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件神秘失踪案之中,最应该报警的是玛姬小姐的失踪。但是警方却一直不知道。还有两宗,虽然报了警,但是警方却将其中一宗当作‘偷窃案’来处理。那宗失踪事件之中,一共有四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神秘莫名,可是却被当作偷窃案件。
失踪和偷窃,是根本不同性质的案件,警方怎么可能将之混淆呢?看起来是警方的无能,但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倒也不能只怪警方糊涂。
三件失踪事件,都发生在夏威夷群岛的欧胡岛上。欧胡岛是夏威夷群岛的主岛,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檀香山,就在这个岛上。
先说失踪人数最多的那一宗,一共有四个人失踪──当然,那是事后才知道的。夏威夷游客众多,来自世界各地,更有很多是来自美国大陆各地的年轻人。那一类年轻人的旅行,几乎是同一模式的,他们并没有多少金钱,只是向往夏威夷的风光,晚上没有酒店可住,在沙滩上过夜也不在乎。
这一类年轻人大都是结伴而来的。美国青年到了一定的年纪,和家庭的联系减至最低,所以这也是这四个人失踪之后,过了很久才被揭发出来的理由──他们的家人以为他们还正在畅游夏威夷各岛,不知道他们已经神秘失踪了。
而他们的失踪,是在他们失踪了将近一个星期之后,才被揭发出来的。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是不是?不过不要紧,一件一件叙述出来,很容易弄明白的。
那四个年轻人的姓名,并不重要,他们是两男两女,年龄是十九岁到二十一岁,全都是体格强健的标准美国青年。他们失踪的地点,是欧胡岛东南角的花马湾。
花马湾是游览夏威夷的游客必到之地,风景奇丽,站在海湾上面看,两面高山环抱,整个海湾,像是一个湖。海水清澈无比,整个湾的海水并不深,而且有很多礁石,是鱼类栖息生长的所在。
所以那里被辟作国家海洋公园,有著各种各样的海水鱼,只要佩戴普通的潜水镜,就可以看著五色缤纷,奇形怪状的鱼,在身边游来游去,奇景妙趣,无穷无尽。
对了,小约翰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事情开始于九岁大的小约翰的惊叫。他本来正戴著潜水镜,咬著吸气管,埋首水中在看鱼,突然,他站了起来,脸色青白,除下吸气管尖叫了起来:
‘一只手!一只手!’
花马湾的海水虽然不是很深,可是九岁的小约翰身子不高,他这时站在礁石上,水浸到他的胸口,当他尖声叫起来的时候,由于过度的惊慌,又恰好有一个浪涌了过来,使他站立不稳,身子一侧,滑跌了一下。
小约翰立时划著水,又站直了身子,而且用更尖锐的声音叫著。一面叫,一面指著前面的海水:‘一只手!有一只手!好多鱼在咬那只手!’
小约翰第一下呼叫,已经吸引了附近的人的注意,这时他再度呼叫,当然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许多埋头在海水中看鱼的人,当然听不到他的叫声,但是也有不少人是游水的,都向他望了过来。
附近的很多人,都不明白小约翰这样叫是甚么意思,但是也都可以知道,一定有甚么意外发生了,所以都尽快地向他接近。
其中,最快来到小约翰身边的,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带他到花马湾来玩的施维──他是一个甚么样的人,以后再详细描述。
施维来到小约翰的身边,小约翰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背,现出极度惊恐的神态来,又尖声重复著那两句话:‘一只手,许多鱼在咬一只手!’
施维还不是十分明白小约翰的话,但是孩子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他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他先要安慰孩子:‘别怕,你说甚么?一只手?哈哈,那一定是有人在水中喂鱼!’小约翰大摇其头:‘不是一个人,是一只手!’施维勉强笑了一下,他心中在想:孩子有时,会有十分古怪的念头,甚么叫‘鱼在吃一只手’呢?真是不可理解的!
他一面想,一面把放在额上的潜水镜拉下来,罩在眼上──要在水中,看清水中的东西,必需使水和眼睛之间有隔水的距离,不然,海水再清,视线也会模糊不清。由于看到小约翰的神情如此惶惧,所以他也来不及咬上吸气管,就把头埋进水中。
他和小约翰一样,是站在礁石上,礁石并不平整,有很多陷下去的洞。他才一埋头入水,就看到了小约翰所说的,一秒钟之前,他还认为不可理解的现象──那现象其实很简单,正如小约翰所说的一样:许多鱼,在咬一只手!
并不是有人在喂鱼,就只有一只手,一只看来是齐腕断下来的手,有好几条银青色的大鲷鱼,和青绿色的鹦鹉鱼,正在争著咬它。那只手,就在施维伸手可及之处,看得十分真切,甚至可以看到无名指上戴著的戒指。
施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将头抬出水面,急速地吸进了一口气──潜水镜是连鼻孔一起罩住的,所以他必需用口来吸气,而因为他十分吃惊,所以张大口,也是十分自然的动作。
这时,又有几个人来到了小约翰的身边,七嘴八舌在问著。
小约翰不断在重复著:‘有一只手!有一只手!’施维定了定神,道:‘小约翰,别大惊小怪,那一定是一只用来吓人的假手,我捞起来给你看看!’
他说著,立时又弯下身去,那只被鱼争啄的手,就在他的身边,他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只手。他的确认为那是一只假手,玩具店中,常有这种专供恶作剧者用的假手出卖,做得像真的一样,用来吓人的。
可是这时,施维一下子捞到那只手,他却立时产生了一股极其奇异的感觉,他感到那只手是冰凉的!而且那感觉,不像是橡胶,就像是真的人手一样。
施维当然没有去细想,他只是一抓到那只手,就立时直起身子,把那只手自水中提了起来,道:‘看,那只不过是一只──’他下面‘假手’两个字还未讲出口,身边一个身材健美的日本女游客,已经尖声叫了起来。随著尖叫声,惊叫声不断传出,施维向自己手中的那只手看了一眼,也不由自主,加入了惊呼的行列。
那不是一只假手,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一只假手!那真的是一只人手,是一只齐腕断下的真手,在断口处,肌肉和皮肤呈现不整齐的形状。虽然没有血,但是那实实在在是一只真手,也正由于那是一只真手,才会使得海中的鱼去啄吃它。
鱼是不会对一只橡皮手感到兴趣的,但是一只人的手,那对鱼来说,只是一种食物!
施维僵呆著,他感到一阵嗯心,想把那只手抛开,可是他的手指发僵,竟然不能松开来。他张大了口,可是不知道该叫甚么才好,他当然不能这样叫:‘谁掉了一只手?我拾到了一只手!
’
四周围的人也吓傻了,惊叫声引来了更多的人,施维仍然像是傻瓜一样地抓著那只手。一直到海滩的管理人员,得知在海中找到了一只手,赶了来,施维才呻吟似地道:‘我‥‥‥我们在海水中发现了一只手!’
一直到天色黑了下来,海岸搜索仍然在进行著,出动了潜水蛙人和直升机,以及很多警员。
当警方接到了报告之后,立刻通知了海岸巡逻队,这是一桩相当严重的事。一只手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它必定是从一个人的手腕上断下来,这个人不会是在岸上,一定在海中,因为他的断手在海水中被发现。那么,这个人在海中受了严重的伤害,他人在甚么地方?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由于花马湾的海水如此清澈,所以在直升机上看下来,浅水部分如果有人受了伤,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有经验的潜水蛙人,则在深水部分搜索。再向外,出了两边环抱的岩石,那就难说得很了,因为那是无边无涯的太平洋。看起来,碧蓝的海水那么平静,但是大海的神秘度是如此之高,人类甚至只懂得海洋的万分之一都不到。
搜索到了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才停止。通常,天色黑下来之后,游客也早就走了,在白天十分热闹的海滩,变得十分冷清。
在海滩边上,海滩管理人员的办公室中,这时灯火通明。办公室的建筑十分简陋,几张桌子,几个文件柜。这时桌子上摊著海湾的详细地图,警官白恩注视著地图,问:‘这一带不会有鲨鱼出没吧?’
管理员是一个年轻的海洋生物学家,他皱著眉,摇头:‘虽然鲨鱼的出没,还没有规律可循,但是在花马湾,从来也没有鲨鱼出现过。’
白恩警官仍然不抬起头来,他有一头花白头发,中间已经有点秃顶,他小心地用其余的头发,把秃顶部分遮了起来。他道:
‘你的意思是:虽然从来也未曾发现过鲨鱼,但还是有可能出现?’
管理员相当小心地回答:‘是,海洋中有著各种各样不可测的变化,举例来说,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就可以改变鱼类的航线。有太多的因素,可以使得海洋中的生物,突然出现在它们平时从来不出现的地方。’
管理员说得十分清楚,白恩警官表示满意。看来,鲨鱼出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关于那只手的报告来了!
‘在海水中发现的手,属于白种男性的左手,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发育、营养良好。估计这个白种男性身高六呎左右,无法确知手是因为甚么原因断下,因为断口处曾有啮咬的痕迹,可能是在海中被鱼群啄食所造成的。无名指上的戒指,是银质戒指,通常是出售纪念品的小摊子中出售的,只有游客才会购买。断手在被发现之前,应该已在海水中浸了超过三小时。’白恩警官听著报告,现出苦涩的笑容来,他不能鲁莽地决定发布海湾中有鲨鱼的消息,那会引起混乱。可是,是甚么原因,导致一个应该是十分强健的人,断下了一只左手呢?
他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时,他的一个手下走过来,询问他是不是应该收队了,因为天色完全黑了。
白恩还未曾作出决定,正在犹豫间,听到外面有争吵的声音传来。有一个人在叫著:‘你们不是警员吗?我被人偷走了东西,难道不能向你们报案?’
那个要来报案的人,看来十分坚决,不单叫嚷著,而且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赤著上身,只穿一条泳裤,拖著日本式的胶拖鞋──这是居住在夏威夷的人,典型的日常打扮。
他走了进来,瞪著白恩警官,大声道:‘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租了我的潜水用具,可是──’
白恩警官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们这里是专案小组,不处理一般案件!’
那人吼叫了起来:‘你们不是警员?’
白恩警官心情烦躁,态度自然也不友善:‘是,但是不处理你的案件!’
那人叫得更大声:‘那我该向谁去投诉?’
白恩警官冷冷地道:‘到白宫去找总统吧!’那人狠狠地瞪了白恩警官一眼,一面转身走出去,一面道:
‘我一定会向你的上级投诉!’
白恩警官甚至懒得再去理会他,那人悻然走了出去。白恩警官下令停止搜索,只是留下两艘快艇在海湾,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
当他回到警局的时候,才一坐下,就有一个同事,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道:‘刚才有一个家伙来报案,同时投诉警方人员态度恶劣,看来你就是他投诉的对象!’
白恩苦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表示绝不在乎这类投诉。那同事又道:‘两男两女租了潜水用具之后,一去不回,这家伙损失了不少。真奇怪,他竟然没有向租用人要求任何抵押!’白恩对这件事显然没有兴趣,他也嫌那同事太啰嗦,所以他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暗示对方离去。不过那同事还在说:‘这个人──’
白恩不得不大声道:‘别拿这种盗窃案来烦我!’是的,那两男两女没有出现,被当作盗窃案处理。
说起来,真是很说不通的,四个人不见了,可是人们的注意力,却不是集中在四个人不见这一点上,而是集中在和他们一起不见了的,一些其实并不怎么值钱的潜水用具上,把整件事当作是盗窃案。而且,全部过程是如此自然,这是不是说明,在观念上,人的价值还不如一些物质呢?
这个问题,似乎应该是留给专家学者去讨论的问题。总之,四个人租了潜水用具,连人带用具都不见了,首先叫人想到的是,这四个人把那些东西拐走了,而不会去想到更严重的问题。
这实在是一种相当有趣的心理现象。
警方相当不耐烦地,听那个出租人描述著来租用具的两男两女的样子。甚至当他说到,其中一个男青年,左手无名指上,戴著一枚只有游客才会买的银戒指时,也没有人联想到甚么。
至于那只在海水中被发现的手,警方实在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报上登出了这件事,在搜索进行了三天而没有结果之后,警方发布了一份照片──那只手,还把那只戒指再戴上去,希望有人可以辨认出来。
在这三天之中,警方也希望有人来报失踪,可是却并没有失踪报告,这只手的主人究竟是谁呢?
潜水用具出租人在报上看到那只手的照片,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别的人注意到了,却不能给以任何帮助。只有一个少年,叫柯达的,看到了,并且注意到了,也能够给以帮助。
警方对这只手,真是伤透了脑筋,报上已有文章在质问:‘是不是在花马湾嬉水会不安全?’
警方、政府方面和海洋生物专家,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花马湾从来也没有鲨鱼出现过。其他的海洋生物,当然也可能攻击潜水者,但那似乎更骇人听闻了,是甚么样的生物?是海怪吗?
所以警方和有关方面,只好装聋作哑,只在暗中加紧调查。
也正由于警方急欲知道任何消息,少年柯达说有消息可以提供时,才会被白恩警官接见。不然,像柯达这样的流浪少年,是不会受到欢迎的。
当柯达被带进白恩警官的办公室之际,白恩警官闷哼了一声。他熟悉这个少年,所以他沉著脸:‘三个月没抓到你,可是我不信你变得老实了!’
柯达现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来。
柯达的表情十分丰富,这也是他经常能使游客相信他‘悲惨的遭遇’,而多少给他一点钱的原因。他苦著脸,道:‘我不是总给你惹麻烦的,警官,有时我也能帮助你!’白恩‘哼’地一声:‘能帮甚么?’
柯达扬了扬手中小心摺叠好的报纸,现出一种自豪的神情来:‘我认得这只手!’
白恩陡然坐直了身子,盯著柯达,想判断他是在恶作剧,还是真的可以提供一些线索。柯达的神情却相当犹豫,欲言又止。
白恩挥著手:‘说下去啊!’
柯达道:‘我说的‥‥‥将全是真话,但是‥‥‥只怕你会不相信!’
白恩不耐烦地道:‘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就没有人会不相信你!’
柯达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我可以坐下来吗?’白恩没好气地道:‘当然,请坐。’
柯达坐了下来,搓著手,又过了片刻,才说出他认得‘那只手’的经过。
以下,就是柯达的叙述。
柯达在花马湾的目的,是看看有甚么地方可以提供游客一点小帮助,而取得一点报酬。通常,他都不会有甚么‘主顾’,这天,也不例外。
他并不是等在海滩上,而是在花马湾左边,沿海滩伸展出去的山崖的近海部分。那一带,贴著海水的不是沙滩,而是高低不平的岩石。
沿著岩石向前走,大约一千多公尺,可以走到山岩的尽头。
在那里观看太平洋的浪花冲击在岩石上,是一种十分壮观的景象,不少游客喜欢走过去看。
而且,绕过岩石角,那里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所在,普通游客是去不到的。那地方的名称是‘水洞’,岩石在那里形成了一个陷下去的洞,大约有两公尺多深,直径是六公尺左右。
这个洞,由于有一条狭窄的隙缝通向海边,所以,每当一个浪涌上岸之际,海水汹涌进来,整个洞就是海水,而当浪退之际,洞底的岩石可见。于是很多人喜欢站在洞底,让一个又一个急骤冲进来的浪,把人遽然托起来,又急速地沉下去。看来很是惊险,但除了两件头泳衣的上半截,有时会被急浪冲走之外,也不会有甚么危险。
柯达就常在岩石的转角处,看到有游客来,就向他们介绍那个有趣的‘水洞’。
那天下午,他坐在岩石上,无聊地把一只小寄居蟹,放在掌心玩弄著的时候,看到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手中提著简单的潜水用具。
柯达忙站了起来,大声向他们介绍那个水洞,一路带著他们,走到了水洞的旁边。当他表示,希望可以得到一点酬劳之际,其中一个身形相当高的青年男子,一伸手,便把他推得几乎跌了一跤。那男子道:‘去!我们怎么会有钱给你!’柯达生气得几乎想在那推他的手上咬上一口──所以他对那只手的印象很深刻,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著一只银质的戒指。
柯达气愤地离开,他回到转角处,坐下来生闷气。听到那两男两女的嬉笑声,不断传来,当然他们已跳进水洞中去玩了。
柯达心中咒骂著。当浪冲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女孩的叫声十分刺耳,可是,突然之间,所有的人声,全都静了下来。
柯达奇怪了一下,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心中暗骂:‘没声音了?哼,被海浪卷走了才好!’当然,他常在这一带,知道被海浪卷走,是不可能的,可能是泳衣叫海浪卷走了,那可是去窥伺的好机会!
柯达鬼头鬼脑,向水洞方面走去,当他可以看到水洞之际,他呆住了。水洞之中没有人,那时刚好是浪退的时候,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水洞之旁,也没有人──只有经过他刚才所坐的地方,才能离开,而他刚才没有见人离开过。
那四个人带来的简单潜水工具,放在水洞旁的岩石上。柯达只奇怪了十秒钟,就奔过去,抓起了那些潜水工具就跑,唯恐后面有人追来。
当他奔到了沙滩时,向岩石那方面看去,还是未见那四个人。他好奇心起,先藏好了偷来的东西,又向前走过去,还是没有见到那四个人──那四个人是不可能不出现的。
他等了很久,忽然看到海滩上来了不少警察,心中一害怕,就溜离了海滩。
白恩警官耐心听完,哼了一声:‘那只手,是四个人中的一个的?’
柯达有点胆怯,道:‘我‥‥‥想是!’
白恩警官有点恶作剧地问:‘或许,把那只手拿来给你看看,你更可以确定?’
柯达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白恩警官的样子看来有点凶狠,他又道:‘你是要我相信,有四个人,在那个水洞之中,忽然之间失去了影踪!嗯?’柯达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看起来‥‥‥像是这样!’白恩警官逼视著对方:‘他们上哪里去?叫鲨鱼吞掉了,还是叫海怪吃掉了?’
柯达又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白恩警官大声叫著:‘花马湾海滩的盗窃案破获了,来人,把这个小贼──’
他话还没有说完,柯达陡然叫了起来,一溜烟向外奔了出去,奔得比一头野兔子还快。
白恩警官的态度虽然不是怎么好,但是他倒不是工作不负责任的人。在赶走了柯达之后,他想了一想,还是下令去调查那两男两女的下落。
可是,这一类来自美国大陆的游客太多了,毫无记录可以稽查,调查自然也没有结果。
于是,那只手,就成了档案中的‘悬案’。白恩相信,这只手的主人已遭了不幸,迟早,总会有人来报失踪,可以正确地认出那只手来的。
那两男两女的失踪,一直到了后来,温谷私家侦探调查玛姬小姐失踪的案件时,才再被掀出来,引起了新的注意。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以后自然会详细的叙述。
现在,先说第二宗一男一女神秘失踪的事件。这宗事件,因为有一个小曲折,几天后才被揭发。
在檀香山市区,近唐人街的一条街上,有一个海鲜市场──玉代市场。玉代市场大约是檀香山市区之内,可以购买到最多品类不同的新鲜水产食物的市场,它有一个相当大的海水池,饲养著活的波士顿龙虾,供顾客选购。而顾客,大多是东方人:日本人、中国人、菲律宾人,等等。
夏威夷有很多日裔美国人,看起来完全是日本人,也保留著日本的姓,可是实际上,全是美国人,有美国人的一切习惯和名字。莉莉·山田和罗拔·中根就是这样的美国人。山田小姐和中根先生是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感情浓得像蜜糖,几乎片刻不能分开。
所以,虽然到市场去采购食物,是女人的责任,但是中根总跟在山田的身边,一起到市场去。即使在选购一条鱼或是三磅洋葱之间,他们也可以打情骂俏一番,令得旁观者钦羡不已。
那天,当他们驾著那辆残旧的小车子,在和市场隔了一条马路的停车场,停好了车子,手拉著手,奔过马路,来到市场门口之际,恰好市场的收银员乔丝小姐,正要将门锁上──他们来迟了,市场已经休息了。
中根一看到这种情形,大叫道:‘等一等!’乔丝是一个混血的土著,有著漂亮的棕色皮肤和长及腰际的秀发,她冷冷地道:‘休息了!’
中根哀求道:‘我们买一只大龙虾,活的!’乔丝的语意仍然冰冷:‘里面没有人了,明天再来吧!’她一面说著,一面就要去锁门。可是中根却取了一张十元面额的钞票,塞进了她的手中。
乔丝愕然,她有点不相信,即使是活的龙虾,一磅也不过七元三角九分,怎么可能为了要买到龙虾,而给以十元的小帐?
当她向中根望去之际,中根向她眨了眨眼睛,道:‘小姐,你不是说里面没有人了么?我们只需要两分钟,我得到我的龙虾,你得到你的十元,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乔丝犹豫了一下:‘你‥‥‥准备拿多少?’中根举起手来,作发誓状:‘保证,只捉一只,但可能相当大!’
乔丝闷哼了一声。这当然是一种犯罪行为,至少绝不合法,但是被发现的机会绝少,而十元钱却可以有点用,所以她只是喃喃地道:‘快点!’
山田和中根拉著手,一起奔了进去,乔丝在门外,可以听到他们的嬉笑声。她面对著门站著,将门拉上,那样子,就算有人看到,也会以为她正在锁门,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玉代市场并不大,饲养龙虾的水池,在右首的一个角落处。
那角落还有一道后门,是通向市场的杂物室和办公室的,这时早已锁上了。
乔丝等著,她觉得自己等得太久了,就把门推开些,压低了声音,叫:‘快点!’可是里面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乔丝又提高了声音,里面仍然没有回答。乔丝焦躁起来,推开门向内走去,进门处是放收银机的柜台,在那里已可看到整个市场的情形,乔丝看不到有人影。
乔丝呆了一呆,怎么可能没有人呢?她明明看著两个人进去了。只不过几分钟,对,大约是五分钟左右,进去的两个人到哪里去了呢?
乔丝又大声叫著,然后,走向饲养龙虾的池子。池子里是浑浊的海水和十几只龙虾,龙虾确实的数字是多少,也难以肯定,那两个人是不是已经取走了龙虾走了呢?乔丝望向另一扇门,门还锁著,他们唯一可以离开的地方就是正门,而她一直站在门口!
乔丝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她可以感到,一定有甚么十分怪诞的事情发生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通知警方!可是她随即想到,自己收了人家的十元钱,容许人家进去‘捉’龙虾,这件事,如果一给公开,对她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所以,她再也不去想通知警方的念头,只是又叫了几下,并且察看了一下人可以躲藏的地方。事实上,谁都不会躲在这里的,整个市场中,充满了海产的腥味,除了几个大冷藏柜之外,也没有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乔丝越来越感到奇怪,但是她却自己替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一定是自己心神恍惚,所以那一男一女离去的时候,未曾注意。
既然那一男一女不在了,自己也不必久留。所以,她又退了出来,锁上门,和平常一样下班离去。
等到第二天,乔丝又上班的时候,一切都没有甚么异样,她也早把那一男一女忘记了。市场的一个职员,曾在她面前埋怨过,停车场中有一辆旧车子停得太久了,看来是从昨天就停在那里的。而停车场中的告示牌,清楚地写著:‘顾客停车不得超过三十分钟。’
乔丝也没有把那停得太久的车子,和那一男一女联想在一起,她只随口道:‘会不会是教堂里的人?要不是,通知警方把它拖走吧!’
玉代市场就在一座教堂的旁边,所以乔丝才会如此说。那职员咕哝著,到教堂去问了一问之后,就通知警方把车子拖走了。
当车子被警方拖走之后,中根和山田的家人,还未曾发现他们失踪,因为他们结婚之后,自己住在一座大厦的一个小单位之中。只是两人服务的公司,发现他们没有来上班,感到诧异,曾打电话到他们家去,可是没有人听。第三天,公司还是未见两人上班,觉得事情太不寻常,就设法联络他们的家人,这才发现,他们两人踪迹不明,已经足足两天了!
当警方接到报告之后,经过调查,发现在玉代市场停车场,被拖走的车子,是属于中根的。看来是他们停了车子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一个警员到玉代市场去查问,因为车子停在市场的停车场。
当警员来问的时候,乔丝也在,可是由于她非法收取了十元钱,所以她的回答是:‘不知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乔丝直到这时,才知道那一男一女失踪了,并不是像她自己安慰自己那样。所以当她在回答警员的问题之际,她心中十分害怕:那两个人怎么会失踪的呢?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连警局都来调查了,那还会有假的吗?
这一天,乔丝一直感到十分不安。当休息的时间到来,像往常一样,她最后离去之前,独自一个人在市场内,核对一天的收入之际,她感到了一股极度的恐惧。
她可以肯定,那一男一女,是在市场之内消失的,她只看到他们进去,没有看到他们出来!
然而,两个人是怎么可能消失无踪的呢?乔丝感到她熟悉的市场,似乎变得阴森无比,那些鱼的眼睛,都在恍惚之中,在闪著一种妖异的光芒。乔丝几乎是逃走一样地离开,几乎连门都忘了锁。
当晚,独自一个人居住的乔丝,睡得一点也不好。不断在盘算著,是不是要把那一男一女在市场内失踪的事,告诉警方。
但是这时,她似乎骑虎难下了,她如何解释她的谎言呢?为甚么第一次说不知道,现在又说知道呢?
她感到极为难,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第二天天快亮才睡著。所以,当她醒过来,发觉已经晚了,急急赶去上班之际,已经迟到了。
当她来到市场门口之际,发现有许多警员在,市场好像并未曾开始营业,也有不少人围著在看热闹。乔丝知道一定发生了甚么事,在市场,她感到有一股妖异的气氛。当她想到,有可能是那一男一女的尸体,在意想不到的角落被发现之际,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她来到门口,向守门的警员表明了她是在市场工作的,才获准进去。一进去之后,发现市场的职员全站在一起,一个头发灰白半秃的警官,正在盘问他们。那警官转过身来,目光相当锐利,盯著乔丝。
乔丝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我迟到了!’市场的经理瞪了乔丝一眼,警官──自然是白恩警官,把两张照片,伸到乔丝的面前。
乔丝只向照片看了一眼,心就怦怦乱跳。白恩警官问:‘有没有见过这一男一女?他们一定曾到过这里!’就是那一男一女!乔丝一下冲动,几乎要把真相说了出来。
可是她却还是摇著头道:‘不,我没有见过。’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每天来的顾客极多,我的职责并不需要留意他们的面孔。’
白恩警官闷哼了一声,又转问一个职员:‘是你先发现那些东西的?’
乔丝在一旁,呆了一呆,心想:怎么是‘一些东西’?难道并不是发现了那一男一女的尸体?
这时,她才注意到,一个警员托著一只文件夹子,在文件夹上,有三样东西。那三样东西十分普通,是一对戒指,和一只手镯。
戒指,看来是很普通的白金结婚戒指,手镯是合金的,夏威夷女性很喜欢佩戴的那一种。乔丝也有一只,有简单的花纹,上面刻著持有人的名字。
那职员道:‘是,我在换水的时候发现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饲养龙虾的那个水池:‘通常,一个星期换一次水。饲养龙虾的水是四份海水,一份普通水──’白恩警官急躁的脾气一点也没有改,他挥著手:‘我不想学养龙虾,别说无关的话!’
那职员的神情变得很难看,道:‘放乾了原来的水,这两只戒指和手镯在池底。我看到手镯上刻著“莉莉”的名字,想起曾有警员来问过,好像是失踪的人,所以就向经理报告。’白恩向经理望去,经理道:‘我就报了警。’白恩走近水池,水池大约可以储水不到五十公分深,他道:
‘一定要放乾了水,才能看到吗?’
那职员道:‘在三、四天之后,水就十分浑浊,而且谁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东西在水池里?’
白恩警官闷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你们每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肯定未曾见过这一男一女?他们车子停在旁边,结婚戒指和手镯又留在这里,一定曾经到过这里,用心想一想!’没有人回答,白恩心中纳闷之极。一个年老的清洁女工又不识趣,怯怯地问:‘警官,这两个人,是不是被人谋杀了?’白恩警官没有回答,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恩警官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心中郁闷之极。那一男一女,看来全然没有失踪的理由,他们一定曾到过那市场。可是为甚么会把一对新婚夫妇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留在水池里呢?那只手镯也相当值钱,如果有人对他们不利,应该把那些东西带走。若是他们自己不小心──那可能性极小,戒指和手镯,都不是‘不小心’会失落的东西,它们是紧附在人的手指和手腕上的!
就算不小心跌了下来,落进了水池之中,他们也没有道理,不去把它拾回来──美洲龙虾的两只大钳,虽然强大有力到可以夹断人的手指,但是,他们没有理由害怕。因为所有供出售的活龙虾,钳都用特制的橡胶圈紧箍著,不会伤害人的。何以两个人失踪,重要的东西却留在水池里?
白恩警官把这个问题,问了自己几百次,都得不到答案。他那个多口的同事,看到他愁眉不展,向他开玩笑,道:‘照我看,那不是一个海水池,是一个硫酸池!’
白恩瞪著眼:‘甚么意思?’
那同事哈哈大笑,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那一男一女,跌进了硫酸池,整个人全都溶化了,戒指和手镯,却留了下来!’白恩警官抓起桌上的咖啡杯,向那同事摔了过去,但那同事及早避开,带著笑声,逃离了他的办公室,留下白恩警官一个人在乾生气。
等到他稍微气平些,不得不把摔碎了的咖啡杯,一片一片拣拾起来之际,他忽然想到:两个人失踪,留下了戒指和手镯,这件事,是不是和据说有四个人失踪了,而只留下了一只手,有点相像呢?
白恩吞了一口口水,摇了摇头,认为自己这种想法是荒唐的。在海水中发现了一只手,有可能是这个人,被海中的生物吞噬了──在那件事之后,他看了不少有关海洋生物的书,知道人类对于海洋生物所知甚少。海中有许多怪异的生物,一种叫大王乌贼的,可以长到十七公尺长;有一种水母,叫幽灵海蜇的,触须可以长达三十六公尺,人和这种怪物相比,实在太脆弱了。
虽然在花马湾,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些生物,但大海并无阻隔,海洋生物可以自由来往,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然而,那一男一女的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白恩警官一无头绪之际,又发生了玛姬小姐的神秘失踪事件。在叙述玛姬小姐事件之前,必须先提及一个很特殊的人,这个人是温谷上校。
还记得温谷上校吗?就是在《迷路》中,调查阿拉伯道吉酋长国的酋长尼格失踪案的那个能干的、红头发的小个子美国情报局的高级人员。
温谷上校的运气不是十分好,虽然他有著过人的才干,和洞察入微的观察分析能力,但是对于怎样做官的道理,他却不是很懂。尼格酋长的‘失踪’案,是如此扑朔迷离,本来他可以作一个含糊其词的报告呈上去,让事情不了了之。
可是,他却作了一个相当详细的报告,报告中提及了空间的转移,灵魂的离体,种种还不能为现代科学家所接受的事。
温谷自以为十分尽责,因为尼格酋长失踪的那件事,的确神秘莫名。可是报告送了上去之后,上级一看,却大发雷霆,把温谷叫了去,大大训斥了一顿,说他‘胡言乱语’、‘不尽职责’。
温谷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脾气要就不发,一发起来,就不可收拾。就在美国情报局副局长的办公室之中,当著情报局的高级人员,他也怒吼了起来,神情激动地说了以下一番话:
‘你们这些人懂得甚么叫科学?甚么叫胡说?在你们的心目中,凡是教科书上有的东西,就叫科学,我的意见刚好相反。爱迪生想到要把声音保留下来的时候,全世界没有一本教科书,有这样的教导!你们的观念太古老了,古老得已经没有了新的概念,只是在陈旧的,已经发现的事物之中转来转去,把陈旧的观念当作了一座迷宫,而没有勇气去闯出这座迷宫,寻求一种新的观念!’
温谷上校说得极其激动。事后,有人形容他,说他在作这番慷慨陈词之际,他全身的皮肤,因为激动,而红得和他的头发一样!
可惜得很,温谷的陈词虽然激昂,但是听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上司冷冷地道:‘你的报告不能被接受,要就你承认自己失责,要就重新作报告!’
温谷用力一拳,打在桌上:‘我有我自己的决定,我不干下去了!’
他说不干就不干,当天就把一切交代清楚,用一连串的咒骂代替了辞职书,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
温谷虽然一直有杰出的工作表现,但是由于他脾气的刚烈,上级并不喜欢他,甚至连形式上的挽留也没有,那更令他伤心莫名。
他离开了华盛顿,到了夏威夷,在檀香山市中心区一幢旧楼之中,租了一间房间,挂起了‘私家侦探’的招牌。
以温谷上校的资历和能力而论,当私家侦探,真是委曲了他。可是人倒霉起来,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私家侦探事务所’开张以来,半年之内,只接了一单委托: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找上门来,告诉他,她的一只可爱的小猫不见了,而她只有七角五分钱,希望温谷能把她的猫找回来。
所以事实上,温谷在夏威夷,是无所事事地过了半年。他仍然依时上班,但,却在他办公室隔壁的一家照相馆中,做摄影师的助手。
当然,这种生活是十分无聊的,尤其是像温谷这样性格的人。正当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把侦探事务所,搬到阿拉斯加去的时候,他接到了那个电话。
电话是在午餐时分来的,电话铃响的时候,温谷正好打开一罐啤酒。
他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拿起电话来:‘温谷私家侦探事务所!’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盛气凌人:‘侦探事务所的负责人,你要在半小时之内,到希尔顿酒店八楼的套房来,有事情交给你办!’
温谷忍住了怒意,用相当客气的声音反问:‘是哪一家希尔顿酒店?’
檀香山有两家希尔顿酒店,温谷这样问,自然很合常理。可是对方却不耐烦地训斥起来:‘当然是卡哈拉希尔顿,你以为雷亭王子会住在甚么地方?’
对方似乎不屑多说一句,一下就挂断了电话。
温谷握著电话听筒,又呆了片刻:雷亭王子,这名字好像很熟,他立即想起来了,早两天曾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名字。雷亭王子其实已经不是王子,他的王朝──匈牙利王国早在十六世纪中叶,匈牙利被土耳其人占领之际,便已不存在。
他的祖先,在奥匈帝国时,好像也曾出现过一阵子。他的祖父在奥匈帝国瓦解之后,匈牙利成为君主立宪国之际出任国王,‘王子’的头衔就是这样来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匈牙利和很多欧洲国家一样,成了苏联的附庸,王朝再次结束。雷亭的父亲,带著相当巨大的财产,到了瑞士,一直过著十分舒适的生活,而且在世界各地,展开了广泛的投资。雷亭王子是欧洲社交界中,著名的花花公子,曾和几个著名的电影艳星同居过,绯闻甚多,而且以排场大而著名。
温谷叹了一口气。雷亭王子可以说是一个大主顾,比只有七角五分财产的小女孩好得多了!
温谷想到自己半年来几乎毫无收入,自然不能错过像雷亭王子这样的大主顾。所以,他将那个用来作午餐的汉堡,塞进口中,一面咬嚼著,一面已经奔下了楼梯。
卡哈拉希尔顿酒店,是檀香山最豪华的一家酒店,专为达官贵人而设,并不在市区,离著名的威基基海滩很远。它有它自己的海滩,普通人难以涉足其间。
温谷尽可能准时,但是他还是迟了几分钟。当他急匆匆奔进大堂之际,酒店的职员却阻止了他,用极度怀疑的眼光,打量著他。
温谷知道自己随便的装束,和这所豪华的大酒店太不相衬,所以他也不作分辩,只是道:‘八楼套房的雷亭先生正在等我!
’
职员像是不相信:‘你是说雷亭王子?’
温谷连连点头,职员示意他站到一个角落去,然后去打电话。耽搁了大约三分钟,职员才道:‘你可以上去了,下次请注意你的服装!’
温谷几乎想给那职员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气,走进了电梯。到了八楼,才一跨出电梯,就有一个大汉向他咆哮:‘你就是那个私家侦探?’
那大汉足足比温谷高一个头,身形粗壮,看来像是保镳。温谷懒得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大汉用力一推温谷:‘快去!’
这一次,那大汉真是犯了大错了。就在他一推之际,温谷爆炸了,他重重一脚,踹向那大汉的小腿!在那大汉痛得张大了口想叫之际,他又已一拳击中了那大汉的下颚,令得那大汉的口,不由自主合上,咬中了他自己的舌头。然后,温谷才道:‘我自己会走,你不必推我!’
那大汉瞪著温谷,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可是温谷已不再理他,来到了门口,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看来道貌岸然的中年人。
温谷向内看去,套房的外间是客厅,装饰豪华之极,全海景的宽大阳台上,种著许多花草。温谷看到一个身形肥胖的中年人,坐在一张藤椅之上,有两个身材十分健美的半裸女郎,一个在替他修剪头发,另一个正在替他修指甲。而他的目光,贪婪地注视著那修指甲女郎丰满的胸脯。
开门的中年人向温谷作了一个手势,转身向阳台:‘王子陛下,那私家侦探来了!’
雷亭王子连头都不抬,声音懒洋洋地:‘哈逊,你告诉他,他该做甚么!’
那个叫哈逊的中年人打量著温谷,温谷的外形,看来是一点也不起眼的。哈逊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是温谷先生?曾在美国──’
温谷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的过去经历,肯定和你没有关系!’
哈逊有著典型欧洲人的装模作样,他作了一个惊愕的神情,道:‘王子陛下有一点要事要解决,他的一位朋友提及你!’温谷闷哼了一声,直截地问:‘甚么事?’
哈逊示意温谷坐下来,搓著手,道:‘请你留意,这件事,至今为止,还是一个秘密!’
温谷有点不耐烦,重复问:‘甚么事?’
哈逊却慢条斯理:‘王子陛下来夏威夷度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温谷‘哼’地一声:‘显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哈逊坦白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子陛下是和两位‥‥‥可爱的小姐一起来的!’
他才讲到这里,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一头白金鬈发,身形高大,一双修长的大腿,会令得任何男人屏住了气息来欣赏,身材健美,容颜娇甜的美人,在门口出现。她满面怒容,向著阳台嚷叫:‘为了玛姬那婊子不见了,我就需要躲在酒店房间中不出去?’
温谷直到这时,才感到有了一些乐趣,这样出色的美人,究竟不是多见的。而且这时,她只穿著一件粉红色、几乎全透明的短睡衣。她虽然怒容满面,但声音仍然极其动听,真可以说‘极视听之娱’。
在阳台上的雷亭王子皱了皱眉,用极不耐烦的声音道:‘闭嘴,你没看到我们有客人?’
那美人儿作了一个极不屑的神情,一个转身,又进了卧室,重重地把门关上。
温谷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哈逊这个中年欧洲绅士,神情看来有点尴尬:‘刚才那位是仙蒂小姐,还有一位,是玛姬小姐,玛姬小姐失踪了。’
温谷笑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可以有生意上门,但现在看来又成了泡影,因为失踪,那应该是警方的事,而不是私家侦探的事。温谷表明了这一点,哈逊摇著头:‘王子陛下不想劳动警方,你知道,他是一个名人,这一类的事,要是让公众知道了──’温谷问:‘失踪了?经过情形怎样?’
哈逊皱著眉,向阳台望去,道:‘王子陛下──’雷亭王子立时道:‘把一切经过告诉他!你既然要他办事,就得让他知道一切!’
温谷又坐了下来。看来雷亭王子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那令温谷的心中舒服了很多。
哈逊答应著,想了一会,才说出了玛姬小姐失踪的经过,以下就是。
雷亭王子今年四十九岁,身体开始发胖,而且像许多到了这个年纪的人一样,越来越懒得用运动去保持自己的身型。尤其是当他发现,金钱比一个体育家的身型,更能吸引美女之后,他任由身体发胖下去。
雷亭王子一直维持著他对美女的爱好,所以他不论在甚么地方,身边永远有各种各样的美女。而且,他永远不单独和一个美女相对──至少两个,甚至更多。这是他的信条──别让任何女人以为你已爱上她,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人,同时陪你上床!
这次到夏威夷来,纯粹是为了调换一下口味──在厌倦了地中海风光和大西洋风光之后,自然就希望到太平洋来换换口味。
哈逊是雷亭王子的亲信兼秘书,替王子做许多事。而刚才在门口,挨了温谷一脚一拳的阿山,是王子的保镳。
王子这次带来的两个美女,仙蒂是北欧还未曾成名的一个小明星,拍过一套极精采的小电影。她在那套小电影中的‘精采表演’,宣传用语是:‘足以令得木乃伊性欲勃发’。雷亭王子看了那套小电影之后,立时吩咐哈逊寄了一张支票给她,叫她前来作伴。仙蒂小姐本来还想维持一下女性的矜持,但是看到了支票上的数字,就乖乖地奉召前来。
另一位玛姬小姐,是今年法国康城影展之中,最出风头的新星。当她赤裸著上身,挺起胸脯,在康城街头走过之际,至少有八十辆车子撞在一起。
带著这样的两个美女到夏威夷来度假,自然是赏心乐事。而且,雷亭王子并不在乎两位美女的明争暗斗,这也是他对付女人的信条之一──让你身边的女人去争斗,这样,她们才会施展混身解数来取悦你!
到了夏威夷,雷亭王子的朋友,就向他提供了一艘极其豪华的游艇。玛姬小姐的失踪,是昨天晚上的时候,在那艘游艇上发生的。
昨天晚上,雷亭王子在游艇上举行盛大的宴会,参加的人超过一百名。可是由于游艇有三十公尺长,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拥挤。
在夕阳西下时分,游艇缓缓出海,太平洋上的晚霞,美丽得难以形容。天空之上,一抹浅紫,一抹明橙,一抹淡红,一大片浅蓝,看得人心旷神怡。
天色黑下来之后,游艇停泊在距离威基基海滩,大约一千公尺处的海面上。远眺檀香山市明灭闪耀的灯光,近聆海水拍在船身上的声响,精美的食物,悠扬的音乐,令得参加宴会的人,就像是置身于仙境一样。
仙蒂和玛姬两个美女,一直傍在雷亭王子的身边,后来,玛姬离开了一会。事后,船长的说法是:‘玛姬小姐走来对我说,等一会,她会出现在甲板附近的左舷。她要我在那时候,用射灯照向她。她强调,一定要使所有人都看得到她,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我答应了。’
玛姬小姐回到了王子的身边,喝了一杯酒,然后,用极诱人的姿态,走向近甲板的左舷。当她站在左舷时,船长遵照她的吩咐,著亮了射灯,射向她,使她在刹那之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射灯之下,玛姬缓缓地转了一个身。还在王子身边的仙蒂,咕哝著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而玛姬双手高举,大声道:‘谁想和我一起游泳?’
随著那一句话,她身上的晚礼服,突然褪了下来,身上变得一丝不挂,把她美丽的胴体,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而由于灯光是如此强烈,所以每一个人,都可以将她身体的每一部分,看得清清楚楚!
雷亭王子有点愤怒地叫了起来:‘快停止!’掌管射灯的一个水手在事后说:‘我听到了王子的叫声,因为玛姬小姐裸立在船舷之时,船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她美丽的身体。男人垂涎欲滴,女人心中都在妒嫉。自然,我也听出王子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愤怒,但是我仍然无法熄去射灯,并不是射灯有了甚么故障,而是那时,我整个人都僵呆了。那么美丽的裸女,即使不为别人,单为我自己,我也要尽可能看个够,要是我遵命熄灯,我会后悔一辈子!’玛姬在全裸之后,并不是静立不动,她声称要去游泳。所以,在射灯之下,她作了几个准备下水前的动作,那几个动作,更把她的美丽展露无遗,而玛姬显然也知道如何去表现她身体的美丽。
然后,玛姬面向大海,身子一耸,自船舷上,向大海跳了下去。
玛姬显然曾受过专业跳水训练,她跳水的姿态,极其优美。
还是那个掌管射灯的水手的话:‘玛姬小姐一开始跳,我连半秒钟都没耽搁,立时使灯光跟著她移动。她用那么优美的姿态,跳进平静的海水之中,使得所有的人,都发出由衷的赞叹声来!’
由于射灯的光芒,始终没离开过玛姬,所以在艇上至少有一半人,是清楚看到玛姬进入海水中的情形的──另外一半人看不到,是由于他们在游艇上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左舷之外的情形之故。
接著,游艇上所有的男人,几乎在一秒钟之内,都涌向左舷,那令得游艇晃动起来,女人则尖叫著,表示著不满。射灯的光芒,停留在海面上,等待著玛姬小姐浮上水面。有十多个年轻人,已经开始脱去了衣服,准备跳下海去,和玛姬共泳。
由于玛姬的‘表演’,游艇上的气氛,被带进了一种狂热的情绪之中。
可是,并没有多久,大约只在一分钟之后,就使人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因为玛姬小姐还没有浮上水面来。
一个年轻人叫著:‘还等甚么?’
他一面叫著,一面勇敢地跳下海去。不到半分钟,他就浮了上来,可是玛姬还是没有浮上来。那年轻人再度潜下去,而且,又有四、五个年轻人跳了下去。
跳下海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浮上来,再潜进水中。但是十分钟之后,还是没有人发现玛姬。
哈逊是所有人之中最镇定的一个,他立时指挥著,叫三名水手,配备了潜水用具,下海去寻找。因为这时,几乎人人都感到:有意外发生了。
狂热的情绪消失,当一小时之后,玛姬小姐仍然踪影全无之际,每个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只有仙蒂,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雷亭王子宣布:‘各位,这里离岸不过一千公尺,玛姬小姐精通泳术,她一定是想故意令我们吃惊,所以游上岸去了,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欢乐。’
来宾没有说甚么,虽然赤裸著游上岸去,听来很怪异,但王子那样说,客人只好接受。于是,宴会继续著,直到午夜。
等到宴会以游艇靠岸而结束,王子等一行人回到酒店,发现玛姬小姐并没有回来之际,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
不过当时,包括一向稳重的哈逊在内,还不觉得事情太严重,因为玛姬小姐的行为一向十分怪异。她既然敢在那么多人之前,展示她的胴体,自然会有更怪诞的行为。
而且,令得他们并不太担心的原因是,玛姬小姐的泳术极其精良,她曾参加过横渡英伦海峡,而且是女子高台花式跳水的冠军级人物。而当晚海水平静,以玛姬小姐的泳术而论,是不可能发生甚么意外的。
雷亭王子十分生气,因为玛姬小姐的怪异行动,会使他在社交界成为嘲笑的对象。这是一桩十分没有面子的事情,所以他曾发狠说,玛姬如果再出现,他一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关于王子的这个决定,最赞成的,自然是仙蒂小姐了。
第二天早上,玛姬小姐还没有出现,王子有点不安了。玛姬是全裸的,如果她被警方扣留了,他更加会成为笑柄!于是哈逊到处去打听,派出了不少人,也利用了不少关系,可是看来玛姬自从跳下海去之后,就再也未曾出现过。这使哈逊想到,要一个专家才能把玛姬找出来,也就是说,需要一个私家侦探。
哈逊对于夏威夷的私家侦探并不是太熟悉,而他又不想随便找上一个,所以他打电话,向他的美国朋友询问。他问的是美国情报机构的一个高级人员,是温谷的同事,那同事知道温谷在夏威夷,所以推荐了他。
这就是为甚么,温谷会来到雷亭王子的套房中的原因。
等哈逊向温谷讲完了经过──在这过程之中,美丽的仙蒂小姐曾四次走出卧房,发出抱怨的话,令得温谷十分高兴。
那时,王子也已经修饰完毕,他站了起来,从阳台走进来,道:‘把她找出来!’
温谷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她的泳术,你们可以肯定?
’
哈逊道:‘绝对肯定!’
温谷再问:‘当时,附近有没有别的游艇?’王子的神情很不耐烦,挥了挥手,示意哈逊回答问题。他自己和那两个女郎,进了另一间房间之中。
哈逊道:‘当然有,你的意思是──’
温谷道:‘我不排除任何可能性,包括玛姬小姐一跳下海,恰好有一条大白鲨在海中等著她!’
哈逊乾笑了两下,签了一张三千元的支票给温谷:‘有三天时间,应该可以把她找出来了?’
温谷心中暗叹了一声,对方出手阔绰,而且事情看来并不难办,这是一桩好差事。
他收下了支票,道:‘一有她的下落,我立时通知你。我当然不会到处去张扬,请你给我玛姬小姐的照片。’温谷告辞离去的时候,那保镳用十分凶狠的眼光瞪著他,温谷并不理会。
要办成这样的一件事,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
可是温谷料错了。第一天,一点结果也没有,那已令得他十分沮丧,到了第二天,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时,温谷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侦查任何案件?
玛姬小姐的样子,是任何人一看都不会忘记的。两天来,他在玛姬可能出现的地点,问了上千个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见过玛姬。
第三天,温谷进行得更努力,可是仍然没有结果。当然,他曾努力工作过,不必把收到的酬金还给人家,可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却进行得这样不顺利,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当天色快黑下来之际,温谷租了一艘小汽艇,驶到了三天之前,雷亭王子那艘游艇停泊的地方,缓缓地打著转,望著被晚霞衬托得光亮如金色缎子一样的海面发怔。
一个全裸的美女,精通泳术,在这样平静的海面跳进海中去,会发生甚么事呢?
他抬头望向岸,天色渐渐黑下来,岸上的灯火,灿烂异常。
温谷想:玛姬是不是已经回到欧洲去了呢?事实上,他考虑过这一点,但是海关却没有她出境的记录。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海水渐渐变得黑而深,闪耀著不可捉摸的闪光,看来极其神秘。
温谷有过长时期处理神秘案件的经验,他自然也知道,海洋是极其神秘的。人类对海洋所知,实在甚少,人在海水之中,可以发生任何事。别说是一个赤裸的美女,美国的一艘核动力潜艇,就曾莫名其妙在海底失事,潜艇上的官兵,无一生还,潜艇的残骸也不知沉到了何处。这艘核能潜艇是‘长尾鲛号’,当时的调查工作,温谷也曾参加。
但是,在那么平静美丽的海水之中,难道也潜伏著危机吗?
温谷由于职业上的警觉,总使他感到,一个人失踪超过三天,她的处境,就可能凶多吉少了!
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温谷才叹了几口气,他必须面对失败,要去向哈逊报告,他的搜寻没有结果。有了上次的教训,温谷穿上了比较整齐的服装,进入了酒店的大堂。
雷亭王子正借用酒店的宴客厅,在广宴宾客。温谷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在等著见哈逊,那人有著半稀疏,但是经过悉心梳理的灰白头发。温谷几乎看了一眼之后,就可以肯定那人是一个警务人员。
哈逊从宴会厅走出来,先向那灰白头发的人道:‘白恩警官?’
那人点了点头,哈逊现出疑问的神色来,白恩警官道:‘我接到报告,你们的旅行小组之中,有一个成员失踪了,所以我来问一下!’
哈逊皱起了眉,向温谷望来,温谷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表示没有结果。
哈逊的神态十分小心,他道:‘是有一位女士,暂时离开了我们几天,可是,她一定会再出现的!’
白恩扬眉道:‘是吗?据我所知,她在游艇中跳下海去之后,就没有出现过!’
哈逊有点恼怒:‘是的,上百人看她跳进海中去,她是想游泳!’
白恩的态度仍然很坚定:‘一个人如果下海游泳,通常会浮在水面。如果跳下去之后,一直没有浮上来,那会使人联想到发生了意外──当时为甚么没有人通知警方?’白恩的话已经渐渐严厉了,温谷在一旁,用欣赏的眼光望定著白恩,又等待著看哈逊如何应付。哈逊的神情有点狼狈:‘嗯‥‥‥当时‥‥‥没有人想到会有甚么意外。玛姬小姐的行为,一直是‥‥‥十分特别的。’
白恩闷哼了一声:‘到现在,还是没有人向警方正式报案?
’
哈逊考虑了一下,道:‘有必要吗?她或许是在甚么熟人那里,只是不想露面!’
白恩警官倒也没有坚持,只是道:‘最好是这样!’温谷在这时,插了一句口,令得哈逊先生对他怒目相向。他道:‘我看警方应该开始寻找玛姬小姐,过去三天来,我已尽了一切努力,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哈逊提高了声音:‘完全没有必要!你找不到她,是由于没有尽责,或者,你根本没有能力!’
温谷的脸涨得血红,一伸手,把哈逊抓了起来。
白恩连忙拦在温谷和哈逊的中间。温谷放开了手,悻然转身走出去,当他走出酒店之际,白恩追了上来,叫住了他。
白恩对温谷很客气:‘去喝一杯酒?’
温谷道:‘好,可是别在这座该死的酒店!’白恩表示同意,两个人各自驾车,由白恩带路,来到了一家游客找不到的酒吧──‘猴子酒吧’。酒吧有一只巨大的笼子,里面养著几十只不断在跳来蹦去的长尾猴。
他们互相介绍了自己,温谷约略提起了一些自己过去的经历,发了几句牢骚,白恩静静听他说这三天来调查的经过。
等到温谷讲完,白恩叹了一声:‘我有预感,这位赤裸的美人,和其他六个人一样,都神秘失踪了!’
温谷大感兴趣:‘其他六个人?对了,我在报上看到过一对新婚夫妇失踪的新闻,还有四个人是怎么一回事?’白恩还未曾开始叙述,就先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这使温谷知道,白恩警官将要讲的事,一定是既神秘又恐怖。
白恩一下子喝乾了酒,道:‘这里‥‥‥太吵了,你有兴趣来我办公室?’
温谷用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代替了回答。
当他们到了白恩办公室之后的半小时,温谷已经从白恩的叙述和档案资料上,知道了另外两宗失踪案的经过。他皱著眉,那两件失踪案,看来是如此神秘而不可思议,温谷的思绪,全然沉入一种极度迷惑的境地之中。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在花马湾失踪的四个人的身分,已经得到证实,他们来自美国东北部的缅因州,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他们告诉家人,要到夏威夷享受一下海滩和阳光,可是在一个月之后,仍然未见他们回去,也没有信息,他们的家人就开始通过警方查询。当这两男两女的资料,送到夏威夷警局之际,白恩警官立时想起了那只手,那四个人。
他召来了潜水用具的出租人,又找来了流浪少年柯达,两个人都认出了正是那四个人。那四个人是在突然之际失踪的──柯达所说的话看来可信。那么,事实是:两男两女突然失踪,其中一个失踪者‘男性’的手,却留了下来!
那四个人到哪里去了呢?即使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务人员,想起来也有不寒而栗之感!白恩声明:‘这就是我为甚么,对在海中失踪的人特别敏感的原因。’
温谷知道,白恩是指他对玛姬小姐的失踪一事而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三件失踪案,我看‥‥‥性质很不同‥‥‥那一对新婚夫妇,甚至不是海中失踪的,他们失踪的地点也未能确定!’
白恩有点恼怒:‘我可以肯定,玉代市场的职员,一定隐瞒了甚么,我想他们是在市场内失踪的!’
温谷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他们是在市场中遇害的?’白恩缓缓摇著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觉得,那位负责收银机操作的乔丝小姐,十分可疑!她一口咬定,没有见过这一对夫妇!’
温谷对白恩的怀疑,未置可否,他托著下颔,道:‘运用我们的想像力,一件一件地来想,花马湾的那一宗,已知的资料最多!’
白恩道:‘是的,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失踪的。提到想像力,你有甚么想像?’
温谷先解释了一下:‘你知道,我长期以来的工作,都和一些十分怪异的现象作伴。所以我的想像,可能是和一般的方式不同!’
白恩笑了起来:‘听听再说。’
温谷沉声道:‘四个人在海水之中,突然消失,而其中又有一个人,留下了一只手。我想,最大的可能,是他们遇到了海洋之中,可怕的生物的袭击!’
白恩摇头:‘不对,他们当时,并不是真在海中,而是在一个岩洞中,海水可以通过狭窄的通道涌进来。如果有甚么海洋生物袭击他们,又能使他们在刹那间消失的话,这种生物一定十分庞大,无法到达他们四人所在的那个水洞之中!’白恩一面说著,一面把那‘水洞’附近的地形图,指给温谷看。温谷道:‘是的,可是你可知道,有一种乌贼,它的触须可以有好几十公尺长?又有一种水母──’
温谷还没有讲完,白恩已经笑了起来:‘你是说,他们四个人是被一只大乌贼的触须卷走了,而且吞食了,而且吃剩了一只手?’
温谷有点不高兴:‘我说过,我的想像力,你可能不会接受!’
白恩仍然抱著嘲笑的态度:‘玛姬的失踪,倒也可以作同样的解释,但是那一对新婚夫妇呢?如果他们在市场失踪,是甚么东西吞吃了他们?是那些波士顿龙虾?这太像是五十年代的科幻电影了!’
温谷显得更恼怒:‘我只不过提出了我的想法。从遗留在水池中的物件来看,我不认为这一男一女,还会生存在世上!’白恩还想笑,可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事情实在太诡异可怖了。人无缘无故消失,有的留下了一只手,有的留下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有的甚么也没有留下──虽然玛姬失踪,还只是三天,但是事情似乎也十分不对劲。
温谷感到有点话不投机,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就在这时候,一个警官推门进来,道:‘白恩,那个会议的保安工作,我们要作甚么准备?’
白恩挥著手:‘我们负责的是外围保安工作,那些大人物的安全,由华盛顿来的人负责。’
温谷扬了扬眉,他知道那警官口中的‘那个会议’是甚么会议。报上登著,会议的正式名称,应该是‘世界各国对海底资源分配计画会议’。
海洋,覆盖著地球面积的四分之三。当陆地上的资源,渐渐被人类发掘殆尽之际,人类自然而然,想到了海底所蕴藏的各种丰富资源。
事实上,海底石油的开采,早在几十年前,便已实行。苏联的基辅油田,就是从海底取得石油的,英国的北海油田,更是举世知名。
近年来,科学家又发现,在大洋的深底,被称为‘海沟’的一种地理现象之下,蕴藏著惊人的金属矿藏。科学家将这种在几千公尺深海底的矿藏,定名为‘锰团块’,据估计,这种矿藏,是陆地矿藏的八十倍到一千倍。尤其是放射性元素的蕴藏量,钴、铀,藏量之丰富,更可以使任何有意制造核武器,或取得核动力的地区垂涎欲滴。
这些矿藏的主权属于甚么人?应该怎么分配?由于大海不属于任何国家,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在科学技术还未曾可以开发这些矿藏之时,这问题并不迫切,可是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之下,这个问题,已经需要开始解决了──要不然,极有可能因为争夺资源,而形成大规模的战争。
引起各国政府开始讨论,如何分配海底资源的直接起因,是一个中法混血儿李邦殊‘干的好事’。
李邦殊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早几十年,很奇怪,中国浙江省的一个小县份青田县(历史上著名的预言家刘伯温,就是浙江青田人),有许多人,离乡背井,选择了法国作为他们的侨居地。
青田人到了法国,生活当然不会很好,但是倒有不少法国女郎,十分喜欢中国人,所以娶法国女郎做妻子的中国人相当多。
第一代在法国生活的中国人,生活当然不会很好,可是他们的下一代,却和典型的法国人没有甚么分别,李邦殊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邦殊’是他法文名字的译音,‘李’是他的姓。
李邦殊并不是甚么大人物,如果说他能组织一个大规模国际会议,而且这个国际会议,显然不会在和谐的气氛之下进行,并且,这个会议的结果,对人类历史今后的发展,和国际局势有重大影响的话,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可是李邦殊的工作,却直接影响了这个重要会议的举行。
李邦殊的工作是甚么呢?他从事的工作,可以说是冷门之极,他是一个深海潜水专家。
深海潜水,是一桩极度危险的事,世界各地,都有人从事这项工作,但是以法国对深海研究工作最先进。李邦殊和他的同伴,深海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制造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小潜艇。这种小潜艇,可以在脱离了母船之后,潜入超过三千公尺的深海,观测海沟,并且利用小潜艇上的机械臂,把深海海底的东西采下来。
这种小潜艇的性能十分高超,本来,也未曾引起甚么人的注意。可是自从去年,李邦殊驾驶著这种小潜艇,潜到了大西洋的‘魔鬼海沟’,并且采集了海沟中许多岩石标本,证明这些岩石之中,蕴藏著丰富的稀有金属之后,就变得相当轰动,李邦殊也成了国际间瞩目的人物。而海底资源的分配,也被提到日程上来,那个会议,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召开的。
李邦殊年纪不大,三十三岁的生日才过。他身形高而瘦,不修边幅,有著中国人的肤色,但是却有欧洲人深邃的眼睛。从外型来看,他看来像艺术家,更多于像是科学家。
这个国际会议,在各国政府进行了多次商议之后,再由联合国海洋组织,安排在夏威夷举行。由于海底资源是如此丰盛,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想先占一点权益,而绝不考虑自身是不是有能力去开采。所以预料那必然是一个有著激烈争论的会议,各国政府都尽可能派出重要的人物来参加,尤其是一些具有野心的国家。
举例来说,北非洲的一个国家,就派出了有著将军头衔的重要人物黄绢──对了,就是由‘国际狂人’卡尔斯将军统治的那个国家。
这样重要的国际性会议,保安工作自然十分重要。由于夏威夷的警力不是十分坚强,所以华盛顿方面派了专家来。
温谷很了解这种情形,如果他还在华盛顿的工作岗位上的话,那么,保安工作说不定会由他来负责。这时,他听到了白恩和他同事的对话,心中多少有点不是味道的感觉,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温谷回家的时候,已经很迟了──他又在一家酒吧中消磨了两三小时。他住在一幢设备相当高级的大厦之中,当他停好了车,走向大厦的大门之际,一个守卫走过来,道:‘温谷先生,有一位东方人等你很久,甚至在大堂的沙发上睡著了!’温谷随口问:‘他可有说自己的名字?’
警卫摊著手:‘他说了,可是发音十分怪,我没有法子记得住!’
温谷耸了耸肩,从停车场的门搭电梯,到了大厦的大堂。大堂的布置,不比一般酒店逊色,温谷一进大堂,就看到了那个面向著沙发背躺著的人。他迳自走过去,当他看清了那人是谁时,他又高兴又惊讶地叫了起来:‘原,天!是你,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被他的叫声惊醒,而从沙发上坐起来的,是原振侠。
那当然是原振侠,可是温谷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原振侠看来又黑又瘦,而且在他的眉宇之间,充满了一种异样的忧郁,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他的心中,一定有著极度的不快乐。
但是无论如何,温谷看到了老朋友,还是高兴莫名。他张开了双臂,用力抱了原振侠一下,又用力拍著他的背,不断地道:
‘真好,我们又在夏威夷见面了!’
原振侠现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没有说甚么。温谷更感到这个年轻的医生,有了相当大的改变,他看来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爽朗热诚了。
温谷吸了一口气,他绝对可以肯定,原振侠有著沉重的心事。他拉著原振侠,走向电梯,到了他居住的那个单位。当两人在阳台上坐定,手中有酒,而又面对著檀香山‘钻石头’的灿烂灯光之际,温谷才道:‘原,事业上有不如意?’温谷已经准备好了劝慰词,如果原振侠的回答是肯定的话,他就告诉他,没有人比他在事业上更倒霉的了,一时的挫折,实在算不了甚么。
可是原振侠却缓缓摇了摇头。
温谷扬了扬眉,笑著,向原振侠举了举杯:‘那么,恭喜你,你一定在恋爱了!’
原振侠望著远处闪耀的灯光,神情苦涩,一下子喝乾了杯中的酒,喃喃地道:‘恋爱?或许是,不过‥‥‥那是甚么样的恋爱?’
温谷看出事情相当严重──眼前这个小伙子,显而易见,有著极度感情上的烦恼。而且,这个烦恼如果不解决的话,可能会毁了他的一生!
温谷替原振侠添酒时,用老朋友的语调问:‘对方‥‥‥十分难追求?’
原振侠并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温谷感到有点愤怒,他觉得原振侠的态度,太不够积极,所以,他又用力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振作一点,老朋友。照我看,你追求女孩子,应该是容易不过的事!’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的女孩子,或者是,但不是她!’
温谷直接地问:‘她是谁?’
原振侠又一口喝乾了酒,神情更苦涩:‘你应该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到了夏威夷,我告诉自己:别去想她,随便她在哪里,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她在你身边,或是她和你相距一百万公里,都是一样的,别再去想她!可是,我还是来了,莫名其妙地来了,想见她,可是又没有勇气去见她!’
温谷呆住了不出声,他已经知道原振侠心中的‘她’,是甚么人了!
他想说几句话,劝一下原振侠,可是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原,你‥‥‥你和‥‥‥那女人之间的距离,的确太远了!’
原振侠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目光望向温谷:‘没有法子接近?’
温谷苦笑,原振侠那种苦涩的感觉传染了他,他很替自己的好朋友难过。考虑了一下之后,他才道:‘这个女人‥‥‥她如今的地位是这样高,原,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就算你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和她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原振侠咽下了一口口水:‘是的,她如今不但实际上,统治著一个国家,而且,在亚洲大豪富王一恒面前,也有极度的影响力,是国际上最强有力的女人──我真不明白,自己为甚么不能忘记她?我‥‥‥那样思念她,只怕她早已记不起,我是甚么人了!’
温谷喃喃地道:‘你这样思念一个人,而这个人可能根本记不起你是谁来,这真是悲剧!’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顺手取起一叠报纸来,飞快地翻著,他显然早已看熟了这份报纸,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他要找的那张照片。照片相当大,背景是机场,照片中的主要人物,是一个身形颀长,穿著军装,但是长发在风中飞扬的女郎。
那女郎不论是她美丽的脸庞,还是她那动人的体态,都充满了野性。原振侠怔怔地望著照片,温谷喃喃念著照片的说明:‘黄绢,世界上最富传奇的女性,来本市参加海底资源分配会议。
她不但代表了她的国家元首卡尔斯将军,而且代表了整个阿拉伯世界。’
温谷念到这里,抬头向原振侠看了一眼,继续念报上刊载的有关黄绢的一切:‘黄绢将军一下专机,就对记者说,她所代表的力量,有开发任何地区海底资源的实力。不但有资金,而且有足够的技术,亚洲最先进的技术可以由王氏集团提供。所以任何国家,如果轻视她所代表的力量,将是极度的不智──’温谷念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原,她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不可及了!’
原振侠有点失魂落魄:‘我不管她现在是甚么身分,只记得她和我在一起时的一切!’
温谷道:‘原,人是会变的!’
原振侠闭上眼睛一会,长叹著。温谷继续念:‘黄绢将军最轰动国际的行动是,在伦敦的国际航空大展上,她一下子就订购了总值六亿英镑的飞机。另一件,是她几乎垄断了法国出产的“飞鱼式”飞弹的买卖,这种飞弹在最近的南大西洋海战中大出风头。据知,黄绢将军曾在法国生活过长时期,所以她轻而易举,可以在法国展开她的活动。这次海底资源会议的促成人之一,法国的李邦殊博士,据悉,和黄绢将军在法国时,早已相识。看来,这位美丽得可以作任何杂志封面的将军,是如今世界上,最叱吒风云的女人!’
温谷一口气念完,停了一停,又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句,才语重心长地道:‘原,你是甚么?’
原振侠的神情沮丧,但是又有一种不可折服的神态:‘我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
温谷长叹一声:‘好了,既然你要执迷不悟,为甚么不直接去见她?为甚么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去见她,告诉她你爱她!
’
温谷的话,已经接近残酷了,原振侠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著抖。温谷心中感到更难过,但是他却又必须这样做,因为他喜欢原振侠,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他不想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在毫无希望的情形下,沉沦在苦恼之中!
原振侠并不是那样没有决断的人,可是在感情的纠缠之中,他看来实在令人气馁。他叹了一声:‘我一到就想见她,但是她在参加一个宴会,而我没有请柬。那宴会,是一个甚么没落王子举行的!’
温谷‘喔’地一声:‘雷亭王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温谷忙道:‘原,有几桩怪事,你或者有兴趣听听,有几个人,神秘失踪了,你想知道经过情形?’原振侠看来,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他缓缓摇著头:‘我不认为有甚么失踪,比尼格酋长失踪更神秘的了!’温谷道:‘未必,这三宗失踪案,还只是开始,谁知道它们后面,隐藏著甚么样的神秘!’
原振侠仍然一点也没有兴趣的样子,这真令得温谷十分伤心,原振侠显然深受到那种不可能追求得到的情爱的折磨。真难想像他对新奇、神秘的事,也会表示失去了兴趣!
温谷也注意到了原振侠心不在焉地不断望著电话,他又问:
‘你在等甚么人给你电话?’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是的,我留了你的电话号码,希望她会打来──’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原振侠几乎是直跳起来,他也顾不得那不是他自己的住所,一下子抓起了电话,可是立即又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把电话交给了温谷。
温谷接过电话:‘哪一位?白恩警官,甚么?又一宗‥‥‥你是说情形和玛姬小姐失踪一样?这次失踪的是甚么人?一位深海科学家?这不是太戏剧化了吗?我没有甚么意见,真的没有‥‥‥你说甚么?谁在找我?一位将军?我可不认识甚么将军──’
温谷在讲电话的时候,原振侠仍然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望著远处的灯火。直到听到了‘将军’两个字,他才震动了一下,接著,他神情惊愕地望向温谷,因为温谷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温谷的神情看来也有点异样,他在继续讲著电话:‘喔!是那位将军。是的,我们以前见过,她找我干甚么?我调查玛姬的失踪,已经失败了!’
原振侠陡然紧张起来:‘谁,是她?’
温谷向原振侠点了点头,又对著电话:‘好,如果她坚持要见我,我会去和她联络,我知道了!’
温谷放下了电话,原振侠站在那里,身子甚至有点微微发抖。温谷深深吸了一口气:‘去见黄绢,去不去?’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道温谷这样提议,是甚么意思。温谷已经向门口走去,并且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著。
到了电梯之中,温谷才道:‘黄小姐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深海科学家,突然失踪了。她知道我在夏威夷,希望我帮助她去寻找。’
原振侠怔了一怔:‘李邦殊博士?’
温谷道:‘好像这个名字,这个人看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原振侠没有表示甚么,他这时的心情,使他对这件事的想法,和普通的反应不同。李邦殊这个杰出的深海科学家失踪了,但是他不像往常那样,去想这位科学家何以会失踪,他只是想:不错,李邦殊是一个重要人物,黄绢也是‥‥‥要是我失踪了,黄绢是不是也会焦急?还是根本不在意?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自然神情恍惚,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温谷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喂,请你别像一个初恋的少年那样,好不好?’
原振侠深深叹了一声,和温谷一起上了他那辆破旧的车子。
温谷发动了车子,才道:‘黄绢在海边──’他停了一下,又解释道:‘就是李博士失踪的地方。’接著,他又重重撞了原振侠一下:‘你这样子,不要说黄绢这样的女性,看来你只能吸引中学生!’
原振侠瞪了温谷一眼,仍然没有说甚么。
车子转进通向阿拉莫那公园的那条路时,就可以感到事情有点不寻常了。公园本来十分宁静,入夜之后,慢跑者都回去了,野餐的人也大都尽兴了,只有一些情侣,还留恋著夜色,那条长堤上还有他们的踪迹。可是这时,老远就可以看到,堤上灯火通明,至少有六辆以上的警车停著,还有不少房车。
温谷驾车直驶了过去,两个警员拦住了他,道:‘对不起,暂时封闭了!’
温谷道:‘白恩警官在等我。’
两个警员对著无线电对讲机讲了几句,挥手令车子过去。
温谷把车子一直驶到海边停下来,那里聚集著不少人,正在向灯火通明的长堤指指点点。
这时正是涨潮时分,一个一个浪头卷过来,打在堤下的岩石上,激起洁白的浪花。在这样的长堤上走著,本来是十分富于诗情画意的事,可是这时,温谷和原振侠只是急急向前走著。温谷是急于想知道,李博士的失踪是怎么一回事,而原振侠是急于想见到黄绢。
海边的风相当大,原振侠在老远,就看到在海堤上,灯光聚集的地方,有很多人站著,在远距离看来,那些人只是一个个的人影。其余的人影,对原振侠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其中有一个却不同,那颀长苗条的人影,随著海风飞舞的长发,那就是他心中的黄绢!
原振侠的心跳加速,他几乎是奔向前去的。距离渐渐近了,原振侠可以看清楚黄绢了。黄绢正在发怒,当她发怒的时候,她体内的野性更充分显露在她的脸上,以致看来,简直像是一头猎豹一样。
在她面前的,是两个身形十分高大的汉子,这种打扮神情的大汉,一看就知道是保镳之类的人物。黄绢正以一种听来十分沉,但却可以给人以震撼的声音,在斥责那两个人:‘你们为甚么不跟著李博士下去?’
那两个人嗫嚅著,想分辨,但是又慑于黄绢的气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温谷和原振侠已来到近前,白恩警官迎了上来,用奇怪的眼光望了原振侠一下,转过头去,高声叫著:‘将军,温谷先生来了!’
黄绢放过了面前的那两个大汉,转过身来。温谷故意闪开了身子,好让黄绢看到他身边的原振侠。黄绢才转过身来,想和温谷打招呼,可是刹那之间,她呆住了──她看到了原振侠!
原振侠盯著她,想捕捉她看到了自己之后的内心反应,黄绢像是一头在奔驰中的猎豹,陡然停了下来一样。她大而明媚的眼中,闪耀著光采,很难捉摸那是代表了她心中的惊讶还是高兴。
她的口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可是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可以肯定的是,她见了自己之后,感到了震动。
但是随即,黄绢内心的感情,就不能再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找到丝毫了。她扬了扬眉道:‘真是意外,你好吗,振侠!’原振侠向前走去,这时候,他看来也完全是镇定和正常的。
其实,原振侠从来也未曾像现在那样紧张和脆弱,但是他早已告诉自己,何必表现出来呢!黄绢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她面前表示自己是多么思念她,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原振侠甚至怀疑,除了实际之外,黄绢是不是还有浪漫的情怀!
但是虽然这样,当原振侠继续向前走去之际,他还是忍不住道:‘只是“你好吗”?’
黄绢的嘴角向上微微翘著,这种神情,使她看来更是动人。
而她灵活的大眼睛,用一种十分专注的神采,注视著原振侠。
原振侠没有得到答案,但是他也满足了。黄绢虽然未曾出声,但是她的神情像是调皮地反问:你还想我怎样呢?
而更重要的是,黄绢这时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叱吒风云的甚么将军,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美丽而难以捕捉的女人!
黄绢转向温谷:‘真好,老朋友好像都来了!’她立时又抬头向白恩警官:‘潜水蛙人怎么还没有来?’白恩忙道:‘快到了!’
原振侠这时,才注意到有不少人在海堤上,有几个看来是政府人员、警官,有几个显然是黄绢的保镳和随员。这时,在海堤的入口处,又传来了争吵声,一个警员奔过来,喘著气:‘有记者要来,怎么办?’
黄绢沉声道:‘赶他们走!’
白恩警官苦笑了一下:‘小姐──’他立时改口:‘将军,美国是一个有新闻自由的国家!’
黄绢闷哼了一声,向前走去,她的保镳立时跟了过去,显然她不愿意和记者有任何接触。她向温谷和原振侠招手,两人跟著她,穿过了记者群,不少记者举起相机来,闪光灯的光不断地闪著。
来到了海滩边上,有两艘快艇等著,黄绢和温谷、原振侠,两个保镳上了一艘,其余的保镳上了另一艘。不一会,就驶到了一艘游艇之旁,黄绢才道:‘在这里,我们可以避开记者了!’在船舱中坐定之后,原振侠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黄绢。
可是黄绢却一眼看得出,是故意在规避他的眼光,这令得原振侠很高兴。
这至少证明,在她的心中,自己是有一定份量的。
温谷把自己舒服地埋在丝绒沙发之中,问:‘李博士失踪,是怎么一回事?’
黄绢并没有直接回答温谷的问题,只是大声向外:‘把那两个饭桶叫来!’
那两个‘饭桶’很快出现在船舱之中,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黄绢放缓了声调:‘由于李博士是我的好朋友,又是这次会议的一个重要人物,而这次国际会议,又必然会有大量的纠纷,为了李博士的安全,所以我派了两个人,保护他。’温谷道:‘他们好像没有尽到责任?’
那两个保镳涨红了脸,一个年纪较长的道:‘将军,我们所说的经过,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黄绢沉声道:‘好,再对这两位先生说一遍!’年纪较轻的那个,神情有点激动,道:‘博士根本不喜欢我们一直跟著他,我们只要和他稍微接近一点,他就大声呼叫著,要我们走开!’
黄绢发出了一下如同愤怒的猎豹一样的咕噜声,原振侠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黄绢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却无法在她的神情上,看出她对这种注视是喜爱还是憎厌。温谷在这时插了一句:‘将军,我还不知道你为甚么要见我!’黄绢用力一扬头,这个充满活力的动作,使她的长发一下子从一边甩到了另一边。她道:‘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而我又知道,一个有非凡能力的老朋友就在这里,当然我想到要他出点力!’
温谷深吸了一口气:‘非常感谢,那就是说,我和我的伙伴,已经接受了你的邀请?’
黄绢扬了扬眉:‘你的伙伴?’
温谷向原振侠指了一指:‘需要我作正式的介绍?’原振侠当然不是温谷私家侦探事务所的‘伙伴’,温谷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为了想制造一些原振侠和黄绢接近的机会──虽然他十分明白地知道,这一对男女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远,自己再努力也没有用的!
原振侠也知道温谷的意思,他不由自主,低叹了一声。黄绢在这时候,突然有点夸张地笑了起来:‘你的伙伴,好像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原振侠沉著声:‘或许我不再年轻了!’
黄绢转过头去,用明彻而锐利的眼光,直视著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不再年轻,你更需要朝气!’原振侠的心中乱成了一团,他在仔细玩味黄绢的这句话时,黄绢已经向那两个保镳道:‘继续说下去,李博士是怎么失踪的!’
两个保镳神情苦涩,那年纪较长的道:‘由于李博士这样讨厌我们,所以我们只好远远跟著。李博士在海边的长堤上散步,那时天还没有黑,他在一个日本人的身边站了一会,那日本人正在拍摄夕阳的景色。然后,他就来到长堤的尽头,就在堤上坐了下来,一直注视著大海。’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年轻的一个接著道:‘我们看他一直坐著不动,像是在沉思,就慢慢地接近他一点,离他大约三公尺,才停了下来。’
那两个保镳已经保护了李邦殊几天,所以知道,李博士如果沉思起来,会一动不动,坐上很久。所以当他们来到了适当的保护距离之后,也坐了下来。在半小时之后,李邦殊还未曾叱喝他们,那令得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不过虽然如此,其中一个烟瘾相当大的,却始终不敢取出烟来抽,怕惊动了李博士,他只是向著海风,深深地吸著气。
两个保镳都不知李邦殊在作甚么,李邦殊看来像是石像一样,只是面对著大海,一动不动。
天色迅速黑了下来,李邦殊仍然坐著不动。坐在水泥铺成的长堤上,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可是李邦殊却一点没有移动的意思。
天色更黑,月亮升上来,映得海水闪闪生光。一个一个卷向堤下巉峨岩石上的浪花,像是万千银珠一样,随著轰隆的撞击声而散了开来。
大约在李博士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小时之后──那两个保镳实在十分负责,他们互相之间有默契,至少其中一个的视线,要保持在李邦殊博士的身上。所以,当李邦殊的脸上,一现出那种惊讶莫名的神情之际,他们立即觉察到了。
或者说,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先觉察到,立即示意另一个注意。
李邦殊在望著大海的时候,本来是连脸上的肌肉都不动一下的。可是这时,他却现出了惊讶之极的神情来,而且身子俯向前。
这种情形,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李邦殊一定是在海中,发现了甚么不寻常的事物,两个保镳立时一弹而起。
就在这时,李邦殊也站了起来,而且,很明显地,他是要向长堤下面攀去!
那两个保镳一起叫了起来:‘李博士,你想干甚么,我们可以代劳!’
两个保镳事后的回忆是,那时李博士的动作,看来是想攀下长堤去,去仔细察看海中引起了他惊讶的东西,或是把他发现的东西去拾起来,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叫喊。
而从长堤上攀下去,大约是三公尺,就是岩石。那些黑色的岩石,千百年来,一直受著浪花的冲击,有不少冲浪的青年,会贪方便,就在这里爬上攀下。但是对于李邦殊这种地位重要的人来说,这种行动,多少危险了一些,所以两个保镳要加以阻止。
当两个保镳奔到长堤边上之际,李邦殊已经攀下了一步。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想去把李博士拉上来,可是李邦殊却厉声骂道:‘滚回去!’
两人仍然伸著手,年长的那个道:‘李博士,下面的岩石十分滑,你──’
李邦殊抬起头来,在月色下,可以看到他的脸色通红,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为甚么。他显然是用尽了气力在叫喊:‘滚开,你们滚开!’
两个保镳无可奈何,他们并没有‘滚开’,只是站直了身子而已。
由于李邦殊的态度是如此坚决和凶恶,所以他们两人只好无助地站著,看著李邦殊的行动。
李邦殊攀下了石堤,站在一块岩石上,那时,他的双脚,已然浸在海水之中了。两人看到他用一种十分焦切的眼光,望著前面离他不远处的海面。
那一幅海面上有甚么?甚么也没有,只有海水,和月光映在海水上的闪光。
两个保镳中的一个问:‘天,他在看甚么?’另一个显然不满,道:‘看起来,倒像是海中有一个裸体的金发美女!’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之际,一个十分大的浪,卷了过来。那浪的来势十分汹涌,一下子,海水就淹到了站在岩石上的李邦殊的腰际。两个保镳一看情形不对,就算再挨骂,也要把他弄上来才行了。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李邦殊突然发出了一下大叫声,身子向前一耸,人已经扑向海水之中。
两个保镳吓傻了,连忙向石堤下攀去──这可能是他们犯的一个错误,石堤的坡非常陡峭,长期受海浪的冲击,十分滑,所以两人虽然连跌带爬地滑下去,顾不得是否会受伤,但还是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视线离开了扑向海中的李邦殊。
当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在岩石上站稳的时候,那个卷过来的浪头已经退了下去,而李邦殊也已经不见了!
两个人大叫著,在第二个浪还未打上来之际,便已不顾一切地向外游去,一面游,一面仍然叫著李邦殊的名字。在半小时之后,李邦殊还没有出现,两人知道事情的严重,也知道那绝不是凭他们两人之力,能把李邦殊找回来的了。
于是,他们攀上了长堤,奔向电话亭,一面通知黄绢,一面通知警方。
两个保镳的身子还不住在发抖,黄绢望向温谷,冷冷地道:
‘自然是国际阴谋,李博士掌握了大批海底资源的实际资料,有许多是还未发表过的,这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宝贵文件!’温谷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没有他已知的那些失踪案在前,他也会同意黄绢的看法。但这时,他却宁愿相信,李邦殊的失踪,和那些失踪案有关联。所以,他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立时表示自己的意见。
黄绢已十分坚决地道:‘上校──’
温谷忙摇了摇手道:‘我只是一个平民,别再提我以前的军衔!’
黄绢昂然道:‘我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将军!温谷先生,帮助我一起粉碎那个阴谋,在海底资源的分配上,阿拉伯集团一定要得到最高的利益!’
温谷仍然没有回答,就在这时,游艇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有人在大声呼喝,有人在高声叫著。温谷刚听出其中一个在高叫的,是白恩警官的声音,一个中年人已奔进舱来,喘著气,道:‘将军,李博士‥‥‥警方找到了李博士!’黄绢直跳了起来,温谷也不由自主‘啊’地一声!警方找到李博士了,那是甚么意思?至少,这证明李邦殊的失踪,和以前那几宗不一样了?
白恩警官的声音继续传来:‘去通知你们的将军,李博士的情形并不是太好,船上有没有医生?’
随著白恩的叫声,他已经出现在船舱门上,他身上大半湿透了,因为他扶著一个全身透湿的人。那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面色煞白,看来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还有一个警官,扶著这个人的另一边。
黄绢一看就叫了起来:‘邦殊!’
不问可知,那被扶著的半昏迷的人,就是失踪了,又被警方找回来的李邦殊博士了。
原振侠本来一直只是失神地坐著,连那两个保镳的叙述,他也只听进去了一半。可是他是一个医生,一看到了情形像李邦殊这样的人时,他专业训练的本能,却立时使他活跃了起来。
他以极快的动作,扶著李邦殊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而且大声吩咐著,要乾的毯子。再把李邦殊身上,沾满了海藻的衣服剥了下来,并吩咐一个人,把乾毛毯用力擦著李邦殊的皮肤。
同时,在他的吩咐下,有人拿了一杯白兰地来。由温谷托起李邦殊的头,原振侠撬开了他的口,强迫他一口又一口地喝著。
忙碌了十分钟之后,李邦殊才伸手,推开了酒杯,睁开眼来──其实,他的眼睛是一直睁开著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给人以他的双眼,可以看到东西的感觉。
他恢复了知觉,第一个看到的人,自然就是在他面前的原振侠。
他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用有相当浓厚的法国口音的英语道:‘我‥‥‥要打一个电话!’
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
要打一个电话,这本来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但是李邦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恢复了知觉,甚么都不做,就要打电话,由此可知这个电话,一定是十分之重要的了。
黄绢挥了挥手,立时有人把一具电话取了过来。当李邦殊的手按向电话之际,他的手,不住地发著抖。原振侠忙道:‘我来替你打,号码是──’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长途电话‥‥‥’
他又连吸了两口气,才说出了要通电话的城市和电话号码。
原振侠记了下来,拨电话给接线生。当他向接线生说出了那个号码之后,他陡然望向李邦殊,失声道:‘天,我知道这个电话号码!这就是苏耀东的私人电话!’
李邦殊震动了一下,直视原振侠,这时,他的眼神已变得十分有神采:‘你认识苏耀东?’
原振侠点了点头。苏耀东是苏家三兄弟的大哥,苏家三兄弟,正代远天机构掌管著庞大的产业。在远天机构的总裁古托,埋头在中美洲的海地研究巫术之际,整个机构就由他们三个人主持。
一个庞大的商业机构的主持人,和才被从海中救起来的深海科学家之间,会有甚么关联呢?这真是不可思议之极了!
黄绢在一旁,神情也极度疑惑:‘苏耀东?我也听说过这个人,他是一个大财团的主持人,是不是?’
原振侠的心中,又像是被刺了一下。黄绢如果知道苏耀东,那自然是从王一恒那里得知的。王氏集团和远天机构,都是大财团,相互之间有著你死我活的斗争。王一恒就曾想以低价,收购吞并远天机构的总部!
(这些事,都记述在《血咒》这个故事之中。)
而王一恒,是和黄绢距离相近的男人,他,原振侠,却并不是!
原振侠几乎想冲动地冲出船舱去,但就在这时,李邦殊却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盯著他,问:‘苏耀东说,知道他这个电话号码的人极少,你和他知交到了甚么程度?’原振侠道:‘好朋友,极好的朋友!’
李邦殊还想说甚么,原振侠已听到了接线生的声音:‘接通了,请说!’
接著,便是另一个声音说:‘对不起,苏耀东先生不在,不论有甚么事,请留话,我们会用最快的方法联络他,请问阁下是──’
原振侠把电话交给了李邦殊,他接了过来,道:‘我叫李邦殊,请他回电话给我,我在檀香山,电话号码是‥‥‥十分紧急的事!’
他再吸了一口气,放下电话。黄绢立时问:‘是谁在海边害你的?’
李邦殊向黄绢望了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又望向原振侠,问:‘你也是海洋生物学家?’
海洋生物学家──原振侠立时明白,李邦殊和苏耀东之间的关系是甚么了。原振侠知道,苏耀东虽然主持一个大财团,但是他的兴趣是海洋生物,是真正的专家。苏耀东曾向他说过,他要是能不做大财团的首脑,而去研究海洋生物,那他就会有真正的快乐!
当然,原振侠还是不明白,何以李邦殊一恢复知觉,就急著要和一个海洋生物学家联络的真正原因。他摇头道:‘不,我是一个医生!’
李邦殊‘啊’地一声,神情有点失望。黄绢又道:‘邦殊──’
李邦殊摇头:‘我要休息!’
黄绢显然很少受到别人这样的冷落,但是李邦殊毕竟不是普通人,所以她也只是扬了扬眉。原振侠道:‘让他休息,另外还有船舱?’
黄绢没有说甚么,招了招手,几个人走了过来,想扶李邦殊,但是他却自己站了起来。当他向外走去之际,他转过头来:‘一有电话来,立时通知我,医生,你能陪我一会吗?’原振侠怔了一怔,不明白李邦殊为甚么要和他在一起。李邦殊一讲完,就在四个人的簇拥下走了出去。原振侠在犹豫著,还决不定是不是要跟出去之际,黄绢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黄绢的胴体,对原振侠来说,像是在发射著极度的热力一样。当她靠近原振侠之际,他感到呼吸有点急促。黄绢压低了声音道:‘你去陪他,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同时别让别人接近他!’
这种命令式的吩咐,原振侠本来应该十分反感的。可是,这种话出自黄绢的口中,他除了点头之外,一个字的反对都讲不出来。
黄绢向他微微一笑,原振侠抬头向上约半秒钟,就走出了船舱。
白恩警官向黄绢道:‘李博士在离岸大约有八百公尺的一堆岩石上,是直升机用探照灯向海面照射时发现他的。’黄绢紧张地问:‘在他的周围还有甚么人?’白恩摇头:‘没有。奇怪的是,那一堆礁石是一个很大的目标,直升机曾不止一次用灯光照射。发现他的机员说,一分钟之前他们还看不到有人,一分钟之后,就看到他伏在石上。’黄绢‘嗯’地一声:‘或许他是那时才游到岩石的。’白恩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说甚么,停了一下才道:‘人已找到了,我们可以撤退了?’
黄绢点了点头,白恩望向温谷,温谷表示还要再留一会,白恩就自己退了出去。
白恩上了岸,就有一个警官过来,道:‘缅因州来了一对夫妇,要看看那只手。’
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很为那对夫妇难过,他们的儿子如果只剩下一只手了,还有甚么好看的?白恩心想:或许自己从来也没有子女,所以不知道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感情。他随即轻哼了一声,就登上了警车,回警局去。
在白恩走了之后,游艇的船舱中静了片刻。黄绢在来回踱著,温谷道:‘李博士已找回来了,我看也没有我的事了!’黄绢并没有立时回答,直到温谷又说了一遍,黄绢才道:‘如果我聘请你保护李邦殊,你是不是接受?’温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是一个潦倒的私家侦探,没有道理不接受聘请,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看来,李博士好像并不希望接受保护!’
黄绢向舱外望了一下,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然后,她转回头来:‘保护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想,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我不想再有他在海中失踪的这类事件发生!’
温谷又考虑了一下,才点头道:‘好,我会尽我的力。’黄绢显得十分愉快地笑了一下,打开了一个公事包,签了一张支票给温谷。温谷微微吸了一口气,那足够他两年舒服的生活所需了!
他慢慢地摺著支票,又缓慢地放好,然后站起来:‘现在我就开始工作了!’
他说著,就走出了船舱去。当他走出船舱的时候,他听到了电话铃响的声音,同时,又听到黄绢的声音:‘先让我来听,你是‥‥‥苏先生?’
温谷知道,那是李邦殊要找的人回电来了。黄绢为甚么要先听这个电话呢?他本来是想到李邦殊的那个舱中去的,这时,他略停了一停,听得黄绢在说:‘我是黄绢──’听黄绢的口气,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应该知道她是甚么人一样。但是接下来,她却发出了一下忍住愤怒的闷哼声,显然对方并不知道她是谁。接著,便是她提高了声音:‘把电话接到李博士那边去!’
温谷向前走去,向一个水手问明了李邦殊是在哪一个船舱之中。当他来到那个舱门口时,听到李邦殊正以十分急促的声音在说著:‘耀东,你无论如何要来,一定要立刻来!’温谷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门打开,开门的是原振侠。温谷看到李邦殊半躺在床上,紧紧地握著电话,在急促地说著话──其实,通电话的时候,不论用甚么态度,都是一样的,但是一个心情极度紧张的人,往往会把紧张的心情,表现在态度上。
电话是有著扩音设备的,所以也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那声音相当稳重:‘邦殊,你知道我对海底资源的分配没有兴趣,让海洋保持它的神秘和宁静吧!’
李邦殊的声音更急促,他额上的青筋绽起,声音也有点变调:‘你一定要来,和海底资源的分配无关,你一定要来!’传出来的声音道:‘那么究竟是甚么事?’
李邦殊大声叫著:‘我不能在电话中对你说,我也不会对你以外的任何人说。如果你不来的话,你根本不配自称为海洋生物学家!你只是一个终日在金钱中打滚的商人,你完全忘记了我们在大学时期的理想,你──’
李邦殊一口气说下去,但那边的声音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头:
‘好,我来,我来!’
李邦殊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电话。当他转过头来时,温谷可以看到他满面皆是汗珠,和望向他的不信任的眼光。
原振侠忙道:‘温谷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就像苏耀东一样,一件奇异的事,使我们成为好朋友。’
李邦殊的神情看来松弛了些,喃喃地道:‘奇异的事,哼,奇异的事!’
温谷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他们都可以听出李邦殊自语的话中之意。他是在说,原振侠所谓‘奇异的事’,其实不算甚么!
当一个人这样讲的时候,那就表示,他有自认为更奇异的遭遇。
原振侠小心地问:‘李先生,你的失踪──’李邦殊立时道:‘我没有失踪!’
原振侠感到了一种被拒绝的尴尬,但是他却没有表示甚么,只是道:‘等苏先生来了,或者我们之间会更了解,你需要休息,我告辞了!’
李邦殊望著原振侠,一副欲语又止的样子,而事实上,原振侠也不愿离开。这是黄绢的船,黄绢在船上,他要是离开的话,不知道再有甚么藉口可以见黄绢。所以他道:‘如果你要我们陪你的话──’
李邦殊并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原振侠皱著眉,他不太喜欢行事不乾脆,或是说话吞吐的人。这时,要不是他自己为了黄绢,而心神恍惚,早已表示不满了。在原振侠皱眉时,红头发的温谷却忍不住了,他用相当不客气的语气道:‘如果你不想我们在这里,也请告诉我们!’
李邦殊的反应相当奇特,他叹了一声,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著,现出十分疲倦的神色来,道:‘随便你们吧,我就算向你们讲,你们也不懂‥‥‥事实上‥‥‥我也不懂,一点都不明白!’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现出了困惑之极的神情来。
原振侠也跟著叹了一声:‘三个人不懂,总比一个人不懂好些!’
李邦殊直视著原振侠,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心中有极大的困扰,实在想找一个人倾吐一下。可是他却又有著顾忌,不知道是对象不合,还是他觉得对原振侠和温谷两人,还不是十分了解,所以他终于未曾说出甚么来,只是又叹了一声,无目的地挥著手,有点像自言自语:‘不可能的,真是不可能的事!’温谷的声音听来很低沉:‘李先生,是不是你有了甚么特殊的遭遇?’
李邦殊陡然震动了一下,可是仍然没有回答。温谷笑了一下,道:‘或许,你有兴趣听一下,近日来发生的另一些怪事。那些怪事,和海洋有关!’
李邦殊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望著温谷,他惊讶得如此之甚,以至口张得极大,隔了好一会,他才道:‘你‥‥‥你说甚么?你的意思是‥‥‥你‥‥‥究竟想说甚么?’李邦殊的反应这样奇特,也颇出温谷的意料之外。温谷说及发生在海中的奇事,本来是另有目的的。他既然已负起保护李邦殊的责任,自然希望和他多相处在一起,所以才想藉叙述一些有吸引力的事,进一步和他交谈。可是李邦殊在听了之后,却感到了明显的震惊,难道这个深海科学家,和那几桩奇异的失踪案,有著甚么联系?
温谷只是这样想了一下,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太多疑了。他道:‘我只是想提及几宗怪异的失踪案,你或许会有兴趣。’
温谷的话,实在十分普通,任何再好奇的人,听了之后,至多追问那几宗失踪案,怪异到甚么程度而已。可是李邦殊一听之下,却陡然变得面色灰白,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地发著抖,失声道:‘失踪?它们‥‥‥它们‥‥‥已经‥‥‥已经开始了!’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李邦殊在说了‘失踪’之后,接下来的那句话,是他用法文说出来的。原振侠和温谷都能懂一点法文,所以这并不影响他们听懂这句话。
正因为他们听得懂,所以这句听来十分普通的话,在他们的心中,造成了极度的困惑。因为法文中代名词分得十分详细,各有不同的代表意义。两人听得十分清楚,李邦殊用的是‘它们’,不是‘他们’或‘她们’!
用中文来表达这些代名词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很显著,因为在中文之中,本来是没有这些区别的,有这种区别,只不过是近几十年来,西风东渐之后的事。但一般来说,还是有它一定的表达意义,‘它们’所代表的,是指没有生命的一些东西。
这就是令得温谷和原振侠两人困惑的原因。李邦殊说的那句话是:‘它们已经开始了!’如果换上另外的代名词,,也不会引起困惑。但它们既然是没有生命的,怎么会‘开始’?开始了甚么?何以一提到奇异的失踪案,李邦殊就会讲出这样不可解的一句话来?
刹那之间,舱中变得十分寂静。好一会,才由李邦殊先打破沉默,他道:‘说‥‥‥说那几宗‥‥‥奇异的失踪案,一定会和‥‥‥海‥‥‥有关,是不是?’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有著明显的发颤,可知他的心情是多么紧张。温谷凭他多年来的工作经验,立时可以直觉地感到,李邦殊的这种紧张,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以,他也决定,一定要把那几宗失踪案的经过,详细讲给李邦殊听。
温谷在开始叙述之前,先向原振侠望了一下,用眼色询问原振侠,是不是要再听一遍。因为他已和原振侠在见面之后,约略地提起过那几件失踪案。
原振侠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他不想在这个舱中多停留,尽管他没有多大的勇气,去亲近黄绢,但是他还是想去接近她。
当他走出舱去之际,已经听得温谷在开始说:‘首先,是四个人的失踪,地点是在花马湾的一个水洞之中‥‥‥’原振侠来到了船舷上,望著岸上灿烂的灯火,阿拉莫那商场上,旋转餐厅的蓝色圆形霓虹灯,形成一个巨大奇异的光环,山头上密集的灯光,看起来更令人目眩。
他怔怔地站著,直到他感到,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就可以肯定,在他身后的正是黄绢。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剧,在他因为喉头发乾而讲不出话来之际,黄绢的声音,已在他的背后响起:‘你来,是偶然的?’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海风吹来,把黄绢的长发吹得拂向他的脸颊,有点痒。原振侠感到一阵心醉,他最后的一分自尊心溃退,他道:‘不是偶然的。’
黄绢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么,是为了──’原振侠苦涩地回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甚么。我想来见你,但是见了你之后又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原振侠听到黄绢低低地叹了一声,也感到黄绢靠近了他。他自然而然反过手来,搂住了黄绢的细腰,低声问:‘你快乐吗?
’
黄绢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过了好一会,才以一种听来十分空洞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快乐的人,我在追求,不断地追求!’
原振侠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你追求到的,都是实在的东西,而不是精神上的满足!’
黄绢有点嘲弄似地笑了起来:‘精神上的满足?世上真有这样的满足?你有吗?告诉我,就算我放弃现有的一切,让你得到我,你就会有精神上的满足了?’
黄绢是野性的,她的话是那样直接,那样赤裸,令得原振侠根本无法招架。
显然,她一看到原振侠,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
原振侠答不上来,真的。他这时感到空虚,但如果他得到了黄绢,他就会满足了吗?当然,会有一个时期精神上的满足,但如果说从此之后,他就一直处于精神满足的状态之中,那么他不但在骗别人,而且,也在骗自己!
所以,他答不上来。黄绢的笑声就在他的耳际响起:‘看,我不追求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比较实际一些,是不是?’原振侠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声。黄绢的声音变得温柔和甜腻:‘别太伤感,我很高兴你来了。虽然这次会议,艰难和令人不愉快,但是你来了──’
黄绢并没有再讲下去,因为原振侠已转过头来,用他的唇,封住了她的唇。在那一刹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冰雪漫封的山洞之中,原振侠感到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他和黄绢。
可是,也就在这时,一个保镳急促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有紧急的电话,要温谷先生听!’
原振侠感到十分懊丧,黄绢吸了一口气:‘温谷先生不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那保镳连声道:‘是!是!可是温谷先生不肯听电话,而‥‥‥电话是白恩警官打来的,他快疯了!’
黄绢冷冷地道:‘把电话挂上,让他去疯好了!’保镳答应著,退了开去,黄绢和原振侠在极近的距离下对望著,互相可以看到对方眼睛中的闪光。然后,他们又紧紧地拥在一起。
白恩警官真的快疯了!
先从他回到警局开始说起。他走进办公室,就看到了那一对来自缅因州的中年夫妇。
本来,到夏威夷来的人,几乎每一个都是怀著十分轻松的心情来的,可是那一对中年夫妇却是例外。他们焦急,伤心,眼中布满了红丝和泪痕,因为他们的儿子,只剩下了一只手!
只剩下一只手,比甚么也没有发现更槽。甚么也没有发现,还可以有万一的希望:只是失踪了。而剩下一只手,那就使人绝对联想到死亡,而且是充满了痛楚的死亡,可怕得令人战栗!
事实上,当白恩警官和这一对夫妇握手的时候,可以明显地觉出,他们在颤抖著。
白恩请他们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那位看来十分普通的太太,取出了一大叠照片来,放在桌上,道:‘这些全是东尼的照片,他是一个好孩子,强壮,令人心爱‥‥‥’她断断续续地,叙述著她失去了的儿子的优点,不禁又哭了起来。她的丈夫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她,同时用沙哑的声音问:
‘警官,我始终不明白,只剩下了一只手?那‥‥‥是怎么一回事?’
白恩叹了一声,用充满了同情的声音回答:‘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他可能是在海中,受到了来历不明的袭击。专家坚持那一带并没有鲨鱼,可是事情却发生了‥‥‥海洋中会有许多神秘不可测的事发生‥‥‥’
那位中年先生相当坚强:‘既然这样,我想我们可以承受打击,那‥‥‥只手‥‥‥’
他一提到自己儿子的手,声音又不由自主在发颤。
白恩苦笑了一下:‘你们‥‥‥真的坚持要去看一看那‥‥‥只手?’
看一只断下来的手,而这只手又是属于自己亲人的,而这个人又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所以白恩希望这对夫妇能在最后关头,打消这个念头。
可是那位太太却一面哭,一面道:‘让我们看看,这是东尼唯一剩下的‥‥‥’
白恩虽然铁石心肠,但是听了也不禁心酸。他忙道:‘好,我陪你们去,唉!事情已经发生了,总不要太伤心才好!’白恩知道自己的劝慰,对于一对丧失了儿子的夫妇来说,根本不起作用。但是他要是不说,他心中会更难过。
他站了起来,陪著那两夫妇,离开了警局,到殓房去──那只手,一直在殓房中冷藏著,是殓房中最奇异的‘住客’。进了殓房,殓房的职员先退了出去,在退出去之前,还向白恩眨了眨眼睛,示意白恩也跟著他退出去。
白恩知道那职员是好意,伤心的父母,看到了自己儿子的一只手之后,会发生一些甚么事,是可想而知的。那实在不是令人愉快的场面,当然是不要在场的好。
所以,白恩一拉开了冷藏尸体的长柜之后,就自然而然后退了两步。
那只上面满是冰花的手,就在冷藏柜中间。供整个尸体冷藏用的柜子之中,只有孤零零的一只手,看来更是阴森怪异莫名。
白恩看到中年先生的手剧烈地发抖,拂去那只手上的冰花,想把那只手看得更清楚之际,他像是逃走一样,退出了冷藏间,关上了门。
当他关上门之际,他还听得那中年妇人在尖声叫著:‘东尼!这是东尼的手,是他的‥‥‥手‥‥‥’
接著,便是一阵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白恩背靠门站著,不由自主喘著气,殓房职员就在他的对面,问他道:‘这个“住客”甚么时候可以弄走?我总觉得实在太怪,怪得叫人极不舒服。三十年了,将近,在我的殓房工作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怪事──只有一只手!’白恩苦笑道:‘快了,他们已认出了那是他们儿子的手,他们有权把它带回去。’
就在这时,在冷藏间中,传出了两下呼叫声,由于冷藏间的门相当厚,所以听不很真切。白恩叹了一声:‘伤心欲绝的父母,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才好!’
殓房职员道:‘让他们嚎哭一阵,我看更好。’‘嚎哭’声断续又传出了一会,大约持续了几分钟,接著,就静了下来。
白恩仍然在门外等著,点燃了一支烟,吸著。等到他弹出烟蒂之际,他才想到,那一对夫妇在冷藏间中的时间太久了。他不愿面对伤心的父母,但是也非得请他们离去不可了!
白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转过身,推开了冷藏间的门。门才一推开,他和那职员两个人都呆住了!
冷藏柜还打开著,那一对中年夫妇,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恩一看到这种情形,第一个念头是:两个人伤心得昏过去了!
他大踏步向内走去,才走出三、四步,他就觉得不妙了。他在身后,跟著他进来的那职员,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吸气声来,而白恩也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由自主,在簌簌发著抖!
首先令得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官,感到如此震惊的是,那一对夫妇脸上那种惊骇欲绝的神情。这种神情僵凝著,那表示他们不是昏了过去,而是死了!
白恩一面发著抖,一面向前奔去。当他到冷藏柜的旁边,伸手去探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的鼻息时,他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那时,殓房职员也叫了起来:‘天!他们已经死了,是被扼死的!’
令得白恩发出惊呼声的,也正是这一点──那一对夫妇,一看就可以看得出,是被人扼死的。因为在他们的颈际,都有著明显的瘀紫的扼痕!
那职员的身子发著抖,声音发著抖。白恩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俯下身去,肯定了那一对中年夫妇,已经没有了鼻息之后,他只感到全身僵硬,几乎再难直起身子来。
那职员又以发抖的声音叫了起来:‘手,手,那只手!’他一面叫,一面急速地喘著气,那令得他的声音听来更是可怖。白恩想责斥他几句,可是喉咙发乾,想骂也骂不出来,他要勉力挣扎著,才哑著声音道:‘你鬼叫些甚么?甚么事?’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勉力抬起僵硬的脖子来,望向那个职员。那职员的脸色,几乎是青黑色的,身子仍在剧烈发著抖,指著冷藏柜的中间。
白恩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那只手,仍然在冷藏柜的中间,看来没有甚么异样。只是本来结满在手上的冰花,都已融化了。
那职员还在不能控制地叫著:‘那手‥‥‥刚才我看到它在动,我发誓,我看到它在动!’
白恩在那一刹间,真有忍无可忍之感!他发出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吼叫声,一跃而起,陡然一挥手,掴向那个还在大叫著的职员的脸上。
或许是由于,这时冷藏库中的气氛太诡异可怖了,在那样的气氛中,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所以白恩下手十分重,那职员的半边脸上,立时红肿了起来。可是他还是急速喘著气,指著那只手,一点也不在乎才挨了一个耳光。
他一面指著那只手,一面张大口。白恩不等他发声,就喝道:‘别再说鬼话!’
那职员的手发著颤,眼珠转动著,问:‘这两个人‥‥‥是谁扼死的?’
白恩整个人像是浸在冰水之中一样。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冷藏库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对中年夫妇,互相扼死了对方,但那又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事!那么,又是谁令得他们被扼致死的呢?
白恩真的无法控制自己,他像是疯了一样,陡然大叫了起来:‘有人躲在这里,凶手躲在这里!’
他一面叫著,一面像是一阵旋风一样,在冷藏库中乱闯乱窜,推倒一切可以推倒的东西,拉开所有可以拉开的冷藏柜,要把他想像中,藏在冷藏库中的凶手找出来。
大多数的冷藏柜中全是空的,也有几个,里面有著尸体,全是冰冻得皮肤上起了冰花的尸体。
由于他们两人的叫嚷,和白恩所弄出来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外面工作的几个殓房职员,也走了进来。他们看到了冷藏库中的情形之后,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那职员望著发了疯似的白恩,陡然叫了起来:‘这里没有人,有的也只是死人,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白恩陡然停了下来,虽然他感到全身冰冷,但是在他的额上,却有著豆大的汗珠,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叫:‘死人不会杀人,一只手更不会!’
那职员望了一眼那只手,又望著躺在地上的两个人颈际的扼痕,喃喃地说了一句话。白恩发出一声怒吼,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身前,厉声道:‘你想说甚么?你敢说出来,我就把你扼死!’那职员忙道:‘没有,我没有想说甚么!’
旁边的人看白恩的样子实在太凶恶了,一起上来,把他拉了开去。
温谷终于和白恩见面,那是白恩离开了殓房之后,直接来到了游艇上找到了他的。
法医来到殓房,初步检查证明,那一对中年夫妇是死于窒息──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颈上的瘀痕,已可以说明一切。
法医还说了一句话:‘凶手的手劲极大,大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男死者的喉骨有明显破裂的迹象!’
当法医这样讲的时候,殓房的冷藏库内外,已经全是警方的有关人员,连最高层人士都来了。人人都被眼前那种怪异莫名的事所震慑,没有人出声,所以法医的话,虽然声音并不高,但还是令得人人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当时冷藏库中,只有那一对中年夫妇,白恩和那职员都是在外面,就在门外。他们互相可以证明对方不是凶手,那么,这对中年夫妇是怎么死的,凶手是甚么人?
白恩显得十分沮丧,双手抱著头,坐在一角上,一动也不动。在这时候,他想到的是温谷,他觉得一连串发生的事,非但不是他的能力所可以处理,而且,根本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他知道温谷的资历,这种事,或许只有温谷这种够资格的人,才能了解。
所以,他只是要他的一个手下,打电话去找温谷。
可是在游艇上的温谷,却正在和李邦殊详细讲述那几件失踪案,不想受打扰,不接听电话。
所以,白恩在离开了殓房之后,就直接来到了海边。一路上,有四辆警车鸣号追他,一直追到海边,知道了驾车人是白恩警官,才满腹疑惑地离去。
白恩到了海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午夜的海边,空气十分清新,但是白恩心口的那股闷塞感,却一点也未见消散。
他下车,才走出了两步,就有两个人迎了上来。白恩连看也不向他们看一眼,指著停在离岸不远的游艇:‘温谷先生还在船上?我要去看他!’
那两人中的一个道:‘船上的人看来全都睡了,你还是──’
白恩陡然吼叫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见他!’那两个人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取出无线电对讲机来,讲了几句,一艘小汽艇很快驶过来。白恩一跃而上,他的动作十分鲁莽,令那艘小汽艇左右剧烈晃动,几乎翻覆。驾艇的人咕哝著骂了一声,驶向游艇。
白恩攀上游艇之际,已经尽他可能地大声叫了起来:‘温谷,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本来已很静的游艇上,因为他的叫嚷而起了一阵骚动。
在游艇上,到处都有灯光亮起来,有人走出来。只有主舱中,还是黑沉沉的。
在主舱柔软的大圆床上,黄绢和原振侠也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原振侠略动了一下,耳际就响起了黄绢柔腻的声音:‘他来找温谷,没我们的事,我们的事是──’
黄绢并没有再说下去,她和原振侠,用行动来表示他们之间的事是甚么。外面还有一些声音传来,可是原振侠完全听不清楚那是甚么声音,除了紧贴著他的黄绢之外,他几乎已失去了对外界一切事物的反应,而他更有如同坠入幻境的感觉。
外面的声音好像渐渐静了下来,原振侠也不去留意。这时对原振侠来说,黄绢细细的喘息声,比天崩地裂的八级地震,更能令他感到震栗!
白恩上船之后,由水手带著他,到了温谷和李邦殊所在的那个船舱之中。白恩几乎是直冲进去的,温谷和李邦殊都以厌恶的神气望著他。
白恩喘著气,挥著手,讲不出话来。温谷轻轻一推他,就推得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温谷道:‘我正在向李先生讲那几件失踪案!’
白恩挥著手:‘那不算甚么!’
李邦殊‘哦’地一声:‘又有了新的,人突然消失的事情?
’
白恩虽然在极度的慌乱之中,但是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警务人员,他立时听出,李邦殊的用词十分不寻常,他不用‘失踪’,而用了‘消失’。
白恩又大口喘了几口气:‘不是,那‥‥‥只手的父母,不,我的意思是,那失踪男孩的父母,突然死在殓房的冷藏库之中!’
温谷的反应十分正常:‘受不了刺激,心脏病猝发?’白恩叹了一声,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必气急败坏到这里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道:‘不,是被人扼死的,喉骨都破裂了!
’
温谷和李邦殊都震动了一下,李邦殊的震动更甚,他张大了口,想讲甚么,但是又没有出声。温谷的惊讶,则来自他多年来接触怪异事件的经历。
温谷递了一杯酒给白恩,白恩一口喝乾,才把发生在殓房中的事,讲了一遍。
温谷和李邦殊两人都不出声,李邦殊把毯子紧裹著身子。白恩喘著气:‘我知道那职员想说甚么,可是太荒诞了,我不准他说出来!’
温谷的神态,看来十分小心翼翼,试探著道:‘那职员是想说‥‥‥想说‥‥‥’
他重复了好几次,可是,却也没有能把话讲完。李邦殊在这时,突然插了一句口:‘他想说,那一对夫妇,是被那只手扼死的!’
虽然温谷和白恩,早已在心中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这句话,但是听得有人讲出了这样的话来,还是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
那只手扼死了人!那职员在冲进冷藏库之际,甚至看到了那只手在动!但是,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想像的事!虽然在恐怖电影中,一直有‘手来复仇’这样的场面──一只手在弹琴,把人引来,然后就是一只手,扼死了要杀的人,但是那终究只是电影中的情节。何况,如今两个死者,是那只手的父母!
温谷和白恩不由自主摇著头。李邦殊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看他的情形,像是他对自己所说的话,胸有成竹。他先喝了一杯酒,然后来回踱步,过了一两分钟,他才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警官,有一些十分奇异的事发生著,我可以肯定,这些奇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温谷和白恩皱著眉,一时之间,都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李邦殊也看出了两人脸上疑惑的神情,他叹了一声,道:‘其中详细的情形如何,我还不十分清楚,要等我的朋友来了,再作进一步研究。但现在,我提议别再让任何人碰到那只手──’当他讲到这里之际,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它们要使我们知道,它们并不是说说就算的。’
这是温谷第二次听到李邦殊使用‘它们’这个代名词了,那听来十分刺耳,温谷立时向李邦殊望过去,李邦殊却逃开了他的目光。白恩直截地问:‘它们?它们是谁?’李邦殊没有回答,抬起头来,望著舱顶,不再言语。白恩苦笑了一下,他并不十分在意李邦殊的话,李邦殊在他的眼中,只是一个有成就的深海科学家,温谷才是他心中可以解决疑难的人。
他语音乾涩:‘这件事,温谷,你有甚么意见?’温谷的神情苦涩:‘一连串不可解释的事,又多了一件。在公事上,可以作为疑凶逃逸来处理──’
白恩飕地吸了一口气:‘可是,谁都知道,根本就是没有凶手!’
温谷苦笑著:‘当然是有的,暂时找不出来。别去胡思乱想,世界上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谋杀案,是找不到凶手的!’白恩十分失望,他想不到温谷会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他,他怔怔地望著温谷,温谷勉强笑了一下:‘有很多事,可以作私人的研究,但无法列入官方的纪录。所以我现在的身分比你适合,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合乎规格的报告吧!’
白恩贬著眼,不知道温谷何以忽然对他那么冷淡,可是看起来,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再问也问不出甚么来了。他只好哼了一声,老大不愿意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温谷没有说甚么,李邦殊摇头道:‘不,谢谢你,你来告诉我们这件事,使我──’
他讲到这里,温谷突然走了过来,横在李邦殊和白恩两人之间,打断了李邦殊的话头。白恩感到温谷的行动是故意的,但由于他自己心神不定,所以他也没有深究下去,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琢磨著如何拟写那一对中年夫妇突然死亡的报告。
白恩离去的快艇声越来越远,温谷才缓缓转过身,直视著李邦殊。李邦殊把舱窗的帘子拉开了些,望著窗外,从他那边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漆黑的海。
过了好久,温谷才缓慢而坚决地道:‘李博士,你已经知道了一些甚么,是不是?’
李邦殊并没有回答,只是神态十分疲倦地用手在脸上抚摸著。温谷又道:‘李博士,就算那位苏先生来了,我想,我所能给你的帮助,不会少于任何人!’
李邦殊震动了一下,转过身来,盯著温谷,半晌才道:‘有一件事,真的需要你帮助,我做不来。’
温谷挺了挺胸,一副准备接受挑战的模样。
李邦殊道:‘设法让那个会开不成功!’
温谷陡然一呆,失声道:‘甚么?’
‘那个海底资源分配会议──’李邦殊加重了语气:‘别让它举行!’
温谷一脸疑惑,伸手扒搔著他的红头发。这个会议,可以说是李邦殊一手促成的,在这个会上,李邦殊要就他探测、发现到的大量海底资源,作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性报告,这个报告可以使李邦殊成为世界上有数的重要人物之一。要开成那样的一个会,不是容易的事,但如今,李邦殊却要使它开不成,那是为了甚么?
温谷张大口,想问,但李邦殊已经挥著手,不让他开口。李邦殊道:‘别问原因,你是不是做得到?’
温谷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十分容易,你是这个会议的中心人物,你的工作,促成了这个会议。如今要这个会议开不成,那只要令你和你的工作记录,全部失踪就可以了!’李邦殊用心地听著,一点也不觉得温谷是在开玩笑,他甚至认真地眨著眼。等温谷讲完,他立时点头:‘我可以令我的工作记录消失,你可以令我暂时失踪!’
温谷在刹那间,实在想大声笑出来,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么多谜团的话,他真的要开怀大笑了──真是十分好笑,他接受了黄绢的委托,要保护李邦殊,可是如今,李邦殊却要求他令他‘失踪’!
温谷一面感到好笑,一面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李邦殊已经是一个国际瞩目的人物,尤其是他的探测、研究,发现报告只公布了极小的一部分,整个工作记录,准备在大会期间提出。温谷知道,与会各国的情报人员,正费尽心机,想在事前得到完整的记录文件,但是看来,以黄绢和李邦殊的关系之好,也未曾达到目的。
黄绢凭她自己本身的美丽,和特殊的地位,或者可以把大多数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看来像是艺术家的李邦殊,却有著独特的科学家的固执。
如果李邦殊的研究记录失踪,他人也失踪了,而这些行动又由温谷来主持的话,温谷可以清楚知道,他就从此卷入了世界情报工作者争夺的漩涡之中了。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因为这一类的斗争,是最卑鄙和不择手段,防不胜防的。
温谷望著李邦殊,再问一遍:‘你肯定非这样做不可?不必再考虑?’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开成这样的一个会,大力开发海底资源,把人类的文明力量,自陆地伸进海洋中去,是我毕生的愿望。但是现在,我十分认真。’
温谷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不激动:‘首先,你的全部研究资料在哪里?’
李邦殊道:‘那不成问题,全部在法国银行的保险库中。本来,在会议开幕后,由我提供密码,由法国科学院派的专人,专机送到。只要我不提供密码,所有文件不会和任何人接触,问题是我的失踪!’
他略略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躲起来就算,而是还要活动!’
李邦殊讲到这里时,向温谷望来:‘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要担当我的联络人,保护我!’
温谷苦笑了起来,李邦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道:‘别犹豫了,事情已经十分坏!它们是认真的,十分认真地在行动!’温谷陡然问:‘它们,它们究竟是甚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发问,有时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使得对方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说出秘密来的。
但是温谷这次却没有收效,李邦殊怔了一怔,摇头道:‘我还不能十分肯定,现在,请你带我离开这里。要不然,满怀野心的黄绢,绝不会放过我!’
温谷想了一想,道:‘你能游泳?我们可以避过水手和保镳,偷偷下水去,游向岸边。’
李邦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相当紧张。不到两百公尺的距离,对李邦殊这样的深海潜水专家来说,应该全然不算甚么,但是看起来,他却十分犹豫。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温谷又把他的提议,再说了一遍。
李邦殊神情仍然有点犹豫,他转过头去,喃喃地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它们不会对付我,我想。’
温谷怔了一怔,又是‘它们’!
温谷沉声道:‘谁要对付谁?你想说甚么?在海中游泳的人,要被谁对付?’
温谷的问题已经问得十分尖锐了,在刹那之间,李邦殊很有点应付不来的样子。但是他还是挥了挥手,并没有回答。
温谷自然不能再逼问下去,李邦殊已经道:‘好,我们游上岸去!’
温谷向李邦殊作了一个手势,他先到舱口看了看。游艇上的守卫本来相当严密,但可能守卫这时感到不是太适宜去打扰黄绢,所以船上十分静。温谷和李邦殊走出舱去,在甲板上待了一会,然后,趁人不注意,两人沿著船舷爬下去,滑进了水中。
海水十分清凉,温谷和李邦殊的泳技都十分好,他们先在水中潜泳了一会,然后一起浮出头来。李邦殊游近温谷,神情十分怪异,道:‘你是不是能够想像,在海水中,我们绝非单独的!
’
温谷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总不明白李邦殊所讲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划了一下水,又道:‘我的意思是,海水之中,充满了生命,属于海洋的生命,就像我们的生命,属于空气和土地一样!’
温谷应著,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何以李邦殊会在这时候,讲起这种充满了哲学意味的话来。他只好道:‘是啊,海洋中有各种各样的生命,有哺乳动物,也有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温谷这样说法,是很自然的,对海洋生物有著普通常识的人,在提及海洋生物之际,都会这样说。海洋中有最大的哺乳动物,蓝鲸可以大到一百公尺开外,与之对比的,自然是小到要经过数百倍放大之后才能看到的浮游生物。温谷也不觉得自己这样说有甚么不对,可是李邦殊却陡然震动了一下。
他看来是真的感到了吃惊,因为他的身子,竟在陡然之间,向下沉了一沉。而当他立时又冒起头来之际,他显然喝进了一口水,样子怪异莫名。
温谷虽然不知道李邦殊为甚么会吃惊,但是他却可以看到,李邦殊的行为十分怪异,他心中一定有著十分怪异的秘密!
李邦殊在浮了上来之后,用力向前游著,温谷紧跟在他的后面。李邦殊游向一堆礁石,攀了上去,温谷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要“失踪”,还是快点游上岸好!这里──’李邦殊挥手,打断了温谷的话,注视著黑暗中闪光的海水,道:‘你对浮游生物,知道多少?’
温谷皱了皱眉,也上了礁石,一面抹著脸上的水,道:‘一无所知!’
他说著,甩了甩手,水滴自他手中挥洒开去。李邦殊盯著他,缓缓地道:‘从你手中挥开的每一滴水之中,就有数以百万计的浮游生物!’
温谷有点不耐烦道:‘那又怎样?’
李邦殊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尖利:‘那又怎样?那是数以百万计的生命!’
温谷感到十分迷惑。这时,他们离开黄绢的游艇,不过两百多公尺,要是黄绢发现他们已经离开,可以轻而易举,把他们捉回去!
而事实上,他也看到,游艇的一边,有灯光在闪动,隐约可见有一个人下了快艇。温谷连忙向李邦殊打了一个手势,两人尽量在礁石上伏了下来,他们听到快艇驶动的声音,看到快艇驶上岸去。
温谷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关于生命的定义,还是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讨论,好不好?’
李邦殊叹了一声,没有表示甚么,也没有说甚么。又等了一会,看到船上没有甚么动静,他们又继续向岸上游去。等到他们上了沙滩,向前走去时,发现寂静的沙滩上,有一个人以十分奇异的姿势,伏在沙滩上。
那人看来是跪著,但是头又低得十分低,双手各抓著一把沙,任由沙粒自他的指缝之中,缓缓泻下来。温谷一下子就看出那人的身形十分熟稔,而当他走近那人时,他认出来了,那是原振侠!
温谷不禁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天!原,你在这里干甚么?
’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原振侠。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并不抬起头来,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自他的口中,发出如同梦呓一样的声音:‘一切全像是梦一样,神话中的梦!’温谷不禁苦笑著,回头看了就在他身后的李邦殊一眼。在他旁边的两个人,温谷都感到自己对他们无法了解。一个在海水中要讨论生命的定义,而另一个,却在沙滩上说著梦话!
温谷提高了声音:‘快起来,跟我们走!’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原振侠,原振侠抬起头来,神情充满了迷惘和憧憬,道:‘这不是神话中的事么?突然之间,幻梦醒了,宏大的宫殿,原来只是细沙,美丽的女郎,只是一个贝壳,柔软的床,其实是海水。一切却全是那么真实,但又不可以触摸!’
温谷苦笑了一下,他明白,原振侠在游艇豪华的主舱中,一定又和美丽的黄绢,有了短暂的缱绻,但是那只是短暂的一刹间。原振侠明知自己不可能和黄绢永久相处,短暂的相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美丽如同神话一样的梦,但是回想梦境之际,却也同时会带来无限的惆怅和伤感。
温谷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背,把他提了起来,道:‘振作点,你算是已达到你到这里来的目的了,是不是?有很多事要你帮助的,快走!’
原振侠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到夏威夷来的目的是甚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刚才在豪华的船舱中,他和黄绢都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一样,但一下子,自己还是自己,黄绢还是黄绢!
他叹了一声:‘我不会再对任何事有兴趣,你‥‥‥你们让我留在这里吧!’
温谷感到十分无可奈何,原振侠被情网困扰到这种程度,他也想不出用甚么话去劝他,只好道:‘我和李邦殊,我们正计画著,要和黄绢为敌!’
原振侠一怔,张大了口,温谷又道:‘我们要破坏那个海底资源会议!’
原振侠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温谷不等他有进一步的反应,拉著他,就急步向前走去。在通到马路的那一条林荫道上,还有一两对情侣,紧紧在树下拥在一起。到了路边,他们一面沿路走著,一面留意著计程车。
三十分钟之后,他们已来到了一幢大厦的顶楼,一个小单位之中。温谷在开门让他们进去之际,解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到大陆去了,要我随时来照顾一下。李博士躲在这里,绝不会有人发现。’
在途中,原振侠已经知道了李邦殊要做甚么。这时,他盯著李邦殊,问:‘为甚么?’
李邦殊把他自己埋在一张安乐椅之中,闭著眼睛,道:‘苏耀东快来了吧,我先要写一个声明,在大会的开幕仪式上,由人代我宣读,我‥‥‥太疲倦了!’
他的话有点语无伦次,虽然他说自己疲倦,但是他又站了起来,到了书桌前,乱翻著,找到了纸和笔,迅速地写了起来。
原振侠斜眼看了一下,发现李邦殊的字迹十分潦草,而且是法文,他无法看得懂。他咳了一下,道:‘如果代你宣读声明的责任,落在我的身上,你最好用英文来写这声明!’李邦殊陡地停了笔,吸一口气,道:‘是!’他团绉了已写了十几行字的纸,又重新写著。原振侠望向温谷,温谷无可奈何地摊著手,表示他也不知道,究竟李邦殊心中在想甚么?
三个人在那个小单位中,没有人讲话,空气之中,似乎充满了谜团。东方,在连绵的山影之上,已经现出了一线曙光。
黄绢是被一连串的拍门声惊醒,那使她感到极度的愤怒。她陡然自床上跃起,抓起了自卫鎗冲到门边,一打开门,就把鎗紧抵在门口的人的心口。
拍门的是黄绢一向信任的一个手下,这时吓得呆了,一直是维持著敲门的姿势,眼珠转动著,不知是应该注意抵住他心口的手鎗,还是注视黄绢丰满柔润的半裸酥胸好?由于怒意,饱满的双乳,在轻轻颤动,足以使人忘记一切。
黄绢的声音硬得像岩石一样:‘说,是为了甚么?’她的手下所发出的声音十分怪异:‘报告将军──李博士──离开了游艇,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也不见了。’黄绢感到阳光刺目,原振侠离去之后,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之中,一直到被吵醒。她有点不明白,原振侠为甚么要离去,只记得在极度的疯狂之后,极度的疲倦之中,原振侠在她的耳际说了一些话。那时,她只感到男性炽热的身体,令得她的倦意更浓,原振侠说了一些甚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她知道原振侠离开了她,如果她真要不让原振侠离开,还是可以留住他的,但是她却并没有留。原振侠走了之后,她睡得十分满足。
可是她的手下,却带来了这样的一个消息!
她双眼之中闪烁的那种光芒,是令人心悸的,是以她那手下的声音更加发颤:‘已经和各方面联络过‥‥‥都找不到他,只知道大会秘书处接到李博士的通知,开幕那天,他会发表一个声明!’
黄绢镇静下来,转过身,把鎗抛向床上,同时拿起睡袍披上。那手下贪婪地盯著黄绢半裸的背影,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这种行径,可能使他丧失性命。
黄绢一面慢慢地系上睡袍的腰带,一面道:‘你的意思是,李博士躲起来了?’
那手下道:‘看来是这样!’
黄绢感到怒火自体内升起,李邦殊躲起来了,那等于说是躲开她!那是几乎想得到一切的黄绢,不能忍受的一种侮辱!
黄绢早就计画好,在会议之前,她要先得到李邦殊的工作记录。然后,在大会上为她所代表的阿拉伯势力,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最后,在会议之后,并不打算遵守会议上的决定,而动用她所能动用的庞大资金和技术力量,立即进行对海底资源的开采!
那将会使她的地位,升到另一个新的高峰!
可是,李邦殊却躲起来了,那将使她的计画,全部化为泡影!她是如此之愤怒,以致她的身子,不住在发著抖,她要竭力抑制著,才使她的声音听来,不像是猛兽的吼叫,她道:‘在大会开幕前,尽一切力量把他找出来!’
那手下大声答应著,奔了开去。黄绢在床边坐了下来,设想著李邦殊为甚么要躲起来的原因。
黄绢想不出李邦殊为甚么要躲起来,就像苏耀东想不出李邦殊为甚么十万火急,要他到夏威夷来会面一样。
苏耀东在他的私人飞机中,望著下面一望无际,在阳光下闪耀著夺目光采的海洋。
在大学中,他学的是海洋生物,和李邦殊是同学。可是离开学校之后,李邦殊成了举世知名的科学家,他却成了一个企业家。不过,苏耀东并没有忘记自己所学的一切,也没有放弃自己对海洋的热爱。如果说他是为了李邦殊的召唤而来,毋宁说他是受不了海洋的引诱,使他暂时放开了繁忙的事务。
当苏耀东的专机停下,他步出机舱之际,在檀香山,事情又有了相当的变化。
李邦殊博士不露面,但将在大会开幕式上发表声明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而另一桩使得所有参加大会的代表震惊的消息,从地中海传来:由李邦殊博士领导的一个深海探测船队,包括两艘设备极先进的探测船,附属于这两艘探测船的四艘小型深水潜艇,以及八名有资格的海洋学家,突然失踪,消失在大海之中!
这个船队,曾远征过大西洋、太平洋,甚至接近过南极和北极。李邦殊的工作,取得极大的成绩,也全靠了这个船队。可是,整个船队,却在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在地中海失踪了。
这种神秘的船只失踪事件,以前,只有在被称为‘百慕达魔鬼三角区’的大西洋海域中发生过。船队失踪的详细经过如何还不知道,法国政府的海军搜索队还在搜索。事实上,船队‘失踪’的消息还未曾正式公布,但是来开会的,全是各国政府中有地位的人物,他们的消息自然特别灵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黄绢是最早得到这消息的人之一,她一面下令,要她的情报人员作进一步报告,一面心中在想:是不是李邦殊在捣鬼?
事实上,李邦殊还不知道他的船队已出了事,因为他既躲了起来,就无法通过他特殊的地位,获得内幕消息。法国政府的代表想找他,可是没有结果,人人都想找他,绝想不到他躲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当然知道李邦殊在甚么地方,当他在机场见到了苏耀东,苏耀东惊讶于原振侠的出现之际,原振侠告诉了他自己出现的原因。
苏耀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要使这个会议开不成,为甚么?’
原振侠苦笑道:‘我不知道,他要我代他在大会开幕时,宣读一个声明,可是他不肯让我先知道声明的内容。’苏耀东吸了一口气:‘他不准备露面?’
原振侠苦笑:‘他不能露面,不知多少人在找他。代表阿拉伯势力的一位女将军,就几乎想把他活活烧死!’原振侠行动相当小心,因为李邦殊要见苏耀东这件事,黄绢是知道的,而苏耀东的行踪又不是秘密。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在机场有好几个人,看来是在监视苏耀东的行动,希望由苏耀东的身上,引出李邦殊来的。
而擅于特种情报工作的温谷,也早已作了安排。温谷的方法是:把李邦殊和苏耀东的见面,安排在最不为人注意的地点!
原振侠先和苏耀东一起到了酒店,然后独自离去。当他离开卡哈拉希尔顿酒店之际(苏耀东住的,当然是这家酒店),酒店下面一个巨大的海水池中,海豚正在作跳跃的表演,许多人在水池旁围观。
原振侠经过酒店的大堂时,有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向他靠近。他立时机警地站定身子时,已看到盛装的黄绢,迎面走来。
黄绢的神色冷峻莫名,像是罩了一层霜花一样,使人感到一股寒意。原振侠想起昨晚在游艇上,同样的脸庞,简直可以和任何花朵比美娇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黄绢直来到他的面前,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冷冷地道:‘你演的是甚么角色?’
原振侠淡然道:‘是后备的小角色!’
黄绢的声音听来极严厉,这种声音,可能使很多人颤栗,但原振侠只替自己和她感到可哀。黄绢道:‘我是问你,在李邦殊的把戏之中,你扮演甚么角色?’
原振侠叹了一声:‘还是那个回答。’
黄绢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勉强,当然是做作出来的:‘苏耀东在这里,除非他不想见李邦殊,不然,我一定可以将李邦殊揪出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认为李博士是属于他自己!’黄绢有点发狠,一挥手:‘他破坏了我的整个计画!而且,我有一项消息要告诉他,他的探测船队,在地中海整个神秘失踪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思绪十分紊乱。
原振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有必要立时把这消息告诉李邦殊。可是温谷的安排,是他绝不能再和李邦殊见面,也不能用电话联络。
所以,他只是装著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道:‘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告诉他。有空喝一杯酒吗?’
黄绢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去死吧!’
原振侠向前走,到了酒吧,坐了下来,茫然地呷著酒,看著沙滩上嬉戏的大人和小孩。他知道至少有四个人在监视著他,他也知道,在监视苏耀东的人可能更多,但是他对温谷的计画很有信心。
苏耀东在房间中停留了十分钟左右离开,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只穿著泳裤。
苏耀东来到沙滩,和原振侠打了一个招呼。可是原振侠却心不在焉,他只是注视著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像是在那些变幻无穷的浪花之中,看到了变幻的人生,看到了他和黄绢之间那种奇妙的关系。昨夜游艇中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又成了难忘的一页,可是刚才和黄绢的相遇,却又使他知道他和黄绢之间的距离,是何等遥远!
原振侠也不能想像,在那个会议上,他代表李邦殊宣读了那篇声明之后,黄绢会把他怎样。在私人感情上,原振侠十分愿意自己成为黄绢的奴隶,可是,原振侠在实际上,却又自然而然和黄绢相抗著。
当他感到自己和黄绢之间,无法拉近距离之际,他心情的怅惘,真是难以形容。他看著苏耀东慢慢走向海滩,在苏耀东的身后,有三、四个人,明显地跟著他。
苏耀东在踏进海水之前停了一停,又转过身来,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原振侠向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想:深海探险船队在地中海中失踪,是不是要先告诉苏耀东,让苏耀东去转告李邦殊呢?
他还没有决定,苏耀东已走向海水,在未到海水及腰处,他身子向前一耸,开始游水。多年来的商业活动,并没有使苏耀东变得行动不灵活,他以十分优美的姿势,向前游著,那几个黄绢的手下也游出去,跟踪著他。
在海滩上看过去,苏耀东越游越远,几个跟著他的人,离他很近,看来,苏耀东绝无法摆脱他们,单独去和李邦殊见面。原振侠心中也不免有点紧张:温谷的安排可靠吗?就在这时,一艘小型的快艇,突然向著苏耀东驶了过来,在苏耀东的身边,陡然减慢了速度,苏耀东十分迅速地翻上那艘快艇。
在海滩上看到这种情形的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冷笑声。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不需要转过身来,就可以知道发出冷笑声的,正是黄绢。而且,原振侠也明白,何以黄绢会发出冷笑声来了,因为海面上的情形,又有了变化。
在苏耀东上了那艘快艇之后,快艇的速度,陡然加快。看起来,游水跟踪苏耀东的人,已经全然无法跟得上了。可是几乎也在同时,原先在海面上停著不动的几艘快艇,突然激起浪花,以惊人的速度,立时跟了上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黄绢的安排,竟是这样周详!在海面上,她也早已有了埋伏,难怪她看到苏耀东上了快艇之后,会发出充满自信的冷笑声了!
原振侠盯著海面。那几艘追踪的快艇,性能显然绝佳,看来苏耀东不论上哪里去,都可以追得上!他感到喉际发乾,而黄绢冷冷的声音,又自他耳后传来:‘要望远镜吗?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原振侠忍受著黄绢的嘲弄,正在他想转过头去,看看黄绢这时的神情,好使他进一步认识黄绢之际,他陡然呆住了!
一共是四艘快艇,苏耀东的那艘在前,三艘追逐的在后面,正在迅速地远去,看来已只是四个小黑点了。突然之间,一个异样的巨浪,突然向著四艘距离相当近的快艇,迎面扑了过来!
那个大浪来得极突然,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像是大海之中,忽然有甚么巨大的力量,把海水掀了起来一样。夏威夷沿海的海浪,本来就十分出名,冲浪运动是在这里发源的,大大小小的海浪,对在海滩边上的人来说,是不会引起特别注意的。尤其那个大浪,至少在距离海滩一公里之外的海面上发生,更不会引起甚么人的注意。
可是对原振侠和黄绢来说,却和普通人不一样。因为他们一直在注视著那几艘快艇,而那突如其来的巨浪,又是迎著快艇而来的。原振侠一怔间,听到身后的黄绢,也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
一切的变故全是来得那么快,看起来,简直分不清是那突如其来的巨浪,一下子盖过了快艇,还是疾驶向前的快艇,冲进了巨浪之中。
而那个浪头,像其他任何海浪一样,迅速由高而平复,在海面上形成了一道白线。海面又回复了平静,前后不到一秒钟,可是,四艘快艇却已看不见了!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直跳了起来,他再盯向远处的海面。一点不错,在巨浪过去之后,四艘快艇消失了!
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连忙回头看去,看到黄绢目瞪口呆地站著,仍然盯著海面。原振侠一伸手,自她的手中把望远镜抢了过来,凑在眼上,向前看去。
在望远镜中看出去,巨浪化成的余浪,正在迅速消散,海面上看来也平静无比,像是甚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而且,海滩上的所有人,显然都未曾注意到曾有事故发生。
但是原振侠却可以确切地知道,刚才,一个巨浪之后,四艘快艇,至少有五个人,突然在海面上消失了!
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尽力想在海面上,寻找那四艘快艇的踪迹。就算快艇沉没了,艇上的人,至少也该浮上海面来了。可是,阳光映在海水上,发出夺目的粼粼波纹,甚么也没有!
原振侠感到有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同时也听到了黄绢微微发颤的声音:‘发生了甚么事?他们‥‥‥被巨浪‥‥‥吞‥‥‥下去了?’
原振侠放下望远镜,默默地递给了黄绢。他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黄绢的脸色是如此之苍白。
黄绢是这样坚强的一个女人,恐惧似乎是和她绝缘的。但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因为极度的惊惧,所以才变得这样苍白的。她的双手甚至在发著抖,她举起望远镜,只看了一下,就放下来,道:‘天!他们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的思绪一样惊骇慌乱,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快,快去通知警方!’
他一面说,一面已转身向酒店走去。可是黄绢一伸手,再度抓住了他的手臂:‘我们自己先去找一找!’原振侠第一个反应,就是反对黄绢的提议,可是当他接触到黄绢那充满了惊疑,甚至有点恳求意味的眼光时,他就改变了主意。
五分钟之后,原振侠和黄绢已经在一艘快艇上,向刚才那四艘消失了的快艇所在处驶去。黄绢几乎一直握著原振侠的手臂,而且至少问了十次以上:‘我们并没有眼花,是不是?’原振侠每次都给以回答:‘不,我们没有眼花,在海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著!’
他喜欢黄绢惊惶的样子,那使她看来更像女人。
每当黄绢指挥若定,不住发出命令之际,她看来只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这世上,有数不清的将军,但是自古以来,真正的女人不多,黄绢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原振侠甚至希望时间在那一刹间停顿下来,好让需要帮助、心中惊惶的黄绢,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但是,还是很快就来到了刚才突然出现巨浪的海面,海面上看来一点异样也没有。
黄绢带来的几个潜水员,纷纷跳进了海中,潜下去,并且不断用无线电对讲机,和留在艇上的黄绢联络。每一个潜水员的报告都是同样的:没有发现,没有发现。
黄绢在开始的时候,显得十分急躁,大声呼喝著,要潜水员留意海中,是不是有甚么特异的现象。然后,她突然沉默了好几分钟。
原振侠关心著苏耀东的安危,提了几次,要请警方来调查搜索,可是黄绢都没有出声。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黄绢忽然说了一句话:‘好,我来和你们直接打交道,我不会改变主意!’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的话,听来像是自言自语,全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当原振侠用疑惑的眼光向她望去时,黄绢也正好望向他,不等原振侠开口,黄绢已道:‘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事实上,是无法拒绝黄绢的任何要求的,他只是问:‘到哪里去?’
黄绢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半转过头去,望著海面,然后,伸手向海中指了一指。
原振侠的心中,更加疑惑:‘到海水中去,你和甚么人有约,在海中?’
黄绢仍然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戴起潜水的用具。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也跟著佩上气筒,然后,和黄绢一起跳进了水中。
海水迅速地包围了他们,这一带的海水是如此之明澈,以致他一进海水之中,几乎可以看清楚海中的每一样东西。
原振侠跟著黄绢,看起来,黄绢像是毫无目的地在海中漫游,有时挥著手,动作看来有点怪异。
原振侠只是紧紧地跟著她,在遇到了几个潜水员时,黄绢也不和他们打招呼。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黄绢才转过身来,和原振侠打了一个手势,慢慢升上水面,他们两人同时在海面上冒出头来。
原振侠伸手抹去水珠,除下了潜水眼镜,他看到黄绢的神情,有一股异样的茫然。他们冒上海面处,离他们的快艇不是很远,艇上有人在大叫:‘将军!将军!找到了!’黄绢转身向著快艇游去,艇上两个人跳下水来迎接她。当她上了快艇之后,一个人迫不及待地道:‘他们被巨浪卷到了一堆礁石上,人没有受伤,快艇不见了,只怕是沉进了海底。’原振侠也攀上了快艇,听了那人的报告之后,皱了皱眉:‘卷到了礁石上?礁石离这里多远?’
那人也不禁迟疑了一下:‘大约一千公尺左右。将军,只发现了我们的四个人,跟踪的对象,仍然下落不明!’原振侠焦急起来,‘跟踪的对象’自然是指苏耀东而言。苏耀东安危如何,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是,他还没有发问,黄绢已经用听来十分疲倦的声音道:
‘我相信苏耀东不会有事!’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黄绢来到快艇的中间部分,坐了下来,抖著头,让她沾满了水珠的长发披了下来。然后她微侧著头,长发上的水珠汇成一串水流,滴了下来。
原振侠跟了过去,黄绢缓缓地道:‘昨夜,你走了之后,我又睡了一会,然后突然醒过来,曾经到甲板上去站了一会。’原振侠有点不明白,何以黄绢在这时候,又提起昨晚的事情来。可是他看出黄绢的语气和神情都十分严肃,所以他并没有打岔,只是静静听著。
黄绢停了片刻:‘我知道你已经离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到甲板去。那时,整个游艇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李邦殊和温谷,显然还在船上。我来到船头,望著在黑暗中闪著微光的海水,突然‥‥‥突然‥‥‥’
黄绢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犹豫,像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她想说甚么,只是觉得她的行动,相当怪异。她为甚么到甲板上去呢?是她在知道自己离去之后,在想念自己吗?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握住了黄绢的手,他发觉黄绢的手是冰冷的。黄绢的神情更古怪:‘当我凝视著海水的时候,一件‥‥‥一件怪异的事突然发生了。海水在黑暗中,有著微弱的闪光,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可是‥‥‥可是‥‥‥’黄绢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神情更是疑惑。
她的这种神态,无异是在告诉原振侠,昨夜她曾有过极不寻常的遭遇。要不然,以她今日的地位,和她坚强的性格,是绝不会感到如此惊疑的。她昨夜的遭遇,一定是属于不可思议的范畴之中的事!
原振侠把她冰凉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黄绢叹了一声:‘‥‥‥可是,突然之间,在海面上闪耀的微光,以一种十分‥‥‥十分快的动作在移动著。那种微光在移动之际,竟然排列成了字句,十分潦草,可是那的的确确是由英文字母组成的字句!’黄绢说到这里,才抬头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虽然听清楚了黄绢所说的话,但是他仍然要仔细想一想,才能明白她在说些甚么,并且运用想像力,想像黄绢所说的情景。
原振侠绝不是一个没有想像力的人,对黄绢所说的情景,也可以在脑中织出一幅画面来,可是他仍然感到不可理解。是以他问:‘你的意思是‥‥‥海面那种微弱的闪光,排列成了英文的句子?’
黄绢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振侠闭上眼睛一会。在黑夜,海面上有著微弱的闪光,那是十分普通的事。如果那是一个月色好的晚上,海面上的银光闪耀,还会随著波涛的起伏,像是成千上万的小妖精一样,在海面上不停地翻滚跳跃。
但是,那些闪光,排列成为字句,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了好一会,才又睁开眼来,假定他自己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道:‘你的意思是,海面上的闪光,看起来有点像是英文字母?’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由于他想到,英文字母是由简单的几何线条组成的,因闪光形成的交错,很容易看来就像是英文字母。有一种蜘蛛,织出来的网,就是英文字母形的,有各种不同的字母。蜘蛛当然不懂英文,零散的字母,也不可能编成有意义的字或句。
原振侠这样问,是想知道那是不是视觉上的一种错觉。可是黄绢立时摇头:‘不是,别想说那是错觉。我清清楚楚看到,海面上出现了由英文写成的句子,虽然时间极短,但是我看到了那些句子,由闪光组成,而且,句子是针对我的。’原振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那么,你看到的句子,说些甚么?’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干涉我们,别破坏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会报复,会有可怕的报复。停止你一切行动吧!’黄绢在讲述那些‘句子’之际,语气像是在背诵著甚么诗句一样,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向原振侠望来,眼中充满著惊疑。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无法明白,我只好说,那是你自己以为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黄绢再吸了一口气:‘句子出现的时间,只不过几秒钟,随即又散了开来,变成了凌乱的闪光。我在当时,也认为那是眼花了,而且,警告性的句子,是没有意义的。我不曾干涉甚么人的生活,不曾破坏甚么人的生活!’
原振侠对于黄绢的自辩,不是十分同意,但是他还是‘嗯’了一声:‘当然没有意义,这些日子来,在海中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你──’
黄绢伸手指向海面:‘四艘疾驶中的快艇,突然不见了,这不是很怪吗?’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黄绢又道:‘那使我想起那句子中:会有可怕的报复!’
原振侠思绪十分紊乱,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黄绢惘然问:
‘可是,我的敌人是甚么人?他们在甚么地方?躲在海中?刚才我曾下海去寻找,可是却找不到我的敌人!’原振侠轻拍著黄绢的手背:‘昨晚上,你可能太疲倦了,你‥‥‥实在太疲倦了。我可以陪你到任何你认为可以休息的地方,去休息一个时期,或者‥‥‥很久‥‥‥’原振侠鼓起勇气,说著他心底深处,早已想说的话。黄绢陡然震动了一下,在那一刹间,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的话,是不是曾使她有过极短暂时间的感动。只是黄绢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神情立时又恢复了极度的信心,甩开了原振侠的手,用一种近乎冷傲的神情,望著原振侠:‘是你,是你捣鬼!’原振侠还未曾弄明白黄绢在指责他甚么,黄绢已然急速地道:‘我也太笨了!在海水中,用一只强力的电筒,迅速挥动,就可以令在海面上注视的人,看到由光芒组成的字句,是你!’原振侠呆了半晌──当然不是他。他自己知道自己做过甚么,昨晚他离开之后,就一直在沙滩上,回味和梦想。他未曾做过黄绢所指责的事!
原振侠想为自己分辩,可是充满了自信,自己以为已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有了解释的黄绢,却不容他有辩白的机会。她陡然纵笑了起来:‘你太幼稚了,这种把戏,吓得了谁?更不能令我放弃一切,和你到甚么安静的地方去休息!’原振侠只好苦笑,黄绢误会了,他根本不想解释。黄绢停止了纵笑:‘那个巨浪,当然只是意外──’她顿了一顿:‘我一定要把李邦殊找出来!我代表的国际势力,要在海底资源分配上,获得最大的利益,而且,立即开始行动!’原振侠长叹一声──除了叹息之外,他实在不能再作其他任何表示。
快艇已经靠岸,黄绢用一种极度挑战的神情,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只是用十分疲倦的声音来回答:‘你料错了,在海中,真有点十分怪异的事发生著!’
黄绢冷笑著:‘你叫我相信在海水中出现的字句,是一种奇异的自然现象?’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甚么,别说我没有看到,就算我看到了,我也不会知道那是甚么!’
原振侠讲的是由衷的话,海水中出现字句,这种现象实在太怪异了!
他说得对,就算是他亲眼看到了,他也无法知道那是甚么。
就像苏耀东,他亲身经历了一个极怪异的经历,但是他却全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当那个巨浪突然迎头打下来之际,在快艇上的苏耀东,是全然无法防御的。那巨大的浪头,来得如此突然,当他感到急速行驶中的快艇陡然向下一沉,抬头一看,像是一大座水晶山头陡然崩溃下来一样,那个大浪,已经到了他的头顶。
苏耀东是十分熟悉海洋的,可是他却也绝未想到,一刹那之前,还是如此平静的海面,会突然生出那样一个巨浪来。
一刻之前,他所担心的,还只是如何去摆脱那四艘追踪前来的快艇,但这时,他却面临了巨浪的侵袭。他在那一刹间,只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山头一样的巨浪,已经压了下来。
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钟间,他的全身已被浪头包没,可是,怪异的事,也在这时发生。才一开始之际,苏耀东实在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巨浪迎头压下,他整个人都在海水的包围之中。当他又开始能想一想之际,他以为自己一定已经死了!使他有这样的感觉的原因是:他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甚至连呼吸也同样畅顺!
人在海水之中是绝不能呼吸的,这是最普通的常识。所以当苏耀东觉得自己仍然可以呼吸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灵魂离开了肉体,所以不再有肉体的一切痛苦的感觉了!
但是这种想法,却只是极短暂的事。他立时发现,自己并不是死了,不但没有死,而且身子根本未曾脱出海水的包围,换句话说,他在海中!
不过,浪头已经消失了,他在平静的海水之中,和普通潜水者潜在海水之中的处境,并没有甚么不同。但当然有所不同,不同的是,他感到身外的海水,十分急速地在流动,而在他的头部,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那一部分空间中,是没有海水的,像是一个相当大的气泡,罩在他的头部。
而且,他也立时感到,海水急速流动的那种感觉,是由于他在海中,不知被一种甚么力量,在推著他急速地前进!
这正是怪异之极了,苏耀东这时,已经有足够的镇定,使他可以睁开眼来,看著四周围的情形。
可是那个大气泡,使得海水形成了一层反光的‘壁’,使他看不清海中的情形。
但是在感觉上,他十分肯定,并不是有甚么东西在推著他前进,而只是一种力量,彷彿是一股强大的水流,在带著他前进。
虽然苏耀东是一个十分镇定的人,但在这时,他也不禁十分慌乱,大口大口喘著气,心中忽然起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念头:那个气泡中的空气不是很多,如果用完了,他会怎样?
他试图划著水,试著想浮上水面,但是他的全身,都被那种像是水流的力量束缚著,他人在水中,可是绝不能自由游动。
这种情形,倒很有点像是身在恶梦之中一样。
苏耀东真希望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可是他却偏偏又那么清醒,那使他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虽然以他的知识而论,连设想一下如今发生了甚么事都不可能!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十分钟左右。苏耀东感到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海水陡然流遍他的全身,他张口大叫,喝进了一口海水。
紧接著,他身子感到了一阵碰到了硬物的疼痛,他伸手用力抓著,抓住了一个滑腻的石角。他感到海水流过他的脸,他一面抹去脸上的水珠,一面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浪卷上了一个海滩。
那是一个由黑色的火山熔岩组成的海滩,那些黑色的岩石,奇形怪状。这种由火山熔岩形成的海滩,在夏威夷是十分普通的。
苏耀东抬头看去,临海滩就是相当陡峭的山崖。苏耀东喘著气,站了起来,上面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传来,看来有公路。他吃力地向上攀去,当他可以看到公路时,他看到有一辆小货车停在路边,一个人站在车子旁。那人一看到他,呆了一呆,苏耀东也一呆,立时记起了原振侠的话:那位温谷先生,个子不高,有著一头红发。而如今车旁的那人,正是那样!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去:‘温谷先生?我是苏耀东!
’
那红头发的小个子张大了口,现出了讶异莫名的神情来,先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向苏耀东望了一下,道:‘风筝跌进海中去了?’
要不是原振侠曾向苏耀东详细解说过,温谷安排摆脱黄绢的手下跟踪的方法,听得温谷这样问,他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之极了。
温谷原来的计画是,快艇驶出若干距离之后,另一艘快艇会来接应,接应的快艇上,有著巨大的载人风筝。苏耀东可以附在载人风筝上,由快艇拉著,飞上天空,然后,降落在公路边的空地上。
可是这时,苏耀东却是全身湿淋淋地,从下面攀上来的,难怪温谷要这样问了!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很怪,我是‥‥‥我是‥‥‥’他无法说下去,因为他究竟是怎么来的,形容起来十分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明白的。所以他只说了一句,就挥著手,道:‘邦殊在哪里?’
温谷也没有问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叫他上车。两个人都上车之后,温谷又抛了一件十分普通的运动衫给他,苏耀东套上了运动衫,温谷发动了车子,他们两个人看来像是久居夏威夷的人,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温谷在驶向前之际,还是十分小心地观察著路上的情形。十分钟之后,以他的经验,已经可以肯定绝对没有人在后跟踪他们,他才吁了一口气:‘李博士终于可以和你见面了,我们摆脱了跟踪。’
苏耀东望了温谷一眼,问:‘我是被一种力量涌著到海滩上的,你做了甚么安排?那个巨浪又是如何安排出来的?’温谷睁大了眼睛,他的惊讶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他的满头红发,看来像是竖了起来一样,小货车也开始摇摆不定。那使苏耀东知道,他能来到这里,并不是由于温谷的安排。
那么,是甚么力量,使他恰好来到了约定地点附近的海滩上的?
苏耀东感到了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温谷用十分苦涩的声音道:‘你‥‥‥和李博士一样,是不是你们海洋学家的话,都那么令人难以理解?’
苏耀东苦笑了一下:‘当然不,只有‥‥‥只有连我们自己也不懂的情形下,我们所讲的话,才令人听不懂。’温谷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因为盘踞在他脑中的怪事,已经够多了──不断的失踪,离奇的死亡,李博士不可思议的话‥‥‥这一切,早已令得他完全坠进了一大团迷雾之中!
小货车转进了市区,温谷仍然可以肯定没有人跟踪。他熟练地拣著近路,车子在一个巨大的商场停车场中穿过去,再转了几个弯,就到了那幢大厦的停车场。
温谷和苏耀东一起下车,上电梯。当温谷用钥匙把门打开之际,看到李邦殊双手捧著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苏耀东先出声:‘邦殊,发生了甚么事?’
李邦殊抬起头来,看到了苏耀东。当他看到苏耀东之际,他并没有甚么兴奋,反倒是仍然保持著一种深切的悲哀,摆了摆手,示意苏耀东坐下来。
苏耀东并不坐下,只是走向前:‘你一定要我来,不见得是想和我沉默相对?’
李邦殊叹了一声说:‘当然不是,有太多事要和你商量,我只是‥‥‥感到十分深切的哀伤。因为才从收音机的新闻报告中听到消息,我的深海探测船队,在地中海整个失踪了!这实在‥‥‥不应该发生的!’
苏耀东吸了一口气:‘失踪未必表示灾难,我现在,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打击下,在海面消失的人。可是当我在海水中的时候,甚至获得新鲜空气的供应!’
李邦殊睁大了眼,温谷的红头发,又开始有竖起来的迹象。
苏耀东取过了纸和笔来,一面说,一面画著,解释著他在海中的处境。
苏耀东的画,当然很简单,主要的是一个人,在海水中,头部被一个球形的汽泡罩著。苏耀东说完之后,望向温谷:‘从酒店沙滩外的海面,到我们见面的公路下的海滩,大约有多远?’温谷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地道:‘大约‥‥‥大约是三公里左右。’
苏耀东闷哼了一声:‘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在海水中前进了三公里,速度极高,比快艇更快,我整个人像是一艘小型潜艇一样。邦殊,我们都是自命对于海洋的一切素有研究的人,你有甚么解释?’
李邦殊低下头,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回答:‘如果你望著海面,忽然发现海水上现出你的名字之际,你有甚么解释,嗯?’苏耀东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李邦殊却又继续著:‘不但有你的名字,而且还有字句,明显地告诉你一些甚么,又怎样解释?’
苏耀东眨著眼,李邦殊陡然用手指著苏耀东,神情变得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叫你来的?你在海水中的那种情形,我早已遇到过,我被送上了海中的一堆礁石上,据说我“失踪”了相当久!’
在一旁的温谷,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来。李邦殊所说的一切,他还是不明白,听来像是置身在梦幻之中一样。但是李邦殊的失踪,和突然出现的经过,他是知道的。
李邦殊一直未曾提起过这段时间,他在甚么地方。难道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海水中,而在他的头部,又有一个大气泡,在供应他呼吸的氧气?
温谷实在想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可是他看到苏耀东和李邦殊,这两个海洋学家的神情,都充满了疑惑,显然就是问了,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答案。反倒不如由得他们两人去讨论,尽量了解他们对话的好。
所以,温谷忍住了没有出声。
苏耀东想了一会,才道:‘你从头说说!’
李邦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道:‘我在一个海堤上散步,无意之中,向堤下的海水看了一眼,哪知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著,俯下身示范著他在堤上往下看的情形:‘那是十分异特的,可是我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海水下,像是很不稳定,在颤动。可是,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名字!’苏耀东深深吸了一口气。李邦殊道:‘如果是你,突然看到海水中,现出了你的名字,你会怎样?’
苏耀东道:‘当然会在一个近距离去看个清楚。’李邦殊立时大声应著:‘对,我所做的,就是那样。那时,天已黑了,但月色很好,海面上有著不住跳跃的闪光,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那可能是闪光形成的一种错觉,我甚至想到,我可能有自大狂的倾向,需要去看一下精神医生了。一个人会在海水中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太自我中心了么?’李邦殊的话,说得十分急促,温谷迅速地回想那两个保镳所叙述的,李邦殊失踪时的情形。当时李邦殊的动作,就说明了他在海中,发现了甚么怪异莫名的事。其中一个保镳,甚至认为他在海中,看到了一个金发的裸体美女,原来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温谷仍然感到全然不可理解:海水之中,怎么可以出现文字呢?
李邦殊仍然在急速地讲著,并且挥著手,加重语气:‘我想在近距离看个清楚,所以我急速向堤下攀去。那时,我有两个可厌的保镳,跟了上来,我大声呼喝他们滚开。因为这时,我看得更清楚了,海水之中,的确现出了我的名字!’苏耀东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看来他也不理解,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发问才好。
李邦殊续道:‘那时,我双脚已踏进海水之中,我的名字就在前面,我伸手可及,于是我伸出手去。当我的手碰到我的名字之际,我的名字忽然散了开来,但接著,又组成了另外一个句子!’
苏耀东忍不住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你的意思是,出现在海水中的文字,还会变换组合?’
李邦殊沉声道:‘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可以有任何怀疑!’
苏耀东道:‘我不是怀疑,只是──’
李邦殊打断了他的话头:‘只是不明白,是不是?当时我也不明白,新出现的字句是:我们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我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接著,一个浪涌了过来,我看到字句在浪花中散了开来,迅速消失,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一点:我要追踪海水中字句的来源。所以我不等浪退下去,就耸身向前,扑进了浪花之中,我听到两个保镳的惊呼声,但是我的身子,立即被海水所包围!’
李邦殊讲到这里,向苏耀东望了一眼:‘接下来的情形,就和你在海中奇异的遭遇,十分相近。’
苏耀东双手在自己的头上比了一下:‘有一个大气泡在头部周围?’
李邦殊想了一想才道:‘你的比喻不是十分合适,那不是一个气泡,而是一种不知甚么力量,逼开了海水而形成的一个空间。’
苏耀东‘嗯’了一声:‘可以这样说,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气泡。这‥‥‥是人类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一种怪现象,所以,也没有甚么人类的语言,可以确切地去形容它!’李邦殊苦笑了一下:‘是的,我也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推著我前进。和你不同的是,我前进的速度相当慢,而且,在那个空间之外的海水中,不断有字句出现,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温谷在这时候,才陡然讲了一句:‘某种生物通过这种方式,想和你沟通!’
李邦殊道:‘是的,某种生物!这种生物,一定是生活在大海中的。’
温谷喃喃地道:‘外星生物来到了地球,却不适合地球陆地上的生活,所以才在海洋中出现?’
苏耀东没有说甚么,但是他显然对温谷的说法很有同感,他望向李邦殊,等著李邦殊的回答。
李邦殊停了片刻,才道:‘为甚么一定是外星来的生物呢?
’
苏耀东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地球上的生物,能通过文字来作思想上沟通的,好像只有地球人?’温谷立时道:‘只有人,才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摇著头,指著温谷:‘你的说法,在态度上是不科学的,耀东的说法,是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态度是:不作绝对的肯定,抱著怀疑──’
温谷大声道:‘我可以绝对地肯定,除了人之外,没有别的生物会使用文字!’
李邦殊叹了一声:‘温谷先生,试问你对别的生物知道多少?’
温谷呆了一呆:‘我不知道多少,但这是一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事实,除了人之外,没有别的生物会使用文字!’李邦殊挥著手:‘小学生知道的事,放在高深的科学领域中,就成了疑问。一加二等于三,小学生都知道,但是那却是最高级的数学命题!别的生物为甚么一定没有文字?还是我们,人,根本看不懂它们的文字?’
温谷眨著眼,道:‘算了,不必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你看到的字句是甚么?’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别干扰我们的生活,在地球上生活的历史,我们比人更悠久。如果我们的生活环境起了变化,使我们无法生存,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来报复,我们有力量可以做到这一点。人不给我们海洋,我们也不给人海洋!
已经发生的一些不能解释的事,就是我们努力的结果!’李邦殊讲得十分缓慢,温谷和苏耀东两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可是他们同时也感到了极度的迷惑。李邦殊在住口之后,带来的是一片沉寂。苏耀东首先打破沉寂:‘听起来,像是在警告‥‥‥警告人类‥‥‥不要去扰乱海洋的生活秩序!’李邦殊神情严肃,点著头。苏耀东的神情疑惑之极:‘这种警告,自然是生活在海洋中的某种生物提出来的,那是‥‥‥甚么生物?’
李邦殊并没有立时回答,温谷苦笑了一下:‘已知海洋之中,智力最高的生物是海豚。科学家说海豚甚至有语言,可是我不相信它们会运用文字!’
李邦殊陡然激动起来,大声叱责:‘你对海洋生物一无所知,最好别胡乱发表意见!’
温谷的脸涨得通红,反斥著:‘你是专家,那么,请你告诉我,在海水之中用文字和你沟通的,是甚么生物?’李邦殊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神情极其激动,口唇也发著颤,可是对于温谷的问题,他却没有回答。温谷闷哼了一声,转身向阳台,苏耀东过去,按住了李邦殊的肩头,道:‘你想到了甚么?’
李邦殊的声音十分苦涩:‘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但是,但是‥‥‥这又是唯一的可能!’
苏耀东有点不明白,望著李邦殊,李邦殊叹了一声:‘海洋之中的生命有几十万种,耀东,最多的一种是甚么?我想你可以立即回答得出来!’
苏耀东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皱著眉。李邦殊沉声道:‘海洋生命的主流,是肉眼看不见的浮游生物!在一滴海水中,就有上百万、千万个浮游生物!’
苏耀东摇著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浮游生物会有思想,能和人沟通?’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对于地球上的微生物,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苏耀东仍然不表示意见,李邦殊道:‘或许是这些生物实在太小了,小到了引不起注意的程度。但是它们的形体小,并不代表它们不能发展为具有高级智力的生物。举一个例子来说,有许多导致疾病的细菌,甚至懂得如何改变自己的生理结构,来和药物对抗,人和脊椎动物,就做不到这一点!’苏耀东谨慎地回答:‘我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你的说法。但是,以海洋中的浮游生物而论,在高倍数的电子显微镜之下,可以把它们放大一千万倍,把它们的身体结构,看得清清楚楚──’李邦殊不等他讲完,就道:‘你的意思是,并看不出它们是有智力、有思想的?’
苏耀东点著头,李邦殊叹了一声:‘耀东,就算你把一个人放大一万倍,做最彻底的解剖,你能找到人的思想在哪里吗?’苏耀东怔了一怔,他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他多少捕捉到了李邦殊想表达甚么。他用十分谨慎的语调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海水中看到的字句,是由海中的浮游生物,显示给你看的?’李邦殊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苏耀东委婉地道:‘体积那么细小的生物,如何有可能展示文字呢?’
李邦殊沉声道:‘浮游生物的过量繁殖,甚至可以使海水变成了红色。它们数量之多,多得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展示它们的力量!’
苏耀东的声音,在不由自主之间,变得十分尖锐:‘你是说,数以百万计的浮游生物,排成了文字,来和人类沟通?’李邦殊转过了头去,喃喃地道:‘我说过了,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但是又是唯一的可能!’
苏耀东还未曾回答,一直面对著阳台,但在听著李邦殊和苏耀东对谈的温谷,陡然轰笑起来:‘想像力太丰富了!我敢担保,世上任何一个幻想家的想像力,都未曾达到这一地步!’李邦殊最初的反应,十分愤怒,但是他随即冷静了下来,只是瞪了温谷一眼。然后,他徐徐地道:‘不管警告是来自海洋中的甚么生物,总之,我接到了警告,也觉得如果人类大规模地开发海底资源,虽然可以带来暂时的利益,但也必然扰乱了海洋生物的生活秩序,可能给人带来巨大的灾害!’苏耀东‘嗯’地一声:‘所以,你愿意接受警告?’李邦殊苦笑道:‘不单是警告,朋友,它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用我们全然不明白的方法,它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温谷到这时,才算是明白了李邦殊使用了‘它们’这个代名词的意思。实实在在,在这个海洋学家的心中,他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样的东西所发出的力量,他曾设想那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苏耀东道:‘所以,你才要这个会开不成?’李邦殊双手紧握著拳,用力点著头。
国际海底资源分配会议开幕那一天,气氛显得十分不寻常。
所有的代表,早已聚集在会场之中,交头接耳,望著一列空著的座位,座位上的牌子指出,那是阿拉伯世界代表团的席位。
一直到预定时间前的三分钟,全副军装的黄绢,才带著她的大批随员,走进会场来。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因为她尽了一切力量,都未曾找到李邦殊。原振侠一直在酒店之中,接受监视,他没有和任何外人作联络。这时,原振侠就坐在大会代表的一个特殊座位上。
黄绢的出现,又引起了一阵交谈。然后大会开始,按照程序进行著,在几个要人发表了简短的谈话之后,主席宣布:‘本次会议的主角,李邦殊博士突然决定不参加大会,可是他派了一个代表,代他宣读一篇简短的声明,请原振侠医生!’当原振侠走上台去之际,掌声十分零落。黄绢的脸色更难看,以致原振侠连望也不敢望她一下。
上了台,原振侠定了定神,用嘹喨的声音道:‘我,李邦殊,作为一个将一生贡献给海洋研究的人,我作如下的声明:从现在起,我会致力于维持海洋平静的努力,我反对任何人为的行为,破坏海洋固有的形态。这种形态的存在,和地球历史一样悠久。我反对在海中开采人类所需的物资,虽然以前我在这方面,做过很多探测工作,我已决定把我的所有工作记录完全销毁‥‥‥’
原振侠才把声明念到这里,十几个记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好些代表忍不住惊愕,纷纷站了起来,会场立时紊乱了起来。
原振侠还想再念下去,可是黄绢已经飞步上台,一下子推开了原振侠,大声道:‘这是强国的诡计!我代表阿拉伯世界,宣布我们绝不放弃,而且立即开始行动!’
黄绢的行动是如此突兀,紊乱的会场,反倒静了下来。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和黄绢会在这样重要的一个国际性会议上,在世界各国的政要和科学家之前,成了敌对的双方。他心中苦笑,想著:只怕世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关系和遭遇比他和黄绢更奇特的了!
他大声道:‘请允许我把李博士的声明宣读完毕!’黄绢一声冷笑:‘不必了!李邦殊的声明,根本不是他的本意。我可以肯定,李博士受了挟持,挟持他的,当然是某些想独霸海底资源的大国,我们不必指出这些强国的名字──’黄绢的话,有著强烈的煽动力,会场之中,一些小国的代表,立时大声叫著,附和著。几个大国的代表,神情马上变得相当尴尬。
黄绢挥著手,大声继续:‘没有李博士,没有这个会议,海底资源一样会被开发。我宣布,从现在起,阿拉伯集团有权在任何公海之中,进行我们认为需要的活动。我们准备接受任何挑战,并且将我们在海洋中所得到的利益,公平地由真神阿拉信仰者共享!’
会场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很多代表已看出,这个会议已不可能再按照正常的程序进行了,有的代表已经收拾文件,准备离去。
黄绢还在继续:‘所谓法国探测船队的失踪,也是同样的政治把戏。法国代表在哪里,能提出合理的解释吗?’法国代表是一个看来很有君子风度的中年人,但这时他也失去了风度,大声道:‘我不会对一个疯子作任何解释,再见了!
’
黄绢冷笑著,傲然走下台去,原振侠还想再宣读声明,可是会场中已乱成了一片。他只好叹了一口气,在几十个记者向他围过来之际,他把李邦殊的声明,交给了其中的一个记者。
当原振侠走下台的时候,两个大汉,公然一边一个挟著他,把他直推到了黄绢的面前。
黄绢的神态冰冷:‘告诉李邦殊,我对他不再有兴趣。世上有的是海洋学家,我们可以集中世界上所有的海洋学家,为我们工作!’
原振侠望著乱成一团的会场,苦笑著:‘你很成功,可是你何必与全世界为敌?’
黄绢放肆地纵笑起来:‘我?才不,我只是和我的敌人为敌!’
原振侠叹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挣脱了那两个大汉的挟持,又望了黄绢一下,想说甚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口。他转过身去,推开前面的人,向外走去,他只觉得脚步异常沉重。
第二天,报上登载著会议失败的消息,也刊登著黄绢离开夏威夷的新闻。黄绢在临上机之前,又重申她所代表的阿拉伯世界,将以惊人的资金,立时开始她所称的‘人类大规模利用海底资源’的工作。
在那座大厦的那个单位中,原振侠、苏耀东、温谷和李邦殊一起看著报纸。在原振侠知道黄绢已离开之后,他就来到这里,和各人交换著意见。
他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因为在这里的四个人都知道,有一些事情发生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已经做出了一些事,来阻止人类对海洋的侵涉。而黄绢以及太多人,显然并不明白这一点。
苏耀东叹息著:‘看起来,只有那种力量本身,才能阻止海洋被干扰的行动。’
温谷摇著头:‘那些失踪的人、失踪的船队,都是这种奇异力量造成的?’
李邦殊发出了不满的一下闷哼声,像是在说,这已经再明白也没有了,何必再说。
原振侠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身子,道:‘难道在海鲜市场失踪的那一对男女,也是?还有,那对死得如此离奇的中年夫妇?’没有人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因为那几乎是无可解释的。温谷有点暴躁起来,用力一拍桌子,道:‘关于海洋的,我不参加意见,或许是海洋中的浮游生物,有著这种神奇的力量,但是在陆地上──’
李邦殊沉声道:‘谁知道,或许海洋中的微生物,和空气中的微生物之间,有著某种奇妙的联系,它们组成了同盟──’温谷双手抱住了头,叫了起来:‘够了!或许,或许,全是假设,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李邦殊倒十分平静,他望向苏耀东:‘所以我要你来,我们,我的意思是我和你,要和它们接触。’
温谷咕哝了一句:‘我立刻和白恩警官接触,看看他在调查那一对中年夫妇死亡上,有甚么新的进展!’他一面说,一面拿起电话来,在说了几句话之后,他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由于温谷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如此难看,其余三个人立时觉察到这一点,一齐向他望去。
温谷慢慢放下电话,张口想说话。可是显然由于惊骇太甚,所以他的喉际,先是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咯咯’声,然后才能讲出话来:‘白恩警官死了!’
在离开了黄绢的游艇之后,白恩的思绪十分混乱,心中一直在想著温谷的话: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作为悬案来处理,不必深究。
当然,那一对夫妇的死亡,他可以用含糊的措词作一份报告,就此列为悬案。这样做,在公事上是可以交待得过去的,但是,他却无法对自己交代!
他可以绝对肯定,那对夫妇的死,是出自不可解释的一种因素。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只手,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这种想法,如果持续在脑中,那会使人变成一个疯子的!
可是白恩却又无法不想那只手!除了那只手之外,还有甚么力量可以扼死两个人呢?冷藏库中只有两个人,可是有五只手。
两个人的四只手,是不会互相扼死对方的,那么剩下来的唯一可能,就是‥‥‥
白恩用力摇著头,想把这种可怕的意念自他的脑中抹去,可是他显然不很成功。所以当他回到警局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样子也显得十分凶狠,以致看到他的人,都可以看出他心情十分差,不是很敢和他打招呼。
那天下午,当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个同事走过来:‘有一位小姐在你办公室,等你很久了!’
白恩咕哝了一声,他想不起曾约了甚么小姐。他用力推开了门,看到了一个动人的女郎,紧张地站起来,望著他。白恩立即认出,这个女郎是玉代市场的收银员,可是他却记不起她的名字来了。
他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道:‘市场的工作很忙吗?你是──’
那女郎忙道:‘乔丝,警官先生,我‥‥‥我‥‥‥’白恩看出她神情很犹疑,就尽可能温和地道:‘你有甚么话,只管说!’
乔丝作了一下手势:‘说出来,你‥‥‥能保证我不被警方拘留?’
白恩呆了一呆:‘那要看你做了些甚么,要是你杀了人,我可不能给你作任何保证!’
白恩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心中不免有点嘀咕:为甚么提到杀人呢?这个美丽的女郎,显然不会杀人的,自己是不是被太多的失踪和死亡案件,弄得有点心神不定呢?
乔丝现出了一个为难的笑容来:‘当然不是杀人,只不过是我‥‥‥我曾不合法地收了十元钱。’
白恩有点烦躁:这样的小事情找我干甚么?事情已经够烦的了!刚在他的神情上表现了不耐烦,还没有开口之际,乔丝已经接著说了下去。
(如果白恩早一秒钟,用语言表示了他的不耐烦,阻止乔丝讲下去,那么,他可能不会死,以后的事不会发生,可是世事往往差在一线之间!)
乔丝接著道:‘那十元钱,是那一对失踪了的新婚夫妇给我的!’
白恩的精神,陡地为之一振,不耐烦的情绪一扫而空。那对新婚夫妇!这也是一件悬案,看来乔丝小姐可以提供新的线索。
再也没有比突如其来的新线索,更可以令得一个负责的警官兴奋的了。
他忙道:‘甚么时候,经过的情形怎样?’
乔丝又迟疑了一下,低低叹了一声,才将那天傍晚发生的事,她怎样接受了十元钱,容许那一对新婚夫妻进去‘捉’一只龙虾,然后,两个人进去之后,就没有再出来的事,讲了一遍。
白恩用心听著,等乔丝讲完,带著哭音问:‘我会被警方起诉吗?’之际,白恩的思绪极乱,他道:‘当然不会,乔丝,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人,进去之后,没有出来过?’乔丝咬著下唇,点著头:‘是的,我在唯一出路的门口,他们没有出来!’
白恩心想:‘这情形倒有点和在殓房发生的事相像,不过一件是两个人失踪,一件是两个人神秘死亡!’乔丝又道:‘这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我心中一直很内疚,可是我也不敢来告诉警方‥‥‥’
白恩问:‘是甚么事,终于使你下定决心的呢?’乔丝嘴唇掀动著,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道:‘今天‥‥‥像往常一样,我是最后离开市场的一个人。当我结好了所有的帐,准备离开之际,我‥‥‥我听到‥‥‥那个养龙虾的池中,有人在讲话。’
白恩惊骇问:‘甚么?’
乔丝被白恩突然而来的喝问吓了一大跳,忙道:‘我不能十分确定,我是说,我不是听到有人讲话,不,我是说,我听不清在讲些甚么,但是的确是有人在讲话,真的!’乔丝说得相当慌乱,但是白恩还是弄懂了她的意思:‘是不是还有人没离开呢?’
乔丝道:‘我一听到有讲话声,也是这样想,我想那可能是──一个约了我几次,都被我拒绝了的小伙子,敢意躲起来在吓我!’
白恩又开始感到不耐烦,一个躲起来吓女孩子的小伙子,对于白恩来说,那实在是引不起他任何兴趣的事。而且他的确十分疲倦,所以他用很大的声响,打了一个呵欠,想使乔丝不要再讲下去。
可是乔丝却现出又恐惧又诧异的神情,全然不理会白恩那种厌烦的动作,她甚至在急速地喘著气:‘可是‥‥‥可是我听了一会,又喝问了几句,听到那是一男一女在对答。他们讲得十分快速,我不是听得很清楚,好像他们是在讨论,要捉一只最大的龙虾‥‥‥’
乔丝讲到这里时,白恩已经打了三个呵欠。可是他的第三个呵欠打到了一半,就陡然停止,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以致他的样子看来怪到了极点。
而乔丝在那时候,声音发著颤,讲出了令白恩陡然发呆的话:‘我可以肯定,在讲话的那一男一女‥‥‥就是那天给了我十元钱,后来又失踪了的那一男一女‥‥‥我记得他们的声音!’白恩瞪著乔丝,心中迅速地转著念:眼前这个女郎,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呢?她看起来很正常,可是她说的一切,却又是那么不可相信!
为了寻找那失踪的一男一女,警方可以说用尽了一切努力。
尤其他们的私人重要物件,在那个养龙虾的水槽中被发现之后,寻找工作更是不遗余力!
可是,照那女郎所说,这一男一女,似乎还在市场之中,这可以相信么?白恩要过了好一会,才能将张大了的口,慢慢地合了拢来。然后,他盯著紧张而不安的乔丝好一会,才问:‘小姐,你究竟想告诉我甚么?’
乔丝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我不知道,我‥‥‥不但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我很害怕‥‥‥真的害怕。当时我不知道如何才好,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看,有一个很大的冷藏柜隔著,我看不到水槽那边的情形‥‥‥’
听到这里,或许是由于乔丝颤抖的语声之中,充满了惊惧的缘故,连经验丰富的白恩警官,也不禁受了感染,挥了挥手:‘别告诉我,你如果没有那个柜子的阻隔,就可以看到甚么!’乔丝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口口水,犹豫而又害怕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再说下去?’
白恩忙道:‘不,不,只要你说的是事实,请一直地说下去吧!’
乔丝急急道:‘是事实,是事实!’
她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于是,我就站起身来,走出一步,探过头去,去看,我‥‥‥我‥‥‥我看到那一男一女,就在水槽前面!’
白恩陡地站了起来,神情有著被戏弄的愤怒。乔丝哭了出来,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害怕,她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叫著:‘真的!真的!’
白恩叹了一声,无意义地挥著手。乔丝双手紧握著,指节甚至泛著白色,她又颤声问:‘我‥‥‥是不是见到‥‥‥鬼魂了?’
白恩闷哼了一声:‘那要看以后发展的情形如何,他们──你所看到的人,是不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白恩这样说法,是针对著乔丝的问题的,谁都可以听得出,他的话中,有著明显的讽刺意味在。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乔丝一面发著抖,一面连连点头:‘是,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白恩震动了一下,乔丝急促地道:‘我害怕极了,当时连叫也叫不出来,就逃出了市场‥‥‥只是匆匆拉下了门‥‥‥我想‥‥‥我不该隐瞒甚么‥‥‥或许是他们的鬼魂来提醒我,所以‥‥‥我要来找你‥‥‥’
她的语调越来越是发抖,白恩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头:‘小姐,我不相信甚么鬼魂。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他们,那么,他们在市场中一定另有目的!’
乔丝的眼瞪得十分大,显然对白恩的话表示不同意。白恩本来想就此把她赶走,可是他看到乔丝的神情是如此害怕,心又软了一下:‘好,小姐,我和你一起到市场去一次,弄弄清楚!’看来,这正是乔丝想要求而不敢开口的,是以白恩一说,她就连连点头。白恩虽然十分不愿意,但也只好向外走去。当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遇见了几个同事,还打趣地道:‘这位小姐说她看到了失踪者的鬼魂,我去查究一下。哈哈,看看做驱魔人是甚么滋味!’
当时,那几个同事,也感到好笑,其中一个还叫道:‘嗨,别忘了带十字架!’
跟在白恩后面的乔丝,看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双手互相扭著,连脚步看来都是僵硬的。
半小时之后,白恩的那几位同事,也笑不出来了。他们接到了报告:‘一个警官死在玉代市场‥‥‥有一位小姐说他叫白恩警官,你们快派人来查查吧‥‥‥别问我是甚么人,我是过路人,作为一个好市民,所以才通知警方的!’
警局接到这样的电话,当然紧张了起来。当几个警官和警员,来到玉代市场门口之际,看到乔丝双手紧握著门口停车场中竖立著的铁柱,身子不断在发抖。她把那根铁柱握得如此之紧,以致几个路人想把她的手指扳开来,但是却做不到。
乔丝的口中,不断地发出没有意义的,充满了恐惧的声音。
她全身的任何一处,都在告诉他人:她遇到了恐怖莫名的事!
几个警官冲进了市场,市场中灯火明亮。在冷藏柜中的各种各样的鱼,透过有著冰花的玻璃门,鱼眼睛在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
当然,在通常的情形下,死鱼的眼睛,是不会给人以这样的感觉的。但是当冲进来的人,看到了白恩警官的尸体之后,却都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使得死鱼的眼睛,也变得可怕起来。
白恩警官的尸体,伏在那个养龙虾的水槽上,一只手向前伸搭著,浸在水中,水中有不少龙虾在。他是半跪在水槽前的,有经验的人,一下子可以看出,他是在水槽前死的,死了之后,身子倒下,靠向水槽,所以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姿势。
一个警官走过去,把白恩的身子,慢慢翻了过来。立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口凉气。白恩的脸上,现出一种恐怖之极的神情!那种神情,僵凝在一个死人的脸上,看来更是令人心悸,所有的人,竟没有一个出得了声!
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最年轻的警官叫了起来:‘天,他在死前,看到了甚么?他看起来,是被吓死的!’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来。
而白恩的死因,也很快查了出来。他并不是被吓死的,法医检查的结果是:死于窒息。等到弄明白了白恩警官死因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
从听到白恩的死讯起,温谷、原振侠和李邦殊、苏耀东就分成了两批,各自进行他们要做的事。
李邦殊的话说得很明白,虽然他的话,听起来令人产生一种极度的迷幻之感。他道:‘白恩警官死在玉代市场?那可能是另一宗它们的行动,看来它们心急了,我们要快点行动才好!’温谷的声音发涩:‘天,它们,它们,你能不能具体一点说,它们究竟是甚么?是你假设的微生物?’
苏耀东看起来,显然和李邦殊站到了同一阵线:‘到目前为止,只能作这样的假设。’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不管是甚么的假设,就算是一种我们对之全然一无所知的生物也好,你们怎么去和它们发生接触?’李邦殊的回答极简单,听来不合理到了极点,但似乎又是唯一的办法,他道:‘到海中去!’
原振侠和温谷互望了一下,温谷立时道:‘我宁愿先去了解一下,白恩警官的死因。’
李邦殊望向原振侠,道:‘你呢?你是一个医生,我不知道你是对一具尸体有兴趣,还是对不可测的某种生物有兴趣!’原振侠十分难以决定,白恩的死因、死亡经过,他还全然不清楚,所可以肯定的,只是那一定是一宗十分神秘的死亡。而李邦殊要去做的事,似乎更加不可捉摸了。而真正令他犹豫的原因,是他甚么也不想做,黄绢已经离去,他的所有感觉,只是一片惘然,根本不想去做任何事情!
他所想到的是,黄绢是一个讲到了一定要做的人,她一定会在最短期内,动员她所能运用的力量,先作海底资源的开发。而李邦殊却一反常态,要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李邦殊的力量,怎么敌得过黄绢呢?除非李邦殊真能得到‘它们’的帮助,但是李邦殊怎么和‘它们’作进一步的接触?
原振侠也想到,黄绢对他提起过,她也在海水中看到过‘警告’,但是黄绢会接受警告吗?
他先不回答问题,只是反问道:‘你准备用甚么方法,在海上和“它们”联络?如果漫无目的‥‥‥那可能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者,但是我相信,它们既然选中了我,和我发生了联络,就一定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苏耀东在一旁叹了一声:‘我们自称是海洋学家,但是对于海洋生物,实在所知太少了。邦殊,能有机会再让我和海洋相处,我十分乐意,并且不会拒绝参加你的任何行动!’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暂时不参加你们的行动,我想,到了你们的行动,和黄绢的强势行动发生冲突之际,我或者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当他讲完了之后,他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苦涩,又用极度惘然的声音道:‘希望我‥‥‥可以起到一点作用!’温谷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到时候再说吧!’他这样讲的时候,望向李邦殊,李邦殊和苏耀东两人,都有种异样兴奋的神情。李邦殊道:‘我们不等了,耀东,以你的能力,能够办到甚么?’
苏耀东笑了起来:‘任何用金钱可以办到的事,我想我都可以办得到。’
李邦殊道:‘好,目前我们只需要一艘设备完善的船,我们要在海上作无目的的漂荡,一直到它们和我们进一步接触为止。
唉,在这方面来说,它们比我们进步,我们就不懂得如何与它们接触!’
苏耀东大有同感:‘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甚么!’两个科学家在感叹,温谷觉得有点急躁,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想去看看白恩,唉,他毕竟是十分有趣的一个人!’原振侠叹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点著头。
当温谷和原振侠来到玉代市场门前的时候,黑箱车已搬走了白恩的尸体。围观的路人相当多,市场的经理在门口唉声叹气,但是没有甚么人去理会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乔丝的身上。
乔丝仍然双手紧握著那根铁柱,身子在发著抖,口中发出可怖的声响,两个警员企图用力去扳开她的手指。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厉声呼喝:‘住手!你们看不出,这位小姐受了严重的惊吓么?’
一个警员不服气地道:‘我们只不过是想帮助她!而且她也不能一直在这里不走,她是这件凶案发生时,唯一的在场者!’原振侠来到乔丝面前,凭他行医的经验而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美丽的长发女郎所受的惊恐,已经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程度!
从乔丝被惊吓的程度来看,如果处理不妥善,可能由于极度的惊恐,而使她的脑神经受到永久的伤害。所以,当救护车来到,两个医护人员跳下来之际,原振侠立时用他专业的权威声调吩咐:‘镇定剂注射,动作尽可能缓和!’
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伸手向乔丝的眼睛,想把她的眼皮翻开来看看。但乔丝立时尖叫了起来,原振侠也忙把他推开。
原振侠轻柔地抚摸著她的长发,尽量把声音放慢,听来柔和地道:‘一切全过去了,没有事,你接受注射之后,就甚么事都没有了!’
乔丝像是听到了原振侠的劝慰,闪动著眼睛,望向他。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医护人员把镇静剂,缓缓地注射进乔丝的手臂。
一分钟之后,乔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握住了铁柱的手松了开来,整个人也软倒了下来。原振侠忙扶住了她,由医护人员把她抬上了担架。
一个看来职位颇高的警官走了过来,和温谷握手,作自我介绍。
一小时之后,在医院的病房中,他们先听乔丝说出事情的经过。
乔丝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不过看得出,极度的惊恐已不像她在市场门口时,那样影响她,她先说了她去找白恩的经过。
当他们一起来到市场门口之际──由于乔丝离去时的匆忙,所以市场之中,还是灯火通明,大门也只是虚掩著。白恩是自己驾车来的,停好了车,他和乔丝一起下车,指著市场的门口,道:‘好了,让我们去看看,鬼魂和人有甚么不同!’乔丝带著怯意:‘警官先生,请别这样说,我并不觉得‥‥‥很有趣!’
白恩挥著手:‘如果鬼魂也能商量,是不是该捉一只大一点的龙虾,我就认为很有趣!’
他一面说,一面已来到了门口,用力拉开了铁门,发出‘哗啦’的声音。然后走了进去,大声喝问:‘里面要是有人,把手放在头上走出来,我是警察!’
那时,乔丝还在门口,踟蹰著不敢向内走去,不过那只是十分短暂的犹豫。
白恩警官的大声呼喝,和市场内灯火通明,都足以把任何胆子小的人,害怕程度减至最低,乔丝于是也跟著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收银柜台,绕过了收银柜台,就可以看到那个养龙虾的水槽。
当乔丝走进去的时候,还可以听到白恩的呼喝声,但是白恩的呼喝声,是突然停止的。照乔丝的说法是:‘警官先生的呼喝声突然停了下来,刹那之间,四周围都静得像是任何东西都凝结了一样!’
乔丝陡然一怔,恐惧又袭向她,但是她看到了白恩,她看到白恩用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站立著,半曲著身,一只手指向前面,神情更是怪异莫名,像是他看到了甚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一样。但是乔丝却绝对可以发誓:‘在白恩警官的前面,完全没有甚么可以令得人惊惧的任何东西或任何现象。’紧接著,白恩又陡然叫了起来:‘别走!’
他一面叫,一面便用极快的速度,取了他的佩鎗在手。乔丝一看到这种情形,已经惊惶得发不出声来,她只可以肯定,白恩一定是一拔鎗在手,就想发射的。
可是也就在他才一扬起手来之际,他忽然之间的动作,更是奇特,像是有甚么可怕之极的毒虫,突然在他的右腕上爬行一样,他的左手陡然握紧了右腕。本来他是用右手握著手鎗的,在此同时,他右手一松,手鎗也落了下来。由于他正在水池之前,所以手鎗一落了下来,就跌进了水池之中。
(乔丝的叙述,立即得到了证明。在一旁同时听乔丝叙述的警方人员,一听到这里,立即派人去找,一下子就在水池中,找到了白恩的佩鎗。)
手鎗一落下来之后,白恩的神情更怪。
当乔丝说到这一部分之际,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警官先生开始挣扎,他的那种情形,就像是他和一个无形的魔鬼在打架一样,而他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可怖。我给吓坏了,转身向外就逃,双手握住了门口的那根铁柱之后,就再也放不开了,只是尖叫著。一直到有人‥‥‥好像有人大声问我,里面的那个人是谁,我才说出了白恩警官的名字。’可能是在乔丝奔出来之后不久,白恩就倒在水池边上死了,而乔丝的尖叫声,又吸引了路人。
那个打电话到警局去的路人,也是第一个发现白恩尸体的人,他的叙述没有甚么特别之处。
那个路人走进市场,看到白恩倒在水池边上,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他再走出来,据他说,他喝问了一百次以上,乔丝才告诉他死在市场中的是甚么人,他就打电话给警局。
温谷和原振侠在第二天,就知道了白恩警官的死因:‘死于窒息。’
原振侠还和验尸的法医讨论了一下:‘窒息,是甚么意思?
是他的头部浸进了水池之中,引致了窒息的?’法医摇头:‘不,他肺部一点积水也没有,只是窒息,并非受溺而致窒息。’
温谷本来就十分性急,这时由于白恩死得怪,更是急躁,大声问:‘那是甚么意思,死者没有伤痕,怎么会窒息致死?’法医瞪了温谷一眼:‘譬如说,用枕头压著一个人的脸部,阻止他呼吸,就可以令一个人窒息而死,而不留下任何伤痕!’原振侠挥了一下手:‘白恩警官是一个十分强壮的人,而且受过自卫技击训练,若要令他在没有伤痕的情形之下窒息,至少要两个以上的人行凶。而乔丝小姐却说,根本没见到别的人!’法医显得很不高兴:‘或许是她在说谎,我只知道,他的死因是窒息。你是医生?你应该可以明白他的死因!’原振侠苦笑道:‘当然,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原振侠也无法说得上来。一个强壮高大的人,会突然之间,因为窒息致死,事情怪异到这种地步,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令一个人窒息致死的原因,可能有七、八十种,但是没有一种适用于白恩的死。而原振侠和温谷,又相信乔丝的恐惧,绝不是假装出来的。也没有甚么人,能在这样恐惧的情形下,还能从容说谎。
那也就是说,乔丝的叙述是真的,白恩的死因不明。和那对来自缅因州,在殓房中神秘死亡的夫妇一样,死因不明。
两人的心中也都想到了李邦殊的话:‘这是它们行动的又一例子!’
‘它们’!
难道真有甚么生物,有那样的能力,可以令人消失、死亡,甚至,可以令得整个船队,在海面之上失踪?
当温谷和原振侠回到了住所之际,天色已经大明了。他们也不觉得肚饿,不觉得疲倦,只是紊乱和抓不到任何头绪,不知道如何才好。
李邦殊和苏耀东已经不在了。温谷和原振侠都躺著,不住地抽著烟,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中午时分,温谷才问了一句:‘原,你是一个医生,你相信,如果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联合起来,就可以和人类相对抗么?’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你的问题太含糊了,你是想否定李邦殊的假定?’
温谷重重在一张椅上捶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想做甚么,我的思绪,从来也没有这样紊乱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也一样,但我们必需静下来,先肯定一些事‥‥‥’
他停了片刻才继续:‘刚才你的问题,其实可以说:是不是小到肉眼见不到的微生物,有著不为人所知的力量,可以和人对抗?’
温谷苦笑了一下:‘随便怎么说,总之,微生物和人对抗‥‥‥这真令人无法想像。不管这种微生物生活在海中,还是在陆地上‥‥‥太令人无法想像!’
原振侠望著温谷,道:‘作为一个医生来说,倒并不觉得太不可想像!’
温谷睁大了眼,原振侠解释著:‘整个人类的医学,一大部分就是人类和微生物对抗的过程,是人类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对付致病的微生物的过程!’
温谷呆了一呆,道:‘你弄错了,人对抗微生物是存在的事实,但是不能倒过来说,微生物也会对抗人!’原振侠道:‘为甚么不能呢?有些药物,例如抗生素,才被培养出来之际,就可以十分有效地对付多种细菌,但是抗生素问世几十年之后,有些细菌就不会被抗生素消灭,它们有自己的方法,对抗人类用来消灭它们的药物。这种情形,也存在很久了,说明了微生物一直和人类在对抗,一直是这样!’温谷涨红了脸,道:‘你‥‥‥这样说‥‥‥是,我承认这种对抗的现象,是早已存在著的。但是‥‥‥像如今发生的一连串事,那种形式的对抗‥‥‥至少,我无法接受微生物会有思想,可以通过文字的形式,去警告人类这样的事!’原振侠苦笑:‘别激动,老朋友,我和你同样不能接受。但是事实是,至少已有两个人,李邦殊和黄绢,看到了这样的文字警告!’
温谷拾起枕头来,把他自己的脸盖住。温谷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他显然是在表示,他仍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原振侠喃喃地道:‘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和它们接触!’温谷一下子抛开了枕头:‘那算是第几类接触!’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知道,人类渴望和外星生物接触,其实是一种很奢侈的愿望,因为人类和地球上其他生物的接触,就少得可怜。把其他生物一概视为低等生物的态度,就很不科学!’
温谷坐起身来:‘你这种说法,只是哲理上的说法。哲理上可以说,人不但对地球上其他的生物不了解,人与人之间也不了解,很少真正的接触。甚至于,自己对自己,也不一定了解!’原振侠十分无可奈何:‘可以这样说,但我的意思是,每一种生物,不论它们是为了甚么原因而出现在地球上,都有它们继续生存,不被干扰的权利。再小而讨厌的生物,都有它们独特的生活方式,甚至跳蚤──’
温谷闷哼一声:‘别告诉我跳蚤有比人更进步之处!’原振侠也坐了起来:‘正想告诉你这一点。生物学家已发现,跳蚤,有利用超高频声波来互相通讯的能力,那是美国西维吉尼亚大学的研究者,最近的发现!’
温谷眨著眼,想表示不相信,但是他随即道:‘或许是,我也知道,有些蛾类,可以用一种微弱的信号,和几公里之外的同类通消息。可是,杀人和令得一个船队失踪,却是另外一件事!
’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要在显微镜下才看得到的鼠疫杆菌,曾消灭过上千万的人,几个人算得了甚么!’温谷涨红了脸:‘可是那一千多万人的死因是知道的,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原振侠却很冷静:‘当细菌还没有被发现之前,当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没有知道细菌之前,患鼠疫症死的人,一样是死于不明不白。我们只能说,白恩和那对中年夫妇,死因不明,那是因为我们的知识程度,还不知道他们为甚么会死!’温谷的声音越提越高:‘被微生物害死的人,不会消失,身体还在!’
原振侠沉默了一会,才突然反问:‘他们的身体现在在哪里?’
温谷十分恼怒:‘鼠疫横行在几百年前,尸体当然早已腐化了。’
原振侠笑起来:‘我们的辩论有结果了。’
温谷愤然:‘我不明白你说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尸体之所以会腐烂,消失,全是由于细菌活动的缘故,你也承认了细菌能消灭人体的事实了!’温谷哈哈笑了起来:‘那要多久?原医生,细菌要消灭人体,至少得好几年的时间吧?你怎么解释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消失的那种事?’
原振侠摊开双手来:‘事实上,我也无法解释,但是我知道,我们对于一切生物所知的太少。而且,理论上来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细菌的活动能令得动物的身体消灭,那么,只要细菌活动的过程加快,就可以缩短时间,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比例式!’
温谷望了原振侠一会,忽然道:‘你不觉得我们在这里,为这种虚无飘渺的假设而争论不已,是根本毫无意义的事吗?’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声:‘对,李邦殊和苏耀东在做的事,才有意义得多!’
温谷闷哼一声,十分不以为然地指著原振侠:‘我宁愿你去追求那位美丽又强悍的女将军了!’
原振侠的心头,像是被一枚利针刺了一下,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种疼痛,甚至令得他的身子,也为之震动了一下。
温谷看到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原振侠这样的反应,大是歉然,伸手拍了拍原振侠的肩头。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而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温谷拿起了电话,听了一听,就交给了原振侠,道:‘好像是苏耀东!’
原振侠听著电话,却只听到了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原振侠‘喂’了几声,才听到苏耀东的声音:‘振侠,你快来!’原振侠怔了一怔:‘到甚么地方来?’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传来的只是一阵‘沙沙’的杂声,夹杂著喘息声。原振侠又问了几次,才听到一句回答:‘在海上!’接著,又是更响的杂声,连喘息声也盖没了。
那种杂声,听起来全然像是接收不良的收音机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立时想到,苏耀东还在船上,他利用了无线电话,但是通讯器材显然有故障了!
他又连连说著‘喂’,可是突然之间,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原振侠拿著电话在发怔,温谷已疾声道:‘快去找他们!虽然他只说在海上,一定是在欧胡岛附近的海域,不可能船行得太远。’
原振侠放下电话:‘我们用两艘船,分头去找,发现他们的机会比较大些!’
温谷已经抓起了大衣,向外冲去,冲到了门口,才又退了回来,用电话向出租船只的公司联络。原振侠在那几分钟之间,只是搓著手,不断地喃喃自语:‘天,在海上,真可以发生任何想像不到的事!’
半小时后,原振侠和温谷分别驾驶著性能良好的快艇出海。
在一起驶出了海面之后,他们互挥了挥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驶出去,两人环岛行驶,可以在各自绕了半个岛之后再会合。
不过,到了温谷绕了半个岛之后,却并没有看到原振侠。他继续前驶,一直到了与原振侠分手的海面上,仍然没有看到他。
温谷的红发,在阳光下看来更是夺目,他不断用手抓著自己的头发。焦急的心情,令得他几乎甚么也不能想,只是翻来覆去,想著临出发之际,原振侠所讲的那句话:‘在海上,真可以发生任何想像不到的事!’
有甚么想像不到的事,发生在原振侠身上呢?既然是想像不到的事,温谷自然不知道。他只好靠岸,去增添燃料,然后,再在海上兜圈子,希望能和原振侠会合。
在原振侠身上,当然是有事情发生了。不然,温谷不会找不到他。
当他和温谷分手之际,他向西驶,和海岸保持著五百到一千公尺的距离。就这样,要在海上找一艘不知型号大小的船,自然是相当困难的事。不过好在海面上的船并不多,当他驶过那个被叫作‘中国人的帽子’的小岛之际,才遇到了两艘。可是略一驶近,就知道那是度假人士在嬉戏,并非他要寻找的目标。
他继续向前驶,已来到了浪头相当大的海面上。快艇虽然速度很高,但是也不免随著海浪起伏著,他一面小心驾驶,一面留意著海面上的船只。不多久,就看到在前面有一艘游艇,几乎在海面上停留不动,在随著波涛起伏。
原振侠加快速度,向前驶去,当他接近那艘船之际,他已经看到,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倚著栏杆,在俯视著海面。原振侠立即认出,那个人正是苏耀东,他一面扬手,一面大叫起来。
在那艘船上的苏耀东,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叫。原振侠一直把快艇驶到船边,苏耀东才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声音嘶哑,指著海面:‘他‥‥‥他已经下去超过三个小时了!我‥‥‥不知怎么才好?船上的通讯设备突然损坏‥‥‥我又不敢离开这里,你‥‥‥’
在苏耀东说话时,原振侠已经上了船,望向苏耀东指著的海面。海水澄蓝,浪头不时卷起一条白色的边,看出去,一点异象也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带的压缩空气,够支持三小时以上?’
苏耀东叫了起来:‘甚么压缩空气!他就是这样子便跳下去的!’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失神地重复著苏耀东的话:‘李博士‥‥‥他就是这样跳下去的!’
苏耀东的面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著:‘我阻止不了他,他说‥‥‥它们会保护他,会在他的头部,形成一个空间,使他可以呼吸,他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我也经历过。所以他就这样下了水,他不知道给它们带到甚么地方去了,我‥‥‥我‥‥‥’
在阳光下看来,苏耀东的脸色惨白,原振侠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好不了多少。苏耀东用尽气力,才能继续说下去:‘我怕‥‥‥他也会和那些失踪的人一样,就此在‥‥‥海水中消失了!’
虽然阳光灿烂,但是原振侠仍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不会吧,它们要和他联络‥‥‥他是接到了甚么信号才下水去的?’
苏耀东道:‘很奇怪,我们一起在船舷上,我甚么也没有看见,但是他却指著海水嚷叫了起来:“看,它们来了,它们来了!”他叫了几声之后,就要下水,我也阻止不了他‥‥‥我想,我也应该到海水中‥‥‥’
苏耀东的话还没有讲完,突然之间,整艘船,被一个在海面上突然生出的巨浪,涌了起来。那巨浪是如此之高,以致船被浪头托高之际,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海面是在他们的二十公尺之下!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紧接著,船又迅疾无比地向下落来。浪头向前移,随著浪头的移动,海面上出现了深沟,船也落进了那个深沟之中,四面的海水,也足有二十公尺高。再接著,不等他们有任何的动作,四面壁立的海水,已经合拢,将他们围到了海水之中!
在接下来不到半分钟之际,原振侠根本甚么也不能想,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围著,并且有一股极大的牵引力量,他可以感到这股力量。然后,在他略为镇定一下之后,他完全可以体会到苏耀东曾经遭遇过的经历了,人在海水之中,但是他的呼吸,却一点困难也没有!
原振侠睁开眼来,一时之间,他像是身在梦境之中一样。那股牵引的力量还在,使他在感觉上,感到自己是在急速移动。但是他却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他根本看不到四周围的情形。
在他的头部,有一个相当大的圆形空间,像是海水涌过来,到了这一部分就被甚么东西逼住了一样。不知是由于海水的反光折射作用,还是另有原因,气泡的‘壁’,是一种银灰色的闪光。
原振侠叫著:‘耀东!耀东!’
可是他却得不到回答,他知道,水并不是良好的传声体,苏耀东就算在他附近,也不会听到他的叫声。他试图移动自己的手臂,希望能碰到苏耀东,可是海水却有一种将他全身紧束的力量,令他根本无法移动自己的肢体。
那种感觉,真像是梦幻,绝对不是真实的感觉。可是在镇定下来之后,他的思索能力,却一点也没有受影响。他立时想到,他如今的处境,绝不是海水本身造成的,而是海水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他,在供给他呼吸用的空气。
这种力量,是由甚么造成的呢?真如李邦殊所说,是海中肉眼所见不到的微生物造成的?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睁大了眼。可是除了银灰色的闪光之外,甚么也看不到,在他的眼前,也未见有甚么文字出现。
原振侠无法计算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经过了多久,突然之间,他觉得身子向上浮起,忽然之间,就浮出了水面。眼前相当黑,但不是黑到全然看不见,原振侠像是在潜水之后浮上水面一样,他发觉肢体也已经能活动了,就自然而然划著水。
就著阴暗的光线,他看到就在他的身边,也有一个人在划著水,那是苏耀东。原振侠立时叫了一声,他的叫喊声,引起了一阵回音,苏耀东的回答也来了:‘我们是在一个大岩洞里!’两人互相游近,当他们接近时,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对,我们是在一个大岩洞中,一个海底的大岩洞。当几亿年前地壳变化,形成这个岩洞之际,空气被包在里面,逸不出去,一直到现在!’
原振侠和苏耀东忙循声看去,看到在一块又大又平坦的岩石上,李邦殊神态很悠然地坐著,正伸手指向他们:‘所以,我们现在呼吸的空气,是几亿年之前的空气!’
苏耀东和原振侠忙向前游去,攀上了那块岩石。苏耀东抹去脸上的水:‘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邦殊回答:‘一下水不久就被它们送来了。你们可知道,它们有能力将人在海中运送,可是那得花多大的努力,你们能估计得到吗?’
原振侠皱著眉:‘首先先要知道,它们究竟是甚么样的生物。’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他的神情上看来,像是他所说的‘几亿年之前的空气’,能令他特别感到欢畅一样。他一字一顿地道:‘是最不为人类注意的微生物,生活在海水中、空气中、泥土中,甚至煤层中的微生物。有的小到要用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得到,最小的甚至是滤过性的,它们实在太小了!’原振侠用心听著:‘这样微小的生物──’
李邦殊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大或小,是比较的!人类以为人体很大,鲸很大,但是在整个宇宙之中,甚至地球也只不过是一颗微尘!’
原振侠和苏耀东互望了一眼,两人都不说甚么,只是急切地想听李邦殊的意见。
李邦殊的神情有点激动:‘别以为它们小,就不是生物,它们一样是生命。虽然它们的生命形态和我们大不相同,可是它们生活在地球上的历史,比我们久了不知道多少!像在这个海底岩洞中,空气是几亿年之前的,那时,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甚至连哺乳动物都未曾出现,但是早已有了各种各样的微生物。别以为它们的生命力是脆弱的,它们生命的延续力,比人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原振侠等他略停了一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海上突然而起的巨浪,我们能够被一种神秘力量推到这里来,以及你在海中看到了字,全是你所指的微生物的行动?’李邦殊用力点著头,神情也变得十分严肃。
苏耀东和原振侠深深地叹著气,李邦殊讲得如此肯定,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当原振侠和温谷议论之际,他引用李邦殊的观点,但是这时,他突然有一种梦幻似的感觉。尤其,当李邦殊忽然大声宣布:‘战争已经开始了!’的时候。
苏耀东和原振侠一起叫了起来:‘战争?’
李邦殊直指著原振侠:‘你是医生,应该知道,人和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序幕,已经进行了几千年之久了!’原振侠声音低沉:‘是的!’
李邦殊的神情带著点嘲弄:‘谁胜利了,谁失败了?’原振侠又抹了抹脸上的水。在这样的一个海底岩洞之中,又才从海水中出来,却要讨论那么玄幻的问题,真令得他有点在梦中之感。
在李邦殊炯炯的目光注视之下,原振侠还是作了回答:‘很难说,人类胜了好几仗,有很多细菌,已经不能再危害人的生命了。但是还有太多的微生物,人无法控制,像引致流行性感冒的病毒,此外还有致癌的变异细胞‥‥‥’
李邦殊叹了一声:‘原,你太维护现代医学,也太高估了人的力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譬如说天花,已经很少发生了,但这是不是证明天花病毒,已在地球上不存在了呢?当然不!地球上每天都有生物绝种,但绝不包括任何微生物在内!’原振侠想了想:‘我可以同意你的说法,但是我不明白你说的战争序幕,是甚么意思。’
李邦殊低下头去一会,才又抬起头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刻的忧郁:‘以往几千年,只不过是人和微生物之间的战争序幕,现在,如果人类再不抑制自己的行为,真正的战争就要开始。地球上所有的微生物,就会用它们自己的方法联合起来,消灭人类,使得地球上回复到几亿之前,根本没有人的状态!’
李邦殊讲得激动而认真,但是听者的反应,却是木然。这种说法,对任何人来讲,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过了半晌,苏耀东才道:‘这是不可想像的事!’
李邦殊叹了一声:‘发生在你身上奇异的遭遇,也还不能使你相信?’
苏耀东迟疑著:‘我承认那是无法解释的怪现象──’李邦殊大声道:‘完全可以解释,海洋中天文数字的微生物,各自把它们能发挥的能量,一起发挥出来。极细微的震荡力量,只要无限次地平方又平方,用几何级数乘上去,就会变成一股庞大的力量,足以在海面上,突然卷起一个二十公尺,或者更高的浪头!’
苏耀东沉吟著:‘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李邦殊大声疾呼:‘不是理论,先生,你已经经历了两次这样的巨浪,你还怀疑甚么?’
苏耀东满面疑惑,讲不出话来。
李邦殊静了一会,才又道:‘让我讲得有条理一些,我才一下水不久,就感到──’
他略停了一停,双眼之中,射出了一股奇异的光辉来。这是一个毕生致力于科学探索的科学家,在他的探索有了成就之后的特有神态。
李邦殊心中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一到海水之中,一定会得到保护。这种信心,不是自然而然生出来,而是他在下水之前,已经在海面上,又看到了闪耀的、流动的文字。
他在船舷上注视著海面,突然之间,字迹出现了:‘请下来!请下来,我们在等著你!’
当李邦殊一看到在海水下闪耀的文字之际,他立时高声呼叫,叫苏耀东同时注视著海面,可是苏耀东却看不到甚么。
在那一刹间,李邦殊心中起了一个疑问。他想起,当他第一次在海水之中,发现那种奇异的现象之际,那两个立时冲了下来的保镳,也甚么都没有看到!
现在,海中出现了文字,召唤他到海中去的那种奇异现象,清清楚楚呈现在他的眼前,可是苏耀东却像甚么也没有看到。
这立时使他有了一种新的设想!
以前,他曾设想,海水中会有这种异象,是数以亿计的微生物,把它们自己微小的身子聚在一起,排出了文字来,使人可以看得到。
但现在,他却知道以前的设想是不对的。能使他看到了有文字在海水中出现,当然是微生物的活动,但是那绝不是它们用身体排出了文字,而是它们放射了一种不可知的能量,用这种能量,刺激某一个人的脑部视觉神经部分,使得这个人看到了文字!
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其他人看不到。
当李邦殊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真是兴奋莫名。微生物能通过那么奇妙的方式,来和与它们生理结构全然不同,相去不知多远的生物来沟通,这不是太奇妙了吗?
苏耀东当时,注意到了李邦殊的神态有异,但却不知道他有了新的设想。
李邦殊怀著极度兴奋的心情,一跃下水。当他的身子被海水包围之后,他只屏住了气息几秒钟,接著,奇异的现象发生,在他头部的海水,看来像是被一种力量所逼一样,向外散开去,形成了一个球形的空间,使他立时可以畅顺地呼吸。
李邦殊是一个海洋学家,他自然知道,海洋中的微生物,有若干种,具有放出氧气的功能。他可以肯定,他那时呼吸进肺部的氧气,就是由亿万个微生物所提供的。
然后,他的身子开始在一种被海水紧束的状态下,向前移动。没有多久,他的身子向上浮,就到了这个岩洞之中。李邦殊才一浮出水面,以他的海洋学的知识,他立即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海底的岩洞之中。同样性质的岩洞,在他以前的深海探测生涯中,并不罕见,可是当他浮出水面之际,他看到的现象,真令得他毕生难忘!
那是在他浮上了水面之后,不到十秒钟之内发生的事。他看到了各种各样奇异的图案,每一种大约有手掌大小,带著各种奇幻莫测的色彩,有的是半透明的,有的是透明的,形状千异百怪,就在他的眼前,以一种相当高的速度在移动著。而每一种图案的本身,又各自在活动。
当李邦殊才一见到这种情景之际,他根本无法想像那是甚么现象,他像是跌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幻世界之中!
在那千百万种移动的图案之中,偶然会有一两种,使他感到那是十分熟悉的图形。但是,由于它们移动得十分迅速,一闪即逝,李邦殊也无法把这种图形,和记忆之中感到熟悉的相对照。
各种不同形状,不同色彩的图形,像是永无休止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李邦殊真正呆住了。突然之间,当他一连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图形之际,他不由自主惊叫了起来!
那几个图形,虽然也是一闪即逝,但是其中有一个,由于他实在太熟悉了,所以,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那是海洋微生物中的一种双鞭甲藻!
一点也不错,那种微生物,在电子显微镜下,经过高倍数放大之后,就是这样的图形,它有著橘红色的内在色彩,透明的外膜,三个芒刺状的突起。
这种双鞭甲藻,能像动物一样地攫食,也能像植物一样自己制造养料。那曾是李邦殊专门研究的课题,他曾在显微镜下连续观察过这种微生物将近一年,印象实在太深刻,深刻到了不可能认错的地步!
当他有了这个发现之后,他真正怔呆了,连气息也不由自主,急促了起来。
他立时又认出了几种,一种会发光的矽藻,一种桡足类的微生物,有几个扭曲的,看起来像是大肠杆菌。虽然有更多的‘图形’,是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但是他也知道眼前的异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邦殊可以肯定,眼前的异象,是许许多多微生物,包括生活在海水中,和生活在空气中的许许多多微生物,在向他介绍它们自己,让李邦殊清楚地看到它们的样子!
出现在李邦殊眼前的‘图形’,每一个都有手掌般大小,那可能是微生物原来大小的数万倍。李邦殊不知道它们用了甚么方法,可以使他看到了放大了的微生物。或许是微生物用了一种特殊的信号,刺激了他的视觉神经,使他的视觉敏锐了几万倍?
李邦殊整个人,像是置身于梦幻中一样,他贪婪地注视著,不放过每一种在他眼前迅速移动的‘图形’,试图捕捉住它们的形象。
然后,在大约五分钟之后,所有的‘图形’全消失了。李邦殊吁了一口气,其中,他所见过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那也就是说,和人类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微生物,至少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人类连它们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别说对它们了解有多少了!
在定了定神之后,他离开了那块岩石,虽然以他这时的经历来说,已令得他绝对相信微生物和他之间,是可以沟通的,但是他也并不以为,微生物可以听到他发出的声音。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向我介绍了你们自己,我也知道,当然,这只是你们之间一部分。’
当他在这样讲的时候,他四面看看,随即,他看到了在岩洞中,平静的水面上,起了闪光。
海面在不断地闪著光──不论那是他的脑部视觉神经部分,受了某种力量的刺激,导致他‘看’到东西,或是他真正看到东西。
(事实上,极多种海洋微生物会发光。它们为甚么会发光,就像萤火虫为甚么会发光一样,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化学反应,科学家至今不明所以。会发光的海洋微生物,当它们群集于海洋表面之际,所发出的光芒十分强烈。在波多黎各附近有几个海湾,发光的微生物在黑夜发出来的光芒,亮到可以看书。)
李邦殊屏住了气息。闪耀的光芒,不久就排列成了文字,不断闪动,不断变换,李邦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文字变了又变,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当文字终于消失之际,李邦殊揉著眼,才感到了双眼的酸痛。他非常激动,大口大口喘著气。
他不顾岩石是多么湿,他在石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令得自己紊乱之极的思绪,尽量先理出了一个头绪来。由于他刚才看到的文字十分杂乱,他必须这样做。过了许久,他才坐了起来,心情轻松得多了。也就在这时候,岩洞中传来了水声,原振侠和苏耀东两人,冒出了水面,也到了岩洞之中。
‘你看到的那些文字,说了些甚么?’原振侠和苏耀东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问。
李邦殊吸了一口气:‘我无法将看到的原文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但是我完全懂得它们的意思。’
原振侠和苏耀东盯著李邦殊,李邦殊的语调相当缓慢:‘地球上的微生物,我们对它所知极少,它们是生命形态的一种。我不知道人类要到甚么时候,才能对它们的生命形态有百分之一的了解。微生物要求它们的生命方式,不被破坏!’原振侠大声道:‘这是甚么要求?微生物曾大量夺走了人的生命!’
李邦殊叹了一声:‘我想微生物和人一样,有好的和坏的两大类。不要忘记,各种抗生素,也全是微生物,在近几十年之中,抗生素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
原振侠不禁讲不出话来。是的,抗生素是微生物,抗生素所产生的一些化学物质,能消灭另一些微生物,几十年来,不知挽救了多少人!
在微生物世界中,也和人类世界一样,不断有著尖锐的冲突和斗争。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他却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是事实!
他作了个手势,示意李邦殊继续讲下去。
李邦殊道:‘海洋中的微生物,一直未受到人类活动太大的干扰。但是海底资源的开发,已经被人类提到日程上来了。人类开发海底资源,必然的后果,是导致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环境,起彻底的变化!’
苏耀东喟叹著:‘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李邦殊的神态十分坚决:‘要尽量避免,从现在起,我要尽一切努力,来阻止人类干扰海洋!’
原振侠闷哼一声:‘为了微生物?’
李邦殊振臂:‘不,更重要的,是为我们自己,为人类!’原振侠和苏耀东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来,望著李邦殊,等著他进一步的解释。
李邦殊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大家都知道生态学,知道自然环境的生物,是一种连锁。几乎每一种生物,都和另一种生物有关联。这种自然的连锁关系如果受到了破坏,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
原振侠和苏耀东都‘嗯’了一声,这是生态学的普通常识。
李邦殊继续道:‘海洋自然生态遭到破坏之后,会产生甚么结果,人类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立时问:‘难道微生物知道?’
李邦殊肯定地道:‘是,那是它们的事,它们当然知道。结果十分可怕,会影响到许多种类生物的生命,可以预见的结果,它们已经有示范!’
原振侠怔呆了一下:‘示范?’
李邦殊道:‘是的,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生命的丧失,人的消失,全是它们的示范?’
原振侠和苏耀东齐声道:‘还是不明白。’
李邦殊道:‘如果海洋的开发,使海洋微生物的生活环境起变化,例如,海水中的鹹性比例增强,各种微生物,就会使自己分泌出更多的酸素来对抗。大量分泌酸素的结果,会使得海中其他生物无法生存,到了最严重的时候,微生物分泌的酸素,越来越强烈,可以使得其他生物,甚至人,都在一刹那之间,被这种酸素所腐蚀,而完全消失!’
原振侠感到喉头发乾:‘你是说,在花马湾失踪的四个男女,和那位玛姬小姐,就是这样消失在海中的?’李邦殊道:‘是,在几秒钟内,由亿万微生物分泌出来的强酸,就可以比硝酸、硫酸具有更强烈的腐蚀力。而要注意,现在它们有能力这样做,若干年后,当它们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海洋中其余生物,根本无法抵抗,海洋将只成为微生物的世界,没有鱼,没有海草。想想看,就算人不跳进海水中去,生活是不是也受影响?’
原振侠喉际被哽著的感觉更甚:‘那么‥‥‥那只‥‥‥手是怎么一回事?’
李邦殊叹了一声:‘那么浅显的警告,就是没有人想得到。
那是腐蚀了整个身体之后,留下来特地警告人类的,可惜没有人懂──’
李邦殊作了一个手势,不让原振侠和苏耀东插口:‘它们还示范了更强烈的例子:即使是饲养龙虾的水池,那么一点海水之中的微生物,也有能力可以把人体消灭。它们分泌的酸素,可以强烈到这种程度!’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摇著头:‘那一对青年夫妇,不见得会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池中!’
李邦殊道:‘当然不会,也不必要,他们的手浸入了海水之中,微生物的腐蚀作用就开始。微生物把它们的繁殖加快,每十分之一秒加一倍──譬如这样说,在十秒钟之内,人的身体就不再存在,像是被埋在土中十年的结果一样,完全被微生物消灭尽了!’
苏耀东道:‘可是‥‥‥池中的龙虾反倒活著?’李邦殊点头:‘正因为消灭的过程,实际上是在空气中进行的,所以龙虾反倒可以生存。整个过程极快,那一对男女,连离开水池边的念头都未能起,所有可能被细菌消灭的东西全消灭了。只有少量的金属品,留了下来,跌进了水池之中。’苏耀东道:‘是你的设想,还是‥‥‥’
李邦殊挥著手:‘是它们告诉我的,全在我所看到的文字之中。’
原振侠大声叫了起来,他的声音之中,带著极度的震栗:‘这不可能,它们若是能分泌出这样强烈的酸性物质来!它们自己也早不存在了!’
李邦殊闷哼了一声:‘原医生,你对生物知道得太少了。你应该知道,人体内分泌的酸液,像胃酸,酸性何等强烈,可是也未见得使人的胃不存在!’
原振侠张大了口,感到呼吸极度的不畅顺。李邦殊又道:‘更何况,它们这样做的话,它们自己的牺牲,也极其巨大!不过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而繁殖方式又那么进步,所以它们全然不怕牺牲,可以禁得起用极大的代价,去完成它们要做的事!’苏耀东问:‘代价大到甚么程度。’
李邦殊叹了一声:‘像在海中,把一个人移送到一个目的地去,它们的牺牲,约莫等于人类经历一次世界大战!天知道,它们哪来的这样的勇气和意志力!’
把‘勇气’、‘意志力’这样的词汇,和微生物连在一起,真有一股捉摸不到的虚幻之感。那是存在的事实,可是这种事实,距离一切教育所形成的观念又是那么遥远,那样不可捕捉!
李邦殊看到了苏耀东和原振侠,那种无可名状的神情,他笑了一下:‘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把这种事实告诉世人才好!而它们又那么认真,它们展示的能力,实在十分惊人,远远超出任何人所能想像之上!’原振侠呻吟了一下:‘别告诉我‥‥‥它们能令一只手,单单的一只手,有力扼死两个人!’
李邦殊双眼之中,射出异样的光采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锐:‘为甚么不能?’
原振侠用投降似的声音道:‘如果你这样向世人说,唯一的结果,就是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去!’
李邦殊用力挥著手:‘科学上的先知,都是被人当精神病的,吉渥达诺·布鲁诺被烧死,就是因为他是先知!’苏耀东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弱:‘那‥‥‥真是‥‥‥一只手‥‥‥扼死了两个人?’
李邦殊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才道:‘一只手,肌肉和骨骼结构完整,就可以活动,可以做任何手能做的事。亿万微生物的力量,不但可以使一只手活动,甚至于可以使所有还完整的身体,譬如说,可以使一个死人,做他能做的活动!’岩洞之中本来就不是很暖和,这时,连李邦殊在内,都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似乎在黑暗之中,他们都看到这样的一幅画面:所有的死人,包括已埋葬了的和没有埋葬的,都蠕动著破土而出,用他们已死了的肢体,做著他们能做的事!
李邦殊不由自主喘著气:‘还不止这样,它们更示范了可以令得一个健康的人窒息而死。这对它们来说,更加简单了,只要大量聚集在人的呼吸器官上,堵塞空气的进入就可以了。人脑只要缺氧三分钟,就会形成死亡,多么脆弱的生命!这种生命,要经历几十年才能成长,而在一秒钟之内就可以消失,而且繁殖又是这样困难。比起微生物来,人的生命形式,真是落后至极,真难想像这样落后的一种生命,竟然能成为一个星球的主宰!’李邦殊涨红了脸,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有一个事实,你们总应该明白了?’
他不等回答,立即又道:‘这个事实就是,如果微生物和人类之间,正式展开一场大战的话,被消灭的,一定是人类,不会是微生物!’
原振侠和苏耀东两人,都不由自主点著头,他们的确已明白了。但是,别人会明白吗?正在作出各种各样行动,破坏自然生态的人会明白吗?黄绢会明白吗?已经明白了的极少数人,能为阻止破坏自然生态做些甚么呢?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们不能做甚么,除非我们可以率领微生物,去让全世界人明白这种情形!’
李邦殊长叹一声:‘这正是我们提议它们去做的事。它们既然能用一种力量,使人脑中的视觉神经起作用,叫人“看”到东西,又能用同样类似的方法,使人“听”到声音──玉代市场的那个收银员,就听到了交谈的声音,就应该尽它们一切力量,使世上重要的,有力量的人物,看到和听到这一切!’原振侠声音苦涩:‘事实上,它们是在这样做,黄绢就曾看到过它们的警告,可是‥‥‥可是‥‥‥如今领导著人类的那些大人物、领导人,全是那么冥顽不灵,那么只顾到目前的利益,给他们的警告再多,他们也不会相信!黄绢就一点也不信!’苏耀东也跟著苦笑:‘除非它们集中力量,把它们的示范扩大,才能使人类知道,自己面临著一个大危机!但到那时候,人类文明大倒退,又回复到原始时代了!’
李邦殊盯著苏耀东:‘你倒很乐观,回复到人类的原始时代?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史前文明,在我们这一种人出现在地球之前,早已有过高级生物,可是却灭绝了。有的人说是被核战消灭的,现在我知道,全是被微生物消灭的!’
原振侠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来,把一块小岩石踢进水中:‘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李邦殊道:‘它们正在组织力量,会送我们离开的。它们其实不是想敌对,对我的船队,它们就只是让它迷失在海洋中,现在,应该已经“脱险”了。耀东,我决定要尽我一切力量,向世人宣扬这件事,同时,再进一步研究它们!’苏耀东沉声道:‘我会尽一切力量支持你!’原振侠缓缓地伸出手来,苏耀东和李邦殊也伸出手,他们像是在参加一个庄严的宗教仪式一样,三个人的手凑在一起,然后紧紧地互握著。
在这之后,他们就保持著沉默。岩洞之中十分静,静到了可以听到相互之间的呼吸声。
时间慢慢地过去,李邦殊在过了很久之后,才低声道:‘近来它们的活动,一定令得它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它们曾表示过,不愿再用这种方式和人类沟通,所以我们就必须研究,如何进一步去了解它们!’
苏耀东侧头想著:‘第一步可以做的事,是联络可以联络到的微生物研究工作者,把我们的发现向他们宣布,然后再展开研究。进一步的工作,是可以和保护自然生态的组织联络!’李邦殊叹了一声:‘是啊,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原振侠道:‘只要我们开始去做,情形总比不做来得好!’他们继续讨论著该如何进行许多要进行的事,大约在四小时之后,才有一个浪头,突然卷了起来,把他们从岩石上卷进了水中。
然后,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个相当大的空间,在他们的头部。这一次,他们三个人,都清清楚楚看到,在那个空间之外的海水中,现出了文字:‘谢谢你们’。
半年之后,有一件轰动科学界的大事,有一千多位著名的微生物学者,集中在苏耀东主持的远天机构的会议大厦中开会。可是开会第一天,就有九百余名学者,退出了会议。
退会代表纷纷指责这次会议,一位曾经得过诺贝尔奖的学者的发言,最具代表性,他说:‘我以为来参加一个严肃的科学会议,谁知道结果是来听一个疯子的梦呓,对这类幻想式的会议,我没有兴趣。’
留下来的学者,不超过一百人,李邦殊、苏耀东和原振侠已经十分满意。因为那些学者,至少在观念上接受了他们提出的事,虽然真正相信的人,少之又少,但那总是一项进展。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项国际瞩目的行动,是阿拉伯世界和亚洲的王氏集团合作,开发海底资源,由黄绢主持,大规模的海洋探测工作展开。保护自然生态组织,派了几百艘船去阻止,但是一点作用也没有,改变海洋生态,破坏生态连锁的工作已开始了!
李邦殊埋头于研究工作之中,苏耀东又被繁忙的商业活动缠住了身子,原振侠仍然在医院之中工作,白恩警官早已被人遗忘了。温谷和原振侠保持著经常的联络,原振侠向他转述了一切,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道:‘抱歉,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原振侠叹了一声,并没有强迫温谷接受。因为,他明白,要人接受微生物是一种优秀的生命形式,甚至高出人类,那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除非有很多很多人,都有他同样的经历。但即使是参与了一半经历的温谷也不接受,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人既然根深柢固地建立了唯我独尊的观念,或许,就会毁灭在这种观念之中!
黄绢的相片,仍然经常出现在报章杂志电视新闻上,原振侠仍是那么漠然和无可奈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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