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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回到宝德教授才死去的那一年,也就是在阿尼密离开了那群穴居人的三十年之前。地点,仍然是在「非人协会」在瑞士的那座古堡的大厅之中。再准确的时间,是在阿尼密讲完了宝德教授的事情之後,那个瘦长的会员说∶「我也要推荐一个人入会——」
他讲完了这一句话之後。站了起来,搓著手,神情很有点紧张,然後,又坐了下去,看他的神情,像是不知应该如何开始说才好。
其馀几个会员都望著他,他们自然都知道,这个瘦长个子,是一个极其特出的人物,他的专长是他对植物的知识,他们也记得,当瘦长个子入会的时候,还是一个瘦削,黧黑,看来很害羞的小子,当海烈根先生带著他,走进这个大厅来的时候,他看来有点手足无措。当时,海烈根先生轻轻拍著他的肩头,像是在给他一种鼓励,然後。海烈根先生对大家,将这个羞怯的,看来有点神经质的瘦长小伙子,作了简单的介绍∶「各位,这是史保。他有足够的资格,成为非人协会的会员,他的资格,是在於他对植物的了解,我其实并不知道他对植物的了解究竟有多麽深,但是我可以断言,全世界所有的植物学家加起来的所有知识,还不及他对植物了解的十分之一。」
海烈根先生的介绍词是如此简短有力,再加上当时几个会员,对海烈根先生,有一种长辈的崇敬,是以尽管他们有多少怀疑,也是毫无疑议地同意了史保的加入。
而史保当时的神情,他们也记得很清楚,他们起先以为,这个看来很羞怯的小伙子,在听了海烈根先生对他推崇备至的介绍之後,一定会谦虚几句的。谁知道当时,史保只是咧著嘴,看来有点腼腆地笑了一笑,完全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
後来,在阿尼密加入之前,史保一直是最沉静的一个会员。当然,他并不像後来的阿尼密那样,几乎一句话也不说,可是他的确是相当沉静的一个人,只除了有一次,他在一次年会之中.大发脾气将总管训斥了一顿,那是他在大厅中,看到了一大瓶自花园中剪下来的玫瑰花之後,突然发作的,他的额上布满了青筋,严厉禁止总管以後再有同样的行为。那时,海烈根先生还在,事後他谈起,只是道∶「史保太喜欢植物了,在他的心目中,植物的观念,和我们不相同,我们看来,只不过插了一瓶玫瑰花,在他看来。和将一些婴儿的头,放在一起一样。」
海烈根先生当时的这番解释,其馀几个会员,都很难明白,但当时的史保是真正的在发怒,倒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所以从那次以後,「非人协会」的那个古堡之中,所有的花瓶,全是空置的,绝没有鲜花插在其中。
这时候,史保说了他要推荐一个新会员,站起来,搓著手,又坐了下来,完全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几个老会员,都想起了他初入会时的情形来,范先生微笑著,道∶「史保,只管说,我们已接受了一个还未出世的人,还可什麽不可接受的?不论你推荐的人多麽怪,说出来吧。」
史保先生的神态,看来更加忸怩了,他再次站了起来,双手比著人家全看不懂的手势,然後又坐了下去,这才道∶「我┅┅我要推荐的,┅┅不是一个人。」每个会员都呆了一呆,范先生以老大哥对小弟弟的态度,首先道∶「那也不要紧,我推荐的都连加农,实际上,只是一条鱼,不能算是一个人。」
范先生这样说,自然是想大厅中的气氛,变得轻松一点,但是他却并没有达到目的。
史保的神情,看来仍然很尴尬,而其馀的人,也没有人出声。
史保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太过分了一些,都连加农当然是人,未出世的人同样是人,可是我┅┅我┅┅」史保又抬起头来,望向各人。这时,尽管各人的心中很疑惑,但是每一个人的神情,却都是鼓励的,鼓励史保将他的推荐说出来。
史保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他镇定了很多,然後,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他才道∶「事情是在今年年初,我接受一项委托,重新整理巴西的橡树园。因为战争,西方国家无法再利用马来西亚的树胶,所以,他们想起了巴西的橡树园来,设法再度利用,我就接受了这项委托。」
史保已经开始了他的叙述,各会员都松了一口气,刚才他们真恐怕史保因为感到他自己的提议「太过分」了而不再说什麽。
史保略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到了巴西,和巴西的内政部取得了联络,原来的橡胶树,都已经荒废了,我必须从野生的树胶丛著手调查,最好能找到一大片能够立时采用的树胶,我们沿著亚马逊河,向上游走著,我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我熟知世界上所有植物的特性,和我同行的,是巴西内政部的一个官员,叫拉维兹。」
□ □ □史保和拉维兹从一开始会面起,就不愉快,那不愉快,或许是由於史保看来一点也不特出的外表所造成,也或许是由於拉维兹那种官僚作风,当史保首次进入拉维兹的办公室之际,拉维兹穿著笔挺的名贵料子制成的服装,留著整齐的小子。
他打量著史保,用一种很客气的声调,道∶「史保先生,对於巴西的原始森林,你知道多少?」
史保的回答很老实∶「一无所知,拉维兹先生,事实上人类对於人类最好的伴侣植物,所知实在太少了,简直可以说一无所知。」
在听了史保的回答之後,拉维兹只是翻著白眼,事实上,拉维兹除了徵歌逐色的生活之外,对於其他的任何知识,都是一片空白,他当然无法了解史保这种高度专门性的话。
拉维兹用手指抚摸著整齐的小子,道∶「他们要找橡胶树,你想有希望麽?」
史保的回答几乎是冰冷的,他道∶「我们一定要找到它,战争用橡胶。」
拉维兹有点无可奈何,道∶「好吧,我们什麽时间出发?」
史保上下望了望拉维兹几眼,他的眼光,一定令得拉维兹十分不舒服,史保道∶「照我说,最好是今天,但我看你今天不能动身,那就只好明天了。」
史保的话,照拉维兹的情形来看,是想立即提出抗议的,但是史保却不让拉维兹有讲话的机会,他立时挥著手,道∶「我的任务是尽快地找到橡胶,而你,拉维兹先生应该已接到了你上司的命令,你是拨给我指挥的人员之一,而我的命令是,明天早上七点集合出发。」
拉维兹给史保的那一番说话说得直翻眼,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过了半晌总算蹩出了一个字来,道∶「是。」
他们,史保和拉维兹,以及另外两个的森林学家,和一些工作上的助手和向导,的确如期出发,可是在他们到达亚马逊河流域,沿河向上游走著,在第六天,史保早上起来,却发现所有的人,全不见了。
史保是睡在树上的,正如海烈根先生在推荐他入会时的介绍,史保对於植物,有极其特殊的感情,他曾经发表过好几篇有关「植物感情」的论文,但是却并没有引起生物学界太大的重视。每当夜晚,别人全睡在帐幕里,他就独自一个人,爬上树去,睡在树上,好像枝叶浓密的大树,是他的爱人,而他就像睡在爱人怀中那样甜蜜。
史保发现他的同行者全部失踪的那个早晨,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上,由於史保睡在树上,阳光总是先照射到他,他也比常人早睡一些,通常,总是由他来叫醒其他人的,这一天早上,也和以往六天一样,他从树枝上坐起身来,迎著朝阳,深深地吸著气,只有和大树一起睡觉的人,才能体会到大树在清早时所发出的气息,是何等之清新可爱,然後,他向下叫道∶「每一个人都起身。」
他叫了两三声,开始攀下树来,当他攀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呆住了,他几乎是从七八尺高处直跌下来,跌在一大丛灌木之上,然後,他又立即挣扎著站了起来。
昨天,当夕阳西斜之际,他们是在这里扎营的,当他在树上,朦胧快睡去之际,他还会听到拉维兹在唱著情歌,而篝火的火光,也在闪动著。
但是这时,他跌在灌木丛中,又挣扎站起身来之际,却一个人也见不到。不但是一个人也见不到,而且什麽也没有了,营帐,行李,一切全不见了,就像是昨天晚上,根本只有他一个人到过这里一样。
史保呆呆地站著,事实上,他只是僵立著,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而不能动弹。
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的人,所有的装备,全到什麽地方去了?
史保知道,拉维兹对他很不满,而其他的工作人员,由於他太心急要早点完成任务,在情绪上,也完全倾向於拉维兹这一边。而以巴西人的性格而论,所有的人,弃他而去,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那些人又用什麽方法,将一切做得如此乾净呢?就算他们在行动时,不发出任何声响,一切也不可能这样乾净的!
在大树的草地上没有篝火的馀烬。没有人践踏过的痕迹,没有搭营帐时打下木桩的洞,什麽痕迹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绿油油的草,沾著在阳光下闪耀,眩目晶莹如珍珠的露珠。
史保慢慢地跨出了灌木丛,小心不踏断树枝,然後,来到了草地上,伏了下来,将脸贴在柔嫩的草上,低声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告诉我。」
他可以感到,他身下的青草,正在欢迎他,但是青草却不会出声,也无法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史保又仰起头来,那株大树,他昨晚的「睡床」,就耸立在他身边的不远处,那是一株七叶树,至少有四十尺高,透过浓密的树叶,阳光看来像是无数的小亮圆点。
史保望著这株七叶树,喃喃地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他站起身来,有点脚步踉跄地走向前,来到了树干旁,双手抱住了树干,七叶树的树皮起著很艺术化的皱纹,史保将耳朵紧贴在干上。
以往,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可以听到大树的「心跳声」,那是树干内无数输送细胞在活动,输送著水份和养料,到达每一个树梢末端时所发出的奇妙的声音,往常,这种植物的声音,已令他很满足了,但这时他显然觉得不够,他要那棵大七叶树回答他,究竟昨天晚上,发生了什麽事。
他用力摇撼著树干,自然,那麽高大的一株大树,史保根本不可能摇动它,可是当他用力摇撼的时候,树枝却发出沙沙的声响,微黄而带有淡红色的四萼花瓣,却纷纷落了下来。
史保仰头向上看,轻柔润湿的花瓣,沾了他一脸,他并没有得到什麽回答,但是昨晚究竟有什麽变化,这株七叶树一定是知道的。
史保慢慢拂去沾在脸上的花瓣,又大声叫著拉维兹和他认识的人的名字,在那一刹间,七叶树的树枝上,不但落下花瓣,而且,还洒下了对生的,掌状的复叶,所有飘落下来的树叶并不是枯萎了的,而是绿油油的。
史保感到一阵难过,他又摇撼著树干,有点情不自禁地嚷叫著,道∶「好了!我知道你同情我的处境,既然你不能告诉我什麽,我就只好自己去找答案了。」
他向前走出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摊开手,道∶「其实,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一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好,而且,我快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昨天,我就发现了一大片井边口草,这不就是快找到大片橡胶树的证明麽?我对他们讲过,他们不相信,他们根本不相信植物也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组织,或许他们弃我而去,我的工作更容易进行一点。」
史保在对大七叶树讲了那番话之後,心情轻松了许多,的确,他一个人或者更好一些,虽然没有粮食,但那是难不倒史保的,他知道何种植物可以吃,也知道它们是什麽味道。
他没有走出多远,就选择了一大丛结了实的人面子的果实,作为早餐,直到满口都是人面子那种略带苦涩的香味为止,然後,他继续照原定的途径前进,几乎肯定了拉维兹那一伙人,是弃他而去的逃兵了。
史保的中餐,是一顿丰富的「植物大餐」,包括了一束裙带豆,十颗三叶通草的果实——厚皮已经裂开了,现出洁白的果瓢,香甜可口,和一些山胡桃。
这一天,到天色又黑下来之际,他又发现了一大丛井边口草,鸡足状的长叶的两边,已经结满了胞子,这种低级植物,是橡胶树,尤其是巴西护谟树的好朋友,史保相信至迟明天他就可以发现大片巴西护谟树林了。
那天晚上,他又爬上了一株大树,这次,他选择了一株枝干散发著异样清香的金松作为他的睡床。
睡在树上,史保往往是酣睡到天明的,可是当天晚上,当他醒过来时,天却还没有亮,史保第一个念头,是想看一看表,弄清楚是什麽时间,可是一转念间,他却一动也没有动。因为四周围的一切,是如此之静,如此之黑,在黑暗中向前看去,什麽也分辨不清,也正由於四周出是如此之静,所以史保可以听到平时听不到的许多发自树木内部的奇妙的声响。
那种平常人根本觉察不到的声音,在史保听来,就像是最美妙的交响乐一样,他实在不想有任何动作,来破坏他对这些美妙音响的欣赏。
他又闭上了眼睛,可是几乎是立即地,他觉出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所有的声响,是如此之强烈,那是不应该的,植物也需要休息,这种强烈的音响,证明在四周围所有的植物,全在尽它们的一切可能在生长,运动,在这种夜晚,那是不应该有的事情,这种情形,只有在大早之後,忽然有了水份之後,才应该出现,有过种花经验的人,或者都知道,当花叶乾瘪,蜷缩之後,淋下水去,不消半小时,花叶就会挺立,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植物的内部,在这半小时之间,是经过了几许剧烈的运动,才能使软垂的叶子又恢复挺立的?
这时候,史保听到的声响,就像是四周所有的植物,都在作超过它们所能负担的力量在运动,史保陡地张开眼来,大声道∶「你们在干什麽?」
他的叫声,打破了寂寞,使得他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从树枝上直滚了下来,他忙用双手抓住了一根树枝,有些树叶,拂在他的脸上,史保在树叶拂上了脸之际,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来。
他记得再清楚也没有,他是爬上一株金松树睡觉的,可是这时,拂在他脸上,却不是线状的金松叶,而是椭圆形,即使在黑暗中也有光泽反映的另一种树叶。
即使是在浓黑之中,史保也可以立即辨认出,他抓住的树枝,不是金松树,而是一株相当高大的奎宁树。
史保不由自主,急促地喘起气来,他向下望去,望到的是另一些大树的树顶。那株奎宁树,看来至少有七八丈高,而通常,他是绝不会爬得如此高去睡的,何况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昨晚选择的,是一株金松,不是奎宁树。
史保呆了片刻,他仍然双手抓住树枝,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移动一苹手,摸到了几片树叶。他其实根本不必再作什麽求证,单凭那种特殊的,略带辛苦的气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株奎宁树,但是他心理上却有点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他还要作进一步的证实。
他摸到了树叶,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那种卵圆形的树叶,已经不容再有任何怀疑,那是一株奎宁树。
现在,问题只在於他明明爬上一株金松树睡觉的,何以半夜梦回,会变成睡在一株奎宁树上呢?
寻常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四周围根本不会有人回答他的情形之下,一定会先落下地来再查个明白的,可是史保却不同,他人还抓住树枝,便用脚大力踢了奎宁树一脚,大声道∶「你在捣什麽鬼?」
他彷佛听到奎宁树的树身之内,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响,当植物主干中的水份,迅速下降之际,就会发出这种声响,而植物在感到有什麽需要保护自己之际,才会有水份急速下降的情形。
这更使史保肯定,这株奎宁树,的确曾「捣过鬼」,而且,一定还不止是这一株奎宁树。所有森林中的树全曾捣过鬼。
他又大声地叫了起来,道∶「你们捣些什麽鬼?」
他这一次的大叫声,令得森林之中,响起了一阵飞鸟扑翅声,和小动物的躲藏声。
史保叹了一声,他知道森林中的树木,曾对他做了一些什麽,可是他却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麽?
他小心地沿著横枝,攀到了主干上,然後,在黑暗之中,沿著主干向下落来,当他的身子在贴著主干向下落之际,他更可以明显地听到那株大奎宁树的树干之中,输送细胞活动的「沙沙」声,那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儿童,给大人一把抓住,所以心在剧烈地跳著,发出「怦怦怦」的声响。史保自言自语地道∶「好,不论你们玩些什麽把戏,我都不会怕你们的。」那株奎宁树比他想像的还要高,他费了很久时间才落到地上。
落到地上之後,史保首先闻到一阵清香,那应该是一株成年的黄栋树发出来的,他顺著那股清香,向前走出了几步,当他摸到了黄栋树粗糙的树皮之际,他蹲下身来,在地下摸索著。
他的双手,碰到了树叶,发出了瑟瑟的声响,不消多久,他就拾到了几颗相当地肥大的黄栋子,放在掌心上略搓了一搓,就放进口内咀嚼著。黄栋子略带苦涩味的浆汁,充满了他的口腔,史保是很喜欢嚼吃黄栋子的,他喜欢那股比橄榄更涩,但是回味更甘的味道。
这时候,史保更可以肯定一点,不但他睡的树,换了一株,而且,一定已经换了一个地方。
昨晚他并没有发现黄栋树,如果附近有黄栋树,他一定能闻到那种由黄栋树发出的清香,也一定会拾点黄栋子来尝尝的。
那也就是说,在他熟睡之中,他被移了地方。
史保还无法知道自己在树上熟睡之中,被移出了多远,这一点,在浓黑之中,他无法猜测,但是曾被移动过这一点,已是毫无疑问的了。
他抬头向上望,在黑暗之中,四周围高耸的大树,枝叶交叉,几乎每一株树,都和另一株树的树的树枝,有所碰接,当史保抬头向上看的时候,他好像看到那些树枝,在黑暗之中,摇动著,弹跳著。
史保用力抹了抹眼,又用力摇了摇头,他虽然和所有的植物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他也坚信植物有感觉,而且,他也能够懂得各种不同植物的不同感情,它们的爱好、习惯等等,但是,要说所有的树木,联合起来,做一件事,来对付一个人,这样的情形,他还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他对植物的理解,也是逐步累积而来的,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新的经验?
他没有再爬上树,只是倚著那株黄栋树,坐了下来,一面思索著,一面细心倾听身旁各种树木所发出来的各种声响,那些声响,彷佛是树和树之间,在互相商议著些什麽。这时,史保的心中,反倒十分平静,他已经知道,在树林中发生了什麽他不能猜测的事,但是他也可以肯定,他是不会遇到什麽损害的。
因为,世界上的植物,要说有什麽植物界之外的朋友的话,唯一的朋友就是他。植物也需要朋友的,植物不会去损害一个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在沉思中,曙光慢慢出现,终於,朝阳升起,森林中出现了一道一道的光柱。
史保慢慢地站了起来,在他来说,朝阳下的丛林,是世界最美丽的地方,也是最动人的环境,所有的植物全以那样欢喜的心情来迎接朝阳,这种欢喜的心情,史保完全可以体验,有时,他甚至自己以为是植物的一份子,同样享受著这份喜悦。
他半转了个身,再次走近那株奎宁树,仔细打量著,那是一株极其高大的奎宁树,至少超过五百年,试想想,五百年之前的任何生物,能够活到今天的,只有植物,它不但已活了五百年,至少还可以活五百年。
植物的生命是如此之悠长,谁能说在这样悠长的生命之中,竟会没有感情,史保对於世人对付植物的态度不由自主地摇著头。
他走近奎宁树,在树干上寄生的美人藤,千百条触需一样的藤梢,在阳光下颤动著,那些带有细小倒刺的细藤,沾上了史保的衣服,像是热情的主人,想留住客人一样,不想他离去。
史保轻轻地将沾在他衣服上的细藤拉开去,有一股细藤,立刻沾上了他的手指,而且将他的手指,轻轻绕住,史保摇著头,他强烈地感到,寄生的美人藤,真的不希望他离去。
他轻抚著缠住他手指的藤丝,轻柔地道∶「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不论你如何想,我一定要走。」
美人藤的藤丝颤动著,好像是由於森林中的微风,又好像是完全自动的,在那一刹之间,史保突然注意到所有细柔的,呈蜿曲状的藤芽,都伸出了它们的尖端,而且毫无例外地指著西面。
史保呆了一呆,那些细柔的藤丝,不知要凭多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它们这样做,是为了什麽?要他向西走?
向西走,和他预定的路途是不合的,恰恰相反,他应该向东走,才能找到橡树林。
史保拉开了缠住他手指的美人藤,转过身,向东走去,美人藤的向西指,使他想到,如果他在熟睡之中,曾经被移动过的话,那麽,一定是被向西移动过,如果是那样的话,那麽,他向东走,就可以回到昨天晚上,他爬上去的那株金松树那里。
他一面向东走著,一面摘拾著山果充饥,他涉过了一条小溪,约莫走出了半哩,就看到了那棵耸立的金松树,就在眼前。
在旁人看来,同一种类的树,每一株都是一样的,但是史保却可以分辨得出每一株树来,他急急向前走出了几步,一点不错,这一株金松树,就是他昨晚爬上去作为「睡床」的那一株。而他在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在一株距离半哩之外的奎宁树上。
如果他不是半夜突然醒转,而是一觉睡到天亮才醒,像前天晚上那样,那麽,他可能被神秘地移出一哩之外。
就在那一刹间,史保陡地明白了,前天晚上,他是一觉睡到天亮的。如果神秘的移动,在前晚就开始,那麽,前天晚上,他至少也被移出了一哩,并不是拉维兹和其他的人离开了他,而是他离开了他们。只不过因为他醒过来时,仍然是在一株七叶树上,所以他才没有深察,这一株七叶树,是不是就是他爬上去的那一株?
史保又想到,如果不是他半夜醒过来的话,他可能在早上醒来,仍然是在一株金松树上,那麽,他仍然不会觉察自己曾被移动过。
史保呆呆地站著,抬著头,望著正尽一切所能吸收阳光的树叶,阳光是一切能量的来源,大树在吸收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阳光之後,树的本身,是不是能利用这种能量呢?
史保缓缓地摇著头,是不是树有一种力量,可以使得他移动,由一株树顶到另一株树顶,而不令他觉察?树的动作是极慢的,如果树有这种力量,要在不知不觉中移动他,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史保用拳头轻轻打著树干,大声道∶「为什麽?为什麽你们要我向西走?」
史保得不到回答,植物表达他们的感情,有它们的方法,不是发出声音来,表达的方法可能很慢,你爱护一株植物,它可能要经过一年之久,才表达出它对你爱护的答谢——树叶长得更茂盛,花朵开得更美丽,果实结得更甜蜜,来报答你对它的悉心照顾。
史保在金松树下,停留了好一会才继续向东走,当天色慢慢黑下来之际,史保停在一株高大的柯树之下,抬头向上看看,他在想,是不是森林中所有的树,全串谋著在作同一行动呢?这株柯树,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史保没有选择,金松树,七叶树,奎宁树既然全对他有所行动,柯树当然也可能是一份子。他攀了上去,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横枝,小心地分开浓密的,厚而有粗锯齿的树叶,当他分开树叶之际,柯树叶背面的灰褐色看来十分夺目。
在分开树叶之後,他摘下了四个椭圆形的,有著坚硬外壳的果实,在树干上,将硬壳敲了开来,嚼吃著果实,柯树的树桠之中,还有著寄生的,一层一层,黑褐色的胡菌,史保将它们当作晚餐的第二道菜式,然後,天色黑得更甚了,史保躺了下来。
这一晚上,史保想支持著不睡觉,以观察一下,究竟有什麽事故发生,可是,日间的跋涉,实在使他觉得疲倦,在躺下去之後不久,他就睡著了。
他不但睡得快,而且睡得十分沉,当他在将醒未醒之际,他有一种昏迷的感觉,他要在半睡不醒的状态下挣扎很久,才能睁开眼来,而当他睁开眼来时,又已经是阳光普照的白天了。
史保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头痛,虽然他这一觉,睡得超过了十二小时,但是他却有睡不醒的感觉,又好像昨晚曾喝过过量的酒,又更像是昨晚他不是睡在森林之中,而像是在空气极其污浊的小室之中,局处了一夜一样,使他在醒过来之後,要深深吸著气。
史保睁开眼之後,又过了好一会,才扶住树枝,坐了下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树枝和树叶,他也陡地震动了一下。
在他四周围,并不是厚而一半是灰褐色的柯树叶,而是一种细小的,长卵形,叶尖很尖的树叶,史保以手加额,叫了起来。道∶「不。不是婆罗树。我昨晚是在一株柯树上的。」
是的,他昨晚是在一株柯树上的,但不管他昨晚是在什麽树上的,这时候,他是在一株婆罗树上,而且极高,离地有六丈上下,在四周围的另外几株赤松,都不过这样的高度,史保可以伸手碰到它们的树尖。如果他是被移过来的话,他一定是从那些赤松的树尖上被移过来。
史保又大口吸了几口气,头痛才减轻了些,他开始爬下那株婆罗树,当他爬到一半的时候,他陡地想起一件事来,刹那之间,他发怒得涨红了脸,用力拍打著婆罗树的树干,骂道∶「太卑鄙了,你们太卑鄙了。你们竟然催眠我,令我得不到正常的氧气供应。」
在森林中过夜而第二天早上醒来,会感到如此不舒服,史保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起先,他不明白是为了什麽,而这时候,他想到了。
植物的呼吸,和动物的一样,同是氧和二氧化碳的循环,不过动物是单循环,而植物是复循环。
动物的呼吸,永远只是吸进氧,放出二氧化碳,但是植物则吸收氧气,放出二氧化碳,也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当他在树上的时候,他是处在浓密的森林之中,如果所有的树都联结了起来,努力放出二氧化碳的话,氧气不足,人就会陷入半昏迷状态之中,不由自主,沉沉昏睡,无法抵抗。
史保可以肯定,他昨天晚上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不然,绝没有理由,在森林中露宿,一觉醒来,会像是在斗室之中,局了一夜一样。
不论整个森林中所有的植物,正在进行什麽图谋,用这样的法子实在太卑鄙了一点,无法不令史保发怒。史保大声叱喝著,用力踢打著,突然之间,他看到,被他踢打的那一枝树枝上,所有的树叶,都迅速地蜷了起来,呈现出极度的水份缺乏的现象。
一般来说,植物有这种现象,只出现在一些十分敏感的植物上,像含羞草,当外来的物体触及它的叶子之际,水份迅速下降,叶子也就收缩——你种过含羞草没有?如果种过,就可以观察到,你是含羞草的主人,而你又是真正爱护它的时候,它的叶子,懒洋洋地爱闭不闭,但是一个陌生人触及它之际,它的叶子闭垂得特别快,那是因为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之故,就像是你畜养的小鸟,会停在你的手指上一样。
而婆罗树绝不是像含羞草一样敏感的植物,可是这时候,却出现了如同含羞草被碰触之後同样的情形,由此可知,那是因为史保的踢打,使得它的感情,受到了严重伤害之故。
史保怔怔地望著那一枝枯萎了的树叶,心中觉得很不忍,他叹了一口气,迅速向下落去,当他脚踏到地面之际,一阵沙沙的声响,上面落了许多树叶来,落了他一头一身,完全是细小的树叶。
史保苦笑了一下,道∶「好,你们赢了,你们要我向西走,我就向西走。」
当史保决定向西走之际,他才刚一举步,在他面前的一大簇黑浆果树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声响,成熟的黑浆果,发出诱人的香味,绽了开来,好像它感到高兴,迫不及待地向史保作出奉献一样。
史保摘下了一大捧黑浆果当早餐,他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向西走。
当他决定改变行程的一刹间,他完全忘记了他的任务,而当他走出不多远时,他想起来了。
他到这里来的任务,是要找寻橡树。他虽然陶醉在森林之中,和森林中的植物,有著感情上的融会贯通,但是他毕竟是一个人,是属於动物世界,人的世界的。他知道自己所肩负的任务是多麽重要,他是绝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的。
想到了这一点,史保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
但是他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那是因为他想到,或许他走错了路,整个森林中所有的植物,都在帮助他走向正确的路上去。他向西走,或许能发现前所未有的,最大片橡胶树林。
由於对森林中的植物,付出了由衷的信任,所以史保心安理得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原始森林,像是无穷无尽一样,一连十天,史保都向前走著,他没有发现橡胶树林。
而在这十天中,在夜间被转动的事,也未曾再出现过,那使他知道,森林中的植物,感到他的行动方向是正确,它们正希望他这样走。
但是,史保对森林中植物的目的,却表示怀疑了,它们一定不是在暗示他到达橡胶树林的正确途径,而是另有目的地。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
史保在原始森林中,一面向西走,一面在思索著,这时候,史保在森林中失踪的消息,早已由回到内政部的拉维兹报告了上去,而报告也传到了盟军最高当局的手中。高级情报人员在接到了报告之後,认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史保会在森林中失踪?那简直像是鱼会在水中淹死一样不可思议。
由於史保所担负的任务是如此之重要,所以盟军方面,立即组织了三个搜索队,全由对树林最熟悉的专家组成,去找寻史保。
另一方面,一个由高级情报人员组成的调查小组,也到了巴西,调查小组由一个上校,两个少校组成。他们开始的第一项调查,就是会见拉维兹,向他询问史保那晚失踪的情形。
拉维兹仍然修饰得很好,他对著调查小组,叙述那天晚上的经过,他道∶「那天晚上,我们全睡在营帐中,只有史保一个人是睡在树上的。」
上校立刻问道∶「什麽树?」
拉维兹并不认得七叶树,他分得清康乃馨和玫瑰,对玫瑰花的品种,或许还有一些的研究,那是由於他需要它们来致送情人之故。
对上校的问题,拉维兹只好翻著眼睛,道∶「什麽树?只是一株很高大的树,什麽树全是一样的,不是麽?」
上校没有什麽反应,跟著又问道∶「然後呢?」
拉维兹道∶「我们全睡了——」
一个少校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题,道∶「等等,你们在森林中过夜,难道没有人值夜?」
拉维兹道∶「有┅┅有的┅┅有人值夜,分上半夜和下半夜。」
那个少校道∶「当晚值夜是哪两个人?」
拉维兹抓著头,他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因此而变得凌乱,想了好一会,才道∶「是赖图,上半夜是赖图,下半夜,是山安。」
少校望了拉维兹一眼,在大战吃紧的时候,像拉维兹那样的人物,看在正在坚苦作战的军人眼中,总会有点不顺眼的,但是拉维兹是巴西政府的官员,和奉派来调查的军官,并没有统属的关系,所以少校不得不尽量维持著客气,他道∶「可以叫这两个人来谈谈麽?」
拉维兹像是尽快想卸脱自己的关系,他忙道∶「当然可以,我可以替你们安排,在另一个办公室。」
上校点著头,拉维兹叫了秘书进来,吩咐了一阵,三个调查小组的官员,离开了拉维兹的办公室,第二天才见到了赖图和山安,那两个人本来是跟随史保探险团的低级人员。赖图是一个十分精壮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而出安却是一个头发已经半秃的中年人。
当他们两个人,走进调查小组三个军官在等著他们的办公室之际,是一路争吵著走进来的。
他们两个人的话说得十分快,而且十分急,不过奉命来巴西的三个军官,都精通葡萄牙文,所以全可以听到他们在争论什麽,一个在大声道∶「应该你负责。」另一个道∶「你为什麽不来叫我?」
两个人吵吵闹闹,走进了办公室,才住了口,可是两人的脸上,都仍然有悻然之色。
上校打量了两个人一眼,才道∶「史保先生失踪的那一天晚上,是你们两个人分别守夜的,是不是?」
赖图没有出声,山安立即道∶「先生,不关我的事,是他一个人守夜的。」
上校扬了扬言,说道∶「可是拉维兹先生说——」
山安又抢著说∶「是的,本来是赖图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可是赖图却并没有午夜十二时交更给我,他没有叫醒我。」
三位军官都向赖图望去,赖图涨红了脸,道∶「我,我┅┅」他转头望向山安,道∶「你应该自己醒来,如果你曾醒来——」
山安急忙地道∶「这是什麽话,你是守夜的人,都睡著了,我本来就是在睡的人,怎麽会醒得过来?」
两个人又面红耳赤吵了起来,上校忙摆著手,大声道∶「别争吵,赖图先生,事情已经清楚了,是不是当你值更时候,你睡著了?」
赖图不出声,僵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上校皱著眉,道∶「太疲倦了?」
赖图道∶「我┅┅我以前未曾有过那麽疲倦,那一天晚上,我拿著长枪,靠著一株树站著,忽然之间,有了窒息的感觉,我想叫,已经叫不出来了——」
一个少校忙道∶「等一等,什麽意思?你有窒息的感觉?有人袭击你?」
赖图忙道∶「不,不,我只是有呼吸不畅顺的感觉,好像┅┅好像是处在一间空气不流通的屋子之中,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三个军官互望了一眼,另一个少校道∶「在原野森林中,你会有这样的感觉?」
赖图苦笑著,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我也知道这样说,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知道负责守夜的人,不能随便睡著,我曾经竭力挣扎过,不想睡过去,可是我却敌不过那种感觉,终於睡著了。」
上校问∶「当你醒过来的时候,是什麽时间?」
赖图苦笑了一下,道∶「早上,和大家是一起醒来的,那时,史保先生已不见了。
」
上校又问道∶「当你昏昏欲睡之际,你是不是看到另外有人?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感到可能有人向你在喷射催眠气体?」
赖图忙道∶「不会,绝不会,事实上,我当时也以为可能有人来袭击,但是事实上,当时绝对没有人在我的周围,绝对没有。」
三个军官叹了一声,赖图的话,使得史保的失踪更充满了神秘性,而这种神秘性,在搜索小组回来之後,更形加浓。
回来的搜索小组带了世界上最好的猎犬一起的,在史保教授失踪的地点,猎狗向著树顶狂吠著,一直要窜上树梢去。
当搜索小组的人员,协助猎狗,一直上到树梢之後,猎狗就向邻近的树梢扑过去。
猎狗的动作虽然灵活,可是也无法在树梢上纵跃如飞的,猎狗的训练人用力拉住了狗,可是猎狗还是向前直窜了出去,以致被树枝夹住了身子,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弄了下来。
而当猎狗下地之後,仍然一直向著树梢吠叫著,对这种现象,搜索人员作不出任何的结论,看来好像是要寻找的目标,是自树上离去的,但是史保先生又不是「猿人」,这样的结论是无法打入报告书之中的。
调查小组的成员,在巴西又停留了几天,尽他们的所能,搜集了一切资料,就回去了,盟军总部高级将领所接到的调查报告,结论是史保先生在任务的执行中,可能遭到了意外,是什麽样的意外,原因不明,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敌人的袭击。虽然史保先生是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物,但是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之下,为了他的失踪,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极其劳师动众的了,其势不能再继续下去,是以只好不了了之。
而盟国方面准备在巴西补充橡胶缺乏的这个计划,并没有放弃,後来虽然没有了史保先生的参加,但一样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不过那和史保的故事,已经没有什麽大关系了。
史保在什麽地方呢?他仍然在原始森林中,向西走,一直向西走。
十天之後,他已经离开了亚马逊河很远了,进入了一个在他之前,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进入过的植物世界。史保称之为植物世界,自然并不是表示他所经过的地方,完全没有动物。事实上恰恰相反,有著各种各样的动物,但是史保仍然称之为植物世界,因为毫无疑问,植物是他所经过的世界主宰。
各种各样高大的乔木,看来不是从土地上直接生出来,而是从浓密的,几乎插脚不下的灌木丛,或是极其肥大的草木植物中拔根而起来的,高大的乔木,在半空中将它们的枝干,尽量向上生,向横伸,浓密的树叶,几乎将阳光完全遮住,别说是那些粗大的树干,在世界上不知已经经历了多少百年,单是说缠在树上的那些寄生藤和寄生的植物,也和大树相依为命,不知有多少年了。
这不折不扣是一个植物世界,植物是主宰,森林中的动物,只不过是个附属品,依附植物为生,离开了那些植物,没有一种动物,还可以生存一个星期以上,事实上,连史保也是如此。
在这十天之中,毫无疑问,是植物维持了史保的生命,多汁的浆果,美味的树果,生著了篝火,烤熬了之後,发出诱人的香味,脂肪在火中迸出火花的巴西豆树的果实,溪水加上花模树的叶,可以成为美味的汤,就是这一切,维持著史保的生命。
那一天黄昏时分,史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只是靠估计,在森林中向西走,每一天大约行进十五哩,那麽这时,他应该是在离亚马逊河以西,一百五十哩左右的地区之中,根据他的知识,那是一片地图上的空白,从来也没有人在这个植物世界之中,跋涉如此之深的,甚至印第安人也没有过。
史保在开始的几天中,也曾希望过能遇上一些印地安部落,但是从四周围的情形来看,他是无法达到这个愿望的了,这里根本没有人来过,只有他。而他,却是被植物引进来的,而且,并不是出於他的自愿,至少是半强迫性质的。
史保望著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不禁苦笑了起来,他扶著的一株老树,是一株极大的檀树,粗大的树干上,生满了寄生的藤根,草耳和钗子股。他手所扶的地方,一大片钗子股,正片放著清香,美丽,浅紫色的花朵,那麽一大蓬钗子股花,像是唯恐史保不注意它们,娇嫩的花瓣,全是微微地颤动著,花蕊上的蜜珠,凝成一颗一颗在夕阳的照映之下,就像是一大片缀在树干上的大珍珠。
史保叹了一口气,轻拂著花瓣,这麽一大片钗子股花,如果放在世界兰花展览中,毫无疑问的,可以得到首奖,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开放的钗子股花。钗子股只在清晨时开花,而现在竟然违反了这种植物几万年来的生活规律,这是为了什麽?是为了鼓励他继续向西走?还是对他服从指示的一种鼓励?
史保又轻叹了一声,经过了十天之後,他的情绪起伏,已经平静下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再向前去结果如何,他一定要向前去,他要寻出整个原始森林中的植物,联合起来要他向西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史保坐了下来,在檀树的下面,是一大片野山芋,阔大的野生芋叶,覆盖了整个大地,这里肯定并没有下过雨,但是野山芋叶却展现出苍翠欲滴的颜色,森林中充满了如此美丽的色彩和芳香,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来,他在想∶仙境也不过是这种样子吧。
森林中十分静,静得使他可以听到小昆虫在他头旁飞过的嗡嗡声。
史保侧著头,顺著那小虫飞的方向看去,昆虫飞行时振翅所发出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他撞上了一片猪笼草的叶子,那株猪笼草,离史保极其近,它肥大的叶子横伸著,最近的一寸离史保的鼻尖,只不过三寸。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肥大的猪笼草,那株猪笼草足有三尺多高,伞形的叶子散开著,那苹小昆虫撞了上去,立即黏在猪笼草叶子那多汁而浓密的茸毛上,一边的翅膀还在扑著,可是已经脱不了身了。
史保对植物有极其深厚的研究,而他更是著重於研究植物的生活、感情和动作的,所以他特别对於会动的植物,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他对於捕蝇草,猪笼草,缠人藤,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都有极其深刻的研究,写过不少篇论文,而对於猪笼草,尤其熟悉。在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之际,他就曾三个月未曾吃早餐,而将早餐的钱,一天一天积起来,走进一家热带花卉店,用一大捧零钱,换回了一株猪笼草,观察猪笼草捕捉昆虫的动作。
那时候,他被同学叫作「小白痴」,因为当其他所有同龄的小孩子,缠著父母买冰淇淋或是成群结队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时候,而史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株树或是一簇草前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对於猪笼草捕食昆虫的过程,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厌,这时候,他躺著,侧著头,定眼看著在他鼻尖前的一株猪笼草,一动也不动地,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它。
他看到猪笼草的叶子,开始卷起来,那些细白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像是无数 鱼的足一样黏住了昆虫,而叶子上部的瓶状叶梢中,迅速地注出清水,茸毛移动著,昆虫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状叶梢移动,瓶中的清水更满,昆虫终於被移进了「瓶」中,「瓶」口的长茸毛,立刻封住了出口,昆虫在水中扑著,不一会,就静了下来,被猪笼草瓶状叶梢中的清水淹死了,而这片经过了辛苦搏斗的猪笼草,也慢慢地舒展开来,就像是一个壮士,在经过一场搏斗,杀死了一头猛兽之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一样。史保慢慢转回头去,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也就在那一刹间,史保陡地坐了起来,他明白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树「搬」得向西移动的了,他睡在树上,当他因为缺乏氧气而陷入半昏睡状态中的时候,那些大树,一定全部倾全力在运动他们的枝叶,而他就像是落在猪笼草叶子上的昆虫一样。
史保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又不禁长叹了一声,他自然明白,猪笼草将昆虫在叶上移动,送进了它叶梢的「瓶」中,那是一种本能,猪笼草是何以会有这种能力的,连史保也答不出来。那些大树,七叶树,柯树等等也要将它们的枝叶,做到猪笼草叶上茸毛同样的作用,那要经过多大的努力?这种努力,看来实在是没有可能的,但是谁又敢说绝对没有可能呢?
大树的树枝是不会动的,人人都会那样说,但事实上,每一种植物都是会动的,树枝向上伸展的速度,而且还算是相当快的,猪笼草为何有迅速动作的能力,谁也答不上来,植物学家至多说那是为了生存,为了适应环境,所以使猪笼草有这样的能力,既然有这样的说法,那就可以肯定,植物在有需要的时候,是可以加速它活动的能力的。
史保轻拍著檀树的树干,低声道∶「你们做得不错,在你们看来,我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比猪笼草捉昆虫还不如。」
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爬上那株檀树,不多久,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起来,他仍然一直向西行,因为他可以强烈地感到,他并没有走错路,在他的旅程之中,所经过之处,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在表示对他的欢迎,在这些日子中,史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有价值的一段日子。他甚至忘记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他只知道自己已渐渐进入了山区,连绵的山岗开始出现,清澈的溪涧渐渐增多,而终於他走进了一座丛岭横亘的高山。
在这时候,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虽然他仍然在向西走,可是前面简直已经没有道路可走,靠著崖上大片地衣的指点——那些地衣甚至离开了岩石,在他面前颤动著,而大片的羊齿叶,更时时拂著他的脸。
史保已经无法放弃了,他只好继续向前走,那一天下午,他来到了两座高崖之前,那两座高崖之间,有一道十分狭窄的隙缝,只可以供一个人走过去,而那隙缝,史保估计,在平时根本是看不见的,因为野山藤的藤枝和藤需,将隙缝完全遮没了,可是当他来到那隙缝的面前之际,却看到本来遮住隙缝的野山藤,全向两旁分拂了开来。史保在隙缝前站了片刻,毅然走了进去。
他明白,他是在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探险,他绝不能退缩。
隙缝之中,十分阴暗,山岩上的泉水流下来,使岩石变得润湿。
史保抬头看著流下来的泉水,和泉水流过之处,岩石上生长著厚厚青苔,本来灰褐的石壁,被那些青苔铺成了一片碧绿,那种碧绿在阴暗之中,又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清凉之感。
那道隙缝并不是太长,史保只花了一小时,就已经完全走完了,在他经过了那道两座高崖间的夹道之後,眼前陡地一亮,而刹那之间,他又呆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极大的山谷,那山谷中有很多树木,和山区中别的生命,看来并没有异样,但是令得史保呆住了的,是在山谷中心的一株大树。
那是一株真正的大树,山谷中其他的树,也都有三四十尺高,可是和那株大树比较越来,却只像是一株小草。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甚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巨大的树。
那株大树的树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硕大无朋的大柱,一直支撑著青天一样,树干一直向上伸,向上伸,至少在离地三十丈,才开始有横枝,而横枝披拂,继续向上伸得好高,究竟伸到多高,史保也无法估计。
那株树实在太大了,大到了使人一看到它,就有一股窒息之感。
史保呆立了好一会,才陡地叫了一声,向前狂奔了出去,当他奔到森林中之际,他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在他附近的树木,每一株都不止在地球上生存了几百年,不过,几百年的树,和那株真正的巨木比较起来,那又完全算不了什麽,而史保,他不过在世上生存了四十年,而且,至多再生存六七十年而已。
史保一直向前奔著,越奔越快,终於,他在近处看到那株大树的树干了。
事实上,他所看到的,绝不是一株大树的树干,因为他根本无法看到树干的全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睹「墙」,一睹弧形的,一直向两旁舒展的「墙」。
史保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地喘著气,继续向前奔,一直来到树干之前,张开双手,扑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在树干上。
大树的树干上,树皮呈现著裂缝,最深的裂缝,甚至超过一尺,史保的手,插进了树皮的裂缝之中,以便使他自己可以更紧密地靠著树干,他抬头向上看去,高耸的树干,令他有一种目眩之感,而当他抬头看去之际可以看到大树叶子,像是在云端洒下来的绿色的雨。
史保的心中,已经毫无疑问,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看到了这样的一株大树,完全是那株大树召他来的,在离开这株大树,至少有二百哩的亚马逊河边开始,这株大树就通过了森林中植物的传递消息,使得整个森林中的植物,通力合作,而将他引到了这株大树的眼前。
史保并没有半丝埋怨这株大树的心意,这时,他贴紧著那株大树,怀著极其崇敬的心意,慢慢抬头向上看去,大树宏伟巍峨的树干,一直向上升,简直像是一座山的峭壁一样。
等到史保的头,抬到了他所能抬的极限,才看到了大树的横枝和树叶。史保分辨不出那是一株什麽树,但是这是无关紧要的了,史保已经知道有那样的一株大树,这株大树,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了。
史保紧贴著大树的树干,尽他的可能贴得紧,就像是婴儿紧贴在母体上一样。
婴儿喜欢紧贴在母亲的身体上,是因为婴儿自从有感觉起,就熟悉了母体中所发出的一切声音之故,紧靠著母亲,听著母体中发出来的熟悉的声音,使婴儿获得如同还在母胞内一样安全。
这时候,史保的情形也是相类似的,他紧贴著树干,听著自大树内发出来的各种声响,他有一股莫名的喜悦和安全感。
大树树干内的声响,是各种各样的,像是整个原野中所发出来的声音的缩本,有淙淙的流水声,有瑟瑟的和风声,史保陡地悟到,他对植物有深厚的感情,植物对他,也有深厚的感情,他可以在植物微弱而缓慢的动作之中,得到启示,互相交通,可是,他却不懂植物的语言。
植物一定有语言的,史保固执地想著,不然它何以发出那麽多的声音来?这些听来好像有节奏,又好像没有规律的声音,究竟代表了什麽?是不是就是植物的语言?而这株大树通过了这样特殊的方法,召他来到跟前,目的又是什麽?是不是想要有一个了解植物感情的人,能进一步通晓植物的语言?
史保怔怔地想著,在他还未曾通晓植物的语言之前,他自然无法知道大树召他前来的真正目的,而那株树,也实在太大了,大到了史保无法在近处看到它的全部,无法通过植物的「行为语言」,来明白它的心意。
史保呆立了许久,才贴著大树的树干,慢慢向前,绕著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开始,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
□ □ □「非人协会」的大厅中,一片沉寂。
在史保叙述他在巴西原始森林中的遭遇,讲到他在森林中,被森林中的树木催眠,在夜间移动,以及後来他领悟到植物的目的,要他向西走,终於在一个看来从来也未曾有人到过的山谷之中,发现了一株极大的大树之际,所有的人都不出声,聚精会神地听著。
史保自己,在叙述的过程之中,简直是处在一种沉醉的状态之中,他所讲的话,在其他的会员听来,完全是一种新的经验。
非人协会的会员,有著各方面的才能,当范先生讲及都连加农的事情之际,或者当阿尼密先生阐释「灵魂」之际,其馀的人,或多或少,对他人所讲的事,有一定的认识。可是对於史保先生的叙述,他们却完全没有认识。他们一面听,一面心中不禁有点惭愧,真的,植物在地球上生存了这麽多年,地球上最早的生物,毫无疑问是以植物的形式,首先出现的。
可是,为什麽从来也没有人去想一想,植物也有感觉?从来也没有人想到,植物是生物的一种,而且长久以来,是生命的主宰,植物可以没有动物而生活,而动物没有植物,就无法生活下去了,从来也没有人顾及植物的感觉,别说去研究它们了。
当人人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大客厅中,变得格外沉寂,当史保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好久,都没有人出声,史保喝了一口酒,一个接一个,望著每一个人。
范先生首先开口,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他对他所说的话,很难说得出口,他想了一想,才道∶「史保先生,你在一开始的时候,曾经说要推荐一个会员?」
史保点头道∶「是的。」
范先生又道∶「你是想推荐那株大树,加入非人协会?」
史保欠了欠身子,和他开始叙述时一样,他的神态,略现忸怩,可是他却是很坚决而且认真的,他道∶「是的,这就是我的推荐,而且,我带来了它的一片叶子——」史保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片如手掌大小,边缘有著锯齿的树叶来,放在几上,树叶是苍翠的,看来如同才在树上摘下来一样。
其馀五个会员互望著,其中一个咳嗽了一声,道∶「史保先生,问题不在於┅┅我该怎麽说才好呢?非人协会的会员┅┅之中,要是有一株树——」
那会员的话还未曾说完,史保的脸色已变得极难看。
范先生看到了史保的变色,他忙向那会员作了一个手势,抢著道∶「史保先生,你的叙述,好像还没有结束,你只是讲到了你发现了这株大树,以後的情形呢?」
那会员也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每个会员,要推荐一个新的会员加入,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然也很少有被拒绝的情形出现,甚至连怀疑被推荐者是否有资格入会,都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而如今,除了史保之外,其馀的五个会员显然对於一株大树,是不是能够成为「非人协会」的会员,这一点,表示怀疑,只不过旁人没有讲出来,而那会员最先表示了他心中所想的事而已。
那会员不好意思地笑著,道∶「史保先生,我的意思,只不过是——」
那会员还没有讲究,史保已经挥了挥手,他的神情,也恢复了正常,他道∶「事实上,你不用解释什麽,连我自己,也表示怀疑,我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我要推荐的,甚至不是一个人。」
各人都移动了一下身子,史保自己这样说了,使得大客厅中的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史保又道∶「一株大树,加入非人协会,这无论如何,实在是史无前例的事,我想——算了吧。」
当他挥著手说「算了吧」之际,他的神情,有一种异样的沮丧,而且,从他望著各人的眼神之中,人人可以感到他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们不了解植物,不论我怎麽说,你们根本不了解植物。
大客厅中又沉默了片刻,那个身裁结实的会员说∶「史保先生,话不是那麽说,要是你说的那株大树,真有特殊的地方,我们可以接纳它入会的。」
史保先生望著那位会员,道∶「端纳先生,它会从二百哩外,将我召到它的身边,那还不够特殊麽?」
端纳先生咳嗽了一下,对於史保先生的话,他并没有作进一步的回答,只是道∶「关於这一点——」
端纳先生的支吾,令得史保勃然大怒,他陡地涨红了脸,大声道∶「端纳先生,你对我的叙述表示怀疑?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阿尼密一直是不出声的,这时,他说了一句话,道∶「请你将以後的经过讲了再说。」
阿尼密不怎麽开口,可是他一开口,他的话,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史保的脸色渐渐由红而变得异样的青白,他终於道∶「好。」
史保在说了一个「好」字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没有什麽好说的,我见到了这株大树,这一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株古树,我推测它存在於世,已经超过了一万年,试想一想,一万年,人类有纪录的历史,只不过它的一半。」
端纳先生站了起来,道∶「史保先生,如果你答应不生气的话,我想说一句话,是关於存在年代的。」
史保望了端纳半晌,才说道∶「好,你说吧。」
端纳道∶「任何一块岩石,都存在了几亿年。」
史保震动了一下,然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心平气和地道∶「是的,但是岩石没有生命,这株大树,却是有生命的。」
端纳道∶「我们既无法了解这种生命的真实意义,有生命和没有生命又有什麽分别?」
其馀各人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有的点著头,有的在神色上,也完全表示同意了端纳先生的意见。在这个时候,端纳先生以为史保一定又要发脾气了,可是他既然有这样的意见就算史保要发脾气,他还是一样要说出来的。
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史保先生竟然没有发脾气,只是微微地笑著,道∶「我完全同意你的话,问题就是,树和岩石不同,我已经说及过,大树会发出各种声响,那就是大树的语言,我还没有说完的是,在我发现了那株大树之後,足足有十天。我未曾离开那株大树三尺的距离,若不是要赶来参加年会,我还会一直停留在那株大树的身边,而且我已经决定,年会之後,我立即回去。」
范先生道∶「史保先生你的用意是——」
史保道∶「你们一定已经猜到了,我在那十天之中,已经在大树发出的声音之中,寻到一定的规律,也就是说,我已经掌握到了大树语言的初步规律,我有十足的信心,至多三年,我就可以通晓它的语言了,你们想想看,那时候,我能获得什麽?」
史保越说越兴奋,也不由自主地喘著气。
其馀各会员都不出声,真的,如果史保能够和那株大树互相交谈,他能获得些什麽?那株大树,在地球上生存了超过一万年,没有任何生物,可以比它活得更久,它可以告诉史保,在这一万年之中,地球上,它所生活的环境的变迁,这是人类从来也未曾有过的经历。」
端纳吸了一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三年很快就过去,我的意思是——
」端纳先生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史保站了起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提议,将大树入会一事,暂时搁置,等到三年之後,我学会了大树的语言,然後再作决定?」
端纳道∶「是的,你不需要生气,因为一株树——加入非人协会,无论如何,总是极大的例外,就算是海烈根先生在世,也一定会作详细考虑的。」
史保忙道∶「不,不,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突兀,你的提议很好,不过,我还有一个提议,希望各位能够接受。」
每个人都点著头,史保道∶「到三年以後,或者,需要更长的时间,总之,到了我和那株大树,能够互相交谈的时候,我们的年会,可不可以破例一次,到那株大树附近去举行?」
范先生等五个会员互望著,端纳首先道∶「我同意。」其馀各人也纷纷道∶「同意。」
史保吁了一口气,神情十分满足地坐了下来,搓动著手,道∶「事实上,对於植物感情的尊重,中国人是世界之最,只不过中国人喜欢将一切事情神化,蒙上神秘的色彩而已。」
史保的话,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这可能是由於每个人对於中国人和植物感情的关系这件事,没有太大的研究之故,但是每个人都是用心地听著。
史保继续道∶「中国人对於植物,尤其是对於年代久远的植物,都有著一份尊重的心理,他们认为,每一株古树,都有一个『神』,树神,就是树的灵魂,树神能以人的形态,和人在梦中相会,与人交谈,这种传说和记载,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之中,十分之多。」
史保的这一段话,倒引起不少反应,范先生首先道∶「是的,很多这样的传说,而且,还有记载著一株大树和一家人的荣枯关系。」
史保道∶「范先生的知识真广,这种记载,的确很多,最具体的一则,是讲述一个女孩和一株橘树之间感情的极其动人的故事。记载这则故事的是一位清朝的山东人,蒲留仙先生记载在他的名著『聊斋异』之中。」
范先生点著头,显然他是知道那则故事的,但是其馀各人,不免有疑惑的情色。
史保道∶「这则故事,我也可以背得出来,当然,我必须用中国话来背,请原谅,我的中国话,带有安徽口音。」
各人都道∶「不要紧,我们听得懂。」
史保先生背的,是聊斋中第九卷中的一则,「橘树」∶「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栽如指,摈弗受。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有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阁,朝夕护之,唯恐伤。刘任将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去,女抱树娇啼,家人诓之曰∶暂去,且将复来。女信之,涕始止。」
史保先生背到这里,停了一停,仍然用带著浓重安徽口音的中国话说道∶「请各位都注意这一段,这位小姑娘和那株橘树之间的感情,是何等真挚动人,任何人如果能对植物付出这样的感情,植物一定会知道的,再进一步,就可以使人和植物之间,有感情的沟通。」
端纳先生道∶「你快背下去。」
端纳先生也用中国话说,事实上,他说的是上海话,他显然对这则记载感到极大兴趣。
史保停了一停,才又道∶「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
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夫人大喜,窃意十馀年橘不复存,及至,实则树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间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後,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改,第四年憔悴无少华。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史保背完了这段记载之後,大客厅中,沉静了好一会,史保才道∶「这则记载之中,最值得人注意之处,是橘树似乎有预知的能力,当他知道庄夫人又要与它分别,就它开始之际,憔悴起来,这种预知的能力,是不是植物独有的一种能力呢?我相信在若干年之後,我一定可以有初步的答案了。」
各人都吁了一口气,范先生道∶「真是极动人的记载,不过,蒲先生好像夸张了一点,就算经过了十几年,橘树也不会长到『十围』那样粗的。」
史保摇头道∶「范先生,你太武断了。」
范先生笑了起来。道∶「怎麽?你不见得曾经看到过这样一株橘树吧?」
史保笑而不答,笑得很神秘,自满。
范先生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了。」
史保爽朗地笑了起来,道∶「是的,各位请想想,我既然知道有这样的记载,怎麽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到过兴化县,那是一个好地方,中国人有一句话∶『到了扬州不想家,到了兴化心开放』来形容它,我找到了已辟改成了一条巷子的旧令署,不过那株橘树,早已经枯死了,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枯树头,的确相当粗大,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橘树。」
范先生道∶「有十围?」
史保道∶「中国人的记载,总是十分笼统的,所谓『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一个人的双臂合抱,叫一圈,又一种说法,是说双手,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所得的距离,是一圈,我比较同意後一个说法,因为不但是树,中国传记载中的英雄好汉也往往有『腰粗十围』的,那似乎更不可想像了,是不?」
范先生,表示同意,端纳先生道∶「太有趣了,我要好好地看看中国的笔记小说。
」
范先生忙道∶「我还记得,也是清朝的一位袁先生,在他的『孔夫子不说』那一本书中,也有一则记载,是提及一株大树的。」
史保笑了起来,道∶「是的——」他改用中国语,道∶「是『子不语』,袁枚所著的,他所记载的那株大树是楠树,在贵州,有人要去砍伐它,它的『神』乞免,说另有三株较小的,其中两株性格比较柔顺,可以受砍,另外一株,性格十分倔强——各位注意,树而有性格,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早记载。结果,三株树都被砍了下来,但是在运输途中,性格倔强的那一株沉下了江中,『万夫绁之不起』,连被砍了下来後仍然有宁死不屈的气概。」
端纳先生站了起来,道∶「那真是我以前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的事,从今以後,我也要注意这些。」
各人都感叹了一会,总管走了进来,端纳先生扬起了双手,道∶「各位,明天我要推荐一位奇人入会,我想,他明天会到这里了。」
各人望著端纳先生,并没有人发出什麽问题,因为明天就可以知道究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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