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原名是《古墓杀手》,幻想故事而用‘古’为题,自然故事的内容,和古代有关。
古代是一个统称,指已经过去了的时间,从一分钟之前,到十万年一千万年之前,都可称为古代。那是一种过去了就过去了的现象,这种现象之所以存在,全是由于各种生物存在的缘故。
若是根本没有生物,连‘时间’这种观念都不会有,也没有甚么过去未来。因为有生物,生物在时间的过去中成长、生活、死亡,所以有了时间。
好了,这个故事牵涉到的古代,究竟古到甚么时候?黄帝和蚩尤的大战?后羿用他的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不是吓人,还真有点关系。
却说故事的开始,是在一家医院──原振侠服务的那家医院。
很多原振侠传奇都从这家医院开始,那是必然的事。因为主角就在这医院工作,没有了主角,也就不会有故事了,是不是?
在知道了其他形式的生命,也有魂魄之后,原振侠的思绪,相当紊乱。会产生思想的三晶星机械人有魂魄,吸血一族也有魂魄,人类当然有魂魄,在原振侠的经历之中,甚至有魂魄离体之后,还活著的身体──失去了魂魄的身体。
在医院一个相当寂静的角落,一间设备齐全,有特别护理的病房中,就有这样的一个人在。
这个人,曾是显赫一时,国际级的大明星。自从他魂魄出窍,和玉宝王妃的灵魂,一起不知道到甚么空间去逍遥自在之后,他的身体就留了下来,成了会呼吸的一个植物人。
如果人的一切快乐和苦痛,都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感觉,那么,没有了思想活动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苦痛和快乐。
原振侠认为,大明星鲁大发根本不会再回来,不会再需要这个身体。他主张取走维持这种植物生命的所需,让大明星和无数普通人一样,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也就死亡,一切顺乎自然。
可是,大明星的童年好友阿财,却大表反对。而且,平时傻呼呼的阿财,这时说出来的理由,却令得原振侠无法不同意。
阿财──这个阿财,看过《失魂》、《巫艳》两个传奇故事的朋友,一定记得他。他崇拜原振侠,本来是原振侠说甚么,他听甚么的,可是这次,他却反对:‘发哥的情形,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是人死了之后,灵魂离开,发哥的灵魂,是活著的时候离开的,说不定,他有朝一日,会想回来!’阿财说到这里,睁大了眼睛望向原振侠,大有责问‘万一发哥的灵魂要回来,身体却没有了,那该怎么办’之意。原振侠知道他对朋友的忠诚,而且鲁大发留下来的财富甚多,足够支付超过一百年的医院所需,所以原振侠立时道:‘好!好!让他的身体留著!’
阿财十分认真:‘我会经常来看他!’
阿财说得出做得到,他真的经常来看像植物一样,或许比植物更没有知觉的鲁大发。有时还和护士一起,替他的发哥抹身清洁。
阿财来医院的时候,总会先去看看原振侠在不在。如果原振侠在,而又有空,就会和他一起去看鲁大发──曾有一次,原振侠和阿财看了鲁大发之后,离开时,在电梯中遇上了一个酥胸裸露的少女。这个少女,后来成为女巫之王,也就是这个偶尔的相遇开始的。
原振侠在医院中的时间不多,所以,阿财多是独来独往。他对玛仙十分迷恋,曾心甘情愿给玛仙吸血,使玛仙脸上畸型的肿瘤,通过了巫术的力量,移到了他的手臂上。那是他感到最高兴的事,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抚摸著那畸型的部分,想像著那是玛仙娇俏的脸庞,陶醉在他简单而原始的想像之中。
也由于这个缘故,他对于玛仙的行踪,也十分留意。他常要求原振侠:‘原医生,我当然没有资格和你争玛仙姑娘──’原振侠打断了他的话:‘谁都有资格追求玛仙。问题是,由于巫术上的原因,玛仙的生命之中,只能够有我一个男人!’蠢钝的人,自有他的固执:‘我不信,那是玛仙姑娘说的,谁知道巫术中,是不是真有这种情形──那可能是玛仙爱你,所以假造出来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玛仙说由于巫术的原因,她生命中只能有他一个男人,这是永远无法证明的事!如果这是一个示爱的‘诡计’,那确然十分成功。因为要不是有这一点存在,原振侠和玛仙之间的关系,不会很快地就变成那么亲密无间。
阿财见原振侠沉吟不语,就提出了要求:‘可是,玛仙姑娘是我一辈子的梦中情人,请你尽量把有关她的事告诉我,好让我自己编故事,想念她!’
原振侠十分感叹。阿财自然没受过教育,但是在感情上,却比他更执著认真。所以,原振侠一口答应。
而每次,原振侠向阿财说到玛仙时,谁都可以看得出,那是阿财最快乐的时刻。尽管原振侠告诉阿财,玛仙大有可能连有他这个人都不记得了,但是阿财依然‘一往情深’,一点也不难过。
原振侠曾经把玛仙由于要破解她自己所施的‘血魇法’,救醒了白化星人李固的经过,录了音,托人交去给阿财。阿财知道玛仙变成了白痴,立刻来找原振侠,可是却一直没有找到。
他要找原振侠的目的,是想告诉原振侠,玛仙就算甚么知觉也没有,一样是他的梦中情人。他愿意照顾她,陪伴她。
当然,阿财无法达到这个愿望,因为原振侠找来了爱神,把玛仙托付给爱神星人。后来,原振侠又在‘观察地带’找到了玛仙,玛仙在多方面的帮助之下,成为宇宙间的女巫之王,率领了一个由取得了新生命的爱神星机械人,所组成的拯救队,飞向茫茫宇宙,去参加拯救爱神星的行动。
玛仙有了这样的转变之后,已经直接属于宇宙,和人类属于地球,再间接属于宇宙,大不相同。
那令原振侠感到,他和她之间有了距离,玛仙是名副其实的‘仙’,而他却是人。
人和仙之间的距离是多大,他也无法估计,由此而产生的怅惘,难以形容。
这种感觉,原振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说了,也没有甚么人会明白。
而玛仙的那一段变化,他也没有特地告诉阿财。阿财是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别人绝不会有意看不起他,可是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原振侠从安普古堡回来,在有了一段新的经历之后,至少过了几天正常的医生生活。
也就在那几天之中,有一天下午,阿财又来看鲁大发。知道了原振侠在医院,大喜若狂,说甚么也要见原振侠一面。
原振侠正忙,就请他先去看鲁大发,等了结手头的工作就去找他。
阿财迟疑著不肯走,原振侠只好先告诉他:‘玛仙没有事了,比以前更神通广大!’
阿财立时满脸红光,跳跃著离开,口中哼著岛上渔民所唱的民歌,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地感到高兴。
原振侠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叹了一声。三晶星的康维十七世,曾指责他,说他不知道甚么叫爱情。他这时在心中发问:像阿财那样,算不算是爱情?毫无目的的单恋,也能算爱情吗?
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原振侠走向病房。他经过一条相当长的走廊,走廊的一旁,属于精神病科的范围。
也就是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若不是阿财的出现,根本不会和原振侠发生任何关系。地球上每一个地方,每天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内,有亿万件事在发生著。那些事,都有可能和一个特定的人发生关系,但最直接的关系,是目击这件事的发生!
阿财不来,原振侠不会经过这条走廊,也不会目击这件事。
原振侠才出电梯,踏上走廊,就听到一阵吼叫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一扇门后发出来。那扇门上,有著‘会诊室’的牌子。
精神病是人体疾病之中,最深奥的一环。属于精神科的疾病,不是由于细菌或病毒作祟而形成,而是人体自行发生病变的结果。
而且,病的根源,又来自最神秘,最难测的脑部。
所以,人类医学到今天为止,并没有彻底医治各种精神病的方法。甚至许多情形下,不知道病发的原因,只是在朦胧和黑暗之中,摸索前进。
因此,会诊这种情形,在精神病这个领域之中,是十分普通的事。单独的一个医生,无法作出判断,要集中几个医生来共同商议。
这时,在会诊室中传出来的吼叫声,听来十分粗鲁无礼。原振侠一下子就肯定,那不会是医生发出来的,医生至少都知道,在医院中要保持肃静的道理。
而病人,在疾病发作的时候,暴躁是十分常见的情形。俗语称暴怒的人为‘发神经’,十分传神。
原振侠来到了会诊室的门口,也听清楚了吼叫的内容。先是好几句粗言秽语,然后才是正文:‘我不是甚么精神分裂的妄想症,不是!’
另外有一个人接了口:‘你可能不懂,这是医学上的专门名词──’
这可能是医生在作解释,但一言未了,就听到了‘砰’的一大声。
如果只是在言语上的争论,原振侠会疾步走过去──医生和病人之间发生争执,是很普通的事,尤甚是在精神病科,病人总是精神上有问题,这才会来求医的。可是看来,已经有人在用了暴力,原振侠就伫足不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说不定有他可提供助力之处。
随著那一声巨响,怒吼声就在门后响起,仍是那个人的声音:‘医学!医学!告诉你们,我没有生病,我说的全是真的,是我真正的经历。你们这班医生,甚么都不懂,只知道对我背医学名词!’
那人毫不留情地骂著医生,等他讲完,会诊室的门一下子被打开。原振侠首先看到了一个壮汉,怒意冲天,自内走了出来。
接著,是会诊室中,至少有两个医生在自辩:‘是你自己到医院来求医的!’
那壮汉一个转身,面对门口,吼叫:‘我不是自己要来,是别人叫我来的,算我上了当,对不起了!’
他说到‘对不起了’的时候,双手抱拳,向会诊室拱了拱手。
这时,原振侠踏前了一步,看到会诊室中,至少有四个医生在,有的面熟,有的陌生,但表情都一样:十分无奈和尴尬。
其中一个医生,向那人指了一指:‘你的病不难医治,只要你肯入院──’
那人用力一拳,打在会诊室的门上,又发出了‘砰’的一下巨响。他大声道:‘想把我关进疯人院去?’几个医生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在那一刹间,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所以他们一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甚么。
那壮汉发出了一声闷哼,又疾转过身来。
这时,原振侠离门口已经很近,所以,壮汉一转过身,就几乎和原振侠面对面。他一看到面前有人,连看也不看清楚是甚么人,伸手便推。
那人的行为竟如此鲁莽,这令得原振侠很生气。而且,刚才,在那人抱拳在说对不起,和一拳打向门上的时候,原振侠已留意到,他的双手,手指粗壮,拳节上都坟起,十分有力,一望而知,是在武术上下过苦功的人。
他动不动就发拳,证明他这个人的行为,粗鲁莽撞之极。对这种自恃有武艺在身,就以为自己可以以力慑人的家伙,原振侠一向对之没有好感。
所以,当那人一伸手向原振侠胸口推来,想把原振侠推开时,原振侠一声冷笑,疾伸手一拨,把那壮汉的手,拨得陡然偏向一旁,让他推了一个空。
而在此同时,壮汉胸前的门户大开。原振侠立时一伸手,反倒推中了他的胸口,掌力一吐,推得那壮汉反向室内倒跌了进去,连退了三步,才能站稳。
在那壮汉被原振侠推进室内时,室内的几个医生,纷纷走避,唯恐撞上了那壮汉。
壮汉还没拿桩站定,就发出了一下十分可怕的吼叫声。原振侠这时,才看清那壮汉的身形、样貌,虽然只是不到一秒钟的打量,可是也看得原振侠啧啧称奇。
那壮汉身型并不高,只是普通身型,决非像曹金福那样,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彪型大汉。可是当原振侠还只是看到他背影的时候,第一印象就是‘壮汉’──他虽然个子不高,可是却壮健无比。
手臂、大腿都比普通人粗,而且肩宽腰圆,背厚头大。总之全身无处不壮,都像是胀得会爆炸一样。
这还不奇,听他的声音,声若洪钟,中气充沛。总以为他不是青年,也是盛年,谁知不然。
这人一张紫膛脸,肤色黑得发亮,可是眉毛却已白了。有很短的短髯和很短的头发,也全都白了。
而且自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其人就算没有八十,也在七十以上。竟然脾气还如此火爆,当真是罕见的奇事。
原振侠在那人一手推来时,趁其不备,疾还了一手,不但使了巧劲,而且在挥手而出时,还伸指在对方的臂弯麻筋上弹了一下。所以才一下子把对方的手拨向一边,再趁势出手推他,一举成功,不能算是正式的过招动手。
这时,原振侠一看清了那人的样貌,陡然想起一个大大有名的武术界前辈来,不禁心中暗叫了声惭愧。他不等对方发作,就抱拳行礼,朗声道:‘雷老爷子,你这样高寿,兀自这样霹雳火一般的脾性,真是老当益壮。还是日饮斗酒吗?我们这些医生的理论,看来全要推翻才好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被他称为‘雷老爷子’的那人,在一声怒吼之后,身形略沉,看起来,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气势威猛无比。可以叫人从他的姿势上,感觉到他如果疾扑而出的杀伤力,会是何等强大。
原振侠一拱手,接下来的一番话,又疾如联珠,令得雷老爷子蓄定的势子,暂且不发。
原振侠既然认出了对方是甚么人,自然知道一弄不好,惹得对方大闹起来,对医院方面来说,绝不会有甚么好处。
所以,他立时又朗声道:‘小可原振侠,刚才不知是雷老爷子。趁老爷子不防备,这才免得在老爷子面前出丑,惶恐之至!
’
那雷老爷子仍然维持像是豹一样的姿势,怒目圆睁。别看他脸上全是皱纹,可是豹头环眼,双眼目光灼灼,虎虎有威,相当骇人。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指著雷老爷子,向室内的几个医生介绍道:‘你们怎么得罪了雷老爷子?这位老爷子,姓雷,讳九天。大江南北,提起雷动九天雷九天,谁不敬仰,谁不拜服?雷老爷子在百岁大寿之后,再也不提年龄,岂止是人中之瑞,简直是人中之龙!’
常言道:好话人人爱听。那雷老爷子听了原振侠对他的介绍,怒容顿消,身子缓缓伸直,已消除了对原振侠的敌意,还抱拳作了一个四方揖──这是在受到赞美时,表示谦虚的应有礼节。
而原振侠的这一番话,直令得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个年纪较轻的医生叫了起来:‘我们是在看武侠电影?还是在看武侠小说?’
另一个医生喃喃地道:‘时光倒流了!’
原振侠笑:‘各位不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吗?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当然是有的!’
他说到这里,转向雷老爷子:‘老爷子有甚么问题?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雷老爷子现出又尴尬又愤怒的神情,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一个医生叫了起来:‘原!’
原振侠忙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那医生住口。他又道:‘雷老爷子有甚么事,只管找我!’
雷老爷子瞪了原振侠一会,总算有点笑容,老气横秋地道:
‘你跟小常子学过几天功夫吧!’
原振侠的武术学得相当杂。他在日本学医,同时习武,在日本武术中的柔道、空手道、剑道上都有极高造诣。后来有一个时期,醉心太极,忽然又去研究西洋拳术、古代的相扑,和各门各派的中国武术。
在他的众多师父中,确实有一个姓常的。
那姓常的是中国武术中‘小擒拿手’的专家,原振侠跟他习艺时,常师父已是七十高龄。
刚才原振侠拨开雷老爷子的那一手,正是小擒拿手中的妙著。雷老吃了个哑巴亏,但也一下子就知道了对方的家数,所以才有此一问──他已过百岁高龄,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小辈,所以才有‘小常子’这样的称呼。
原振侠忙道:‘学过几天,不成气候!’
他说著,已带了老爷子走了出去。又有人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原!’
原振侠转头道:‘我尽快回来!’
雷老爷子在这时道:‘听说过你的名字,很有些人说你有些门道,果然不错!’
看来他仍然未能对刚才的事全部释怀,原振侠也不敢说甚么,就带著他来到了鲁大发的病房。阿财见了雷老爷子,也不禁呆了一呆。
雷老爷子却连眼角也不向阿财瞟一下,他只是向床上的鲁大发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这时鲁大发由于卧床经年,成了植物人,当然已没有了昔日大明星的神采。肤黄肌瘦,身上又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难看之至。病房之中,充满了各种消毒药水的气味,确不是好环境。
雷老爷子闷哼一声:‘这人是死是活?’
他久矣乎倚老卖老,旁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养成了说话绝不顾他人感受的习惯。反正他的生活圈子也狭窄,平日和他接触的不是他的徒子,就是他的徒孙,谁敢违背他的意思?
可是,阿财却不知道他是甚么人,只觉得这老头子的样子十分古怪而已。
而且,阿财对鲁大发十分忠心。雷老的话,在他听来,就是对鲁大发的不敬!
所以,阿财大表不满,哼了一声:‘你老得眼花了?死人活人都分不清!发哥当然是活人!’
雷老听得有人抢白他,环眼一瞪,就要发作。在一旁的原振侠一看情形不好,这两个人要是吵了起来,那还有完?而且一言不合,雷老必然出手,医院的伤科病房,又有得阿财去躺的了!
所以他忙道:‘雷老爷子,这人的身上,曾有极离奇的故事,转头我详细说给你听,古怪之极!’
原振侠十分懂得老年人的心理──生活圈子窄了,又不甘寂寞,所以最希望有人陪他说话,也喜欢听故事。
所以原振侠的话,一下子就投了雷老的所好。
可是雷老的脾气十分古怪,向不服输,心中虽然喜欢,口中却道:‘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甚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到过。这人能有多大,会有甚么怪事在他身上!’
阿财接了上去:‘你别看他年纪轻,他曾名扬世界,出入皇宫,死去活来,魂魄离体,比你──’
原振侠知道阿财再说下去,只怕又要出言不逊,得罪了人。
所以陡喝一声:‘阿财,住口!这位雷老爷子,是当今世上第一的中国武术高手。内外功兼修,非同小可,你好好侍候著!’阿财听得眨眼不已。他认字不多,未曾受过甚么教育,但是坊间有的是各种各样,叙述武学渊源的画本,配以浅白的文字,正是他这种人唯一的读物,却看了不少。
原振侠的介绍,和雷老的外型,使他一下子就带入了那些画本的人物情节之中。
刹那之间,他现出了极其钦仰的神情──真诚而绝不造作,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了一个头,诚惶诚恐道:‘小人不知是老前辈,出言不讲礼貌,请老前辈原谅!’这一下行动,又恰好大大对了雷老的胃口──他年纪大,辈份高,可是时代不同,见到他就一下子叩首为礼的,可以说绝无仅有。
阿财这一叩头,令得他老怀大乐。在呵呵大笑声中,雷老略俯身:‘请起!’
接著,他伸手在阿财的手臂上略略一抬,这才显出了他的真才实学,确然非同小可──阿财渔民出身,身体壮健,气力也大,可是在雷老的轻轻一抬之下,他人像是纸扎的一样,一下子被抬了起来不说,而且站立不稳,向病床倒撞过去。
眼看他脚步踉跄,就要重重撞在病床之上,闹个唏哩哗啦,一塌糊涂。雷老爷子‘咦’地一声,陡然手臂一伸,向阿财抓去。
这一下子,连原振侠也有见所未见之感──从那时雷老和阿财的距离来看,五短身材的雷老,无论如何,无法抓得住阿财的。
可是,雷老出手快疾无比。只见他手才伸出,就居然一下子抓住了阿财,而且将阿财拉了回来。
原振侠由衷地喝采:‘老爷子好身手!’
雷老一松手,阿财兀自站著发呆,显然未曾会过意。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雷老望向原振侠:‘刚才你说,我是中国武术的第一高手,这话不对。常言道:话不能说满了。像我这样身手的,甚至高过我的都有,天下之大,能人之多,谁能尽知啊!’这一番话,倒真的令得原振侠佩服。这老头子虽然脾气火爆,行事也怪,可是真到了重要问题上,他也有他行事的原则,不是乱来的。
这时,阿财才算是会过意来。他刚才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主,向后跌出。忽然之间,手腕之中一紧,像是有一道钢箍一样,又把身子拉了回来。自己那么的一条壮汉,在眼前这个老人家手里,竟像是面粉捏成的人儿一样,要长就长,要圆就圆!
这令得阿财拜服得无以复加,重又直挺挺地跪倒在雷老的面前。
雷老笑咪咪地望著阿财:‘小伙子,一再跪在我面前,想要甚么?’
阿财人蠢,他只是对雷老无限敬佩,所以才自然而然下跪的,并未想及其他。甚至雷老这样问,他也不知如何反应才是,仍然一动不动地跪著。
在一旁的原振侠,自然不会那么迟钝。他心中陡地一动,想起阿财这些日子来,一直无所是事,难得雷老兴致好,何不令他和雷老爷子发生点联系。同时,鲁大发的事,也可以由阿财详细说给雷老听,免得自己多费时间,岂非一举两得?
所以他忙道:‘阿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还不求雷老收你为徒,授你惊世绝艺!’
阿财人虽愚鲁,可是如今发生的事,却是他看得滚瓜烂熟的画本上常有的情节。一时福至心灵,又连连叩头,口称‘弟子’,恳求拜师习艺。
雷老先不理会阿财,由得他叩头如捣蒜,却扬著脸向原振侠望来,问:‘你看这笨小子,像是学艺的材料吗?’原振侠笑:‘唯其他不像,若是将他调教成材了,这才显得雷老有通天彻地之能!’
这一顶高帽,又恰到好处。雷老大乐,一抬脚,把阿财抬了起来:‘先跟著我,等我认为你真有出息了,再正式拜师不迟!
’
阿财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站在那里,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摆才好。原振侠也想不到自己一说就成,心中啧啧称奇。因为事情这样巧,凑合在一起,就算是刻意安排,也未能有这样的结果。
原振侠看出雷老的兴趣也很高,所以凑趣:‘真是太好了,阿财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有毅力,必然可有大成。阿财,鲁大发的传奇故事,全在你的心中,就由你说给雷老听了。’原振侠这时,这样说,只是想把说故事的责任,推给阿财,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和雷老有直接关系。
(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将一个百岁人瑞武术家,和一个已经成植物人的大明星,联在一起的。)
可是,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雷老忽然圆睁双眼,指著病床,失声道:‘甚么?这个人的名字是鲁大发?’原振侠和阿财,都呆了一呆,想不出何以雷老对‘鲁大发’这个名字,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而雷老接著又大摇其头,自己纠正自己说的话:‘不对,一定是同名同姓,那个鲁大发可不是这个熊样!’雷老说中国北方话,‘熊样’就是不好的样子,难看的样子,或槽糕的样子之意。
阿财自然仍未会过意来,可是原振侠却心中陡然一动,疾声问:‘老爷子说的那个鲁大发,是甚么样子的?’雷老抓著头,发出‘刷刷’的声响:‘高大,比床上的那个高得多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床上的鲁大发,躺得久了,肌骨萎缩,整个人又矮又软,当然不如以前生龙活虎的鲁大发那样了。
雷老又道:‘那个鲁大发,浓眉大眼,老像是有甚么心事,左颊上有一道小疤痕──咦,床上这半死不活的人倒也有这个疤。那个鲁大发双眼有神,他定著眼睛望人的时候,很有些威严──’
他继续在说著‘那个鲁大发’的外貌特徵,原振侠听到一半,已是心头乱跳。他感到雷老所说的,根本就是鲁大发。
再说下去,连阿财也感到了,他叫了起来:‘师父,你说的那个,就是发哥。’
雷老不明白,望向原振侠。原振侠忙问:‘老爷子是在甚么地方见到鲁大发的?’
原振侠这一问,可以说丝毫没有得罪雷老爷子之处。可是雷老忽然十分恼怒,用力一挥手:‘知道是甚么地方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又遇上了那些人。所以那帮屁医生,才把我当成了神经病!’
原振侠心念电转,想起了在会诊室中的情形。他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雷老是由于‘不知在甚么地方见到了一些人’,所以才被医生认为他患上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而他见到的一些人之中,竟包括了鲁大发在内。
是不是有鲁大发在内,重要之极。因为他不可能见到鲁大发的人,鲁大发一直躺在医院病房中。
鲁大发是肯定灵魂离体而去的,那么,雷老见到的,只可能是鲁大发的灵魂!
引申开去,雷老在‘不知是甚么地方’,见到的‘那些人’,就有可能全是灵魂!
有一定数量灵魂聚集的地方,会是甚么所在?
联想开去,可以想得极远。原振侠正想再问下去,病房的门打开,一个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向著雷老叫:‘叔公,你怎么大闹医院?’
雷老闷哼一声:‘还说,全是你,才会叫我在那帮屁医生面前出丑!’
那中年人是医院中五官科的主任,原振侠自然是认识他的,也知道他姓雷。听他的称呼,他竟是雷老的侄孙。
雷主任有点尴尬:‘叔公,医院中全是医生,你可别当著和尚骂贼秃。’
雷老哼了一声:‘我只骂屁医生,像原振侠那样,就是好医生。’
雷老的言下之意,雷主任竟也在‘屁医生’之列,那更令雷主任尴尬非凡。
原振侠知道事情十分复杂,他先向雷主任道:‘主任,你放心,雷老没有事,交给我好了!’
雷主任仍有犹豫之情,原振侠灵机一动,对阿财道:‘你先对雷老说有关鲁大发的事,我离开一会,立刻就再来。’雷老也很心急想知鲁大发的事,所以,一面挥手命雷主任离去,一面一叠连声催阿财:‘快说!快说!’在阿财开始说的时候,原振侠就拉住雷主任,一起离开。雷主任的反应迟钝,竟然还有点不肯离去,原振侠用力一推,把他推出了病房。
雷主任著急道:‘我叔公年纪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唉,这──’
不等他讲完,原振侠就道:‘我知道他超过了一百岁,可是他的身体比你壮健得多!’
雷主任叹了一声:‘可是你不知道他会武功,而且又精神分裂,那就危险之极!’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再说他精神分裂,小心他老大耳括子打你!’
雷主任闻言,缩了缩头,看来,他像是真挨过雷老的打。他压低了声音:‘不是我说,是那些精神专家对我说的!’原振侠道:‘我相信他们的判断错误了。去,找他们去,你把他的情形简单说一说!’
他们一起向精神科的会诊室走去,雷主任道:‘他虽然是我叔公,但是家父是他抚养长大的,所以关系十分亲──’原振侠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拣重要的,简单扼要地说!’
雷主任苦笑了一下:‘我常去探望他,从‥‥‥三个月前开始,他就对我说,他快要死了──他说自己快要死了时,声若洪钟,中气充沛,可是神情忧愁,心事重重,就像是真要死了一样!’
雷主任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他说第一次,我还不在意。可是见一次说一次,说到第五、六次时,神情更是忧郁,我就不能不担心了!’
雷主任说到这里,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因为人上了年纪,情绪和健康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
若是一个老人,身体没有甚么大事,可是在情绪上,老认为自己快死了,那就会对他的健康,产生不良的影响,甚至可以引致真正的死亡。
雷主任道:‘所以,我先替他全身检查,查下来,他比一般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健康。于是我就肯定地告诉他,他不会死,可是他却不相信我,只相信他自己的一些虚妄的幻觉。’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幻觉的内容是甚么?’雷主任顿足:‘他不肯详细说。’
说到这里,雷主任已推开了会诊室的门,那几个精神科的专家还在。雷主任接著道:‘他只是说,他老被人‥‥‥带到一个所在,见到一些人。’
雷主任说著,向会诊室中的几个医生望了一眼,一个医生道:‘他对我们,也是这样说。但从他的神态和语气来推测,他认为自己被带到了阴间,见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认为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忧郁,那种虚妄的幻觉,也就越来越甚。’
那医生说完之后,另一个医生道:‘这是我们经过几次的观察、谈话,所得出的一致结论。可是当我们告诉他这个结论时‥‥‥’
那医生苦笑:‘刚才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远,拳头在近,我们可吃不消。’
原振侠想起雷老不断地称那几位是‘屁医生’,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他问雷主任:‘是你要他来医院接受精神科检查的?’雷主任答道:‘是啊,难道我做错了甚么?’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可好?’一个年长的医生反对:‘原,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才是!’
原振侠沉下了脸,不客气地说:‘没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专科,全人类都还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那几个医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两个齐声道:‘好,交给你──声言在前,以后,他如果出了问题,我们绝不负责!’所有的医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显然难以决定,神情彷徨之极,打著转,搓著手。
原振侠提议:‘你们一口咬定他说的遭遇,是他的幻觉,我却认为真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他身上。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至少弄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是甚么事,好不好?
’
雷主任又想了一会,才道:‘看来你和他谈得来,好,你去了解他说的那些事──’
雷主任的话没有完,就听得外面走廊上,传来轰雷似的声响,在叫:‘原振侠!原振侠!你在哪里?’
随著轰叫声,有几个女声著急地在说:‘老先生,你不能这样大声叫嚷!’
雷老生气:‘为甚么不能?我找原振侠,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叫他别那么大声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声。
原振侠连忙打开了门,雷老一见到原振侠,一阵风似,卷了过来,拉了原振侠就走。临走,还不忘向会诊室中的那几个‘屁医生’,包括他的侄孙在内,瞪了一眼。
他问原振侠:‘有甚么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不必像死人一样捏尖了喉咙的?’
可以‘痛痛快快’讲话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样痛快法,在医院中,可也难得很。所以原振侠道:‘离开了医院再说。’
雷老立时同意:‘哼,医院,不是人来的地方,只有鬼才来医院!’
他说著,又轰雷也似叫了一声:‘阿财,快走!’这一声叫唤,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阵阵回响,像是要把建筑物震塌一样。每一个可以打开的门,都被打开,都有人惊讶或愤怒地伸头出来看。
阿财在吼声中,慌忙向前奔来。雷老昂首:‘走!’原振侠也不敢叫雷老小声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医院,雷老都没有再大呼小叫。
原振侠把雷老让上了车,雷老兴致甚好:‘到我那里去,不但可以痛快说话,每天清早练气,可以引吭长啸,声达十里!’原振侠驾车,阿财坐在他的身边。雷老在车后座,一上车之后,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现在人都坐车子。车子,以前全是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骑马。骑在马上,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多么广阔!你看这车子,像不像一个笼子?’原振侠知道,一个百岁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观点,不易改变。他只说车子像一个笼子,没有说像棺材,已经是十分客气的了。
他问:‘老爷子住在──’
雷老‘哈’地一声:‘远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诉你路!’
原振侠知道,‘黑虎口’是远离市区的一处所在,车行需超过一小时。他也不说甚么,只是把车子驾得飞快,在出了市区之后,他才道:‘在车子里,也可以痛快说说,老爷子不妨先说起来?’
雷老本来不断在自己说话,可是原振侠一问,他反倒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都不出声。原振侠从照后镜看他,见到他皱著眉。在这种情形下,他豪态消灭,老态毕呈,看来和普通的老人,也就没有甚么分别。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一声:‘我‥‥‥太老了,是不是这里已不管用了,所以才会有颠三倒四的事发生?’他说的时候,伸指在自己的头上,弹了几下,发出‘啪啪’的声响来,情景相当骇人。
原振侠忙道:‘当然不是。我认识一个老人,七、八十岁了,还生了三胞胎。’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岁,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对年轻的人来说,八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但是对一个超过了一百岁的人来说,八十岁,却又是遥远的过去了!
原振侠又道:‘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岳父已过九十了,还是精神十足,领袖武林──’
原振侠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因为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领袖武林’,只怕会惹雷老的不高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武的人,谁肯承认自己不如他人?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谁知道雷老听了,‘啊’地一声:‘你说的是小白!’原振侠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他说的那位老人家,确然姓白。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为‘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连上一个‘小’字,原振侠闻所未闻,自然是不很习惯。
他立时想到,雷老的年纪,自然比白老大还要大。那称白老大为‘小白’,自然也不足为怪了!
所以,他点了点头:‘是,是白老先生!’
雷老‘嗯’地一声,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才道:‘不错,这白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文武双全,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连赞了几声,一副口服心服的样子。可是原振侠却又在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他和白老大之间,可能有些过节存在──他的语气,是一种由衷地佩服敌人的语气!
原振侠不敢再说甚么──老人家之间的过节,有的可能已纠缠了超过半世纪了,又岂是后生小子的三言两语化得开的?原振侠自然不会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
雷老见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一会,原振侠才小心地问:‘听说老爷子近日来有点事‥‥‥发生?’
雷老吸了一口气,他是个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说话也不吞吞吐吐。他又指著自己:‘或许人老了,离做鬼已不远,所以,会时时到鬼域去打转。’
原振侠知道近来发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带他到一处地方去,见到一些不该见的人’。雷老把‘那个地方’理解为‘鬼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阿财听了之后,不免大吃一惊,陡然转过头来,望向雷老。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侠问:‘是甚么样的情形?’
雷老皱著眉:‘我‥‥‥先是晚上,才睡著,就有人来推我──’
他一面说,一面指手划脚,可是神情却越来越不耐烦,突然又‘唉’地一声:‘在车子里,我也说不明白,到了再说,就容易得多!’
原振侠当时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说会容易得多?而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原振侠也就明白了。
车行一小时,到了黑虎口,沿山驶进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经到了尽头。可是望向前,只见山峦重叠,未见有甚么建筑物。
在一个高度发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视线触及的范围之中,看不到建筑物,这地方的静僻,可想而知。
不等原振侠发问,雷老下了车之后,伸手向前一指:‘在山里面,没有车,要走!’
他说到‘要走’时,十分俐落地跃起,踢腿,同时伸手在腿上‘啪啪’打了两下──他踢腿之际,虎虎风生,看得在一旁的阿财,如痴如醉,神情兴奋。
雷老健步如飞,一马当先,向山中就走。阿财由于兴奋,急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侠也抢步而行。走出不到两分钟,雷老就向阿财瞪了好几次眼,原振侠看在眼里,道:‘阿财,你别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点力!’阿财口中虽然答应著,可是却并不为意。雷老转头,向原振侠望来,大有嘉许之色。
果然,半小时之后,山路迂回曲折,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目的地不知何在。阿财已累得气喘如牛,咬牙切齿,神情痛苦。
雷老说话直率,对原振侠说:‘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隐居十年八载,我包你可以学会我毕生绝学。’
原振侠哼了一声:‘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红尘之中打滚,哪里有隐居的福分。’
雷老盯了原振侠一会,连声道:‘可惜──不过,能知道自己看不破红尘,也是一种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红尘,却还以为自己看得破,不断努力,终于一无所成,那才可哀。’原振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总是应乎自然的好。’阿财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赶了上来,一面喘气道:‘我肯隐居,师父,你把毕生绝学传给我!’
雷老正色道:‘阿财,你没听说么?要顺乎自然,别太贪,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由于雷老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所以阿财诺诺连声,不敢再说甚么。
说话之间,转过了一个山坳。原振侠和阿财两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再也想不到,山中会有这样一处好所在。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个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声潺潺。那是一个小山谷,一边是松林,一半是竹子,当中有五、六间青砖红瓦的大屋子,完全是古式。
屋前的空地上,成群的鸡在追逐,有几条大狗,看到了有人来,正在狂吠。有一条黑狗,巨大无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团黑云,它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来。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进入了图画之中。
黑狗奔到了近前,扑向雷老。雷老轻轻抬脚一踢,老大的黑狗,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之后,摇尾吠叫,欢乐无限。
阿财也忘了疲倦,一口气来到屋前。又有几个人迎了出来,看来都是跟著雷老生活的。
原振侠的经历极多,甚至在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上,也曾见过竹篱黄菊式的农舍,可是总不如这时,感觉是如此真实。
雷老一直把原振侠让进了正中一间大屋,却不在进门的大厅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侠引进了屋中间的院子。
到了左首一间房门之外,推开门一看,是一间十分阔大,但是陈设简单的卧房。
那卧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积,放著一张大床,支著蚊帐。
在一角,有一个大木柜,还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家具都特别大,朴实无华。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许多高约十公分的圆形凸起物,如同有许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来,杂乱无章,但是略一用心,就能够看到那些矮木桩,排列得大有阵势。
原振侠是会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桩,就知道那一定是一门高深武术的锻炼设备。
中国武术之中,有一门功夫叫‘梅花桩’──虽然梅花桩不会如此之矮,但只要练会了桩法,高矮都是一样的。
而且,原振侠也看出,那些木桩,按著易经上八八六十四卦的形势排列,十分复杂,非同小可。
所以,原振侠到了门口,就并不进去。雷老一步跨了进去,走到了床边,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桩之上。
原振侠也不以为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自然再纯熟不过。
阿财却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进了房间,他东张西望,也举脚跨入。原振侠在门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没有拉住。
他第一步跨进去,一脚踏在短木桩之间的地上,倒也没有事,可是第二脚,却踏到短木桩上,偏又踏不稳,于是身子一歪,向旁便跌。
地上满是短木桩,阿财这一跌下去,不论是身子还是头部,砸在木桩上,都可能受伤。所以原振侠叫:‘小心!’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脚,踏住了短木桩,身形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财扶住。
阿财狼狈之极,埋怨道:‘这地上‥‥‥是怎么一回事?师父,你也不怕晚上起来,被这些木头绊跌了?’雷老这时,已坐在床边。看了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有时像小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可以乐上半天。看到雷老这样开心,阿财也忘了自身的狼狈,也咧著嘴笑了起来。
雷老笑了一会,大叫了一声,也没有听到他叫了些甚么,就有两个人在门口出现。雷老指著阿财,对那两人道:‘这是阿财,会在这里跟我学功夫。你们先带他去四周看看,告诉他这里的规矩!’
那两个人答应著,向阿财招手,对阿财的态度十分恭敬。阿财虽然不是很愿意离开雷老,可是雷老连连挥手,已有不耐烦的神情,他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会,才道:‘我这卧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桩,最是复杂。既含梅花五五之数,也含八卦八八之数。’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虽然不是深谙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为基数的种种变化之妙,也不是深谙八八六十四卦的变化,更别说两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个变化和六十四个变化联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变异,是由数学公式可以计算得出的。
但是这种中国武术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点了点头。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桩在,也对它们有一定的认识,大白天,小心认著,可以踏桩而行。如果不知就里,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侠知道,雷老忽然说起房中所设的暗桩来,必有理由,并不单是和他讨论武术那么简单,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认真。
在想了一想之后,他才道:‘知道有暗桩,要看得见,行动也要相当小心。不然,就会出漏子。’
他一面说,一面提气,疾行了几步,到了床边,又走了开去。虽然他说‘要相当小心’,可是进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许之色,忽然又现出挑战的神色:‘闭上眼睛,当作在黑暗之中,试一试!’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借著吸气、呼气的时间,他仔细察看这些矮木桩,想记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乱,注视了十来秒钟,那些木桩竟似活的一样,会在地上转动。
原振侠心中一凛,知道绝不能贪多,不可能一时之间记下那么多,只有拣简单的试一试。他立时看到,这时所站位置,和那张方桌,约有五、六步,有三个转折,要踏上六根桩,便可以到达。
他应声道:‘好,试一试!’
随即紧闭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数。到第六步,右脚一踏上木桩,一提气,一个‘金鸡独立’之势,身子一转,紧接著坐下。他事先早已看准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张凳子上,这才睁开眼,行动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乾净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声采:‘你以前练过?’
原振侠据实道:‘没有!不瞒您老说,只是硬记了几根木桩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丑了!’
雷老连声道:‘难得之至!难得之至!’他说著,仍然坐在床边:‘我在卧房之中设这暗桩,一来是为了练功。年纪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灵活,不可偷懒,一懈怠下来,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虽在闲谈,但说的是武学至理,原振侠也听得不住点头。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来,我在江湖上闯荡了那么多年,总有些冤家对头,多得自己也记不清,这就不能不防著一点──不是我吹牛,这梅花八卦桩,若是不明底细的人,进了房间之后,管叫他寸步难行。’
原振侠听得雷老这样说,不禁暗暗心惊。
雷老这时说来,大是轻描淡写,但是数十年江湖恩怨,桩桩件件,都是腥风血雨。其间不知牵涉到多少难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在内。
中国的武术家,泰半会和江湖的风波扯上关系。而且,行为接近古而远离今,时代的进展,对武术家的影响极微。传统的武术家,遵奉的行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则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原振侠虽然在武术上有一定的造诣,但是在思想观念上,他却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现代人,并不欣赏江湖人物的行径。
而像雷老那样,已过了百岁高龄,还在卧房之中设防,防仇家的暗算,这也可以算是他半辈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结果了。
原振侠心中感叹,忍不住问了一句:‘老爷子不涉江湖久矣,怎么还会有甚么恩怨纠缠?’
雷老哈哈一笑:‘有许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没有机会,就无可奈何,一有机会,就会刺上一刀,人心险恶啊!’
原振侠默然,心下想,现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则不变。可见时代进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题:‘所以,那几个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寻仇者来了!’
原振侠连忙点头,表示明白他是说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怪事。
同时,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这样生活的人,医院中的那些医生,自然对他无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说到他卧房中有梅花八卦桩,那些医生就当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难怪雷老会称他们为‘屁医生’。
雷老说著,就在床上躺了下来:‘那是子夜时分,我正练完了气睡著。’
原振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现场来说经过的原因。因为在车中,他总不能说著就躺下来。
雷老躺著,声音沉著:‘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从大门走进来的。一进来,我就知道了,不动声色,一下子就认出,进来的是三个人,一前两后,居然步步都踏在桩子之上!’雷老说到这里,神情十分警惕,略顿了一顿,又道:‘他们向著床走来,我当时就心想:寻事的来了!’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就心中一动。而他又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式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桩事的主儿,夤夜私入,怎会有好事,你说是不?’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发觉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寻事的人来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时常牵挂著的,那件事,就是防人来寻仇。
而他补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桩事’,那是欲盖弥彰,更说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寻仇事件!
原振侠本来想脱口问他,究竟是一桩甚么样的恩怨,令他到了百岁以上高龄,仍然耿耿于怀,挂在心上!
可是原振侠一转念间,并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立时又想到这类事,多半牵连著许多江湖上的隐私秘密,不是当事人愿意自己说出来,问也没有用处。
所以,他只是点头。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样发出鼾声,那两个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来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击,骤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伤!’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双手紧握著拳,指节骨凸起,强劲有力。哪里还像是人的拳头,简直就是一双有棱有角的铁锤。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头,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双铁锤也似的拳头,替他打出来的。
雷老说到这里,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间,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侠失声道:‘可是来人手中有兵刃?’雷老闷哼一声:‘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准备扬起被子来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却不出手,而是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原振侠也觉得奇怪,因为那不合逻辑──偷进屋来的人,哪有大声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顿了一顿,补充:‘叫的是我的小名。’原振侠望了他,并不发表意见,作为医生,他这时心中,想到更多的是:这种不合逻辑的事,真正发生的可能性不大,属于他自己的一种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当然,原振侠没有把所想的说出来──他知道一说出来,他也会变成雷老口中的‘屁医生’了。
雷老却没有留意原振侠在想甚么,他的神情有点忸怩:‘我那个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没人叫了‥‥‥少说也有八、九十年。
所以乍一听,我还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声,我遥远的记忆就回来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应了一声!’雷老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正对雷老所说的情形,越来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视线一转过来,他立刻现出听得十分用心的样子。
那绝不是原振侠行动虚伪,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须先令雷老对他有信心,才能对症下药。
原振侠不相信雷老的话,也很有理由──一个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来,没人叫过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纪,岂非比雷老还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侠在用心听,他十分满意,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猪儿。’原振侠谅解地笑了一下。虽然雷动九天雷老爷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谁不尊敬?但是每个人皆有童年,童年时小名叫小猪儿,自也不足为奇。
雷老继续道:‘那时,我还躺著──’
他在向原振侠叙述的时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说到这里,他慢慢坐了起来,神情疑惑之极,想来就是那个午夜时分的神情。
他续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来,问:你是谁?怎么还知道我的小名?’
那时,雷老的心中,实在是疑惑之极。自从他七、八岁那年,家乡旱灾,逃离了家乡,就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络过。等到十多年后,他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的甜酸苦辣,机缘凑巧,得遇高人练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后,才回到家乡。
可是他家乡那片苦难的大地,不但历经天灾,而且,还经历了人祸、兵灾、盗贼,比天灾更可怕。本来聚居了百多户人家的村落,早已荡然无存,连颓垣败瓦都没有留下。而本来就贫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秃秃地,只有东一簇西一团的茅草蒿子,有气无力地生长著。连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处,何况是人?
那次雷老回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在江湖上名声越来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一有机会,他就打听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给他遇上一个同村的人,他也会欢喜不尽。
照说,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后,声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不想讨他的好?可是全村几百人,看来早已死光死绝了,硬是一个人的消息也探听不到!
而这个心愿,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当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于这一个原因,所以百岁之后,午夜梦回,忽然觉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时代的小名,而这个小名自他逃荒离开之后,又是绝无人知道的。
所以,刹那之间,他心情激动,无以复加。他一面问来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睁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甚么人──他年纪虽然老,可是体魄壮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实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贴床站著一个人,在那人的身后,又影影绰绰地站著另外两个人。
他一问,站在床边,叫他小猪儿的那个,就‘呵呵’笑了起来。
雷老心头怦怦乱跳──这笑声极熟悉,可是又实在太久远了。想把它从记忆中找出来,得挥去许多尘封的往事。
雷老气息急促,连声问:‘你是谁?你是谁?’那人仍笑著:‘小猪儿,你出生,还没洗乾净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来让人看,喜得直叫:“是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大胖小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穷得脱底,靠野菜叶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壮。是我取的小名,我说:“好家伙,是一只小猪儿!”你倒来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说到一半,雷老的脑际,‘嗡嗡’作响。他张大了口,两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可能是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竟然叫不出来。
雷老出生之后,母亲就难产而死,他父亲养他到三岁,也撒手归西。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个单身汉,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个小名‘小猪儿’的那个人,雷老从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岁的娃儿没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饿狼咬走,也早就饿死了。
雷老是昌叔养大的,他逃荒离开村子,也是昌叔带著他一起走的。离开村子之后不到半个月,成千上万的逃荒人群,冲散了他和昌叔。从此之后,昌叔就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
难怪他听得那呵呵的笑声是这么熟悉──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冲破了时间的封锁,飞舞跳跃而出,令雷老激动得全身发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张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这两个字来。
他实在太激动了,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手一起伸了出来,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时握住了他的手。
这种手握手的感觉,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样。
雷老眼泪夺眶而出,他终于哽咽地叫了出来:‘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来:‘小猪儿,亏你隔了那么多年,还记得我是谁!’
雷老除了‘昌叔’两个字之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雷老对原振侠说当时的情形,说到这里,神情仍是激动之极。虽然不至于再度老泪纵横,但是也双眼通红,几乎难以为继。
原振侠在这时,作了一个手势,想打断雷老的叙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挥手,还是要说下去。
原振侠想暂时中止雷老的话,因为他越听越觉得不对路。那个‘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岁,就算他还活著,也不能半夜摸上门来了。
所以,原振侠那时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个医生是一样的。
雷老由于长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亲人。于是,曾经抚养他的‘昌叔’就出现了,自然是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来的话,却又令得原振侠愕然。雷老道:‘你猜,当时我肯定了来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甚么?’原振侠摇了摇头,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实际上没有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当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当时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后的那两个人是阴差──牛头马面。昌叔一定是在阴司领了职司,他带著阴差,来拘我的魂魄来了。’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他确然没有料到,雷老在这种情形下,却有那样的想法。想到雷老已过了一百岁,他的思想方式,自然与众不同,原振侠顺口应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来:‘害怕?哈哈,一点也不!一来我那么老,也该死了;二来,有昌叔照应我,还有甚么可怕的?我才不怕!
’
雷老当时,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带著阴差来拘他的,他真的一点也不怕,平静之至。反倒气息畅顺,可以说话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来拘我到阴司去的?’他问得虽然平静,可是刹那之间,想起自己数十年闯荡江湖,过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身上十来处刀疤,可不是白来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难以算得清。
这些事,到了阴司地狱,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笔一笔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点惴惴不安。昌叔却哈哈笑:‘你把昌叔当成鬼了?小猪儿,告诉你,昌叔没有死。我来带你到一处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欢,可以留下来。’
雷老全然摸不著头脑,他伸手抓头:‘昌叔,是怎么一回事?’
雷老在问了之后,焦急地等待著回答。
昌叔看来很快乐,因为他每次总是未语先笑──这和遥远的记忆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确然是十分乐观的人,但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辛勤耕作,难得温饱,笑声自然也没有那么多。
在逃荒的日子,为了争夺草根树皮,同是难民,还要打个头破血流。再坚强的汉子,能忍著眼泪不流出来,已是上上大吉了,谁还笑得出来?
雷老在昌叔的笑声中,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年来,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错。他又立时想到:昌叔该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二十岁?还是更老?人老到了这个岁数,怎么听声音还那么健壮。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动了一下,变成坐到了床沿。昌叔顺势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来:‘来,跟我走。’雷老忙又问:‘到哪儿去?’
昌叔又笑:‘现在对你说,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诉你。’
昌叔拉著雷老向外走,脚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桩上。
那另外两个人站著不动,在经过他们的时候,雷老向他们望了一眼──因为他心中还是在疑惑,那两个是不是阴司的鬼差,牛头马面。
房中极暗,他没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脸面。但倒也朦胧可以看清,那是两个普通人,并不是牛头马面,手中也没有拘魂的工具。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总会有点星月微光。到时,就可以看清楚那两个是甚么人,也可以再看到久违了的昌叔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发热,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昌叔,告诉这许多年来他打出来的天下。虽然一个近亲也没有,但是他却在江湖上,结识了许多肝胆相照,生死相许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个灿烂的前程来。
他和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称,而且论感情,只怕比亲兄弟还亲(他没有亲兄弟,只好想当然)──这些生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们的子侄,却遍布世界各地,有许多是各行各业中极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头地的大人物。
这些人见了他,无不尊敬万分。他想告诉昌叔,当年饿得瘦成骷髅一样的小猪儿,现在已经是全世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或许正由于他想得太多,而且,急于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处环境的变化。等到他感到有点不对头的时候,这才发现,四周更黑暗了。
刚才在房间之中,他还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这时,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甚么也看不见。
雷老此际,当然不会害怕,他只是惊讶。同时,他也发觉他自己,和他身边的昌叔,却没有向前走,而且是站著不动。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边笑了起来:‘这些年,混得怎么样?’
雷老的心中虽然疑惑怪异,但昌叔一问,他就大是兴致勃勃,立时道:‘甚么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赶下龙廷,人人都剪了辫子。你打我我打你,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场,要是没去过,你再也想不到,天下会有那样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差点没吓得灵魂出窍,到处人讲到处的话‥‥‥’
雷老滔滔不绝地说著。一百年,是整整一个世纪,近一百年,绝非太平盛世,变化之多,变化之大,风起云涌。就算拣大事记下来,也是几十厚册的历史。
这些大事,有的雷老亲身经历,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听涂说,不明究竟。他读书不多,知识不广,对许多历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时,他想向昌叔说百年的兴衰沧桑,自然不得要领,说了半天,乱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个百年以来,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听了,也就只有更加糊涂,不知所云。
雷老说了好一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住了口,不再说下去,反问:‘昌叔,你呢?这些日子来,你怎么过的?’昌叔道:‘我说了,你可别吃惊!’
这一百年来,雷动九天雷九天,甚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他听得昌叔这样警告,自然而然双肩一耸,发出了一声长笑。
尽管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吃惊,尽管昌叔已经警告了他,可是结果,昌叔的话一出口,他还是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昌叔说的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一处地方,与鬼为伍──也就是和许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时感到遍体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寿元已尽,昌叔来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话,似乎证实了这一点。
但是他随即又十分平静:‘还是那句话,我阳寿已尽了?’昌叔哈哈大笑:‘你还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诉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听越是糊涂:‘那‥‥‥是一个甚么所在?是阴司地狱?’
人死了之后变鬼,鬼必须到阴司地狱去接受种种处理,这是中国民间根深蒂固的传说,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实在又不是。’
雷老的性子极急,不由自主一顿足:‘那究竟是甚么所在呢?’
昌叔笑了起来:‘看,你从小就是火爆脾气,至今不变。既然是人鬼杂处的所在,就算不是阴司地狱,也可以算是一座坟墓。’
雷老在对原振侠的叙述过程中,说得十分详尽。原振侠极耐心地听著,可是结果还是不耐烦了,他大声打断了雷老的叙述,问:‘你在医院,对那几位医生,也讲了这些经过?’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难怪’,他又问:‘后来,你到了那地方没有?’
雷老不是很高兴:‘当然到了,你比我还性子急。’原振侠也苦笑,心想这倒好,老远的路,来听一个老人的妄语。不过也有好处,等他说完了他的幻想之后,向他请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侠片刻,原振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爷子请说。’
雷老道:‘这样说的时候,我和昌叔一直站著没有动,四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间,就有了光亮,灰蒙蒙地,一点也不明亮。
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胶在一片灰色的浓雾之中。
看出去,四周围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在移动。可是随便怎么努力,却又一个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忍不住骂了几句话。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惊人:‘这些,就全是在这里的鬼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声,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过,怎么一下子就来到了鬼域?他立时向身边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处,距离极近,可是看起来一样不清不楚,朦胧难明。
雷老又吃了一惊:‘昌叔!你看起来,和那些‥‥‥鬼是一样的。’
昌叔笑著,作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两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宽敞的甬道之中前进。走了一会,来到一扇门前,昌叔在前,推门进去,雷老也跟了进去。
一进了门,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关好门,转过身来,雷老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心头一阵发热,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热泪盈眶,已向昌叔扑了过去。
这一切,全是自然发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觉得有点不对。他小时候曾有许多次,在孤苦无依的时候,扑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双手环抱著昌叔的腰际──那是他年纪小,身子矮,只能这样。
这时,他早已长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虽然他身型只是粗壮,并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头──这就和童年的感觉不一样了,有点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会再高,自己却长高了,这没有甚么可怪的。
但是随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并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觉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缘故。那是甚么缘故呢?像是堵在喉咙中的一口痰一样,明知有东西堵在那里,却又拿不出来。
雷老由于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动作上也有了反应。他吸了一口气,陡然想了起来,自己刚才一见昌叔,就感到亲切无比,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这才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脸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样,根本没有变过。
刚才一上来,雷老骤见故人,热血沸腾,哪里来得及去细想?
可是这时,却越想越不对劲──他和昌叔分离,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决没有人,可以一百年前与一百年后一个样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总之不是人!
雷老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不嫌其烦。原振侠一面听,一面皱眉,但是他总算耐著性子,没有再去打断雷老的话头。
而雷老说到这里,一面咳,一面喘气。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驰名,常自夸‘李白斗酒诗百篇’,他‘雷动九天斗酒,拳下再无敌手’。医生说酒可伤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体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来。这时,他一面咳著,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几口酒。
原振侠这才趁机说了一句话:‘你后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刚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样子真是百年未变,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原振侠没好气:‘那你也不能老是抱著他不放手!’雷老再叹一声:‘是啊!’
当时雷老心中的疑惑渐增。他还是先不松手,只是叫了一声:‘昌叔。’
昌叔答应著,雷老这时又问:‘昌叔,你是成了神,还是变了鬼?’
昌叔笑了起来,用力把雷老推开,双手握住了雷老的双臂,像看小孩子一样地看著雷老。
人的年纪差别,十分奇怪,两个人若是相差十五岁,一个二十一岁时,已是成年人了,一个只有六岁,是小娃子。
但是岁月流逝,到了一个四十五岁,一个三十岁时,分别已不是那么大。再下去,一个八十五岁,一个七十岁,简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样,一个如果一百二十岁,一个一百零五岁,大家同是百岁老人,可以说再也没有分别了。
可是当时,昌叔仍然以望著小孩子的神情望著雷老,雷老也望著昌叔,也确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经说过,因为昌叔的样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样。
昌叔是一个身型壮健的庄稼汉,中国北方贫瘠的大地上,农民的生活之苦,决不是现代城市人所能想像。顶著太阳干活,迎著寒风赶路,人和野外的树木,没有甚么分别。与大自然过分亲密的接触,使人的皮肤,也变得和树皮一样地粗糙难看。
所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岁,和一百岁还是有分别的。
雷老的视线,凝注在昌叔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抚摸著自己的脸,又用发抖的手指,指著昌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昌叔笑,脸上现出十分深刻的纹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皱纹,只是艰苦的生活痕迹。他也抚著自己的脸:‘奇怪,连我自己也奇怪,在这里,我不会老。小猪儿,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个不会老的人。’
昌叔说的话,每一个字,雷老都听得清清楚楚。浓重的乡音,令雷老感到无比的亲切,可是他却全然难以理解,人怎么会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长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吗?想当年,秦始皇帝,派了两千个童男童女,由徐福带著,扬帆出海,到蓬莱仙岛去求灵药,也无非是想图个长生不老。昌叔是服了甚么仙丹灵药,才能这样。
一时之间,雷老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喉间咯咯有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说些甚么。不论他想说甚么,这时都一句也说不出来。
昌叔又道:‘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你要是愿意在这里住下来,也可以和我一样。虽然‥‥‥你已经够老了,但也不会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好字也说不出来。
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是刹那之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的事。那许多事,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
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是甚么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这里住下了,是不是还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变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会想到必然来临的死亡,越老,越不会恐惧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经年累月和鬼在一起,这不是很可怕么?
雷老心绪撩乱,四面看看,这才看清,昌叔带他进来的那间房间,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块大石,算是床,还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乱,那种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为你已年过百岁,甚么都可以看得开,放得下了。’
昌叔的话,像是当头棒喝一样,令得雷老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隐居在一个山坳之中,过的是表面上看来与世隔绝的生活,再无牵挂,超凡出尘。可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他虽远在深山,自然有人会不断地找他,奉承他,逗他开心,讨他欢喜,送各种各样他喜欢的东西和食物给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于是上代受过他的好处,更多的是他义子义女的后代,都把他当成了真正的祖辈。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有的是富商巨贾,有的是专业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会上有潜在势力的人物,和武术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赏自己这种地位──远在深山的一个孤老头子(他这样称自己),可是实际上,却有著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使他更有满足感。觉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诺,冲锋陷阵时更加强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这种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没有。要他真的和社会隔绝,在这石室中长生不老,他自然难以在一刹那之间,作出决定。
昌叔又笑:‘好,你别急。看你身子这样壮健,一年半载,也不会就死。过些时日,我再来找你。’
这种话,举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没有人敢这样对雷老说。
雷老当时除了点头之外,仍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处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影影绰绰,一层一层,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头也了无所惧。
不一会,眼前一黑,耳旁听得昌叔的笑声,渐渐远去。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来,自己却好端端地躺在床上。
雷老说到这里,定睛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明知自己说出意见,雷老的霹雳火脾气,可能就会发作,但他还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沉声道:‘一般来说,若是有了像你这样的遭遇,突然之间,又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都会把这段经历,当作是南柯一梦。’
或许是原振侠的话,说得十分委婉,雷老虽然面色一沉,但是并没有发作。
他又乾了杯酒,这才道:‘第一次,我也确然把‥‥‥这当作是一场梦。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几句话,说得理性之至,听得原振侠连连点头。
雷老接著又道:‘可是接二连三,昌叔老是半夜带著他的鬼跟班来找我,带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梦,不会是梦了。’
原振侠曾想说:梦是会重复的,做一次是梦,做十次仍然是梦。而且会越做越多,最后,疑真疑幻,把梦当成真的──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过原振侠却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他相信那几位精神病科的医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释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这两个字,所以他问:‘你认为昌叔带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著眼,他也不能肯定,语调迟疑:‘多半是吧!不是坟墓,那来的那么多鬼?而且,石床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陈设。’
原振侠眉心打结,一刹那,他想起了许多事来。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亲自的经历,就是他好朋友的经历。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当年殉葬,但几千年不死的活俑打过交道。这件经历,曾有过详细的叙述,还被人利用来大肆渲染过。
他自己,最近的经历是和西方的吸血僵尸会晤。一个美艳绝伦的吸血僵尸,已经在世上好几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变,也就不算甚么了。
那位先生的传奇经历中,还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来越年轻。
还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经历。不知甚么来历的一个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处于静止状态,一百年光阴在休眠中度过。再醒来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年华老去,那是一种‘分段式的生命历程’!
看来,人的生命,有无穷的奥秘,不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发掘。
原振侠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的想法放开。他并不直接,而是迂回地问:‘古墓中朦胧得很,不能看清楚东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雷老用力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原振侠又问:‘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来自何处?
’
雷老迟疑:‘这可‥‥‥没有留意。’
原振侠再问:‘你每次来去,都是四周围一阵漆黑,甚么也看不到。然后,也没有走动,没有上车上轿甚么的,就来去自如?’
雷老大点其头:‘十分奇妙!这情形,倒有点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见过的,几个排教长老所习的遁法,转眼千里,神奇无比!’
雷老的这几句话,以原振侠常识之广博丰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脑筋转过来之后,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释一下。
湘江在中国湖南省境内,湖南省简称‘湘’,就是由湘江而来的。湖南省是一个地理环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迹不到,民风强悍,极好习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别多,有许多是实用科学全然无法解释的怪事,属于玄学和法术的范围。例如著名的‘湘西赶尸’,术士在作法之后,就可以驱使尸体走路,等等。
修习法术的术士,也分成许多门派。有的称为‘祝由科’,有的属于‘排教’。
所谓‘排教’,是由于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产木材,木材采伐了之后,扎成木排,在湘江上顺游放下来,运输到各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数众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组成了帮会,称之为‘排教’。
也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排教的长老之中,出了几个能人,大具异能。
这几位具异能的长老,最初可能与白莲教有点关系,所擅长的法术,也相类同──这种情形,颇有点接近今日许多特异功能的人士。
有些人生来具有,有些人则经过学习之后,获得了特异功能的事。历史上有记载的,可以上溯至三国时代,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排教由于有了那几位特异人士担任长老之故,所以法术就成了排教的传统。教众之中,有聪敏伶俐,机缘凑巧的,就会被选择成为传授法术的对象。所以排教长老之中,很有些奇才异能之士。
其中,所谓‘遁法’,就是法术的内容之一──人可以在瞬刹之间,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来往于千里之外。
有许多实例,由著名人士记录下来,证明他们曾亲眼目睹过这种异术。而至于何以有这种奇异的现象存在,实用科学也无法提供解释。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有来往。他可能在排教长老处听过,或见过排教长老行使遁法,所以这时,才拿出来作为比喻的。
原振侠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下去。因为一讨论起异术来,无穷无尽,再无了期,而原振侠急于想表达自己的意见。
他又问:‘那些‥‥‥鬼影,也是糊里糊涂,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去了好几次,连一个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过,是不是?’
雷老毕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识程度或许不高,念不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更可能连谁是爱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灵,近一百年的江湖历练,他人生经验之丰富,可以说无以复加。
原振侠一个劲儿的问题,已给他洞察了用意,他两道白眉一攒:‘你想说甚么,只管说,不必转弯抹角!’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先举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说错了也别见怪’的意思在内。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乾,原振侠也喝了酒,趁著烈酒在体内化为一团热气之时,他道:‘根据你所说的,全有做梦的特徵。例如不注意细节、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说不出所以然来的移动,那全是人做梦的特徵!’
原振侠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虽然雷老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怪眼圆睁,气息也粗了起来,就差没有须眉倒竖了,可是原振侠并不气馁。作为一个专业人员,他必须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如实地告诉雷老。
雷老在原振侠一说完,立时打了一个‘哈哈’,声音宏亮之极,宛若打了一个焦雷,原振侠沉住了气不出声。
雷老立时霍然而立,大声道:‘原医生,请吧!真对不起,叫你老远跑了一趟,听我这老头子说了半天梦话,老头子说对不起了!’
他双手抱拳,向原振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极。原振侠几乎可以听到,他肚子中在骂人的声音:‘原来也是一个屁医生。’原振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实上,雷老虽然有趣,而且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发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来。
但是当他一再说他自己的那个梦境,并且坚持是真的时,那也就无趣得很了。
原振侠站了起来,望著盛怒的雷老,解释道:‘我并不认为你有甚么病,老是做同一个梦,人人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就让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对你来说,不会有甚么损失,反倒可以增加生活情趣!’
雷老对原振侠怒目而视,他的目光凌厉之至。原振侠感到,那种目光,甚至有一种实质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间去。
原振侠小心踩著矮桩,来到了房门口,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索性不再保留,问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问道:‘你做些梦,没有甚么大不了,何以竟然要去看精神医生?’
雷老大是愤怒:‘我对小毛说了,是小毛要我到医院去的!
哼,去了三次,倒说我有神经病。’
原振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称他为叔公的那个五官科主任。他问:‘你老人家也会随人摆布?’雷老神情,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连声闷哼,抓起酒瓶来,‘咕嘟咕嘟’只顾喝酒。
这种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些秘密,未曾说出来!
这下子轮到原振侠不客气了,他朗声道:‘老爷子,蒙你看得起,把怪遇向我说。可是只说三四分,这就太不够意思了吧!
’
他说著,摆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斜睨著雷老。
雷老不堪一激,立时道:‘谁说只讲了三四分?我讲了足有九分!’
原振侠哈哈一笑:‘看啊,还有一分是甚么?是不是正是促使你去找医生的原因?’
雷老欲语又止,神情为难,叹了一声,又喝了几口闷酒,像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原振侠一直站在房门外,等他开口,可是雷老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闷酒。
足足等了十来分钟,原振侠再有敬老之心,也没有这份耐性了。何况他认定了雷老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老年人的梦,没有深入研究的价值。所以,他大声道:‘雷老,你再不说,我可要告辞了。’
雷老抬头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看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有一种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侠呆了一呆,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得原振侠目瞪口呆。
只见雷老仍然一言不发,却陡然扬起手来,在他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个耳光。
那一下耳光,掴得极重,不但‘啪’地一声,听来令人惊心动魄,而且他的紫膛脸上,也立时起了一片红印。原振侠见过许多人类的怪异行为,但是竟然这样出死力掌掴自己的情形,却也不多见!
他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他只是在一刹间,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为难之极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深深责备自己,不然何以会这样?
而且,看来,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恨意未消,竟又再度扬起手来。
一个已过百岁的老人家,这样深地责备自己,这种情景惨烈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侠一看到雷老又扬起了手,他身形一闪,一个箭步,掠向前去。虽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脚下仍然不忘踏在矮桩之上。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边脸打去。原振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的手拨开去。
可是,这次却没有成功,使原振侠领教了,雷老的武术造诣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会诊室门口,能一下子拨开雷老的手,将他推出两步,那纯是出其不意的幸运,并非雷老武功不济!
这时,他一出手,还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雷老的手腕。
可是不等他发力把雷老的手拨开,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侠的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开来。而且,掌心、指尖,连手腕,也都一阵子发热,甚至连身子也不免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而雷老一下子甩开了原振侠的手,‘啪’地一声,早又已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刹那之间,他两边脸都肿了起来,样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因为雷老只是甩开了他的手,没有进一步向他进攻──如果进一步向他进攻的话,他一定抵挡不住。
一个身负如此绝顶武功的老人,竟然会这样自己责备自己,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实在难以言喻。
原振侠心念电转,一声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有过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宁。’
原振侠这两句话不但说得重,而且接近残酷。可是他知道,从雷老这时的精神状态来看,轻描淡写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果然,雷老听了之后,陡然一震,提起酒瓶来,‘咕咕咕’连喝了三大口酒。然后双手紧握著拳,捏得指节骨如同爆裂也似,一阵格格响,这才用十分喃喃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我对不住昌叔。’
说到后来,语音竟大是哽塞。
原振侠听了之后,不禁大吃一惊!
雷老这样说,那一定是他做了甚么对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那么,在他的道德观念来说,他就是猪狗不如,卑鄙之极的邪恶之徒了。
那是绝不可饶恕的罪行。
难怪他会这样死命地打他自己──发展下去,他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很有可能。
更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经历,全是他的梦境,那么就算他做了对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梦中做的。
人若是要为了自己在梦中的某些行为,而结果在实际上要付出生命作代价,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所以原振侠先不问他,究竟做了甚么对不起昌叔的事,却再次大声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梦境,你根本没有做对不起昌叔的事。’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话之后,他的情绪,激动之极。可是原振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静下来,紧握著的拳,也渐渐松开,跟著,长长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刚在惊讶他情绪平复得快,已听得他冷冷地道:‘原来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好,你请吧!’他作了一个‘请走’的手势,原振侠苦笑:‘你还有一成话没对我说,叫我怎么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虽然说了你一样不信,还是告诉你吧。’
他说著,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下,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帮忙,我竟然犹豫不决,没有一口答应。我真不是东西,对不起昌叔。’
听了雷老的这一番话,原振侠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真担心雷老,不知做了甚么大逆不道的事,原来只不过是这样。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这个老人,对自己的道德标准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过对昌叔的要求没有爽快地答应,他的良心就觉得犯下了大错!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帮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连雷老也会犹豫不决。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好奇心大发,问一问昌叔要他帮忙的究竟是甚么事。原振侠也不例外,脱口就问了出来。
谁知雷老听了,‘哈哈’一笑,笑声中充满了苍凉悲伤:‘反正照你看来,全是梦境里的事,管它是甚么?’原振侠呆了一呆,正色道:‘话虽然那么说,可是若是把梦境当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梦,何必这样深自责备?’雷老一瞪眼:‘谁说是梦,那是你说的。’
原振侠知道,再和他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有责任,尽力提醒他:对于梦中发生的事,不必太当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断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脑部,也容易使人产生幻觉。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说不出实在的情形,怎么去的?怎么走的?光是从哪里来?昌叔在那地方干甚么?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一百年不是一个短时间,他在那个地方,难道甚么都不干?’
原振侠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雷老目瞪口呆,没有一个答得上来。
雷老只是喝闷酒,他那种生气的样子,再加上用力掴了自己两掌之后红肿的脸,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甚么事?要是你不愿意做,等他再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绝对没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尽医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疗’。
他认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梦境’。为了在梦中没有答应他恩人的要求,这个百岁老人十分内疚,深深自责,发展下去会非常危险。
原振侠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甚么事?
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责──他把责任揽了过去,实际上根本甚么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劳,心情放松,就已经可以了!
因为一切全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根本没有甚么事需要去做。
雷老听了原振侠的话之后,神情极认真,居然有三分钟之久没有喝酒,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说的‥‥‥麻烦‥‥‥很大‥‥‥’
他只说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叹:‘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一个人也应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们两人,可以联手应付?’
雷老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郑重,令原振侠听了,也豪意顿生,像是真的两人要合力应敌一样。他一挺胸,豪意顿生:‘雷老,不是我自夸,我们两人要是联手,天下只怕再也没有应付不了的事。’
别看年纪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头脑,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侠一眼:‘小伙子别把话说得太满了,满饭好吃,满话难说。’
原振侠扬眉:‘是甚么困难?’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如同有一块铁板敲在桌上一样。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侠的预料之外。
他道:‘这样,反正昌叔还要来找我,我问准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帮忙。若是他说可以,那我们再合计如何联手应付?’原振侠心想,自己连是甚么麻烦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荐要代劳,却原来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虽然笑著,也有点不惬意。
雷老立时看了出来,忙道:‘因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愿意让别人知道?’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好,你见了他问一问再告诉我。真是,你到医院去,是为了──’
这个问题,雷老一直没有回答过,所以原振侠又再一次提了出来。
雷老神情很尴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说我是做梦,可是我不愿自己骗自己,我知道那不是梦,是实在的事。’雷老的这番话,听来好像很复杂,其实也很简单。他的意思是,一切发生的事,为他带来了精神负担和压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梦境,自然压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个医生都告诉他那是梦,他却偏偏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不但他的精神压力一点也没有减轻,连那些医生也成了‘屁医生’。
原振侠这时,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会拒绝。
因为昌叔要是答应了,至少就要原振侠,也到那个被雷老称为‘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进入梦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甚么方法,把原振侠也带进去?
所以,原振侠把话说在前头:‘雷老,昌叔若是拒绝我帮忙,可想而知,麻烦不是很严重,要不要人帮忙都无所谓,你也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听,立时现出极度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么’的不屑。不过他没有说甚么,只是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原振侠感到没有甚么可以再做的了,就转身走向门口。在门口,他顺口说了一句:‘雷老晚安,锁好门。’雷老又‘哼’了一声:‘我向不锁门,谁要来,只管来好了。’
原振侠心中,只觉得好笑──像雷老这种时代的人,思想和行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说他向不锁门,那是表示他为人光明磊落(中国北方乡下,屋子的门要打开,表示没有甚么事见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间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桩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吗?
原振侠倚在门框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告诉雷老:
‘你甚么时候出市区,可以在我那里歇足。’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识趣,甩手拧头:‘别客气了!你们这种新派人,屋子里说不定藏著女人,我老头子去了,可不方便。’原振侠听了雷老的打趣话,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住所,虽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黄绢,如海棠,如玛仙,也都曾经留恋不去,不知有过多少甜蜜难忘,回肠荡气的日子。可是如今,却甚么也没有了。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大是怅然。本来,他还想雷老多说点经历来听听──雷老百年来在江湖上的阅历,义气儿女之间的恩仇,必然有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可是这时,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个女人,一个和外星人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一个则乾脆变成了外星人。
另一个为了拯救一个在危机中的星球,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飞驰。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乐。
他怅然之余,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经够离奇的了,自然意兴阑珊,没有兴趣再听别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来,刚好阿财和几个人走了过来。雷老吩咐两个人送原振侠出去,因为荒山野路,一个人走路,多少有点危险。
而原振侠则自恃身手──他连远离地球的‘观察地带’都去过,又怎会在乎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别人,所以一口拒绝。
倒是阿财,依依不舍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财兴奋莫名,原振侠也代他高兴。
这一晚,原振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会酒才睡去。
第二天到了医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来问:‘我叔公他──’
原振侠苦笑著摇头:‘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医生一样,他是患了妄想症。本来也不要紧,可是他自己妄想,对不起他早年的一个救命恩人,这才严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关心雷老,神情焦急,连连搓手:‘那怎么办?’
原振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应和他一起应付在梦境中的困难,希望可以有结果。’
主任连连叹息,忽然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亲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亲是他从万人坑中拉出来的!’这句话,听得原振侠不禁遍体生寒──‘万人坑’是大屠杀之后,处理尸体的方法。那是惨绝人寰的事,在乱世,多有发生,日本皇军,就在中国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万人坑。
主任的这句话,可以说是有血有泪。原振侠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连几天,原振侠的心情,都没有平复。晚上抬头向天,他倒宁愿阴云密布,不然,满天都是星星的话,他会试图找出玛仙,和她率领的那批爱神星机械人在甚么地方──当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当他被门铃声弄醒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头的钟,是凌晨二时。第一下门铃声就已弄醒了他,他睁开眼,坐起来,心中在想:谁?
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门铃第二次响起。原振侠就打开了门,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他这个呵欠只打了一半,张大了口,就合不拢来了。站在门口,门一打开之后,离得他很近的,是一个身型颇为高大的中年人。肤色黧黑,皮肤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晒雨淋,户外的体力劳动者。
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可是打了一个照面,原振侠已感到自己认识这个人。
最令原振侠惊讶的是,门外的川堂,本来灯光相当明亮的,这时却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级遮光的墨镜一样,变得十分朦胧黑暗。
在离得较远处,更像是有两团黑雾,在黑雾之中,影影绰绰,像是有两条虚浮不定的人影,怪异莫名。
原振侠对当时的惊异,倒不陌生。若干时日之前,有类似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一样的外星人,找上门来之时,他也产生过这种惊异之感。
他立时知道那中年汉子是甚么人了,可是却又极不愿意承认。他想到的是:我睡著了,我在做梦,我一定要从梦境中走出来。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梦,是事实!
同时,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坚决说,他的遭遇不是做梦的原因,因为那确然不是梦。
要判断他人的经历是不是梦境,相当困难;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经历是不是梦,却再也容易不过。
原振侠知道,这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结结实实的中年壮汉,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来被黑雾罩著的两个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说的全是事实,不是他的妄想。
在惊呆之中,原振侠出不了声,那中年壮汉先开口:‘是原大夫吗?我是陈昌。’
他说的是一口长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侠这才知道昌叔姓陈。
一个他几乎可以肯定只存在于梦境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两个‘鬼跟班’,这事情不但诡异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陈昌的神情,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又把刚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原振侠这才连声道:‘是,是!请进来,请进来!’他身子让了一让,陈昌就走了进来──那两个在黑雾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门口移来。
原振侠的神情更是异样,他不由自主,向那两个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是不想那两个,看来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体,跟进屋来。
所以,昌叔转过身去,向那两个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几个手势,看起来像是一阵手语──原振侠精通流行的‘手语’,但这时他却无法看得懂,昌叔在‘说’些甚么。
那两个裹在黑雾中的人影,也还以同样的手势。门外的川堂,在刹那之间,变得更昏暗──并不是灯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阵烟雾涌了过来,把光线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蒙蒙地一片。这时原振侠为了要让陈昌进来,他已后退了一大步,陈昌又站在门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原振侠已转回身,跨进屋来,并且顺手把门关上。
门一关上,门内和门外,就成了两个世界。门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门内则灯光明亮,很是清朗,一点也不受外面那种黑雾氤氲的影响。
如果说,门外的川堂因为有鬼,而变成那么诡异,那可以肯定,陈昌是人而不是鬼。因为他的身上,并没有黑雾一样的‘鬼气’。
陈昌走了进来,仍不忘向原振侠拱了拱手,很是客气:‘真不好意思,竟就这样来打扰大夫。这里有一件小玩意,请大夫把玩。’
他说著,就伸开手掌,托了一只玉蝉过来。
在不是很强烈的灯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只玉蝉,才一映入眼帘,原振侠就觉得宝光隐隐,非同小可。待陈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侠定睛看去,只见那玉蝉刻工古朴有趣,玉质晶莹,有两道较粗,但是其红夺目的玉纹。
最妙的是,两道鲜红的玉纹,自蝉的双目起,沿著蝉翅下来,把蝉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还有许多其细无比的红纹,分布在蝉翼之上,宛若真蝉翼上的纹理。
毫无疑问,那是稀世之宝。原振侠一时之间,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会,才道:‘无缘无故,怎好受你这么重的重礼?
’
他说著,也已移开了视线,仔细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对的这个人来。
由于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来历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讲究礼貌,就目不转睛地打量。确然,农民由于生活辛苦,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为老。原振侠的第一个印象是,那是一个中年壮汉,这时看仔细了,他其实最多三十岁左右而已。
这时,陈昌道:‘大夫别客气,这种小玩意,我那里多的是。你随便拿去玩,这一件算是还有趣。’
他说著,就已把那玉蝉,硬放到了原振侠的手中。原振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侠虽然久经风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丰富的经历。但是午夜时分被人吵醒,来的是这样一个人物(还带了两个‘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自然不免有点紧张。
人一紧张,手部和足部就会发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应──原振侠的手,本来也很冷,可是那玉蝉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温暖的感觉,自掌心直传了过来。
原振侠吃了一惊,心知这玉蝉必定是一个宝物,自己不识货,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质好,纹路巧而已!而中国人送礼给人,不论这礼物多么名贵,甚至是他倾家荡产弄来的,也决不自夸,反倒十分谦虚。像陈昌刚才的那两句话,介绍这玉蝉,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还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欲并不强烈。可是此际,一握住了那玉蝉,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语的真正含意:爱不释手。
他握著玉蝉,让发自玉蝉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陈昌又笑了起来:‘何况,也不是无缘无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他一口一个‘大夫’──那个北方话中对医生的尊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心想要推也推不掉。这玉蝉可爱之至,要是能挂在玛仙的颈上,衬著她雪白的肌肤,那只怕是人间最美丽动人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点出神,直到陈昌连咳了两三下,他才算回过神来。
陈昌再道;‘原大夫已听小猪儿说过了,唉!他大号叫甚么?总是改不过口来。’
原振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个很响亮气派的外号,叫“雷动九天”。是一个大大出名的武术大家,大人物,了不起。’陈昌扬了扬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说了一句:‘真个那么了不起!’
原振侠没有搭腔,这时,他思绪还是相当乱。他想到陈昌说这玉蝉,他那里多的是。
玉蝉的用处是殉葬。中国人把玉蝉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几千年历史,取其蝉鸣不绝之意──蝉这种生物,终其一生,不断地在发声鸣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后,不致于哑口无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处称为‘古墓’,看来真有点道理。
原振侠摊开手来,又向那玉蝉望了一眼:‘这就多谢了,昌叔。听雷老说,你有点困难?’
他收了人家的厚礼,自然不等对方提出,就自己先说了,好立刻说到正题。
陈昌皱起眉:‘是‥‥‥很麻烦。奇怪,小猪儿不是说有盖世武功吗?怎么他不敢单独出马,还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纪轻,这‥‥‥’
他说到这里,言词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侠有能耐可以帮助他之意。
原振侠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现在为止,自己对要面对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一无所知,非从头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蝉放在上衣的袋中。(他没有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原振侠要是睡觉要穿睡衣,那还叫原振侠吗?)那玉蝉隔著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传到他胸口的肌肤上。
原振侠过去,满满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再请陈昌坐了下来。
这时,他又想到,门外还有两个‘鬼跟班’在,要是有甚么人经过撞见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门口,望了一眼,迟疑著:‘你那两位朋友──’
陈昌呷著酒,若无其事地道:‘他们跟我来拜见你,这才给你看到的,别的人,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心中苦笑,心想原来见到鬼,还是一种荣幸,等闲人是见不到的。
陈昌说了那句话之后,双手转动著酒杯,半晌不语,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原振侠耐著性子等著。直到一杯酒喝完,陈昌才叹了一声:
‘原大夫,我的经历遭遇,实在是奇怪得难以‥‥‥向人说‥‥‥’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要紧,你只管说。我相信你的经历再奇,也奇不过我──我曾灵魂离开身体,到了不知甚么地方,再回来的时候,身体已换了一个新的。’
这件奇遇,原振侠十分引以为豪,所以常常举出来,作为他经历之奇的例子。
陈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连连点头──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侠的话,还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气,原振侠又替他斟满了酒──他不知道陈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这种英国麦酒,对中国北方大汉来说,两三斤不算甚么。
陈昌又想了一会,才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进了绿营,去打回子。’
原振侠呆了一呆,因为陈昌的这番话,确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时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发生的事了。
算起来,那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他提到的‘绿营’,是清兵的军营,就是在清装电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个‘勇’字的那种兵丁。
那就是说,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当壮丁拉了,强迫著去当兵了。
而当兵的任务,是‘打回子’──那时,太平天国和东路的捻军造反,多半已经以失败告终;而在大西北,黄沙漠漠,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军兴起。西捻和回族人的关系十分密切,所以简单地说,就叫‘打回子’。
这些,都是中国近代史中相当重要的事。而且那个时代,兵荒马乱,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国无数苦难年代中,较为突出的一个时期。
原振侠花了几秒钟,消化了陈昌的第一句话,向陈昌点了点头。陈昌有点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却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读书人,这种陈年旧事,也一听就明。我对小猪儿讲,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阅历虽然丰富,但是不读历史,自然也无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侠点了点头,示意陈昌继续说下去。
陈昌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几下,他接下来的话,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杀得都红了眼,也不知道为甚么要杀人。刀在你手里,也在别人的手里,你手里的刀不去砍人,别人的刀就来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开仗,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我却不知道一刀砍下去,从人的身体中,可以涌出那么多血来‥‥‥’
他双手用力在脸上抚摸著,又在面前挥动著双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记忆赶走。
原振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来,还是这样可怖,可知当时的情景,是如何惨烈骇人。
陈昌停了一会,才又道:‘我打仗勇,不到半年,就升了,带著十来个兵。一次,遇上了回子的马队,回子在马上,往来奔驰像旋风,手中钢刀挥动像闪电。回子的马刀锋利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锋利的刀,没有甚么砍不断的。一刀把人头劈开,两半边的头,眼睛还能眨动!一刀把人斜砍成两半,是常见的事‥‥‥’
陈昌描述著,用的是十分原始的语言,所以听来也就格外血淋淋。
原振侠听得很不舒服,就阻止了他一下:‘行了,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陈昌却大提抗议:‘详细?原大夫,沙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是怎么死的?我连万分之一都没有说上来。’原振侠苦笑:‘我知道,在沙场上,人命比泥还贱,总请你长话短说。’
陈昌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好,我那一小队人,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死的全部都肢体不全。我在一个回子挥马刀,向我砍来的时候,架了一刀,仗著力气大,顺势把那回子的手腕抓住,拖下了马来,上了他的马,没命也似地逃!那一队回子,就在我身后,哗啦啦地追,眼看要是追上了,非被他们的马刀,砍成了肉酱不可。’
陈昌说得又紧张又激动,可是原振侠却并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当然没有追上。陈昌没有死在回族骑兵的马刀之下,他活了很久,超过一百年,和他同时代的人全都死光了,他还活著。
原振侠急著想听,他如何和鬼魂住在一起的经历,所以绝不搭腔,好让他把这经历尽快说完。
陈昌轻皱著眉:‘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朝西逃,血红的落日,就在我的前面。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忽然之间,眼前突然一黑,大团乌云,铺天盖地,把整个天都布满了。轰隆的雷声,一个一个焦雷,格辣辣地打下来,每一个都像打在人的头上。’
陈昌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
原振侠豁出去了,心想,你喜欢慢慢讲,那就慢慢讲吧。所以他非但不再催促,反倒问了一句:‘有雷必有电,那闪电呢?
’
陈昌一听,大有忽然遇到知己之感,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一拍:‘可不是,闪电自空中直射下来,像是一道一道的灵蛇,打得人眼花撩乱。我一面逃命,一面心想,回子马队该撤队回去了吧?可是回子硬是咬上了我,一直在后面追。’陈昌叹了一声:‘这些回子追我,是想杀我,但结果,是造成了我的一段奇遇。’
原振侠大是好奇:‘你正在逃命,忽然有一群鬼魂来救了你?’
陈昌道:‘不是,那时,天色越来越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我看到前面,像是有一个峡谷,我急中生智,心想在平地上没有地方躲,奔进山去,找个地方躲也容易得多,所以就策马向那峡谷驰去。
‘就在马驰到峡谷口时,那抢来的马,突然一声惨嘶,前腿跪了下来,把我掀得滚进了峡谷。
‘也就在这时,天上异声大作,那种声响,真像是天整个塌了下来。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听得轰轰哗哗,甚么样的怪声都有。也是我命不该绝,恰好滚到了一块突出的大石之下。
‘才一躲到了那块大石之下,就听得万马奔腾之声,起自天上,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杀到凡界来,却原来是自天降下了冰雹。那雹子大的,大得如斗,小的也如拳,在半空之中,互相敲击,那声音,就是雹子自天而降时所发出来的。
‘这样的雹子一下,我就知道那一小队回子,非被砸成了肉酱不可。我心头乱跳,神仙菩萨乱叫,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兵蜡子,怎么能蒙上天护佑,会大难不死。’
原振侠听得他讲到这里,也不禁大是感叹人的生死由命──他要不是恰好滚跌在一块大石之下,自然也早已死于非命,尸骨无存了。
可是一切全凑合得那么好,连刻意安排都做不到的事,一起发生在他的身上。
陈昌吸了一口气:‘那时,除了雹子落下来的时候,闪闪生光,有一点光亮之外,一片乌黑。我躲身的那石坳,恰好只能容我一个人。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头了,先是寒气攻心,再是声响没有那么震耳,我伸手向前摸,摸到的,全是滑溜溜的冰雹──’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失声道:‘你被冰雹封在石坳之中了!’
陈昌连连点头:‘我当时很慌乱,过了一会,才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我是被冰雹封在石坳中了,雹子还没有停,不知会下多久,也不知会积多厚。虽然说是六月伏暑,可是积了好几尺厚的雹子,要化开变水,也得三五七天。我被封在这石坳之中,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想,想向外推,如何推得动!只好被困著等,不知等了多久,肚子饿了,就挖了一两块小雹子,放在口中咬嚼著,也不知天日,约摸过了三天。’原振侠心想,天下有被雪崩围住了的人,绝少听到有人被冰雹困住了的。陈昌这段经历,也可以说是稀奇古怪之极了。
陈昌又道:‘冰雹倒是在溶,可是白天溶了,晚上又结成。
冰水浸进来,我全身都湿,动一动,碎冰片就向下直掉,三天过去,已是奄奄一息了。
‘那时,我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所以,当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人时,我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了。’
原振侠听出了不是来,他一挥手:‘等一等,你不是说那石坳只能你一人容身,如何你还能见到有人!’陈昌道:‘奇也就奇在这里,我确然见到了眼前有人,只是看不清楚。我急叫:救我!救我!却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因为陈昌又说了他神智不清,自然甚么都可以看得到了。
昌叔又望了原振侠一下:‘那些人,我和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当时看出来,只当他们是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鬼!’原振侠的心中,满是疑问,他只问了一个:‘你是如何会讲鬼话的?’
陈昌呆了一呆,他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不知如何回答。原振侠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陈昌这才眨著眼:‘我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这像话吗?你和他们──’陈昌道:‘我和他们‥‥‥嗯,是了!开始的时候,我对他们说话,可是他们都不出声,我就只好打手势,打著打著,他们也回我手势。时间一久‥‥‥你知道我和他们相处有多久‥‥‥自然双方都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望著原振侠,神情很焦灼,唯恐原振侠不明白。
原振侠倒是明白了,他和那群‘鬼’之间,自己创造了一套‘手语’。经过了几十年,双方之间,自然都可以藉此交谈了!
原振侠又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就没有问一问他们,究竟是甚么?’
昌叔的眼睛睁得更大:‘他们是鬼啊!不是鬼,还能是甚么?’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对眼前这个曾有那样奇遇的陈昌,总算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这个人的遭遇离奇,年纪虽老,可是他的知识程度,至多还只是一个老农民的水准。他认定了那些人影是‘鬼’,就不再去想别的!
然而,原振侠自己问自己:如果那不是鬼,那么又是甚么呢?
他不禁苦笑──因为以他的知识程度,他也绝答不上来,只好承认他们是鬼!
原振侠问了第三个问题:‘你有没有进入一只大箱子,在那箱子中,有许多按钮‥‥‥甚么的?’
原振侠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由于他想起了,那位先生记述过的一段经历──有一个如大箱子的装置,可以使人的生命,作‘分段式’进行。那位先生就见到了一个,当年在上海作歹的小刀会头目!如果昌叔的遭遇也与此相伺,那自然不足为奇了!
可是陈昌一听,大摇其头:‘甚么大箱子?没有,人进大箱子干吗?又不是躺进棺材中──是的,不是你提,我那么多年,竟没有想到过,那古墓里‥‥‥没有棺材。真怪,坟墓不是总该有棺材的吗?’
原振侠见他反倒问起自己来了,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去过?’
陈昌盯著他说:‘你总会去的──要是你答应帮助我,帮助我们的话!’
陈昌已经说了很久,可是他‘从头说起’,仍然未曾说出他遭到了甚么困难。
从他的话中听来,困难似乎不单是他个人的事,而是他们的事:他和那群鬼都有了麻烦!
陈昌望著原振侠,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昌喝了一大口酒,清了清喉咙,这才道:‘当时我只当自己死了,魂魄已进入了阴曹地府,以为看到的那些人影是鬼,和我一样。当时我想到的事十分可笑,我在想,那些鬼,如果是回子变的,他们是不是还会杀我,我是不是还会去杀他们?’陈昌说著,忽然问出了这样深奥的一个问题来,倒令得原振侠愕然──这个问题,原振侠也答不上来。人生在世,为了种种原因,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各种各样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人人都会死,死了之后,是一了百了,还是继续你对付我,我对付你?如果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那么在短短不过百年的生命历程之中,对付来对付去,又有甚么意义呢?
陈昌等不到原振侠的回答,就继续说了下去。他先发了一句牢骚:‘反正做人也受够了苦,死我倒不怕,我就问他们是甚么人──
‘那些鬼不会说话,他们一直没出过声。对了,倒是他们先向我打手势,我就跟著他们走。黑漆漆地,风也不见了,沙也不见了,冰雹也不见了,回子也不见了,静得出奇。我就是在那时,肯定了他们是鬼的,因为听不到呼气吸气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
陈昌的叙述,有时很详细,详细得过了头,有时也十分含糊。原振侠也知道,那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那么多年来,他都无法真正弄清楚。
陈昌继续道:‘我跟著他们走,就到了那个古墓之中。那时,我知道自己没有死,是人,而那些‥‥‥是鬼。从此以后,我就‥‥‥与鬼为伍了,哈哈!哈哈!’
他打了两个‘哈哈’,来自嘲多年来‘与鬼为伍’的日子,倒也恰当。
原振侠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也得整理一下,不然,真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他和陈昌对望著,看出陈昌的神情十分诚恳。原振侠挥了一下手:‘在那里,你不饮不食?’
陈昌伸手抓头:‘我也不明白,我不饿也不渴。他们,他们‥‥‥他们‥‥‥’
他连说了三声‘他们’,却没有下文,神情之间,大是犹豫,但还是一咬牙:‘他们给我吃一种东西,小小的一粒,也不用嚼,吞下去,就不饿不渴,人也有气力,不会老,日子过得快。
’
陈昌已经把他的‘生活’形容得够详细了,可是原振侠仍然难以想像。
他本来想问‘现在你究竟遇到了甚么麻烦’的,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改了口:‘你是甚么时候,发现自己不会老的?’陈昌伸手,在他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久了,我一生没过安乐日子,难得和他们在一起,安安稳稳,真的是天塌下来也不必怕。开始的时候,不免有些忌惮,但很快就习惯了。那古墓很大,我到现在,只怕还没有走遍,有的地方漆黑,我也不敢进去。古墓中又有各种各样的‥‥‥珍宝,我虽然不识货,可是也知道那全是好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有了‥‥‥贪念‥‥‥’
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忸怩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为自己有了贪念而自责。
由此也可知他十分朴实,那也就表示他说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至于极点,但也都是他真实的经历。
陈昌喝乾了酒,原振侠再给他添上,陈昌继续道:‘我想,这些都是很值钱的东西。我带些出去,变了银子,不但可以大鱼大肉地吃,也可以买田讨老婆,也过过财主佬的日子,那有多好!’
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道:‘那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陈昌笑得有点害羞:‘一起了这念头,就再也耽不住了,和他们商量,把那些珍宝给我一点,我表示要离开。他们倒没有阻止,只是告诉我,我不会喜欢外面的日子。可是既然我要出去,就可以出去,不过他们要有两个‥‥‥跟著我,方便我随时想回来,可以带路。这里,没有他们带路,根本进不来。’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在雷九天的叙述中,一直把跟在陈昌后面的鬼,当成了跟班,却原来还有这样的作用。没有了他们,陈昌根本出不来,出来了,也回不去!
陈昌道:‘我当时就发急。你想,世人没有不怕鬼的,我要是到哪儿都带著两个鬼,那别说买地娶老婆了,一出现,就会被人当妖怪,淋黑狗血!’
原振侠想想他的处境,也确然尴尬得很,不禁失笑。陈昌也跟著笑:‘可是他们告诉我,要是我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原振侠听到这里,顿一扬手:‘等一等,你刚才说的是,他们不让人看到,别人就看不到他们!’
两种说法是有出入的,陈昌眨了眨眼:‘我想甚么,他们都知道。’
原振侠呆了片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没有不同了。他们能知道陈昌的心意,这是不可思议再加上不可思议,怪之极矣的现象!
陈昌吸了一口气:‘若是能这样,我自然高兴。想想,那等于是我想要有两个鬼出现,鬼就会出现,我岂非成了伏鬼的钟馗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表示具有这种能力,确然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忽然想到,传说中的钟馗,与鬼为伍,有役鬼的本事,是不是钟馗和陈昌有相同的经历?
他觉得自己越想越远,眼前陈昌的怪异遭遇,已经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还是别再去探索钟馗的事了吧。
陈昌继续说他的情形,原振侠更听得惊讶不已。陈昌道:‘我藏了一些珍宝在身,总以为他们一带我出去,就是当日我躲回子追杀的那个峡谷之前。可是却不是,等我身边的黑暗消失,竟是灯火通明,是在一条极大的大街上。那灯啊,亮得比天上的月亮还亮,而且没有火,不闪,邪门得很──’陈昌一口气说下来,原振侠听得懂他的话,但必须要迅速地思索,不然,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像这几句话,就表示他在不知不觉间,在古墓中已耽了好多年了。他见到的灯,是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电灯,不再是火把和灯笼了。
陈昌连连吸气:‘而且,人也没有了辫子,还好,说的话我还听得懂。一问那地方,竟是徐州──离我家乡不远,可是我却没到过。再问是同治几年,差点没叫人当疯子办,说是民国都快二十年了!’
徐州是江苏省北部的重镇,在历史上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但那里并不算是甚么大城市,也不是十分繁华,在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左右,只怕还相当落后。但是看在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陈昌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豪华了。
陈昌说:‘我至少有十天,头晕眼花,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做人像是做梦一样。嗯,还是从头说,我身在大街,回头看,两个送我出来的‥‥‥就不远不近跟在我后面,我才放了点心。我做梦一样‥‥‥走了好久,才敢找人说话。’陈昌的那段经历,十分有趣。若不是有这段经历,他不会回到古墓去,一定会留在外面继续他的生活,也就不会有日后的种种变化了。
陈昌在一家大酒楼前站定了脚步,酒楼中传出来的气味,应该是阵阵肉香酒香才是。可是在他闻来,却是一股难闻之极的气味,中人欲呕。他才张望了一下,就急忙走开去,走得急了一些,一下子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陈昌还没有看清被自己撞中的是甚么人,只是在一撞之下,他系在腰际的一只小布包,跌了下来,就急忙弯身去拾。那小布包中,包的就是他自古墓中,带出来的一些他认为值钱的珍宝──据他说,古墓中这种东西很多,晶亮晶亮,看起来和听说过的珍宝相类,可能很值钱,所以他才带了点在身上。
当时,布包有点散开来,他略打开了些,再把它包好。那时正在大酒楼门口,灯火通明,他在摆弄布包期间,就有宝光流动,自布包中露了出来。
这时,陈昌就听到了就在他的近前,有人发出了‘咦’的一声响。
抬头看去,看到他身旁站著一个胖子,正眯著眼,盯著他手中的布包看。那胖子一身宝蓝色的绸袍,在袍襟上有一条老粗的、黄澄澄的金炼,一望而知,是一个财主。
陈昌知道,那多半就是自己刚才撞中了的人。想向他道歉,胖子已抬头向他望来,神情讶异莫名。
陈昌那时的模样,也确实叫人吃惊。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古墓之中,一晃已快六十年了,外面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以,他仍然留著辫子,而前额上,却也已长出了头发来。他把辫子盘在顶上──在清朝,那是最普遍的打扮,但到了民国二十年,就变得古怪了。
他满脸都是乱蓬蓬的胡子,长短不一。身上穿著一件灰袍,是在古墓中找到的,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式样,总之样子怪异莫名。
那胖子打量他,一面现出吃惊的神情,一面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可是胖子的神情十分怪,一面极吃惊,一面却又现出很不舍得离去的样子,欲退又止。
陈昌先开口:‘对不起,撞著您老了!’
胖子一听,就吁了一口气。
这胖子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物,他是徐州,也是长江以北,黄河以南,最大的联营当铺,恒大当铺的东主。恒大当铺是方圆五百里出了名的当铺,尤精于鉴别金珠宝贝、古董字画。自东主以下,大朝奉、二朝奉,甚至三朝奉的一个鉴定,也可以令天下信服。
这胖子姓周,有一个外号叫‘神眼无虚’。他就以‘无虚’为号,久而久之,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原名了。
他后来对人说那晚遇到陈昌的经过:‘在大酒楼门口,叫一个人撞了一下,正想骂是哪一个莽汉,一抬眼,看到那汉子手上,冒起一团火,闪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妈呀!哪里是火,敢情是那汉子手中,一包宝物冒出来的宝光。那种火一样的宝光,闪得我心往外蹦,我见过的珠宝珍奇还少了?可是那种宝光,只在古籍中看到过,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起过,说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最罕有的称为“火齐种”,就会有这种光,珍罕无比。连当年慈禧老佛爷,听说有这样的宝贝,下旨要找,到她归天,也没能找到一颗!’
一个毕生浸淫在奇珍异宝鉴别行业中的人──尤其是在近二十年来,清廷覆亡之后,深宫中的珍宝,大量流传出来,周胖子就曾好几次,被人专程请到北京、天津去,鉴赏珠宝。各种珍奇的宝物,经他过目的,多至不可胜数。
江湖上传说,若是某翁或某人,藏有甚么宝物,未曾经过‘天’,‘神’、‘法’三眼鉴定的,就必然不会是甚么真正的珍品。
这‘三眼’之中,‘神眼’就是周胖子。另外两‘眼’,是另两位珍宝鉴赏家,和这个故事全然无关,所以不提了。
所以,周胖子一看到了那汉子手里冒起的火光,一下子认出了那是甚么东西,心痒难熬,一颗心几乎没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可是,他抬头一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却又不免大吃了一惊。
陈昌的样子如前述,周胖子事后对人说:‘这眼前的那大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像是江洋大盗,又像是深山野人,竟全然不知他是甚么路数?要不是他先开口,而且说话很是客气,我真不知如何招呼他才好!’
这时,陈昌已包好了布包,手中的‘火光’也消失了。他一面道歉,一面把布包系向腰带上──这是一种乡下人放置东西的习惯,看得周胖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胖子十分精明能干,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处事仍然十分有条理。他先手按胸口──心跳剧烈,令他的心口有点发痛。然后他道:‘壮士,可是有些好东西,想找买主?兄弟我是恒大当铺的东主,姓周。’
做穷人有一个好处,知道甚么是‘当铺’。而且恒大当铺立店逾百年,就在陈昌家乡不远处,陈昌倒是听说过的。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忙道:‘是!是!’
周胖子向酒楼一指:‘进去找个雅座,一面喝酒,一面详谈如何?’
陈昌虽然感到酒楼中发出来的味道,十分难闻,但总不成就在大街上谈买卖,所以又连连点头。
一进酒楼,各人见了周胖子,无不殷勤致意。陈昌心知他这个当铺老板,货真价实,心中更是高兴。
只是进了饭店之后,像是进了臭坑一样,难受之至。不过他是苦出身,也可以忍受。
在一个小小的雅座坐定,周胖子点了酒菜,吩咐一起上来,再也不能有人来打扰。酒菜齐了之后,陈昌对著菜皱眉,只觉奇臭无比,厌恶之情,溢于词表;对酒,倒是和平日一样。
周胖子一看到这种情形,更猜不透陈昌的来历了,心想莫非是宫里来的人?不然,何以那么好的菜肴,也看不上眼,而且,头顶又盘著辫子!
周胖子屡劝,陈昌只喝酒不进食。被劝得急了,他说了一句:‘这‥‥‥几盘东西,怎么能吃?我不饿!’他确然不饿,而他这样说,听起来倒像是桌上的菜太差,不合他进箸。这话口气之大,连周胖子也不敢说甚么了,又命撤了下去,陈昌才敢大口透气。
周胖子已是心痒难熬之至,搓著手:‘老哥要出让的东西,可以‥‥‥看一看了吧?’
陈昌一口答应,自腰上解下布包来。一解开,周胖子一看之下,刹那之间,血往上冲,满脸通红,可是一下子又心脏收缩,脸色发青。
他双眼发直,张大了口,口涎就那样流了出来,吓得陈昌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他伸过手去在周胖子‘人中’上重重捏了一下,周胖子才回过神来。
陈昌人不笨,他带出来的几样东西,分开来放。这时展示的,只是其中一件,已经使周胖子遭到了这样的震憾。幸好是如此,若是一起取出来,周胖子非心脏病发,命丧当场不可!
陈昌其实一点也不识货,他生活贫困,别说是各类珍宝,一生之中,连碰到黄金的机会都没有,能摸上一下白银,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各类珍宝,之所以会成为珍宝,当然是它们本身具有极度的魅力,吸引人,使人自然对它如痴如狂地喜爱,认为那是天地间精华之所聚。若不是有那样的优点,怎么会千古以来,令那么多人为它追逐不休?
所以,当陈昌在那古墓之中,发现有许多宝物之后,他也为之震撼不已。
当然,他的感受,不如锦衣玉食惯了的豪富。他看著那些宝贝,自然觉得那些东西美丽得惊心动魄,可是对他这个长年累月,在饥寒交逼中过日子的人来说,一盘老大的珍珠和一盘五花肉让他来选择,饥肠辘辘之时,他自然会舍珍珠而就猪肉的──由此可知,珍宝再动人,性命还是比它重要,由此也可知,世上颇有些人,舍生命去求珍宝的,是如何愚蠢?
但是周胖子却和陈昌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他的眼中看出来,珠宝岂止是原始的美丽而已,还有它们社会上的价值──在周胖子看出来,珠宝等于巍峨巨宅,等于良田十顷,等于婢仆成群,等于锦衣玉食,等于美女如云,等于一呼百诺,等于一个人生活上所享受的一切!
那自然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那时,陈昌解开了布包之后,周胖子就神为之夺,气为之窒。他的一双眼睛,本来已被他脸上的肥肉遮得只剩下了一道缝,可是此际,却睁得老大。
他的脸色通红,一半是由于极度的兴奋刺激,一半是被那血一样红的宝石,所发出的火焰一样的光芒映红的。
他真识货,料得一点也不错,那是极西之地所产的红宝石,史书上称为‘火齐种’。宝石并不大,最大的一颗,才如大拇指,被雕成一只神态威猛的狮子,可是看起来,这狮子其大如拳──因为它所发出的红光,凝聚上同实质,如一大团烧红了的炭,可是却又通透晶莹。
除了一只大狮子之外,另有九只大小不同的小狮子。最小的那只,才如黄豆般大小,可是一样神态如生。
这还不算,更难得的是,十只大小狮子之间,竟都有极细的,同是红宝石的炼子连著。
周胖子虽然一颗心差点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但他还是一下就看出来,那炼子,是从原坏石雕出来的。也就是说,本来是一块大红宝石,巧手高匠把它雕成了十只大小不同的狮子,而互相之间,又有细炼相连。单是这份工艺,已是烁古震今,无可比拟的了。
陈昌虽然不识货,可是周胖子的神情,他看在眼里,都能知道那代表了甚么。
在周胖子看了半天,呼哧呼哧透气,胖脸上汗珠沁出时,陈昌才问了一句:‘周老板,这玩意儿,还算值钱?’周胖子直到这时,才吁了一口气,连忙取过一只碗来,把宝物覆上。宝光敛去,他才能定过神来,哑著声问:‘你想换多少钱?’
陈昌大大喝了一口酒:‘我也不知道,我苦了许多年,后来又‥‥‥’
他并没有向周胖子说,他被一群鬼带到古墓去的经历,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他的愿望:‘我只想过过‥‥‥财主的日子,住大屋子,穿绫罗绸缎的衣服,有良田‥‥‥很多,有人供我使唤,还有‥‥‥女人‥‥‥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
说到‘好看的女人’和‘好吃的鱼肉’之时,他不由自主,吞了几口口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周胖子连一眨眼都没有,就立即道:‘你说的这些,你都可以有,连你没说过的,你都可以有。’
陈昌大喜过望。
在酒楼中有了这样的约定,周老板当晚,就把陈昌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原振侠听陈昌叙述到这里,他并不是不相信陈昌的话,但是都充满了疑问。他脱口先问的一句是:‘你那两个鬼朋友呢?’陈昌道:‘我当时,高兴得像是一步登了天,忘记他们了。
后来定了下来,一想起他们,他们就会出现。’原振侠接下来的疑问是:陈昌只展示了一件宝物,就几乎已可以拥有他梦想中的一切。这一切,对一个生活贫困了半辈子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他应该从此,就享受著那种豪富的生活才是。
可是看起来,又不是这样,陈昌并没有过他梦寐以求的日子,而是又回到了古墓之中。可知其中又有一些事发生──发生的是甚么事呢?
这个问题,似乎无从问起,只有听陈昌说下去,才能明白。
所以他终于没有问出来,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陈昌说下去。
陈昌到了周胖子的华宅之后所发生的事,若是详细写起,本身就可以单独成一本书,而且,大具警世的作用。但是可惜会很闷,所以从略。
周胖子心中知道,要满足陈昌的那些要求,就算他长命百岁,花费的钱财,也不及那串红宝石狮子的百分之一。所以周胖子对陈昌的供养,真的远远超过了陈昌所提出的要求。
于是,陈昌就进入了他梦想的生活之中,但是,一切和他想像的全不一样。当他没有肉吃的时候,一闻到肉香,不但口水泉涌,而且全身都会抽搐。可是这时,不论多么好的食物放在他面前,他都感到了一阵阵的恶臭──周胖子指天罚誓,那是御厨的烹调,可是陈昌一样掩鼻。而且他根本不饿,肚子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自然甚么也不想吃了。
周胖子供给陈昌的绫罗绸缎,那更不必说了。可是陈昌穿在身上,却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如同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来更难过,全身似痛非痛,似痒非痒。直到换上了他的旧衣服,他才松了一大口气,有整个人都回来了的感觉。
女人──周胖子替他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有黄花闺女,有熟透了风情的,有的侍浴,有的侍寝。以往,一想到了女人,陈昌就会血脉贲张,全身都会冒火,会迸裂。可是这时,女人的纤指一碰到他,他身上就会起肉痱子。
雪白粉嫩的娇娃在他的怀中,他连紧抱一下的兴趣也没有,只想把娇娃推开去。在他眼中看来,周胖子领来的女人并不是不好看,可是他根本不想要。
他曾想拥有田地,许多许多,周胖子带著仆从,和陈昌一起,前呼后拥,到陈昌的家乡去。到了熟悉的环境之中,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今他可以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也不免有过一阵子激动。
但是激情过了之后又如何呢?他就算有了千顷良田,又怎么样呢?他根本没有亲人(有一个‘小猪儿’,早已失散了),也不会有子女,田地给谁来享用?自己能用得了多少?又能用得了多大?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心灰意冷,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这一来,轮到周胖子发急了。因为陈昌甚么都不要,他就无法得到那一串红宝石狮子了。
他几乎没有在陈昌面前跪下来。陈昌感到很疲倦,告诉他:
‘明天,我明天会有决定。’
周胖子在当晚,曾想过了几百种方法对付陈昌,包括把陈昌暗杀了,毁尸灭迹。
陈昌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在当晚,想那两个鬼朋友,等到鬼朋友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就问:‘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以前梦想的享受,以为是快乐的泉源,但竟然没一样再有兴趣?非但没有兴趣,而且还厌恶,一拥有,就痛苦莫名?’原振侠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陈昌暂时停一停。因为他思绪紊乱,需要静一下。
这时,原振侠想到的是,陈昌说过一句话:‘他们知道我在想甚么’──这句话曾令原振侠震动。那些鬼,能知道陈昌在想甚么,自然也可以让陈昌知道他们在想甚么,那是一种交流。
陈昌一直以为他和鬼的交流,是靠打手势来进行的,那是他的误解──像那个如此复杂的问题,如何能凭手势,来使对方明白?
当然,另有交流的方法,那是思想上的交流!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就大为兴奋。鬼神的本领,当然不是人所能及,但这种知道人的思想,又可以使人知道他们思想的本领,原振侠却并不陌生。他曾许多次和外星高级生物打交道,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进行的。
陈昌遇到的那些鬼──现在有两个就在门外,根本不是传统观念中的鬼,而是外星的高级生物!
是来到了地球的外星人!
有许许多多外星人来到了地球,在地球上的活动方式,各有不同。这一种外星人,就以接近鬼魂的方式活动,所以被陈昌当成了鬼,也被雷九天当成了鬼!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豁然贯通,大是轻松。他用力一挥手,道:‘昌叔,请你那两位朋友进来吧,我已经知道他们的身分了‥‥‥’
陈昌的神情讶异之极,望著原振侠,不住眨眼。原振侠再说了一遍,陈昌才道:‘我‥‥‥已快说完了,你不等我说完吗?
’
原振侠坚持:‘请他们来了,再说下去,也是一样!’陈昌喝了一口酒,静止不语。不一会,突然叹了一叹,在那一刹间,气温也像是骤然下降,就像是有一阵阴风吹过。
紧接著,两条朦胧的人影,就突然在昏暗之中,出现在房子的一角。
两条人影一出现,在他们附近,昏暗得很。可是陈昌和原振侠所在之处,都已恢复了原来的明亮。
所以,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现像,在不到五十平方公尺的空间中,约有三分之一昏暗朦胧,里面有两个人形物体,有轻微的动作──那两个鬼的外形,看来和人一样,不时在挥著手,可是动作的幅度不大。
原振侠注视了片刻,在那短暂的时间中,陈昌好几次想说话,但是他一出声,就被原振侠作手势阻止,不让他说下去。
原振侠正集中注意力在想:‘我知道你们是甚么身分了,你们来自宇宙的何处?你们是人,不是鬼,我很清楚地知道是你们的身分!我曾见过许多和你们身分相类似的人,有的甚至还是地球人变的!’
他集中精神在想,若是对方有能力知道他在想甚么,他就应该可以得到对方的回答。
原振侠在那样想的时候,他尽可能打著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
那两个人影凝立不动,仔细看过去,可以看到他们的双脚,似踏在地上,又像是和地面间有距离,看起来十分诡异。
原振侠期待著可以得到回答,就算没有直接的交流,对方总也会用手势来回答。
可是在昏暗光线笼罩下的,那两个灰蒙蒙的人影,竟然只是凝立著,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等了足有十分钟,仍然没有改变,他只好转头向陈昌看去:‘我有些话要向他们说,他们为甚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陈昌摊著手,看来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向前走去,来到了昏暗和光亮的交界处──那种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幅深灰色的玻璃,把空间分成了两部分。
原振侠想跨进去,他先伸出手来,毫无因难地就把手伸进了昏暗之中。而就在那一刹间,他陡然直接听到了有人在对他发话:‘别接近我们,我们正在考虑如何回应你的话,请别接近我们!’
原振侠心头一阵狂跳──一切正如他所料!
对方可以接收人的思想,也能使人接收到他们的思想!那是外星高级生物普遍具有的力量。相形之下,地球人只有间接的沟通法,真是落后之至!
原振侠也不知道对方有甚么困难。他后退了几步,又坐了下来,慢慢地喝著酒,又等了一会,那两个人仍是木然而立。
原振侠向陈昌望去,陈昌才问:‘你想问甚么?他们回答了没有?’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陈昌和他们在一起那么久,竟然只是简单地把他们当成‘鬼’,全然不曾去想一想他们的真正身分。
当然,以陈昌的知识程度而论,是绝对无法想到‘外星人’这样一个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回事。
原振侠姑且问:‘你问他们的那一串问题,他们是怎么回答的?’
陈昌道:‘他们说,我在古墓中过了那么多年,已和外面的人不同了。外面的人是本来的我,想的和我一样,可是我已和他们不同,众人之所好,我非但不好,而且厌恶。所以,我无法留在外面生活,只能回古墓去生活,只有在古墓之中,我才会感到安逸舒畅,快乐安宁。那种感觉,就算金山银山堆在身边,也不会有,一定要从人的内心中生出来。’
这一番长篇大论,陈昌说得十分流畅,显然是他了然于胸,是他真正的想法。
而这番话,当然是出自那种影子一样的外星人所教导。而这一番话,事实上,和某些地球上的先贤大哲,一直在提倡的人生哲学何其接近──这道理似乎人人皆明白,可是在种种欲念的引诱下,谁又能做得到?
当然,在观念上接近,其实还是大有分别的。
地球上先贤大哲提出了这一点,要人做到,这个人必须先要清心寡欲,有极深的修养,去抵抗种种欲望的诱惑。这个过程不但困难之至,而且处处和人的本性相违背,所以,几乎没有人可以突破,一万个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败下阵来!
而外星人的观点一样,他们却有办法,令陈昌对于地球人一切欲望的感觉,完全相反:地球人闻到的肉香,他感到恶臭,丝绸的柔滑,他感到不适,美女的投怀,他感到厌恶‥‥‥在这种情形下,要远离种种欲念的引诱,就变成了再容易不过的事。
原振侠相信,外星人必然曾在陈昌身上做了手脚──说不定给他吃的丸药,就起了改变他感觉系统的作用。
外星人可以改造地球人,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怀疑。曾一度是他的小海棠,就接受了外星人的改造,彻头彻尾,成了紫姜色章鱼一样的外星人。
原振侠联想了这许多,一方面十分感慨,可是一方面,却又大是疑惑。
照他一路想下来,那古墓就不应该是古墓,应该是外星人的基地。
原振侠对于外星人在地球上的基地,和接近地球的基地,绝不陌生。但是,从陈昌和雷九天的叙述来看,那地方又确然是一座古墓。
如果说,外星人的基地,恰好和一座古墓相同,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古墓中的珍宝,又怎么解释呢?
而且,外星人又遭到了甚么困难,才会要昌叔出面,去求雷九天相助?这更难以想像,外星人的能力,应该远在地球人之上,何以还要向地球人求助?
他们一定是真正需要帮助,不然,不会有两个外星人和陈昌来看他。
原振侠思绪紊乱,而那两个人似乎还在‘考虑’,一点也收不到他们的讯息。
原振侠沉声问:‘昌叔,最主要的事,还没有说到,他们究竟遭到了甚么困难?’
陈昌皱著眉:‘前些日子──在古墓中也不知道究竟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忽然对我说,他们有大难临头。那一次,我看出去,全是他们‥‥‥鬼影幢幢,我竟从来也不知道,古墓之中有那么多鬼!’
陈昌望了一下:‘我倒也并不怕,因为他们不害人。我也知道了不少外面的情形,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有时,他们也带我出去看,外面‥‥‥我真的无法在外面过日子了。原来大难临头,是不久之后,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
原振侠想说甚么,可是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却一声也出不了!
因为陈昌的话,实在太意外了!
杀手?杀手出现的目的,自然是杀人!那么,来杀甚么人?
杀那些外星人?
外星人也怕杀手?
陈昌叹了一声:‘我一听,也莫名其妙,鬼怎么会怕杀手呢?可是我又知道,他们真的感到了惶恐,好像是杀手一到,一出现,他们就不知道会怎么样。问他们来的杀手是甚么样的,也说不上来!’
原振侠越听越糊涂,他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不论把他们当作是外星人也好,是鬼也好,会有杀手来对付他们,都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事!
陈昌在等著原振侠的意见,可是原振侠根本无意见可发表。
陈昌等了一会,才道:‘我知道不少外面的情形,也知道了当年我收养过的小猪儿,成了很有办法的一个人,要对付杀手,应该不是难事。所以我就要他们带我出去见小猪儿,也把小猪儿带到那里去几次,才把那里会有大难临头的事,告诉了他──’原振侠忙道:‘就只告诉了他有杀手,没有进一步的资料?
’
原振侠之所以这样问,是他想到,以雷九天的武术造诣,听到要对付一个或一帮杀手,都没有拒绝的道理,何以雷老竟然会没有答应?
这个问题,原振侠这时想不通。但等到雷老自己说了出来,却再简单不过,叫原振侠失笑!
雷老的理由是:‘原医生,你想想,和昌叔在一起的全是鬼,据昌叔说,有好几百,可能更多!杀手来了连鬼都怕,可知杀手必然是阎王派来的;要不,也一定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的使者。
我虽然一身武功,可是只不过是一个凡人,怎敢和神灵作对?’当雷老对原振侠说出这个原委时,已是以后的事了。原振侠假装生气:‘哦!你自己害怕,又拉我下水,想把我当作替死鬼!’
雷老翻著眼,答得极快:‘才不是!是你自告奋勇要和我并肩作战的。我们两人联手,天下无敌──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
原振侠不禁哑口无言,因为这些话,当时确然是他说的。当然,当时他决计想不到,事情会如此怪诞和不可思议!本来就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昌叔叹了一声:‘小猪儿到过古墓几次,他应该知道若是有杀手来对付古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有进一步告诉我,我也不知道!’
原振侠又向那两个站著不动的‘鬼’望了一眼。刚才,他推测到他们是一种外星人,可是这时,他又不免有点疑惑,他问:
‘他们同意你离开古墓,到人间去,找人帮助来对付杀手?’昌叔连连点头:‘是!看来他们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们同意我找人帮忙‥‥‥唉,时间已很紧迫了!原大夫,如果你肯帮忙──’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肯,但是我要直接和他们联络,要知道更多资料!’
陈昌现出疑惑的神情,原振侠忙道:‘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有很多疑问要弄清楚。这些疑问,你虽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百年,可是你一点也不明白!’
陈昌听了,现出极不以为然的神气,只是喝闷酒。原振侠知道他心中不服,就道:‘好,我问你,他们是甚么?’陈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们是鬼啊!’
原振侠一字一顿:‘不,他们不是鬼!据我的推测,他们是外星朋友!’
陈昌一听,立时现出惘然的神情──要一个打回子的清朝绿营兵,明白甚么叫‘外星朋友’,确然不是容易的事。
原振侠一摊手:‘看,是不是,你不懂。我已经向他们发出了问题,正在等他们进一步回答。先要弄清楚他们是甚么,再要知道他们害怕的杀手是甚么!昌叔,这其间有太多令人难明的事!’
陈昌和原振侠,虽然同是地球人,但是也就和生活在不同的星体上没有分别。陈昌是一个生活贫苦的农民,他身处在甚为奇特的一个环境之中,能够不热不寒,生活无忧,对他来说,已是心满意足,如何还会去寻根究柢。
但是这种奇异的事,若是叫原振侠遇上了,原振侠也会含糊了事,那是不可想像的事!
他非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不可!
陈昌怔怔地望著他,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同。原振侠又道:‘刚才我已和他们联络过,他们也给了我回应,说会有答覆给我!’
单是这个情形,陈昌已经难以了解。多少年来,他以为他和那些鬼之间的交流沟通,都只是靠手势来进行的。而原振侠则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是思想上的直接沟通──对方有接收和使人接收‘思想’的能力!
就在那时,原振侠收到了回答:‘要请你到我们那里,到古墓来一次‥‥‥’
陈昌显然也在同时收到了讯号,因为他陡然叫:‘他们请你到古墓去!’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心中也不禁十分紧张。因为那‘古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无所知!而且,根据雷九天的说法,来去‘古墓’,和法术中的‘遁法’相以,那又是新的经验。
可是原振侠转念一想,在自己的经历之中,曾有过灵魂离体,到幽灵星座去的经验。那么,在他们的带领之下,到‘古墓’去走一遍,又算得甚么呢?
他心念电转,根本不觉得曾经思考过:‘好,这就动身去?
’
他收到回答是:‘这就动身,请你走进在你看去,比较昏暗的范围来。’
原振侠所接收到的‘话’,很有点生硬,可是意思却再明白没有。原振侠向陈昌看了一眼,陈昌正满心欢喜,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原振侠跨出了几步,就进入那两个人身边,光线昏暗的范围,陈昌也跟了进来。陡然之间,在原振侠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前,眼前陡然一黑,已甚么也看不到了。
情形和雷老形容的一样。
陈昌在一旁道:‘大夫别吃惊,来去都是这样的!’原振侠‘嗯’了一声,他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在感觉上,他只知道自己是站在黑暗之中,并没有甚么别的感觉。
可是他又十分清楚,他这时正在被转移──从他自己的住所,被转移到‘古墓’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具有这种非凡的能力,那似乎应该是外星人了。
但是外星人怎么会怕杀手呢?莫非是宇宙的杀手,专追杀各星体的高级生物?
而如果是这样,作为地球人,又如何能帮助他们逃脱大难?
种种疑问,盘旋心头。不一会,原振侠感到已有了光线,那是深灰色的灰蒙蒙的一片,在灰色的浓雾之中,看到有不少影子,在缓缓移动。
陈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到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原振侠循声看去,看到陈昌就在自己的身边,虽然也看不清楚,可是和身前的那些人大是不同──陈昌的身子虽然看不清,但是可以肯定,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而那些人,看来像是一团浮动的人形浓烟!
原振侠仍然感不到自己的身子在移动,可是那些人影,都在不断移来移去。原振侠相当清楚身处的环境,可是都全然无从著手。
不一会,浓灰色在渐渐变淡,那些人影也越来越清楚。但是再清楚,也只是人影,令得一切都变得很诡异。
又过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已到了一间十分宽大的石室之中,有石桌石凳石床,造型古朴,确然像是在一座极古的古墓之中。
在陈昌和雷老的叙述之中,都有这样的石室,原振侠为了证明雷老只是身处‘梦境’,还曾问过他光源何在。这时,他自己置身在这样的石室之中,也绝对肯定那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他也在刻意寻找著光源,可是也没有结果。
那宽大的石室,不但没有光源,而且除了那扇门之外,根本没有窗户。竟连供人呼吸的空气,也不知道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他们进了石室,陈昌作为主人,领著原振侠,到石室的一角,坐了下来。才一坐下,就从门中,涌进了十七、八个人影,聚集在另一角,那一角的光线,看来也就格外地阴暗。
原振侠屏气静息,等候事态的发展。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门口人影闪动中,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正是雷九天!
雷老一进来,先叫昌叔,又指著原振侠:‘你说我是在做梦,现在你怎么说?’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错了,不是做梦!’雷九天的神情十分自豪,声音也宏亮:‘昌叔,你有极好的酒,拿出来待客,原医生也是好酒量之人!’雷九天虽然一样出身贫穷,但是后来在江湖上翻滚,成了江湖大家,自然便有一股气概。
陈昌伸手在额上拍了一下:‘我倒忘了!’
他走开几步,打开了一只石柜,取出了一只陶瓶来。
原振侠在才一进来时,就觉得这古墓,从形制上看来,至少是秦朝以前所建的。再一看那陶瓶,赫然是殷商时期的制作。
而且,陈昌继续自柜中取出来的酒具,竟全是铜器。那种铜器,闪著青幽幽的光芒,光滑美丽,正是历史中著名的青铜器!
这种青铜器,平日只能在博物馆中看得到,都已锈迹斑驳,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新,而且可以实际使用的!
打开陶瓶,酒斟出来,是透明的,酒香四溢,入口芳洌无比。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日,用甚么材料,甚么方法酿成的了!
原振侠喝著酒,把自己的设想说了出来。雷老的领悟能力,和陈昌也不相伯仲,他也一样不明白。原振侠道:‘我曾向他们问,他们的回答,不但我可以感受到,你们也一样可以感受到!
’
陈昌和雷老都至少知道,眼前发生的事,不是他们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心服口服地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两人又不免低声叽咕了一句:‘这些‥‥‥不是鬼?’原振侠盯著那群人影──‘人影’的说法不是很正确。在一般的观念上,人影都是平面的,而眼前的人影,都是立体的。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立体人影。
他开始集中精神:‘请和我联络!请和我联络!’他看到那些立体人影开始移动,本来是散乱地分开站立的,这时,聚集在一起,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
原振侠也注意到,在这间宽大的石室门外,影影绰绰,在昏暗之中,还可以看到许多人影。不过在门外的人影,没有进来。
原振侠也数了一数,进来的人影,一共是二十一个。这时,二十一个人影,十分整齐地排列成了一个三角形之后,每一边是八条人影。
由人影组成的三角形,仍然在缓缓转动,三角形的‘尖角’,每次对准了原振侠几秒钟,就移动开去。不一会,三个角全都曾对准了原振侠一次,才停止了转动。
原振侠假设,这二十一个人影,是在古墓中所有人影的代表,是他要沟通的对象。所以,他更加集中精神,又过了一会,他就接收到了对方的讯息。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时,‘三角形’的一个‘尖角’,也就是一条立体人影,正面对著原振侠,那条人影突然向原振侠做起手势来。
如果要表达的意念很复杂,本来是很难藉做手势而令对方明白的。但是对方显然又发出了强烈的讯息,使原振侠的脑部,接受了感应。所以原振侠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是十分明白对方是在‘说’些甚么!
原振侠‘听’到的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之间可以进行沟通!’
陈昌和雷九天这时,也现出相当紧张的神情。原振侠先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从中打岔,然后他发出了第一个问题。
原振侠在发问题的时候,先想,后出声问,也用手势来辅助。
这时,他的思绪很是杂乱。他想到,对方可能早已进化发展到了思想直接交流的方式,所以已经没有了发声器官,而人要表达思想,还是非靠声音不可。
他问的问题是:‘你们是甚么?’
仍然是那个面对著原振侠的立体人影作手势:‘为甚么他们都接受我们是鬼,你却有疑问!’
原振侠的回答,快捷而直接:‘我认为你们不是鬼!鬼不会是你们这样的!’
对方的回应也快:‘那么,请告诉我们,鬼应该是怎么样的?’
原振侠想不到才一开始,和对方的沟通,就陷入了这样的一个窘境。
‘鬼是怎么样的?’
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之极。但是,即使怪异经历丰富的原振侠,也无法回答得出来。因为地球人知道有鬼魂的存在,但是却不知道,鬼魂是一种甚么样形式的存在!
不是一知半解,而是一无所知!
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他又接收到的讯号,化为语言是:‘是的,看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我们若不是鬼,是甚么?’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认为你们来自天外,来自宇宙的远处,用我们的语言来说,你们是外星人!’虽然那些人影,竟不知道自己是甚么,听来更是诡异之至,但是原振侠还是根据自己的设想回答。
有好一会,那些人影没有反应。然后,‘三角形’转动了一下,面对原振侠的人影,也换了一个。
于是,原振侠又得到了讯息:‘请问,你们生命的形式转换之后的那种形式,叫作甚么?’
原振侠呆了一呆:‘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请用我听得懂的方法表达!’
他再收到的是:‘我们的意思是,人死了之后,称作甚么?
’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刹那之间,他已经隐约有点明白,那些人影的真正身分了!
他只回答了那个问题,简单的一个字:‘鬼!’他听到了众多叹息声:‘那么,我们就是鬼!’最令得陈昌和雷九天莫名其妙的是,原振侠问了那么多问题,想否定对方是鬼,这时,居然也长叹了一声:‘对,你们是鬼!’
虽然事先原振侠曾示意他们不要打岔,可是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两人不禁齐声道:‘他们本来就是鬼!’原振侠望了两人一下,又神情坚决地作了一个手势,令他们不要再开口。
这时,原振侠的思绪,极其混乱,他实在没有余暇向陈昌和雷老作解释,所以只好请他们免开尊口。两人虽然不说甚么,可是神情都十分不服。
原振侠不再理会他们,伸手指著那一堆人影:‘我明白了,你们死了,所以是鬼!’
又是一连串的叹息:‘是的,我们死了,所以我们现在是鬼!’
这在陈昌和雷老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人死了,自然就是鬼!而陈昌更摆出了一副‘我早已知道’的神情。
原振侠这时,已确切知道那些影子是甚么了!
他们是鬼,可是,又和人类所理解的鬼,大不相同!
他们不是地球上的鬼,是来自外星的鬼。或者说,是来自外星的人,可是死了,变成了鬼!
地球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甚么样的,地球人一无所知。而外星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幢幢的影子,会再接收人脑活动能量的能力,也有使人感应到他们发出的讯息的能力!
原振侠一字一顿:‘这悲剧‥‥‥是在甚么时候发生的?’当他这样问的时候,心头浮起了许多他自己的,或是他所熟悉的人的经历。那使他感叹,星际探索行动中,有许多成功的例子,但是同时也有许多悲剧!
他自己就曾遇见过,错误估计了地球磁力对生命的影响,以致到了地球之后,只能藏身于山腹之中,在黑暗的鬼界之中苟延残喘的外星人。
而那位先生则遇到过,进入了猫的身体的外星人。
这全是悲剧!
原振侠也相信,这一群外星鬼魂,自然也是星际探索中的一项悲剧!
他的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在到达的时候,出了意外,结束了我们原来的生命形式‥‥‥我们寻找地球人的词汇,知道了那叫作“死亡”。’
原振侠道:‘看来,你们的生命在进入新形式之后,还是很好!’
又是一阵叹息:‘当然不好,不好的程度如何,你无法想像。我们‥‥‥我们失去了交通工具,无法再建造,只好一直停留在地球上。我们又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所以我们找到了这座古墓来住──’
原振侠双手挥舞:‘等一等!’
他确然需要叫‘暂停’,因为对方的话,如同排山倒海一样,向他压了过来,令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需要停一下,好好想一想。
第一步很容易:一群外星人,由于意外而死亡。
自然而然,死了的外星人,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结束了一个阶段的生命形式’。
假设他们变了鬼之后,能力大大不如。但是他们接连提及‘寻找地球人的词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这表示他们,仍然有接收地球人脑部活动能量的本领。
也就是说,他们能够从接收地球人思想的过程中,了解地球上的一切,知道在地球上,鬼是住在墓中的。
所以,他们就找到了一座宏大的,不知建于甚么年代的古墓来作居所。
这一切,听起来虽然不可思议之至,但是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而且,虽然是鬼,他们的能力显然不止于此。至少,他们可以用不知甚么方法,使地球人的身体转移,通过黑暗,进入古墓。
原振侠无法估计这座古墓离他住所有多远,也无法假设他进入古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原振侠定了定神:‘你们在古墓中生活,目的是甚么?你们的生命形式,还会起甚么样的变化,还是一直就是这样子?’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们想回去!’
在原振侠感觉到这句回答的时候,他同时感到无限的苍凉和凄酸,也感到无奈和彷徨。
想来也应该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客死异乡’,成了异乡亡魂。自然,回去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更有可能,在回去之后,他们的处境会有改善!
原振侠苦笑,他十分同情:‘那我们能做些甚么,才能帮你们回去?’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好一会没得到回答。原振侠又道:‘或许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有不少朋友,有的是星际旅行的幸运者,他们在地球上,过得很好。’
原振侠的话,又换来了一阵叹息声,然后,又是好一会的沉默──本来就甚么声音也没有,但是在原振侠可以感到他们说话时,情形就和真的听到他们在说话一样。
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原振侠略有点不耐烦。他向陈昌和雷九天看去,只见两人的神情也很疑惑,显然同样不知道他们想要怎样。
又过了一会,他们才又有了话:‘你不明白,我们虽然想回去,但那绝不是你们的力量所能帮助的。我们会自己设法,也可以达到目的。’
原振侠没有出声,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谁都可以看得明白他的意思是:‘既然如此,为甚么还要找我们呢?’那一组组成了三角形的鬼魂,又转了一转,面对原振侠的也就换了一个,看来他们正轮流地,在向原振侠说明问题。
原振侠听到的是:‘在我们要回去的过程中,会遇上一些困难‥‥‥一些关口要过,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有一些劫数。’原振侠‘哦’地一声,这时,他已经含糊地想到了一些概念,可是还不是十分具体。他道:‘你们需要我们帮助,度过这些劫数?’
回答立刻就来:‘是的,其中最‥‥‥可怕的一劫,度过了这一劫,我们就能回去,度不过这一劫,我们就会‥‥‥坠入十八层地狱,再也不得超生!’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因为‘坠入十八层地狱’这种语言,肯定百分之百是地球人的语言。外星人的鬼魂会使用这样的语言,自然是到了地球以后学会的!
他才想到了这一点,就听到了声音:‘是的,我们虽然已经死了,变成了鬼,也失去了许多许多装备,但我们还保持了一些能力,能够接收到地球人的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等于是知道人在想些甚么。所以,在收集了一些典型的地球人思想之后,也就对地球上的一切,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振侠失声道:‘岂止是相当程度的了解!了解程度,已凌驾于任何地球人之上!’
情形确然是如此,他们收集各种不同类型者的思想,等于是把人的各种各样的思想,化成资料,输入电脑,再从中去了解人类,了解地球。他们的所知,岂非比任何地球人更多?甚至比任何地球的资料库更多!
作为地球人,知道了这种情形,心中自然难免有异样的感觉。那是很不愉快的感觉,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这时,对方完全展示了,他们能知道人在想甚么的能力。原振侠立时有了对方的回应:‘你感到不高兴了?其实,我们并没有做甚么对地球有损害的事。我们只想回去,我们遇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劫数,只是想回去。不像有的‥‥‥同类‥‥‥他们甚至乐于在地球上住下去。’
原振侠又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所以他说:‘是有很多外星人在地球上,我知道!’
一下苦笑声:‘我指的不是外星人,我是说,和我们同样的失败者,生命形式起了改变的那一类‥‥‥来自外太空的鬼魂!
’
原振侠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大有窒息之感。单是地球人和地球人的鬼魂,已经够复杂的了,还要加上外星人和外星鬼魂,甚至于外星机械人,和外星‘活的’机械人!
天!在这小小的空间之中,究竟情形复杂到了甚么程度?是不是还不止那样?
原振侠的脑中,‘嗡嗡’作响之余,又收到了他们的话:‘我们可以告诉你,和我们情形相同的很多,在地球上,作祟作怪的,都是他们的行为。地球人的鬼魂,力量很弱,绝大多数,没有能力去影响人的脑部活动!’
原振侠仍然张大了口,这时,他听得陈昌和雷老齐声在叫:
‘他们在说甚么啊!’
原振侠立时回答:‘你们弄不明白的,我会慢慢向你们解释!’
事实上,别说陈昌和雷老不明白,连原振侠,也要定下神来,才能明白。
他们向原振侠透露了一个绝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若不是有他们披露,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难以想像得出!
原来,在地球上的种种‘闹鬼’的现象,绝大多数,在闹的鬼魂,都不是地球人的鬼魂,而是外星人的鬼魂!
许许多多的外星人,在登陆地球时,生命的形式,起了变化──死了。他们的鬼魂,就留在地球上。
这些鬼魂之中,有的很安分,只想回去,隐居在古墓之中,只是偶尔活动,就像眼前的这批。
而有的,颇不安分,所以就使地球上,出现了种种闹鬼的现象!
作祟作怪的,全是外星鬼!
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轻拍著自己的额角──这种情形,不是忽然被提醒,谁想得到呢?
难怪几千年来,人一直想弄清楚鬼魂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都一直没有进展。人的能力,怎么能够和外星鬼相比较?眼前的外星鬼,就可以知道原振侠在想甚么,知己知彼,当然百战百胜。
原振侠就绝不知道对方在想甚么?当然一切都处于下风,难以抗衡!
原振侠的声音哽塞:‘你们‥‥‥和你们的同类,还有甚么奇异的能力?’
原振侠得到的回答是:‘相当多,都是地球人的能力做不到的事。在很多情形下,也会长期或短暂地占据地球人的脑部,改变地球人的行为。’
原振侠感到一股凉意──他其实早已想到,鬼上身,本来就是众多的闹鬼现象之一。
众多的外星鬼魂在地球上胡闹,就形成了乌烟瘴气的许多地球闹鬼现象!
然而,外星鬼魂也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他们也有克星,就是眼前那些人影所称的劫数。
这又使原振侠联想到,有不少传说都指出,在冥界中的鬼魂,也可以‘修成正果’。当然过程相当因难,要经过许多关口,要历劫之后,才能达到目的。
那是不是就是外星鬼魂,想回归原来星体的必经步骤?
原振侠正杂乱地在想著,就听得对方道:‘是,你渐渐明白了!’
原振侠双手无目的地挥舞著,这时他的神情,一定相当可怕,因为陈昌和雷老,不约而同,都端了一杯酒,送到了他的口边。
原振侠一口一杯,把酒喝乾,用手抹了抹口:‘不,我不是很明白!’
他立刻得到承诺:‘只管问,我们一定使你明白!’这时,陈昌正在原振侠的面前,原振侠一指陈昌:‘像他,是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生活的?’
回答是:‘他的情形比较特殊,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处于生命形式的转换阶段。我们运用了能力,把他带到这里来,让他在这里生活──’
原振侠陡然插言:‘那是甚么力量,使你们可以把人带来带去!’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表示他也是被他们带来带去的。
他听到了一下叹息声:‘很难向你解释得完全明白,这是我们运用宇宙间,你们所不知道的力量的结果。用你们的话来说,那是一种法术,其实你应该不陌生,不但是人,物体也可以转移。这古墓中有许多物件,本来不是在这里的,是我们从别的古墓中搬过来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那些‥‥‥珍宝?’
他们的反应很有点轻视的意味:‘地球人认为是珍宝的东西──地球人真奇怪,又把那些物件当珍宝,又把那些东西埋在地下!’
原振侠焦躁地叫了起来:‘先别讨论地球人的行为,你们这种搬运法──’
对方也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们也早知道,这类搬运法和鬼魂有关,所以你们称之为“五鬼搬运法”!’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雷九天早就说过,他来去古墓,颇如‘遁法’,看来倒是说中了。
那正是各类外星鬼魂的能力,也就是地球人一直无法作深入了解的法术!
原振侠仍指著陈昌:‘他何以会甚么也不必进食,又会长生不老?又会对原来的生活,厌恶而不适应?’那组三角形的人影,转了几转,原振侠才得到了回答:‘这不好吗?这不正是地球人一直在追求的现象吗?地球人都说:做了皇帝想变神仙。像他那样,就是变神仙的最初步骤!’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是说不好,只是我不明白!’原振侠接收到的是一阵笑声:‘很简单,我们把宇宙间的一些物质,聚集起来,给他服食,那就是你们所谓的“仙丹”。那就足够维持他生命的动力所需,而且,可以使他的细胞的衰老分裂,延迟上千倍,他一千年的新陈代谢,身体变化,只如你的一年!’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来:‘秦始皇当年怎么没遇上你们?’
过了好一会,才有了对这句话的反应:‘哦,你提到的那个秦始皇,他‥‥‥对不起,他见到我们了,但是我们答应替他保守秘密,甚么也不说。他对我们很不错,这古墓,就是他提供给我们的!’
原振侠忽然之间,想起了秦始皇,那是因为听他们说,人的生命延长一千倍,好像是十分简单的事,而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药的经过,在历史上又那么著名之故。却再也想不到,会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照这样的回答看来,秦始皇寻求长生不老,已经达到目的了!
那么,这个一代暴君现在何处?也是在一座古墓之中,与世隔绝地生活?
这样的生活,就算活上一万年,又有甚么滋味?简直是越长命,越痛苦!
如果和陈昌的例子一样,他对一切正常人追求的享受都没有了兴趣,自然也失去了对权力的欲望,不会再希望他的王朝万世不灭地传下去!
这样的话,岂不是成了极大的讽刺?
原振侠也联想到了有关秦始皇死亡的种种历史记载,确然有许多可疑之处。史载秦始皇在巡游途中去世,亲信大臣秘不发丧,谁也不知道皇帝已死──这是不是说,皇帝其实没有死,只是不想再做皇帝了,所以才这样故弄玄虚,以欺天下!
而且,秦始皇的陵墓,规模之宏大,也有点匪夷所思。秦始皇一方面努力在追求长生不老,一方面又努力经营陵墓,这不是很自相矛盾?反倒是他在地下,为自己营造一个永久的居所,这种行为可以理解。
他们又说这个古墓也是秦始皇帮他们找的,那么,是属于庞大的皇陵群的一部分,还是一个独立的古墓?
刹那之间,又有许多疑问涌了出来。原振侠听到了他们的反应:‘你想的,我们不作肯定的评论,只是这个古墓,不属于皇陵的一部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失声道:‘那么说,秦始皇还活在他的皇陵之中?’
这一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看来他们很守信用,说不透露秘密,就甚么也不说。
原振侠心头乱跳,因为他知道,那位先生曾对秦始皇的陵墓,有过相当深入的探索,有极惊人的发现。但即使是他,只怕也无论如何,不敢假设秦始皇本人,正无欲无求,还活在他的陵墓之中!
原振侠可以想像得出,如果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先生,那位先生直跳起来的那种有趣情景。
可是这时,原振侠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在刹那之间,知道了那么多秘密,心头有一股重压。
原振侠的手指,一直指著陈昌,又问:‘为甚么恰恰是他?
世界上有的是,正处在生命形式转变状态中的人!’所谓‘处在生命形式转变状态中’,就是垂死之人。这世上确然每秒钟都有垂死的人,为甚么他们单独把陈昌带进了古墓?
对这个问题,他们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三角形的组合,转了好多次,才停了下来,感到的是一个迟迟疑疑的声音:‘因为他‥‥‥处于这种状态时,恰好在古墓的一个入口处外面。’原振侠‘哦’的一声,心想,这也没有甚么特别。可是在六分之一秒之后,他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
陈昌曾讲过经历,他当兵打回子,遇到了大冰雹,那时是在中国的大西北,沙漠的边缘。
而原振侠的住所,是在亚热带的南方,相隔万里之途。可是他刚才在黑暗之中,一点也不觉得移动,时间也没有很久。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中,越过了万里空间,这种转移的方法,岂不是惊人之极?
这种方法,如果就是传说的‘遁法’,那么,遁法就是极先进的,人或物体的移动方法,比起人类如今在使用的方法来,不知进步了多少。
这种方法的内容究竟如何,是不是可以学得会?历史上,确然有掌握了‘遁法’的人,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掌握这种法术?
他正在想著,已有了感应,他们在回答他:‘你怕是不能,要掌握这种法术,脑活动要有一定的方式‥‥‥嘿,要对一件事,十分专一,极其专一‥‥‥嗯,你做不到这一点,截然不同。
’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不专一,这一点,不必外星鬼魂来提醒,他自己也知道。
那种能令他接收到的讯号又传来:‘而且,这也是一种缘。
我们救了他,他也肯相安无事住下来,现在,又能通过他,替我们找来,帮我们度过难关的帮手!’
原振侠苦笑:‘你们有那么广大的神通,而且,和其他外星的鬼魂又互有联系,我真看不出,我们几个普通的地球人,能给你甚么帮助!’
原振侠说的是实在话──他们连传说中的法术都能掌握,能力高超,瞬息千里,五鬼搬运,甚么都会。雷老虽然武功绝顶,他自己也武术超群,但怎能帮得了甚么呢?
如果有杀手要来对付他们,他们自己对付不了,三个地球人又如何能对付?
而且,他们已经是鬼魂了,怎么还会怕杀手?难道鬼魂还能再死一次?
和他们对答久了,原振侠也知道,自己只要想那些疑问,就会一一得到解答,而不必把问题说出来。
果然,他得到的回答是:‘杀手‥‥‥是你们的说法,那是一批专门对付我们的‥‥‥力量,专对付在地球上,或不在地球上,总之是已变做鬼魂的‥‥‥能把‥‥‥我们消灭!’这一番话,原振侠听了之后,第一直觉是:所谓杀手,是宇宙灭鬼队,专消灭宇宙各个星球之上的外星游魂!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因为他的身分,变得十分古怪了。
他如果帮助外星鬼魂对付‘杀手’,那么,他就变成站在鬼魂这一边,对付灭鬼队了!
这种身分令得原振侠感到相当尴尬,不知如何向对方解说明白。
原振侠立即得到的反应是:‘地球人的观念很奇怪,总是认为鬼魂是‥‥‥反方,对付鬼魂的是正方。’原振侠喝了一大口酒:‘是的,所以,我的心中有些迟疑。
’
对方对他的这种迟疑,居然可以了解:‘可是事实上,我们在地球上,甚么坏事也没有做过!’
原振侠疾声道:‘可是刚才你说过,地球上的闹鬼事件,都是你们的同类造成的!’
一阵叹息之后:‘我们不要求你去帮助所有的外星鬼魂,只要求你帮助我们。我们是一股能量,你所谓的灭鬼队,在得到了我们的能量之后,能力会大大增强。他们‥‥‥我们一开始就称之为杀手,是由于他们并非善类,他们的作为,不值得称颂!’原振侠一直相信,在茫茫宇宙之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存在著和发生著。
所以,他可以设想出这件事的情景:有一批外星人(或外星力量),知道在星际旅行之中,有许多不幸者,生命形式起了变化,死了,鬼魂流落在异星,原来的能力,大大减弱,变成了容易据为己用的能量。于是,这批外星人就在宇宙中收集这些能量,据为己有!
这确然不是甚么光明的行为,因为外星鬼魂,可能有回归自己星球的机会。但是,把那些在地球上闹鬼的外星鬼全捉了去,地球上也会太平得多!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形。
原振侠才一这样想,就立刻得到了警告:‘等杀手的力量加强之后,他们闹鬼的本领更大!’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例如──’
他得到的回答,令得他的身子,像是被浸进了冰水之中:‘他们集中了鬼魂的力量,化为自己的能力。然后,就会借一个或多个人体,制造更多的鬼魂出来,供他们不断吸收。他们所制造的鬼魂,都是地球人的鬼魂。’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忽然问了一句:‘鬼魂怎么制造得出来?’
三角形转了几下,转得很快,像是不明白原振侠,何以连那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他们的回答是:‘把人杀死,就有鬼魂了!’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像是心口忽然被一枝铁杆,重重撞了一下。
他明白了!对方用的言语虽然很古怪,但是他还是明白了!
他们说,那种‘杀手’会‘借一个或多个人体’来行事,制造鬼魂──这种听来不可思议的事,并不是在暗中进行,而是公开进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大张旗鼓地进行著的。
一个人,或多个人的身体,一被那种‘杀手’占用了,这个人,或多个人,用地球人的话来说,就成为戾气所钟,乖张无比的凶徒或杀手。少则一个人杀一个人,制造一个鬼魂,多则一个人可以杀十七、八个人,制造十七、八个鬼魂。
别以为一个杀十七、八个已经很惊人了,差得远呢!还有一些戾气所聚的身体,可以发起狂来,杀上几千几万个人的。
杀几千几万算是多了吗?当然还不是!看人类的历史吧,黄巢杀人八百万;张献忠杀尽杀绝了四川人;一个只有疯子才会想得出来的方案,被奉为最最伟大,结果饿死两千六百万人,打死的超过两千万人。
这许多人,都是在一些人的摆布之下,丧失了自己的生命──为甚么大家都是地球人,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那些外星鬼魂的话,提供了答案!
这一种力量,藉鬼魂而使自己的力量不断增加,可以占据人体,借这个人的身体随意行事,进行杀戮,制造灵魂──这才是真正的杀手,这种伟大的杀手,一直在地球上公开行事!
原振侠感到自己遍身冷汗,对方又使他更进一步明白:‘被杀手借用了的身体,能力远在普通人之上,可以很容易地使普通人屈服。一些人就成为杀手的工具,帮助进行杀戮,也有的,根本就是杀手的同类!’
原振侠声音嘶哑:‘不断地残杀,目的是甚么?’回答令原振侠冒出更多冷汗:‘当杀手积聚的力量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他们就可以离开地球,再到其他的星体上去,寻找他们所需的能量。就像你们不住地寻找食物一样,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原振侠心情苦涩:许多外星鬼魂,在地球上形成种种闹鬼的现象,若是有宇宙灭鬼杀手来对付,看起来,应该是一桩好事。
可是,灭鬼杀手不但对付在地球上的外星鬼魂,而且,用更狠辣的手段,对付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自有人类历史以来,那种大规模的屠杀,从来也没有停止过,有许多,根本找不出原因来!
现在原振侠明白了,根本没有原因!原因,就是宇宙杀手要鬼魂来‘充饥’!
相比之下,凳子飞起砸破玻璃,或是几个人被鬼魇了,那种闹鬼的现象,算得了甚么呢?
虽然宇宙灭鬼杀手可以消灭一部分闹鬼现象,但是随之而来的大规模屠杀,却可以用鲜血染红地球!
原振侠的思潮起伏,对方显然是全知道的。原振侠权衡轻重,结论如何,谁也可以料得到!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只不过是普通的地球人,用甚么力量来对付宇宙杀手?’
双方的交谈,陈昌和雷老,不是完全听得明白,也可以懂一半。陈昌过了那么久恬淡的日子,再加上他本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想像力有限,还不觉得事情怎样。可是雷九天却是大风大浪中打过滚来的人,早就察觉出事情非同小可了。
原振侠在那样问的时候,指了指自己,也向雷九天指了一下。
雷九天不由自主,身子退缩了一下,他失声道:‘原医生,那‥‥‥批杀手,岂是人力所能对付的?’
雷九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试想,那批‘杀手’是一种甚么形成的力量,连想都无法想。眼前这批外星鬼魂,可以说是法术通灵的了,尚且视之为劫数,这样诡异莫测的力量,人力如何应付?
原振侠向雷九天看去,只见他这个纵横武林,接近一世纪的武术大家,这时脸色难看之至,额上有汗珠渗出,双眼之中,满是惊恐。
陈昌这时也在看著雷九天,陈昌的神情,像是在看著一个陌生人。
在两人的注视下,雷九天又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原振侠沉声道:‘雷老,先听一听我们该如何对付再说!’原振侠看出,雷九天的内心,恐惧之极──若是说雷九天怕死,那倒也冤枉了他,如果是他可以理解的死亡,他绝不会害怕。
而如今的情形是:根本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完全一无所知,人对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形,有一种天然的恐惧。面临如此不可测的情形,雷天九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也知道,雷九天若是由于害怕而退缩了,那么对这个老人来说,此后不论再活多久,都将会活在痛苦的深渊之中,深自责备,再也没有任何人生乐趣可言了!
所以,他必须鼓励雷老,至少,要令得他先镇定下来。他又补充了一句:‘总有办法的!’
当原振侠说‘总有办法’时,他根本不知道办法在甚么地方!
雷老睁大了眼,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向他用力点了一下头,表示了坚决无比的信心。
当他再面对那组三角形的人影时,三角形转得飞快,人影都像是凌虚而立,转得人眼花撩乱。
原振侠再一次问:‘那种杀手会以甚么样的形式出现?会用甚么方法对付你们?我又有甚么方法可以制止他们?请详细告诉我!’
三角形又转动了好一会,才算是停了下来。一停下,就有了回答:‘他们会借一个人体来进行,详细的情形,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曾努力想探索,可是没有结果。我们无法询问任何人,因为遇见过他们的鬼魂,都已被他们消灭了!’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你们怎么肯定,我们可以对付他们?’
他在这句话之中,用了‘你们’、‘我们’、‘他们’这三个普通的代名词,但在这句简单的话中,所问的问题,却复杂之极!
而回答,则令得原振侠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答竟然是:‘我们是鬼,他们是克星,你们是人,就可以对付他们!’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至,对方的回答,乍一听来,堪称混帐。但是原振侠勉力镇定,却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灭鬼杀手对付的是鬼魂,对付的方式是‘借一个人的身体进行’。
也就是说,这宇宙杀手原来是甚么形状的,根本不知道──更有可能,完全没有形状,只是一股力量,所以才要‘借一个人的身体’来行事!
当原振侠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收到了回应:‘可能,可能宇宙杀手根本没有形体!’
原振侠继续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当宇宙杀手借用了一个人的身体之后,自然成了这个身体的主宰,那情形,就和‘鬼上身’差不多。
他又得到了回应:‘应该是那样!’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想像力再丰富,也没有法子再想下去了,因为他无法想像,被宇宙杀手借用了的身体,用甚么方法‘捉鬼’!
是不是像许多神怪故事中,那些有捉鬼本领的人那样,有一只拘魂宝瓶,或是聚鬼葫芦?把口子对准了鬼魂,就会‘飕’地一声,把成千上百的鬼魂,都吸了进去,慢慢享用?还是一张口,就有一股白光喷出来,裹住了鬼魂,一口吸进了腹中?
原振侠也知道,传说之中,也有几种积年修成的鸟类,专啖鬼魂。一张口,就有一股火喷出来,鬼魂就会自动投向火焰之中消灭。
他杂七杂八地想著。没想到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胡乱想想,但是对鬼魂来说,却等于是讨论他们如何被消灭的方式!
所以,他立时收到了许多回应:‘别再设想了,这些设想,都太可怕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立时想到,人和鬼,确然大不相同。
自己虽然是一个普通地球人,对于刚才想到的那些,也不会特别感到害怕。但如果有甚么力量,在讨论用一把利刀来对付人,是砍头还是腰斩,他听了也一样会不舒服,而对鬼魂来说,利刀又不算是甚么了。
由此可知,人、鬼各有所能,自己未必帮不了忙。那些外星鬼说得对,宇宙杀手对付的是鬼魂,自己是人,就不必怕!
一想通了这一点,原振侠即使仍然不知道,如何和宇宙杀手对抗,但至少知道可以对抗,豪意陡生。
他再问了一遍:‘你们对杀手下手的方法,真的一无所知?
’
他得到的回答是:‘你这个问题等于是向人问:死亡的情形是怎样的?没有人可以回答,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同样的,知道杀手如何下手的,都已被杀手消灭,化为杀手自身的力量了!’原振侠又多明白了一点:‘像滚雪球一样,当宇宙杀手积聚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就可以在地球上制造大灾祸,产生更多地球人的鬼魂,使他的力量再壮大!’
外星鬼长叹:‘是,因为地球人的鬼魂,虽然力量薄弱,但是数量却最多。来自外星的‥‥‥生命形式转变的,究竟为数不多!’
原振侠由于思绪撩乱,所以没有细想,就说了一句。话一出口,他就感到了后悔,他道:‘像你们那样,有一大群,一定是宇宙杀手垂涎已久的目标了。’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眼前的三角形组合,陡然散了开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也足以使人心惊肉跳了。
而那些影子,重新又排列成了三角形,可是都挤得很紧,看来面积也小了许多。
原振侠收到的,是接近愤怒的话:‘这并不好笑,我们请求帮助,在过了这一劫之后,我们会离开地球,也就准备把这座古墓,和我们所掌握的,一些积聚宇宙间无穷无尽能量的方法留下来,给有缘的地球人。我们并无恶意!’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请相信,我也绝无恶意,对不起!
’
他仍然思绪杂乱,他知道,外星鬼魂所说的‘聚集宇宙能量’的方法,就是种种法术。有许多地球人,已经掌握了许多种法术,只不过说不出所以然来。他们留下来的法子,是不是会很有系统,人人可学──那将使地球人的进步,进入一个新的纪元!
他们只求自保,对地球并无恶意,是可以肯定的了。所以帮助他们,对付宇宙杀手,也没有问题。剩下来的问题只是,怎么阻止宇宙杀手的行动呢?
外星鬼魂在这方面,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就只好靠自己,靠雷九天和陈昌了。
原振侠转向陈昌和雷老:‘我们的外星‥‥‥朋友已说得很明白了。那种杀手‥‥‥只对付鬼魂,我们是人,就不必怕它!
’
雷九天的反应十分快:‘也不见得,那种杀手,会借人的身体‥‥‥人的身体要是被它借用了去捉鬼,这人还能有命吗?’原振侠一怔,刚才他想了那么多,却并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雷老又连连喘气:‘灭鬼必有法宝,又怎知杀手用的法宝,于人无损?’
雷九天越说越是激动,而且,在他脸部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恐惧的神情,也越来越甚。这令得原振侠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雷九天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他和雷九天虽然不熟,但是大名鼎鼎的雷动九天雷老爷子,在江湖上的豪情胜概,可以记述的故事不知多少。莫不说他勇猛无比,义无反顾,原振侠也曾领教过,他为了没有痛快答应陈昌的要求,而深切自责。
怎么现在,雷九天变成了这样子?不但畏首畏尾,而且连一点气概也没有!
看雷九天的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还想说甚么。原振侠忙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说,却去问那些外星鬼魂:‘你们对杀手借用人的身体的情形,知道多少?’
回答来得极快──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原振侠一问,立即就有了回答。
先是:‘我们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原振侠问:‘是不是类同鬼上身?你们是鬼魂,有没有借用人身体的能力?’
‘我们有这个能力,但是我们不愿意这样做。’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为甚么不愿意?’
‘会害人──如果我们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再离开,这个人便会死。因为在借用这个人的身子之前,要先把这个人的灵魂赶出去!’
雷老在这时又叫了起来:‘不行!他们如果要遭劫,那是在劫难逃。昌叔,要是为了你的事,我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跳,皱一皱眉,我姓雷的不是人,可是为了那些鬼影子──’原振侠沉声喝:‘雷老,你不愿意就算了,不必口出恶言。
’
原振侠对雷老,本来有极高的敬意,但此际,敬意已等于零。雷老怔了一怔,伸手一指原振侠:‘好,你想留下来帮他们,只管请便──鬼朋友,请带我离去!’
原振侠立时向那些人影看去,只见马上有两个,离群而出,一下子就到了雷九天的近前。
随著那两个人影一起卷过来的,是一团很浓的黑雾,一下子就罩住了雷九天。
陈昌叫了一声:‘小猪儿!’
也不知道雷九天有没有听到这一下叫唤,那两个人影和雷九天,一下子就不见了。
原振侠知道,雷九天被送出了古墓,回去了。对方用的法子,正和他来的时候一样。
陈昌的神情很难过,搓著手,连声道:‘这怎么说!这可怎么说?’
原振侠也觉得事情突兀之极,他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可是却一点也想不出为了甚么。
他听到一连串的叹息声,听来很是愁苦,这倒激发起了原振侠的侠义心肠,他大声道:‘不怕,我和昌叔在,会尽我们的力量!’
外星鬼魂又发出了好一会叹息声,才回应了原振侠的话:‘其实,我们自己,也做了许多防范的功夫,封住了古墓的入口,也布置了种种的警戒。宇宙杀手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或许也不能那么容易侵入。可是那种杀手‥‥‥是所有鬼魂的克星,我们不能‥‥‥不害怕,这才寻求帮助‥‥‥’原振侠爽朗地笑:‘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决定留在这里──通常,劫数的降临,有一定的时间,你们可算出正确的时间了吗?’
得到的回答,令原振侠很鼓舞:‘算准了,是自三天前开始的七天。基于杀手运用的一种力量的规律,七天之内,如果杀手不能如愿,他们就会失去我们这个目标。而在他们卷土重来之前,我们已经可以回去了!这是我们最后一劫!’原振侠大是兴奋:‘那就是说,我们只要再守四天,就可以度过劫难了?’
外星鬼魂的声音并不太乐观:‘是!’
原振侠又有疑问:‘杀手为甚么浪费了三天?’‘不知道,或许是我们的防范有效,他们攻不进来──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唉,最后一劫,总是最凶险的一劫!’原振侠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借一个人的身体行事,那就是说,会有一个人闯进古墓来,把这些外星鬼魂,完全消灭!
那人又凭甚么力量闯得进来?这古墓可能深埋在地下,人怎么进得来?
原振侠的这些问题,并没有回应,因为外星鬼魂本身也不知道!
原振侠想了一会,就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你们的‥‥‥防御设备?’
外星鬼魂的回答,很令原振侠气馁:‘你‥‥‥看不到甚么的,全是能量和能量的对抗。你的身体内,并没有可以看到这些情形的器官‥‥‥还是看看古墓中的情形,有不少东西,是你们都会感到兴趣的!’
原振侠知道,所谓‘有兴趣的东西’,就是各种奇珍异宝。
而他偏偏对这些没有兴趣,所以他坚持:‘就算我看不到,你们也可以向我解释。’
那组三角形缓缓转动,原振侠先听到了一句:‘你确然与众不同──’
原振侠留意到,陈昌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面有惭色。那显然是由于雷老就这样离去,正合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容。
那非但使他感到不快,而且也使他觉得在原振侠前,很失面子。
原振侠伸过手去,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示意他不必介怀。陈昌发出了一下苦笑,想起甚么,而终于没有发出声来。
在原振侠的一再要求之下,外星鬼魂才迟迟疑疑,有了回答。原振侠也很快知道,他们迟疑的原因。
他们说的是:‘事实上,对于杀手是一种甚么情形,我们也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十分强烈的能量‥‥‥所以我们也用能量来防御,使它们不能侵入古墓,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
原振侠皱著眉:‘刚才你们曾说,宇宙杀手会借一个人的身体来行事,难道也是想当然?’
这次的回答,来得更是迟疑:‘那‥‥‥不能算是想当然,只能说是我们根据种种资科──资料也少得可怜──所作出的推断,我们的防御──’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用力一挥手,啼笑皆非。因为这批外星鬼魂,只知道会有宇宙杀手来到,然而是一种甚么形式的来临,他们竟一无所知!
在这种情形下,就算自己愿意帮助,愿意为他们赴汤蹈火,又如何著手?
或许,自己应该和雷九天一样,抽身而出,只让陈昌和他们在一起。反正陈昌和他们在一起,已经超过一百年了,正该和他们共患难!
原振侠这样想著,已引起了外星鬼魂很大的不安,他立刻听到:‘请别‥‥‥这样想,请别放弃。我们知道,你可以帮助我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很不公平──我想甚么,你们立刻可以知道。但是你们想甚么,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原振侠感到的语言,更是惶急:‘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你,那些不知道的,真的是连我们也不知道,像我们的防御──’
原振侠没好气:‘连你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效,对不对?我们可以断定,防御很有效,因为宇宙杀手,至今还未曾出现!’原振侠这样空说的安慰,本来一点也不实际,可是他居然感到了外星鬼魂的反应,是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感到了放心。因此也可知,他们是如何惶急。
原振侠一挥手,也吁了一口气:‘好,反正只是四天,四天之后,你们就安全了!’
外星鬼魂发出的讯号,转化为原振侠听觉上的一阵欢呼声。
陈昌又走了过来,向原振侠打躬作揖,表示感激。
这时,石室的门打开,原振侠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外黑色的浓雾滚滚,移来移去。在浓雾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形的影子,时隐时现。
原振侠看了之后,也不禁吃了一惊:那么多!
他继而想到,这些外星鬼魂算是安分的了,只是存在于古墓之中,并不骚扰人间。在人间做鬼的各种外星鬼魂,如果集中起来,自然更多!
至于择肥而噬的宇宙杀手,在积聚了足够能量,成了气候之后,那就更加可怕了!竟然能操纵人的命运,利用人来杀人,再供他们吸取人的灵魂的能量,那简直虞诈凶残,至于极点!
在看到那些外星鬼魂的同时,原振侠也听到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表示感激的声音。
原振侠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在那时的心境,他的经历虽然丰富,但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加奇特的了。也可以说,没有比现在更莫名其妙的了──那些外星鬼魂对他如此信任,相信他可以阻止宇宙杀手的行为,可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这时,他所能做的事,只是向门外那些鬼魂,拱了拱手,算是对他们感激的回应。
在石室内的黑影,那时也退了出来,只剩下了三个。看起来,虽然那些外星来客只是鬼魂,也一样很有组织,留下来的三个,可能是他们之间的首领。
原振侠向他们打著手势,正想再向他们问些甚么,忽然收到了他们发出的一下表示惊讶的声音,接著,是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
原振侠忙问:‘发生了甚么事?’
他收到的是三个同时回答的声音,由此可知确然有不寻常的事发生:‘那位先生又回来了,他要和两位见面!’陈昌的反应来得极快,他用力一拍大腿:‘好,我就知道小猪儿,并不是那样临阵脱逃的人!’
原振侠皱了皱眉,因为雷九天离去的时候,言行都十分不堪,不但使原振侠对他的崇敬,化为乌有,而且还心存轻视,所以他的反应比较冷淡。
陈昌在一叠声地问:‘他在哪里?’
‘他离去之后,没有离开多远,就没有再移动。后来又走了回来,可是他找不到古墓,没有我们的带引,他也无法进来‥‥‥是不是要听听他现在的话?’
陈昌忙道:‘好!好!’
陈昌的声音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雷九天的声音──这种把声音随意挪移,甚至保留的本领,人类早已掌握了。虽然不能像外星鬼魂那样,说做就做,原振侠也不会觉得太诧异。
(地球人传送声音、保留声音的本领,还是很近的事。所以,在此之前的,一切在地球上的声音,都永远消失了,除非能回到过去,不然就听不到。)
(在人类还不能保留声音的时代,如果提出‘声音可以保留’这种现象,一定被视为荒诞之极──被视为荒诞的程度,大抵和现在,叙述外星鬼魂的故事差不多。)
(人类在不断进步,但进步的步伐,实在实在,太慢了!)
陈昌和原振侠听到雷九天在叫,声音嘶哑,言词恳切:‘昌叔,原医生,我想通了,不能留你们在里面,我真不是东西──’
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阵杂乱‘劈劈啪啪’之声。原振侠可以想像得到,那是雷九天在自己打自己,他在深自责备的时候,会那么做。
雷九天在哀告:‘昌叔,求求那些‥‥‥朋友,让我进来。
有难同当,不要叫我没法做人!’
陈昌已叫了起来:‘行‥‥‥行‥‥‥快带他进来!’原振侠扬起了手,他眉心打结,心绪十分撩乱。他隐隐感到,事情有不对劲之处,可是又说不上是甚么。
那时,雷九天简直是在哀鸣了:‘昌叔,你救过我,我一时糊涂,你就不谅解了吗?’
陈昌是一个很朴质诚实的人,他心中绝无疑问:‘还等甚么,把他带进来!’
原振侠却道:‘等一等!’
陈昌怒道:‘不必等,不带他进来,就带我出去!’他说著,就大踏步向外走去,那三个黑影疾拦在他的前面,昌叔急得连连顿足。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先让他进来再说!’那三个黑影并没有移动,刹时之间,石室之中变得极静。但那只是极短的时间,门外黑雾翻滚,雷九天已经突然在门口出现。
雷九天的身边,只是光线昏暗,并没有黑雾,所以他一出现,就可以看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圆睁,目光炯炯,看起来极其怪异。
雷九天在门口略停了一停,大约还不到一秒钟,眼中的光芒大盛。原振侠在那一刹间,陡然心中一亮,知道自己感到不对头的是甚么了!
他发出了一下大叫声。同时,雷九天的目光,扫向那三条黑影,三条黑影倏然散了开来。
那时,陈昌也显然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大喝一声:‘小猪儿,你干甚么?’
陈昌一面叫,一面扑向雷九天。原振侠也疾叫:‘昌叔后退!’
原振侠的警告,不能说不及时。可是,陈昌却没有听从警告,他没有后退,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到事情结束,原振侠完全像是处于惊涛骇浪之上的一叶扁舟。时间肯定不长,可是由于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实在太突然,所以他无法知道究竟是多久。
那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惊险的经历。而且,直到事后,他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才算是弄清楚了事情的本质!
当时,他看出雷九天的情形有异,大喝一声,叫陈昌别去接近他。可是陈昌却不听,一下子就扑到了雷九天的面前,伸手指向雷九天,张大了口,像是想作进一步的喝问。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发出声音来,雷九天的出手实在太快了,简直如鬼似魅,而且,他的动作,不但陈昌绝想不到,连原振侠也想不到!
雷九天闪电也似,伸出手来,五指如钩,一下子就抓住了陈昌的咽喉。
原振侠的反应也快绝,雷九天那里,手才扬起,原振侠一跃向前,已经一脚踢出,想阻止雷九天的那一抓。因为他一下子就看出,雷九天出手,是一招极厉害的‘锁喉手’──这种武术,属于极阴损的功夫,一出手,抓住了对方的咽喉之后,可以立时置对方于死地!
但是,原振侠的那一脚,还未曾踢中,雷九天已然得手。只听得陈昌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响,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听得人心胆俱裂,那是陈昌的喉管和气管,都被捏断了的声音!
陈昌再也活不成了!
而原振侠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雷九天五指一松,陈昌的身子一歪,眼看原振侠的那一脚,要踢到了陈昌的身上,原振侠忙不迭想缩回脚来。
他这一脚,倾全力踢出,要收回来,已不是易事。再加上雷九天的手,陡然从陈昌的身子旁,冷不防伸了过来,一下子就把原振侠的足踝抓住!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足踝之上,像是突然加上了一道烧红了的铁箍一样,痛得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大叫。
他的处境恶劣之极,扬起的足踝一被抓住,他连站也站不稳了,反手想抓住甚么,却一下子抓住了陈昌的身子。所以他只好用力一推,把陈昌推得向雷九天撞了过去。
那一撞,会有甚么结果,他是完全不知道的。他才推出了陈昌,雷九天手臂一振,已把原振侠向一旁,直摔了出去。
那一摔的力度极大,原振侠被抛到了半空,脚不点地,身子飞出,直到背部重重地撞在石室的墙上。
那一撞,令得原振侠眼前金星直冒,四肢百骸,都像是散了开来。
他张口想叫,可是却发不出声,只觉满口是血,竟已被撞得受了内伤。
在那么危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发出警告。当然,他没能出声,只是心念电转,向对方告急:‘宇宙杀手借用了雷老的身体,你们快逃!’
雷九天才一进来,双眼之中,光芒闪动,奇异之极,那三个人影迅速散开,这已使原振侠知道不妙了!及至雷九天向陈昌一出手,如此狠毒,一招致命,原振侠的心中,再无疑问。他自己一上来就受了重创,那反而使他感到安慰,因为那表示,宇宙杀手,至少要借用雷九天的一身武功,才能对付得了他。
虽然情形凶险之极,但还有一线希望,他仍然希望那三个人影,能离开石室避开去。
这时,原振侠只是肯定了,宇宙杀手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具体情形仍一无所知。他就不知道宇宙杀手只有一个,还是有许多个。
他眼前金星直冒,也看不清眼前的情形,脑子嗡嗡作响。虽然他感到有讯息向他传来,可是他却无法接收得清楚。他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雷九天若是再向自己发动攻击,那绝难抵挡。
所以,他咬紧了牙关,又让那一口血喷出来,首先用尽气力,打出了两拳。
这两拳纯粹是盲目的,只是希望可以抵挡一下,雷九天再发动的进攻。
可是,这两拳却打了一个空。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他看到的景像,奇特之至。
他看到那三条黑影,紧挤在一起,就在他的身边。而雷九天和陈昌,则面对面立著,雷九天的双手,抓住了陈昌的双臂。
陈昌显然已经死去,可是仍然双眼圆睁。他个子高,垂著头,看起来就像是俯首,在看著个子较矮的雷九天。
而雷九天略抬著头,眼也睁得极大,和陈昌对望著。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每一根纤维都在剧烈地抖动,以致看起来,可怕之极。
原振侠在一刹间,实在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这时,他又恢复了接收外星鬼魂讯号的能力,他感到的是急促极的声音:‘他被宇宙杀手借用了身体,可是他又不甘心,他正在和宇宙杀手对抗。’
原振侠心中灵光一闪,陡然叫了起来:‘雷老,你中了邪,邪灵害你杀死了昌叔,快对付你体内的邪灵!’他一叫,鲜血就顺著口角,涌了出来,使他的样子,看来也和厉鬼相差无几。
雷九天一听,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吼叫声,陡然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直指著他,用尽了生平的气力叫:‘你杀了救命恩人昌叔。’
雷九天的身子,突然剧烈摆动,发出的声音可怕之极。那显然是他原来的思想,和入侵的宇宙杀手,在作剧烈的争斗。
那一段时间,绝不可能超过一分钟,可是在感觉上,却长得像一年。
原振侠正想有甚么行动时,雷九天陡然跳了起来,跳得极高,气势也猛烈之极。身在半空,带起‘呼’地一股劲风,翻了一个筋斗,变成头下脚上,又以快到不可想像的速度,向下撞来。
原振侠才想到雷老要做甚么,就听到外星鬼魂在喝:‘快走!’
眼前陡然一黑,耳际又听到了惨烈无比的‘啪’的一声响。
接著,是死一样的沉寂,然后,原振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四周围的黑暗在消退,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在灰暗之中,有许多人影,在旋转著,转得很快。
原振侠大叫:‘怎么了?事情怎么了?’
他立时感到许多声音一起在回答他:‘解决了,事情解决了!’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软,再也没有法子站得住。他先是软倒在地,又挣扎著坐了起来,茫然问:‘是‥‥‥怎么一回事‥‥‥请告诉我!’
他看到三个黑影,来到了他的近前。
然后,他听到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的防御十分有效,宇宙杀手进不来,于是就借用了雷九天的身体,由我们自己把杀手放了进来!’原振侠苦笑:‘谁也想不到杀手会这样狡猾,运用这样的毒计!’
‘一进来,宇宙杀手通过雷老的身体,他的眼光,只要罩住了我们,我们就会被他消灭,化为他的能力。就在这时,你帮了我们‥‥‥你们三个都帮了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
‘先是陈昌扑向雷九天。那时,雷九天完全被宇宙杀手控制了意志,所以一出手,他就杀死了陈昌。’
原振侠一阵难过。
‘可是陈昌的行动,却阻止了杀手立刻向我们行凶,给了我们宝贵的时间去布置一切。’
原振侠不是很明白,这是甚么样的情形。
‘杀手为了对付陈昌和对付你,给了我们时间。那时,我们所能作出的布置,只是同归于尽的方法。’
原振侠声音软弱:‘同归于尽?’
‘请相信,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只能‥‥‥这样安排。真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
原振侠明白了何以他们一直在说‘请原谅’。他感到了一股寒意,长叹了一声,仍然决定不了是原谅,还是不原谅他们。
‘当时,我们不知道情形还会有变化,只知道可以利用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我们的布署,是把整间石室都用防御加以封锁──杀手没有我们的带领,进不了古墓,证明我们的封锁有用。所以,如果封锁了石室,杀手也就离不开。’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叹了一声──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同归于尽。宇宙杀手对付了三个外星鬼魂,却出不了石室,他,原振侠,也同样被困在石室中不能离去,结果也是死在石室之中。
彻底的同归于尽!
虽然后来事情有了转机,这样的同归于尽没有出现,但是想起来,仍然一身冷汗。
‘当时的情形,只容许我们这样做,可是后来,发生了变化,雷九天‥‥‥是你的一推,恰好把陈昌推到了雷九天的面前。
雷九天一灵未泯,竟和占用了他身体的宇宙杀手起了争斗,给了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得以脱身。’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
雷九天最后,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使外星鬼魂得到了宝贵的一秒钟或半秒钟,才能带著他一起离开了石室!
雷九天虽然曾胆怯过,退缩过,但是在最后关头,他却表现了无比的英勇!
很难想像一个地球人,被宇宙杀手侵占了之后,如何还能与之抗争。
可是雷九天确然做到了这一点。
他和陈昌的灵魂,当然会被宇宙杀手消灭。但是他的身体和陈昌的身体,也会和宇宙杀手,永远留在那古墓的一个石室之中,使宇宙杀手不能再在地球上为祸。
地球上是不是还有别的宇宙杀手?不得而知,但至少进入古墓的,再也出不来了。
原振侠感到有一团黑雾,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身体上的痛楚在迅速减轻,使他可以缓缓站了起来。
他要求:‘请送我回去。’
‘可以的,谢谢你,再一次请原谅我们,曾想你和我们一起牺牲。’
原振侠道:‘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
他睁开眼,在漆黑之中,他仍然感不到身子有任何移动。而等到渐渐有了光亮之时,他已经看清,已经身在自己的住所之中了。
原振侠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才缓缓吁了一口气──也有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的这一段经历是不是真的。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可是,那只玉蝉是真的。雷九天雷老爷子神秘失踪,也是真的。
原振侠把玩那玉蝉的时候,也就知道,一切经过,全是真实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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