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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婉仪坐了下来,可是即使是她在坐下来的动作之中,她还是抬头望着天空的。
范叔又道:“乐少爷,你刚才那么不舒服,是不是也要搬一张椅子来给你?”
乐清和回答:“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范叔摇头:“刚才你的样子好骇人!”
乐清和没有再说什么,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就坐在椅子旁,那个法国同学也走了过来,兴高采烈地道:“封白去找那股背风气流了,他一定可以为我们争取到冠军!”
方婉仪低声讲了一句话,这句话,就只有在她身边的乐清和才听得到。她说:“我宁愿他现在就降落,再也不要什么冠军!”
乐清和心中暗叹了一声,那法国同学不断他说着话,乐清和也没有听进去。方婉仪几乎每隔一分钟,就向乐清和问一次时间。乐清和勉强笑着,道:“婉仪,你现在的心情,使我想起了一首古诗。”
方婉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乐清和吟道:“江陵到场,三千三百三,已行三十里,所在三千三!”
方婉仪又是“嗯”地一声,乐清和叹了一声:“诗人写一个人回乡,三千三百三十里路程,第一天他走了三十里,已经觉得离家乡近了,心里就高兴。”
方婉仪道:“是啊,时间过去一分钟,我就高兴一分。”
乐清和苦笑:“就算这样,你也不必一直抬头向着天空的!”
方婉仪却十分郑重地回答:“要是我一低头时,他在天空出现了,就算你立刻告诉我,我也少看到他一秒钟。你要知道,少了一秒,就是少了一秒,这一秒钟,是无论用什么力量,都找不回来的了!”
方婉仪讲得那么诚挚,令得乐清和再也没有活好讲,连在一旁的那法国同学听了,也感动得保持了半晌沉默,才用极低的声音向乐清和道:“我可不敢和中国女孩子谈恋爱了,她们爱得这样深!”
乐清和苦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每一个中国女孩子都是那样子的,但是方婉仪和封白爱得深,这是绝对无可置疑的事。
时间慢慢过去,一小时,一小时半,一小时四十分,一小时五十五分,方婉仪变换了几下坐的姿势,可是始终望向天空,在她身边的乐清和,望着她细柔润白、线条优美之极的颈子,真想伸手去搓揉一下,那样长时间地抬着头,一定已酸得很了!
草地上,原来坐着的人,都开始站了起来,啦啦队的欢呼声,又传了出来,第一架回来的滑翔机已经出现了,盘旋降低,姿态优美,灵活得像是一头大鸟一样,准备降落在指定的地点。
欢呼声一阵接一阵传来,参赛的滑翔机,一架接一架降落,时间已经是下午四时十五分了。
方婉仪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手指节已经有点发白,她的双眼,由于长时间注视着天空,而令得视线有点模糊。可是她却不肯闭上眼睛,让眼睛休息一会,因为封白已经回来得迟了,随时可能在天空出现,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甚至连眨眼睛,也尽量地快。
从四点零五分开始,乐清和已不断地在道:“封白想得冠军,他可能飞得远点,飞得高点,所以,所费的时间也要多些!”
方婉仪并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到了四点半,所有参赛的滑翔机,全都回来了,只有封白的还没有踪影。
所有在空地上的人,都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一个好的滑翔机驾驶员,绝没有理由迟了半小时回来的。所以,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方婉仪的身子有点发抖,仍然抬头望着天空。范叔陡然大声道:“乐少爷,封少爷怎么还不回来!”
乐清和吞了一口口水,奔向赛会的主办人,大声道:“赶快派飞机去找!”
三架牵引机在五分钟之后起飞,用牵引机去找滑翔机,本来不是十分理想的。小型螺旋桨飞机,不能到达滑翔机的高度,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先派出去找寻一下再说。
草地上人人交头接耳,维也纳大学的一个代表道:“山那边的背风气流有两股,我拣了一股比较弱的,已经轻而易举,上升到了八千公尺,要是封白拣了那股比较强烈的,他可以升得更高。”
乐清和又大声道:“找那股较强背风气流的流动方向,封白可能摆脱不了气流的影响,被气流带走了!”
范叔在一旁颤声问:“那……会带到什么地方去?”
乐清和答:“你放心,带出几百里,最多,他会在气流较弱的时候,找地方降落的!”
乐清和又奔回方婉仪的身边,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
方婉仪的身子在剧烈发着抖,仍然抬头向着天空,乐清和叫了起来:
“求求你,换一个姿态好不好?”
方婉仪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只是颤抖!
一直没有回来
气流图很快找来,那股强劲的背风气流,流向是向东北偏北,向着阿尔卑斯山的方向流去的,而且,根据气象图,一直没有减弱的现象,非但如此,还和阿尔卑斯山南麓的另一股气流相结合,形成了一股气旋波,那是由于来自阿尔卑斯山的是冷气团,背风气流的温度高,冷、热气团相遇而形成的。那股气旋波相当不稳定,滑翔机在飞行中遇到了,自然相当危险。
这一来,事态就比较严重了,赛会方面急急和警方联络,再和军方联络,由军方派出飞机,循那个方向去搜索。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空地上等着,大多数人都站着。
站着的人投在草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到了六时半左右,一轮血红的夕阳,已经沉下去了一大半,晚霞有一大片,已经成了深紫色,所有人仍然没有离去,在等着消息。
消息通过无线电通讯设备,不时传来,没有发现,没有发现……气旋十分强烈,估计气旋影响的范围,可以高达两万公尺以上,中心直径有两千公尺……没有发现……
没有发现。
乐清和喃喃地道:“希望他越飞越高,那……至少不会撞山。”
范叔陡然问道:“撞了山会怎样?”
乐清和大声道:“就算撞了山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组织爬山队去搜索,一定可以发现他的。”
范叔吞了一口口水,有一句话,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来:“要是发现封少爷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呢?”
范叔感到一阵鼻酸,但是在呆坐着不动,仍然一直抬头望着天际的方婉仪面前,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哭出来的。
天黑了!当夜已变得很深之际,草地上聚集着的人开始离去,他们都默默地离去,有几个人在离去之际,想到方婉仪的身前,来安慰她几句,但是都给乐清和挥手赶了开去。
乐清和知道这时候,方婉仪是绝不适宜接受任何慰问的。他叫范叔,就在方婉仪的身后,搭了一个营帐,使得坐着的方婉仪能有遮盖,但是却又不妨碍她抬头望向天空的视线。
到了凌晨时分,草地上聚集的人士大多数已经散去,只有和搜寻工作有关的人还在。空军飞机的报告,仍然不断传来,都是同样的语句:没有结果……没有发现……
范叔在方婉仪的身边团团乱转,不断喃喃自语:“封少爷会回来的,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封白和他的滑翔机,却一直没有回来。
说“一直没有回来”,开始,是指方婉仪在那草地上,足足等了一个月之后,才肯离开的事。
在那一个月之中,搜索行动的规模之大,简直令人咋舌。官方的搜索组之外,还有巨额的私人悬赏,征求了全欧洲对阿尔卑斯山有经验的爬山人士,职业的或业余的,只要肯来参加搜索行动,一律供应费用。
封秋叶和方风扬在得到了乐清和的通知之后,兼程赶来。当他们来到的时候,看到方婉仪仍然坐在帆布椅上,容颜憔悴得令人心碎,木然地抬头望着天空。
乐清和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向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人,讲了一遍。又道:“根据所有的分析,可能封白的滑翔机,被强烈气流带到了阿尔卑斯山内,需要大规模的搜索,才能发现他。”
封秋叶忍受着极度的悲痛,沉着声,一字一顿地道:“那就展开大规模的搜索,不论要花多少钱,封家的全部财产,都可以花在搜索行动上!
”
方风扬在一旁加了一句:“再加上方家的全部财产!”
事后,法国一个十分有名的记者在报纸上,作如此的报导:“亚洲大富翁为了他儿子驾驶滑翔机失踪一事,所展开的搜索行动,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搜索行动!”
这样的说法,或者多少有点夸张,但夸张的程度,也绝不会太多。就在滑翔机俱乐部的所在地,大幅的阿尔卑斯山区的地图,铺在桌上,已经经过搜索的地区,都涂上颜色,以免重复——虽然后来,还是重复了又重复。估计官方派出的搜索人员不算之外,由私人出资而来,以及有的不要酬劳的热心肠人士志愿来参加的搜索人员,接近八千人。
到后来,搜索的范围扩大,离开了阿尔卑斯山区,扩展到了南面,一直到沿海——人人都知道根据当时气流的流向,滑翔机是没有可能向南飞行的,但是在实在没有希望的情形下,只好也去找一找。
了无踪影
一个月之后,搜索行动并没有结束,可是方婉仪却实在无法再支持下去了,如果她再在那草地上,医生说她绝活不过四十八小时。
在这一个月之中,乐清和也从一个壮硕的运动健将,变得又瘦又干又黑,看来比印度贫民还不如,当医生下了这样的断语,而方婉仪还是用微弱的声音,拒绝离开之际,乐清和来到了方婉仪的面前,双手捧住了方婉仪的脸,令方婉仪望向自己。
方婉仪的脸颊上几乎已没有了肌肉,往日如飞霞,如鲜花一般的脸孔,像是干枯了的花瓣一样,乐清和的手掌贴了上去,就令他感到了一阵心酸,泪水不能控制地涌了出来。
那是事情发生之后,乐清和第一次流泪。
他用极其嘶哑的声音,尽量可能大声地道:“婉仪,你看看,看看清楚,封白不在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人!”
方婉仪缓缓转动着呆滞的眼珠,视线移到了乐清和的脸上。
这时候,范叔、封秋叶、方风扬和医护人员,也都在一旁,大家都屏住了气息,心情又难过又紧张。
方婉仪看了乐清和很久,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你……你……是谁?”
乐清和一面流泪,一面道:“我是乐清和,你和封白的好朋友!”
方婉仪像是大吃了一惊:“清和,……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乐清和苦涩地道:“婉仪,你也好不了多少,为了封白,我们都——
”乐清和才讲到这,在一旁的医生,刚想出言阻止乐清和再豪言壮语下去,以免使虚弱已极的方婉仪受刺激,根据医生的意见,方婉仪是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的了。但就在这时,方婉仪已经陡然震动了一下,道:“封白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了?”
一句话没有讲完,她干枯深陷的眼眶之中,泪水已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这是事情发生之后,方婉仪第一次流泪。
乐清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发颤:“哭吧,婉仪,你早就应该哭,封白……不会回来了!”
乐清和的这句话,早就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盘旋了不知多少遍,可是把这句话讲出口来的,乐清和是第一个。乐清和这句听来残忍,但是人人心中都知道那是事实的一句话,令得周围的人都起了震动,都怕方婉仪会忍受不了。方婉仪果然忍受不住,发出了一下抽噎声,就昏了过去。
乐清和后退了一步,把方婉仪交给了医生和护士。他抹着泪,转向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位,婉仪心中的痛苦,让之宣泄出来,对她反而有帮助!”
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人,也不禁老泪纵横。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救护车把方婉仪送到了医院,进行急救,乐清和也被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人,强迫进了同一家医院,因为这一个月来,乐清和也到了一个人可以支持的极限了。
一个星期之后,在医院疗养的方婉仪与乐清和的健康,都有了起色,搜索工作还在进行,参加的人更多,但是还没有结果。
在乐清和的病房中,封秋叶和方风扬坐着,他们在讨论封白的失踪。
方风扬吸着烟斗,声音沉郁,道:“在这样的大规模搜索之下,就算有了意外,毁坏了的滑翔机,也应该被发现了!”
封秋叶晚年遭到了这样的意外,心情的惨痛,真是难以形容。但是他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有着铁汉的性格。内心再惨痛,也不愿意在表面上显露出来。虽然在这一个月中,他花白的头发已经变成了全白,但是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十分镇定,他还固执地道:“所以,封白只是失踪,不是死亡!”
乐清和叹了一声:“封白的性格很好动,又有十足的顽童性格,会不会他是故意躲了起来?”
乐清和的这一句话才出口,病房的门口,就传来一个听来虚弱,但是语意十分坚决的声音:“不会,他就算想那样做,也不会舍得让我担忧!
”
说话的是脸色苍白的方婉仪,她扶着门框,像一株初生的杨柳那样,看来是那么脆弱,那么楚楚可怜,又那么俏生生地站着。
乐清和忙向她走过去,扶着她的手臂,进了病房,使她坐在方风扬的身边。
乐清和道:“对,封白不会让婉仪痛苦,那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事!”
方风扬沉声道:“所以,理智地来推断,可以肯定他的飞行遭到了意外!
”
封秋叶神情木然,面肉抽搐着:“可是,为什么搜索了一个月多,还没有结果?”
方风扬坚决地道:“继续搜索下去!”
有很多时候,事态的发展,和主观愿望,是截然不相符合的。
当方风扬在那样说的时候,他以为,继续搜索下去,封白生还的可能,自然是微乎其微了,但是滑翔机的残骸、尸体,总可以发现的吧。
可是结果,搜索行动,持续了半年,足足半年,却仍然什么也找不到!
封白和他的滑翔机,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溶解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半年之后,任何人都放弃了,悬赏依然有效,但是前来攀山的人,目的都不是找寻封白和他的滑翔机,而是乐得接受资助。
方婉仪在她的健康逐渐复原之后,就在那个滑翔机俱乐部和阿尔卑斯山之间的一个幽静的乡间,买了一幢房子,那幢房子面对阿尔卑斯山,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白雪皑皑险峻的山峰。
方婉仪表现了她惊人的毅力,谁也想不到,美丽纤秀的她,固执起来,会那么固执,她请了世界上著名的搜索专家、气象专家、滑翔机专家,等等和找寻封白有关的专门人员,齐集在她的屋子中。
乐清和当然也在,自从事情发生之后,乐清和一直陪着方婉仪,没有回大学去,他要求辍学,但学校方面坚决反对,加以挽留,准许他提前在大学之外写博士论文。
这一次的聚会,各方面的专家,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所有人研讨结果是:封白和他的滑翔机,就此消失元踪,那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就是在他们的面前,令得他们无法解释,所有的专家,甚至连为什么会这样的假设,都提不出来。
只有一个气象专家说:“天空上的气流,温柔起来,像是多情的少女,但是狂暴的时候,却像是吞下了火药的恐龙,滑翔机可能在高空遇上了不可测的气流,因而被撕成了碎片。”
乐清和问:“那么,请问,碎片呢?”
气象专家道:“碎片可以被气流带到任何地方去,散落在大海中,飘落在森林里,碎片可能是无数片,微小得使人无法辨认出那是什么东西来。”
这可能是唯一的假设了,但是却不容易为人接受。狂暴的气流可以令滑翔机的金属结构部分也成为碎片,或者也可以撕碎一个人,但是,总会有点痕迹留下来的,而如今的情形是,一点痕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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