侠感到意外。因为这一段经历,本来就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最高领导人虽然权倾天下,但那并不代表他有足够的想像力,可以接受这一切!
那外星人在欢呼之后,急急地问:‘那你可以帮助我,可以帮助我们!’
原振侠想起在‘鬼界’之中,和那批外星人沟通交流的情形。他对于那些被困在山腹之中,自称是‘孤魂野鬼’的外星人,也十分同情。
所以原振侠道:‘自从那次之后,我又经历了不少奇事,确然可以找到帮助你的方法。连我现在的身体,都是换过了的,你可以想像么?’
这时,原振侠心中已想好了行动的步骤,那几句话,是他行动的第一步。他特地在最后两句,提高了声音,加强语气。
他得到的反应,是最高领导人的一下闷哼声,和外星人的回答:‘更换身体,对地球人来说是一种奇迹,但对我们来说,那不算甚么。’
原振侠又道:‘真正能帮助你的人,我相信如今正在受组织的留难。先让我和他见面,我们才能一起商量如何行动!’那声音显得十分急促:‘是吗?那个人是谁?’原振侠一字一顿:‘康维十七世,男性;柳絮,女性。你可以向最高领导人,询问他们如今的处境!’
原振侠这两句话一出口,就听得最高领导人,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吼叫声!
这一下吼叫声,在原振侠听来,并不怎么样,只不过是一个老人的怒吼而已。可是对水荭来说,却不一样,因为她深知那老人所掌握的权力之大,也知道这老人发怒的结果。
所以,水荭自然而然,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神情惊怖。原振侠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害怕,他已然胸有成竹!
在老人的一下怒吼之后,至少有五分钟之久,再没有声音传出来。原振侠低声道:‘他们之间,正在发生争执。我肯定,老人一定会听从外星人!他的权力再大,外星人也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
声音再传出来时,是外星人的声音,他在问:‘柳絮?就是那个在我的指导之下,在她身体中装配核装置,并且联接到她脑部植入体的那个地球女性?’
原振侠虽然胸有成竹,但也不免有点紧张,他立时道:‘是,相信她如今的处境不是十分好!’
老人的怒吼声再度发出:‘她是叛徒!她威胁要和组织同归于尽,要组织拆除她体内的核装置!对付这种叛徒,唯一的方法是──’
原振侠极快地接口:‘唯一的方法,是接受她的意见,不然,她的威胁,会变成事实!’
外星人的声音参加进来:‘康维十七世,啊,他不是人,不是人‥‥‥他是‥‥‥甚么?’
原振侠的回答,显得十分平静:‘他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形式的生命,你可能还不是很能理解,但是他必然能帮助你们,使你们全体,都脱离鬼界!’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略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你快和最高领导人说,我要他们立刻来和我相会!’最高领导人第三度发出怒吼:‘在这世上,只有我向别人发命令,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我不会怕任何人的威胁,尤其是来自叛徒的威胁!’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著发颤的语调,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有这样的气概。这是十分难得的情景,也由此可见这老人的意志是何等坚决!
水荭平时虽然能说会道,可是这时,不但哑口无言,而且,还在微微发抖。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在逐步按照他的计画展开行动。这时,已到了最重要的一环,他要这个权力极高的老人屈服!
他先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道:‘我也是一个医生,从你发出的声音之中,我可以清楚知道,你的身体,是何等衰老!’老人也冷笑:‘我已经八十多岁,我是这个年龄最健康的人!’
原振侠‘啧啧’连声:‘八十多岁了,还能有多少年?你必然会由于身体的衰老而死亡。虽然你头脑清醒,可是身体却不能再用了,你会变成一个鬼,和所有人一样,变成一个鬼!至于做鬼的滋味如何,相信陈庆国烈士的鬼魂,会向你详细汇报!’在这番话之后,听到的是老人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外星人的声音:‘你激怒他了!激怒他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激怒他了!
’
原振侠索性大笑起来:‘你的外星朋友能给你许多东西,可是并不能使你不衰老,并不能使你不死亡。哈哈!他们聚集的地方,叫作“鬼界”,你变成了鬼魂之后,倒可以和他们住到一块去!只可惜他们迟早会脱出困境,回他们自己的星球去,那时,你就真正变成孤魂野鬼了!’
对一个八十多岁,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原振侠的这番话,不留余地之极了!
老人发出了一阵极难听的声音,显然那是他想第四次怒吼,但气力不继的结果。可是他的话,却仍然强硬无比:‘我不怕和敌人、叛徒同归于尽!我变鬼魂,你们也和我一样!’原振侠的语调,和老人相反,极其轻松:‘你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应该明白,在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情形下,不妨也和敌人展开谈判!’
老人继续冷笑:‘谈判?你有甚么谈判的本钱?’原振侠的回应极快:‘有!我可以给你一个年轻的身体──完全是你,可是年轻!’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时间的沉默。原振侠以为,那是老人根本无法接受他的提议(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人竟然这样问:‘你和勒曼医院‥‥‥的那些人相熟?
’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心头一阵狂跳!
老人知道勒曼医院,那固然可以使他少费许多唇舌,去解释如何可以给他一个年轻的身体。但也有可能,他早已有了年轻的身体,那么自己的计画就落空了!
原振侠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老人喘息著:‘这班人真可恶!我知道他们有能力替人换身体,可是我派人去接洽,却根本无法找到他们。他们竟然不愿替我服务!’
原侠振大喜:‘我可以说服他们,使你年轻二十年!’老人用十分坚定的声音回答:‘四十年!’
原振侠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不!如果你忽然变成了四、五十岁的模样,人家会把你当怪物。六、七十岁和八十几岁,看起来差别不是太大,何况,十年八年之后,又可以再换!’
老人深深吸著气:‘你的要求是甚么?’
原振侠先向水荭作了一个鬼脸,然后才道:‘简单之至!仍然是在外星朋友的指导之下,替柳絮拆除体内的核装置,并让柳絮和水荭脱离组织,再不追究!’
老人有著十分果断的判断力,他连一秒钟都没有考虑,就疾声道:‘好!’
随著他那个‘好’字,水荭陡然伸手,搂住了原振侠的脖子,张大了口,想叫──可是由于实在太兴奋了,她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接下来的一些细节,自然进行顺利,不必赘言。至于康维和原振侠如何帮助那批外星人脱离‘鬼界’,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对了,还有陈庆国的鬼魂,怎么样了?
谁会关心一个‘忠于组织’的鬼魂呢?由得他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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