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部




  「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孔子论语
  「责善,朋友之道也。」
  孟子离娄下篇
  「阴晴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
  宋朱嗣发摸鱼儿
  列传本来是准备和游侠商量如何帮凤仙渡过难关的,但既然游侠的另一半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他自然也不必再多说甚么了!
  而就在他一步跨过游侠矮胖的身体时,他足踝突然一紧,已被人紧紧抓祝这一下变化,虽然久历冒险生活的列传,也为之大吃一惊,可是那也只不过是半秒钟的事,他立刻知道,在游侠的屋子中,不可能有对他不利的敌人,抓住他足踝的,自然是游侠。
  他甚至不低头去看一看,就「嘿」地一声:「原来你在装醉。」
  他得到的回答,先是一个酒呃,然后才是游侠的声音:「我真的醉了,现在还没有醒。她的话,令你生气了?」
  列传叹了一声:「我不会生她的气,就像我不会生你的气一样。」
  这时,游侠已放开了列传的足踝,一手撑在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站直之后,把一只手搭在列传的肩上,望著列传,面肉抽动,一副不知说甚么才好的神情。
  列传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难过,他叹了一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两人之间,实在不必再解释甚么,我相信你一定尽力而为了!」
  游侠摇了摇头:「我没有尽力而为,我没有,我没有尽力而为!」
  列传怔了一怔,游侠双手挥动著:「因为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
  游侠说到后来,甚至是声嘶力竭地在叫嚷了,列传一字一顿:「没有人要你失去她,你已经尽了力!」
  他一面说,一面在游侠胸口,重重击了一拳,「砰」地一声,这一拳的力道还真不轻,打得游侠「腾」地跌出一步。
  游侠瞪大了眼睛,望著列传:「我这样子做,算是对得起朋友?算是侠义行为?」
  列传听得哈哈大笑起来,指著游侠的头:「你脑袋中装载的观念,实在太落后了!
  一个所爱的女人,只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一个男人一生之中,未必遇得到一个他所爱的女人,而更难得的是这个女人也爱他。你得到了你一生中最幸福的,当然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保有它。」
  游侠喃喃地道:「那么……朋友呢?难道……就不要朋友了?」
  列传走过去,在游侠的脑袋上,不客气地敲了一下:「说你脑筋旧,就是旧。你怕人家说甚么?还是你过不了你自己这一关?在心理上认为自己『重色轻友』了?告诉你,你和你的妻子之间的关系,不是色,而是爱!」
  当列传十分激昂地这样说著的时候,他觉出凤仙已来到了他的身后,而且,背后有两团软肉,贴了上来,他反手搂住了她。
  同时,他听到耳际传来了凤仙极低的声音在问,「我们呢?我们只是色?」
  列传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接触到了凤仙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这双美丽的眼睛之内,有著相当程度的殷切的盼望。列传在一刹间,也曾意动心软。可是他立即知道,不能骗凤仙,更不能骗自己,所以他几乎没有考虑就有了回答:
  「当然只是色!」
  凤仙闭上眼睛一看,列传没有去看她进一步失望的神情,在那一刹间,他心中在想,不论凤仙多么聪明出色,她始终是一个女人,一个再聪明的女人,有时也会问出一两个意外问题来的!
  列传又伸手指向游侠:「是你的朋友,决计不会要你牺牲自己的所爱,来帮朋友!」
  游侠张大了口,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像游侠那么出色的人,有时脑筋转不过来,也会陷入痛苦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
  列传刚才的那番话,虽然等于放了一根绳子给他,可是看来,他还要有一段过程,才能完全从痛苦的陷阱之中挣扎出来。
  这时候,游侠的另一半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列先生,你曾经爱过吗?」
  列传苦笑了一下:「没有!」
  女声叹了一下:「真不幸,但如果你肯付出爱心,一定会有的。凤仙小姐,请你过来,我有一些话,想只对你一个人说。」
  凤仙怔了一怔,用眼色徵询列传的意见。列传忙道:「嫂子,如果你要牺牲自己,对你造成太大的损害的话,不是一定要帮助她的。」
  他得到的回答是:「我和她都是女人,女人说些体己话,谈不上甚么帮助不帮助!」
  凤仙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游侠在她的身后提点:「转右,再转左。」
  凤仙转过了墙角。列传明知自己在这里的话,游侠的另一半一定可以听得到,他还是肆无忌惮地说著:「老大,怎么一回事,娶了老婆两年,没见过老婆是甚么样子的,太难想像了。」
  游侠神情迷惘地摇了摇头。
  列传问:「她有畏光症?」
  这是最自然的想法,患有畏光症的人,若是病情严重时,确然连最微弱的光芒都不能见的。
  游侠摇了摇头,又不耐烦地挥了手:「别猜了,我已经作过上百种的假设。」
  列传一扬眉:「或许你早已猜中了,但是由于你根本看不到她的样子,所以也无从证实。」
  游侠摇头:「不,我们有过协定,如果我说出我的假设,她的情形真是那样,那么,她一定要承认。」
  列传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可疑的声响。那是一句话要说而没有说出来的结果。他想说的那句话是:「你竟然相信女人的承诺!」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游侠那么锺爱一个女人,一定有他道理的。
  他挥了一下手:「很有趣,可以一直假设她为甚么不让你见到的原因。至少有一个理由。」
  游侠苦笑:「理由是,她坚信我一看到了她,就会不再爱她。」
  列传哈哈大笑,这个理由,在他来说,当然怪诞之极。他举起了手:「老大,我们再也别问她为甚么了,要是凭我们两人的智力,还猜不出是为了甚么的话,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游侠闷哼:「你太乐观,我已经费了两年心神了,到现在,还一点结果都没有。」
  列传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间,他已经有了十七八个设想。可是他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这些设想太普遍,游侠一定早已想到过的了。他道:「你把你作出的设想列一张表,免得我再浪费时间,可以往别的方面去想。」
  游侠点头同意。看来他的好奇心,也十分强烈。
  就在这时,凤仙走了出来,她的神情,怪异之极,双眼睁得极大,一眨也不眨,扁著嘴,像是才吞下了甚么苦涩之极的东西。
  列传疾声问:「她说甚么?」
  凤仙呆了一呆,才道:「她问我是不是能保守秘密!」
  游侠和列传一听,同时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来。凤仙接著所说的,果然是他们所想到的:「我的回答是,我受过严格的保守秘密的训练,不论是药物或者酷刑,只要我不想说,我就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游侠和列传不禁大是骇然,齐声道:「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了你?」
  因为,若是游侠的另一半,把她自身的秘密告诉了凤仙,那是十分不寻常的行为──她和游侠在一起两年,游侠尚且对她一无所知,可知她的秘密,一定对她有十分重大的关系。
  游侠和列传都估计关系重大到可能有关她的生死存亡,而她和凤仙才第一次见面,如果就把秘密告诉凤仙的话,她得担多大的风险?她怎知道凤仙不会泄露她的秘密?两人的吃惊神情,令得凤仙也受了影响,她也不由自主拍了拍心口,又吸了一口气:「她把秘密告诉我,有她的用意,她的用意是告诉我,要我转告列传,她并没有阻止游侠帮助朋友,只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我在知道了她的秘密之后,我完全谅解她,而且,她也确然对事情无能为力。」
  游侠和列传都不出声,只是盯著她看。
  凤仙缓缓摇著头,避开了他们的眼光,只是道:「别忘记,我受过最严格的训练,绝不会泄露秘密的。」
  游侠和列传两人只望了一眼,以他们两人的交情而论,自然可以知道互相的心意:
  一开始,他们都有向凤仙追问游侠另一半秘密之意,但是他们又随即想到,平日那么自命不凡的两个大男人,如果向一个女孩子追问秘密,未免太丢人了。
  凤仙也显然明白两个大男人的心意,所以,她也格格娇笑了起来:「你们不致于沦落到向我追问的,是不是?」
  列传「哈哈」一笑:「当然。」
  游侠十分轻松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我本没有甚么秘密,我爱她,她不想告诉我的事,我自然不会硬要知道──那违反她的意愿。」
  列传盯著凤仙看了半晌,才道:「看来,她不但告诉了你她的秘密,而且也另有机宜相授。」
  凤仙的眉心打著结:「是的,我们要立刻开始行动了,我们要离开几天。」
  凤仙的这句话,说得十分清楚,可是由于实在太实在了,所以游侠和列传,都呆了一呆,游侠自然立即明白,所以他的反应,也格外激烈,叫了起来:「甚么?要离开几天?到哪里去?去多久?」
  游侠并不是对著凤仙叫嚷,而是对著那只有传声装置的花瓶叫嚷的。
  他得到的回答是:「少则三天,多则五天。」
  游侠嚷得更大声:「不行,我不能离开你,一天也不行,半天也不行。」
  他的那一半传出了一阵笑声:「可以叫列传临时介绍一个美女给你,陪你解闷,说不定你还会嫌我回来得太快了。」
  游侠涨红了脸,额上的筋也绽了出来,又是一声大喝:「你胡说八道甚么?」
  他一面叫,一面已直冲了进去。游侠的行动十分快,而且突然,所以那漆黑的房间中,传声的装置,忘了关上。使得在外面的凤仙和列传,听到了在房间之中的所有对白。
  先是「另一半」发出一下惊呼,接著便是游侠的喘息声,他一面喘气,一面道:
  「我就这样抱著你,紧紧地抱著你,看你往哪里去!要去,大家一起去。」
  「另一半」低叹了一声:「别孩子气了,事关凤仙的生死,我不能不去。」
  列传听到这里,向凤仙望了一眼,凤仙正偎依在他的身边,抿著嘴,神色凝重。
  游侠的声音又急又高亢:「你要离开,就事关我的生死了,你不理会我了吗?」
  「另一半」笑著:「我离开几天,又不是不回来,小小的别离,有甚么关系?」
  游侠在大声吼叫:「你骗人!你撒谎!我知道两年前你出现在这屋子中,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你一定在躲避甚么,一定在逃避十分可怕的事,你一离开这屋子,一定会有极大的危险!」
  游侠说到这里,急速喘气,又说了一句,那是声嘶力竭叫出来的:「你就有可能再也不回来!」
  当游侠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大约有一分钟的时间,是一片寂静,只有底层传来的海涛的声音。然后,才听到游侠的另一半幽幽地道:「我以为你对我的一切,一无所知,也以为你根本不想知道。」
  游侠的声音十分哑:「我确然一无所知,可是两年来你一直不出声,只在黑暗之中──」
  「另一半」急急分辩:「我在黑暗中……那另有原因,只是不想你看到我。」
  游侠接著道:「好!那你时时在半夜做噩梦呢?宝贝,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在逃避甚么,我不要你去冒险,在这屋子中,至少你是安全的。」
  「另一半」发出了一下幽幽的叹息,游侠又道:「一切全是我的推测,我相信我自己的推测能力,我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立时传来的是一下女声的惊呼:「你在胡说甚么?」
  游侠大声叫:「我一点没有胡说,有许多线索,使我推测到你是从哪里来的!」
  列传听到这里,也不禁发出了「肮地一下低呼声。
  他也推测到了!
  游侠的另一半,和他在那如梦中遇到过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黑暗中的女人」。
  她们是同类。
  如果她们是同类的话,那么,游侠的另一半,就是来自太虚幻境!
  一想到这一点,列传不禁大是紧张。这时,游侠的另一半的声音也急促起来:「你胡说。」
  游侠在继续著:「一听到了凤仙的任务,那老将军的遭遇,你就害怕,那个幻境是一个实际的存在,列传也曾进入过这个幻境,在幻境中,他也曾在黑暗中遇到过一个女人。宝贝,你来自太虚幻境!」
  游侠的话住口之后,又静寂了好一会,才是「另一半」的声音,她的声音听来疲倦之极:「你的推理能力确然很强,可是那不能阻止我那么做。」
  游侠急急道:「我相信你是从那个幻境中逃出来的,你躲了两年多,一出现,就会被捉回去,我没有能力找到你,更别说救你出来了。求求你,我不能失去你,求求你别离开!」
  游侠这个自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在说到后来时,竟然语带呜咽,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就是写照了。
  他的另一半在沉寂了半晌之后,所说的一句话,更令得列传和凤仙心惊,她这样说:
  「我可以逃得一次,就可以逃得第二次。」
  她这样说时,等于是承认了游侠的推测。
  她真的是从那个不知是甚么地方的「太虚幻境」中逃出来的,她确然一直在躲避,而她离开这里,一定会有巨大的危险。
  凤仙首先有了反应,她叫了起来:「我不需要帮助,由得我自己去想办法,大不了是我被消灭,我不要你帮助,你不要牺牲自己来帮我。」
  列传沉声问:「她本来的计划怎样?」
  凤仙道:「她说可以带我到那个幻境去,看到一些老头子梦寐以求的武器,好给我回去交差。」
  游侠当然也听到了凤仙的话,他陡然叫了起来:「宝贝,你太伟大了。」
  「另一半」笑得十分凄然:「和你一样,帮不了朋友,你就把自己灌醉。我告诉你,一开始,听你说起了凤仙的事,我确然十分害怕。可是现在我想通了,不如让我去涉一次险,救了凤仙。不然,你内疚于心,我可不想要一个整天酗酒和自怨自艾的人做我的丈夫。」
  游侠叫了起来:「我也不要一个一去不回的妻子。」
  「另一半」道:「我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不会有太坏的结果的。」
  游侠叫:「不行不行。」
  凤仙在这时,突然纵笑了起来:「游夫人,你错了,你帮不帮我,你丈夫都不会内疚,我算是甚么呢?我只不过是由于有所求,而向列传自动献身的一个女人,在我离开之后,他不几天就会把我忘记,更不会怪游侠不出手相助,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向著列传:「你盯著我做甚么?以为我会哭?我不会哭,我也并不后悔来找你,能在被消灭之前遇到你……那是十分令人高兴的事,谢谢你给我的快乐。」
  列传双手紧握著拳,抿著嘴。凤仙虽然面临被消灭,可是也决无理由叫游侠的另一半去涉险,他想了一想,毅然道:「那……太虚幻境怎么去法?让我去!」
  列传这句话才出口,游侠立时道:「我们去,游侠列传好久没有并肩作战了,让我们一起联手,去大闹太虚幻境,闹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