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阴谋

  以下,是一段对话,看下去,可以看得出,对话是一段考试,一问一答,内容相当有趣,也十分紧凑。
  一问一答,问的那个声音听来苍老、嘶哑、历尽沧桑,有一种难以形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像是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可是又不得不说下去──申引开来,可以假定这个人早已对生活厌倦透顶,可是生命却并不肯离开他,所以他不得不活下去,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活下去。
  可是答的那个,却恰好相反,声音听来年轻、嘹亮,生机勃勃,跃跃欲试,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对生命的热爱,对前途有无限的希望。整个人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才开始,如同一柄新发于硎的利刃,可以穿过任何阻挡去路的一切。那股气势,在他的每一个字中,都可以感受得到。
  在一连串的问答之中,这两个人都保持著同样的情绪,所以在问答之中,就省略了他们语气的形容。
  ‘正常的情形下,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甚么?’‘当然是生命!’
  ‘对生命来说,最大的威胁是──’
  ‘死亡!’
  ‘那么,若是有一种力量,能主宰死亡,掌握死亡,是不是存在掌握这种力量的人?’
  ‘存在!绝对存在!’
  ‘这种人是──’
  ‘除了死神之外,掌握死亡的人,称为凶手,杀人凶手,简称杀手!’
  ‘你认为最可怕的杀手是──’
  ‘第一号可怕的杀手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叫甚么名字,也根本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一个可怕之极的杀手,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一定十分精于化装。他的杀人手法是下毒,他是现代的“毒手药王”。他的第一次杀人纪录是二十三年之前,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可知他仍然在活动,当真是出神入化的死亡主宰者!’
  ‘你真的认为他出神入化吗?’
  ‘唔‥‥‥似乎可以修正一下,他十分出色,唔,极其出色。他使用的毒药,独一无二,他只用那一种毒药。那种毒药,来自南美洲的一种小虫,这种被当地土人称为“喀喀依”的小毒虫,不过只有黄豆大小,可是它体内的毒素,只需万分之一克,就足以杀死人!’
  ‘被这种毒素杀死的人,毫无迹象可寻吗?’‘不!毒素直接破坏人体的神经中枢,所以中毒而死的人,全身都呈可怕的扭曲──正因这个原因,这第一号杀手每次行动,才都为人所知!’
  ‘在这种情形下,你还认为这个杀手极其出色吗?’‘嗯‥‥‥似乎又值得商榷‥‥‥嗯,他虽然把自己掩蔽得极好,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他是甚么样的人,但是‥‥‥他的行为却被人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人找到‥‥‥他不能算是极其出色的杀手。’
  ‘真正的、出色之极,或者,如你第一次所用的形容词那样,出神入化的杀手,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不知道有这样的杀手存在!’
  ‘那么他应该如何行事呢?’
  ‘采用完全不为人知的手法!’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可以,每一次行事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死亡,要使死者的死因,完全不涉及被杀!’
  ‘可以再具体一些吗?’
  ‘可以,例如安排成为意外──看来纯粹是意外。由于意外死亡事件极多,所以只要安排得好,受怀疑的机会,也就等于零。’
  ‘你难道不知道,如今科学的鉴证和检查方法越来越精密周全,“安排意外”被发现的机会,已越来越多了?这并不是最好办法,还不容易明白吗?’
  ‘‥‥‥’
  ‘可以举出更好办法的例子吗?’
  ‘可以,比安排意外死亡更好的办法,是安排死者自杀!每天都有许多人自杀,任何人都会自杀。虽然有些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会自杀,但只要安排巧妙,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自杀的话,就不会有任何怀疑。躲在黑暗中的杀手,也永远不会被人发觉!’
  ‘很好的答案,但是要怎么样,才能令得一个被杀的人,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毫无疑问,是死于自杀的呢?’‘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要看具体的情形,具体的对象,灵活运用。’
  ‘你可知道最好的方法,是由谁来下手杀人?’‘这个──当然是由死者自己下手,不然,就不是证据确凿的自杀了!’
  ‘好极,明白了这一点,你就很懂得阴谋杀人的法门了。再问你一个题外的问题,你可知道这种杀人方法,一个十分成功的例子?’
  ‘知道,若干年之前,苏联特工人员杀了美国的一个科学家,就是成功的例子!’
  ‘可以把这个例子,约略介绍一下吗?’
  ‘可以,杀手把死者每天的活动范围,记录下来,一连三年,锲而不舍,把记录下来的活动范围,用线条表示出来。同时,把一种土蜂一生的活动规律,也用线条表示出来,两者之间,十分类似。然后,再把两者的纪录,一起交给死者。死者一看,自己的活动,竟然和昆虫一样,生命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就厌世自杀了!’
  ‘你可知这件事的经过,曾被详细记述过?’‘知道,记述这件事的人,是一位极著名的传奇人物,他用《规律》这个题目来记这件事。’
  ‘你对这件事的评价如何?’
  ‘嗯‥‥‥这样的杀人方法,使死者自己杀死自己,那才真正称得上出神入化!’
  ‘你能用同样的方法去杀人吗?’
  ‘我愿意接受挑战,不过我希望先知道,我要杀的是甚么人。’
  ‘原振侠,原振侠医生。有没有问题?’
  ‘‥‥‥’
  ‘被他的大名吓怕了?’
  ‘不,可是我对他所知的不算很多。可否给我一段时间,去作进一步的了解,再来决定是不是接受这个挑战?’‘可以,你需要多久?’
  ‘三天。’
  这一段对话,到此结束。
  以下,又是另一段对话。对话的仍然是这两个人,对话的时间是在三天之后。
  对话的两个人,一问一答,两人的情绪,看来也没有任何改变,所以不必重复了。
  ‘三天过去了,你对原振侠医生的了解增加了多少?’‘很多,知道了对我来说,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近来的情绪,极度低落,原因是他一个密友,超级女巫,女巫之王,因为施术上的问题,遭到了巫术可怕的反噬,如今下落不明!’‘这个女巫之王,对原振侠十分重要?’
  ‘一定十分重要,这女巫一生之中只能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原振侠!’
  ‘那只说明原振侠对女巫重要,不能同时证明女巫对他也重要,是不是?’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可是实际上,原振侠近来,接连在和异性的关系上,受到严重的打击!’
  ‘失恋?’
  ‘不能这样说,原振侠不是普通人,自然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情形去看他的问题。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一个女人,曾经叱吒风云,是阿拉伯世界之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女将军黄绢──这位女将军,最近像是溶化在空气中一样消失了。据说是爱上了一个出色之极的男人,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那还不能说原振侠医生失恋了?’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那要看他是不是爱她。如果他根本不曾爱过她,那么,就只是失落,而不是失恋。’‘别在词句上咬文嚼字了,他还受过甚么打击?’‘比那个女将军更早──原振侠曾和一个身分极度神秘的美女,有极密切的关系。’
  ‘所谓身分极度神秘的定义是甚么?’
  ‘嗯‥‥‥一个大国,在情报和特工系统上,都有惊人的庞大组织和力量。据说,这个组织自小培养了一批出色之极的美女,接受各种严格之极的训练,结果,成材的只有十几个人,都用花的名称来作为姓名。原振侠相识的那一位,名字是海棠。’‘有趣之极,海棠小姐怎么样了?’
  ‘海棠曾有好多次和原振侠在一起的纪录,可是从两年前开始,她就消失无踪了。她的消失,似乎更是神秘,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可供追寻!’
  ‘说了半天原振侠的资料,你的结论是甚么?’‘再加上女巫的失踪,原振侠的情绪,低落之极。他开始酗酒,几乎不能工作,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完全变了样子,他正处于生命的灰暗期!’
  ‘那岂不是要他自杀的最佳时机?’
  ‘单从这一方面来看,确然如此。可是还有另一方面的因素,必须考虑。’
  ‘那又是甚么因素?’
  ‘原振侠根本上,是一个对生命充满热爱,而且生活极其多姿多采的人。在他的思想之中,只怕从来也未曾有过自杀这个名词,他意志坚强无比,从不在困难之前后退。虽然他外型俊俏,给人的印象不是那么坚强,可是他实在是一个铁汉,这样的人,是最难对付的!’
  ‘说了半天,你究竟是接受挑战,还是拒绝?’‘我接受。’
  ‘好极,你何时开始执行?’
  ‘这个自杀阴谋,已经开始了!’
  ‘可以告诉我经过情形吗?’
  ‘等到成功之后,会向你说及每一个细节!’‘祝你成功!’
  ‘谢谢你!希望如此!’
  只有前后两段对话,甚么样的资料都没有。如果单凭这两段对话,是不是能够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和甚么事将会发生呢?
  将会发生甚么事是毫无疑问的了──原振侠医生,将会被人杀害,用的是出神入化的阴谋杀人法──要令他自己杀自己!
  执行阴谋的会是甚么人呢?会是对话之中,声音听来年轻的那一个。他是甚么人呢?一无所知,只好称他为一个杀手。
  那杀手接受了另一个人的挑战,去杀原振侠,那个人就是对话之中,声音听来十分疲倦,十分苍老的那一个,他又是甚么人呢?也一无所知。而且,他好像并不是杀手,好像比杀手更高一级,如果有甚么杀手训练学校的话,那么他的身分,倒有点像是教官,因为他一直在向杀手发问,而且也一直在纠正杀手所作出的答案,提供正确的答案给杀手选择。
  这个人的身分,比杀手更神秘!
  据杀手说:阴谋已经开始了!
  整个阴谋的中心人物,原振侠医生,是不是知道,有这样的一个阴谋在进行呢?
  当然不知道──所有的阴谋,都是在暗中进行的,不然,就不称为阴谋了。
  对了,好久没有见原振侠医生了,安排一个甚么样的时间和场合,让他和大家见面好呢?
  根据他如今坏到极点的心情,原振侠医生的心情和环境相配合。他站在一株大树之下,时已深秋,落叶萧萧,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也不去拂拭。他只是呆立著不动,双眼失神,而且布满了红丝──一般来说,酗酒的人都是这样,目光大都浑浊。
  他的手中握著一瓶酒,不是一整瓶,而是那种精致的,专供酒徒随身携带的扁瓶子。他打开瓶盖,喝了一口酒,又将瓶盖旋上,虽然他知道,不到一分钟,他又需要再喝一口,他还是不厌其烦。
  这也是一般酒徒的习惯,常重复地去做一些没有意识的动作。
  原振侠是医生,自然深知酒精过多对身体的害处,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他是如何在黄昏时分,来到这里的,他也很模糊。
  他只是拿著酒瓶,信步所至地走著,从医院宿舍后面的小径,走向山上,有路就走,曲曲折折。到了黄昏时分,来到了那株大树下,他就停住了,目光呆滞地,怔怔地看著那棵大树。
  开始的时候,他思绪浑噩之极,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巫术和玛仙。他想起,古托所中的血咒,被巫术转移到了一棵大树之上──古托所中的血咒十分可怕,每年到了一定的日子,他的大腿上就会出现一个洞,鲜血会不断流出来,原振侠曾亲眼见过这种可怕的情景。
  然后,又极其自然地,从巫术,他又联想到了玛仙──爱神把玛仙带走之后,一点消息也没有。原振侠知道,玛仙决无生命危险,可是她甚么时候,才能恢复知觉呢?
  原振侠这时,甚至有点后悔祈求爱神带走了玛仙,使得玛仙变成了虚无飘渺的存在。不像黄绢和李固,李固在变成白痴之后,黄绢至少还能面对著他,触摸他,拥抱他,虽然是痛苦,可是还是实实在在的痛苦!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心头又是一阵绞痛,他需要一点凭藉,于是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他踏前几步,张开双臂,环抱那棵树。
  那棵大树的树干,一人环抱不过来,树皮十分粗糙。原振侠抱住了树干,把脸贴在树皮上,在这时候他想起来,人和树,都是一种生命的形式,人有思想、有感觉,和树的生命不同。但如果人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感觉,像中了‘血魇法’反噬的玛仙一样,那么,玛仙的生命和一棵树的生命,岂不是一样了。
  这样的生命,还有甚么意义?也幸亏她已经没有了思想,不然,极可能会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生命,不让它再毫无意义地持续下去!
  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再喝下了一口酒,陡然想起了曾经谈到过的一篇记述:一个科学家发现自己的生活活动,化成规律之后,和土蜂完全一样,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杀了!
  原振侠想到了自杀──当然,他这时想到了自杀,并没有和他自己发生任何联系。他只是想到,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生命再也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这个人就会自杀。
  所以,人人都应该维持生机勃勃的意志。
  可是,原振侠又突然想到:要是玛仙一直不再出现呢?要是玛仙的情形,再也得不到改善呢?自己是不是还能维持生命的乐趣?
  那将是无趣之极的生命,是不是应该持续下去?
  原振侠想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因为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有类似的想法──竟然想到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应该持续下去!那真是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种念头,在第一次兴起的时候,十分容易被击退。不要以为自杀者,是在一时冲动的情形下,作出自杀行为的。大多数的自杀者,都会一再思索考虑,最后,仍然不免展开自杀行动!
  心理学家说,第一次袭上心头的自杀意念,十分容易被求生的意志击退。但当自杀的意念,一次又一次袭来的时候,力量就一次比一次强,终于会有一次,战胜求生的意志!
  原振侠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缓缓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正互相偎依著,向他慢慢走过来。
  原振侠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松开了环抱著大树的手臂。他没有立时离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不是很受人欢迎,对方是一对沉浸在欢愉之中的情侣,何必去破坏人家的愉快?
  那一对青年男女走到大树的近前,看到了原振侠,那女郎立时自然而然,靠得她的男伴更紧些,男伴也挺胸突目,作出一副英雄护美的样子来。
  原振侠在这时候,实在忍不住,爆发出一阵轰笑声来,大踏步走了开去,令那一对男女,愕然地在当地呆立了很久。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不发笑,那一对男女,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普通之极。可是他们对他们平凡的生命,却又有如此非同凡响的自我感觉!
  笑了没有多久,走出了几十步之后,原振侠也住了笑声,忽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对──每一个平凡的生命,都有权这样做。生命毕竟是属于自己的最宝贵,为甚么不能无数倍地提高自我感觉呢?反倒是自己,有过如此多姿多采生活的人,现在对生命的自我感觉,变得如此低调!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几乎想转身去,向那一对青年男女道歉。但他又想到,这种想法太深奥,人家未必懂,所以不打算道歉。
  原振侠在那一刹那,思潮起伏,思想的转变过程,别人自然是不得而知的。如果他不是思想有了这样的转变,迳自下山而去,不调头去看那一下,以后事情的发展,就会大不相同──许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动作上的微不足道的一下改变,一下增添,或是一下减少,都会使事情发生根本性质的改变!
  最简单的举例说明是:走在路上,一个人看到一个圆罐,不理会它,走过去就没有事了。忽然举脚去踢它一下,那圆罐是一个未爆炸的炸弹,那么,这个人就非死即伤了!
  原振侠回过头去看那一对男女的时候,天色已经相当黑暗了,他和那一对青年男女,相距也超过了二十公尺,可是他还是可以看清大树下发生的情景。
  大树下,青年男女正面对面拥抱,两人都侧面对著原振侠。
  那男的双手在女的背后,他的一只手上,竟握了一柄十分锋利,在昏暗之中也闪闪生光的利刃!
  那是一柄匕首,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个男人的手,居然握著一柄匕首!他想干甚么?
  虽然体内的血液之中,已经有了太多的酒精,但是原振侠毕竟是原振侠,他还有足够的能力,去分析看到的情景:这男人想杀人!
  他要杀那个女人!
  可是,原振侠对所见的情景,虽然作出了迅疾的判断,他仍然不免摇了摇头,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因为那个男人,要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杀这个女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山上十分荒僻,可是刚才他大笑著离开,那一对男女都不可能不知道有他的存在。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男的还要下手行凶,不是太古怪了吗?
  所以,原振侠张大了口,已经准备呼喝了,他还是略为犹豫了一下。也就在那一刹那,那手握利刃的男人,突然略转了转头,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在这黑暗之中看来,那男人有著狼一样的眼光──凶残而阴森,令得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也就在那一刹那,原振侠明白了!他明白自己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一对男女──他们不是普通人,至少,那男人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男人会公然在他面前行凶,用意也十分明显,是想在杀人之后,嫁祸给他!
  那男人可能早已蓄意要杀那个女人,但是决定这时就在大树下下手,却一定是见了他之后,才突然决定的事。
  由此也可以证明,这个男人的脑筋,转得十分快。试想,杀了人之后,可以嫁祸给一个喝醉了酒,神经好像不是很正常的人,岂不是难得的机会!原振侠甚至想到,那男人在杀人之后,甚至还可以向警方作假口供,说他酒后行凶杀人!
  确是一个很好的杀人决定,只有一个缺点:这男人遇上的醉汉,不是普通人,而是原振侠!
  这一切转念,全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大约是那男人扬起刀来,略停了一停,还没有刺下去的一刹那间,原振侠就陡然发出了呼喝声;同时,以猎豹一样的速度,向前冲了出去;又同时一扬手,手中那只扁平的酒瓶,也以十分强劲的去势,直飞向那男人持刀的右手。
  这一切,都几乎是同时发生的。那男人做梦也未想到,刚才还脚步蹒跚,看来连站都站不稳的一个醉汉,忽然之间,会变得如此矫捷,挟著雷霆万钧之势,向他冲了过来!所以他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望定了原振侠──他被原振侠的来势吓呆了!
  那女孩子也由于原振侠的一下呼喝,而转过头来。她也被吓呆了,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失神地睁大双眼。
  也就在这时候,飞出去的酒瓶,已击中了那个男人持刀的手,‘啪’地一声响,那男人手一松,手中锋利无比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原振侠就在此际,赶到了他们的身前,他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男人的足踝──稍为要解释一下,那个男人的反应也十分快捷,他手中的利刃一被击落,眼看原振侠已经冲到了身前,便飞脚向原振侠踢来。所以原振侠一伸手,就顺理成章,抓住了他的足踝。
  原振侠一出手,就占了绝对的上风,他略一转手腕,那男人的身子,就随之一转。原振侠再把手向前一送,那男人就直仆向前,原振侠踏前一步,一脚踏在那男人的背上,那男人就无法再挣扎了!在这个过程里,那女孩子后退了两步,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酒瓶和匕首。
  虽然已是暮色四合,可是落在地上的匕首,还是闪耀著象徵死亡的寒光,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具有一般智力的人,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可以知道将会发生甚么事了。那女郎陡然叫了起来:‘你想杀我?’这一刻,令原振侠多少有点意外感的,是那女郎所使用的语言,是印尼语。
  那女郎一面叫著,一面冲过来,抬脚就踢那男人的头。原振侠不提防她会有这样的行为,所以未及把她推开,令那男人挨了一脚。那男的本来受制于原振侠之后,并不出声,只是在竭力挣扎,这时被女郎踢了一脚,粗声骂了几句粗话,用的也是印尼语。
  原振侠一伸手,把那女郎推开了一步。那女郎仍然在疾声叫:‘你想杀我?谁主使你的?说,说!’
  那男的却只是骂粗话,并不回答甚么。那女郎向原振侠望来,虽然原振侠情绪不好,可是他高大俊俏,还是十分能令女性心仪。那女郎看了也不禁呆了一呆,她改用英语说:‘先生,多谢你救了我!’
  原振侠也用英语回答:‘你一个人会下山?快去找警员来!
  ’
  女郎迟疑了一下,像是决定不下,是不是该去找警员。被原振侠踏住的男人,却已叫了起来:‘美姬,别报警,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叫的是印尼语,原振侠完全可以听得懂。但是原振侠也感到,这一对男女之间,有著许多纠葛,所以他假装完全听不懂。
  事情一开始的时候,原振侠只当那一对男女,也是普通在恋爱中的男女,并没有加以甚么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又来得那么突然,原振侠也没有机会去打量他们。
  直到这时,他心中起了疑,这才留意。他首先看到,那女郎的手上,戴著一枚相当大的红宝石戒指,看来宝石的质地十分好。她把戒指有宝石的一面转向掌心,那样做,显然是为了不想太炫耀。
  这样的一枚戒指,说明这女郎相当富有。她的相貌十分普通,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她的身材,十分丰满健美,神情则又惊又怒。
  那男的由于被原振侠踏住了背,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原振侠对他有狼一样的眼睛,有相当深刻的印象,他的双手,按在地上,正在想挣扎著起来。原振侠可以看到,他的左手,也戴著一枚戒指,形式十分奇特,看来是金属的,有一个一公分见方的平面,平面上,是一只人手形的浮雕。
  原振侠看到了这只戒指,心中略动了一动──在他的记忆中,像是记得,有某种特殊身分的人,佩戴这种有人手浮雕的银质戒指。可是一时之间,他却又想不起来。
  原振侠并不著急,因为他记忆之中,既然有这样的印象,只要略为花一点时间,就一定可以查出来的!
  这一对男女,有特殊的身分,已经可以肯定。原振侠知道,自己是在无意之中,遇到了一件十分不平常的事情了。
  那女郎盯著男人──刚才那男人称她为‘美姬’,这自然是那女郎的名字了。她刚才还几乎死在那男人的刀下,可能到死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可是这时,她却并不胆怯,她恶狠狠地喝:‘说!谁主使你杀我?原来你接近我,向我献殷勤,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我!’她在这样责问那男人时,简直是声色俱厉。那男人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叫:‘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你先解决了那醉汉再说!’
  男人肆无忌惮地这样叫,自然是以为原振侠不懂印尼语的缘故。听得那男人这样叫,原振侠啼笑皆非,心想你才要杀人,那女郎怎会听你的话?
  可是,世上的事,真正有出乎意料之外的,那男的才一叫,女郎甚至连看也未曾向原振侠看一眼,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和那男人刚才拿著要杀她的那柄,一模一样。而且,立时以极快的手法,一下子就刺向原振侠的咽喉,出手不但快,而且狠辣之极,那是一级杀人专家的手法!
  这一个变化,当真是意外之极,原振侠在半秒钟之前,怎么想,也想不到有这种事发生!原振侠在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说他一生之中,遇到过不少凶险的事,但是真正生死一线,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还得数这次遭到了那女郎的偷袭!
  后来,原振侠自然也知道自己一直判断错误。例如他看到男的扬刀杀人,就以为男的在这种情形下下手,是想嫁祸于他──实际上,男的根本不想嫁祸,他以为在杀了女郎之后,又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个醉汉也杀死。他是利用有人在旁,女郎不会料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下手这一点,而下手的!如果原振侠只是一个普通的醉汉,早已和那女郎一起陈尸山头了!
  后话休提,那女郎陡然发动了又快又狠的一下攻击,原振侠猝不及防,直到匕首的寒光,已到了眼前,他已完全来不及退避或是用双手来反抗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他只是来得及身形倏然一矮,一张口,咬住了直刺过来的利刃刀尖!
  刹那之间,那女郎现出了绝不可信的神情,像是绝不相信自己这一刀,会剌不中对方!
  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原振侠已不给她去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的机会了!他一脚踹出,绝不留情,踢在那女郎软绵绵的小腹上。
  由于刚才险死还生,所以原振侠这一脚的力道也用得十分大,只见那女郎的身子一躬,就被踢得向外直跌了出去。
  可是原振侠也立即看出,这女郎受过严格的徒手搏击训练。
  因为她在跌向外的时候,身子立时缩成了一团,这样就可以尽量减少受伤的机会。
  可是由于原振侠这一脚的力度,实在太劲,又是踢在小腹上,所以那女郎仍然受创不轻。在滚了出去之后,身子仍然蜷缩著,一时之间,无法站得起来。
  顾得了一,顾不了二──原振侠起脚去踢那女郎,略一分神,伏在地上的那男人,就趁势一跃而起,而且,立即转过身来。
  可是还不等他对原振侠展开攻击,原振侠又出一击,将他制住了──原来那女郎中了脚,跌向外的同时,她手一松,并没有把匕首带走,原振侠仍然咬住了刀尖,这时正好用来对付那男人。一挥手,握住了匕首的柄,刀尖已经抵在那男人的喉结之上。
  那男人大惊,脸色白得可怕,双眼的眼珠乱转,他急叫起来:‘别刺我,刀上有剧毒的!’
  急切之间,他叫的是印尼语,原振侠仍然伪装听不懂,作势要刺他。那男人吓得连声音都变了,这才又改用英语,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原振侠冷笑一声──这么锋利的匕首,还要涂上剧毒,刚才那女郎的出手,又如此之狠毒,这一男一女,绝非甚么善男信女,可想而知,他自然也不必手下留情了。眼下是他占著上风,不过以一敌二,始终担著风险,所以原振侠决定速战速决。
  他一抬脚,膝头重重在那男人的小腹上顶了一下,在那男人痛得脸部肌肉扭曲的时候,他再扬起手来,在那男人的颈侧,重重劈了一下,那男人立时像一团湿泥一样,软瘫在地。
  原振侠处置了这男人,知道他在两小时之内,不容易醒过来,这才去看那女郎。只见那女郎硬咬著牙,正在挣扎著想站起来,满面都是汗,显然她身受的痛苦,非比寻常。
  原振侠想起刚才,自己如果不是应变得快,别说被她一刀刺死,就算割伤一些,看那男人对这柄匕首的害怕程度,刀上的毒一定十分猛烈,只怕也无幸理!在犹有余悸的情形下,他自然不会对那女郎产生甚么同情,只是冷冷看著她。
  那女郎好不容易,咬牙切齿,挣扎到了可以站直身子,她伸手扶住了身边的一株树。
  原振侠绝不敢松懈,手握著匕首,盯著那女郎看。
  这些日子来,原振侠情绪低落,精神十分不振。可是这时,几番打斗,事情的发展,又出乎意料之外,他全神贯注,大扫颓风,这时目光炯炯,神态戒备,看来英姿焕发,十分慑人。
  那女郎站直了身子之后,仍然咬紧牙关,缓缓转动头部,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沉声喝:‘你们是甚么人?’那女郎急速地喘著气,好几次想开口,竟然都不能如愿,可知她所受的创伤,著实不轻。足足过了三分钟之久,才总算挣扎说出了一句话,却是在反问原振侠:‘你‥‥‥你是甚么人?’原振侠冷冷地道:‘原振侠,医生!’
  他在报出自己的名字之际,多少带著点自豪感。那女郎一听,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又跌倒在地,双手一起抓住了树干,才又慢慢直起了身子。
  对于自己的名头,竟然能令对方感到如此程度的震动,原振侠也颇感意外。
  他冷冷地看著那女郎,等那女郎进一步的反应。只见那女郎的脸上,现出了痛苦莫名的神情来,先把原振侠的名字,重复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用极慢的语调道:‘我真‥‥‥该死!
  ’
  她忽然之间,自己这样责斥起来,原振侠也不知道她是甚么用意,只是冷冷地问:‘你是甚么人?你们是甚么人?快说!’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幸而有上弦月,不然,山上林木众多,早已漆黑一片,不能视物了!那女郎又连喘了几口气,调匀了气息,才说出了一番话来。
  原振侠听了,竟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那女郎所说的话,竟然是冒险生活者,在发狠劲时讲的话!
  照理,那女郎在中了原振侠的一脚之后,几乎已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有甚么狠劲好发的?可是她居然讲出了那一番话来,可知她看来虽然不过二十五、六岁,可是闯江湖显然已经有相当一个时期了!
  自然,她的话软中有硬,硬中有软,毕竟她是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中!
  她只是一声冷笑,笑声听来十分苦涩,接著道:‘在神通广大的原振侠医生面前,还有甚么人是人?我是小人物,微不足道,一时不察,居然胆敢冒犯原医生,本来是该死之至。不过原医生大人不记小人之恶,要是肯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我自然也感恩不尽,若是要下手处置,自然也无话可说!’她说著,双手叉腰,忍著痛楚,挺身而立,竟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姿态!
  原振侠虽然感到意外,可是他仍然坚持:‘先说你的身分!
  ’
  那女郎现出倔强的神色:‘没有甚么好说的!’原振侠冷笑:‘好,我也没有兴趣知道,把你们移交给警方好了!’
  他想起那男的,刚才在一听到报警之后,十分害怕,所以才这样说的。果然,那女郎神色变了一变:‘原医生何苦逼人太甚?’
  原振侠并不是轻易会发怒的人,可是这时,也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刚才几乎死在你的毒刀之下,现在想知道你的身分,就叫逼人太甚?’
  那女郎受了责斥,低下头去,这才道:‘失了手,连工具也没有了的杀手,应该算是甚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那女郎竟然称那柄又毒又利的匕首为‘工具’!
  可是,如果她不折不扣,是个杀手的话,那么这柄匕首,也就不折不扣是杀人的工具了!
  原振侠冷笑地道:‘你是杀手?职业杀手?’女郎对于进一步的追问,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只是僵立在黑暗之中。原振侠又向那男人指了一指:‘他也是一个杀手?’女郎忽然长叹一声:‘要不是我们内讧,也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是的,他也是杀手,一个不算是很好的杀手。’原振侠在这时,忽然心中一亮──那只戒指的事情,他记起来了,那是一个暗杀组织的标志!凡是这个暗杀组织的成员,都有这样的戒指──那女郎所戴的,却是一枚红宝石戒指,这是不是表示,她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特殊?
  这个组织的名称是‘极乐协会’──黑色的幽默,因为他们的主要行为,是把人杀死,而通常,杀人都会称之为‘把人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
  这个暗杀组织自然十分神秘,神出鬼没。据说成员并不是太多,但每一个都是暗杀专家,保证完成任务,绝不拖泥带水!
  据说,和‘极乐协会’联络的方式,也十分特别,要在纽约、伦敦、巴黎三大城市的主要报章上,接连三天,刊登‘寻人启事’。那么,‘极乐协会’自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和你接洽杀人的买卖!
  原振侠一想到自己在无意之中,竟然和这样一个杀手组织沾上了关系,不禁起了一种十分厌恶的感觉──不是害怕,只是厌恶!
  他本来已经想把对方的来历说出来了,可是一转念之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再和这种以杀人为业的人,发生任何关系,所以也不必再去揭穿他们的来历。
  对于那男的为甚么要杀这个女郎,本来他有一定的好奇心,可是这时,好奇心也完全消失了。
  他大踏步走过去,拾起了另一柄匕首来,向那女郎冷冷地道:‘我把你们的工具,留在山脚下,你下山时可以很容易找到。
  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就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他说完之后,也不理会那女郎的反应如何,就迳自走了开去。走出了几步之后,转过头来,看到那女郎扶起了男人的头,用手指在叩他的太阳穴──这正是令昏迷者快点醒过来的法子。
  原振侠冷笑了一下,不再去看,继续向前走。可是他才走出了一步,就听得那男的,发出了一下杀猪也似的惨叫声来。
  原振侠看得出,那女郎使用的是十分有效的,令人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方法。可是也未曾料到如此有效,那么快就令那男人醒了过来。
  这又使原振侠慢了一慢──他知道自己刚才出手极重,那一下空手道的‘手刀’,直劈在男人颈侧的大动脉上,足以令他昏迷两小时以上!可是那女郎一出手,就令他醒了过来,可知手法必有过人之处。
  出于对武术探索的好奇,所以原振侠再度回头看了一眼。也就在他转过头去的一刹那,他听到了极可怕的‘啪’的一声响,接著,又是那男人杀猪也似的惨叫。同时,那女郎以十分凶狠的神情在逼问:‘快说,是谁主使你杀我的?我可没有时间与你多泡,我的工具已经落在原振侠的手里了!’
  她说得极快,用的也还是印尼语,可是她的声音十分尖锐,所以原振侠可以听得十分清楚。
  令得原振侠吃惊的,倒还不是她的这番话──这番话表示,她的那柄匕首到了原振侠的手中,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看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夺回来。
  她竟真的称那柄又锋利又有毒的匕首为‘工具’,这令原振侠有异样的震撼。
  同时,原振侠也知道,这一男一女,至今为止,还不知道自己是听得懂印尼话的。所以才明知他听得到,仍然肆无忌惮地说话。
  令得原振侠吃惊的,是他刚才听到的‘啪’的一下响。原振侠是医生,对于人体上一些骨头,在断折时会发生甚么样的声音,自然十分清楚。刚才那一下响,和那男人的一下惨叫,说明了发生甚么事──那女郎一下子就弄断了那男人的一根骨头,目的是为了逼供!
  令原振侠震惊的是,那女郎的出手,竟然是如此的凶残!看来那男的,就算肯说出谁主使杀她的,也一样性命难保──这一点,很可以从她刚才突如其来的持刀攻击,得到证明!
  原振侠正在考虑,是快些走开去,还是去阻止大有可能发生的杀人行动?
  就在这时,只听得那男人挣扎道:‘没有──’然而,那男人只说了两个字,又是刺耳之极的‘啪’的一声响,和那男人的惨叫声。同时,女郎的呼喝声更凌厉:‘说不说?’
  原振侠这一下子,忍无可忍了!
  他自己的情绪极坏,坏到了即使他目睹那女郎把那男的杀了,他也可以无动于衷的地步。因为反正他们全是杀手集团中的人,不是甚么好东西。可是原振侠却无法忍受,那女郎以那么凶残的手法逼供!
  原振侠倏然转过身去,他的手中提著两柄匕首。他想发力将两柄匕首抛出去,阻止那女郎再行凶,可是又怕匕首再落在两人的手中。那是他们用惯的‘工具’,说不定自己反而会吃亏!
  就在这一个犹豫之间,他听得那男的道:‘我说了!’他一面竭力喘著气,看起来像是气力不继一样。
  原振侠看过去,在黑暗之中,看到他像是用力想坐起身子来,颈子伸得很长,口中发出呻吟声。
  那女郎看到了这情形,俯身去接近他,方便可以听清楚他讲甚么。
  一看到这个情形,原振侠心中就暗叫不妙──那男的吸引女郎接近他,一定是要施暗算,那女郎只怕要上当。
  然而,就在原振侠看出这一点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先是‘噗’地一声响,像是那男人从口中,吐了些甚么东西出来。
  接著,便是那女郎一声长笑。她身子陡然挺直,扬著手,手指上拈著一样看不清楚,可是在黑暗之中,闪闪生光的物件,看来像是一枚钢针!
  显然是,那男人引女郎接近,以便喷针杀她。可是女郎却早有准备,所以一下子就把针接到了手中!
  在这时候,原振侠也已看清,那男人被折断的,是他的一双臂骨!
  那女郎扬著手,厉声道:‘你再不说,我就用这枝针杀了你!’
  那男人先是嚎叫了一声,原振侠也在同时,陡然呼喝:‘住手!你们要鬼打鬼,别在我面前打!’
  那女郎对原振侠的呼喝,置之不理,一抬脚,已踏在那男人的断臂之上。那男人惨叫道:‘我说了,是老刀!’那女的一声冷笑,转身就走,竟不再理会那男人,大踏步来到了原振侠面前,脸上漠然没有表情,却提出了请求:‘请把我的工具还给我!’
  原振侠冷笑一声,不加理睬。那女郎的目光,先是盯著原振侠手上的匕首,但随即向上移,竟然直视著原振侠。在黑暗中看来,她的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猫眼一样,有一种妖异的、幽暗的眼光。
  她吸了一口气,胸脯起伏:‘我不能失去工具,你带著它,我会阴魂不散地跟著你。不是说笑话,就算我真的死了,我的鬼魂确然会跟著你,不然我就不能投生。所以,你还是现在就给我了吧!’
  这一番话,她说来十分认真,自有一股森严之气,叫人感到寒意。原振侠本来想把匕首放在山脚下,等她下山时自己去取回,可是这时,那女郎向他公然索取,而且,还说出一番这样类似威胁的话来。而且那女郎的行事手段,又如此凶残,令得原振侠反感之极。等她讲完,原振侠一声冷笑:‘你自己去找吧!’他话一出口,手臂陡然一振,手中的两柄匕首,在黑暗之中,闪起两道寒森的光芒,被抛向半空。在半空之中,两柄匕首倏然分开,一左一右,没入黑暗之中。那是原振侠有意卖弄,在抛出匕首的时候,运了巧劲之故,如果不是在武术上有过人造诣,就不能把劲度的运用,掌握到这样恰到好处!
  只可惜原振侠自己,和那女郎,都无法欣赏到那美妙的一抛。而那一抛,又几乎令原振侠送了性命!
  看来,那女郎像是料定了,原振侠必然会将匕首,抛入黑暗的山林之中一样,原振侠才一扬手,她已经出手。
  人要扬臂发力抛物,胁下就必然是个破绽,所以那女郎一下子,就攻向原振侠的右胁。
  原振侠那时,劲度全运在右臂之上,一时之间,如何收得回来?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手指松开,先由得两柄匕首脱手而出。
  同时身子略斜,看清楚了那女郎只是空手来攻,就手臂向下一沉,准备在那女郎的手掌,攻到贴近身处时,就著手臂下沉之势,将她的一只手,挟在胁下,然后再出手攻击。
  这一切,全是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就在原振侠的手臂,眼看要把那女郎的手,挟在胁下之际,原振侠陡然想起,那女郎的手上,戴著一枚红宝石戒指!
  一个职业杀手,不会无缘无故戴一枚戒指在手──深信这枚戒指,对她的行动有帮助!
  虽然在外表看来是一枚戒指,可是也能成为有效的杀人工具,自己岂可不防?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硬生生收住了手臂下沉的势子,身子向后,疾退了开去!
  他退得狼狈,那女郎趁势进攻,原振侠便没有再还手的机会。在双方的急速搏斗之中,原振侠看到,那女郎手中的戒指,在明显夺目的红宝石之下,有极短的尖刺显露出来!他不禁为自己又一次逃过致命的攻击而出冷汗!
  那女郎的攻势十分凌厉,一直到原振侠避开了她第十四次的攻击时,才有机会还击。而一到原振侠有机会还击,情势便立时扭转。
  那女郎勉强化解了原振侠的三次攻击,就发出一下充满了愤怒的叫声,一个转身,以极快的速度,奔进了山林之中,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这时,那男人已挣扎著站了起来,双臂下垂,满头大汗,神情痛苦之极,急急来到原振侠的身边,向他哀求:‘原医生,请带我下山,不然,她再一现身,必然杀我!’原振侠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向山下走去。那男人气咻咻地紧跟著他,一面还在不断说话:‘我‥‥‥等于死了九成,可是人总不想死的,有一线希望,也想活下去!原医生,你神通广大,我求求你救我,让我先在你的医院中躲一躲!’原振侠只当没听见,大踏步向山下走。可是那男人的双腿并没有受伤,原振侠快,他也快,仍然紧紧跟著,气息更加急促,仍然在说话:‘原医生,你肯救我,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原振侠只当那男人不存在,那男人哑著声叫:‘我知道老刀要杀你。’
  这已经是原振侠第二次,听到‘老刀’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听到的是他向那女郎招供,是‘老刀’主使他来杀那个女郎的。现在,这家伙又说老刀要杀他。原振侠心中暗骂了一声,仍然不加理睬。
  那男人哑著声叫:‘是真的,原医生,我在无意中听到了老刀和他儿子的对话。老刀要他的儿子,成为和他一样的一流杀手,所以要他的儿子小刀,用出神入化的方法来杀你,是真的!’任何人听到了有人说,有职业杀手要来杀自己,都不免要追根究柢的。若是在以前,原振侠虽然不会相信,但也必然会追问。
  可是这时,他却心中乾笑了几下,心想:若真是有人用出神入化的方法杀自己,那肯定不会有任何痛苦,是不是情形反而会比现在,无日无夜受痛苦折磨好一点呢?
  那男人见原振侠完全无动于衷,急得如同乾嚎:‘你别小看了老刀,他是组织的首领。’
  原振侠闷哼一声──能够成为一个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一定有过人之处。不过他自然也不会害怕──一个人在情绪低落,到了如同原振侠目前这种情形时,不会对死亡的威胁感到害怕!
  那男人大声叫著,他甚至奔跑了起来,越过了原振侠。他在奔跑的时候,臂骨断折了的手臂,一定痛楚难忍,所以他的神情,十分可怕,面上的肌肉扭动,满是汗珠。
  他叫得声嘶力竭:‘你不肯救我,我死定了!’原振侠只望了他一眼,连第二眼都不望,就在他的身边走了过去。那男人又大叫:‘而且,你还夺走了老刀的女人的工具!
  ’
  原振侠有点厌恶得想呕吐──甚么老刀、小刀、老刀的女人!杀手集团之中乱七八糟的事,和他有甚么关系?他为甚么要听?在那一刹那,他霍然转过身来,想用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令那男人不能再在他的身边聒噪!
  那时,已经来到山脚下。原振侠才一转过身,那男人看到原振侠转过身来,也立时站定身子之际,斜刺里有一股强烈的光芒,射了过来,原振侠一眼看到,那是一辆警车。
  原振侠没有出手,因为他知道,警员绝不会放过一个双臂臂骨断折的人,必然会盘问他,也会把他送到医院中去的,不必自己再出手了!
  在这时候,那男人也发现了正有一辆警车驶来,他的反应,出人意料之极。
  看到了警车,那男人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就奔。他双臂断折,根本奔不快,而且他一开始奔驰,警车的速度也加快,向他追过去。
  那人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原医生,救救我!’这时,警车在原振侠的身边驶过去,车中有两个警员,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呼喝了一句,像是在叫原振侠站著别动之类。原振侠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己百般无聊,到山上去喝闷酒,会喝出那么多事来。
  他这时,可以自顾自离去,而且,他也正准备那么做。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令得他停了下来──那个在向前奔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警车的灯光,射在他的脸上,映出了他的脸容,可怕之极。他张大著口,灯光似乎可以从他的口中,照射进去。他大叫了一声:‘你见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侠!’原振侠在他的冒险生涯之中,颇具侠名,得江湖人物的敬重。如果是在以前,虽然他明知对方是一个杀手,对他不会有好感,但对方既然受了伤,他也会先把对方送到医院去,不会如今那样不瞅不睬的。可是现在他自己都觉得生趣大减,心灰意冷,自然也不会有甚么救人助人的念头了。
  原振侠一生之中,受过不少指责,可是指责他‘不是原振侠’的,倒还是第一次。
  他怔了一怔,想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还是不是原振侠?
  却看到那男人一面叫著,一面疯了一样,咬牙切齿,非但不逃开警车,反倒迎著警车,急速地直冲了过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任何人都料不到。驾驶警车的警员,算是反应快的了,可是无法立时刹车,‘碰’地一声响,把那男人撞个正著。那男人的身子,被撞得飞起老高,一下子就出了车头灯照射的范围,然后,又向下落来,再进入灯光照射的范围之中。
  当时的情景,十分怵目惊心──那男人落下来的时候,有一蓬血雨,和他的身子一起落下。那蓬血雨,在车灯的照耀之下,看来格外浓,格外红,奇诡可怖之极──鲜血是应该在身体之内奔流的,一旦离开了身体,就会给人以可怖之感,因为鲜血的流失,意味著生命的消逝。
  然后,那男人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警车在撞了人之后,立时停下来,自车上跳下了四个警员来。两个人有点不知所措,另两个奔向前去,看那个男人,同时叫:‘快召救伤车!’
  原振侠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是医生。
  人到了连自己是甚么身分,都要靠有联带关系的提示,才能想起来的时候,自然是心境极坏,精神恍惚的时刻。就像原振侠这时那样,听到警员叫救伤车,才想起自己是医生来!
  他立时叫:‘我是医生!’
  他一面叫,一面冲向前,来到那男人的身边,俯身去看。那男人还没有立时断气,当原振侠想去翻开他的眼睑时,他居然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一个临死的人眼光之中,竟然充满了异样的恶毒,令得原振侠也不禁颤动了一下。那男人的双眼,就此瞪著不动,他死了,眼光中的那种恶毒,自然也消失了。
  原振侠的手指,离死人那没有了光采的眼珠极近,他的手就僵在那里。那男人临死时的那种眼光,使原振侠感到了无比的震撼,从那种恶毒之极的眼光之中,原振侠像是听到了那样恶毒的诅咒。
  原振侠并不在乎诅咒,他耳际又像是轰雷也似响起来的,是那男人撞车之前的叫嚷:‘你见死不救!你不是原振侠!’不是原振侠!那就是说他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变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令得原振侠震撼无比的是,他立即想到,当一个人变得已不再是自己的时候,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他的生命,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如果这时,原振侠在考虑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自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去死吧!’
  如果人家问他为甚么,他也会有相当充分的理由──人不再是自己,变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是甚么,要就浑浑噩噩,等待死亡的自然降临,要就自己去追求死亡。
  可是,这时,原振侠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考虑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如果他用同一个答案,那么,他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
  原振侠陡地震动了一下,这是他第几次想到自杀了?第二次?为甚么会一次又一次,想到以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事?
  原振侠对自己的生命已不再重视?由于原振侠已不再是原振侠?
  当原振侠的思绪,陷于极度的困境中的时候,在一旁的警员,都惊诧得不知所措!
  四个警员清楚听到原振侠叫‘我是医生’,也曾在事前听死者叫过他的名字。原振侠医生大名鼎鼎,警务人员自然也如雷贯耳。
  而伤者正需要医生,任何人都会以为,原振侠会有一连串的行动。
  可是,原振侠一俯下身,才伸出手来,连碰都没有碰到对方,就僵住了,僵凝得如同一具塑像一样!而且,僵凝的时间,竟然如此之长!
  在车前灯的照耀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原振侠的脸色,苍白之极,神情在惘然之中,有著深不可测的伤痛和悲哀。接著,汗珠一颗一颗,自他的脸上各处沁出来,又一滴一滴落下来!
  四个警员看得面面相觑,骇然之极。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忽然叫了起来:‘喂!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医生?’那警员一叫,原振侠已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醒了过来,抬头向那警员望去。
  那警员在‘你是不是医生’之后,又紧接著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原振侠医生?’
  古人有所谓‘著魔’──原振侠本来就陷进了‘自己不再是自己’的苦闷之中,已经是在思想上入了魔,进入牛角尖,难以转变的了。这时,再被那警员冒冒失失地这样一问,他更是大受震动,当时便张大了口,发出了极难听的一下叫声来。
  那警员绝未料到自己的一问,会有这样的反应,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振侠思绪一片紊乱,张大了口,又发出了一下吼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叫!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郁闷之极,同时,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内疚和后悔──若不是他对黄绢和李固的感情没有信心,他就不会请玛仙对李固去施巫术。那么,就不会有巫术反噬的悲剧发生,世界的一切,就依然那么美好,只要他思念,玛仙就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而不会像现在那样,杳无踪迹,而且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如同植物一样!
  一想起这一点,原振侠就心如刀割,而且心灰意冷。他再发出了一下叫声,可是已不是吼叫,而是一下绝望的呻吟。令得在一旁听到的四个警员,在那一刹间,也觉得彷彿天地之间,充满了灰意!
  随著那一下呻吟声,面色苍白得可怕的原振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那年轻的警员想去扶他,可是原振侠却一伸手,把他推了开去。
  原振侠确然喝了不少酒,但是决计未到喝醉的程度。他这时行动如此不正常,多半是由于他的思绪十分紊乱,精神恍惚之故。
  推开了警员,他甚至跨过了躺在地上那男人的身体。本来,作为一个医生,他至少应该检查一下那男人,确定他是不是死亡,而如今的情形是,他几乎没有一脚踏在那人的身上。
  那年轻警员又大声叫了一声:‘原医生,是不是需要帮助?
  ’
  原振侠全无反应,只是摇摇摆摆,向前走了出去。一个警员俯身检查著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大声道:‘这个男人死了,他需要黑箱车!’他又向走开去的原振侠指了一指:‘这个医生才需要救伤车!’
  原振侠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事实上,他这时,甚么外界的声音也听不见。他听见的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你不是原振侠!
  人人都说你不是原振侠!你不知道是甚么人,或者,根本不是人!’
  这些发自内心的声音,甚至令他全身发颤,他也根本不知自己在走向何处。
  他走走停停,忽然站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医院的门口。医院门口灯光相当强烈,一辆救伤车正响著警号,驶进医院大门去,在救伤车后面,跟著那辆警车。
  警车在原振侠的身边停下,一个警员探出头来,大声问:‘医生,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原振侠茫然而立,那警员问:‘你认识那个撞车自杀的男子?他是甚么人?’
  ‘撞车自杀’的说法十分怪,可是那男人死的情形,却又的确是他疾冲向警车,再被警车撞死的──并不是意外,可以说是自杀!
  原振侠一听到了‘自杀’两字,身子又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那个男子的身分是甚么,说起来十分复杂,原振侠自己对甚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自然不想向警员作详细的解释。
  而且,那警员的态度也十分恶劣,更令得原振侠反感,所以他冷冷地道:‘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那警员却并不识趣,还在追问:‘不认识他?他认识你是甚么人,你不认识他?’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也认识我,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你!
  ’
  那警员碰了一个大钉子,这才知道,不能在原振侠处问出甚么来。事实上,原振侠也根本不给他机会再问甚么,他已经自顾自走了开去。
  虽然,原振侠已经很久没有正式工作,但他在医院中的办公室还在。他精神恍惚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支著头,坐了下来,并不著亮灯。
  过了一会,他记起抽屉中还有一瓶酒在,就打开了抽屉,取出酒来,在黑暗中慢慢喝著,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恶劣之极。同时,他又有一种极度的倦累感,像是一口气跑完了三个马拉松,甚么都不想,只想休息。
  这种其实并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理状态上的疲倦,十分可怕,可怕到使人想永远地休息,也使人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更可怕的是,这种精神上的疲倦,使人完全没有斗志,对一切的事情,都只会从最坏的角度去看、去想,而对任何事情,都抱绝望的态度,以致只有放弃,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取精神。
  原振侠的头脑,其实十分清醒。他也清楚地感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形,糟糕之极。可是他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善这种糟糕之极的情形!
  他曾自己安慰自己,情形不是绝对地坏,还可以有希望。玛仙被爱神接了去,虽然音讯全无,可是爱神神通广大,而且对玛仙负有一定责任,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去帮助玛仙,令玛仙在最短时间内恢复正常的。
  可是,那又怎样呢?原振侠在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之后,就这样自己问自己:那又怎么样呢?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情绪低落,只是由于玛仙的吉凶未卜,只要玛仙无恙,他就会和以前一样,兴高采烈地生活。可是这时,他却进一步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困扰的严重性,比他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加严重──即使玛仙如常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怕也不能驱除他发自内心深处的疲倦!
  因为他有更严重的问题,无法解决!
  事情其实并不算是复杂,原振侠在黄绢和李固的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爱情。而在这之前,他以为自己也曾深爱过黄绢,黄绢也曾深爱过他!
  显然不是那样,他和黄绢之间,从来也未曾有过爱情。不但是和黄绢,他和海棠之间,也一样未曾有过爱情。要不然,海棠不会舍他而去,毅然把自己变成为一个异星人,永远离开了他!
  玛仙呢?他是玛仙生命中的唯一异性,和玛仙在一起,他十分快乐。
  玛仙出了事,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失落之至,悲哀莫名。
  但这是不是证明,他和玛仙之间存在著爱情呢?
  原振侠十分清楚:没有!
  他这时对玛仙的思念,多半是来自内疚──他做错了事,才令得玛仙有如此不幸的遭遇。玛仙就算完全复原了,也绝不等于会产生爱情。
  原振侠在失落的情绪之中,开始了解到,他是一个没有爱情的人!
  他自认各方面的感情都十分丰富,可是他竟然又明白,自己无法有爱情──绝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知由于甚么原因,他竟然无法产生爱情!
  这令他沮丧之至,觉得他自己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在他的办公室外,好像有人走过,曾停了一停,但是却没有人敲门。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上有一层浮油,人在身体疲倦的时候,会有这种生理现象,心理上的疲倦,也会这样子吗?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想彻底地休息,容易之极。在这医院中,他至少可以用十种以上的药物,使他在极短时间之内,毫无痛苦地达到永远休息的目的!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开始在自欺了──明明是又一次想到了自杀,却说甚么达到永远休息的目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若不是原振侠有著过人的古怪经历,他说不定已经和许多自杀者一样,开始有行动了。因为他的精神,确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开始的两段对话,可以从那个‘撞车自杀’的男性杀手临死的话中,理解为是一老一少的对话,老的可以假设是老刀,小的可假设为小刀。小刀曾对原振侠作了调查,曾推许他是生命意志十分坚强的人。
  事实也确然如此,可是一个生命力再旺盛的人,也有一个极限。也就是说,也一样会达到崩溃的边缘──在崩溃的边缘上,只要再有外来的力量,稍微推一推,这个人也就会跌进死亡的深渊去!
  原振侠本来已经在边缘,傍晚发生在山上的故事,等于是向他又推了一下,而且推得不轻,他已经很有可能跌下去。
  而他之所以在那样恶劣的情形之下,还未曾跨出最后的一步,是由于他曾有一个极其特殊的经历,世上只有两个人有过这种经历!
  除了原振侠之外,另外一个有这种特殊经历的人是年轻人。
  原振侠和年轻人,为了到幽灵星座去拯救公主,他们两个人的灵魂和身体曾经脱离。
  他们灵魂曾远赴幽灵星座,又再在勒曼医院之中,和他们的新生身体结合。
  (这一段曲折之极的经历,记在原振侠故事《黑暗天使》和《幽灵星座》之中。)
  所以,原振侠十分肯定,当肉体的生命消失之后,灵魂会脱离肉体而存在!
  灵魂就是人的记忆组,包含了一切的记忆──痛苦和快乐,生机勃勃还是死气沉沉,并不由身体决定,而由灵魂来决定。
  消灭了肉体生命,绝不能使疲倦消失,得到休息──他十分清楚肯定这一点。单单消灭身体的生命,不足以改善他的困境,而他又找不出,可以令灵魂也得到休息的方法来。
  这一点是原振侠生命最特别之处,也是小刀所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正由于这一点,使原振侠明白,他甚至不能用普通人所用的方法,来使自己得到‘休息’,那令得他更加痛苦和消沉──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矛盾,也是一个十分残酷的恶性循环!
  原振侠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打扰他。正当他想缓缓站起来离去的时候,他看到桌上的一具电话上,一盏小红灯在不断地闪动,那表示有人打电话进来──本来,电话是有铃声的,但原振侠自精神消沉以来,对于突如其来的声音,十分敏感,所以他关掉了电话铃声,只让电话上的小灯,发出闪光。
  事实上,原振侠根本不想接听任何电话。这时,他望著那盏不住闪动的小红灯,也一点没有接听的意思,他只是在想:谁会在这时候,打电话来找他呢?
  他无缘无故,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当他在转身的时候,他无意识地挥了一下手,无意中碰到了电话的听筒。他立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自听筒中传出来,正在叫他的名字。
  原振侠又望了电话片刻,心中才想:‘莫非这是天意,要我听到这个女人的电话?’
  他仍然用十分缓慢的动作,把电话拿了起来,那女人在不断叫他。他一听就听出那是甚么人的声音:那个女杀手!
  原振侠知道那个女杀手的名字是美姬,知道她的身分是‘老刀的女人’。自然也是一个十分冷静凶狠的杀手,而老刀派了那个男人去杀她。
  杀手集团之中这种丑恶的自相残杀,原振侠对之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他一听到了那女人的声音,就感到十分厌恶,顺手就把电话放下。
  可是那女人的另一句话,却令得他不能没有反应。那女人的声音,听来十分阴森:‘原医生,你会死,死在我的剧毒匕首之下!’
  那女杀手公然向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即使面临这样的威胁,而且原振侠知道,那女杀手说得出做得到,他也必须有反应,他的语调,仍然一点也不起劲。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反问:‘好,你甚么时候下手?’对方显然想不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怔了一怔,才厉声道:‘你以为会有预告吗?我喜欢甚么时候下手,就甚么时候下手,你日日夜夜提防著吧!’
  原振侠咕哝了一句:‘何必提防?’
  那女杀手又怔了一怔:‘最好警告你那两个朋友,离你远一点,别在我下手的时候,连累他们也遭了殃!’原振侠呆了一呆,他不明白那女杀手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所以自然也反问了一句:‘我两个甚么朋友?’女杀手恶狠狠的声音,虽然是从电话中传出来的,可是也带著一股阴森的杀气。她道:‘在你住所中的那两个人!你准备干甚么?开化装舞会?他们为甚么戴著那么高的帽子?要是的话,别忘了请我这个死神的使者──’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大声叱责:‘你乱七八糟,在放甚么屁!’
  女杀手冷笑一声:‘都说原振侠医生是一个君子,哼,怎么对女性说这种粗话?’
  原振侠半句话也没有多说,就放下了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个叫美姬的女杀手,会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他自然不会害怕,可是以他目前的心情,他也不想和这种女杀手周旋,但是又不能挥之则去──这种情形,更令他心情恶劣,所以他伸手,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以发泄心中的郁闷。
  然后,他冲出了办公室,将门重重地关上,令得两个刚好经过的女护士,吓了一跳,一起站定,望著向外冲出去的原振侠背影发怔。原振侠是医院中所有女护士的偶像,大家也都知道,他近来的心情恶劣无比。
  出了医院之后,原振侠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许久,一直到午夜时分,他才回住所。
  他才一打开门,就呆了一呆,觉得有异。屋子中十分暗,在黑暗之中,他看到有两个人并肩站著,头上戴著看来像是圆筒形的高帽子!
  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也立刻跨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如果他是第一次见这两个人,他一定会讶异莫名,但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
  这两个人,在黑暗中看来,造型有点像传说中的无常鬼,是不知来自甚么星体的异星人。若干年之前,当他们来到地球,和两个地球人相见的时候,确然被那两个地球人,当成了是来自阴司地狱的黑白无常了!
  两个异星人留了一只盒子在地球上,那只盒子被投进了海中。几百年下来,由于海水的侵蚀而损坏,产生了一种力量(情形很怪,有点像是辐射外泄),使得接触到的生物,细胞染色体中的遗传密码产生错误的讯号,所以会使生物‘倒退’,从现代生物,变成古代生物──有一家渔民,甚至变成了原始人!
  原振侠被扯进了这件十分曲折的怪事之中。最后,这两个异星人在取回那个‘盒子’的时候,曾和原振侠见过面,有过一番交谈。
  这两个异星人和原振侠,可以说是旧相识了。所以,原振侠并不吃惊,而且,立即十分衷心地很高兴看到他们──和外星人交换意见的机会,毕竟不会有太多。
  他挥了挥手:‘欢迎两位,是不是不必著灯?’那两个人立即回答:‘是,不必著灯。嗯‥‥‥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原振侠知道对方有很强的感应力,可以知道他人的情绪,所以他忙道:‘不,很高兴见到你们。不高兴是我另外有原因,和你们无关。’
  那两个人‘哦’地一声──原振侠在这时候,想起了那个女杀手所说的话,他心中不禁好笑:要是女杀手竟然向这两个异星人下毒手,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原振侠问:‘两位来,当然是有事?’
  那两人立时道:‘对,我们对你上次所说的话中的一部分,感到相当程度的兴趣。’
  原振侠知道,他们说话的用词有点怪,是‘翻译’上的问题。那两个异星人,毫无疑问,是通过了语言翻译的装置,才能和地球人交谈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想了一想上一次和他们的交谈,然后问:‘哪一部分?’
  原振侠一面问,一面走过去,取起一瓶酒来,斟了一大杯,喝了一大口。
  那两个人看来并不打算坐,原振侠就自己坐了下来。那两人道:‘我们曾说到那个小装置,可以聚集许多你们所不知的力量,来完成一些事。’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对,地球人对于许多能量的利用,程度还十分浅。电能被发现利用,也还不过短短的两百年左右,强大磁能的利用才开始!’
  那两人道:‘可是,当时,你提到一个十分古怪的名词:巫术!’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名词,何古怪之有?’
  那两人道:‘在我们对地球的研究之中,竟然找不出这个名词来!你又提到巫术就是聚集一些力量,来做一些事的行为。很多地球人都会?’
  当时,在海上,原振侠确然曾如此说过。原振侠这时,自然也知道,这两个异星人感到兴趣的是巫术,那是他们研究地球的一片空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能说很多人都会,是若干人会聚集宇宙中的力量,来达成一些目的。’
  两个异星人齐声问:‘你会吗?’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
  异星人发出了一下相当古怪的声音,那多半是为了感到失望而发出来的。在这时候,原振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心跳得十分剧烈。也就在这时候,异星人又问:‘你知道甚么人会?’原振侠立时道:‘知道,有一个女巫之王,和我有极密切的关系,由于巫术的神秘原因,她的生命之中,只能有一个异性,那就是我。她是实验室中的‥‥‥产品,但又是不折不扣的人。
  可能在创造的过程之中,有些过程和地球人不同,使得她有极强的巫术能力‥‥‥’
  原振侠努力在介绍著玛仙,但是由于她的一切,那么奇特,而且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所以原振侠的话,听来不禁有点乱七八糟的感觉。可是两个异星人,却显然听得十分入神,而且,在逐渐向原振侠接近。
  原振侠继续说著:‘她的巫术能力,举世公认,这连创造她的人也没有料到。创造她的人,和你们一样,也不知来自宇宙何处‥‥‥’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那两个异星人,已来到离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这两个异星人,曾在几百年之前,被人当作是黑白无常,原因是由于他们头上的帽子相似之故。而他们的脸容是甚么样的,当时遇上他们的人,并没有看清楚。
  而等到原振侠和他的朋友胡怀玉、陈克生见到他们的时候,不但是黑夜,而且海上有雾,他们也没有来到如此接近的距离。
  这时,原振侠正说著,突然住了口的原因,是由于在近距离的情形下,他看清了这两个人的样子!
  原振侠早就知道,异星人可以是任何样子的──样子可以完全超乎地球人的想像力之外。可是即使这种观念,早已在他的思想中成立,他清楚见了那两个异星人的模样之后,还是呆了一呆。
  那两个圆筒形的‘帽子’,约有七十公分高。‘帽子’是一直连下来,看来是一种灰白色的金属,一直连下来,把异星人的头部,整个罩住。
  所以,严格来说,原振侠看到的,不是那两个异星人的真正模样,而只是那种灰白色的金属面罩,所以更有诡异之感。
  他们的脸容究竟是甚么样的?自然也无法想像,只是在金属头罩上,有十五公分见方的一处,全是细密的网。透过网上的细孔,可以看到他们炯炯生光的眼睛──这种情形,有点和现代的西洋剑击运动,所戴的保护头罩相类似。
  原振侠的注意,使那两个异星人明白,这一刹那他在想甚么。两个人一起伸手,指著‘帽子’:‘这是和我们脑部连结的许多装置,能帮助我们完成很多事。例如,没有它,我们就根本无法和你交谈!’
  原振侠曾推测过这一点,所以他道:‘我明白!’异星人问:‘这使我们的样子,看来很怪?’原振侠道:‘是,看来像是传说中的一种神灵。嗯,被叫作无常鬼,有操纵生死的本领,十分相似。’
  原振侠的这番话,引起异星人的反应,十分奇特──是一连串十分古怪声音。
  原振侠呆了一呆,心想:这难道是他们本身的语言?为甚么他们忽然用自己的语言交谈?
  想到这里,原振侠陡然明白了!他不禁由于惊诧,而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
  他想到的是:传说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就算是创作,也多少要有点凭藉。会不会有一个时期,这一类异星人频密地在地球上出现,多次被地球人发现,渐渐传了开来,就成了无常鬼。而且也把他们的怪模怪样,留传了下来,逐渐定了型?
  原振侠令自己镇定些,问:‘你们来到地球,不止一次了,是不是?’
  两个异星人并没有甚么犹豫,就回答:‘是──事实上,是许多次,我们每隔七十六年,就到达地球上一次。你应该可以知道,我们是依附一个甚么天体在作宇宙航行!’原振侠连十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叫了起来:‘哈雷!哈雷彗星!’
  两个异星人呵呵笑著(他们原来表示高兴,所发出的声音不知是甚么样的?):‘对了,这是我们的一大发现,也把这个经验,传授给了许多星际航行者。你提到那女巫之王的创造过程,我们也有所闻,那是许多星体上的高级生物,研究地球人的活动之一!’
  原振侠的声音苦涩:‘是不是有一所宇宙大学,把对地球人的研究,当作是一个学科?’
  异星人摇头(高‘帽子’随著摇):‘不能这样说。但是在长期的星际航行中,发现一个星体上有生物,这种生物又不是十分成熟──’
  他们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了一下补充:‘意思是‥‥‥还没有成熟到,有长途星际旅行的能力。’原振侠苦笑:‘我不会见怪,因为事实的确如此。直到如今为止,地球人还没有飞出太阳系──即使是无人驾驶的太空船,都不曾飞出。’
  异星人沉默了片刻:‘其实,我们在做的,也还不能说是研究,只是各方面资料的搜集,而没有一个结论。地球人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生物,明明是同类,可是每一个都又有著自己不同的遗传密码,竟然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相同的。所以严格来说,每一个地球人,都自成一类,可是实际上,又明明是同一类!’原振侠曾听到过不少外星人对地球人的评论,可是能指出人类这一个大特点来的,倒还是首次。
  那两个异星人又道:‘所以,要了解地球人,就十分困难,非得了解每一个地球人不可,而那实际上又是无法做得到的。曾经有一个星体上的人,研究出了一套规律,把人分成许多模式,一个个套进去。但那也不过能计算出,这个人的生命的表面部分,至于人的内心世界,别说对外星人来说,是一个谜,即使是地球人与地球人之间,也无法知道对方的内心世界!’原振侠听得同意之至:‘是的,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一个谜!甚至对这个人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谜!’两个异星人显然吃了一惊,失声道:‘是吗?有这样的情形?怎么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所有对地球人的研究,都不能成立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正如你们所说,地球人的生命,复杂之至!真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世界,完全迷失在自我之中的。
  ’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就可以算是这样的人,至少,是在这种情形的边缘。’
  两个外星人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看来,更是闪闪生光。他们说了一些话,令得原振侠暗自吃惊。
  他们说的是:‘地球人同类相残的情形,普遍之至,甚至构成了整个人类历史,这种情形,可以解释。刚才我们已经说过,每一个地球人都有不同的遗传密码,每一个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所以,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或一群人杀另一群人,严格来说,并非同类相残,而是异类相拚!’
  单是这一番话,已令原振侠听得遍体生寒!他第一次听得这样的说法:人和人之间,不是同类──没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同类!所有的人,通通都是异类。
  或许这是说明,何以人类那么喜欢残杀的原因!
  人把另外一些人认作同类,从来就是一个美丽又残酷的黑色误会!
  而接下来,那两个异星人所说的话,更令得原振侠心惊──原振侠本没有料到,从巫术的话题,忽然会转移到了生命的奥秘之上。
  但这个话题既然如此吸引人,原振侠自然乐意听下去,因为那两个异星人的意见,并不是空口说白话,而是他们长期以来,对地球人的资料搜集和观察的结果。
  试想,他们不知从多久以前开始,和哈雷彗星一样,每隔七十六年,出现一次。以致他们的形象,成了传说中的无常鬼。
  要说对地球人的研究之深刻,他们自然是很有资格的了!
  那两个异星人又说道:‘地球人还有一个怪异到了极点的行为,和任何生命的原则相违背!’
  原振侠已经隐隐感到他们想说的是甚么了,所以手心有汗渗出来。
  他们继续道:‘任何生命的原则,是努力维持生命,直到自然消失!’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两个异星人说下去的,正如他所料:‘只有人,会有意识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是真正的同类相残!试想,一种连自己的生命都会结束的生物,他人的生命还会有甚么价值?’
  原振侠一声也没有出,他甚至屏住了气息。而在那一刹那,他确然有窒息的感觉。
  异星人又道:‘一个人会自杀,是不是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结果?还是人除了有极度的排他性之外,连自己也排斥?’原振侠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无法回答。’异星人对这个问题,显然有相当时间研究,他们又指出:‘是不是由于人的脑,分为左右两个部分,所以每一个人,严格来说,绝不统一,可以分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连自杀也不是同类相残!甚至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分裂!’原振侠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他的声音,软弱无力:‘请别‥‥‥再讨论下去了。我不能提供任何帮助!一点也不能!
  ’
  两个异星人又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听来又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讨论著。但是维时极短,就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那位女巫之王,我们想见一见她!’
  这也正是原振侠,想要眼前这两个人做的事。
  虽然导致他目前情绪如此低落的原因,十分复杂,正如他刚才所说那样,连他自己都无法明白自己。但是玛仙的失常,却是主要诱发的原因。
  而玛仙被爱神带走之后,音讯全无。原振侠的想法是,这两个无常是异星人,爱神也是异星人,托这两个无常去找爱神,是不是容易一些?
  而在找到了爱神之后,就可以探听到玛仙的吉凶了──越和那两个异星人相处久了,原振侠就越觉得他们的外形像无常。而且,也正由于他们经常地在地球出现,才有了无常鬼这样造型的神灵出现,所以原振侠在心中想及他们的时候,索性就称他们为无常了!
  自然,眼前的‘无常’,并没有黑白之分,看来都是灰扑扑的──无常而有黑白之分,只怕是众口交云的传说过程中的‘艺术加工’!
  两个无常提出了要见玛仙,这正合原振侠的意思,他立时道:‘本来绝无问题,可是她遭到了意外,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幸!’
  两个无常有点愕然:‘你说她掌握了巫术,而且巫术又是能聚集力量,来作成一些事的。那么,不论她在甚么因境,都可以凭巫术解脱的!’
  原振侠苦笑:‘正因为是巫术的失灵,才使她这个巫术的女王,陷入困境的。经过的情形,相当复杂,你们能详细听吗?’无常像是正对之感到极大的兴趣,所以连声道:‘当然能,请详细告诉我们!’
  于是,原振侠便把故事讲了一遍。他确然讲得十分详细,从白化星人李固来到地球讲起。(一双无常的反应是:多么落后的星际航行方法!)
  当原振侠说到白化星人,后来已经进化到了没有形体的时候,一双无常便赞叹:‘啊!竟有这样进步的生命形式!看来,宇宙间的生命,最终的形式,一定如此!’
  原振侠摇头:‘这样的生命,全然没有快乐,那个李固就充分体验了这一点!’
  无常道:‘快乐和痛苦是相对的,没有了快乐,自然也没有了痛苦。’
  原振侠道:‘是啊,生命之中既没有快乐,又没有痛苦,这还算是甚么生命?这样的生命,还有甚么意义?’两个无常沉默了片刻,才道:‘地球人的想法真怪!’原振侠道:‘根据你们刚才所说,每一个地球人,都有不同的想法,那只可以说:我这个地球人的想法真怪!’无常显然急于听经过,所以不和原振侠再争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原振侠继续说。
  原振侠就继续说。当说到他不相信李固和黄绢有真爱情,又怕李固在地球上兴风作浪,所以和玛仙商量,要玛仙去害李固时,两个无常发出了很多下感叹声来:‘地球人之间,也有共同点,例如强烈的排他性,就是地球人的共通点!’原振侠冷冷地道:‘如果你们再听下去,就可以知道有例外的!’
  原振侠说了玛仙用‘血魇法’,令李固的脑部活动,全部停顿。又说了玛仙和他,同时发现了黄绢和李固之间的真正爱情,开始后悔。
  而极度的后悔,是在他们发现,想霸占整个地球的野心家,其实只会是地球人,不会是异星人之后发生的。
  无常插言道:‘对啊,地球人没有离开过地球,就老觉得拥有整个地球,已是欲望之最了。在星际航行过的人,才知道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谁会希罕得到一粒微尘呢?’他们说了之后,又作了补充。他们的补充是:‘不是说所有的异星人都没有野心,可是为了地球,不是很值得。就像地球人,不会为一颗到处俯拾即是的普通小石子,而爬上一个山崖去拾取一样,因为不值得。’
  刚好原振侠在说到那一段的时候,停下来喝了几口酒,所以也由得他们去发议论。原振侠没有表示赞成和反对,他这就说到了玛仙决定牺牲自己,成全黄绢和李固。
  无常‘啊’地一声:‘这是人类行为之中,极其罕见的一种,在历史上有详尽记载的事例,更是寥寥可数!’原振侠沉声道:‘只要有一宗,那就证明“排他性”,并非是人类的共通点!’
  无常笑了起来:‘你硬要把某种突变当成反例,这样的说法,自然也可以!’
  原振侠有点恼怒:‘我不是强辩,那也不是突变,是人性中存在的一种美德!突变?你甚么时候见过,一只老虎变得只吃草不吃肉?’
  两个无常之中的一个,发出了一下声响,可是却被另一个推了一下,他也就没有再发声。这种情形显而易见,是一个想说甚么,另一个阻止了他。
  原振侠于是十分恼怒,立时道:‘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想说甚么就说甚么的!’
  那一个叹道:‘是,只是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刚才想说,要老虎只吃草不吃肉,是十分容易的事,只要改变遗传密码中的讯息传达就可以了!’
  原振侠呆了一下,才道:‘可是人类的人性之中,确然有美好善良之处,不是由甚么外来力量改变而形成的!’这一次,两个无常噤若寒蝉,都不出声。原振侠就接著把整个故事都说完了。
  双方静默了片刻,原振侠才问:‘你们去寻找爱神,是不是容易些?’
  无常想了一想才道:‘当然会比你容易。我们感兴趣的是,你可知道那女巫的脑部,受了甚么样程度的破坏?’原振侠道:‘我不知道,我正想问你们。以你们对生命奥秘的掌握,可以使人体细胞最神秘的组成部分,照你们的讯号而活动,你们有甚么办法,可以使她复原?’
  无常又静了好一会,才道:‘我们甚至有能力,使她长出一副新的脑子来──可是那也没有用处,因为新的脑子,空白一如才出生的婴儿,没有记忆。自然她可以从头学起,不过这过程太长了!’
  原振侠听得有点发怔,这两个无常竟然说,他们有办法令玛仙长出一副新的脑子来,只是那副脑子没有记忆而已。
  在精神恍惚之中,原振侠脱口叫了出来:‘那么她原来的记忆呢?她原来的记忆到哪里去了?’
  无常道:‘应该还在她现在的脑中,只不过被封固了,无法发挥作用!’
  原振侠大声道:‘那就揭开她脑部的封固!’无常叹道:‘我们不知道取消封固的讯号是怎样的。因为没有一种地球生物的脑部,在遭到损坏封固之后,有恢复能力的,所以我们不能。’
  原振侠不明白:‘你们甚至可以新造一副脑子!’无常道:‘那简单得很,任何一个胎儿在成长的过程之中,都有制造脑子的过程。截取过程中细胞遗传密码的讯号,加以利用,就可以长出一副新脑子来!’
  原振侠张大了口,他明白矛盾的所在了!
  只要在地球生物中发生过的事,无常都有能力达成,没有发生过的事,他们不能凭空创造!
  无常又道:‘我们须先见了她再说,或许她的情形,不是那么坏!’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玛仙的情形,究竟坏到了甚么程度,他也不知道。可是那似乎没有复原的希望,原振侠是知道的,因为,如果有办法的话,玛仙也不会牺牲自己,来令李固复原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心中陡地一动:玛仙牺牲了她自己,令得李固复原,那么,是不是有甚么人肯牺牲,就可以令玛仙复原呢?
  想到这一点之后,原振侠心跳加剧,他想到了他自己!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十分愿意牺牲他自己,来令得玛仙复原!
  也就在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完全明白玛仙,为甚么不顾自己,一定要令李固复原的原因了。她十分愿意牺牲自己──那样做,可以令得她心中安宁舒适!至少,在她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是十分乐意,完全自愿,非此不可的!
  原振侠突然之间,思绪凌乱,他仰著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两个无常一直在注视著他,同时问:‘你的脑部活动‥‥‥好像不是‥‥‥很正常?’
  原振侠苦笑:‘简直不正常之极‥‥‥就是我刚才说的情形,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样,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使我趋向正常!’
  两个无常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地球人真的复杂之极。看来不单是我们,许多异星人的资料搜集和研究,都只是有了表面的,或自以为是的成绩。真正的‥‥‥连地球人自己都弄不清楚,外人何由得知?’
  原振侠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十分欣赏,因为那是十分客观的态度。他又叹了一声:‘你们说得对,每一个地球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例子,和其他所有的人不同。而且,每一个人,都不是稳定的,人的遗传密码,和其他生物的遗传密码不同,会在生命的中途,发生转变,不像其他生物那样,终生不变的。’无常十分感兴趣:‘能举个例子?’
  原振侠一挥手:‘太多了!每一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有许多次转变。所有的转变,都没有规律,事先毫无迹象可循,更多的情形之下,是这个人自己都意料不到的──一个曾被我认为是全世界最具野心的女人,竟然可以突然为了爱情,而放弃一切权力,这就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
  无常听过李固和黄绢的故事,所以‘啊’地一声:‘那位女将军!这种情形,可以理解为人的遗传密码是复式的,不是单式的。复式的排列组合,可以产生出许多变化来,自然和单一的不同。’
  无常这样的假设,已经超越了原振侠的知识范畴之外了。所以原振侠感到了一片迷惘,他有一点概念,可是却没有具体的意念。
  无常各自扬起手来,在原振侠的两边肩头上,轻拍了一下。
  这是地球人表示友善的动作,当然他们想要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他们齐声道:‘导致你脑部活动不正常,使你有了前所未有的想法的原因,是女巫之王的突变。我们会帮你,我们先设法找到女巫之王再说,随时和你联络!’
  原振侠在情绪极度低落之中,忽然有两个无常来访,不但在谈话之中,对他有许多新的启发,而且,无常还答应替他去寻找玛仙,和答应尽量帮助她,这自然又使原振侠生出新的希望来──曾有哲学家说过,希望虽然是最大的骗子,可是也是生命的泉源。至少,这时的原振侠,就出现了近期少见的兴高采烈!
  他连声道:‘谢谢你们,十分谢谢!’
  无常发出笑声:‘不算甚么──你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们一直认为,已认识了地球人,可是今天才知道,根本不认识!
  ’
  原振侠没有表示甚么,这个问题,他们已经一再讨论过了。
  无常的身子晃晃悠悠,向门口走去──他们在行动之间,给人以这种感觉,自然是由于他们的头上,都顶著‘高帽子’的缘故。
  在黑暗之中看来,他们的这种外形,确然就是传说中的无常鬼!
  当他们来到门前的时候,原振侠心中在想:他们会不会有突破空间的能力,根本不必打开门,就从门中穿过去?在他那样想的时候,无常之一,已经伸出手去开门──他们有十分长而且柔软的手指,这一点,刚才在他们轻拍原振侠的肩头时,原振侠已经注意到了。
  门一打开,原振侠倒想移动身子,送他们出去。可是在门外,陡地闪起了一股十分异特的光采,只是一闪,根本叫人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随著光采一闪的,是一下听来很轻的金属撞击声。
  两个无常是并肩走出去的,他们两个人的身子,堵在门口,又各有著‘高帽子’的阻挡,所以在门外,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原振侠完全看不见。他看到了那股光采,是由于室内十分黑暗,那股光采又十分奇诡之故。
  无常的身体仍然在门口不动,而自他们的口中,各自发出了表示奇特的‘咦’的一声响。紧接著,听得‘砰’的一声响,像是有甚么物体,重重地撞到了对面的墙上!
  原振侠知道出了意外,他一耸身,窜向门口。这时,在门口的两个无常,也都半转过身子来,目光闪耀,一起向他望来。
  两个无常的身子半转,使原振侠可以看到门外的情形了。他看到一个女人,背靠著对面的墙,以一个十分怪异的躬身姿势,僵立著不动。双眼睁得极大,口也张得很大,全然是一副不相信的惊恐神色。
  在那女人的手中,握著一柄匕首,锋利无比──这个女人和这柄匕首,原振侠都不陌生。陌生的是,那女人握住匕首的手势,相当特别,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握住了匕首的柄。
  那柄匕首,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采──刚才原振侠看到的一股光采,显然就是因这柄匕首急速挥动,所发出来的。
  只一眼,原振侠看到了眼前的情形,他就知道发生甚么事了!
  他无可遏制地轰笑了起来!
  原振侠不是大笑,而是真正地轰笑。他的笑声,是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喷发出来的,因为他确然感到事情好笑之极!
  他自然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一看就明白了──那女人是杀手,曾威胁要杀原振侠,也曾警告原振侠,不要连累了他的两个朋友。她自然在门外伺伏了相当久,门一开,两个无常正要跨出门去,这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就立即出手!
  她甚至可以判断,两个人是一起出来的,所以一出手,就准备把两个人一起杀死──横挥著手中又锋利又淬有剧毒的匕首。
  原振侠在猜想,她一定是攻向两个无常的颈部,以为电光石火的一击,就可以割断两人的气管!
  这攻击,是多么有效的杀人方法!
  原振侠不知道,这个女杀手如果得手之后,下一步会怎样行动!
  女杀手没有得手──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两个戴著‘高帽子’的是异星人。不单是异星人,而且,‘高帽子’一直沿下来,形成了一个头罩,而且连颈部,也在金属的罩护之下。
  匕首划在金属上,发出了那轻微的一下声响。
  女杀手自然知道自己失手了!所以她立即躬著身,迅速后退,以致身子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
  自然,也在那一刹那,她也看清了两个无常的情形,知道事情有自己意想不到之处,所以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振侠确然真正感到好笑:一个出手如此狠辣的女杀手,却遇上了两个异星人,还有甚么比这个更倒霉的?从女杀手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感到世界末日已经到了!
  就在原振侠的轰笑声中,女杀手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嗥叫声,双臂无目的地挥动著。显然这时,她完全错乱了,不知如何才好,是完完全全地手足无措!
  原振侠当然不会给她再定下来的机会,他一步跨过去,一伸手,十分轻易,又把那柄匕首夺了过来。同时,原振侠的出手,粗鲁之极(他从来出手也未曾这样粗鄙过),他左手一探,已抓住了那女人的头发,用力一带一送,把那女人,自两个无常的中间,直送了进去,跌进了他的住所。
  而且不等她有机会站起来,原振侠已经奔进屋子,一脚重重踏在她后颈上!
  那女杀手伏在地上,被原振侠制住了后颈的要害,除了发出一阵可怕的声音之外,一动也不能动。
  两个无常直到这时,才一起叫了起来:‘原医生,你的行为──’
  原振侠道:‘你们不懂,如果你们是普通人,刚才门一开,就死在这柄刀下了!’
  他说著,扬了扬手中那匕首,匕首仍然闪耀著奇特的光采,看来十分怪诡。
  无常叫起来:‘她要杀我们?为了甚么?’
  原振侠闷哼一声:‘这一点,我会问她!你们请便吧!这是我们地球人之间的事,你们不懂的。记得,一有消息,就和我联络!’
  两个无常想来知道,原振侠所说是事实,地球人互相之间的纠缠,不是他们所能明白的。所以,一起答应著,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原振侠在他们走了之后,冷笑一声,一跃而起,关上了门,喝:‘起来!’
  那女人仍然伏在地上一会,才开始蠕动──说她是‘蠕动’,并不夸张,因为她的身子,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开始扭动。
  原振侠这才注意到,这女人穿了一套紧身的肉色衣衫,紧贴著她的身子。这女人的容貌相当平常,原振侠已见过她几次了,可是如果要原振侠详细形容她的面目,原振侠还是说不上来。
  或许,相貌普通,正是一个成功杀手的条件。
  但是,这女人丰乳凫臀,身材十分健美。所以这时,当她的身子缓缓扭动著,令得丰满的臀部高耸之后,看来也十分诱人。
  原振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明白她摆出这样的姿态来,是为了甚么?可是当他看到那女人,在丰臀高耸之后,仍然伏在地上,却又不断扭动她的腰肢之际,他自然知道那女人想干甚么了!
  那女杀手在处于极端不利的情况下,竟想利用她自己的身体引诱他!
  一明白了这一点,原振侠实实在在,又无法忍得住,他又突然爆发出轰笑声。而且,他觉得比女杀手一击不中,大惊失色,更加好笑。
  由于原振侠的笑声之中,有著那么多的轻视,任何人都可以觉察得到。那女人陡然停止了她诱惑的动作,转过身来,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喘著气,面色凝重,神情可怕之极。双眼之中,射出十分恶毒的光芒来。
  原振侠仍然在笑著,非但笑,而且伸手指向她,笑得毫不留情。
  原振侠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到了极点,要不然,他刚才出手也不会那样粗鲁了。他两次领教过那女人出手的狠辣,相信这个杀手的一生之中,出手而没有人应声死亡的,也就只有这两次而已。
  原振侠以前也曾见过不少凶残无比的人,可是像这样冷血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本身,简直已经是杀人的工具,她手中的匕首,只不过是工具的工具而已。
  原振侠这时,就用那柄匕首指著她,一面笑,一面道:‘一个两次被人夺去凶器的杀手,还不那么可笑;一个想色诱男人,而又不照照镜子的女人,才最可哀。’
  原振侠的话,对一个女人来说,侮辱程度,可以说已到了顶点!
  他的话才一出口,那女人的身子,就剧烈地发起抖来,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绽起,双眼之中,似射出无数毒箭来,那样子,简直就是一头疯了的山猫。自她的喉际,发出一阵又一阵‘咯咯’的声响。
  原振侠把她的匕首在手中抛上抛下,冷冷地望著她。
  过了好一会,那女人才缓缓起身。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全身的骨节,都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可知她是如何地愤怒!当她站直了身子,才从她紧咬著的牙齿之中,迸出了一句话来:‘原振侠,我一定要杀你!’
  原振侠冷笑:‘我已经第二次听你这么说了,你为甚么不下手?’
  那女人盯著原振侠看,身子仍然在剧烈发著抖。原振侠在这时候,心肠软了一软──无论如何,对方始终只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失败得如此之惨的女人,似乎可以适可而止了!
  所以,原振侠再一开口,声音甚至是十分诚恳的。他道:‘你杀不了我的,这个游戏并不好玩,可以停止了!’那女人一字一顿:‘我杀不了你,就在你面前自杀!眼看著一个人,因为你而死在眼前,这绝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原振侠一听,心头不禁震动了一下,但是在表面上,他声色不露。
  在那一刹那,他想到的,是那个撞车自杀的杀手。那杀手在临死之前,高叫他‘见死不救’,好使他感到内疚,而他也的确感到了迷乱,思绪上的极度迷乱,近乎入魔的状态。如果这个女人,再死在他的面前,他岂止不愉快而已,对原振侠来说,必然是十分严重的精神打击!
  原振侠知道,绝不能让对方知道这一点,所以尽管他内心暗暗心惊,但是表面上看来,他是百分之百地若无其事。他耸了耸肩:‘一个医生若是怕人死在眼前,这岂不是笑话?’那女人的声音凄厉之极:‘这个人是为你而死的!’原振侠指著那女人:‘你!你为我而死?我甚至连你是甚么人都不知道!你甚么都不是,是死是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
  那女人的身子抖得更甚,扬起手来,手也在抖著。黑暗之中,她的目光阴森,她扬起的手上,戴著一只红宝石戒指,这时,在戒指上,发出了十分轻微的‘啪’的一下响──原振侠知道,她的戒指是一件凶器,有一枚短小的尖刺,隐藏在内,一定已应声弹出。
  原振侠甚至可以肯定,这枚尖刺之上,淬有剧毒。也就是说,她如果要在原振侠面前自杀的话,是十分容易的事!原振侠在那时,心中也不禁有一阵慌乱,他实在不想,再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同时,他对目前的情形,又感到十分厌恶。所以他转过身去,冷冷地道:‘你还有可以离开的机会,想想怎样逃避老刀要杀你的阴谋吧!别在我的面前,玩这种幼稚把戏了!’原振侠在讲这几句说话的时候,目的只不过是想转移一下那女人的注意力。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几句话,却引起极强烈的反应!
  那女人陡然向前,直扑了过来。原振侠把手中的匕首,向前略伸了一伸,身子并没有动,守得严密之极。所以那女人一落地,立时身子又弹向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一来一去,快捷无伦,身手极好。
  原振侠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叫了一声‘好’。
  那女人在一进一退之间,口中发出难听之极的叫声:‘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老刀的事?’
  原振侠冷冷地道:‘知道就是知道,为甚么要讲给你听,你快走吧!’
  那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样子,她反倒能镇定了下来,忽然道:‘我们其实可以合作!’
  原振侠连看都不看她:‘我从来不和失败者合作──你不去看看,现在你自己是甚么样子!’
  那女人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不杀你,我要看小刀怎么杀你!’
  原振侠感到十分厌倦,走过去打开门,沉声喝:‘快滚,下次再撞在我手里,我可不客气了!’
  那女人的应变能力,倒也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前后不到几秒钟,可是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像是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扭著身,搔首弄姿地在原振侠的身边,走了过去。
  原振侠自然不会放松戒备,因为那女人手中的戒指,就随时可以致人死命。她在原振侠身边经过的时候,用一个十分诱人的姿势,向原振侠摊开了手,原振侠冷冷地道:‘等你到了楼下再说,快走!’
  那女人咬了咬下唇,走到了门口,才又转过身来,娇声道:
  ‘你是一个笨人,你不知道你自己错过了甚么!’原振侠毫不容情:‘别令人作呕了,你如果真有那么好,既然已是老刀的女人,老刀为甚么,还要安排阴谋来杀你?’那女人又狠狠一咬牙,盯著原振侠看。自她双眼之中,所露出来的那种恶毒之极的眼光,令得原振侠也有点不是很有勇气正视她!
  那女人又发出了一下冷笑声:‘老刀要杀我,是因为不想我落在别的男人怀中。而我又实在太好,好到了他自己不舍得杀我!’
  原振侠声音冷酷:‘一个好的女人,不会那样子硬推销自己!’
  那女人咬了咬下唇,忽然垂下眼睑,现出了一个相当可人的姿态,声音听来也相当温柔:‘那是由于你是一个太出色的男人!’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自然还是做作,呼吸加速,饱满的胸脯在急速起伏。
  原振侠自然不会幼稚到,由于她这种恭维而改变态度,他的声音中仍然充满了厌恶:‘快走!’
  那女人有一个短暂的时间,一动不动,抬起眼,看了原振侠一眼,没有再说甚么,就转身走了出去。原振侠在她走出了几步之后,一抬脚,把门关上。在门关上之前的一刹那,他又看到那女人转头,向他望来,眼光闪烁,如同妖猫!
  门关上之后,原振侠又呆立了片刻,心中的厌恶感,越来越甚。握在他手中的那柄匕首,像是有一股灼热一样,使他拿捏不稳。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一下尖叫声。
  一听那尖叫声,就知道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她不但叫声尖厉,而且还在喊著:‘原振侠,我要杀你!我一定要杀你!’原振侠的住所,是医院单身医生宿舍,她这样尖叫,听到的自然不止原振侠一个人。这令得原振侠勃然大怒,冲到了窗前,推开了窗子。
  那女人就在楼下,建筑物前的空地上,还在不断地喊叫著。
  已引得不少人,自窗口中探头出来看,也使得进出的人,都停了下来,伫足而观。一个相貌平凡,可是身材却又玲珑浮凸的女人,披头散发,样子神情充满了怨毒,又用尖厉的声音在叫骂著,此情此景,实在恶劣之极。
  原振侠只向下看了一眼,就不禁遍体生凉。虽然他的生活之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传奇,可是,他却也没有能力,来应付这样的场面!
  那女人显然发现了这一点──这样的局面,可以令得原振侠遭到极度的困扰。而刚才原振侠对她的侮辱太甚,也令得她怨毒之极,所以她变本加厉,更加放泼,声音听来也格外可怕:‘原振侠,你这样对待我,决不会有好死,我一定要杀你!’从一个盛怒的女人口中,骂出了这样的话来,令得听到的人,多少不免有暧昧的联想。在一旁围观的人,不但神情古怪,而且还有的抬起头来,向原振侠住所的窗子指指点点!
  原振侠站在窗前,简直头皮发炸。他好几次,想一挥手,把手中的匕首抛出去,射向那女人,好停止那女人演出的闹剧。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变成公然杀人了!
  他只觉得手心冒著汗,身子在发著抖,耳际轰轰作响,夹杂著那女人难听之极的恶毒咒骂。这一切,都组成了一张漆黑的、巨大的网,向他罩了下来。他知道,自己非摆脱不可,可是这张‘网’,又自四面八方罩了下来,使他感到无法逃脱,他一定会成为这张恶梦一样的网中的游魂,永远陷入痛苦烦恼之中!
  那令得他不但沮丧,而且十分恐惧。他心中在哑著声音大叫:‘要摆脱!要摆脱!不能陷进网中去,绝不能!’可是,一方面他又绝望地叫:‘有甚么办法呢?有甚么办法呢?’
  那女人的叫声,一下一下传来,原振侠实际上,已分辨不出那女人在叫些甚么了!
  在原振侠听来,那女人的叫声,是一下又一下在收紧网口的绳索。目的是要把他放进网中,抛进痛苦的深渊之中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手中的那柄匕首,所发出来的那种闪烁的光芒。这时,他满面全是汗珠,视线也有点模糊,可是他一看到那种光芒,他就想到:死亡!死亡是使自己不陷进网中,唯一可行的办法!
  只要扬起这柄匕首来,插进自己的心口,死亡立即发生。一切困扰烦恼,也就随之消失,那女人的尖叫声,再也不会对他发生任何作用!
  这柄匕首那么锋利,插进人体时,不会有多大的痛楚。而且,刀身上还有剧毒!他盯著那柄匕首看,这种念头,越来越甚,这一次,他不但有了自杀的念头,而且,有了自杀的行动──他紧握著匕首的手,正在渐渐向他的心口移动,匕首的刀尖,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
  虽然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可是究竟不是有很大的距离,终会有移到的时候。刀上有剧毒,刀尖只要刺破一点肌肤,死亡就发生了!
  而原振侠的视线,一直盯在匕首上,他的动作虽然慢,可是绝没有罢手的意思。
  这时候,原振侠的情形,可怕之极,他甚至连那一阵急速的拍门声,也没有听到。两个人撞开了门,看到原振侠呆立著,匕首的尖,离他的心口,已不到两公分。原振侠满面是汗,神情可怕之极!
  撞门进来的,是另外两个医生,和原振侠比较说得来的。他们一看到这种情形,陡然一呆,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
  这一下呼叫声,把原振侠自极度的情绪迷乱之中,唤了回来!
  原振侠一看那柄剧毒的匕首,竟离自己的心口如此之近,他也大吃一惊。
  他那时的情形,十分奇特。刚才他自己想做甚么,做了些甚么,他不是不记得,而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突然有了一个转折,他停止了刚才的念头和动作。
  所以,他立即移开了匕首,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刚才自己的情形,危险之至,那是一种‘入魔’的情形。然而是有甚么力量,使自己‘入魔’了呢!他十分迷惘,难以明白。
  进来的那两个医生又一起喝:‘放下你手中的刀,你想干甚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甚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他是由衷地在感谢,因为那两个医生若是迟一步出现,会发生甚么事,他绝不敢想下去。
  那两个医生挥著手:‘别谢我们,原,你要去阻止那女人,不能再让她胡闹下去!’
  原振侠‘啊’地一声,这时,他才留意到,那女人的尖叫声已停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原振侠探头向下面看去,看到有一辆警车停著,两个警员在那女人的身边,正和她在交涉著甚么。
  另外有一个警察,正抬头向上望来。虽然环境相当黑暗,可是原振侠还是一下子就看出了,那警官就是在医院外,曾企图向他了解情况的那个。
  原振侠也立即想到,不是有人报警,警车才来的。多半是那警官,又想来向自己了解情况,所以才来的。
  原振侠在那一刹那,也有了对付那女人的办法,他立时向下叫:‘别放走那女人,她和那撞车自杀的人,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原振侠叫的话,在别人听来,可能莫名其妙,但是那警官,自然是明白的。而且,他正如原振侠所料,是想来找原振侠取得进一步的资料,才遇上了那个,在大叫大闹的女人的!
  原振侠的做法十分对,那女人也想不到,原振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还会挺身而出,大声叫嚷。她以为原振侠一定无地自容,再也不敢见人!
  却不料原振侠刚才,一时想不通,钻进了想自杀的牛角尖,但是他决不是没有勇气面对事实的人。他自然知道,刚才的这种情形,会引起一个时期对他的风言风语。他更知道,对付这种情形的最好方法,就是我行我素,决不怕人怎样说自己!
  所以,他才毫不考虑,就叫警员对付那女人!那女人在怔了一怔之后,立时想向外逃,可是在有了原振侠的警告之后,她要逃走,就不是容易的事。在她身边的两个警员齐齐呼喝,立即追上去,其中一个,一伸手,已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原振侠叫嚷著,要警方扣留那女人时所绝想不到的。在事情发生之后,原振侠十分后悔,以致令得他的情绪,再一次跌入恶劣的深渊!
  原振侠从楼上看下去,下面发生的事,他看得十分清楚。他看到,那女人身形一闪,已向一旁溜了出去,行动十分快捷,一下子就溜出去了五、六步。两个警员也立即展开行动,其中一个,动作较快,在一个急转身之后,就追了上去。
  那警员由于动作太快,所以连警帽也落到了地上。看得出他的年纪非常轻,一追近,伸手就去抓那女人的手臂,一抓就中。
  在那一刹那,原振侠已经感到不对,感到有极凶险的事会发生。可是,他根本没有机会出言警告──警员的手,才一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一反手,就在警员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
  原振侠看得清楚,那女人手上的戒指,碰到了警员的手背,警员立即松手,发出了一下尖叫声。那女人趁势,推开警员,那一推的力度,看来不是很大,可是那警员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那女人在推跌警员的同时,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前去。
  这时,在下面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所以并没有人采取行动。只有那个倒地的警员,知道自己受到了袭击,非同小可的袭击!
  那警员被那女人击中的一只手,可能已不能动弹了。所以他用另一只手拔出佩鎗来,人倒在地上,十分艰难地撑起身来,连连扳动了鎗机。
  从一个女人撒泼胡闹,忽然之间,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那是任何人所料不到的。刹那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人,一阵混乱,人人都发出惊呼声来。
  那警员一连向那女人奔出的方向,开了六鎗,原振侠看到,在向前飞奔而出的女人,像是身子向前仆跌了一下,可是立即又继续向前奔,迅即没入了黑暗之中,不能肯定她是不是曾中鎗。
  而下面,也没有人再去追那女人,因为事态的发展,令人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之中!
  来找原振侠的是一个警官、两个警员。其中一个警员,忽然倒地、开鎗,而且连开了六鎗之多,另一个警员和警官,连忙赶到他的身边,心中还都有些责怪,开鎗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当两人来到倒地的警员身前时,都吓得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
  这时,围在那倒地警员身边的人不少。事情发生在医生宿舍之前,自然有许多医生也围上去看,以致原振侠看不到下面的情形。
  从人人都发出惊呼声和混乱的场面来看,原振侠知道一定发生了非常的变故。他想到了那女人的戒指上有一枚尖刺,刺上闪耀著妖异的光芒,是有剧毒的!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也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冲向门口。在冲出门的时候,顺手一抛,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顺手抛向沙发,又对那两个破门而入的医生一挥手:‘快下去,下面出事了!’
  他们三个人,也来不及等电梯,就从三楼疾冲了下去。当原振侠冲到楼下出事的所在时,他只觉得出奇地静。他走近去,看到那警官脱下了自己的上衣,摺成一团,给那警员枕在脑后。
  可是这种行动,显然多余了!
  那警员的双眼睁得极大,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光采,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其可怕的青紫,连双手也是如此。看来,有可能他的全身皮肤,都是这种可怕的颜色!
  那一小枚尖刺上的毒,不知是甚么毒,毒性竟然如此之甚!
  看来,死者已经过几个医生的检查,证明已经死亡了,那几个医生,神情骇然地摇著头。
  那警官不断在抚著死者眼皮,想叫死者合上眼,可是并不成功。死者顽固地张大著无神的眼睛,像是绝不甘心就此丧失了生命──他的确应该如此,虽然他的容颜变得如此可怕,可是还是可以看出他十分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另一个警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原振侠看清楚了情形之后,向那警员喝道:‘站在这里干甚么,快去追那个女人!’那警员震动了一下,没有立即行动。原振侠又补充道:‘要小心,那女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杀手!’
  那警员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才好,警官已站了起来,下了命令:‘立即通知总部!’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过身来,双眼之中,满是红丝,盯著原振侠。原振侠立即知道,他心中在想甚么和将会说些甚么,所以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眼光相接触。
  果然,那警官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响了起来:
  ‘那女杀手和你有甚么轇轕?你害死了一个警员,你知道他才多大?他只有二十三岁!’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虚弱无比,他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可是竟然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承认那个警官的指责!
  那警官指责原振侠,害死了那个青年警员!
  原振侠不会接受这样的指责。可是,他却也无法说,他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
  若不是他和那女人之间,有那么多纠缠,那警员自然不会丧生──甚至于,若不是他在楼上的高叫,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下毒手的是那个女人──再一次证明,她是一个心狠手辣,下手决不容情的女杀手。可是原振侠在整件悲惨的事件之中,却脱不了身!他的身子在发颤,那警官还在指责:‘是你!原医生,你先是不肯和警方合作,现在,又导致一个优秀青年丧失了生命!’
  原振侠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和他一起下来的那两个医生,大是不服,反驳警官:‘你别胡说八道,这‥‥‥死者中了毒倒地的时候,我们全在楼上!’
  警官一字一顿:‘我没说他直接下手,只是说他脱不了关系!是不是,原医生?’
  警官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伸出手指来,直指向原振侠的鼻尖。
  原振侠不但没有力量去拨开他的手指,就是连望向他手指的目光,都是那么软弱无力!
  那两个医生知道,原振侠近来的情绪十分恶劣。一看到他在受了指责之后,身子发颤,脸色灰败,自然知道那种指责,对他的精神状态,打击极大,有极坏的影响。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站到了原振侠的身前,把咄咄逼人的警官,隔开了一些。
  原振侠在这时候,才像是梦游病患者一样,抬起手来,向前指了一指:‘那杀手‥‥‥朝这个‥‥‥方向逃走的,有可能中了鎗!’
  两个医生一边一个,扶住了他,齐声道:‘那是警方的事,别管了!’
  那警官一声冷笑:‘是啊,是警方的事,和冷血动物没有关系!’
  两个医生十分恼怒,刚想开口,警车的警号声大作,两辆警车,又疾驶了过来。
  两个医生想扶著原振侠离去,可是那警官一个箭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脸色铁青:‘对不起,原振侠医生,你必须留下来,协助调查。他死得不明不白,你有责任要留下来!’警官向死者指了一指,死者可怖的脸容,使警官的话变得更强而有力!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迸出一个字来:‘好!’那两个医生著急道:‘你的精神状态──’
  原振侠点点头:‘我可以支持!’
  两个人中的一个比较性急:‘你可以支持?刚才,你还企图自杀!’
  他叫得十分大声,人人可闻。原振侠的身上,陡然震动了一下,脸色灰败。
  在宿舍前空地上的,全是医院的熟人,自然也知道原振侠近日来,心情十分坏,而且停止了在医院中的正常工作。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有许多冒险生活的经历,是一个坚强无比的人物。所以,一听到他竟然企图自杀,都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刹那之间,人人的目光都射向他,四周围一片静寂。
  原振侠感到每一个人的眼光,都像是一柄利刃。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使他感到了剧痛,他自然而然,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剧烈地颤抖著。
  那两个医生扶住了他,一个大声对警官说:‘别骚扰他!现在我以医生的身分,证明他的精神状态,不适宜接受任何盘问!
  ’
  警官的脸色铁青:‘只怕你的证明不起作用,他非接受盘问不可!’
  原振侠在这时,放下双手来。他也脸色铁青,可是神情竟意外地镇定,他道:‘我很好,有甚么,只管问!’那两个医生叫了起来:‘警方讲不讲人道?至少得让他先休息一下!’
  这时候,赶来的警车上,警员纷纷跳了下车。一个高级警官急速来到原振侠身前,伸手向原振侠行了一个礼。可是当他看到,原振侠的脸色难看到了这个地步,他抬起来的手,僵在半空,竟忘了放下来!
  那高级警官认识原振侠许多年了,一直十分佩服原振侠的为人和机智。他第一次和原振侠认识,是从调查一宗谋杀案开始的。
  那宗谋杀案奇特之极:一个叫陈维如的医生,杀死了他的妻子。这个陈医生,又是大豪富王一恒的外甥,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大豪富王一恒的办公室之中。
  整宗案件,牵涉到灵异之极的灵魂离体之后的迷失现象,诡异莫名。在以原振侠为主的传奇故事之中,那个离奇曲折的故事,被定名为《迷路》──并不是身体的迷路,而是灵魂的迷路。
  这位警官升迁得十分快,如今已相当高级,但仍然维持著对原振侠的极度尊敬。每次见到原振侠,都会自然而然,向他敬礼!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原振侠一直是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的。怎么会变得这样失神落魄,倒像是死了一大半一样?
  那实在是令人吃惊之极的情景。那高级警官,一时之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陡地叫了起来:‘有医生没有?原医生需要医生!’
  在原振侠身边的几个医生立时齐声道:‘我们就是医生,可是你的手下,坚持要立刻盘问他!’
  高级警官这才放下手来,向那警官严厉地瞪视了一眼。那警官仍是一脸倔强的神色,但自然他也不再坚持他的意见。
  高级警官连忙道:‘快送原医生到医院去!’原振侠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上去休息一下就好。那女杀手‥‥‥唉,该立刻去追捕她的!’
  那两个医生扶著原振侠,转过身去。高级警官望著原振侠的背影──即使是背影,也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精神充满了沮丧和失落。所以高级警官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这时,法医已对死者作出了初步的检查,向高级警官作报告:‘死者死于一种剧毒,毒药的成分,还有待化验。’高级警官望向警官:‘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向我作简单的报告!’
  这时,原振侠在两个同事的扶持下,已将跨进建筑物。高级警官扬声道:‘原医生,你先休息一下,我立即来见你!’看热闹的人更多,两队警员跑步,奔向女杀手行凶之后逃走的方向,展开搜索。原振侠听到高级警官的叫唤,他并没有转身,只是软弱无力地,向身后挥了一下手,算是回答。
  回到了住所,一个医生拉上了窗帘,不让原振侠看下面的情形。原振侠一进来,就坐在沙发上,双手托著头,一动也不动。
  两个医生看著他,想安慰他几句,可是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两个人不敢离开,因为刚才他们撞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情形,令他们胆颤心惊。其中一个,拾起了在沙发上的那柄匕首,四面看了一下,顺手放到了一个柜顶上。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用梯子踏上去,是看不到的。
  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原振侠仍然垂著头,显然一点也没有注意。又过了一会,原振侠才像是遇溺获救的人苏醒过来一样,用极其微弱的声音低呼:‘酒!给我一点酒!’两个医生明知酗酒是一件极坏的事,但是也更知道,这时给原振侠一点酒,自然是可以起镇定作用的。所以其中一个,就拿了一瓶酒,一只酒杯,来到了原振侠的面前。
  原振侠抬头,视线一接触到酒瓶,整个人就像是电击一样,直跳了起来,一伸手,夺过酒瓶,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向口中直灌!
  酒通过他的口,流入他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声响来,听来十分骇人。
  那两个医生不知所措,明知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无法在原振侠的手中,夺回酒瓶来的!
  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高级警官出现在门口,一看到原振侠这样喝酒的情景,他再度受到了震撼。而且这一次的震撼,显然比上一次更剧烈,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双手挥动著,一下子就冲到了原振侠的面前。
  原振侠在这时,也已一口气把瓶中的烈酒,喝了一半,垂下手来。酒顺著他的口角向外流,他也不去抹拭,双眼发直,看起来像一个白痴。
  高级警官感到了极度的心痛,他失声叫:‘原医生!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的眼珠,以慢速度转动著,总算看到了满脸痛心的高级警官。他咧了一下嘴,本意可能是想笑,但结果却比哭还要难看。他问:‘你叫我?你觉得我‥‥‥我‥‥‥还是原振侠?’高级警官一顿足,看他的神情,本来一定是想说‘当然是’的。可是他刚想开口,竟然有了怀疑:这人是不是原振侠呢?
  既然有了怀疑的想法,自然也有了怀疑的神情──而要说的那句话,也就没说出口。
  这种情形,原振侠的视线,虽然由于酒精的刺激而变得模糊,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到。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刺耳之极,两且双手抓住了高级警官的手臂,用力摇著,叫:‘我不是原振侠!我是甚么人?告诉我,我是甚么人?我是甚么人?’他叫到后来,简直声嘶力竭,样子可怕之极。那高级警官被他摇得身子乱晃,看来比他更激动,也跟著叫了起来:‘你是原振侠,可是你变了,变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受了甚么刺激,变成这样子?’
  高级警官显然也抵受不住,眼前的情景所带来的刺激,竟然一伸手,抢过了原振侠手中的酒瓶,也对住了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这才抹著嘴角,大口喘著气,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也喘著气,双手在脸上用力抹著,像是想把甚么东西抹走。可是事实上,他脸上除了他的五官之外,甚么也没有。
  而一个人的五官,就算这个人对之讨厌之极,也是无论怎样抹都抹不去的!
  在这时候,那两个医生中的一个,对高级警官低声道:‘他情绪极度低落,处于自杀倾向极浓的边缘,十分危险,要二十四小时有人保护──’
  那医生说得虽然十分低声,可是原振侠还是听见了。他发出了一下令人牙龈发酸的冷笑声,用冰冷的声音道:‘我不必要人保护,如果我想自杀,也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得了我!’原振侠的话虽然骇人,可是听到的三个人,却都自然而然地点著头。他们都知道,确然如此,原振侠如果下定了决心要做甚么事,也就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他!
  原振侠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声听来十分古怪,而他发出的问题,更加古怪:‘如果我自杀了,死的是甚么人?是原振侠吗?
  我已经不是原振侠了,那自然不是原振侠自杀,对不对?’高级警官这时,勉强定过神来,双手乱摇:‘你在打甚么哑谜,别走火入魔了,世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原振侠惨笑起来,指著高级警官道:‘你错了,世上真有无法解决的问题,真有!’
  高级警官应对机灵:‘如果真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你死了,一样无法解决!’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转过身,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了屋角,才怔怔地站著不动。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干甚么。
  原振侠站著一动不动,足足有好几分钟,高级警官才敢来到他的身后,沉声道:‘经过搜索,还没有发现那个女杀手!’原振侠如梦初醒,‘啊’地一声,略转过身来:‘这个女人,真正杀人不眨眼,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隶属于一个十分可怕的暗杀组织──’
  他说到这里,才全转身过来,神态相当安定,令得三个人都在暗中松了一口气。原振侠望著高级警官:‘你应该知道这个组织的!’
  高级警官吃了一惊,失声道:‘极乐协会?’原振侠点了点头:‘那女人是组织中十分重要的人物,是首脑老刀的情妇。可是事情复杂得很,老刀又对她不信任,派人预谋杀她──’
  原振侠这时,看来除了脸色难看一些之外,一切都回复了正常。他把事情简单扼要,十分有条理地,说了一遍。当然,他并没有提到那一双‘无常鬼’的事,也没有提及玛仙被血魇法反噬,令得他情绪低落的事──那一切,他认为和暗杀组织的事无关。
  那两个医生听了原振侠的叙述,虽然已十分吃惊,目瞪口呆,但是他们对这个恐怖暗杀集团的了解,自然不如高级警官!
  高级警官越听越是吃惊,等原振侠讲完,他已在频频抹汗,失声道:‘不单是那女人要杀你‥‥‥还有,小刀也下令要杀你?原医生,你的处境危险之极!’
  原振侠淡然道:‘我有过更危险的经历。’
  高级警官搓著手,望著原振侠,欲言又止。原振侠立时知道了他在想甚么,所以立刻道:‘我不需要警方的特别保护,绝对不要!’
  高级警官摇头:‘既然知道有人处境那么危险,对这个人提供特别保护,是警方的责任!’
  原振侠声色俱厉:‘我说不要就不要,你少自作聪明!我要是不能自己保护自己,也就没有甚么人可以保护我。我另外还有一些事在进行,你只会越帮越忙!你现在要做的事,是倾全力去通缉那个女杀手!她更可能另外还有同党!’高级警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们一定全是偷进本市的,那个撞车而死的人,根本没有他的任何资料。还有,可以请一个绘像专家来,把那女杀手的样貌画出来──这件事已经在进行了,只是想经过你作进一步补充!’
  原振侠点头答应,又喝了几口酒。高级警官通过对讲机,召来了一个绘像专家,专家已经有了女杀手的绘像,因为见过那女杀手的人,至少超过五十个。
  绘像看来有七八成像,原振侠一面指出需要改正的地方,一面道:‘我看不会有用,这可能根本不是那个女人的真面目,是高明而精巧的化装术的结果!’
  高级警官问:‘你何以会有这样的推测?’
  原振侠道:‘这个女人能成为老刀的情妇,而且,她对自己十分自负。所以我推测她的相貌,不应该如此平庸,她化装成这样,是为了不使人注意。’
  原振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一个相貌平庸的女人,不惹人注目,如果是一个美女,那就不同──作为一个杀手,就算本来十分美丽,也要设法把原来的美丽遮起来,才方便行事!’高级警官苦笑了一下,等绘像专家住了手,他才无可奈何地道:‘先把这个绘像发出去再说。太猖狂了,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样的手法,杀了一个警员!’
  原振侠想起了那个警官的指责,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自然而然,闭上了眼睛一会,发出了一下长叹声。高级警官在原振侠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原振侠睁开眼来,挥了挥手:‘各位请吧!’
  高级警官和那两个医生,听原振侠下了逐客令,都不免神情犹豫。原振侠坚决地道:‘请你们走,我十分疲倦,需要休息!
  ’
  绘像专家首先告辞,高级警官叮嘱了几句亦离去。那两个医生到了门口,又站了好一会,才离去。
  原振侠确然感到十分疲倦,他双手抚摸著自己的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提著还剩下小半瓶的酒,推开了卧室的门。门一推开,一著亮灯,他就呆住了。
  那是真正出乎意料之外的怔呆!
  在他的床上,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人,正以一种十分诱惑的姿态伏著──他对这种伏著的姿态,并不陌生,不久之前,那个女杀手想引诱他,就是利用这种姿势,伏在地毯上的──浑圆的丰臀高耸,修长的玉腿一条蜷曲著,一条伸得很直,低著头,任由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面,双手支撑著身体,丰乳隐约在颤动。
  只不过刚才,那女杀手身上有紧身的衣服,而这时却是全裸的。
  原振侠自然可以肯定,在床上的那女人,就是那个女杀手──他佩服那女人的聪明,当她成为追缉对象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原振侠的住所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警方绝不会想到她在这里!
  而原振侠在进来之后,已著亮了灯。当他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了一阵目眩,目眩的原因,是由于那女人一身欺霜赛雪的白皙。不但白,而且皮肤细腻无比,如玉般润滑,不必用手去触摸,就可以感到那种动人心魄的滑腻。
  原振侠就在门口站著不动,恣意地欣赏著,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打开瓶塞,喝了一口酒。这时候,床上的那女人,变换了一下姿势。
  那女人变换的姿势,只是把原来蜷著的那条粉光致嫩的玉腿伸直,而又曲起本来伸直的那条玉腿。
  虽然姿势的变换,绝不算是大动作,可是这女人,一定受过如何诱惑异性的专门训练。因为就在姿势的变换之中,她的细腰款摆,而且浑圆高耸的臀部,也有起伏。使看到这种情景的原振侠,不能确定自己刚才吞下的是一口酒,还是自己的口水。
  那女人变换了一下姿势之后,又伏著不动。原振侠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几个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性,他索性一面想,一面慢慢地欣赏。
  黄绢不是属于肌肤赛雪的娇娃,她的一身古铜色,使人联想起非洲的森林和沙漠,是原始的豪放。
  海棠自然是雪白的,可是却纤细,像是极好的白瓷。而眼前这个女人,是一整块的白玉!
  玛仙的莹白美丽,几乎是无可比拟的。但如果和床上的这女人比,却多了三分女人的羞涩,而少了那种原始的肆无忌惮──这种毫不保留地展览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恬不知耻的行为。可是这时,原振侠并不想责备,也不排斥,因为美丽得十分直接,绝不转弯抹角,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这一点十分重要!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在咽下酒的时候,床上的那个女人,缓缓地转过头来──她仍然伏著,只是转动颈部,而且她不用手去拨,而是转高一些,就用力一甩头,把遮住她脸面的头发甩开去。
  在她有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双乳,随著抖动,那一阵乳波,十分悦目。
  而当她又停了下来之后,原振侠已经可以看到她转过来的脸面了。原振侠在那一刹那,屏住了气息──他料中了!
  他曾对高级警官说,那女杀手平庸的相貌,可能是高明精巧化装的结果,他料中了!
  这时,他看到的那个女人,相貌绝不平庸,不论和甚么人在一起,她都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美女。但是,也正如她的裸体一样,她美得如此原始和毫无保留,以致原振侠一看到了她的脸,就第一时间想到,古今中外,历史上著名的淫妇,一定都是同一类型的!
  甚至一开口,她说的话,也是那么直接。她朱唇轻启,问:
  ‘我好不好?’
  这个问题,绝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的!
  原振侠立即点头,给了那唯一的答案:‘好!’那女人仍然维持著原来姿势,声音更甜腻得化不开:‘错过我一次的人是白痴,错过我两次的,那简直是死人了!’原振侠缓缓走过去,来到了床边。那女人把她的丰臀,耸得更高。
  原振侠在走近去的时候,本来是自然而然,要伸手在她高耸的、诱人之极的圆臀上轻拍两下,然后再讲出要讲的一番话来的。可是,他的手才伸出去,手还未曾和那女人的身体接触,他看到了那女人的双眼之中,陡然闪耀起一片兴奋之极的光芒──这种眼神是灼热的,其热度之高,简直可以叫人融化!
  在那一刹那,原振侠陡然醒悟,自己的手,如果一碰到她的身体,那种灼热,就会化为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袭向自己,令自己无法再对她抗拒。原振侠并不感到那是自己的懦弱,而是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一定的反应。
  不过,就算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他要收回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浑圆白腻的臀部,像是有著无可抗拒的吸力,要把原振侠的手吸过去,不但是抚摸,而且是肆意搓捏!
  所以一开始,原振侠并不是立刻缩回手来,而是手的动作停止,停在离莹白的肌肤只有十公分处──他的手心,可以感到来自她的胴体的灼热。
  然后,十分困难地,一公分一公分地后缩。可是在移开了三公分之后,他又僵凝了好一会,这才又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
  在原振侠终于成功地把手缩了回来之后,那女人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她的眼睛睁得极大,丰满诱人的口唇颤动著,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原振侠在这时候,已经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没有用手,改用手中的酒瓶,他扬起酒瓶来,在那女人的臀部,轻拍了一下。
  当他还准备去拍第二下的时候,却已经没有机会了。那女人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叫声,身子一个翻滚,滚到了床的一边。
  虽然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是在盛怒之中,但是她仍然不忘,她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吸引异性,所以她看来仍然十分动人。
  原振侠的目光并不离开她──确然,那是十分值得欣赏的一具女体,几乎无可非议之处,连每一个脚趾都是那么均匀,那么美观。
  那女人在忽然之间,像是有了大发现一样,叫了起来:‘原振侠,你,无能?’
  原振侠并不和她争辩,他拽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先喝一口酒,才道:‘你可以用这个藉口来安慰自己,你的衣服呢?快穿上。’
  那女人坐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道:‘你还是抗拒我?你已经是个死人!’
  原振侠笑──他是真正地在笑:‘广义来说,每一个人都已经是死人。如果你坚持不穿衣服,我也不反对,因为你确然十分美丽。’
  那女人闷哼一声:‘通常,美丽总和动人联在一起。不过我显然不动人,至少,动不了你!’
  原振侠又喝了一口酒:‘那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的运气不好。’
  那女人缓缓直起身──先伸出了脚,把她雪白的大腿伸直,足尖点地,然后站了起来。动作和姿态,美妙得难以形容!原振侠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松懈,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美女,不折不扣,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那女人在原振侠的面前,站直了身子,全裸的她,毫不羞涩地搔首弄姿。
  原振侠叹了一声:‘美丽的外表,可以遮蔽丑恶的内在。人有美丽的外表,总会占很大的便宜──’
  他说到这里,那女人居然发出了一下娇笑声:‘你是在说你自己?’
  原振侠不理会她,继续道:‘你的美丽,也使你占便宜──你这就离去吧,我不再追究你过去的行为。可是当你再杀人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我见到!’
  原振侠在说出了这番话之后,几乎有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会那么说,所以他用力摇了摇头──这一番话,和他行为的原则相违背!
  他一直不容许罪恶的行为,有恶必惩。这个女杀手,绝对可以列入穷凶极恶这一类,可是他竟然可以对她的过去作为,不加追究!
  是不是由于那女杀手出众的美艳呢?他自己问自己,答案是苦笑。他不能否认,女杀手的美色,还是在某种程度上诱惑了他,甚至能够使他放弃了多年来,一直在奉行著的行为原则!
  虽然在原振侠来说,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可是对女杀手来说,显然绝不领情。她先是用心听著,等原振侠说完,她就咯咯乱笑,一面笑,一面身子抖动。原振侠一面看,一面心中想,古人形容美女在笑的时候,常有‘花枝乱颤’的形容词,要来形容眼前的情景,可以说是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女人在笑的时候,娇躯扭动,简直是赏心悦目之极,原振侠也毫不避讳地恣意欣赏著──这也是最令女杀手怒火中烧之处──原振侠并不是不承认她的美丽,可就是不被勾引上钩!
  对一个一向在过去,在男性的面前,无往而不利的女性(有引致十个男人互相残杀的纪录),突然之间,遇上了原振侠这样的男人,不但遭到了挫败,而且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之手足无措,其狼狈可想而知!她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怒意,她的眉向上扬,双目中又有凶光射出来。
  原振侠却微笑著,缓缓地摇著头,向她作了一个‘不可以这样,这样不好看’的神情,令得女杀手陡然转过头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声音十分诚恳:‘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不过还是要说──像你这样的美女,十分罕见,钟天地之灵气而生,心地没有理由天生邪恶,或许是环境所逼?你能脱离暗杀集团吗?’
  那女人先是一怔,接著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振侠感到了一阵目眩。她一面笑一面道:‘多谢你的好意,原振侠牧师!’她自然知道,原振侠是医生而不是牧师,她这样说的意思,是在讽刺原振侠居然也会说教。
  然后,她又恶狠狠地道:‘我非但不会脱离暗杀集团,而且,还要成为集团的首脑!’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挥动著双手。原振侠注意到了她的手指上,并没有那枚戒指──她是真正的全裸,除了她与生俱来的一切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外来的东西!
  那女人有了不起的敏锐直觉,原振侠的目光在她身上转动,她已经知道原振侠心中在想些甚么。她先是甜甜一笑,然后双手抬向上,在她的头发中,一阵乱拨──她有著相当浓密而长的头发。
  她这样的动作,不但更进一步地表现了她撩人的体态,而且也等于在向原振侠说:看,我身上一点武器也没有,头发中也没有藏著甚么。
  她拨了一会头发,放下手来,又用力抖著头,令得她的头发变得蓬松。
  然后,她直起身子来,望著原振侠,声音甜腻:‘看,我现在如果要杀你的话,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将你掐死掉!’她说著,柳腰轻摆,向原振侠作出了一个双手要扼死他的手势。当她的双手,在佯装用力的时候,眼皮横溢,轻咬著下唇,神态媚惑。
  原振侠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卿本佳人!
  在那一刹那,原振侠的思绪,其实也十分紊乱,他甚至想到:杀手又怎么样?为甚么不可以和她有亲密的关系?她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美人!
  作为一个女将军,黄绢自然也曾下令杀过人;而作为高级情报人员,海棠也难免,有许多违背传统道德的行为。
  为甚么自己从来也不排斥黄绢和海棠,而那样抗拒一个女杀手呢?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眼前这具晶莹动人的身体,这时又向他接近一些,活色生香,一点也不假。
  他的鼻端,闻到了一股幽香,他也可以肯定,如果将这具胴体,紧紧拥在怀中,那么,会有更浓的香味散发出来,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销魂蚀骨!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抗拒眼前这个女杀手的真正原因。一是为玛仙──由于玛仙发生了变故,而导致的情绪低落,使他对一切都意兴阑珊。二是他曾目击那女杀手,闪电也似的杀人手段,知道千娇百媚的后面,所隐藏的是可怕之极的杀机。
  所以,尽管眼前的情景是如此春色无边,他心中也曾感到了若干程度的迷惑,可是他还是维持著防止变故随时发生的警惕!
  那女人的笑声,越来越是甜腻,像是随著笑声,抛出了一股又一股,又韧又黏的丝。而这许多丝,又组成了一张网,正向目的物罩下来──她的目的物,自然就是在那时,呼吸自然加速的原振侠!
  那女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又叹了一声:‘要掐死原振侠?那不可能,看来我还是用另一个方法的好,比较有把握!
  ’
  当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丰富之极。她一定有很高的表演才能,因为原振侠可以在她的表情之中,理解到她想表达的一切。她只是调皮地眨著眼,那是在问原振侠:你怕不怕?
  在那女人的那种表情影响之下,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和她进行著‘表情语言’,他扬了扬眉,表示没有甚么可怕的。
  那女人笑了起来,笑得又甜又轻柔,再轻咬著下唇,满脸都是爱怜的神情。那分明是在说:‘你不怕,对了!我怎么会真的杀你,我只是想令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乐趣!’她用扭腰摆臀,来加强她的‘语言’。原振侠在这时,反倒现出了一副茫然的神情──他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而是用这种神情,来表示拒绝。
  可是那女人继续向前走来,扬起手臂,星眸半闭,一副投怀送抱的神情。而且,她的整个身子,也突然变得柔若无骨,整个人挟起一阵香风,向原振侠靠了过来。
  她的这个动作,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原振侠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避开她,已不可能,因为一站起,必然变得反而向她迎上了去,她的手臂,非像蛇一样缠住了他的脖子不可──那会有甚么后果,原振侠不敢想,也不愿想,原振侠脑中闪过的念头,是绝不能和她的身体,有任何程度的接触。所以,原振侠在她快要扑向他的时候,身子陡然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向后翻了出去。
  一翻跌了出去,原振侠一挺腰,立时弹跃而起,拿酒瓶的手伸向前。他的身体语言,再明白也没有──你再向前来,迎接你的,是这酒瓶!
  他看到那女杀手,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凝止著不动。那姿势,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看起来就自然有点怪,但是如果原振侠还在原来的位置,像刚才那样坐著,那就一点也不怪。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女人的姿势,恰好是娇媚无比地,半躺在原振侠的怀中!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她居然仍然可以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动,这证明她有过人的身体平衡力!
  她在开始的时候,目光望上,一动不动。立即,她抬起头来,望向原振侠,而且,挺直了身子,对原振侠说了一句话:‘你是对的!’
  然后,她双手拨了拨头发,顺手扯过床单来,在自己身上裹了一裹,一下子,床单就变成看来很动人的一件裙子。这时,她又说了一句:‘你真了不起!’
  她又一扬手,像是变魔术一样,手上已有了那枚红宝石戒指。
  以原振侠目光的锐利,竟然没有看出那一扬手之间,她是从甚么地方取出这枚戒指来的。而且,实实在在,她刚才全身赤裸,也根本没有可以收藏那枚戒指之处!
  原振侠用欣赏超级表演的眼光望著她。她向门口走去,才身子向后仰──她并不转身,竟然用这种方式,求得和原振侠面对面说话的目的──她身子向后仰了一百二十度,由此可知她的腰肢是如何地柔软。
  她道:‘你太会保护自己了!’
  她又倏然直起身子──向后弯腰和这样迅速地直起身子,表示了她非凡的腰力。原振侠心中不禁又叹了一声:这实在是一个出色之极的女人!
  她向外走去,她的声音继续传来,先是一阵笑声,然后是语声:‘你的朋友说你企图自杀,我看他们是多虑了,你不会自杀──’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身形又在门口出现,手中竟已握住了她的匕首。
  她用匕首向原振侠指了一指:‘像你这种人不会自杀,虽然明知活著一点味道也没有,十分乏味而且痛苦,虽然你明知自己该死,你也不会自杀。像你这种人,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滚──我收回以前的话!’
  原振侠想不到她忽然之间,会发表长篇的言论来,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同时,由于她手中又有了武器,所以他也格外戒备。
  对于那柄匕首怎么会又到了那女人的手中的,原振侠一点概念也没有。后来,他才知道,那女人在杀了那个年轻的警察之后逃走,立即绕回原振侠的住所,躲进了卧室之中,而窥伺著客厅。
  所以,在外间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得十分清楚。那两个医生之一,顺手拾起了匕首,放到了柜子顶上,她自然也看见了。
  那女人略停了一停,又发出了连声冷笑:‘我收回我的话,我不要再杀你,让你活著受罪,比送你上西天极乐更好,更能使我快意!’
  她说到这里,毫无保留地表示了她对原振侠的恨意。她的话,确然令得原振侠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但原振侠却不露声色,只是冷冷地道:‘有求不遂,惨遭失败的人,总有一番下台词的。
  ’
  那女人昂头一笑,头也不回,向外走去。原振侠到了卧室门口,看她打开了门要离去,原振侠并没有阻止她,她在门口又停了一停。
  那女人在门口停了一停,并不转过身来,只是用十分轻视的语气道:‘是的,我是一个失败者。可是,当我知道有人失败得比我更惨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失败得比你更惨的人──你甚至连自杀的本事也没有!’那女人显然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引起原振侠的甚么反应。
  所以她在说了话之后,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调侃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耸肩轻笑,分明是在说:‘或许你不必努力了,世上不会有人,失败得比你更惨,接受这个事实吧!’然后,她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原振侠扶住了卧室的门,身子一直把不住在发抖。他这些日子来,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直到这时,才算是被那女人的话点明白了!
  他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失败得极惨的失败者!
  世界上没有人失败得比他更惨!连那个一而再,再而三遭到失败的女杀手,都可以找到比她失败得更惨的人,而他却找不到!
  刹那之间,原振侠思潮起伏,如同怒海澎湃一样。
  他想到了黄绢,他曾经付出过那么多感情,可是黄绢一直在卡尔斯将军的身边。
  偏偏他还不能果断,一直和黄绢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直到外星人李固的出现,黄绢毫不考虑地投入李固的怀抱,原振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失败──黄绢根本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从头到尾在自作多情!
  多么可哀的失败者!
  他自然也想起了海棠。这个自称为‘人形工具’的高级特工,一开始,就利用她自己美丽的身体作诱饵,引他上钩,替她到‘鬼界’去冒险,而且,被她抛弃在危机四伏的蛮荒之中。
  可是,他却相信他和海棠之间,有著真挚的感情,他一直沉醉在这个,由他自己一厢情愿编织出来的梦中。直到海棠宁愿把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外星人,他才算醒悟了:海棠没有爱情,一个自小受过严格特务训练的人,不会有爱情!而他一直以为有!
  原振侠想到这里,唯一的结论是:自己失败得多么惨,连判断和一个女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爱情,都会出了差错。
  原振侠当然也想到了玛仙。玛仙是由于巫术的理由需要他,还是作为一个异性真正爱他?原振侠这时甚至不能肯定──他以前感到不必怀疑,可是有海棠和黄绢的例子放在那里,他没有信心!他失败到了连信心都没有了!
  原振侠难过地闭上眼睛,那女杀手说得对,她不用杀人,留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打滚,更能解恨!那么,就不能自杀么?为甚么要给一个那么可怕的女人,料定自己不会自杀?
  这是近期来,原振侠又一次想到自杀。而且,自杀的愿望,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更想到付诸实现!
  甚至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那令得他有极短暂的时间,变得甚么也不能想,脑海之中,只是一片空白。然后,便是一股寒意,陡然而生,令得他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样!那女杀手曾说他不会自杀,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滚,难道真的给她料中?难道就不可以用自杀来摆脱痛苦?如果不想要自杀,为甚么又会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自杀──不会自杀的人,怎会想到自杀呢?
  他在又恢复了有思考能力之后,思绪紊乱之极,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想法,纷至沓来。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在不断转动的万花筒之中一样,所想到的事,全然是没有规律的。在杂乱无章的各种想法之中,却又有著一条看不见的主线在贯串著。
  这条看不见的主线是,不论你如何想,都会在最后想到:自杀了,是不是会好一点?
  他想到了那女杀手,那么原始狂野的诱惑,他为甚么要竭力抑制著自己,不在她的胴体上,得到原始和狂野的欢乐呢?那女人说得对,错过了她一次,已经是白痴!他之所以会错过了她两次,无非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在努力保护自己之后,错过了不可测的享乐!
  如果他早已决定自杀,自然甚么也不必顾虑,可以尽情放纵自己了──人在临死之前,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岂不是可以有这样的权利?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弃了,还有甚么值得顾虑的呢?名誉、地位、可能遭到的伤害、痛苦等等,和生命相比较,又算得了甚么呢?
  一个连生命都可以毫不珍惜而放弃的人,也就是摆脱了一切束缚的人,是最自由自在的人!原振侠在杂乱的思绪之中,忽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发现,那令得他忽然双臂高举,大声叫了两下,像是在百般无奈之中,忽然有了决定,甚至有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
  而当他的双臂垂下来时,他又想到: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算不算不负责任呢?
  可是他随即笑了起来:连生命都可以放弃了,还谈甚么责任不责任?
  而且,他自问:需要对甚么人负责任呢?他甚至没有一个亲人,虽然有许多朋友,但是他相信他的朋友,一定会谅解他的行为!
  他可以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是世上最孤伶的一个人,也是世上最潇洒、最自由的一个人。他可以不顾虑任何事,随心所欲地凭自己的意思,处理自己的生命,而不会连累任何人!
  原振侠在这时候,思路循一种和他平时人生观念,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可是他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了无牵挂!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问题好像已从根本上解决了!他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毫不留恋!
  他甚至十分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在那一刹那,他决定使用毒药。他是医生,知道有好几种药物,可以使人的生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在毫无痛苦的情形之下,就此结束。
  原振侠这时,有了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了周详的思索的。他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生命结束之后,灵魂会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之下存在呢?
  是处于永远无可解决的苦闷状态?如果是那样,他不知该如何才好,因为他不知道,有甚么方法可以消灭自己的灵魂!
  但也有可能,灵魂以十分逍遥的姿态存在,在不知的空间之中飘来荡去,冷眼旁观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丑恶和美好。完全置身事外,甚至不必唏嘘或高兴。
  会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努力想回忆前两年,在勒曼医院之中,他和年轻人为了一起到幽灵星座,去接公主的灵魂,而在幽冥使者的帮助之下,灵魂离体的经历。那段经历,像是一个不可捕捉的梦境!
  原振侠是明明白白有这段经历的,可是回想起来,却又那么虚无飘渺。整个过程,对他来说,就像接受了一次催眠,等到醒了过来之后,一切都已完成,经过情形也在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淡到了几乎无法分辨!
  或许,这就是‘春梦了无痕’的境地?既然了无痕迹,自然也无法寻找!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怅然──好在他已然有了决定,那种惆怅之感,并不能替他增添甚么苦闷,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浪漫。
  他慢慢地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柄上,准备打开门,走出去。
  他的动作十分慢,如果有人在一旁观看,他的动作之缓慢,一定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
  本来,他是一个行动十分快捷的人。这时,他也不是故意放慢自己的动作,而是他想到:自己已决定放弃生命了,还有甚么可以值得赶快去做的?甚么都不在乎了,慢一点又有何妨?慢吞吞,总比急速来得舒服──生命已没有意义,谁还会努力去争取时间?
  他甚至慢慢地,在脸上泛出了一个笑容来──那并非硬挤出来的笑容,而是他真正地想笑,一种在久经折磨之后,突然感到了轻松而产生的笑容。
  在他打开门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目的。当然,他最后的目的,是到医院去,找一种最快可以结束生命的毒药。可是在这之前,他是不是还有些事要做呢?反正时间已没有意义,他似乎可以从容地去进行任何事了,这种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竟然有了‘放下一切’的那种轻松愉快,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新的人生经历!
  那使他把手放在门柄上之后,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转动著,拉开门来。
  他才把门打开了一些,就陡然感觉到:门外有人!
  以前,若是有了这样的感觉,必然会令他紧张、警惕和戒备,因为他不知道,门外的是甚么人,是敌还是友?他必须要立时作出判断,以便应付。
  可是这时,对他来说,是敌还是友,还有甚么不同呢?他都快要连自己都没有了,还分甚么敌友!
  所以他一点也不改变他行动的速度,只是慢慢地把门打开来。
  果然,门外有一个人站著。那人看来,正准备伸手按门铃,看到门打开,门外那人也怔了一怔。
  门外是一个身形极高的女人,原振侠作为一个医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女人隆起的腹部,那是一个孕妇。然后,原振侠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认清了这身形高大的女人,是仲大雅的夫人曹银雪!
  这令得原振侠有意外的惊奇,因为发生在仲大雅身上的事,怪异莫名。仲家的上代,受过诅咒,要他家在六代之后──仲大雅的这一代,没有子女,从此绝后。
  那种听来阴风惨惨,十分可怕,血淋淋的诅咒,已经知道,是改变了一点生命遗传密码的结果。
  仲大雅努力要打破这种‘诅咒’,不惜以身犯险,使自己的生命遗传密码再起改变──这种改变,会使他变成原始人,但是也可以使原来不能生育子女的诅咒,得到破解!这一切,都是那两个‘无常’的能力所造成的。
  上次,两个无常又在原振侠住所中出现的时候,原振侠有几次,想问他们,仲大雅的结果会怎么样?可是由于他们忽然讨论到了生命的大奥秘,所以并没有机会,问及仲大雅的事!
  而现在,曹银雪隆著肚子,出现在门口,那说明,至少仲大雅有了生儿育女的能力!
  这自然值得代他高兴,可是,仲大雅是不是和那家渔民一样,全身都长出长毛呢?
  原振侠还没有先开口,曹银雪一看到原振侠,就陡地吸了一口气,出声道:‘原医生,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反问:‘我的脸色难看?不会吧?我的情绪很好,甚至十分轻松!’曹银雪仍然盯著原振侠看,目光十分柔和,那是一种大姐姐看著小弟弟的神情。虽然实际上,曹银雪的年纪,不见得会比原振侠大!
  她望著原振侠,缓缓摇著头:‘别自欺欺人!你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糟得多!’
  原振侠对这种温和的责备,感到了一股暖意。他笑著:‘或许你看错了,一桩十分重大的事,我已经有了决定,释然于怀,再也没有负担了!’
  可是曹银雪却十分固执:‘我看你是在自己骗自己,你的神情反映了你的内心世界,而你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你的决定是对的。那至少是无可奈何之中,一个下下之策的选择,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法!’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心头又泛起了一阵茫乱。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的决定,决不能说是上上之策,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但既然那是唯一的出路,也就无所谓上策下策之分了。
  原振侠无意和曹银雪争论下去,他挥了挥手:‘不讨论我的事,仲先生怎么了?’
  曹银雪叹了一声,神情十分忧郁。
  曾见过她在大海中大战三棘鱼、在船上和山猫搏斗的原振侠,真难想像这样豪爽出色的女中豪杰,也会有神情如此忧郁的时候!
  他侧身让了一让:‘是不是要进来坐一会?’曹银雪点了点头,挺著大肚子,走了进来。她腹部的隆胀,异乎寻常,原振侠问:‘双胞胎?’
  曹银雪吸了一口气:‘三胞胎!’
  原振侠‘啊’地一声:‘仲先生一定大喜若狂了!’曹银雪点头:‘一知道我有了身孕,他高兴得像是一个小孩子。可惜‥‥‥他看不到孩子出世──’
  原振侠吃了一惊,在那一刹那,他又自然而然,对生命有著与生俱来的看法。他张大了口,想问:‘他过世了?’可是却又问不出来。
  曹银雪又叹了一声:‘他开始变‥‥‥全身长出毛来,等我和他分开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原始人。他仅存的理智,是要我离开他,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替他传宗接代。他要我不可回去找他,自然,他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孩子──就算看到了,他也没有足够的智力,认出那是他的孩子!’
  原振侠有点骇然:‘他‥‥‥仲先生如今在甚么地方?’曹银雪道:‘先是回到了湖南他的家乡,后来,由于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是明显,我就带著他往深山躲,后来,进入神农架──’
  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神农架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据说,有类似原始人的毛人出没,仲大雅是不是可以在那里找到同类呢?
  曹银雪略顿了一顿:‘他变得十分适应于山野生活,乐不可支‥‥‥我在产后,还会去找他,只是不知道‥‥‥他会变成甚么样子!’
  曹银雪对仲大雅一往情深,说到这时,她泫然欲泪,神情凄惨。
  原振侠心中,不禁大是感叹。仲大雅和曹银雪年龄悬殊,可是感情极好,偏偏仲大雅的遭遇,又如此之奇!
  原振侠忙道:‘使人变成原始人,是由于生命的遗传密码起了改变,只要改回头,也就可以恢复正常──那两个外星人,最近才又和我见过,还会来找我。只要知道仲先生的下落,总有办法好想的!’
  曹银雪先是呆了一呆,双手紧握著原振侠的手,用力握著,连声道:‘如果能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和我,和我们的孩子,一家人不知能有多少快乐!’
  她说到这里,不可抑制地泪水直流,表达了她对生命的无限热爱。这种情形,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思潮起伏,竟不知是甚么滋味。
  曹银雪一面抹著泪,一面道:‘他还清醒的时候,叫我来找你,说你是最靠得住的医生,要你护理我‥‥‥直到我的孩子出世!’
  原振侠想不到曹银雪会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他呆了一呆,失声道:‘只怕我不能了!’
  尽管他并不急于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决不能拖上几个月之久。所以他的回答,对他自己来说,再自然也没有了。
  但是,听在曹银雪的耳中,却突兀之极!曹银雪显然深通人情世故,一听之下,鉴貌辨色,就知道有严重之极的事,发生在原振侠的身上!
  她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盯著原振侠看,看得原振侠心中有点慌乱。他逃开了她的视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淡:‘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妇产专科,医院有很多好的妇产科医生,我会托他们照顾你!’
  曹银雪一字一顿:‘原医生,你有甚么要紧的事要做?’原振侠支吾了一下:‘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曹银雪站了起来,她的身形一板高大。站了起来之后,她沉声道:‘看著我!’
  原振侠自然而然,向她望去,由于她身形高,所以原振侠在望向她的时候,要昂起头来。曹银雪的神情,十分庄严,她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声调沉重:‘这里,有三个新生命正在孕育成长。任何生命,都有自然而然成长,再尽繁衍新生命的责任。’原振侠想竭力令气氛变得轻松,他摊开双手:‘仲夫人,你怎么忽然向我上起课来了?’
  曹银雪的神情更严肃:‘原医生,我看得出你的心情极坏。
  心情极坏的人,会有一个十分愚蠢的想法,认为有一种行动,可以改变处境,只有最没有勇气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听得心直向下沉。曹银雪又道:‘我的三个孩子,可不想有一个没有勇气的教父!’原振侠大是讶异:‘仲夫人,你说甚么?’
  曹银雪说得郑重:‘是大雅告诉我的。有一次,你和他喝酒闲谈,两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大雅说他毕生的憾事,是没有儿女‥‥‥’
  原振侠一挥手:‘他就算不喝酒,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口边的。’
  曹银雪盯著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道:‘那时你就说:事情会有改变的,要是你有了儿女,我就当他们的教父!当时你们且曾击掌为誓,难道你忘了?’
  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一片惘然!
  他近日来,终日在醉乡之中,酒精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的记忆消失──做过甚么事,说过甚么话,有过甚么承诺,可以是一片空白,一点也不留下印象。
  他是不是曾对仲大雅作过这种承诺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可是曹银雪却又说得那么郑重,令得他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曹银雪扬了扬眉:‘如果你要说了话不算数,自然也可以的!’
  原振侠被曹银雪的话,激得霍然起立:‘孩子要多久才出世?’
  曹银雪道:‘预产期在一百二十九天之后!’原振侠一挥手:‘我就等著做孩子的教父,并且,尽量令孩子的父亲复原!’
  曹银雪十分高兴地点头,又十分有深意地望著原振侠:‘人生在世,不单是自己一个人,在自己的周围,还有许多人──很多人的生命,其实是联在一起的!只有极度自我中心的人,才会忽视这一点!’
  几句话虽然不致令原振侠汗流浃背,但是手心却也隐隐在冒冷汗!
  他强自镇定:‘我和你到医院去!’
  曹银雪摇头:‘不必了,我很壮健,而且,我身受的打击虽然大──我的丈夫成了原始人,这上下,可能已变成了猿人。可是我的生机十分旺盛,不但自己要好好地活著,而且还要孕育三个小生命,我会尽一切能力活下去,这才是生命的原意!’原振侠口唇颤动,发出了一些喃喃的声音──他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可是又不知说甚么才好!
  原振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曹银雪,已经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意,所以才有接二连三的话,每一句都刺中了他心底深处。
  曹银雪本来就给人以充满了活力的感觉,她对生命的阐释,又使原振侠的思绪,陷入了新的困境,所以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甚么!
  曹银雪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等你看到三个小生命出世的时候,你一定会十分高兴的。一百多天,很快就会过去!’
  原振侠茫然点头。曹银雪在离去的时候道:‘我相信,我出现在一个十分适当的时候!’
  这时候,原振侠思绪乱得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或是否定的反应。他只是机械地送曹银雪到了门口,曹银雪也没有再说甚么──她看出原振侠的情形,严重之极,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已经足以引起原振侠的深思,不必再多说。再多说下去,只有弄巧成拙,不会再起好的效果。
  原振侠甚至没有注意,曹银雪是怎样离去的。他思绪一片茫然,在他的眼前,彷彿浮现了一幅十分生动,可是却又荒谬之极的影像。
  他自然不是真的看到了甚么,而是他脑部的活动,组成了这样的画面。他看到一个身形高大,满身是长毛的原始人,正在山野之间跳跃欢呼。他的全身,都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生趣,他一手提著一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野兽,咧著嘴,在发出笑声,他的目的地,是一个生著一堆篝火的山洞。
  在篝火之旁,有一个乾草堆,草堆旁有一个身形高大,十分壮健的女人。草堆上,扎手扎脚,躺著三个甚胖的婴儿。
  那女人望著这三个婴儿在笑,那个浑身是毛的野人,蹦跳到了近前,把那只野兽向篝火堆上一扔,腾起了老高的火舌。火光映照著那三个初生的婴儿,像是粉红色的小胖精灵一样。在他们乌黑的眼睛中,也反映出窜高的火苗,像是象徵著在他们的体内,正开始燃烧起熊熊的生命之火。那是充满了希望的生命,虽然生命的前途绝不可测,可是生命的火焰,还是会一直燃烧下去!
  然后,原振侠又看到,那浑身是毛的野人,在乾草堆旁,蹲了下来。他甚至连脸上也长满了长毛,看来十分骇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露出了温柔之极的光芒。那种满是爱意的眼神,在那三个婴儿的身上不断流转,表达他对这三个婴儿的爱意──虽然他是一个原始人,可能只会发出吼叫声,根本不懂得甚么叫语言,可是他的眼神,比千句万句示爱的语言,更强烈地表达了他的心思。
  原振侠也看到那女人,不论是望著那三个婴儿,还是望向那野人的时候,都有一种叫人心酸的温柔。这种柔情,能令得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停止动作,来消受那种异样的感觉。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眼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是由于仲夫人刚才的一番话──生命是值得热爱,三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他是这三个小生命的教父。小生命的父亲已成了原始人,可是一样生活著,在享受著生命,他,为甚么会一再想到自杀?
  而且,好几次感到自杀可以带来解脱,准备付诸实行呢?
  原振侠知道,其中一定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却又发现不了!
  当他眼前的‘景像’逐渐变得模糊而渐渐消失之际,他的耳际,还恍惚听到那三个婴儿,所发出来的可爱的笑声。他感到极度的茫然,而且,一阵尖锐的头痛,开始袭来。那种实实在在的痛楚,令得他张大了口喘气,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站在门口。
  他转过身,回到了屋中,拔开酒瓶的瓶塞,向口中倒著酒。
  他的心底在嘶叫:不要再去想甚么,先让我休息一下,把问题留到明天再解决,好不好?明天是另外的一天,每个生命,在未曾结束之前,都有明天,这是生命该享的权利:留到明天再说!
  酒精再令脑部的活动,受到麻醉。原振侠本来思潮起伏,纠缠不已,复杂之极,可是也不消多久,他就甚么也不想了。
  他颓然倒在沙发上,手中的酒瓶在地毯上滚了开去。瓶中还剩下的半瓶酒,都流了出来,形成了一滩相当诡异的酒渍。
  原振侠确然可以将一切,都留到明天再说了。
  还记得这个故事一开始时,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对话吗?当时可能莫名其妙,但故事一直在发展,已经可以知道对话的两个人,老的叫老刀,少的叫小刀,他们的关系是父子。
  而老刀和小刀,都是一个神秘莫测,杀人手段百出,以杀人为目的,根本没有人性的杀手集团中的杀手。老刀是杀手集团的首脑,他的杀人理论是:最好的杀手,根本不必动手去杀人,而是要被杀的人自杀!
  证据确凿的自杀,永远不会有人去追究凶手,因为凶手就是死者自己。于是,真正的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这正是每一个杀手,努力要达成的目标:杀了人之后,完全不必担负任何责任。
  老刀显然在那两番对话之中,要小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要小刀,展示一下第一流杀手的本事,去令得一个人自杀。老刀指定的目标是原振侠医生,小刀接受了挑战,开始了他的行动。
  老刀和小刀的对话之后的若干天,又有了一番对话,对话的,还是老刀和小刀。
  老刀的语调,听来仍然是那么疲倦,彷彿了无生气。而小刀却有了改变,他好像失去了自信心,说起话来,不再那么肯定,而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和以前的小刀相比,一听就可以听出,在两次对话之间的那若干天中,他一定受了相当沉重的打击──打击可能是致命的,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巨大的改变!
  先开口的是老刀:‘怎么样?成功了没有?好像已过了许多天了。’
  ‘你‥‥‥没有说有期限的限制!’
  ‘别逃避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成功了没有?原振侠医生,你的目标,死了没有?如果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自杀的?’‘没‥‥‥有,原振侠‥‥‥该死的原振侠‥‥‥没有死!
  ’
  ‘那就是说,你失败了!’
  ‘没有!我不承认失败!’小刀的声音变得十分凄厉,而且在不住地喘气:‘我只是‥‥‥还没有成功!’‘嘿嘿!这是甚么样的诡辩!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能成功?’
  ‘能!能!当然能,事实是,我几乎成功了!’‘嘿嘿!几乎成功,就等于没有成功!’
  ‘我会成功的,他的情绪比以前更坏。我敢保证,他有好几次,不但想到自杀,而且‥‥‥就要付诸实行了!可是‥‥‥可是‥‥‥’
  ‘可是甚么?’
  ‘可是‥‥‥总有一点意外,使他迟一步才实行!’‘那么怕只是你的乐观估计吧!’
  ‘我‥‥‥’
  ‘你是一个失败的杀手,如果你有勇气,你就应该承认这一点!’
  ‘不!我不承认,这和勇气无关!我不是一个失败的杀手,原振侠,他迟早会死!’
  ‘迟早会死?嘿嘿!每一个人都迟早会死,你不是想等到他自然死亡吧!’
  ‘当然不是!’这时候的小刀,声音之中充满了狂乱,可知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
  ‘那就快点证明!’
  在老刀这句话之后,是小刀的相当长时间的喘息,而对话之中,有关原振侠的,告一段落。接下来老刀和小刀的对话,显然和原振侠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而且对话的内容,相当惊心动魄,所以还是有一听的价值。
  还是老刀先开口:‘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想在的情形,配不配做一个杀手!’
  ‘人‥‥‥总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杀手不能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会很快平复自己的情绪。’‘好了,我问你,美姬是怎么一回事?’
  ‘‥‥‥’
  ‘听到我的问题没有?’
  ‘听到了,美姬‥‥‥她‥‥‥我给了她一些任务,要她在我的行动中,起辅助的作用‥‥‥她‥‥‥’‘她没有成功,是不是?’
  ‘她‥‥‥她‥‥‥’
  ‘她杀了一个警察,她曾在原振侠的住所门外,想杀两个人而失手,她曾用她的本来面目,去色诱原振侠而失败。别以为我足不出户,就甚么也不知道──我甚么都知道,知道得比你多,多得多!’
  ‘是‥‥‥不过她已尽了力!’
  ‘对一个尽了力,而仍然不能成功的杀手,你的评价是甚么?’
  ‘是一个废物。’
  ‘如何处理一个活的废物?’
  ‘使之变成一个死的废物!’
  ‘好,就交给你处理!’
  ‘这‥‥‥这‥‥‥’
  ‘你有更好的主意?记得,千万先告诉我,别尝试阳奉阴违!’
  ‘这‥‥‥是不是可以把她交给我‥‥‥不再派任何任务给她‥‥‥不把她当杀手?’
  ‘你不把她当杀手,她仍然是杀手!’
  ‘她‥‥‥她‥‥‥’
  ‘她是那么美丽,是不是?’
  ‘是,我再也没有想到。一直都以为她面貌普通,再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么艳丽的!’
  ‘唉!你难道不知道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吗?她可以随时置你于死地!’
  ‘她在你身边也不止一天了,何以你没有危险?’‘唉,你根本不懂!你怎么能和我比?你甚至不是一个第一流的杀手!’
  ‘我会是!’
  ‘我坚持她必须处理,因为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是上帝,没有那么伟大!’
  ‘你不会失去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处理她。但是,照我自己的方法!’
  ‘嘿嘿嘿嘿!’
  这段对话,到这里结束,听起来,大有不欢而散的味道──老刀要小刀,把那个美丽的女杀手变成‘死的废物’,但小刀显然被女杀手惊人的美丽所迷惑,不肯那样做,达不了老刀旨意。
  奇怪的是,老刀竟然并不坚持!
  是不是老刀认为小刀也已无药可救,是废物,借女杀手的手来处理他呢?
  虽然说是父子,但是在杀手的心目中,怕只有生和死,哪里有甚么父或子!
  是不是这样,单是听这一段对话,暂时自然不能有任何结论。可是在事态以后的发展之中,就一定可以有进一步的了解!
  再听另一段对话。对话的两个人,一个是小刀,一个是美艳的女杀手美姬。
  先开口的是女杀手,声音十分动听(美女似乎都天生有动听的声音,要是没有动听的声音,就根本不能称之为美女),可是却十分焦切。
  ‘老头子怎么说?’
  ‘你的事,老头子都知道。他说你是一个失败的杀手,而一个失败的杀手,等于废物,要处理掉!’
  ‘你负责处理我?’
  ‘是!’
  ‘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留你在我的身边,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女奴,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
  女杀手连半秒钟的考虑也没有,就回答了小刀的问题,显然她知道,这是目前她保住性命的唯一方法。她在回答‘愿意’的时候,作了甚么样的媚态,不得而知,但光是听声音,就很令人心荡。
  ‘那么,先说说,你出手杀警察的原因。’
  ‘我要增加原振侠的内疚感,要他知道,那个年轻的警察,是由于他的过错而死的。加重他的内疚感,可以使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哼!显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不,不!你不能那么说。要不是有那两个戴高帽子的人出现,可能已经成功了!’
  ‘那两个戴高帽子的人是甚么人?何以你向他们出手,竟然会失手?’
  ‘我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我用匕首划向他们的咽喉,我出手快如闪电,我准备令他们陈尸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使原振侠见到了之后,更加觉得自己留在世上,只有不断害人。谁知道这两个人的颈际,有著金属防护套,所以我失手了!’‘失手的杀手──所以你后来就放弃了匕首,改用你原始的武器!’
  ‘是,可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我还是失败了!而且,根本不知道失败的原因!’
  ‘你失败的原因,是你喜欢了原振侠,你根本就不想杀他!
  ’
  ‘不,不!我不能杀他,是你说的,要他自杀!’‘你是不想他死!’
  ‘不,不!我想他死,我要他死!你只要收回你的成命,我可以令他死,让他受尽折磨而死。我恨他!我太恨他了!’女杀手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绝不可爱,相反地,那种咬牙切齿的声音,听了令人不寒而栗。可知她心中对原振侠的恨意之深,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太恨他了!
  ‘我一定要令他自杀,而且我会成功!’
  ‘的确是快成功了,要不是那个孕妇的突然出现,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孕妇,甚么孕妇?你怎么不向我报告?’
  ‘我哪有机会?你一见到我‥‥‥就疯狂得如同一头野兽,接著又被老头子叫了去。现在我不就向你报告那孕妇的事了吗?
  ’
  ‘好,说详细一些!’
  ‘那孕妇身形高大壮健,是原振侠的旧相识,见了原振侠之后,说了一些话,我都不是很懂。那孕妇竟然说,她的丈夫是一个原始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知道?说下去!’
  ‘孕妇看出原振侠的情形非常差,就鼓励原振侠好好活下去,原振侠不是很接受。可是后来,孕妇说原振侠曾答应过,做她三个孩子的教父──’
  ‘等一等,怎么忽然是三个孩子?’
  ‘那孕妇怀的是三胞胎!’
  ‘乱七八糟,甚么怪事都有!’
  ‘原振侠答应了,而三个孩子,要在一百二十几天之后才出世。所以在这段时间内,看来原振侠不会了结自己的生命!’小刀的反应,是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怒吼声,持续了二十几下。然后,他才再开口说话。
  ‘你可知道,你要洗脱失败的杀手的身分,应该做些甚么?
  ’
  ‘请你告诉我,我是女奴,你是主人。’
  ‘第一,你要杀死那两个‥‥‥戴高帽的人。他们活著,就是你的耻辱!’
  ‘这容易,他们绝不会全身都有金属防护罩。’‘其次,要令那孕妇的三个孩子,再也不会有出世的机会!
  ’
  ‘这也容易,我这就去进行。’
  ‘过一小时再去进行如何?’
  ‘主人的命令,女奴绝对遵行!’
  小刀和女杀手美姬之间的对话,到此又告一段落。从这番对话之中,可以知道,小刀对于执行原振侠自杀的任务,锲而不舍。而且,不惜一切手段,甚至要女杀手,去杀死怀了三个孩子的孕妇!
  而女杀手知道,自己如果摆脱不了‘失败的杀手’的身分,下场一定不妙。所以她会更冷血、更疯狂地去杀人,不顾一切地用杀人来逼原振侠自杀!
  这些情由,当时原振侠都不知道。当他一手不住敲著头──他头痛欲裂,一路走进医院的时候,迎面遇到,想和他打招呼的人,都张大了口,可是却出不了声。因为原振侠的脸色和神情,都太可怕了!
  原振侠先吞下了过量的止痛药,才来到了妇产科病房所在的那一层。
  原振侠才一出电梯,就遇上了妇产科的主治医生。原振侠哑著嗓子问:‘有一个孕妇,名字是曹银雪,她的情形怎么样?’主治医生和原振侠十分熟,他先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望了原振侠一会。直到原振侠用力挥了三次手,他才道:‘好极了,看来别说是三胞胎,就算是六胞胎,也难不倒她。很少看到健康情形如此良好的孕妇!’
  原振侠问:‘她的病房──’
  主治医生伸手指了一指:‘其实她根本不需要住院。可是她却表示,她的丈夫要她千万小心,所以她要在医院里,以防万一!’
  原振侠‘嗯’地一声,迳自向曹银雪的病房走去。这时,有一个护士,推著一架放药的车,自走廊的转角处,走了过来,在原振侠的身边走了过去──这是医院中最常见的现象,谁也不会多加注意,原振侠只是觉得,这个护士的步子太快了一些。
  同时,又有两个医生走过来,看到了原振侠,两人都摇头,劝原振侠:‘原,别喝太多的酒!’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看到那个护士,已进了曹银雪的病房。
  就在那一刹那,原振侠的心头,陡然一震──这女护士的背影太熟悉了!虽然护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也掩饰不了那护士美妙之极的身材!
  他一定曾在甚么时候,看到过这种美妙的女人身体过!
  他挥著手,格开了正在和他寒暄的两个同事,向前走去。只走了一步,那护士已经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也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发现,那间病房,正是曹银雪的病房!
  原振侠知道,一定有甚么事会发生了!他加快脚步,直到他来到了病房的门口,他才陡然想了起来:女杀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是她,那个女杀手,扮成了医院的女护士!
  女杀手进曹银雪的病房去干甚么?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一种双重的寒意。一重是为曹银雪的安危而担心,另一重,是他在刹那之间,感到自己像是一种瘟疫一样,和自己有过接触的人,都会遭到不幸!
  这时,他刚好在病房的门口,门紧闭著。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惊呼声来──照说,原振侠绝不是这样惊惶失措的人,可是这时,他已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如果不叫喊,可能使他整个人都爆裂了开来。
  他的惊呼声,自然引起走廊中几个人的注意。如果是别人在叫嚷,一定会引得听到的人,向他奔过来,问他为甚么。
  可是,当几个人看到叫喊的是原振侠医生时,却都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因为原振侠是一个传奇人物,而且大家都知道,他近来的举止有点失常,而且也没有甚么人可以帮得了他。所以都只是无可奈何地摇著头,而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原振侠在惊叫了一声之后,眼前有一个极短暂时间的发黑,然后,他疾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自然立即看清了病房中的情形。他不禁呆住了,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再也出不了声!
  他看到的是,曹银雪坐在床上,看样子,女杀手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书。因为有一本书,还在她的身上。
  那女杀手──这时看来,是很陌生而又十分普通的一个年轻女人,自然是女杀手的另一种化装──手中握著那柄原振侠十分熟悉的匕首,可是她的手,却僵在半空,没能刺下去。
  女杀手的匕首不能刺下去的原因,简单之极,因为曹银雪的五只手指,抓住了她握匕首的手腕。五只强有力的手指,像是铁箍一样,拖住了女杀手的手腕,令得女杀手,非但这一只握著匕首的手,不能动弹丝毫,而且,连全身,也像是僵了一样!
  原振侠是武术的大会家,自然一眼就看出,曹银雪必然也是武术的顶级高手──这一出手,就制住了女杀手的脉门,令她全身动弹不得。
  而女杀手的脸容,虽然经过化装,也难以掩饰她那种如见鬼魅,惊骇欲绝的神情!
  原振侠看到曹银雪并无危险,反倒用十分讶异的眼光,望著女杀手。他先吁了一口气,极快地走过去,一伸手,先从女杀手的手中,把那柄匕首,取了下来。
  女杀手的身子,这时才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显然刚才,她出手之后,所发生的事,根本把她吓呆了!
  曹银雪并不松开手,只是用奇怪的神情问原振侠:‘这护士要杀我,为甚么?’
  原振侠忙道:‘她不是护士,她是一个杀手!’曹银雪的神情更奇:‘杀手?杀手为甚么要杀我?’原振侠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来。
  曹银雪望向女杀手,目光变得十分凌厉。这时,女杀手抖得更是剧烈,自她的喉间,发出了惊怖欲绝的呻吟声。曹银雪看来心肠十分好,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女杀手身子一软,倒向地上。
  她在倒向地上之后,立时挣扎著,变成跪在地上,低下了头,全身都在发抖,汗水淋漓,甚至一滴一滴,落到了地板上。
  曹银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照她这副德性,怎么能做杀手?’
  原振侠叹了一声:‘仲夫人,她是一个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我亲眼见过她杀人。她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你,才变成这副德性的!’
  当原振侠说到‘她运气不好’的时候,想起这个女杀手的运气,岂止不好,简直是差之极矣!先是遇到了他,大名鼎鼎、身手过人的原振侠医生;接著,又向两个外星人出手;如今,又遇上了仲大雅夫人,女中豪杰曹银雪!
  当杀手当成这样子,岂不是倒霉之极?
  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忍不住大笑的冲动,他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的大笑声中,女杀手缓缓抬起头来,她脸上满是汗珠,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陡然止住了笑声。令得原振侠再也笑不出来的,是女杀手那种绝望的神情──她的神情相当平静,可是她的眼神,那种绝望的眼神,令得原振侠心悸!
  女杀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动作十分缓慢,站起了身子来。
  曹银雪摇了摇头,对那女杀手道:‘你为甚么要杀我?受了甚么人的指使?你年纪轻轻‥‥‥’
  她才说到这里,女杀手陡然叫了一声,伸手向原振侠一指,声音凄厉:‘是他,是他指使我来杀你!’
  曹银雪一呆,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孩子在胡说八道甚么!
  ’
  原振侠沉声道:‘她不是小孩子,是一个女杀手,不过是倒霉透顶的女杀手!像她这样的女杀手,根本只是一个废物,最没有用的废物!’
  女杀手总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面肉抽搐,样子看来可怕之极。只见她手向上扬了起来,一面还在剧烈地发著抖,手上的那枚戒指,发出了轻微的‘啪’的一声响,有一枚尖刺,弹了出来。
  原振侠疾声叫:‘刺上有毒!’
  女杀手这时,离曹银雪还十分近。原振侠虽然知道曹银雪有极高的武术造诣,但是她不知道刺上有毒,只怕也会吃亏,所以才出言提醒。
  女杀手扬起手来之后,手在半空中略停了一停,自喉际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声音,双眼陡然向上一翻,竟然把那枚有刺的戒指,向著自己的额头,疾刺而出!
  原振侠离她远,一见这种情形,发出了‘唧’的一声响,想出手阻止,已自不及──其实,原振侠若是真的要阻止,还是可以采取行动的。可是他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的是:这个女杀手不知杀过多少人,她如今要自己结束自己的性命,又何必出手阻止?就这么一个犹豫间,他就只是叫了一声,没有出手。
  可是半躺在床上的曹银雪却出了手,她也不去抓女杀手的手腕,只是伸指一弹,恰好弹在她手肘际的麻筋上。一弹之下,女杀手臂上的力道全失,戒指上的尖刺,离她的额头,还不到一公分,便再也难以移动,手臂就软软地垂了下来。
  曹银雪这才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把她的戒指脱了下来,摇著头,口中发出‘啧啧’的声响:‘怎么年纪轻轻就不想活了?’
  女杀手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喉际发出十分难听的‘咯咯’声。她这时的情形,和她摆出诱人之极的姿态,活色生香的情形,完全是一天一地。
  原振侠冷冷地道:‘仲夫人,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
  她要自杀,你何必出手阻止?况且,她有心寻死,你阻得了一次,又如何阻得了第二次?’
  曹银雪用责怪的眼光,望向原振侠:‘原医生,不要再刺激她了!’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说,是谁叫你来害仲夫人的!’女杀手低下头去,又有大滴的汗水落下来。原振侠以为自己的问题,必然不会有答案,只是姑且问一问而已。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女杀手的声音还在发颤,就有了回答:‘小刀!’曹银雪不知‘小刀’是甚么人,用询问的眼色,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解释了一句:‘小刀也是一个杀手──杀手集团首脑老刀的儿子!’
  曹银雪更是诧异:‘我和杀手集团向无瓜葛,为甚么要杀我?’
  女杀手仍然低著头,而且越来越低,她的声音也更加发颤:
  ‘因为你救了原振侠!’
  曹银雪先是一怔,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可是她立时想起在原振侠的寓所中,见到原振侠的情形,心中不禁一凛。她的反应十分快,立时道:‘我没有救过原医生,原医生也不需要别人救他,他完全能处理自己的事!’原振侠感到胸口有一股重压,那股重压,令得他有气都喘不过来之感。他张大了口,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知道女杀手所说的是事实,曹银雪的确救了他──要不是昨天晚上,一拉开门来,曹银雪恰好出现在门口的话,他这上下,是不是还是一个活人,就大可怀疑!因为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甚至有抛弃了一切包袱的轻松感,决定了自杀,而且连自杀的方式,都拣好了!
  他不能否认女杀手的话,可是他还是有疑问:‘小刀为甚么那样想杀死我?’
  女杀手仍然垂著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你死,并不知道为甚么。’
  女杀手这时说的是‘小刀要你死’,而不是‘小刀要杀你’,这两句话,听来差不多,但其实大有分别。不过原振侠当时,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自杀阴谋’真相大白,原振侠才省起了其间的分别。
  原振侠沉声道:‘我再放过你一次,可是你要替我传一句话!’
  女杀手抬起头,向原振侠望去,目光散乱,看来精神状态坏到了极点。
  原振侠一字一顿:‘安排一次我和小刀,或老刀,或两个人一起的会面!告诉他们,我要问他们,为甚么要杀我,快去!’女杀手吸了一口气,身子已不再发抖──她仍然木然而立了好一会,才缓缓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曹银雪扬起手中的戒指来,像是想还给她,可是给原振侠一个手势阻止了。
  这时,那女杀手的行动,看来像是梦游病患者一样,摇晃著走了出去,也没有把门关上。曹银雪压低了声音:‘这姑娘的情形很不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要是你是一个普通的孕妇,早已死在她的毒匕首之下了!’
  曹银雪示意原振侠把门关上,原振侠转过身来:‘杀手集团迁怒于你,你要千万小心才好,我会请警方派人来保护你!’曹银雪对自身的安危,好像并不在意,只是定定地看著原振侠。
  原振侠给她看得偏过头去,她才道:‘杀手集团迁怒于我的理由,是不是成立?’
  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叹了一声。他虽然没说甚么,可是已经默认了!曹银雪大是激动:‘何致于要出这样的下策?
  ’
  反倒是原振侠,看来十分平静。他双手一摊:‘一切已到了尽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曹银雪勃然大怒,伸手重重一掌拍在床边的柜子上,发出砰然巨响。她竟然口出恶言:‘你他妈的放甚么屁!连老婆都没娶,怎么叫一切都到了尽头!’
  曹银雪突然发怒,颇出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也不生气,反倒像是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一样。他想到曹银雪,虽然接受过极现代化的高深教育,可是思想观念,却古老之极,和一千年之前,中国北方农村的观念一样。以为一个人一生,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他想到这一点,觉得事情十分滑稽,便自然而然,耸肩微笑。
  曹银雪看到原振侠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大惊──原振侠要是愁眉苦脸,凄惶不安,那事情虽然糟糕,可是还未曾达到最严重的地步。可是这时,原振侠看来若无其事,只是在他的眼神之中,隐藏著难以形容的失落,这就表示他已经有了决定,只不过暂时,还没有付诸实行而已!
  曹银雪闷哼一声:‘你在笑甚么?笑我的观念太古老,是不是?以为人生在世,不单是娶妻生子那么简单是不是?你可曾想过,这种古老而简单的观念,正是生命的意义!不凭这种观念,生命如何得以延续?’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呆了半晌──她的话无可辩驳,生命的最原始的意义,就是要使生命不断地延续下去。不管是最高级的生命,如灵长类的人,或是低级的生命,如水中的小海藻,都不能例外!
  原振侠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又摊了摊手。不过这一次,他眉心打结,并没有笑,这表示他至少会就这个问题思索。
  曹银雪长叹了一声:‘小伙子!’
  她并没有说甚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原振侠才好。原振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一类型的人,有了烦恼,也就没有甚么外来的力量可以帮他──讲道理,他懂得比谁都多,旁人怎么讲?
  反倒是生性愚鲁的人,有旁人开解劝慰,问题容易解决。
  所以曹银雪叫了一声之后,并没有再说甚么,而脸上则充满了关切之情。
  这一点,叫原振侠的心中,感动不已。因为曹银雪自己的事,已经够烦的了,居然还对他表示了那样的关切。这种侠意,就很难在现代人的身上找到!
  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只等那两个“无常”再出现,我一定请他们去帮助仲先生,把他返祖退化的生命密码,更改过来。’
  曹银雪换了一丝狂喜的神情,然后又叹了一声:‘自然再好不过,但就算不能成功,有这三个小生命,我也会和他过得很开心。’
  原振侠想起,自己想像过的‘原始人一家欢乐图’中的情景,也知道曹银雪作坏打算,是很实在的事。可是,那只是‘坏打算’,并不是‘最坏的打算’──最坏的可能,是仲大雅变成了原始人之后,‘退化现象’仍然不停止,那么他就会变成一个猿人‥‥‥猿‥‥‥一直退化下去,甚至变成原始生物!
  原振侠当然不会把自己想到的这一点说出来。曹银雪再叹了一声:‘小伙子,你自己多保重。事实上,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不能毁灭你;也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不能救你!’原振侠笑了笑:‘谢谢!’
  他来的时候,头痛欲裂,经过了那一连串的事件之后,头痛也好了。他离开了病房,到了办公室,用电话和警方联络,请警方派人来保护曹银雪,因为杀手集团,要向她下手。
  他本来还想说,杀手集团的主要人物,小刀,甚至老刀,都可能在本城。可是他结果却没有说,他要约会这两个杀手,要自己处理这件事。
  他在办公室停留了大约一小时,又喝了大约半瓶酒。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推开,那个高级警官,脸色十分难看地走了进来。
  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高级警官坐下之后,竟然伸手取过酒瓶来,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问:‘过去一小时,你在哪里?’
  原振侠笑了一下:‘好像是有甚么事发生了,我需要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高级警官盯著原振侠,看了三五秒,显然是在等原振侠的回答。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高级警官又问:‘有证人吗?’
  原振侠闷哼一声:‘发生了甚么严重罪案?’高级警官叹了一声:‘那个女杀手──从你住所的天台上跌下来,落地之后,几乎立刻死亡!’
  原振侠霍然起立,叫:‘不可能!’
  高级警官瞪大了眼,望著原振侠,显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疾声问:‘她死的时候,是甚么相貌?’高级警官有被戏弄的恼怒:‘甚么相貌?当然就是她的相貌,你和我都知道她是甚么相貌!她曾在众目睽睽之下,鲜蹦活跳地骂你‥‥‥要杀你‥‥‥’
  原振侠摇了摇头:‘那又怎么样?告诉你,这个女杀手,一小时多之前,还在医院出现,想要有谋杀行动而被制止了‥‥‥’
  高级警官皱起了眉:‘甚么意思?你是在暗示,你曾制服了这个女杀手,可是却没有通知警方?’
  原振侠呆了一呆。当时发生在曹银雪病房中的事,是如此突然,原振侠和曹银雪两人,都未曾想到,应该把这个女杀手交给警方处理。而是任由这个倒霉透顶,失败到了极点的女杀手,自行离去!
  对原振侠来说,这样做,自然没有甚么不对。他在天马行空,不受任何世俗规范约束的境界中生活,自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则。可是在警官的立场来说,他这样轻易就放走了一个女杀手,事情就十分突兀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当时的情形十分特殊,所以并没有通知警方──重要的是,这女杀手的容颜,十分美丽,可是她一直化装成十分普通的相貌在活动──不久之前她出现在医院,是化装成另一个相貌,不是我们曾经看到过的那个样子!’事情听起来相当复杂,但是作为一个高级警官,自然有一定的分析理解能力,所以他也立即明白了。他闷哼了一声:‘赶到现场的法医,也发现了这一点。那并不是不可能,她可以去掉一个化装,换上她原来常用的化装‥‥‥’
  原振侠笑了一下:‘死也要拣样子?我不明白她的死,和我有甚么关系?’
  高级警官直视著原振侠:‘刚才我说了,她落地之后,几乎是立刻死亡的!’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拿起了酒瓶来。他感觉得到,又有一个阴谋的网,正在向他罩下来!
  可是他拿起了酒瓶之后,却并没有喝酒,而是十分困难,可是相当坚决地把酒瓶放了下来──他要和这个阴谋对抗,那就需要保持清醒!
  他缓缓地问:‘她临死之前,说了些甚么?’高级警官神情严肃:‘落地时,恰好有两个人下车,走向建筑物,死者几乎没有压中他们。这两个人都是医生,立即检查坠楼者,坠楼者指著上面,只说了一句话,就断了气!’原振侠已经完全可以料到,那女杀手临死之前,所说的那句是甚么话。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那太像是电影中的情节了!’
  高级警官沉声道:‘她指控你!她说的是:原振侠推我下来──’
  原振侠听了,全然无动于衷,像是事情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
  高级警官继续道:‘警方人员在十分钟之后赶到,我在三十分钟前赶到。由于找不到你,所以我仍自行进入了你的住所!’原振侠发出了十分不满意的闷哼声,可是他也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警方的行动,可以谅解。
  高级警官又道:‘那时,所有的有关警方人员,全都来了──我的意思是,在一宗命案发生之后,应该来的人全来了!’原振侠冷笑:‘我不知道你说话,那么喜欢转弯抹角,你究竟想说明甚么?’
  高级警官盯著原振侠:‘证据搜集人员,在你的住所中,找到了大量的女死者的指纹!’
  原振侠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他感到那张阴谋之网的网口,正在收紧。而自己在网中,作为网中之物!
  那种情形,令得他感到厌恶之极。可是,他却无法向高级警官,作出有条理的解释。他心情极坏,十分疲倦,根本不想多说话。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他也懒得去说明白,何况这件事情是那么复杂!
  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怎会有精力,去复述女杀手躲在他的住所,向他进行色诱的情形?
  而且,就算详细说了,人家会相信吗?又有甚么作用?所以,原振侠只是缓缓地挥了挥手,连一句话也懒得说。
  高级警官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而你在过去一小时,又无法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明,所以,警方有权要求你协助调查!’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所谓‘协助调查’,那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以他如今的精神状态,他无法应付任何麻烦!
  他吸了一口气,十分努力,才为自己作了一句软弱无力的辩白:‘我一直在这里喝酒,我没有推甚么人下楼,那女杀手是自杀的!’
  高级警官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信:‘一个杀手‥‥‥会自杀?’
  原振侠不想再解释,伸直了身子,把头仰起来,靠在椅背上。高级警官道:‘原医生,只怕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得和我们一起到警局去──这不算是正式的扣押,但如果你不合作,我会拘捕你!’
  原振侠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十分明确地感到,网口又收紧了一步!
  他是那么疲倦,根本无法,也不想去和那张无形的‘网’作抗争!
  刚才,他曾有一度,想保持清醒,去抗争,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这时,他只感到心灰意冷:何必呢?不知要化多少精力,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何必那么辛苦?
  他闭上眼,那女杀手摆出诱人的姿态、活色生香的情形,又在眼前浮现──那女杀手竟然会自杀,她竟然会有那样坚决的决定!
  一个彻底失败了的女杀手,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也曾有过同样的决定,可是却并没有付诸实行──是不是他,反倒不如一个失败的女杀手?
  本来就已经觉得人生一点趣味也没有,现在还面对谋杀的指控,使得本来已经无趣的生活,变得更是麻烦之至──这样的生活,还有甚么意思?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些时,他的脑中,只是一阵又一阵地‘嗡嗡’作响,彷彿高级警官又说了些甚么,可是他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他一面大口喘著气,一面大口喝著酒。看上去,像是所有的,在视线范围内的东西,不是上下颠倒,就是在急速地旋转,而且,逐渐由清楚变得模糊。终于,变成了甚么也不是,只是浑浑沌沌地一大团,而仍然在旋转著。
  他像是依稀听到了有人在叫,不止一个人,可是他也没有能力分辨是多少人在叫,和在叫些甚么。他甚至连自己的身子是站著、坐著还是跌倒了都不知道,只是在感觉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
  曾有人说过:酒是最忠实的,原因是不论甚么人,只要喝多了酒,就一定会醉的。
  原振侠又一次醉了──他在三分钟的时间之内,就灌了大半瓶酒下去。酒精在他的体内,和他的血混合,通过血液的循环,直输入他的脑部,使他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而把控制权让给了酒精!
  所以,高级警官最后的一番话,他并没有听进去。
  高级警官先叹了一声,才道:‘原医生,我也相信你不会杀人,是不是女杀手又想对你下手,在纠缠之中,你推她下去?还是另有别情‥‥‥由于死者的身分十分神秘,完全没有她的资料,所以事情可以作有限度的拖延,不过总不能不处理‥‥‥这样吧,原医生,给你二十四小时去考虑一下──’高级警官讲到这里,已经被忽然发生的事,吓得再也说不下去。
  他看到原振侠的身子,陡然向前一冲,自他所坐的椅子上,跌了下来。跌在地上之后,他双手在地上抓著,也不知道他想抓些甚么在手。然后,他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开始滚动,滚到了一角,就此一动不动。
  高级警官足足呆了好几分钟,才忍不住高声大叫了起来──他一叫,自然惊动了医院中的人。
  这以后的事情,原振侠要等酒醒了才知道。现代医学虽然很进步,但是醉酒的人,除了依靠本身肝脏所分泌的‘酒精去氢酵素’去化解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消除进入体内的酒精。
  只有在肝脏进行了高度的努力之后,醉酒的人才会醒。原振侠虽然如此出众,可是在这一点上,他也不能例外。而以他那晚的情景来看,不论他的肝脏多么努力,他至少要有六小时以上,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之中!
  在这段时间之中,又有一段对话。
  对话的两人,一个是老刀,一个是小刀──这两个人,至今为止,还未曾正式出场。可是整个故事,是由他们的对话引起的。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话,在整个故事的发展之中,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这一次对话之中,老刀的声音和过去的两次,全然不同。不但声音嘹亮,而且又发出轰笑声,听来不觉得疲倦,反倒有高度的兴奋。
  而另一方面,小刀的声音,倒有点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情形比上一次更差!
  一开始,是老刀呵呵的笑声:‘美姬跳楼自杀了,你一定也知道了?’
  ‘是,知道了。真‥‥‥可惜‥‥‥她是那么一个出色的美人儿!’
  ‘哼,算是你的运气!你知道,要是被她缠上了,要摆脱她有多么困难?你自然知道,我曾派人杀她,可是没有成功!’‘是,我知道,其实‥‥‥’
  ‘其实,我第一次安排不好,这次才成功!记得我告诉过你,最精采的杀人方法,是要令被杀者自杀?’‘你‥‥‥你促使美姬自杀?’
  ‘哈哈,我认为向你示范了一次最佳的杀人方法,你怎么不心领神会?要你去设法令原振侠自杀,你必然要她帮助你。哈哈!要原振侠自杀,那谈何容易!她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在失败的打击之下,她除了自杀之外,难道真的一辈子做你的女奴?’
  ‘你‥‥‥甚么都知道?’
  ‘我当然甚么都知道,因为都是我安排的!我不叫你去对付原振侠,你就不会去找她帮助,她也不会遭到接二连三的失败,自然也不会自杀──她要是不自杀的话,要除去她,还真的不容易!瞧,我现在多么轻松,我除去了一个最大的威胁!’‘你‥‥‥你根本不想杀死原振侠!一切只是你的圈套,你这老‥‥‥老‥‥‥’
  ‘嘻,别口出恶言,原振侠的死活,和我无关,可是和你,却有莫大的关系。你曾亲口说可以令他自杀,只有你成功了,才能证明你是一个第一流的杀手。死的是甚么人,没有关系,只要是本来不会自杀的人,忽然自杀了就好。如果你认为无法对付原振侠,要不要试试别人?嗯‥‥‥年轻人怎么样?听说年轻人的妻子,黑纱公主,是世上第一美女!’
  小刀没有说话,他只是发出了一个愤怒之极的吼叫。老刀的话,分明是对他的极度鄙视!
  ‘哈哈,为甚么这样沉不住气?其实,美姬的死,对你很有帮助,失败的人必须死!’
  ‘我还没有失败!’
  ‘不是说你,是说原振侠!原振侠的心情既然如此之坏,他自然是一个失败者,让原振侠知道失败者必须死,这一点十分重要!’
  ‘他早就应该知道!可是他并不付诸实行!’‘催化他,使他早日付诸实行,这是你的任务──我已经帮了你一大把了,余下要看你的了。你完成了这件事之后,对自己的能力,就会充满信心。这一点十分重要,只有充满自信心的人,才能取得崇高的江湖地位!’
  ‘我有信心!我有信心!’
  ‘为了你自己的前途,你必须努力,要不然,你只好到乡下去种菜!古代,大军出发征战,为了使全军上下都充满信心,都有“祭旗”的行为,杀一个人作牺牲。被当作牺牲的,要是出色的敌方勇士,这才能鼓舞军心。我替你选择了原振侠,这是你建立江湖地位的千载良机!你却为了一个女人的死,垂头丧气!’‘‥‥‥’
  ‘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那就好,我知道你的努力,其实已有相当成绩,可不要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在一开始的时候,老刀和小刀还有些对立的情绪,可是说到后来,却越来越是合拍。老刀的话中,表示了他希望小刀争取到崇高的江湖地位!
  确然,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原振侠医生,如果忽然自杀了,那自然是轰动江湖的大新闻。而如果知道,这竟然是一个杀手,完成了他成功的杀人任务,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杀手会被江湖上,推崇为顶尖的杀手──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根本是没有甚么道德标准和原则,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以成败为准!
  老刀又拿牺牲祭旗来作比喻。虽然他替小刀选择了原振侠作为祭旗,实行起来会相当困难,但如果获得了成功,那是非同小可的成就,和随随便便拣一个普通人,自然大不相同。
  而且,老刀也真正想小刀,成为第一流顶尖的杀手。他在事先,一定曾对原振侠的近况,作过详细的调查,知道他的精神状态极差,这才有机可趁。不然,十个老刀再加上十个小刀,也不能完成任务!
  而小刀对老刀的话,显然也心领神会了。
  所以,在那段对话之后,沉默了几分钟,又有了一段对话。
  先开口的是小刀,声音已相当平稳。
  ‘美姬在自杀之前,曾传了原振侠的一句话:希望能和你或我,或我们见面,是不是要答应他?’
  ‘嗯‥‥‥我就不便见面了,你很可以去见他一下。见面‥‥‥采用甚么方式,当然由你来决定,原则是,必须能够叫他加速了结他自己的生命!’
  ‘我会去进行──美姬在自杀前,还更换了化装,这才特地到原振侠的住所前跳楼的!真不明白,她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杀手,怎么连一个孕妇都对付不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出手?’小刀最后这一句话,是喃喃自语,并不是他真的把问题提出来问老刀,所以老刀并没有反应。
  老刀只是道:‘一个人如果答应替新生婴儿作教父,那会激发他的生趣,对你是一个大妨碍!’
  ‘可是美姬的死,会给他惹来很大的麻烦,警方会控他谋杀。美姬由于恨他切骨,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说是原振侠推她下去的!’
  ‘真可怕,这个女人,是不是?’
  ‘你更可怕!’
  ‘哈哈,我老了!我只希望,你比我更可怕!’‘听说现在警方还在盘查原振侠,我趁这时候,去把那大肚子女人结果了吧──当然不必用最高级的方法,用普通的方法好了!’
  ‘我没有意见!’
  以上的这一段对话,十分惊心动魄,如果有关人等知道了,自然不免出一些冷汗。
  可是,有关的人,曹银雪和原振侠,根本不知道。
  原振侠醉得不省人事,高级警官和医院高层联络。半小时之后,院长赶来,看到缩在一角的原振侠,连连摇头,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又翻开了他的眼皮看了一看,顿足道:‘严重的酒精中毒!唉,你们警方说甚么?他涉嫌谋杀?’高级警官说话用词,十分小心:‘他极有可能,和一个身分神秘之极,曾谋杀过一个警员的女杀手的死亡有关──那女杀手临死,还经过精巧的化装!’
  院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振侠绝不会杀人!’高级警官摊了摊手:‘可是他拒绝和警方合作──他显然对生命‥‥‥没有热情,甚至不想为自己辩护!’院长又连连叹息:‘不论怎样,都先等他醒了再说。把他移到病房去,看看人工呕吐,是不是可以令他的情形改善一些──唉,不必了,他精神已经够痛苦,不必再增加他肉体上的苦痛了!’
  院长召来了医生护士和职工,把原振侠移上了病床,送进了一间病房。高级警官派了两个警官和两个警员,在病房内外看守。
  高级警官对院长道:‘应该把他送到警方的羁留病房,可是我不那么做。但他必须接受警方的监视,不能随便离开病房!’院长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原振侠躺在病床上,不时发出可怕的吼叫声,神情痛苦莫名。可是情形正如曹银雪所说那样:谁也帮不了他!
  这一切,在产妇房中的曹银雪,都不知道。
  在原振侠离开之后,曹银雪并没有多想,为甚么会有女杀手来杀自己?她只是在为原振侠的情形担心。
  以她丰富的人生经验,以她的熟谙人情世故,她看出,原振侠的情绪低落,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可能是受了甚么打击,因而情绪开始低落。
  在这时候,情形如果有改善,自然,那就只是一时之间的情绪波动,是人生历程中的一个小插曲。几乎任何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足为奇。
  可是原振侠却并没能轻松地跨越这一步──也许是没有人安慰他、劝说他──谁会想到大名鼎鼎的原振侠医生,会在情绪上需要帮助呢?原振侠不是没有朋友,可是一开始,原振侠就采取了错误的步骤,他在巫师岛上幽居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之中,他根本没有和任何人接触。在思绪上得不到和别人的交流,就容易进入牛角尖,越来越是想不通!
  也有可能,原振侠的性格,十分坚韧,在困难之前,从来也不屈服──这一点,在他过去的经历之中,已经可以得到肯定。
  他的一生,直到了玛仙被‘血魇法’反噬为止,都是一帆风顺,无往而不利的。也正因为这样,一下严重的挫折,才最致命。这就像一个平日从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十分严重一样。
  曹银雪在第一次见到原振侠的时候,就感到他精神十分忧郁──当时,曹银雪已赢得了四周围啧啧称奇的目光,可是原振侠却由于精神恍惚,而恍若无睹。要仲大雅把曹银雪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才看到这个十分出色的女性!
  后来,原振侠也把玛仙、黄绢、白化星人李固和他自己之间,错综复杂之极的事,讲述过给曹银雪听,所以曹银雪知道他精神忧郁的由来。
  这时,曹银雪叹了一声。她在想:当时就鼓励原振侠,情形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一想到这一点,曹银雪不禁倏然而惊,她想到了一点:会不会有人在‘趁火打劫’,在原振侠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加害他,使他的情绪更低落?
  她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如果有人在这样做,目的是甚么呢?
  她紧蹙著眉,很想立刻去找原振侠,好好再和他说一说。她已经拿起了电话来,可是又放了下去,因为她又想到,原振侠答应做她三个孩子的教父,一定不会在这个时期,再有甚么蠢行为。她也坚信,原振侠若是看到了三个健康可爱的小生命,对生命一定会有新的认识!
  所以,曹银雪又十分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把双手轻按著腹部──其实她不必那样,也可以感到体内有四颗心脏在跳动,一颗是她自己的,另外三颗,属于她正在孕育的孩子。
  任何一个孕妇,都可以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另一个生命,另一个生命,就在母体之中成长。这种生命的延续方法,只有怀孕的女性,才能真正体会其间的奥妙和种种感受,负责播种的男性,生命之中,没有这种感受。
  曹银雪完全不知道,原振侠由于女杀手的死,不但在情绪上,又受了进一步的打击,而且实际上,也给他带来了无比的麻烦──这完全是相互影响的,实质上的种种麻烦,会使他情绪更低落。
  所以,原振侠才会醉得人事不省!
  在原振侠的病房之中,一个警官和一个警员,负责监视原振侠。那警官年纪很轻,他久闻原振侠的大名,一直把传奇人物原振侠,当作自己的偶像。
  可是当时,望著一身酒气、面临谋杀控诉的原振侠,他不由自主地摇著头,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曾连问了他的上司,那高级警官三次:‘他真是原振侠医生?’而那个警员,还未曾到可以欣赏原振侠,未曾到把原振侠当偶像的程度。所以在他看来,原振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酒鬼而已,他反倒不明白,那警官何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他曾试探著,指著原振侠问:‘这‥‥‥是一个大人物?’警官很想告诉警员,原振侠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可是过了半晌,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他是甚么样的人,你不会明白的!’
  警员当面没有说甚么,可是在心中,却结结实实,骂了几句粗话。
  到过了午夜,医院中十分静。警官和警员都十分疲倦,靠在椅子上,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这当然是相当失职的,所以,那警官努力想令自己保持清醒。可是当疲倦袭来的时候,单凭一己的意志力去抗拒,除非面临的是生死大事,性命交关的时刻,不然,很少有成功的可能。
  所以,结果,他和警员一样,也都睡著了。只是,他想保持清醒的努力,也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他曾有一次,努力使自己睁开眼来,睡眼模糊之中,依稀看到,在原振侠的床前,站了两个个子很高的人。那两个人个子高得异样,倒像是他们,都戴了一顶十分高的帽子!
  那当然是自己在做梦──那警官立刻这样想,所以他也立刻又进入了沉睡状态!
  第二天早上,在高级警官来到之前,警官和警员都早已醒了。他们一醒,就看到原振侠也已经醒了,正半坐在病床上,面色仍然极差,可是神情相当严肃。警官和他打了一个招呼,他也并没有回答,看他的神情,像是一直在沉思──外人自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
  然后,高级警官走了进来,盯著原振侠。过了好一会,才道:‘原医生,愿意和警方合作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声音十分乾涩,可是语调相当平静:‘可以把一切经过告诉你,可是一切经过,极其复杂,你要有心理准备!’
  高级警官想不到一夜之间,原振侠的态度,就有了那么大的转变,他大喜过望,忙道:‘不要紧,再复杂的事,也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的!’
  他高兴得甚至双臂不断挥动,又召来了记录人员。于是原振侠就从他在一次偶然的夕阳散步,遇到了一对男女,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普通的男女,但原来却是一男一女两个杀手说起。
  他当真说得十分详细,他也肯定,杀手集团正用尽方法,要令他死亡。虽然他不知杀手集团的目的是甚么,也不知道杀手集团的杀人手法,是要他自杀。
  等到他说完,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了。高级警官听得面色发青,他疾声问:‘那个‥‥‥孕妇,她仍然在危险中!可是杀手集团,为甚么要对付她呢?’
  原振侠苦笑:‘我不明白,她和我完全是两类人。她充满了生气,而我则准备自杀!’
  高级警官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他是一个相当精明的警务人员,他不由自主喘著气:‘有人在等你自杀,可是你却答应了做孩子的教父!那样,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你不会死,所以──’
  所以杀手集团要杀死孕妇,目的是好让原振侠早一点自杀!
  高级警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那实在太可怕了。可是,不必高级警官说出来,原振侠也已明白了,他现出了古怪之极的神情来。
  高级警官喘著气:‘那孕妇需要特别的保护!’原振侠道:‘她很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还有,我曾要女杀手传言,要老刀或小刀,和我见面。如果警方不撤离对我的监视,他们就无法和我接触!’
  高级警官双手紧紧地互握著,他来回走了几步,才道:‘原医生,我绝对相信你所说的一切。当然,不再对你进行监视。’他挥了手,令其余的警方人员都出去,他也来到了门口。在他离去之前,他还十分诚恳地叮嘱了一句:‘原医生,你要多保重!’
  原振侠点了点头,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向著衣橱,沉声道:‘出来吧!’
  可是,衣橱中并没有人走出来。原振侠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衣橱的门,可是,橱中也没有人!
  原振侠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自言自语:‘难道我是在做梦?还是他们必须午夜才出现!’
  他可以相当肯定,昨天晚上,那两个无常,曾在他的床前出现过。只不过他当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所以只是用醉眼看著他们。他也依稀看到两个无常,像是走进了衣橱之中,可是现在,衣橱却又是空的!
  当他想到,两个无常可能是在夜间出现时,他咕哝了一句:
  ‘真是无常鬼!’然后,他提高了声音:‘我回去等你们!’在回住所之前,原振侠自然要先去看一看曹银雪。他宿醉乍醒,面色难看,但是医院中的人,已看惯了他的这种神情,所以也没有人特别留意。
  来到了曹银雪的病房之外,他叩门,就听到了曹银雪的声音:‘谁?请进来。’
  原振侠一面答应著,一面推门,可是门却倒锁著,推不开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已听得曹银雪一面笑,一面道:‘有了一点意外,我不能给你开门,你得设法把门弄开来!’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难以设想发生了甚么样的‘意外’,因为曹银雪的语调,十分轻松。
  医院病房的锁,自然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原振侠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已经打开了门。他才一推开门,就呆住了,不由自主,摇著头,而且立刻把门关上!
  他所看到的,简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奇景!
  景像不但奇特,而且有趣之至。所以,原振侠一看到,先是一怔,接著,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看到的是,身形高大粗壮的曹银雪,挺著大肚子,看来像是一个巨无霸一样──使她给人以这种印象的原因之一,是她的右腿略抬,她的右脚之下,踏著一个人!
  被挺著大肚子的曹银雪,以威风凛凛的姿态,踏在脚下的人,是一个男人。他身材中等,由于被高大的曹银雪踏著,所以看起来也显得格外渺小。这个男人身子伏在地上,扎手扎脚,只有脸侧向一边,恰好向著门口。
  所以,一进去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原振侠,笑声未绝,就看到了他的脸面。
  那是一个样貌普通之极的男人,原振侠绝不保证自己见过他一次之后,下次还能认出他。这时,他脸上的肌肉,正在抽搐,所以看起来,简直猥琐。
  这个男人的双手和双腿,也有轻微的抽搐现象──原振侠当然知道何以会这样,因为曹银雪的右脚,正踏在这个男人的颈部,踏在他颈际的大动脉上!
  当然那不是凑巧,而是曹银雪深知,那是制服一个人最有力的妙法!
  那个男人穿著医院员工的服装,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滑稽之极,所以才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道:‘这算是甚么?孕妇新体操?’曹银雪有点嗔怒,伸手向下一指:‘这个人要杀我,他是甚么?也是一个杀手?’
  原振侠陡然一凛,再也笑不出来。他再去打量那个面目普通的人──这样普通的样子,倒很符合当杀手的条件。在茫茫人海之中,谁也不会去注意一个样子那么普通的人,他也就有了有利的活动条件。
  曹银雪的手向下一指,原振侠才注意到,那男人的另一只手旁,有一支针筒,跌在地上。看来是他想要拿针筒进行注射时,就被曹银雪一下子制服了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疑惑:‘你怎能肯定这个人要杀你?’曹银雪笑了一下:‘第一,我健康情形极好,不必注射任何药物;第二,妇产科病房,没有起用男护士的道理;第三,针药是早在针筒之中的;第四,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半睡半醒,他没有叫醒我,就企图对我注射;第五,当他企图对我注射的时候,他的双眼之中有杀机;第六,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他一进来,甚至就立即把门反锁了!’
  曹银雪说一点,原振侠就发出‘啧’的一声响,那男人的脸上肌肉,就剧烈地抽动一下。三个人配合得再好没有,简直像经过排练一样。
  等曹银雪说完,原振侠居高临下,用足尖抵在那男人的鼻尖之上,声音之中,仍然大有感到事情滑稽的笑意。他道:‘喂,你是一个杀手吗?那算是甚么九流杀手?’
  然后,他又抬头对曹银雪道:‘这种脓包,我看不劳尊脚践踏了,放他起来说话!’
  曹银雪‘哈哈’一笑:‘这医院真不错,每天都有不同的杀手前来光顾!’
  她一面说,一面已缩回脚来。
  别看那个男人被踏在她的脚下,一点反抗也没有,那是因为被制住了要害,全身发麻,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的缘故。
  这时,曹银雪的脚,一离开了他颈际的大动脉,他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双手一起动作。自他的指缝之间,倏然各弹出一柄蓝殷殷的小刀来,一柄刺向曹银雪,一柄刺向原振侠。
  这一下出手,当真是疾逾闪电!
  可是,正如原振侠早些时,说那个女杀手一样,这个杀手简直倒霉透了──他遇上了曹银雪和原振侠!
  他出手虽快,可是曹银雪和原振侠的反应,来得更快。两人竟不约而同,一起采取了同样的方法来对付──其实这也是很合理的,因为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最有效的目的,往往只有唯一的一个动作,才能达到目的──就像是两点之间,距离最短的,必然是直线一样!
  曹银雪和原振侠的动作一致,先是极快地一脚,踢在那男人手肘的麻节之上,令得那男人的手臂,变得一点气力也没有,垂跌了下来。然后,又重重踏住了他的手腕,使他的五指松开。在他手中,用特殊的方法握著的小刀──刀刃自手指缝中露出来,也跌到了地上。
  那是两柄长不过五公分的小刀,显然有剧毒,看来还在那个女杀手所用的匕首之上。原振侠立即料到,这个男人,在杀手集团之中,地位可能比女杀手还要高!
  对方既然已现出了凶相,原振侠行事,自然也不必客气。他一脚踏在对方的手腕之上,另一只脚,已踏上了对方的头部,而且来回搓动著。那令得那男人的头,随著他脚的搓动而转动,一下子五官在他的鞋底,一下子五官又压到了地板上,简直狼狈之极!
  那男人发出了难听之极的叫唤声来。原振侠厉声道:‘叫没有用,你是谁?’
  那男人喘著气:‘放开我!我是小刀!小刀!美姬说过,你要见我,我‥‥‥来了!’
  原振侠已经约莫料到了一些这个男人的身分,所以并不惊奇,只是向曹银雪道:‘他果然是一个杀手!’曹银雪侧著头,打量著小刀,神情之中,充满了不屑:‘我以为杀手多少有点气派,怎么会是这样的狗熊样子?真是世上甚么怪事都有!’
  当她在那样说的时候,原振侠的脚,仍然在来回搓动著。小刀的话,也就变得断断续续:‘你们‥‥‥都不是‥‥‥人‥‥原振侠缩回脚来,先把两柄小刀,踢了开去,然后和曹银雪一使眼色,两人一起抬脚。不等小刀有任何动作,原振侠一俯身,手长处,五指如钩,已经捏紧了小刀的后颈,把小刀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曹银雪喝了一声采:‘原医生好俊的小擒拿手!’原振侠只觉得好久没有这样心胸舒畅了,他一声长笑:‘谢谢!’
  同时,他手向前一送,把小刀的身子,推得向前直跌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原振侠已跟著掠出,一伸手,又把小刀的一条手臂,反扭了过来,再推著小刀,到了一张椅子之前,手上一发劲,喝:‘坐下!’
  作为一个杀手,小刀自然也有相当矫捷的身手。可是遇到了武术的大会家原振侠,小刀就像是一团湿面粉一样,任由原振侠摆布。
  原振侠一喝,他身不由主,坐在椅上,可是他心犹不甘,一挺身,就站了起来。原振侠一伸手,在他胸口戳了一指,小刀重又坐下。
  他再度立即挺起身来,这一次,原振侠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小刀再度身不由主坐下。
  可是,小刀也堪称强悍,他还是第三次,立刻挺身而起,而且双臂挥舞,像是要有所行动。原振侠这下子,也不客气了,照准他的面门,就是一拳,鼻骨断折之声,听来十分响亮,血自小刀的鼻中、口中,甚至眼中,涌了出来,小刀自然又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小刀才算明白了一个事实!
  在鲜血自他口中涌出来的同时,一下惨叫声,也跟著叫了出来:‘我根本杀不了你!我没有法子杀你!根本没有法子!’他叫了又叫,一面还用力摇著头,以致鲜血四溅。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哭音:‘我根本杀不了你,根本不能令你自杀,根本我不能!’
  这时,有医院的职员被惊动,推开门来看,看到了这种情景,吓得也叫了起来。原振侠反倒显得十分镇定,只是喝了一声:
  ‘快报警!’
  听到了这三个字,小刀的身子猛烈地震动了一下,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了可怕之极的神情,惨叫了起来:‘不!不要报警!’
  原振侠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杀手怕报警,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小刀急速地喘著气:‘我想令你自杀‥‥‥来证明我是一流杀手,只有一流杀手‥‥‥杀人‥‥‥才叫死者自杀‥‥‥不会自己下手‥‥‥我‥‥‥失败了‥‥‥我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我早该明白这一点!’
  原振侠甚么也不说,只是连声冷笑。小刀在突然之间,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下呼叫声,身子直上直下,蹦跳了起来。
  这一次,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
  小刀跳起了足有半公尺高,才又重重地坐了下来。他的声音变得可怕之极,他在嗥叫:‘我上当了!中计了!他要杀我,所以才叫我,去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他要我用自杀阴谋对付原振侠‥‥‥实在是他用自杀阴谋对付我!我明白了!’
  当他在这样叫的时候,双臂挥舞,双眼怒凸,鼻孔翕张,面容歪曲,不但发出的声音可怕之至,神情更是恐怖绝伦。令得曹银雪和原振侠两人,也在刹那之间,瞠目结舌,自然而然,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了一段的距离。因为看起来,这个人,根本已经疯了!
  小刀在叫出最后一声‘我明白了’之后,有一个十分短暂时间的沉默──大约只有半秒钟。然后,他就发出了十分严厉的笑声,手和脚,又有剧烈的抽搐。
  一看到这种情形,曹银雪和原振侠都同时叫了起来:‘他中毒了!’
  叫出这四个字,需要多少时间?大约是一秒钟吧,小刀的笑声,已戛然而止──他的眼睛仍然睁得极大,可是一动也不动。
  他脸上的器官,最早开始变色的是他的嘴唇,迅速地变成了一种怵目惊心的深蓝色。然后,是他的眼珠,变成了一片灰白,而眼白则已变成了蓝色,看来简直诡异绝伦。
  看到了这种情形,曹银雪已转过了头去,她道:‘原医生,这人中毒死了,你善后吧。为了胎教,我不敢看这种可怖的情形!’
  这时,在病房的门外,已聚了不少人。那些人,都目击小刀临死前的情形,个个都呆若木鸡。
  原振侠也知道小刀已经死了,而且是中毒死的,那毒药,和他们用来淬在刀上、针上的一样。因为那个青年警员,在被毒针刺中,立即死亡时,身子各处,也都呈现可怕的蓝色。
  只是小刀这时的情形更可怕,他的双颊,这时也现出了蓝色素──像是正常人双颊起了红晕一样,他生出的是蓝色,而且在迅速扩大。
  看来,他中的毒,还比毒针上的为多。而他这种自杀用的毒药,多半是藏在牙齿中的药囊内──一咬破就可以毒发身亡的那种!
  小刀比女杀手高明,所以才有这样的自杀装备,而女杀手就只好跳楼身亡。
  有这种自杀配备的人,自杀的念头一起,要达到自杀的目的,自然也容易得多。
  原振侠曾多次想要自杀,他甚至也决定了,要用毒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他却必须离开住所,到医院去寻找毒药──在这个过程之中,不知可以发生多少变化,足以化解他的自杀行为。
  原振侠就是在一开门之后,见到了曹银雪,他的自杀行动,才受了阻碍的。
  如果他的口中,也有这样迅速可以达到目的的自杀装备,他甚至不必动手,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不由自主,自顶至踵,生出了一股寒意,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是感到害怕的象徵。他立即感到奇怪──不久之前,当他想到生命结束时,感到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感到了十分平静,终于有了重大的决定。
  可是为甚么,现在对死亡,会感到害怕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自然明白那是为甚么:那是他对生命有了留恋,不想失去生命!
  他又眷恋生命了!和所有的人一样,他眷恋生命──一个眷恋生命的人,才会害怕死亡,也就绝不会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从那个笼罩向他,一度把他困住的无形的、可怕的死亡之网之内,冲了出来!
  他感到无比的轻松,那是一种真正的轻松。他自然而然,发生了一下呼啸声来!
  这一下呼啸声,令得曹银雪立时向他望来,曹银雪这时看到的原振侠,是她从来也未曾见过的──虽然他的脸色苍白,可是有一股光采,直透出来,尤其是他的双眼,再不死气沉沉,而是充满了生机。
  曹银雪一下子就明白了在原振侠身上,发生了甚么事──他冲破了漆黑的障碍,在他的生命之中,又重见了光明!阴霾已一扫而空,灿烂的阳光,正由他的生命中向四方散发!
  曹银雪也因此,而自然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而直到这时,病房外的人,才起了骚动,大多数人都尖叫著。他们并没有留意曹银雪和原振侠,如果留意的话,就会觉得两人不正常。因为这时,中毒身亡的小刀,已经全身发蓝,可怕之至,而他们两人竟然表现得如此之愉悦,岂不是反常之至!
  旁人又怎知道,原振侠在那一刹那由死到生,由黑暗到光明的变化!说起来,他和曹银雪还算是含蓄的了!
  原振侠扯过一张白床单,把小刀的身子罩住。他转向门口,对著那些惊惶失措的人,十分镇定地问:‘报了警没有?’他已完全恢复了正常──像原振侠这样的人,有时会自己钻进了自己编织的网中,并不是一定可以冲得出来。许多情形之下,会有很不幸的结果,但如果可以冲出来的话,也会一下子就出来,一如原振侠这时的情形。
  警方人员来到,小刀的尸体被移走。那个高级警官也感到原振侠有了显著的不同,因为不等他询问,原振侠已主动地告诉他:‘这个死者叫小刀,他和那个女杀手美姬,都隶属于一个杀手集团,但是我相信,你无法进一步地追查下去。有关方面,都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的存在,国际间也曾合作过,想把这个组织铲除。可是直到现在,连资料都只有零星的一点!’高级警官叹了一声:‘整件事,究竟是甚么性质?他们为甚么要杀你?’
  对于这个问题,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真正详细的情形,我也不是很确切地知道,只能就已知的事实,来作一些推测。
  ’
  高级警官连忙恭维:‘你的推测,一定会极接近事实的,请说!’
  原振侠又想了一想:‘整件事,是一个阴谋,阴谋的目的,是要令一个人,或一个以上的人死亡。我,只不过是恰好被选中的目标,我又是阴谋的中心。当然,如果我死了,对整个阴谋来说,也没有损失,阴谋会继续进行,直到达到目的为止!’高级警官皱著眉:‘我有点不明白,阴谋要对付的,是甚么人呢?’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是小刀!阴谋一开始,就把一宗看来很容易,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的杀人任务,加在他的身上。他自以为会成功,可是接二连三的打击,却令得他一再遭到失败。阴谋的布置者,一定知道小刀有自杀的装备,小刀等于是被逼,走上自杀之路的!’
  高级警官又问:‘那么,凶手是谁呢?’
  原振侠苦笑:‘死者全是自杀的,你说,哪里来的凶手?这正是阴谋布置者的高明之处!’
  高级警官再追问:‘那么,阴谋布置者是谁?’原振侠一字一顿:‘当然是老刀!’
  高级警官骇然:‘老刀和小刀,不是父子关系吗?他为甚么要杀自己的儿子?’
  原振侠摊手:‘我说过,我只能推测大致的情形!’高级警官沉默了半晌:‘是不是可以说,他们全是杀手,所以心态不正常,以致父亲会杀儿子?’
  原振侠呵呵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声之中,有相当程度的伤感:‘父母子女兄弟之间的互相残杀,最常见于权力的争夺。中国五千年历史之中,不知有多少骨肉相残的事实,或许在杀手集团之中,也有著权力的争夺?’
  高级警官自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等到高级警官离去之后,曹银雪望著原振侠,笑道:‘小兄弟,我真高兴看到你自己解决了难题!’
  原振侠抗议:‘嗨!我比你年长!’
  曹银雪表现了她女性的妩媚,立即改口:‘原大哥,我真高兴!’
  原振侠双臂高举,用力挥动了几下:‘昨晚在酒醉中,恍惚见到了那两个无常鬼,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有好消息带来给我?
  ’
  曹银雪不说甚么,只是静静地望著他,原振侠忽然开朗地笑了起来。
  原振侠一面笑,一面道:‘真是,盼望有好消息,十分不智,盼不到,就失望了。若是甚么也不盼,怎么来怎么应付,哪会有失望呢?’
  曹银雪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声,仍然没有说甚么。原振侠已经甚么都明白了,又何必再多言语。
  原振侠回到了住所,自然而然,拿起了酒瓶来。可是他犹豫了一会,结果是,他仍然斟了一杯酒──何必刻意不喝酒呢?一切都听其自然,不是最好吗?
  所以,到了午夜时分,那两个无常真的又飘然而至的时候,他也没有亟亟问他们,有没有玛仙的消息。
  两个无常一出现之后,就发出了十分惊讶的低呼声,齐声道:‘你的脑部活动‥‥‥啊,你不再受到情绪的因扰了,真好!
  ’
  原振侠笑:‘哪能完全不受情绪的困扰?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想得通了──对了,托你们进行的事‥‥‥有没有结果?’两个无常沉默了片刻,这使原振侠意识到,不会是甚么好消息。
  过了一会,一个无常才道:‘我们有爱神的消息,知道她和‥‥‥你的玛仙,经过“观察地带”,继续远航。’原振侠‘啊’地一声,喝了一口酒,来到窗前,望向深邃的星空。
  他知道,由若干外星人建立的基地‘观察地带’,已经远离地球。爱神带著玛仙继续远航,不知目的地何在?此刻又在星空的哪一处?是不是在宇宙的某一处,有特殊的力量,可令玛仙复原?
  他在窗前站了相当久,才缓缓转过身来,吁了一口气,并道:‘爱神既然带了玛仙离去,这说明,总有办法可以令玛仙复原的!’
  两个无常的眼中,闪著异样的光采,声音也十分惊讶:‘你真的变了!你脑部的活动方式,和以前不一样,若是在以前,你不会这样想!’
  原振侠一摊手:‘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两个无常感叹:‘要研究地球人的行为,真是太困难了,唉!’
  原振侠笑:‘别唉声叹气,我有一个老朋友,快要一下子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可是却成了原始人,情形还可能更坏,你们要帮助他!’
  他把仲大雅的情形说了一说,两个无常纵声大笑:‘那太简单了!’
  在两个无常的承诺中,原振侠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了仲大雅一家快乐欢笑的情景,但仲大雅已不再是原始人了!
  记得故事一开始,是一段对白吗?
  现在,故事要结束了,再来听一段独白。
  独白的是一个十分感慨的老人声音,十分熟悉,一听就知道那是老刀。
  ‘唉,要作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必须除去小刀,而小刀是我的儿子!
  ‘唉!这个孩子,从小就显示得到了我的才能遗传,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才的杀手,根本不必如何刻意培养,他就会杀人。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甚至还不满十岁!在十多年的杀手生涯中,他成了顶尖的杀手!
  ‘不知是甚么人说过,别说一个组织之中,即使是在全世界的范围之内,也不能有两个顶尖的杀手的并存。小刀可能也是受了这种说法的影响吧,他开始布署要除去我,他的父亲。
  ‘相信他在布署要除去我的时候,一定也十分难以决定,因为我是他的父亲,可是他终究作了决定。因为他知道,他不除去我,我会除去他。就像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除去他,他必然除去我一样。
  ‘他的计画进行了一半,我才进行反击,这算是很念父子之情了吧?我引诱他去杀原振侠,而要用最好的杀人方法,令原振侠自杀!他竟然接受了挑战!
  ‘一开始,他就错失了一个机会。他太自信了,以为可以令原振侠自杀,我给他时间去了解原振侠,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如果他一开始就拒绝,我就会被逼得自己下手杀他,而有可能在最后关头下失了手,反倒被他除去。
  ‘他还有第二个机会,如果他能照我的吩咐,消灭美姬。可是他竟然恬不知耻地,占有了我的──他父亲的女人,那使我更加强了决心,他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小刀是自杀的!
  ‘当然没有甚么人杀了他,他是自杀的。
  ‘而我,依然是世界第一的杀手,独一无二,只有我才懂得如何杀人!’
  老刀的独白,曾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但自然只需听过一遍就够了。
  老刀是顶尖杀手,这一点,似乎不容否认,对吗?
  ☆尾声
  很久没有在故事写完了之后,加上‘尾声’了。但是《自杀阴谋》这个故事,却非加不可。
  自杀,是人类行为十分怪异的一种,人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怪异的行为,违反了生物的生命原则。生命的原则是活著,令生命得到延续,直到无可避免的自然死亡来临──自古以来,人类甚至在不断努力,想避免自然的死亡!
  可是,自杀这种行为,却不断出现,这究竟是为了甚么──心理学家一直在研究自杀者的心理,加以剖析,想找出原因来,成了心理学上的一大课题。
  只可惜,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杀者为甚么要自杀,原因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而每一个人的自杀理由都不同,只有一点相同:非死不可!
  实在非死不可的理由是甚么,别人也无法了解。
  在《自杀阴谋》的故事之中,写了许多原振侠倾向自杀时的心理状态,倒也并不全是揣测,而是很有些体会的。
  在故事发展到三分之二时,报上刊登一个二十岁青年自杀的消息。这个大学心理系三年级的学生跳楼死亡,留下了遗书。
  二十岁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生,一定是十分聪明的青年。他又是心理系的学生,自然也可以推定,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想法,完全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绝不是一时冲动,或是出于愚昧的决定。
  他的遗书中有这样的句子:
  ‘‥‥‥千万不要可怜我,我是抵死的,原因实在太长,一年以前决定,而非一时冲动。不活著是要比活著的好,不要估我点解(为甚么)要自杀,你们点(怎么)都估唔到,唔简单。其实死并不一定悲哀,人迟早都会死。’
  这是真实的例子,并不是幻想小说中的故事。
  没有人会知道,人为甚么要自杀。科学家在努力探索研究,小说家在努力假设,而自杀者还在用各种方法,不断实行自杀行为。
  各人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任何社会之中,自杀行为,都受到谴责。
  但自杀者毅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总有他们的理由。在这个故事中,已尽了相当的努力,探索自杀者的心态──虽然最后原振侠并没有自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