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粉佳人

 




  用方石砌成的屋子,总是教人感到特别坚牢,似乎连无情之火也不怕。
  这一家老当铺不但给人坚牢的感觉,那柜台上的铁烂栅更令人泛起隔开了两个世界之感。
  有没有人听过荷包饱涨的人光顾“当铺”呢?当然没有,所以那些站立在柜台外,伸长脖子的穷鬼,没有法子不把朝奉们看得高高在上的另一阶层的人物。
  那姓林的胖朝奉懒洋洋道:
  “这口剑不过是破铜烂铁面已,就算一两银吧!”
  这种昧着良心硬是把足金戒指当作镀金戒指大杀价钱的话,林朝春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因此他几乎想把长剑扔出去,整个人都被无聊乏味的感觉充满。
  不幸的是他向框外俯视了一眼,这一眼竟使他完全清醒了,因为那个人的目光像刀子般刺过来,虽然不痛,却冷得要命……
  那个人长得高高的,样子蛮英俊的,但看上两眼之后,反而如堕雾中似的,瞧不清楚这人的年纪和样子究竟是怎样的。
  那人用眼光之刀,刺入林朝奉心里,又用低沉的声音道:
  “你太年轻了,叫一个老人出来。”
  胖胖的林朝奉如受催眠,伸手扯动一条丝绳,此绳通入内室,缠在雷老板桌上的铜铃上。
  七八十岁满头白发的雷老板立刻出现,他问都不问,拿起那口长剑审视片刻,笑一笑道:
  “好剑,剑鞘是百年的鲨鱼皮镶金制成,剑身的鱼鳞片纹,泛起血红光彩,至少染过一百个人的鲜血。”
  雷老板这时才缓缓望着求当的客人一眼,道:
  “大爷请进来,万事都有得商量。”
  那人道:
  “我叫冷见愁,有话在这儿讲就是。”
  雷老板道:
  “悉听尊便,辛大爷押多少银子花用?”
  冷见愁忽然想起昨天黄昏来到这座城市市效的片段,那里他站在一个高岗,远远望见满城灯光丝竹管玄之声隐约可闻。
  冷见愁突然问呆住了,宋词中有几句形容一个飘蓬过客看见满城灯火时说……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于是冷见愁怀着满腔凄凉落寞之情,凝立还望直到中宵风露已干朝,阳光照遍大地,才走入城内,但仍然磨菇了好久,看看已是中午,方始大步走入这间当铺去。
  最主要的是他怀中连一文钱都没有,这六七日一路行来,每天三餐一宿少一文钱都不行,所以非得找个当铺不可了。
  雷老板苍老而相当响亮的声音又道:
  “如果老汉的老眼不是昏花,则可以肯定这口剑便是天下武林高手无不胆寒色变的《血剑》了!”
  冷见愁说道:
  “哦?叫做血剑?”
  雷老板道:
  “想不到三十年之后,还能够重见此剑,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对么?”
  冷见愁道:
  “我只想知道这口剑可以押多少?”
  雷老板道;
  “你说一个数日,老汉立刻如数奉上。”
  冷见愁寻思一下,道;
  “好,十五两。”
  雷老板重重叹口气,虽然摸出十五两一锭纹银,却不交给冷见愁,说道:
  “你一定不知道血剑严北的名字,他在三十年前,天下凡是能够名列高手之林的人物,只要听到血剑两个字,马上就得准备好后事……”
  老人的话声只停了一下,忽然把银子丢出去,厉声道:
  “滚,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冷见愁动也不动,连眼皮都不眨,道;
  “血剑严北算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雷老板怔一下,道:
  “落叶!什么落叶?”
  冷见愁淡淡道:
  “他的剑纵然可以斩金截铁,或者藏有血剑的剑决,但在我看来,只值十五两。”
  雷老板怔完又怔,胖胖的林朝奉精乖得很,赶紧出去捡起银子,双手奉上。
  老人突然大叫道:
  “不行,此剑十五万两都不止,你只要十五两的话,到别家去!”
  这真是岂有此理事,求押之人居然不肯押多,铺老板却嫌当得太少。
  林朝奉只觉拍马屁拍在马腿上,脸上肥肉乱颤,头上冒汗,赶快缩手。
  雷老板用坚决的声音道:
  “冷见愁,到别家去,我要为血剑严北痛哭一场,再为他醉三天,你走吧!”
  那苍凉沉痛的声音忽然打动了冷见愁的心,雷老板为什么流露出这种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感情?难道那默默流逝的韶光,虽然能够把沧海变成桑田,却不能使人忘情了往事?
  雷老板真的姓雷么?他和血剑严北又有什么渊源交情?
  冷见愁自己晓得,晓得自己的确是“人间”惆怅客,那十五年的“黑暗时代”,所有的梦想都幻灭了,世上还有谁会遭遇到此地更悲惨的命运呢?
  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四下涨漫着腐落泥沼的气味。
  但是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寂静,亦不是腐败的气味,而是“绝望”——逃不出幽冥世界的绝望。
  形成这“绝望”的原因很简单,由于天然的形势——一个深藏在山腹中永不见天日的大壑,人类身能的极限绝对无法超越,既不能像鸟类从百余文之高的出口飞出去,亦不能从呈内斜角度光滑坚硬无比的岩壁攀升(即使有登山工具也不行,因为有些岩石根本不容钉凿),所以世上最有本领的五个人,跌落壑底之后,纵是同心合力想尽办法,也逃不出生天。谁也动破不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第六个人是冷见愁,他比那五人迟到了十五年,那时候他才二十岁不到,但在幽冥世界似的大壑内过了十二年之后,他觉得自己好象已活过了一百年,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在感觉中都极之漫长……
  但冷见愁坚信他自己的心情比那五人好得多,因为他“看得见”,而他们却“看不见!”当然这个结论是经过无数次的测试考验才敢确定的。
  此外冷见愁还年轻,这也是勇气不竭的重要原因。
  一片枯叶穿过空间,发出“嗤”的一声,冷见愁伸手捏住,就像我们揉揉眼睛那么轻松如意,但他口中却发出痛哼之声,同时用手掌拍地,发出似是身体在土地上翻滚碰撞的响声。
  两丈之远的一个老人冷冷的道;
  “辣鬼妈妈的不是东西,哼,练了十二年还躲不过一片落叶冷见愁好象很痛楚地哼哼卿卿了一阵,才停下来,有气无力的道;“严北,从前我挨一片落叶,至少要痛上个把时辰才缓得过气来,但最近的却不然,莫非你已经大衰老了,所以内力大不如前?”
  冷见愁很仔细地观察老人严肃的表情,确定对方果然泛起茫然若失之色,又道:
  “老实告诉你,你不是好师父,你一十八路血剑虽然全部传授给我,使我连作梦也使得出来,但是我至今仍没有得心应手的感觉,你一定有某一处弄错了,总之,你不是好师父。”
  血剑严北叹口气,道:
  “咱们相处了十二年之久,我听得出你不是骗我。”
  “但关于你至今尚未得到我血剑精髓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个中缘故,可能你修习的内功太杂了,每个人都传你一套秘传内功,反而使你不能专精一种,更不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冷见愁用沮丧的声调说道:
  “我时时会告诉自己说,干脆放弃算,何必挣扎呢?你们从五年前起每年都延缓期限,让我多活五年,我有时很恨你们,我活下来还不是活受罪,有什么用处?”
  严北泛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道:
  “你想死何难之有!”
  冷见愁道:
  “对,我想死,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反正就算我能通过你们五个老家伙的考验,到头来还不是永远老死在这个鬼地方!”
  严北道:
  “冷见愁,你听着,命运是最严酷可怕的敌人,我们五个老人都不行了,因为我们寿元有限,已经支持不久了,但你还年轻,如果你尽得我们五人之长,说不定有一天可以逃出这幽冥世界。”
  冷见愁颓然道:
  “不可能,我前几天才发现这个道理,你想不想知道?”
  严北道:
  “你说来听听!”
  冷见愁道:
  “这道理对藏在你血剑最后一扫《大地回春》之内。”
  严北讶道:
  “哦?真有此事!”
  冷见愁道:
  “你现在出手吧,反正期限将届,即使你这刻取了我的性命,亦不过是提早几天而已!但我一定能及时告诉你这个秘密!”
  严北斥道:
  “胡说,你一招落败,便立刻气绝毙命,焉能有机会说话?”
  冷见愁道:
  “这正是秘密的关键,如果如你所说剑到命毙的话,还有什么好研究的?”
  道理固然很对,但做得到么?世上“纸上谈兵”的人不可胜数,只是一旦面对现实之时,立即出丑现出原形。
  严北的目光缓缓向四下扫视,这个他思索难题时的习惯,事实上地根本瞧不见四下的泥沼,瞧不见丈许外的冷见愁,更瞧不见数十丈远处的岩壁,不过他心中却对脚下这一面大约十丈方圆的硬泥地了解得有如自己的手掌,不但泥地的面积大小,连地面的每一寸坚硬度都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高手相争,胜败的关键只不过是毫厘之差,例如他落脚发力跃起之时,地面的硬度稍为差一点,他可能在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上差了分秒和分寸之微,而这一点点小错,就足以落败死亡了!
  “血剑”果然非同小可,剑势一起,敌人只觉得千百缕寒冷之气袭入浑身毛孔,向心脏聚汇,没有风声,没有光彩,只有奇异的寒冷!
  严北手中只不过是一截枯枝,但枯枝在他手中根本与真剑全无分别。
  冷见愁远远站在六七丈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血剑”的寒冷,只不过早在两年前,这股血剑寒流已不能威及他了。
  他象平日过招练剑时一样反击,严北感到森森寒气和锐急的剑裴能到,手中枯枝的剑式忽变。
  冷见愁其实仍然站在六七支外,他的反击只不过是一片落叶,这片落叶却非同小可,做成真剑疾攻一般的风声和寒意,而且能够瞒过“血剑”严北。
  但这一次却有了变化,严北的剑式一转,冷见愁的枯叶立时化为粉末飘散无踪。
  冷见愁一阵骇然,背上沁出一片冷汗,因为从严北这一剑看来,显然也从未出过全力。
  十二年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严北仍然隐藏起一部分真力,直到如今声明最后一战,严北才使出全力。
  这是多少深沉的心机啊!十二年岂是短暂的时间?
  冷见愁手中的落叶一片片发出,到了第十八张,他的人忽然跃起五六丈,像闪电一般飞到严北头顶,然后垂直飘落,一点风声都没有,纵然有点声响,亦被严北第十八招“春回大地’的剑气响声所遮掩。
  严北只觉得胸口一凉,当时竟然清晰得有如亲眼目睹,那把杀人无数的血剑从前胸直透后心整个人被刺穿了。
  冷见愁握住剑柄,使严北身子直直挺立,他低声道:
  “严北,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严北惨笑一下,道:
  “好得很。”
  冷见愁道:
  “好在哪里?”
  严北道:
  “方才第十三招和十八招,老夫才查明你的剑根本未出销,你已将我们五个人不同的内功心法融合贯通,方能将南飞燕的暗器手法变成耋人的剑法,可惜发现得太迟了!但你……你没有辜负(血剑)的威名……”
  冷见愁道:
  “你放心死吧,我决不会污辱血剑,现在你听着,这个幽冥世界谁都逃不出去,连我们都不行……”
  但后面的几句话,严北已经听不见,这一点冷见愁从剑上的重量突然增加而得知。
  一个当铺老头,一个是有史以来最高明的职业杀手,难道还会有深厚交情么?
  冷见愁感到不可思议,终于让步,说道:
  “我多要一点银子便是!”
  雷老板道:
  “不行,这口剑我不要了!”
  冷见愁淡淡道;
  “我可不可以请问何以你现在不要了!”
  雷老板道;
  “因为我不知道你配不配当押此剑!”
  冷见愁道:
  “怎样的人才配呢?”
  雷老板道:
  “能不辱没此剑的人,才配押剑!”
  冷见愁微笑一下,但他的笑容甚至他的面庞,却似乎有更浓的迷雾阻隔,使任何人都无法对他观察得清楚些。
  雷老板见了,身子微微一震,喃喃道:
  “希望你能够不辱没此剑,可是,你何以要押掉此剑!”
  冷见愁说道:
  “雷老板,你只须告诉我两件事,两件很小的事,我说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雷老板道:
  “那就说出来听听者。”
  冷见愁道;
  “第一件,你这家当铺的牌匾,那《利源大押》四个大字,是不是王阑轩亲笔题的?第二件,你身上的这件青缎长衫,料子是不是苏州造的极级贡品《米儿缎》?”
  雷老板怔了一下,才道;
  “王阑轩是数百年第一书法家,天下知名,你晓得他还不出奇,但这贡品‘米儿缎’知者极稀,你怎知道?又既然你说得出名称,又何以不鉴定真迹?”
  冷见愁道:
  “因为我只是听过,从未亲眼过,所以在理论上我可以判断那是王蔺轩的真迹,以及苏州的‘米儿缎’,但在事实上,我需要你亲口证实。”
  雷老板道:
  “你的学问见识一定是用很奇怪的法子得来的。但且不谈这些,你问的都是肯定答案。”
  冷见愁道:
  “既然如此,我用年代和身份来推断,你就是海龙王雷傲侯,南京‘龙藏者押’的主人!”
  雷老板只泛起一个忧郁伤感的笑容而已,但他身边的林胖朝却惊诧得张大嘴巴,就像离水的死鱼一样。
  “龙藏老押”在当押业中多少年来已变成神话似的传话,据说甚至连宫廷库中许多宝物,都要给“海龙王”法眼鉴定才算数,这个“海龙王”外号,意思说天下宝物只有龙王宫中收藏得最多,连人间的帝王也还有未及。
  但最令人与无穷幻想的传说是:天下真正第一流的巨窃大盗,若是得到价值连城的宝物,或者是艺术上的无价之宝——书书瓷器石等,都会送到龙藏大押,只有海龙王雷例侯评估的价格为天下所公认!
  冷见愁又道:
  “你年纪属于那个年代,才配合血剑严北论交,只有你连当铺的店名也要工蔺轩的墨宝才满意,也只有你才穿得起《米儿缎》的外衣!”
  老人很沉重地叹气,道:
  “人世间的权势也好,财富也好,声名也好,甚至知心的朋友或女孩子也好,这一切的价值在哪里呢?以我看来,正是因为这一切绝无‘永恒’,所以令人觉得宝贵无比!”
  “永恒”的反而就是“梦幻”竟是世上一切宝贵之物的要素,但既然明知“梦幻”无常,难道还值得我们珍惜追求么?我们都在追求虚无么?
  雷傲侯藏宝的地方很宽敞明亮,四面都有窗子,有的窗外水波掩映,垂柳飘拂,有的窗外浓荫匝地,绿意扑面,有一面的窗外是大片碧茸茸的草地,当中的花圃种满了,各种草木花卉。现在正是春暮夏初时节,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冷见愁在这间藏宝轩中消磨了七天之久,在七日七夜内未曾离开过一步。他忙的是两件事,一是品当各种美酒,天下各种奇酒陈酸,雷傲侯都有。二老赏玩各种奇珍异宝,由雷傲侯亲自讲解。
  这第二件事情最费时间也最累人,因为每件奇珍古玩牵涉的范围极广,举便主架子角挂着一串白晶莹的念珠,冷见愁观察鉴赏之后,雷傲侯道:
  “中国、天竺、波期以及西异国有很多宗教都用念珠,即使以佛教来说,念珠的数目和质料亦有好几种不同的规定。”
  冷见愁道:
  “我知道,这一串是属于佛教一百零八料那种念珠,别的宗教不是这个数目。”
  雷傲假道:
  “你可瞧得出是什么质料?”
  冷见愁道:
  “好象是骨头或者角质,但佛门中人怎会使用腥荤之物?”
  雷傲侯道:
  “你能鉴别得出这骨角之质,眼力真是惊人,这串佛珠乃是人头骨做成,但与一般的死人头骨大有不同。”
  冷见愁道:
  “我晓得了。佛家的秘宗,大盛于西藏青海等地,这一宗的修持十分秘密,只知道喇嘛僧侣不忌酒肉,有些法门更与我中土道家的龙虎丹法相似。如果门弟子有用人头骨做念珠的,一定只有密宗才敢用。
  道家的龙虎丹法就是男女双修之法,虽然亦是阴阳交合以炼成金胎元婴,但胸中的正邪之念,却成为与“泥水彤法”——即俗谓“采辅导”截然不同的分水领。
  密宗的“方便之门”比之龙虎丹法似乎又更上一层,在男女交合之际,对方完全是处于真正“空相”的境界,但既不能“无欲”,又绝不能执着于难以抗拒的“大欲”,便形成了一个世人智慧解不了之谜,也可以说是人类的“智慧”“情欲”
  之极限……
  雷傲侯含首道:
  “密宗的一切的确很秘密,但你要知道,密宗完全是为了避免惊世骇俗,不要世人出种种误解,所以坚持要秘密而已。”
  在密宗特遥关于“传法上师”的戒律中,就规定了“对于没有修习密宗根器的人,随便传授以。”
  “对于有根器的人,不肯传授大法”,这两者都犯了戒律,由此可见密宗坚持秘密的真正用意何在了。
  雷傲侯又道:
  “这串佛珠乃是西藏密宗一位红教法王寂灭后的头盖骨做成,就像舍利子一样,这头盖骨经过那位索罗法王多年修持,的确跟一般的死人头骨不同,这串佛珠在密宗弟子心中,用无价之宝四字也不能形容那种感受和份量。
  单单是一串佛珠,便有如此多的讲究,其他的鼎里珠玉,每件都有本身的特点和历史背景,老实说七昼夜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如果不是冷见愁已装满了一脑袋的见闻学识,加上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根本不可能从之宝物获得什么益处。
  但冷见愁却得到无法想象的益处,因为他满脑袋的见解学一都是被人硬塞进脑,没有一件可以用宝物印证——在幽冥世界的大壑内,那里找得一件宝物——而现下却等如现身说法,许许多多从前储存记忆中的学问,得到了印证讨论变成真正可以活用的学问了。
  第八天冷见愁睡到中午还未醒,但在极酣沉的睡眠中,冷见愁的心忽然清醒。
  极轻的步声和香气改变了环境,冷见愁对“环境”的敏感不是你我可以想像得到的,所以他内心被惊醒了,头脑和四肢百骇霎时全部准备好,足以应付任何突变的情况。
  阵阵的香气表示是女孩子,由于气味清新而不浓郁,可知必是年轻的女孩子,由轻微的步声,听出一个女孩子。
  她是谁?怎能走入雷傲侯的“宝库”?
  有一边窗户的帘子被拉开,所以“光线”也使冷见愁更紧决的维持清醒,不让睡魔再度俘虏他。
  她不会是外人,否则她既进入不了雷家的“宝库”重地,亦不敢拉开窗帘,让外面的人得以看见轩内情景,那么她是谁呢?早就应该问雷傲侯家中的情形,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这个女子可能是雷家的丫头使女,亦可能雷家的媳妇,也可能是雷家的孙女等。
  她的手忽然落在冷见愁某一位部位,这一下冷见愁记起男人的特别——每天睡醒时下身坚挺的现象。
  据说女属阴,阴即是月亮,所以女性每个月生理上发生一次变化,男性属阳,即太阳,太阳不会圆缺,每天从东方升起,从西方沉没,所以男人每天早上都会升起!
  不管怎样,这个女孩子实在不该碰触他那一处部位,因为冷见愁的性欲经过十几年的压抑,比平常人有显著的差异。
  她似乎很懂得男女情事,所以她的碰触和抚摸不太轻亦不太重,冷见愁的性欲剧增,宛如风暴忽起,情欲之海波涛卷天。
  他根本不必用眼睛,便已知道她的位置和姿势。进一步说,他晓得自己的手就该怎样动,便可以有效地把那个女孩子勾入被窝。
  也许那个女孩子已预期他会有何反应和动作,并且欢迎他那样做,所以她保持那位置姿势以及继续抚摸他的动作。
  冷见愁居然过了好一阵,还没有把她抓入被窝内,然后,又过了片刻,她身子颤动几下,长长透了一口气,道:
  “好舒服……”
  男性或女性都一样,当性欲饱涨冲动之时,自己有很多法子解除这种紧张。
  冷见愁借异性的手解决的性欲,居然能不侵犯她,实在很不近人情。
  冷见愁又道:
  “你走吧。”
  “为什么?”果然是女孩子的嗓音,而且很悦耳动听。
  冷见愁道:
  “因为我想留下一个美丽充满幻想的印象。”
  冷见愁并不回答,似乎不想理她。
  那女孩子无计可施,无奈地道:
  “好,我马就走……”说时,一双手已探人背内,显然是表示说让她真正地摸触一下,不是隔着被装,她才肯离开。
  任何男人在这种情形之下,都没有法子拒绝,甚至不愿意拒绝。
  冷见愁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她的纤玉手碰到他下面某一部分时,那快感异常鲜明强烈。
  可惜快感瞬间就消失了,因为她的玉手忽然按中他的腹部,指尖像小钳枝般点住三处大穴。
  冷见愁不得不睁开眼睛,只见站在旁边那个女孩子,含笑盈盈望着他。
  她看来年纪很轻,个子修长,腰细,胸臂部甚是丰满,面貌很美,尤其当她含着笑容时,艳光泛射。谁也不能相信这么美这么甜的女孩子,竟会替男人做那件事,而且做完之后,马上点住他的穴道。
  冷见愁仔细地瞧她一会,才道:
  “你内心的情绪已从眼睛流露出来,看来根本和你面上甜美的笑容不相称。”
  她一身淡绿色的罗衣,本是予以柔纯洁之感,但她的行为……,不过这袭浅绿罗衣,与飘指肩上的秀发,却便她更美更可爱。
  冷见愁又道:
  “你那饱满广阔的天庭,那对长而弯的眉毛以及眉下的凤眼,一望而知是雷家的特征,你叫什么名字?”
  那美女摇头道:
  “你错了,我不是雷家的人,我名叫雪婷。”
  冷见愁的目光再次把她细看一遍,由上至下,瞧行十分澈底。
  雪婷完全没有忸怩在乎的样子,反而露出懒洋洋的姿势。看来她不但不受任何拘束,也不怕挑战,全身上下散发出野性之美,震撼了男人的心。
  冷见愁这次谈话时,声音中显然已含有敬重之意:“我敢打睹你不是雷家的孙女的话,必定是外孙女,但不管你是或不是,你本身很了不起,值得和你讲几句话。”
  雪婷嘲笑一声,道:
  “如我跟你一样,被人家点住穴道,像条死猪似的不能动弹,我也会向那个人表示敬意的。”
  她转身行开,在珠光宝气珍玩琳琅的屋子内徐徐绕了圈子,回到床边,说道:
  “你押剑的第二天,消息才传到这儿来,说有个叫冷见愁青年或中年人,一举手间就击垮了《四方天狼》《拼命三郎》《灵犀五点金》这三路使武林人闻名头痛变色的人物,当时我就有三个想不通的疑问,现在相信你一定愿意为我详细解释吧?”
  冷见愁道:
  “好吧,但说不定我打痛你的屁股,替你家大人狠狠管教你一次。“雪婷面色一沉,简直是在翻了,怒声道:
  “以后不准你说这种话。哼,谁敢管教我,我一定钉死他!”
  冷见愁道:
  “我向你道歉,我收回刚才那些话?”
  雪婷瞪他一眼,但面上怒色渐渐消退,终于笑了一笑。
  冷见愁道:
  “其实你先侵犯我戏弄我,我就算揍你一顿也是应该,更何况只不过说几句狠话而已,你平时很爱生气么?”
  雪婷道:
  “别说废除话,你要记着现在你的小生命捏在我手里,从前宋妈妈常常说,有银子时在是大爷,挺胸肚吼嚷都行,没银子就是灰孙子,讲话一不留神就挨嘴巴子,你现在是灰孙子,知不知道?”
  冷见愁道:
  “知道了,宋妈是谁?这个人好象很势力呢?”
  雪婷眼中露出瞧不起他的神色,道:
  “南京的宋妈妈你都不知道。”
  冷见愁道:
  “我的确孤陋寡闻得很,她是什么人?”
  雪婷道:
  “她是最有财有势的老鸨母,全国第一,唉你真是没有见识得很。”
  冷见愁觉得有点滑稽,也有点不服气,因为就算没有听过一个鸨母的名气,亦不是丢人之事啊,不过跟他争辩这些鸡毛算皮之事亦是很不值得。
  便道:
  “好,好,算我没有见识……”
  雪婷双手叉腰,温声道:
  “哼,不但没有见识,而且没有种,懦夫?”
  雪婷道:
  “谁说不是,你现下被我就像癫皮狗似的怕死得很,我说你是王八蛋,谅你不敢说不!”
  冷见愁翻翻白眼,却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雪婷的气却还未平息,道:
  “想当年我在秦淮河上的‘连碧舫’,我不涂脂不抹派粉,不穿漂亮衣服,不梳麻烦之极的发,我不高兴时绝不出局,起初他们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但我还是不干,后来还不是都顺着我!”
  冷见愁一定真的很吃惊,情绪都流露出来,因而面孔忽然变得很清晰,那层迷雾全消失了雪婷很得意道:
  “怎么啦?我这种人居然在勾栏中待过,你很奇怪么?”
  冷见愁道:
  “何止奇怪,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毛病,或者你的嘴巴把声音弄错了。”
  雪婷道:
  “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冷见愁道:
  “你为何要我做那种事?”现在他回想起来,怪不得这个美的女孩子对男人那么大胆,手法纯熟,原来她是曾堕落于风尘中。
  雪婷坦然道:
  “因为我十四五岁时就离家出走,跟几个男子混了一段时日,后来大家都太穷了,日子混不下去了,为了义气……啊,不那时候我很爱那个小王八蛋,自愿卖身。”
  故事很简单,语气中亦是没伤感或忿恨,这段奇异崎岖的人生历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许多热情、向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的是假?冷见愁暂时无法判断,他道;“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给人敲打?”
  雪婷道;
  “开妓院人的可厉害呢,当时我喝了一碗药,全身武功就使不出来了。”
  冷见愁道:
  “你卖身给宋妈妈么?”
  雪婷摇摇头,道:
  “不是她,但后来她把我转买过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个个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何看中我这个野人。”
  冷见愁道:
  “古人说粗头便服不减国色,野也有野的美,那来妈妈果然有眼光,无怪你口气中对她没有一点不满,连我也有点佩服她嘴巴把声音弄错了。”
  雪婷道:
  “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冷见愁道:
  “你为何要我做那种事?”现在他回想起来,怪不得这个美的女孩子对男人那么大胆,手法纯熟,原来她是曾堕落于风尘中。
  雪婷坦然道:
  “因为我十四五岁时就离家出走,跟几个男子混了一段时日,后来大家都太穷了,日子混不下去了,为了义气……啊,不那时候我很爱那个小王八蛋,自愿卖身。”
  故事很简单,语气中亦是没伤感或忿恨,这段奇异崎岖的人生历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许多热情、向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的是假?冷见愁暂时无法判断,他道:
  “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给人敲打?”
  雪婷道:
  “开妓院人的可厉害呢,当时我喝了一碗药,全身武功就使不出来了。”
  冷见愁道:
  “你卖身给宋妈妈么?”
  雪婷摇摇头,道:
  “不是她,但后来她把我转买过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个个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何看中我这个野人。”
  冷见愁道:
  “古人说粗头便服不减国色,野也有野的美,那宋妈妈果然有眼光,无怪你口气中对她没有一点不满,连我也有点佩服她了。”
  “你懂什么?宋妈妈有财有势有义气还不算,她本身就是当今武林顶尖高手之一。我的武功全靠她帮忙才恢复的!”
  “真的么?唉,将来无论别人告诉我任何怪事,我都不会感到惊奇了!”
  这话比恭维她漂亮还要使她开心,雪婷笑道:
  “江湖中希奇古怪的事多着呢!你连宋妈妈的大名都没有听过,简直是大大的土包子,当然觉得我说的事情很新鲜奇怪了!”
  她停了一下,又道: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四匹狼和拼命三朗的七只手指,是你一刀刀削断的抑是他们自行斩断的!”
  冷见愁道:
  “你说第二问题?那么第一个呢?”
  雪婷泛起得意之色,眉毛扬得高,道:
  “第一个问题已有答案。”
  冷见愁沉思一下,道:
  “原来你已瞧清楚了!”
  雪婷道:
  “对的,你居然猜到,算你不笨。”
  冷见愁用含有晒笑的声音道:
  “你真的看清楚了?你说得出来么?”
  雪婷道:
  “当然啦……”但她底下的话声却忽然咽回肚中,活像忽然咽下一颗石头,使她眉毛一下子垮下来。
  刚才当冷见愁十分惊讶之时,他面孔上的迷雾明明消失,明明清晰呈现出来,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忽然不能肯定了。
  雪婷生所气地咬住下唇,过了一会才道:
  “你到底几岁?”
  冷见愁道:
  “这是第一问题,对不对?”
  明知故问,这家伙好讨厌,雪婷很想一巴掌打散他面孔上的迷雾,但不知何故没有动手,只忿然点头。
  冷见愁道:
  “我曾经是幽冥世界中的人,那儿只有绝望、黑暗、痛苦、污秽,没有时间,所以我认为我是四十岁也可,二十岁也可。”
  他的话虽是有点怪异不易理解,却又言之成理,亦很坦白。
  雪婷觉得一点都不生气,却连她自己也对这现象奇怪起来,因为她一向对待男人没有这么宽大的。
  她道:
  “第二个问题呢?”
  冷见愁道:
  “四匹狼的手批是被我一刀刀削断,拼命三郎是自己动手的。”
  雪婷怔一下,这个答案又是两者俱有。难道他的回答从没有一面倒的?我使人怎能得到肯定或否定的推论?
  冷见愁又道:
  “第三个问题是‘灵犀五点金’的结果?徐茜到哪儿去了?”
  雪婷道:
  “你是讨厌鬼,快说!”
  冷见愁道:
  “她们可能拆伙了,因为徐小茜中了一种绝毒,而徐小茜是这伙人的领袖,她本身即不能自保,折伙乃是迟早的事。
  这番话听来似乎有结果,其实仍然得不到肯定答覆,灵犀五占金结果究竟怎样?
  她们到哪儿去了?问题仍然存在。
  雪婷对他眼眼睛瞪了好一会,忽然纵声大笑,笑声像银铃一般情亮悦耳。
  冷见愁等她笑声停歇,才道:
  “似乎我说错话做错事,被你抓住马脚,是么?”
  雪婷道:
  “那倒不是,有个人告诉我,如果我问你问不出答案,或者什么事都无法确定的话,就把你送给他让他来……”
  冷见愁道:
  “你以为我肯跟你去?”
  雪婷道:
  “你连坐起来都办不到,你岂能反抗我的意思?”
  冷见愁翻翻眼睛,才叹叹气道:
  “这话倒是不假,但究竟想知道什么?想把我怎样?”
  雪婷道:
  “你猜不到了是不是?聪明的土包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天绝刀在哪里?”
  冷见愁道:
  “我是冷见愁,冷见愁就是我,至于那把天绝刀……”
  他忽然用迷惑的声音道:
  “你要天绝刀干什么?海龙王雷傲侯的‘七尺红’亦是武学中的一绝,你双手都下了使用短剑,指上留下勾韧线的痕迹,可见你已猜得雷傲侯‘七尺红’的真传了。”
  所谓‘六尺红’只是两把短剑,末端有坚韧的丝线缠于手腕,可以在一丈方内脱手舞剑,这种奇巧狠毒的兵刃自然另有出手法和特殊的内力才使得动。
  雪婷忽然面如土色,道:
  “你从我双手瞧出来?那么别人呢?”
  冷见愁想了一下,才道:
  “别人恐怕很难,这一门学问不但有许多讲究,最重要的是眼睛,只要眼力稍有衰退,只要有了毫厘之差就看不准了,然这个人还得精通天下各种兵刃例如长短十八般兵刃,二十奇门杀人利器,七十二种暗器,以及九大类基本拳掌炼法,三种基本指法等,如此方能从极细微的差异中,判别找出正确答案“聪明的土包子,果然真的一手,雪嫔自问根本连这些武的智识还不懂得,自然更谈不上判别对方是使用什么武器了。
  雪婷心中不觉涌起敬意,道:
  “你真的懂得那么多?谁教你的?”
  冷见愁道:
  “那人已经死了,他在生之时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雪婷讶道:
  “落叶?什么落叶?”
  冷见愁道:
  “从树上掉下来的枯叶,就是落叶。”
  这个人的回答永远教人不能很明确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的脸一样。雪婷不禁摇摇头,表示心中的不满,但不可言的,这个一切都像迷雾似的人,竟有一种奇异的魁力,忽然使她涌起愿意铺伏在他脚下任他为所欲为的情绪。
  她的眼波柔如春水,脸若明霞,全身都发出温柔谦卑的味道,任何男人都能在一瞥中,领略她哀求被侵犯征服的渴望。
  冷见愁当然知道,因为他不但是男人,而且健康聪明,但他的目光忽然移开,落在那扇已拉开帘子的窗口。
  他好想跑到浓荫下,或在阳光中的草地上,像小孩子一样扫几个滚。
  但他只能叹口气,道:
  “我下午要跟一个朋友会面,八天前就约好的……”
  雪婷也叹口气,道;
  “我不想拒绝你任何要求,但我不敢让你恢复自由。”
  冷见愁道:
  “这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的。”
  雪婷道:
  “绝对解决不了,因为有人告诉我,制住你的机会只有一次,这个人的话就你水会湿火会热一样,永不会错!”
  冷见愁道:
  “偏偏他这一次却错了!”
  雪婷坚决地道:
  “绝对不会,他绝对不会错!”她沉吟一下,又道:
  “其实他当时还说了一然话,他说‘很可能连一次机会都没有’!”
  冷见愁不再驳她,道:
  “这才像话。”
  雪婷道:
  “现在你不怪我不让你去赴朋友之约吧?”
  冷见愁道:
  “这个约我还是要赴,我会回来让你点住穴道。不过这次是自愿的,所以那人的话仍没有错!”
  雪婷连连摇头,道:
  “不行,我不敢!”
  冷见愁道:
  “不敢也不行,否则我就不替你保守秘密,你武功来历的秘密!”
  雪婷果然骇得睁大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冷见愁提醒她说道:
  “我的脾气就是这样,约好的一定要赴约,答应了你就一做到!”
  城东的这一角屋宇都很低矮,街道很狭窄,巷子内有家牛面店,生意还不错,一共五张破;日木桌竟有四桌客人之多。
  冷见愁和朋友占了其中一张,两个人已喝了三斤高梁,两半肉,二十只卤蛋。
  他这个朋友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眉宇间和身上的衣物,都露出潦倒的痕迹。
  他们好象都不大喜欢说话。一个时辰之久总共不过交谈了十余句。
  但他们舒畅惬意的神情,又一望而知绝不喝问酒排遣无聊的时间。
  小伙计送上和四斤高梁之后,冷见愁的朋友才长长舒口气道:
  “一个人如果时时挨饿,未尝没有好的一面,偶然得到醉饱的机会,滋味比常人强胜百倍。”
  冷见愁同意地“嗯”了一声,他的朋友又道:
  “他来的是两个人,为什么不请他一齐喝酒?”
  冷见愁只摇摇头,他的朋友注视着他,眼中闪过热情关心的光芒,道:
  “是害羞么!”
  冷见愁又摇摇头,忽然陷入沉思中,他的朋友微笑一下,慢慢自斟自酌,冷见愁道: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认识,是在三十里外的枫桥镇。”
  他的明友放下酒杯,道:
  “是的,我被几个流氓围殴,你把他们赶走,然后请我饱餐一顿,又喝了半天酒,我们一共喝了三十花雕。”
  冷见愁道:
  “别打岔,你明知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他的朋友垂下眼光,忽然变得忧郁,道:
  “是的,我知道。”
  冷见愁道:
  “我们相识时间很短,但心中都有默契,你不问我的事,我也不问你的。”
  他的朋友叹口气,道:
  “可惜现在不问也不行了。是不?人生本来就是如此,本来就充满说不尽的无可奈何……”
  冷见愁道:
  “你虽然向命运屈服了,但我没有瞧低你,这点请你记住。”
  他的朋友道;
  “我会记住。”
  冷见愁道:
  “你说你远行办一点事,我们就约好今天在这个小面店碰头,那时候我当然知道你很熟悉这个城市!”
  他的朋友道:
  “我没有瞒你的必要。”
  冷见愁道:
  “这一切本来都无所谓,但凑巧的是你本是专门炼刀的人,而且炼的又是最辛辣的一门……”
  他的朋友惊讶地抬起眼睛,凝视着冷见愁,眼中现出警提惕之意。
  冷见愁道:
  “你专炼‘拔刀诀’,这是刀术中最辛辣可怕的刀法。”
  他的朋友忽然恢复沉郁神情,道:
  “世上已很少人说得‘拔刀诀’的刀法奥秘,你一定就是这几天轰动武林的‘天绝刀’冷见愁了!”
  冷见愁道:
  “我就是冷见愁,我也知道你本来不叫做了四,我只知道以‘拔刀诀’雄霸武林的闽南连家,所以应该叫你连四而不是李四。”
  他的青年朋友连四耸耸肩,道:
  “随便。”
  冷见愁道:
  “连四,你听着,像你这种刀客,怎可能被几个流氓欺负?而且,被他们期负了两三年之久?”
  连四道:
  “你要我回答么?”
  冷见愁道:
  “不必了,你能从脚步声分辨得出男女,这是‘视听’,能够喝二十斤花雕不醉,这是‘内功’,能够炼到手腕有一圈手银似的肌肉,这是拔刀的‘速度’。总之,你不必被任何人期负,除非你自己愿意。”
  连四简短答道;
  “是的!”
  冷见愁道:
  “这一切都与我们的友情无关,但刚才那个女子,把事情弄成很复杂,我不能不先问明白你的态度。”
  连四眼光中渐渐出现热切希望的神色,道:
  “我们还能够做朋友么?”
  冷见愁点头道:
  “当然,否则我何必费事。”
  连四长长透口气,一口气喝干满满一杯辛辣的高梁。
  他极为珍视这份“友情”,虽然彼此才见过两次面,他向来宁愿忍受奚落、侮辱、饥饿等,却不肯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自己亦觉得奇怪,冷见愁究竟有什么魔力?
  而店内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很静,外面的巷道没有行人,在阳光下显得明亮暖和,漫长的夏日已悄悄来到。
  冷见愁道:
  “那个女孩子名叫雪婷,名字并不重要,可能是假的,但她很野,野得很美,敢做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敢说一般女孩子不敢说的话,你认识她么?”
  连四道:
  “不认识!”他没有理由回答得不快,任何男人若是认识这样子的一个女孩子,何须思索记忆!”
  冷见愁道:
  “她认识你。”
  连四苦笑一声,道:
  “这却是奇迹了。”
  冷见愁道:
  “是事实,她远远瞧见我要会的朋友是你,立刻跑掉,看来有点匆促。”
  连四道:
  “就算是认识,也不必怕我呀!”
  冷见愁道:
  “你们必定认识,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再问你第二件事,那些流氓,背后被谁指使的!”
  连四道: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到他们是被人指使的!”
  冷见愁微微皱起眉头,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以他的观察所得,那几个流氓分明是有步骤层次的迫连四出手,甚至连刀都准备好,等连四忍不住时有刀可拔!那些流氓根本不懂上乘武功,故此决不是他们想见识天下无双的“拔刀诀”,当然他们更不愿自己的头颅攻地?可见背后必有人主使,这个人是谁?为什么?”
  冷见愁道:
  “我的刀呢!”
  连四从壁橱内取出一个长形包袱,搁在桌上,道:
  “谁也想不到震撼天下武林的天绝刀,居然藏放在一家小面包店的碗橱内,不过你最好打开瞧瞧,免得这几天被人掉换了……”
  冷见愁隔着包袱摩擦一下,道:
  “可惜没有发生这种事,其实此刀也不算什么!”
  他们沉默了一阵,冷见愁看见连四眼中的光芒和面上的表情变化了很多次,他内心一定波澜起伏,一时壮志涌起如浪涛卷天,一时消沉得有如古井内的一涨死水……
  红粉之与佳人,还有那青山绿水,繁华歌舞,春风词笔,碧血丹心等等都各有所属,都有不可错易的关系。
  这一把“名刀”,凡是当世一流刀客,岂能不热泪涌出,岂能不怦然心动?
  冷见愁不说话只把“天绝刀”推到他面前。
  连四当然会得此意,突然热泪涌出。
  他把包袱打开,形式古朴的天绝刀赫然在目。
  连四伸出右手,轻轻摩擦那刀,动作之温柔,有如抚摩第一个儿子红嫩的身体。
  茫茫江水,烟波浩汇。暮蔼沉沉中一艘轻帆,加上急桨,驶行其疾。
  船舱还算宽敞,至少可容七八人躺卧。
  冷见愁眼光钉住窗旁的雪停,那张美丽年轻的面庞上,今天一整天都浮现郁郁之色,但昨天却没有,昨天她一会在船头,一会到船尾,口中哼着小调,不时伸脚浸在江水中,总之没有一刻静下来。
  至于冷见愁说也可怜,雪掉点了他十二处穴道,使他除了头部能动之下,其实小指头屈伸一下也不能。他昨天与雪婷恰恰相反,闭起双眼足足睡了一天,但今天雪停很少动,冷见愁却一直睁大眼睛,一直瞧看她。
  雪婷这么野性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心事?男朋友么?好象不大可能,她绝不是被情感束缚支配那种人,但天下事难说得很,尤其是年轻人,说不定她真会为情所困,为了男朋友的事郁郁不乐,因为昨夜船泊江岸,她上岸好久才回来,可能听到什么消息或者见她的男朋友……
  两日来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舱内静得快要发霉,夜色终于使舱内一片黑暗,全冷见愁还是注视着雪婷,好在白天或黑夜对他的“夜眼”来说全无分别。
  后面的梢公问过雪换可以靠泊小镇过夜,四下又恢复沉寂。
  雪婷忽然说道:
  “冷见愁,你的眼睛仍然睁开么?”
  冷见愁道:
  “是的。”
  雪婷道:
  “你的天绝刀呢?”
  冷见愁道:
  “送人了!”
  雪婷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那消息果然是真的,你将天绝刀送给你那个朋友了,对不对?”
  冷见愁道:
  “有什么消息?”
  雪婷道:
  “有人抢去天绝刀,你朋友身负重伤!可能活不了!”
  冷见愁“嗯”一声,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跟他见面?”
  雪婷摇头道:
  “不必左查右查了,夺刀伤人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冷见愁道:
  “如果是他,那倒是合情合理,听说他已说得‘血剑’严北真传,这件事证明连四的‘拔刀决’不够严星雨的‘血剑’诀。”
  雪婷道:
  “连四根本没有拔刀,甚至连包袱也未曾解开。”
  冷见愁道:
  “难道大名鼎鼎的‘烟雨江南’严星雨,竟会拔剑杀伤不抵抗的人?”
  雪婷道:
  “有什么稀奇,世上盗名欺世之辈多着呢。”
  冷见愁道:
  “你怎知道是严星雨?”前些日子徐小茜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严星雨若非真正的英雄人物,徐小茜岂能劳心倾慕一至于此?所以老实说这个消息他觉得不大可信。
  雪婷道:
  “三个人说的,并且都是亲眼所见。第一个是连四本人,经过情形说的很详细,第二个是我派去的人,他曾在南京当过镖师,资格很老,经验多眼光准。他亲眼看见整件事情经过,第三个人是住在北门的名拳师‘山摇地动’陈大元,我们查询之下,陈大元碰见严星雨匆匆经过,只冷冷淡淡打了个招呼。”
  这些证据表面上看已经足够了,冷见愁只提出一点,问道;“连四负重伤之后还能说话?”
  雪婷道;
  “这一点便有点奇怪了,他只不过左肩和手腕受伤,两处都不是致命部位,何以会有重伤垂危的话?”
  冷见愁道:
  “我想瞧瞧他。”
  雪婷道:
  “为什么?”
  冷见愁道:
  “我们既然是朋友,既然又知道他垂危的消息,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认为不对么?”
  雪婷道;
  “如果我们知道严星雨就在附近,又知道天绝刀尚在他身边,你先找他抑是先去探望连四?”
  冷见愁道:
  “现在可有这种选择机会?”
  雪婷道:
  “还不知道,船马上靠岸,一到岸边就有消息。”
  冷见愁道:
  “你不愿我去探看连四?你早就知道他是闽南连家的人?”
  雪婷望着昏暗的江水,过了一会,才道:
  “是的。”
  冷见愁大声道:
  “我告诉你,我决定之事,谁也不能拦阻,我要看看连四。”
  雪婷回转头,发觉舱内漆黑无光,便点上灯,灯光照出冷见愁的面庞,她端详一阵,道:
  “你连小指头都不能动,请问你有什么法子‘去’看连四!”
  冷见愁道:
  “别忘了有秘密在我手中。”
  雪婷道:
  “秘密已经不见了。”
  冷见愁道:
  “哦?这一两天好象发生了很多变故!”雪婷道:
  “对,由于连四负伤垂危,我爷爷大为震怒,决定不过隐姓埋名的生活,所以他撤销了我的誓言,我的誓言是什么,相信不说你也想得到。”
  冷见愁道:
  “我虽然想得到,但你祖父要你立下很可怕誓言,目的只不过不泄露家传武功,这一点却使人想不通。”
  雪婷忽然道:
  “就快靠岸啦!”
  冷见愁道:
  “说不定我的穴道根本没有受制于你,因此你现在不答应我,大家一翻脸,你便可能失去带我去见那个人的机会!”
  雪婷轻笑一声,道:
  “昨夜有个男人,他的身体已呈现极冲动状态,因为有个女儿玩弄他,而这个女人却赤裸向在他身边,要是这个男人能动弹的话,你猜人第一件事做什么?”
  冷见愁苦笑一声,道:
  “我不知道。”
  雪婷道:
  “等一会我们上岸,你会见到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
  冷见愁眼睛转到窗边那盏风灯上,忽然凝定不动,若有所思。
  雪婷轻晒几声,转眼向黑暗的江岸望去,口中喃喃道:
  “石堤已可以看见了,好象还有人影,冷见愁,我们快到了在她身边的风灯忽然熄灭,冷见愁吃了一惊,连忙打着火焰,但那风灯却点不着。
  雪婷手忙脚乱地查看,冷见愁嘲声道:
  “好笨啊,连我在这边也看见灯芯铜管坏了。”
  后面的梢公在蓬上敲了两下,雪婷吃了一惊,道:
  “啊呀,已经到了,但这盏鬼灯却忽然坏了……”
  她伸头出窗,纵声叫道:
  “爷爷,没有事,只是灯忽然坏了。”
  船身碰到石堤,传来轻微的震动,堤上一个苍老含劲的声音道:
  “灯怎会坏的?绿儿,你若是受制于人,也不要紧,爷爷会想办法.你别惊慌。”乎。”所以才会对‘友情’看得重,你现在把他穴道解开、请他上来。”
  “解开穴道?爷爷,这个人可不是普通人,我从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但对他不知何故却感到害怕!”
  她爷爷笑一声,道:
  “傻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是谁?”
  雪婷道:
  “当然知道,你是海龙王雷傲侯,几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雷傲侯道:“
  “但最重要的一点你却忘记提起,你爷爷是典押业之王,评估天下重宝之时,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鸡鸣狗盗,无不钦服。”
  雪婷实在不明白爷爷在这种情况之下,何以忽然提到典当这一行?难道和武功有关?
  雷傲候又道:
  “典当这一行除了胸中学识和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眼力和胆色,尤其胆色,简直是赌徒一样。”
  雪婷恍然响了一声,道:
  “您意思说您一生都是在豪赌中。”
  雷傲侯道:
  “对,每次要爷爷出马鉴定评估的话,便是爷爷我作孤注掷的豪赌了。孩子,当年爷爷的豪情胜概,一百个武林高手都比不上。”
  他们祖孙的对话停止了,沉寂一会,雪婷奋然道:
  “好,爷爷,我去解开冷见愁穴道。”她显然感染到老祖父的豪气。爷爷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雄风犹在,谁能不感动的振臂而起。
  黑暗中忽然传来语声:“傲老,您好!”是冷见愁的声音,是从雷傲侯后面两三丈处传过来。
  雷傲候转身望去,黑暗中只隐约看见冷见愁高瘦的身影,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道:
  “好,冷见愁,你真行,我那小孙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突然一道火光从堤下飞来,霎时照亮了堤上数丈方圆。原来是那梢公高举一支火炬,飞身上堤。
  冷见愁全身虽是暴露在火炬光下,但在别人眼中仍然有模模糊糊之感,仿佛来自幽冥魔鬼,又像密林中,最凶残可怕的豹子。
  雪婷尖叫一声,飞扑上去,半途中却被雷傲侯舒臂伸手拉回来,雷傲侯沉声道:
  “不要冲动,他不是人。”
  冷见愁道:
  “我要瞧瞧连四。”
  雷傲侯道;
  “我晓得,已经把他带来了。”
  他作个“请”的手势,冷见愁道;
  “我知道他在那边的茅屋中,但我同时又知道在茅屋的四周,一共有三十八个人,有的在树上,有的躲在坑洞内。”
  雷傲侯道:
  “你究竟是人呢抑是鬼!”
  冷见愁道:
  “你刚才已说过我不是人。”
  雷傲侯萧萧白发在火光下反映出刺眼的光芒,尤其他点头或摇头时,现在他面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微见呆滞,显然这个活了将近百岁的老人,正以他一生的智慧和经验思索某些难题。
  暮夜中,孤独的火炬不但不能照亮大地,反而散发出阴森和寒冷的气氛,任何人如果发觉敌人竟然是魔鬼化身,他能够不骇破胆子已经是奇事了。
  雪婷一会儿惊惧得身子发抖,一会儿又现出狂野神情要冲向冷见愁,雷傲侯一只手稳稳抓住她。宛如不可撼摇的石像似的。
  这个老人忽然说道:
  “冷见愁,很多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发生,例如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所以就算多加上一个巫山神女宫主,风发运鬃南飞燕,也不会稀奇。”
  冷见愁道:
  “南飞燕亦只是一片落叶罢了,不过这一片却污秽可大方得很……”
  雷例侯道:
  “南飞燕轻功暗器天下第一,怪不得你击灭船上风灯,绿儿全然查看不出踢跷,也怪不得你上堤时能瞒过我雷某人耳目!我算来算去宇内昔年只有南飞燕‘跨日无影踏月凌虚’轻功身法可以臻此境界,你无疑尽得心法精要,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
  原来这个智慧的老人,研思的是这件事,可怕的是,他终于毫不错的找到结论。
  但冷见愁却好象一点都不在乎转变话题道:
  “你和闽南连家有什么关系?”
  雷傲侯沉吟未答,雪婷大声道:
  “爷爷别告诉他。”雷傲侯摇头道;
  “也瞒不了多久,连四是雪婷的未婚夫,也就是雷某人的孙女婿。”
  冷见愁意外地“嗯”了一声,道:
  “我倒想不到你们关系如此密切,不过,我还是要看看连四。”
  他忽然现出警诫的神色,然后缓缓转头望向黑暗中。
  大约在三四支外,出现一个人,身量颇高,腰肢毕挺,面色白皙五官端正,一望而知是江南人氏。
  年纪最多不超过三十岁,身上淡青长衣裁极为合身,头巾上有一方羊脂汉玉,腰佩长剑,左手却拿着一把折扇,予人以潇洒大方的印象。
  当然谁也想不到冷见愁能够在黑暗中把来人观察得清清楚楚,因为冷见愁能够发现这个人的出现,已经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那人暗自摇头,伸手整一下佩剑,才道:
  “冷见愁果然名不虚传,不才范慕鹤佩服之至。”
  冷见愁道:
  “傲老,他是什么人?”
  雷傲侯道:
  “羽扇纶巾范慕鹤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年纪虽轻,但身经在战,在剑道中的确可占一席位了。”
  以江南三大名剑的身份名望,只有像‘海龙王’雷傲侯这种前辈高手,才有资格当众评论。
  冷见愁忽然感动这个剑客最凌厉迫人的不是那神鬼莫测的身法,而是“风度”和“气概”。这是先于加上后天训练修养的成就,因此很难测度这个剑客造诣究竟有多深?
  只听范慕鹤又道:
  “想不到威镇长江的‘水鸟孤飞’沈惊涛也来了。”
  那持炬梢公略力掀起竹笠,露出黝黑多皱的脸孔,说道:
  “范相公好说了,兄弟在陆上只有瞪眼的份,希望有机会在水里出点力气。”
  照冷见愁所说,黑暗中共有卅八人埋伏着,日下第一个现身的已经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谁知道还有多少惊世骇俗的人物将会相继出现呢?
  冷见愁心中不觉对雷傲侯泛起佩服之意,想不到这位垂垂老矣的前辈高手,一怒之下竟能掀起如此可怕的惊涛骇浪……
  所有的话忽然停歇,谁都不说话,过了一阵,那江水涌拍堤岸的声音越来越单调。
  冷见愁回转身对着雷傲侯,淡淡说道:
  “我要看看连四。”
  人人听了都晓得冷见愁还有个意思,他的意思说这一次已是最后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海龙王雷傲侯仰天大笑,道:
  “天绝刀,好一个‘天绝刀’。”
  一共十二支特制火炬,十二个老少俊丑装束都不同的人高高举着。
  火光照得当中七八丈方圆空地明亮如昼,人人脸色肃穆铁青,注视光线汇聚点的两个人。
  冷见愁站在那儿,好象亘古以来都没有移动过,但有些人都觉得他好象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明明站在那儿,却又不在那儿。
  范慕鹤长衫已脱掉,据说他大小一百九十七战以来,还是第一次脱掉外衣。
  他的剑尚在鞘中,他的手很轻柔地按住剑把,人人看见他白皙修长洁净的手掌和手指。
  “江南三大名剑”果然不同凡响,剑犹在鞘,却已令人涌起剑气纵横的感觉。
  十二支火炬汇合的光亮,照见冷见愁漠然寒冷锋锐的目光,他手中有刀,也算有名的好刀,是范慕鹤特别向刀法名家梁迅人借来的,但冷见愁只用左手随随便人呵拎在刀鞘上的紧带,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这种拿刀的姿势,决不可能迅快拔刀应战。
  这就是他的“刀法”?天绝刀也是这样子施展的?人人心中的疑惑,几乎比长江之水还要多。
  突然间一支火炬划空飞起,落在十余丈外的江水中,“嗤”地熄灭,十二支火炬还剩有十一支,所以四下都明亮得很,只见丢掉火炬的是五旬老者,一身粗布衫裤,而且厚厚老实,是在乡村到处都见得到那种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他左手本来反拿着一把金刀,然后也掉落地面,双目茫然而又凄惨,好象守财奴忽然发觉所有的家当财物都不见了。
  这本是很奇怪可笑的情景,没有一个人发出笑声,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位“水乡左金刀’莫逢时,一生精研刀法,功力精深无比,见识渊博无比(刀法)。他忽然炬压刀,意思和守财奴忽然发觉不见了所有钱财一样,这是所有武林名家都值得痛哭的大醉的事,绝对没有一点可笑,只有悲哀。
  “天绝刀”莫非当真可以横行天下?何以冷见愁随随便便站着,就已无懈可击?
  碰上这种敌手,辛辛苦苦炼了几十年的武功又有何用?
  火炬一支支飞向江中,江南十二位武功路数全不相同的名家高手,都—一宣布认败服输,将来其中一定好几个终身有不敢提到“武功”,又岂止痛哭沉醉而已!
  但仍然有一支火炬独撑残局,是“雪婷”,这个既野性又美丽的年轻女郎,及时另行点燃一支火炬,高高举起,虽然她被无声的悲壮凄凉场面感动和热泪盈眶,但她的手仍然很稳定,高举着火炬。
  至少目前还有两个人未曾认输,雪婷是这样想法,一个人是“羽扇纶巾”范慕鹤,他的气概,沉稳的态度,足可以都江南千万美女为之倾心仰慕不已!
  另一个是年过八十白发满头的“海龙王”雷傲侯,他眼中光芒锐射,充满了不可测度的智慧。这位曾在是全国典押业之王亦是一代武林高手,他能不能抵抗“天绝刀”的威势?他忽然动员全部力量——三十年前的旧部属,以及故人的子弟等——
  是不是一心一意要击败冷见愁?为什么要击败冷见愁?
  “羽扇纶巾”范慕鹤突然朗声长笑,说道:
  “傲老,晚辈平生大小近两百战,所有的痛苦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
  雷傲侯道: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蹈险!”
  局面本来很紧张,范雷两人一说话,立时缓和了很多,可是听雷傲侯的口气,似乎那范慕鹤不愿罢手,所以出言相劝!
  冷见愁亦感到范慕鹤的杀气越盛,斗志越坚,一般来说正当对峙之时,一说话就不免松懈下来,但范慕鹤却与原则相反,冷见愁因此感到奇怪。
  “傲老,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晚辈直这一刻才深深体会这句话的味道,晚辈承蒙做老瞧得起,飞羽相如,而且核定为江南三十八家之首,士为知己者死,晚辈已经豁出去啦!”’
  冷见愁虽然感到对方威力随着话声越来越强,但仍然不作声。
  雷傲侯道:
  “范世兄,在我一行的看法跟你有点不同,我这一行讲究的毫厘不差,当机立断,只值十两银子的东西,打死也不肯出十一两,你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慕鹤大声道:
  “冷见愁,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冷见愁道:
  “听见了。”
  范慕鹤道:
  “如果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冷见愁淡淡道:
  “我不喜欢猜测,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鹤道:
  “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交锋许多回合了!”
  冷见愁道:
  “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分别?腰缠万贯的财主,多花了十两和多花了二两银子有何不同?”
  范慕鹤半晌没有作声,雷傲侯长长叹息一声,道:
  “范世兄,现在大概已到了黄河吧!”
  一盏孤灯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当明亮。
  榻上躺着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扎着厚厚的白布。
  他脸色灰白,气息也很微弱,冷见愁俯视了一阵,破感心酸,前几天还是生龙活虎般的青年,怎的已变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内还有雷傲侯和雪婷,他们都没有作声,这种沉默使人感觉到“死亡”。
  冷见愁静静瞧了一会,忽然动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碗上和肩上的伤口。只见鲜血仍然从伤口渗出,止血的金疮药似乎毫无用处,任何人像连四这样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断气。但连四还未死,他生命力之强韧似乎强胜过常人很多。
  冷见愁沉声道:
  “有没有参汤?”
  雷傲侯应道:
  “参汤么?容易得很……”
  雪婷已经奔出去,片刻就回转,带来一壶凉凉的参汤。
  冷见愁拍拍连四的面颊,好象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样,但连四的嘴巴在这时张开了,冷见愁道:
  “喂他参汤,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雪婷挤到床头,依言而做,参汤一匙匙喝入连四口中。
  冷见愁用白布拭去伤口血渍,看了一下,说道:
  “是剑伤,这口剑很特别,只有半寸宽,剑身其薄如纸。”
  雷傲侯叹口气,雪婷道:
  “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正是薄如纸,只有半才宽。”
  冷见愁道:
  “既然证实是严星雨,事情就好办了。”他忽然走出去,隐没在黑暗中,连四面色苍白像死人一样,两处伤口仍然渗出鲜血。雪婷惊疑地望着祖父,道:
  “他会不会回来?连四会不会死?”
  雷傲侯道:
  “冷见愁正在想法子抢救连四。”
  雪婷道:
  “我也知道,但这个人好象一团迷雾,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确定,他本来应该像只死猪躺在船上,我明明点了他一十二处穴道,又用种种方法测试过,甚至利用每个男人最强烈的本能欲望试探,但他却根本没有被我制住,爷爷,你为什么装出受制的样子?”
  雷傲侯摇摇头,但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并没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孙女不明白他摇头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愿解答。
  冷见愁忽然在灯光下出现,放了一些白色晶状物在参汤中,另一只手拿着陶罐,他撕了一小块白布,蘸透那无色液体迅快洗涤两处伤口,他动作迅快而又轻柔,屋子里充满了刺鼻的陈醋气味。
  冷见愁一面动手,一面说道:
  “我早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么?我说我要看看连四,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刀已被夺,身负重伤,但我却知道你会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连四的伤口已经变成了白色,很明显的一个现象是鲜血已经不再渗出来。
  雷傲侯现出惊奇之色道;
  “我用的金疮药是真正少林秘方,比云南白药好十倍都不止,但仍然不能止血。那两处剑伤并不厉害,想不到像无底深洞一样可伯,冷见愁,你用的什么药物?”
  冷见愁道;
  “不是药,只不过一把盐和一罐白醋而已!”
  “盐”放在参汤里,恐怕是中国人懂得食“参”以来第一次,用“醋”洗伤口而能止血,但也可以把伤口的血凝块洗掉,以致流血不止,冷见愁怎会反其道行之?
  冷见愁并不多作解释,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盐”的功效,又确知连四的伤口是一种特别的五金利器所伤。
  这种合金属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药反而会使伤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过多而死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伤口,使那种金属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盐的参汤补充失去的血液。
  连四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两天来第一次恢复神智。
  他苦笑一下,用虚弱无力的声音道:
  “冷见愁,我很惭愧……”
  冷见愁道:
  “夺刀的人真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连四道:
  “夺刀,那把‘芳草剑……·拔剑的速度……还有……剑势弥漫着烟雨迷蒙的情敌……”他声音越来越小,除了这几句话之,后来嘴唇开磕,已没有声音发出,冷见愁只好把耳朵靠近连四嘴边。
  但连四喘气也好象不够气力,冷见愁道:
  “有话以后再说,先休息一下。”
  雪婷继续喝参汤,连四眼睛转到地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雪婷却向他微微而笑。
  冷见愁明明看见了,却好象丝毫不曾注意到,说道:
  “傲老,刀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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