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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生」有「正篇」和「续篇」,是不可分割的,当然,以「正篇」为先。
「两生」的正篇和续篇,时间隔得相当远,在小说的形式上,是不适宜联结在一起的,但必需一起写出,因为它们之间是一体的。
「两生」的正篇和续篇,都是非人协会六个会员之中,最神秘的会员--阿尼密先生的经历,「正篇」是他在非人协会的会址中,对其余五个会员讲出来的,「续篇」是相隔很多年以後的事,是他的经历。
口 口 口
阿尼密显然喜欢阴暗,远超过喜欢光亮,所以,他一直坐在阴暗的角落。
阿尼密也显然真的不喜欢说话,但这时,他已然要推荐会员,他自然非说话不他的第一句话,给非人协会会所的大厅,带来了异乎寻常的沉静,尽管他讲那句话时,语音清楚,语意也没有任何混淆之处,可是听到的人,还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尼密说什麽?他要推荐一个未曾出世的人?
一个未曾出世的人,就是根本不存在,什麽也没有;既然什麽也没有,如何能成为推荐的对象?
但沉静尽管沉静,没有人怀疑阿尼密是在开玩笑,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欢说话,二十年中听不到他二十句话,他绝没有理由浪费一句话来开玩笑的。
还是阿尼密自己,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推荐一个未曾出世的人,一个……应该说,快将出世的人,大约再过五个月,他就可以诞生了。」
这一次,大家听得更清楚了,的的确确,最神秘的会员,阿尼密先生,他要推荐的新会员,是一个还未曾出世的人,但当然不是不存在,如果是五个月之後出世,那麽在母体之中,他已经是一个初具人形的胚胎了。
阿尼密又道:「我加入非人协会的时候,我的恩人,海烈根先生--」
当阿尼密提到「海烈根先生」之际,其余五个会员,都有肃然起敬的神情。
海烈根先生,就是上一代的唯一会员,他们六个人,全是海烈根先生引进非人协会的,他们对海烈根先生都有一种对父亲一般的崇敬。
阿尼密顿了一顿,又道:「大家一定还记得海烈根先生对我的介绍,他说,我已经勘破了生命的奥秘,勘破了生死的界限。」
卓力克先生道:「是的,这句话是什麽意思。我一直都不明白。」
阿尼密笑了一下,他仍然在阴暗角落之中,是以他的那对有著奇异神采的眼睛,看来有一种幽绿的光采,就像是一对幽灵的眼睛一样,他的语气很平淡,说道:「其实,这一句话,一点也没有什麽深奥的意思,我只是一个灵媒。」
阿尼密这句话一出口,其余五个会员,不禁一起「啊」地一声。
因为,自从二十年前,海烈根先生介绍阿尼密入会以来,他们一直有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海烈根先生还没有死的时候,他们也曾询问过,但是海烈根先生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们自然会知道的。」
而由於阿尼密是如此不喜欢说话,所以他们也没有问过阿尼密,这个谜,在心中一直闷了二十年,直到这时,才算有了答案,原来阿尼密是一个灵媒。
在得知了这个答案之後,五个会员,心中实在是十分失望的。
「勘透了生命的奥秘」,这句话听来,可以引起无穷的想象,但一说穿,只不过是一个「灵媒」。就大不相同了,「灵媒」只不过是一种走江湖者的的职业,自称可以见到死去的人的鬼魂,也可以和已死的人通消息,如果说那可以算是一种职业,那实在不算得是高尚的职业。
各人虽然只是「啊」地一声,并没有说些什麽,但是他们脸上的那种神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阿尼密立时道:「各位,应该相信海烈根先生的推荐。」
阿尼密这样一说,五个会员脸上的神情,立时变得严肃了起来。
的确,他们本来心中已经很有点轻视阿尼密的意思了,但是,阿尼密提醒了他们,海烈根先生,是不会随便叫人加入「非人协会」的,他,一定具有加入「非人协会」的特殊条件。
瘦长会员缓缓地道:「一般来说,灵媒可以使死人和活人之间有著某种沟通的,你--」
阿尼密道:「不错,我有这种能力。」
范先生和那身材结实的会员,一起咳嗽了一下。
另外三个会员,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阿尼密对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实在回答得太肯定了。
阿尼密像是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引起了别人的疑惑,所以,他立即说道:「我必需来解释一下,经过我的解释之後,各位或许就会觉得,能够和死人沟通,其实并不是如此之神秘的了。」
阿尼密先生平时不讲话,这时大家才发现,他讲起话来很喜欢用「其实」如何,「其实」如何那种口气。
范先生笑了一下,道:「正要请教。」
阿尼密略顿了-硕,黑暗之中,那两点暗绿色的光芒,忽然熄去,可以想知,他是闭上了眼睛,然後,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又接著闪动了两下,才听得他再开口,道:「死人和活人,根据现在的科学水准来看,实在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人一分钟之前是活人,一分钟之後就死了,他整个身子的化学成分,完全是一样的,重量相同,骨骼的数目相同,身体内的一切,全部相同,但是,死人和活人,却是不同的。」
范先生大声道:「当然,死人没有生命,活人有。」
阿尼密先生笑了笑,他的笑声根神秘,听来有点令人不寒而栗,他道:「是的,死人没有生命,活人有生命,可是生命是什麽?谁能看得到,摸得著?人失去了生命就变成死人,可是生命实际上是完全虚无的东西,根本不可捉摸。」
卓力克道:「世界上有根多东西是不可捉摸,但是存在的,例如无线电波。」
阿尼密道:「对,其实这就是我想解释的要点。人在活著的时候,体内的细胞,全在进行活动,而其中,思想细胞的活动,是人的活动的主体,我的意思,就是脑细胞的活动会产生一种极微弱的电波,每一个人,每一秒钟,只要他的脑细胞还在活动,脑电波就一直在播发出去,世界上有二十多亿人,实际上,就像有二十多亿座无时无刻不在发射著微弱电波的电台一样。」
瘦长会员道:「我仍然看不出这和你灵媒这一行,有什麽关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听得他吸气的声音,道:「太有关系了,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脑电波,强弱不同,有的人强,有的人弱,强的脑电波。能呈游离状态,存在於空间而不消失,而我,有著其他人所没有的能力,我能够接收较强的脑电波。」
范先生立时道:「那就是说,人家在想什麽,你可以知道?」
阿尼密却又道:「不是这个意思。」
各人都不出声,一面在细想阿尼密的话,一面在等著他继续解释。
阿尼密又道:「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有大量的脑电波散发出来,那是一个人自知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有许多事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也有许多事,是他的见解,而还没有发表的,全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间,散发出来,那时侯,他可能连讲话的能力也没有了,但是,他的脑细胞,还在活动,还有产生脑电波的能力。」
卓力克先生长长叮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你所谓和死人沟通,其实并不是真正和死人有所沟通,只不过是如同死人生前有一篇遗嘱,只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读到它,是不是?」
阿尼密道:「可以这样说,但是还不完全,根据我的心得,一个人临死之前的脑电波,特别强烈,当它迫不及待地发出来,呈游离状态之际,它能自己重新组合,产生新的思想,而这种思想,是和这个人原来活著的时候的思想相同的。」
五个会员互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显然他们都认为,阿尼密的解释已经够清楚,或许是由於他脑部的构造,与众不同,所以,他能够接收到呈游离状态的脑电波,使他能和一个已死的人,作思想上的沟通。
但是,他们还不明白,那和阿尼密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有什麽关系?尤其是阿尼密曾说过,他要介绍的会员,就是一个还没有出世的人。
瘦长会员站了起来,走了两步,道:「阿尼密先生,你刚才已经说过,你要介绍的那个新会员--」
阿尼密忽然也站了起来,他不但站起来,而且,还从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使灯光可以照到他的身子和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色,双颊陷下去,再配上他那一对幽绿色的眼睛,看来实在是十分骇人。
他望著各人,道:「是的,我这样说过,我是十分认真的,因为这样的事,对我来说,也还是第一次,但是我确信,这件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著。」
范先生用诚恳的语调道:「请说吧!我们对你的话,并没有任何怀疑。」
阿尼密道:「五个月前,逝世的宝德教授,你们一定知道的了?」
五个会员又互望了一下,点著头,表示他们知道这个人。
口 口 口
宝德教授反手按著自己的後腰,长时间坐著不动,使他的腰际有点酸痛,但是他的双眼仍是凑在显微镜的接目镜上,全神贯注地看著。
黄热病的病原体,在高倍数的显微镜下,扭动著,看来异常丑恶,就是这些要放大三十倍才能看得到的东西,每天都夺去上千人的生命,宝德教授已经成功地将它分离出来,培养成功了。
从明天起,宝德教授就可以开始寻找它的抗体,发明医疗黄热病的药物,再进一步,还可以制造防止黄热病发生的疫苗,大约要五年的时间,热带性的黄热病,就可以受到彻底控制了。
当宝德教授想到这一点时,他的心情异常愉快,直起身子来,小心地将切片取下,放进切片盒中,又将桌上的培育箱,小心地搬进一个钢柜之中,锁了钢柜,试了一下的确已经锁好了,才转回身来。那培育赖中,有著无数的黄热病的病原体,如果不小心,让培育箱中的病原体「逃」了出来,那麽,整个耶加达,就会成为疫区,上百万人会死亡。
宝德教授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脱下了白色的罩袍,实验室中只有他一个人,陪著他的是各种仪器和书籍,宝德教授有两个助手,但是今天,这两个助手,一早就向他请假,离开了实验室,以致使宝德教授这时没有倾诉成功的喜悦的对象。
也由於这个原因,他更加要快一点回家去,去见红霞。红霞是宝德教授的「小妻子」,不但人家这样说,就是宝德教授自己,也同样以「小妻子」来称呼红霞,因为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年。红霞今年才十九岁,他们是去年才结婚的。
红霞如何会闯进宝德教授的生命之中,连宝德教授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回忆。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的生活,离不开实验室,白罩袍,厚厚的书本,显微镜的镜头,试管,和一切与细菌有关的事物。或许是他看惯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细菌,所以当他面对著人的时候,他的眼光总是悄然的,陌生的,好像根本不觉得对方存在一样。
红霞本来是他的两个助手中的一个,是他那一系中成绩最优秀的两个学生之一。另一个助手是伦诺,一个肤色刘黑,双目深陷,冲动而又好学的印度尼西亚小伙子,常常自认自己是真正的棕色人种。
开始,一切都是那麽正常、刻板,在宝德教授看来,红霞和伦诺,全是一样的,穿著白罩袍的一个助手。
宝德教授在最近的一年来,一直在从事黄热病病原体的分离工作,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但是也相当的顺利,那一次的事情,可以说完全是偶发的。
伦诺有事,早离开了实验室,红霞也准备离开了,正在将一组有著细菌培育试液的试管,放进安全的钢柜之中,宝德教授正在记录他研究的心得,当他在振笔疾书之际,听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声和红霞的一下惊呼叫声,宝德教授立即转过头来,看到红霞的手中,提著半截碎裂了的试管,面色白得比白色的罩袍尤甚,而白色的罩袍上,染著十几点浅黄色的细菌培养液。
宝德教授陡地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整个人弹了起来,红霞打破了试管,沾在她身上的培养液之中,每一滴内,就有上亿的细菌,都是足以致命的毒菌。
红霞显然也知道她做错了什麽,所以她的脸色,才会一下子变得如此煞白,而且,她看来完全不知所措,宝德教授大叫著弹了起来,奔向盛载消毒液的喷筒,提起喷筒来,对准红霞,像是提著灭火筒,对准了一堆熊熊燃烧著的烈火一样,按下喷射掣,消毒液发出「嗤嗤」的声响,喷向红霞,宝德教授一面喷著消毒液,一面叫道:「脱下来,将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
红霞起先,还只是呆呆地站著,消毒液已经淋得她全身都湿透了,不过她随即明白了宝德教授的意思,她脱下白罩袍,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当她赤裸地站在宝德教授的面前之际,宝德教授仍然不断向她的身上,在喷著消毒液,直到一筒液体,全部喷射完毕。
红霞想说话,但是口唇颤动著,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只是站著,不动,任由浅红色的消毒液,顺著她的肌肤,向下滴著。
而宝德教授也呆立著不动,他一样想说些什麽,可是也一样地发不出声音来。
在科学研究上,宝德教授已经有过好几项极其辉煌的发现和发明,但是在他五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他却第一次发现,一个少女的胴体,是如此之美丽,那麽美丽,简直是难以形容,也无法抗拒的。
红霞突然哭了起来,扑向宝德教授,同时紧紧地抱住了他,红霞的哭泣,可能是因为刚才所受的惊恐,实在太甚了,但是当宝德教授也抱住了她,双手触到她光滑,丰腴的背脊之际,他吻了她。
红霞在两个月之後,就成了宝德教授的「小妻子」。
婚礼是在医院里举行的,并不是因为宝德教授是一个权威的医学家,而是红霞还没有离开医院。
那次的意外,宝德教授虽然行动迅速,可是细菌逸出之後的蔓延,更加迅速,可能当初,只是极少数量的毒菌,沾到了红霞的五官,未被消毒液所消灭,这一小撮细菌,就侵入了红霞的体内。
红霞在足足发了三十天的高烧之後,才被从死亡的边缘上抢了回来,可是,她不再是一个学业优异的医科大学生,而变成了一个对外界的事物,几乎一无所知的人,她的脑部,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她变成了白痴,尽管她美丽的外形,一点没有变化,可是她已成了白痴。
当宝德教授决定要和红霞结婚之际,整个学术界,为之轰动,宝德教授的许多朋友,纷纷劝阻,当时的印度尼西亚,还在荷前的统治之下,荷兰总督曾经劝过三次,当宝德教授一定坚持自己的意见之际,总督立时向荷兰皇家科学院报告这件事。
有三位科学院的院士,其中包括两位是宝德教授中学时期的同学,特地从荷兰来到耶加达,劝宝德教授改变主意。不过,宝德教授的决定,已经没有什麽力量再可以改变的了。
一个如此著名的荷前科学家,娶了一位荷兰殖民地的少女,而且这个少女还是个白痴,这件事,无论如何,是极之轰动的。
不过宝德教授却不理会人家怎麽说和怎麽想,他在结婚之後,只是全心全意,爱著红霞,照顾她的一切生活起居,和她说著她听来根本毫无反应的话。在别人看来,宝德教授像是一个大傻瓜,但是宝德教授却知道,自己找到了第二生命,在书籍之外,他有了精神上的另一寄托。
时间过得很快,宝德教授结婚已经快一年了,实验室中原来是两个助手,红霞去了之後只有伦诺一个人,在这一年之中,伦诺对工作很努力,几乎是日以继夜,宝德教授对他也极满意。
但是有一点,是宝德教授始终耿耿於怀的,那就是自从实验室中的那件意外发生後伦诺和他很少讲话,尤其是在结婚之後,除了工作上必需之外,伦诺简直是一言不发。
不过,全神贯注於工作的宝德教授,也没有多去注意这件事,他只不过发觉这个年轻人,本来就已经阴沉的神情变得更阴沉而已。而今天,病原体被成功地分离了出来,伦诺却不在实验室中。
宝德教授有迫不及待的感觉,他要快点赶回家去,告诉红霞,他的工作,已经快告完成了,当他的工作完成之後,他就可以挽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尽管他知道,红霞在听了他的话之後,不会有什麽特别的反应,但是他必需早一点让红霞知道。
他锁上了实验室的门,走出了建筑物,大学的校园中,显得出奇地静。
宝德教授摇著头,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你越是想碰到一些人,倾诉一下你心中的欢愉,可是却偏偏一个人也见不到,但是当你希望能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你身边就会有数不清的人了。
宝德教授一直向外走著,当他来到学校门口之际,才见到了看守校门,传达室的老力。
老力至少有七十岁了,行动已经很蹒跚,当宝德教授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吃力地推上学校的铁门,而当他回头看到宝德教授之际,他现出十分惊讶的神色来。
宝德教授像往常一样,和老力打了个招呼,道:「老力,你好。」
老力满是皱纹的脸,牵动了几下,哑著声音,道:「教授,你……到哪里去?」
宝德教授微抬著头,吸了一口气,道:「回家去--怎麽?有什麽事发生?」
老力摇著头,声调很急促,说道:「有事发生,所有的人全躲起来了,我是说,你们,荷兰人,全躲起来了,教授,你还是别回家的好。」
宝德教授皱了皱眉,老力的话,听来虽然没头没脑,但是宝德教授是明白的。目前是印尼极度混乱的一个时期,日军南下,荷兰自顾不瑕,印尼的民族主义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不时有示威,暴动,老力这样说,一定又有大规模的暴动发生了。
宝德教授想了一想,道:「我不怕,我和你们是好朋友,是不是,老力?」
老力的笑容很苦涩,一面点著头,一面却又摇著头,道:「是,可是,你肤色和我们不同,你毕竟是荷兰人,今天的情形有点不一样,你可知道苏加诺出狱了?」
宝德教授微笑著,道:「我在实验室里,已经整整两天了。」
他略顿了一顿,才省悟地道:「难怪伦诺走了,原来有著这样的大事。」
他说著,还是推开了大铁门,闪身走了出去。
有著「演讲台上的狮子」之称的苏加诺的出狱,是印尼民族主义运动的参加者的一件大事。
苏加诺的演讲带有极度的煽惑力,这个仪容丰盛的印尼人,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使得他的同胞,跟著他的意念去走。当宝德教授离开了校园,看到了街上冷冷清清的情形之後,他知道,苏加诺一定又在发表演说,而所有的人,一定全赶到广场,去听他的演讲了。
街道上的确很静,只不过有一些妇孺,和一些中国人,还留在店铺里,宝德教授的住所,离学校并不远,他一直都是步行来往的,但这时,他却希望有一辆车子,因为这种寂静,人不寻常了。在极度的寂静之後,一定是狂热的爆发,世事运行的规律,几乎全是一样的。
宝德教授转过一条街,就在他刚转过街角之际,喧闹的人声,像是火山爆发一样,传入了他的耳中,宝德教授陡地站定,在他面前,是一条只有两百公尺长的短街,街道两边,都是一些中国人开设的商店。
刹那之间,他所看到的情形,令得他目定口呆,他看到上千个印尼人,呼叫著,挥著拳头,火把,木棍和铁枝,自街的另一端,涌了过来。
那情形,就像是显微镜中看到的上亿细菌,侵入人体的组织一样。
这上千个印尼人,叫著,奔著,捣毁著一切他们经过地方的所有的东西,冲进两旁的店铺之中,拖出在店铺中的人来。
宝德教授睁大了眼,他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被抓著头发,拖了出来,她的尖叫声被上千人的呼叫声所淹没,十几根铁枝立时击下,有一根铁枝,插进了她的胸口,她倒了下来,人潮继续前涌,在她的身体之上,踏了过去,就像是倒在地上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捆用旧了的黄麻。
有几家店铺,已经著了火,从店铺中冲出来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奔出十步以外,就一个一个倒了下来,向前冲来的印尼人,完全像是疯了一样。
宝德教授也陡地叫了起来。
他高举著双手,用印尼话叫著:「不!不!快住手!快停止暴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去,他的叫声,也淹没在上千人的怒叫声之中,陡地之间,他面上被一根木棍,重重地击了一下,溅出来的血,使得他的视线模糊,看出去的一切,像是都蒙上了一层血腥。
宝德教授的身子,摇摇欲堕,他想抓住一个人,好让他站得稳住,他叫道:「我是你们的朋友。」
他实在连他自己的叫声也听不到,在上千人的吼叫声中,他只听到一些口号,在高叫著打倒侵略者,他的身子东歪西倒,他已经在那些印尼人的中间,在捱了太多的棍子之後,痛疼已经麻木,或许是他的头脸上面完全是血,所以,已经分不出他是白种人还是棕种人了,打击没有继续临在他的身上。
宝德教授实在无法再支持下去了,他看出来。眼前动乱的一切,全是一片暗红色,自屋中被拖出来打死的人也是暗红色。
就在这地狱般的一片暗红色之中,宝德教授突然看到了张熟悉的脸。那是他实验室的助手,伦诺。
宝德教授大叫了起来:「伦诺。」
他一面叫著,一面跌撞著,推开他身边的一些人,向伦诺奔了过去。
伦诺也转过了身来,那的确是伦诺,他向伦诺伸出手来,希望伦诺能够扶住他,可是,伦诺却高声叫了起来:「打倒荷兰帝国主义份子。」
宝德教授还未及有任何反应,自伦诺手中扬起的木棍,就已经劈头击了下来。
宝德教授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叫声,那一下木棍的袭击,他或者可以经受得起,但是,挥动木棍的是他的学生,他却经受不起,在大叫一声之後,他就昏迷了过去,许多人继续打他,直到另外发现了目标,才又踏著他的身体,奔向前去。
那一场小小的暴动,究竟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生命,在极度的痛苦之中结束,完全没有统计,因为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场只有一千人的暴动,烧了一些店铺,死了一些人,那在充满大规模暴行的地球之上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对於阿尼密来说,如果不是宝德教授恰好在这场小小的暴动之中丧生,他也不会知道,有过这样的一场暴动。
阿尼密是半年之前,由一个朋友的介绍,而认识了宝德教授的,宝德教授曾和阿尼密就人类脑部活动一事作过详谈。
宝德教授的目的是,是想阿尼密能够对他的妻子红霞的白痴状态,有所改进,但是阿尼密却无能为力。
阿尼密住在耶加达郊区的一幢屋子中,宝德教授死亡之际,他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那时,正坐在一张藤椅上,闭著眼,在静静地思索著,这是他的习惯。
突然之间,他听到了宝德教授的声音,在他的耳际道:「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睁开眼来,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阿尼密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又闭上眼睛。他在一刹那之间,已经知道,宝德教授死了。
和死人「通话」,对阿尼密来说,是很寻常的事,他那时「听」到的声音,实际上,只不过是他接收了宝德教授游离脑电波,再刺激他听觉神经的一种反应。
阿尼密叹了一声,他回答道:「教授,上星期我还见过你,发生了什麽事?」
他又听到了宝德教授的话,道:「我也不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阿尼密,我的朋友,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的研究,已经成功了,它可以挽救上万人的生命,我一定要继续下去。」
阿尼密仍然闭著眼睛,他作为一个「灵媒」已经有很多次和死人「交谈」的经验,他知道这种「交谈」,和与生人的交谈不同,死人的话,他所能接受到的,几乎毫无例外地,极其固执。
这一点,阿尼密也可以解释,因为,人死了之後,在临死之前的脑电波,虽然呈游离状态,而且能够受到与之「交谈」者的脑电波影响,而自由组合,作出回答。但是在游离状态中的脑电波,绝及不土人在活著的时候,源源不绝发射出来的脑电波。活著的时候,数以亿计的脑细胞,不断地在活动著,脑电波可以有无数的组合而呈游离状态的一组,只不过是人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它只能重新组合,而不能再增加,临死之前的意念如何,就算是组合的变化一样,可以有很多,但是这种意念,却是绝对不可能再改变的了。
所以,阿尼密知道,和死人「争辩」,是最没有用的事,因为死人不会改变他的主意。
阿尼密知道这时,宝德教授已经死了,他之所以还能「听」到宝德教授的说话,那是因为宝德教授一定死得极不甘心,在他临死之前,他还有一点时间,将他的脑电波,大量发射出来之故。
阿尼密叹了一声,说道:「教授,你已经死了,但是你的研究工作,会由你的助手继续做下去。」
宝德教授的「声音」,有点呜咽:「不会的,伦诺不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一个从事研究怎样救人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阿尼密想尽量使得「谈话」轻松一点,他道:「杀人?伦诺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你怎麽会以为他会杀人?」
宝德教授的声音,有著辛酸的、苦涩的笑声:「不是我以为他会杀人,第一棍打中我的就是他,接著是另外许多人,他们不断地打我,直到我仆倒在地上,然後,他们在我的身上踏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愿意死,我要将我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老天,只差那麽一点点,我就可以成功了。」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可是,你已经死了,老朋友,你已经死了啊。」
宝德教授却很固执:「是的,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知道得很清楚,生命是怎样离开我的,正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我和你的认识,很有用处,你和我提及过人的脑电波,又曾对我说过,人临死之际的脑电波最是强烈,可以呈游离状态而存在,有时,甚至可以强烈到刺激他人的脑电波,使这个人的视觉神经受感应而看到形像,这就是许多人会看到鬼的原因。」
阿尼密有点无可奈何:「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过,一组再强烈的脑电波,其实什麽也不是,根本是看不见摸不到的。」
宝德教授仍然固执地说道:「你也曾经说过,强烈的游离脑电波,可以使物体产生电流的感应。」
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这样固执的「鬼魂」,在他来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点著头:「是的,可以使物体因为产生电磁感应而移动,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点点简单的动作,例如使一只杯子,自桌子上跌下来,或者使一张椅子翻倒,等等。据我所知,最强力的一组脑电波,游离存在於苏格兰的安迭斯古堡中,它们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门,自动开启和关闭,那是著名的鬼屋,我不能同意,你还有能力,可以继续你的研究工作。」
宝德教授听来是完全不听劝告的了:「不对,你曾经过告诉我,说是希腊的安里岛上,有一个渔民,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但是有一晚,他忽然用英文写下了数十篇极其优美的诗篇。」
阿尼密举起双手:「对,我详细地研究过这件事--」
宝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他竟然打断阿尼密的话,说道:「还有,中国人喜欢的扶乩,你也许作过详细的研究,你的研究,结果是--」
阿尼留在冒汗,他用手抹去了汗,挺了挺身子。
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後,叮了一口气:「对,这一切全对,我的研究结果是,那是由於,一旦游离的脑电波在某种情形下,譬如说,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个人的脑组织,影响了被侵入者的脑部活动所致--」
阿尼密「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双眼睁得极大,虽然他一点也看不到什麽,可是他就像看到宝德教授,站在他的面前,发出狡猾的笑容一样。
阿尼密几乎是「叫」了出来的:「不,教授,你不是想利用你强烈的脑电波,侵入他人的脑中吧?」
阿尼密听到了宝德教授的笑声,听起来的确带点狡猾的意味:「为什麽不?我正准备这样做。」
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或许由於他太紧张了,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际,喉间发出了「咯」的一下声响来,虽然他和宝德教授在不断地「交谈」,但是那「咯」的一声,却是唯一可以听到的真正的声响。
阿尼密真有点的紧张,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况,他摇著头:「教授,如果你这样做,我不能判断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但如果你侵入了一个人的脑子,这人就会变成『鬼上身』
,他本人不再存在了,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你等於谋杀了这个人。」
宝德教授立时回答:「你说得很对,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有一个人,我可以完全不需顾虑会损害到她。」
阿尼密陡地想起,道:「她?你的意思是红霞?」
宝德教授的反应极快:「对的,红霞,红霞是白痴,她现在完全没有思想,而当我决定这样做之後,我趁著我的生命,还有短暂时间的剩余,当那些印尼人,一脚一脚的在我身上踏过去之际,我将我毕生所积聚的知识有系统地想了一遍,我相信,它们全部存在於空间,可以进入红霞的脑部。」
阿尼密有点口吃地:「你……临死之前,如果真有强烈的意念,要做到这一点,应该是可以做得到的。」
宝德教授的笑声更狡猾:「所以,快点去看红霞,不,快点来看我吧。」
阿尼密极其疲倦地点了点头,他立时站了起来。
红日朗朗,阿尼密的心情很异样,他曾和许多「鬼魂」有过接触,他也相信,以宝德教授临死之前,那种强烈的要将他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的愿望,一定会散发出比普通人强烈许多倍的脑电波,那麽,他的愿望,是有可能达到的。
阿尼密站了起来之後,立即作出了决定:去看红霞。
当阿尼密驾著车,驶进耶加达市区之际,零零星星的暴动,仍然在继续著,他要加快速度,摆脱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赶,才能来到宝德教授的住所。
当他走进宝德教授的住所之际,看到了另外两个荷兰人,一个是荷兰药商,另一个是政府人员,阿尼密曾经见过他们一次。
那政府人员一见阿尼密,就摊著双手说道:「实在太不幸了,宝德教授竟然会死在一群暴徒手下,想想看,他毕生都从事著救人的工作。」
阿尼密说道:「你不必再说这些了,红霞呢?」
药商道:「那白痴--」
药商才说了两个字,阿尼密就向他瞪了一眼,由於阿尼密的眼神,是如此诡异和阴森,令药商打了一个寒噤,不敢说下去。
政府人员道:「幸而她不知道什麽叫悲伤,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怎样--」
他顿了一顿,现出疑惑的神情来,道:「你是怎麽知道宝德教授的死讯的?事情才发生了三小时,我也是才接到这个消息。」
阿尼密并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他向前走了,就在这时,一个印尼老妇人奔了出来,用印尼话叫道:「快去看,太太她……她……」
老妇人是宝德教授雇来照顾红霞的,这时她慌张得连话都讲不下去,阿尼密连忙向内走去,政府人员和药商,跟在後面。
他们才来到卧室的门前,就听到「砰」地一声响,卧室的门,打了开来,红霞一手扶著门,站著。
她的身子,剧烈地发著抖,口唇也在颤动著,汗珠像雨一样地自她的额上流下来,谁也看得出,她正在极痛苦之中。
药商首先失声叫了起来,叫道:「快快请医生。」
阿尼密冷冷地道:「不用。」
他踏前一步,抓住了红霞的手,红霞的手板,也立即紧紧地握住了阿尼密的手。
阿尼密直视著红霞,他诡异的双眼,闪闪生光,口中不住地道:「教授,慢慢来。」
政府人员和药商骇然互望,而红霞的神情,变得更痛苦,她全身都被汗湿透了,衣服贴在身子上,口中发出一种怪异之极的响声来,双眼瞪得极大。
药商忍不住又失声叫了起来,道:「我去找医生。」
他一面叫著,一面返身就奔了出去。
阿尼密仍然握著红霞的手,他已经可以感到,同样紧握住他的手的,不是红霞,已经是宝德教授,宝德教授需要支持,他一定遭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不然,是不应该出现这样情形的。
药商一面在向外奔著,一面还不断发出可怖的叫声,因为那时红霞的情形,实在太令人害怕了,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喘起气来,突然之间,他又听到了宝德教授的声音:「我不能成功,她的脑组织全被病菌破坏了,我无法成功,她的脑组织完全不能接受脑电波,也无法发出脑电波,我不能成功。」
阿尼密立时作出了回答:「放过她,找另一个人吧,你正使她蒙受极大的痛苦。」
阿尼密将他的想法,接连传达了两次,他像是听到了一下长长的叹息声,陡然之间,在剧烈颤抖著的红霞回复了平静。
她虽然还满脸是汗,有著刚才痛苦挣扎过的痕迹,但是前後相差,只不过一秒钟时间,她的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就象是什麽也未曾发生过一样,在她脸上所浮现的是那种茫然的,对她身外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全部无动於衷的那种神情。
阿尼密也叹了一声,他慢慢地松开了红霞的手,他知道,宝德教授的那一组脑电波,已经放弃了进入红霞脑中的企图,他会去找另外一个人。
阿尼密当然无法知道,那组脑电波会去找什麽人,但是他却可以肯定,宝德教授是一定不肯就此算数的,因为宝德教授在临死之际,他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已经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之改变的了。
药商带了医生赶到,红霞已经完全恢复了宁静,阿尼密没有对任何人说出真相来,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将他知道的源源本本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非但不会有人相信他,而且还要斥之为荒诞无稽,人类有许多弱点,就是以为自已所能预料得到的时代,是最先进的时代,人类在如今,还看不到脑电波的奇妙的存在,所以用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那的确是荒诞的,但是,现代科学是多麽的可笑,在科学的大道上,二十世纪的人类,只不过刚起步而已。
阿尼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他在等著宝德教授,再来和他通讯息。
阿尼密一直等到了午夜,才又得到了宝德教授的信息:「我考虑了很久,你说得对,如果我侵入一个人的脑部,实际上,等於是将那个人谋杀了。」
阿尼密喷著烟:「事实上,只怕也不可能,你要侵入另一个人的脑部,就必需先排斥这个人脑组织所发出的电波,就算你的脑电波特别强烈,能够暂时压制原有的电波,你也要不断受到原有电波的干扰。」
宝德教授的回答,来得迟了好久:「那麽,我应该怎麽办呢?」
阿尼密想了一想,才有了回答:「你要去侵占一个已经有思想的人的脑部,那情形,等於是你用同样的周率,去发射声波一样,像无线电台,同样周率的两个无线电台,是一定要互相干扰的,你何不选择一个,未有过的周率呢?」
宝德教授叹了一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尼密挺了挺身子:「去找一个脑部组织已大致完成,但是还未有思想的婴儿胚胎。这是我的意见,不但你可以将你自己的思想,毫无保留地注入,而且,你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完成你未竟的理想。」
阿尼密对自己的建议,有点紧张,如果宝德教授真照他的话去做,那麽,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对生命有极亵渎的事,他感到自己是在侵犯造物主的权力了。
宝德教授的反应极快:「多谢你提醒我,我决定这样做,再见,我的朋友。」
阿尼密身子震动了一下,他还想和宝德教授讨论一下细节问题,但是已得不到任何信息了。
他知道,电波的速度,和光相类,这一下子,宝德教授的脑电波,可能已经到了千里之外,进入了一个婴儿的才形成的脑组织之中的了。
他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从现在起至多五个月之後,世界上就会产生一个极其伟大的人物,这个人,一生下来,就是生物学,医学界的权威,因为他承受了宝德教授的全部脑电波,他根本就是宝德教授。
阿尼密又想起了中国人的古老传说:人死了之後,到一个叫作「阴司」的地方,每个死人的灵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喝了「孟婆汤」之後,就会将以往一生的一切经历,尽皆忘怀,又去投胎,开始另一个一无所知的新生命。
如今,宝德教授的情形,和中国人所谓的「投胎」是很相类的。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喝「孟婆杨」,他记得他前生的一切。
口 口 口
「非人协会」的大厅中一片静寂。
每一个会员的视线,都集中在阿尼密的身上,而阿尼密已讲完了他的故事。
范先生轻轻咳了一下道:「阿尼密先生,你是说,再有五个月,宝德教授就会出世?」
阿尼密道:「正确地说,应该是至多还须要有五个月,因为,从他死直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
瘦长的会员道:「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甚麽地方?甚麽人?何时出世?」
阿尼密摇头道:「全不知道。」
卓力克先生吸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也不要紧,那一定是十分容易找的,试想想,一个才出世的婴儿,就有了宝德教授生前的一切知识,这样的婴儿,一定轰动全世界,根本不劳我们去找。」
阿尼密缓缓地道:「是的,我也这样想,所以,虽然他去得太勿促,我没有机会和他作进一步的交谈,但是我也不觉得有甚麽损失,因为我根本不需要去寻找,他只要一出世,我一定会得到消息的。」
各人都点著头,一个一出世就有著宝德教授这样学识的婴儿,当然会轰动一时,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
阿尼密又道:「我之所以要推荐他入会的理由,是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有过两次,或者更多的生命,但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记得前一次生命的事。」
卓力克先生立即点头表示同意,说道:「而且,他比我们,多了一倍的时间,来从事他的工作,时间本来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他虽然未曾克服时间,但是,他至少使时间延长了一倍的。」
范先生道:「谁说他没有克服时间?说不定,当再下一次他面临死亡之际,他还可以再来一次,将他两生所积聚的知识,再来一次『投胎』,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时间对他的威胁,就完全不存在了。」
身材瘦长的那位会员叹声道:「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灭,毫无疑问地,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他讲到这里四面看了一下,显然所有人全同意了,他才接著道:「我也要推荐一个会员,我所要推荐的,是一个--」
这个会员和他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的事情,必需暂时搁一搁,因为阿尼密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结束的只是正篇,还有续篇,未曾开始,所以在时间方面,要跳跃一下,这一跳,是三十年的时间。
从阿尼密在非人协会的大厅中,说出了他和宝德教授的交谈之後,时间一直不停地向前进。
从那一刻开始,阿尼密就一直在等著,等候著传出一个伟大的,从来也没有的婴儿诞生的消息,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消息。
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事最激烈的几年,阿尼密虽然觉得焦急和惊诧,惊诧於他何以未得到再生的宝德教授的消息,可是他的心中,还有一定的安慰,他想,战事如此激烈,世界各地的消息传递,都受到阻隔,所以他才未得到任何信息的。
但是,一九四五年之後,战事结束了,再接下来,除了韩国和越南的战争,堪称大规模行动之外,全世界是在一片升平之中,但是阿尼密仍然得不到任何信息,好几次,他集中精神,想和宝德教授「通话」,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这种情形,可以使阿尼密肯定,宝德教授那一组脑电波,一定是不再在游离状态中,而是有了寄托,也就是说,是在一个人的脑中。但是,这个人在那里呢?
一直到了一九六O年,阿尼密无法再等下去了,算起来,再生的宝德教授,应该已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何以还一点没有他的消息,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於是,阿尼密决定去寻找。
阿尼密的第一个步骤,是遍访世界各地,有成就的,和宝德教授前一生,作相类似研究的学者,他希望在这些学者之中,发现再生的宝德教授,因为,二十岁以上的宝德教授,无论如何,早应该在学术上,出人头地的了。
阿尼密足足花了两年时间,从事这项工作,在那两年之中,他足迹遍世界,会晤了超过一千名以上的这方面的专家,可是,他失望了。
他没有找到宝德教授。而令他肯定宝德教授并不在那些人之中,是有充份理由的,因为那些专家,权威,他们目前的研究工作,甚至还没有达到宝德教授的水准,由於接之而来的一连串暴动,战争,宝德教授当年研究的成绩,已经荡然无存,研究者需要从头做起,他们之中,有的遵循著宝德教授早期已经发表过的报告的方向在继续,有的自辟方向,但是没有一个取得显著的成绩。
如果这些专家的脑中,有著宝德教授已积聚的一切知识,那是不会有这种情形。阿尼密觉得十分失望,宝德教授到那里去了呢?或者说,他那一组强烈的充满了知识的脑电波,到甚麽地方去了呢?
阿尼密并没有放弃,他继续在高级知识份子之中,寻找宝德教授,又花了两年,他才改变了方法,他仍然旅行世界各地,但是不再在专家身上著眼。
他设想,宝德教授的「投胎」行动,可能受到了若干的阻碍。生命毕竟是奇妙的,不可捉摸的一件事。宝德教授事先也未曾料到,他要占据红霞的脑部,会受到障碍,那麽,谁又料得到,他想进入一个胚胎之际,是不是会有意外呢?
所以,有可能,宝德教授并不能保留他原来所有的知识,不过,阿尼密坚信,只要宝德教授的脑电波,能成功地进入一个人的脑中,那麽,这个人必然和普通人有著完全不同之处了。
所以,他第二步的目标,放在年轻而在科学上已有成就的人身上。
这次的目标更广,他足足花了四年的时间,而仍然一无所获。
阿尼密已经几乎要放弃了,因为他想到,那一组呈游离状态的,由宝德教授临死之际,发射出来的脑电波可能已经原因不明地突然消散了。
如果这组脑电波已经消散了的话,那麽,他的努力就完全是白费的了。
阿尼密因为想到了这一点,而休息了半年之久,直到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其稀少,才又开始行动。
这一次,他的目标又变更了,他到处寻找一个人出世就有异样特徵的婴孩。他要找的是一个一出世就能表达自己有思想的婴孩,譬如说,一出世,就会说话的婴孩。
他一面旅行世界各地,一面通过各地的报纸,电台,电视,刊登广告。一时之间,他的这种行为,反倒成了世界性的花边新闻。
这样,在失望的期待中。又过了五年,算来,已是宝德教授逝世之後三十年了。
阿尼密的脸上添了不少皱纹,头发也全变得银白色了,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一双眼睛,仍然充满了神秘而又慑人的光芒。
在宝德教授逝世三十年的那一天,阿尼密又来到了印尼的首府耶加达。
在这三十年之中,印尼经历的变化,也是惊人的,它早已成了一个独立国家,而且,还经过一切剧烈的政变,苏加诺也已经下了台。在和阿尼密有关的方面,红霞也早在十多年前死了。
阿尼密在到达耶加达的第一天,就来到宝德教授下葬的一座公墓之中。宝德教授的葬礼,当时在十分草率的情况下进行的,他的尸体,一直静静地躺在这座公墓的一角,没有人扫祭。
阿尼留在宝德教授的填前,站著,一动不动,直到午夜,他知道人所发出的脑电波,和这个人的肉体,有著一种微妙的联系,在一个已死的人的尸体近处,特别容易接到这个人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脑电波。他希望能和宝德教授,再有联络。
但是阿尼密的等待,所带来的是再一次失望,公墓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尼密在超过八小时的伫立之中,没有得到宝德教授的任何信息。
阿尼留在凌晨两点回到酒店,第二天一早就醒了,打开报纸,报上照例有他刊登的广告,找寻一个一出生就能说话的婴孩,这个婴孩,约在三十年之前诞生。
阿尼密所住的是一座著名的酒店,住客全是有身份的人,而阿尼密在广告之中,是写明联络地点,所以在酒店的餐厅,酒吧之中,他成了一个众所瞩目的怪人。
广告一连刊登了三天,那一天晚上,当他从外面回来时,一进门,一个侍者便对他道:
「阿尼密先生,有一个人等著见你。」
大酒店的侍者,都是受过训练的,侍者口中不说「一位先生」,而是说「一个人」,由此可知,这个人,一定不会是甚麽受欢迎的人物。
果然,阿尼密循著侍者所指,向大堂的一角看去,他看到一个人站著。那个人,穿著一套已经洗得发白了的旧军服,手中拿著一顶旧草帽,看来是一个生活极潦倒的人,不过,看上去,他站在这装饰华丽的大酒店大堂之中,倒也没有甚麽局促不安之感。
侍者补充道:「他说,是看了你的广告之後来的。」
阿尼密「哦」地一声,近六年来,他的广告,第一次有了效果,有人来找他了。
阿尼密不敢希望甚麽,这个人可能是穷极无聊,看到广告上有高额的赏金,所以来胡混一番的,但是他还是直向那个人走了过去。
他来到那个人身前,伸出手来,道:「我就是阿尼密,阁下是--」
那人忙道:「葛克,葛克少校。」
阿尼密略扬了扬眉,打量著这个自称葛克少校的人。
葛克少校看来有点像军人,但是可以肯定,近十年来,他的生活一定极不如意,以致使他原来军人的气概所剩无几了。
阿尼密也无法从他的衣著和外形上,来判断他是哪一国军人,他只好道:「少校,你好,你是看到了我的广告来的?你能提供我什麽消息?」
葛克少校的神情有点忸怩,他道:「我怕我不能提供给你什麽消息,但在多年之前,我有一段经历,不,我听到的一些事,可能对你奇异的搜寻,有点帮助。」
阿尼密点了点头,他喜欢葛克少校这样说法,这表示他并不是想来混骗什麽,在这种情形之下,或者他真可能提供些什麽有用的消息。
阿尼密道:「请到我的房间去。好麽?」
葛克少校连连点著头,他们一起进了升降机,来到阿尼密的房间之中,葛克少校主动地要求喝酒,当他几乎一口气喝去了半瓶威士忌之後,他才抹著口说道:「我是个混血儿,父亲是荷兰人,母亲是印尼的女佣--」他苦笑了起来,接道:「我大约是最倒霉的人了,荷兰人统治时期,不将我当荷兰人,印尼独立了,又不将我当印尼人。」
对於葛克少校的诉苦,阿尼密并没有什麽兴趣,所以他只是道:「看来你也很有成就,你是少校。」
葛克「哈哈」笑了起来,通:「少校?我应该自称少将的,日本人来的时候,我和十几个混血儿,一起退到森林去打游击,我领导他们,就成了少校。」
阿尼密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道:「要是你能帮助我,请你告诉我。」
葛克少校又喝了一杯酒,才搓著手,坐了下来,道:「日本军队打进来的第二年,我被日军通缉,离开了爪哇岛,逃到了西里伯斯,一直向东逃,有时,坐著独木舟在海上流漂,经过了伯鲁岛、索兰岛,最後,就到了新畿内亚。」
阿尼密皱了皱眉,他虽然有点不耐烦,但是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没有打断葛克少校。
葛克少校继续说道:「在新畿内亚我住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之中,我有好几次,到达--几乎到达过新畿内亚的心脏部份,我可以算是文明人到达新畿内亚最深入的一个了。」
阿尼密又点了点,葛克少校又道:「有一次,我记不清楚正确的日子了,在一个土人部落之中,我听得一个土人,说了一件有关奇怪的婴孩的事。」
阿尼密陡地紧张了起来,挺直了身子,又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葛克少校,可以继续喝酒,葛克少校老实不客气,又连喝了两杯,才道:「这个小村落,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只怕到如今为止,还不曾有文明人到过,我因为长期在土人部落中生活,所以学会了七种他们的语言,你或许不知道,即使只隔一座山岭,由於他们根本不相来往之故,他们的语言是不同的。」
这一次,阿尼密也忍不住了,道:「你只管说有关那个婴孩的事。」
葛克少校道:「好的,那个土人是部落中很有地位的一个勇士,他们这个部落,虽然已经是文明人所不到的地区,可是再向腹地下去,在新畿内亚的中央山脉之中,还有著根本与世隔绝的土人部落,根本是他们这些土人部落也去不到的地方--」
看到阿尼密又皱著眉,葛克少校忙摇著手,道:「我快要说到正题了,那个奇怪的婴孩,就在新畿内亚腹地深山中的一个部落之中,是经过了许多人的口,辗转传了出来的。」
葛克少校望定了阿尼密,道:「这个婴孩,在出世後不久,就会说一种十分奇怪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
阿尼密急急地问道:「什麽语言?他讲了些什麽?」
葛克少校摇著头,道:「不知道,没有人听得懂。」
阿尼密的双眼,闪闪生光。看来他正在深思,葛克少校又拿起了酒瓶来。
可是这一次,他还未曾从瓶中斟出酒来,阿尼密就突然走向前来,伸手将酒瓶,自他的手中抢了过去。
葛克少校睁大了眼,苦笑了一下,这样的待遇,他像是受惯了一样,所以也没有什麽特异的反应,只是耸了耸肩,站了起来道:「对不超,我说的事情,对你一点用也没有。」
阿尼密望定了葛克少校,沉缓地道:「你完全弄错了,正因为你所说的,对我有用所以我想使你保持清醒,不要你喝醉。」
葛克少校睁大了眼,一脸感到意外的神情,阿尼密已问道:「你见过那个孩子没有?」
葛克少校道:「当然没有。」
阿尼密又道:「那麽,是谁对你说起有这样的一个怪婴孩的?」
葛克少校苦笑了起来,道:「先生,事情已将近三十年了,我怎麽还记得清?」
阿尼密忙又道:「那麽,你是在什麽地方听到这件事的,总可以记得吧?」
葛克少校双眼斜睨著阿尼密手中的酒瓶,阿尼密吸了一口气,道:「少校,要是你提供的消息,能帮助我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可以买下世界最大的酒厂送给你。」
葛克少校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声响,面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他叹了一声,说道:「阿尼密先生,我认为,你的承诺,还不如现在送我一瓶酒来得实惠一点。」
阿尼密道:「为什麽?你不相信我会给你重酬?」
葛克少校摇著头,道:「我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我认为你根本无法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婴孩吧。」
阿尼密的神情有点凶狠,他陡地向前踏了一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我在世界各地寻找他,已经足足三十年了,我不在乎多化三十年时间,我一定找到他。」
葛克少校又吞下了一口口水,阿尼密的神情缓和了些,道:「已经有了线索,应该可以找得到的,新畿内亚不过是一个岛,就算踏遍了全岛,也要将他找出来。」
葛克少校望了阿尼密半晌,然後,学著阿尼密的口气道:「新畿内亚不过是一个岛。」
阿尼密扬著眉道:「怎麽,我说错了?」
葛克少校摊了摊手,道:「没说错,但是你这样充满著信心,就表示你根本未曾到过新畿内亚。」
阿尼密承认道:「是的,我并没有到过新畿内亚,但是那并不能改变事实,它仍然只是一个岛。」
葛克少校喃喃地道:「等你到了那里,你就会改变了,你不知新畿内亚有多大,我敢说,它是完全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在中央山脉腹地中的那些土人部落之中,就算爆了一颗氢弹,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也不会知道从来也没有文明人可以进入那些地区,在那些地区生活的土人,当然也无法通过布满了毒蛇虫蚁的原始森林,和高山峻岭,和其他的人接触。」
阿尼密却还是充满了信心,道:「你说的话也不尽实在,那个奇怪的婴孩的事,还不是传了出来。」
葛克少校道:「好,你要去找,我是没有理由阻止你的,是不是?」
阿尼密道:「你也阻上不了,由於你对新畿内亚的了解,我请你做响导。」
葛克少校十分高兴,通:「那太好了,阿尼密先生,你知道,我失业很久了。」
阿尼密道:「我们明天就出发,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你听到当地土人讲起有关那个奇怪的婴孩的地方,那是什麽所在?」
葛克少校道:「是一个小村庄,当地土人,叫他们的那个村庄叫克蓬。」
阿尼密道:「好,就从这个叫克蓬的村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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