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刀划虚空斩时流

 




  连四横刀胸前,身子动也不劝。
  钩刀的银链扯得毕直时,长达两丈。但还差三尺才击得上连四。所以连四眼皮眨都不眨。钩刀改变方向迅即绕飞,划过空气时不但光华耀眼而且发出呜呜刺耳声。
  霎时空中平添了一道银虹电急绕飞驶,以及刺耳呜呜声。
  但吴哥说话声音却高过那阵可以杀人的呜呜声音。他道:“严星雨,你去散步么?”
  严星雨本来只须退开三、二十步就足够,但他却一直退到七、八丈远竹林边。
  他笑着回答,声音居然也清楚得很,道:“吴哥你很风趣。哈哈,在拼命时候还想得出散步的话。但我既非散步亦不是打算逃走。你看我需不需要逃走呢?”
  吴哥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在理论上只应该是他和连四逃走。
  可是在心中感到严星雨有逃的意味?他何须逃走?
  严星雨转身走入竹林内,还隐隐传出笑声,他走入林内敢是有可怕阴谋?
  连四全然不曾被话声影响,(这一点吴哥早已深知)。他全身不动,眉毛眼珠都不动。
  而突然间他忽然动了。快得宛如豹子从树上电扑地面的糜狐兔。
  空中钩刀幻出银光一下子已劈到连四头顶。速度威力看来可以劈开一块大石。
  连四前进的身形速度一丝停滞都没有。钩刀银光呜一声飞向天空时,横行刀也到了颜从面前。
  鲜血飞洒红艳的色彩发出晕眩人眼目的凄厉之美。
  颜从倒在地上又变成一瘫烂泥,钩刀亦了无生气掉在他身边。
  烟雨江南严星雨从竹林大步行出,毕直对连四行去。
  无论是谁也能够一眼看出他准备向连四拔剑的决定。
  严星雨带来的六名高手也一齐行动。六种不同兵器都握在坚定有力的手中,还有冷酷眼神和稳健决不逃走的步伐。
  本来共是八名高手,现在剩下六个。但竟还无一人畏惧迟疑。他们是因为性命早已卖给严星雨呢?抑是对本身武功有无比信心?
  那六人一动,吴哥比他们更快。一眨眼间已冲到他们面前。寒气侵骨的剑尖忽然出现于六人当中某一点。
  剑尖并没有刺向任何一人,事实上离每一个人都不十分切近。但剑尖出现于那一点却使六个人都感到威胁,也使得他们六个人一齐行动的节奏错乱涣散。
  就在此时。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忽然出鞘。据说当世极少人见过严星雨出手,甚至很少人能解释何以他能名列江南三大名剑之中,谁见过他出剑而予以评定呢?
  横行刀本来就不在鞘内。连四眼睛有如阳光般明亮灿烂。
  他看见那支窄而薄的芳草剑,像迷蒙烟雨满天弥漫逼人而来。既像烟又像雨,没有人能确知其中哪一缕烟哪一丝雨会沾染于身上。
  但连四看得见。横行刀挥闪两下。叮叮两声那漫天迷蒙烟雨忽然消散,恢复艳阳晴明朗然的天气。
  极薄极利刀锋想砍中一只飞蚊绝非易事,要砍中尖锐微细的剑尖更困难万倍。
  他们屹立对峙相距只有五尺左右。
  严星雨道:“拔刀诀名不虚传。”
  连四惊讶地注视他一眼,才道:“大江流剑法果然不同凡响。”
  严星雨道:“你有点惊讶,为什么?莫非我样子变了?”
  连四道:“不错,刚才我觉得你不像从前见过的严星雨,现在才像。”
  他们说话之时,飞天鹞子吴不忍已经身陷重围。六件不同兵器发挥出不同威力,狂风骤雨般猛攻。
  那六名高手正因为兵器不同,恰恰可以互相掩护配合。吴哥虽是一出剑就连着刺伤三人,却因为时不我予,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而不能不撤回招数。所以那三人不但不死甚至负伤不重,一点不影响作战能力。
  连四此时竟然还不动手,还要说话,道:“你很怕小辛?为什么?”
  严星雨道:“你怎知我很怕他?”
  连四道:“因为你不能确定他在什么地方,当你不能确知他已陷入你罗网以前。你绝不找我。因为你怕他会突然出现。”
  严星雨颔首道:“对。只要我能杀死你,不能杀死他。”
  他忽然轻轻叹口气,道:“我本以为我是强人。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和小辛才是真正的强人。”
  这几句话含意甚深,连四却懒得寻根问底。虽然他忽然对严星雨似乎已有相当了解,也同情他的慨叹。
  他只希望立刻分出胜负。也就是说立刻分出生死。以他们这等高手,很难获得不死不伤的和局,亦很难双方都伤而不死——落败者一定死。
  连四没有时间思考回顾自己的变化。从前的他连刀都不敢拔,现在却渴望用刀证明。
  但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连四本是闽南世家子弟。连家不但武功有独特成就。亦有财有势。同时由于年代久远,富贵了多少代。所以连家子弟没有一个是只会武功而不通文墨的。
  严星雨的芳草剑一动又画出江南迷蒙烟雨景色。连四忽然记起一首著名唐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无情的岂是迎风飘拂的柳丝?无情只是时间,它以不变步调消逝,不舍昼夜。
  但最无情的还是人。你明知知己难觅,你明知良辰好景不再。你明知名将美人怕见人间白头。但你仍然从如诗似画的杏花烟雨江南景色中离去。
  若问你为何离去?为何不多留恋片刻?你回答不出亦不知道!你只不过回到世俗之中而已。
  连四手中横行刀闪电劈出。在他感觉中此刀并非已经出鞘,而是这一瞬间才拔出。
  刀光中有他的赤心,有他的热血以及灵魂,他究竟想劈碎什么?想消灭什么?是不是无可奈何的世俗?
  横行刀虽然只有一把,虽然只是握在一个人而不是神仙的手中,他虽然只劈出一刀,但积聚着仇恨及无限美丽景色。甚至每个人最基本的欲望——求生,竟然在这一刀之下完全粉碎消失。
  刀光剑影都一齐收歇不见。
  他们这种一流高手,确实不必刀来剑往鏖战数百招才分胜负。他们每个人都能将一生所学和一身功力压缩于一刹那中全部用出。他们一招已等如常人的十招百招甚至千招。
  草坪上一共有九个人之多,但突然间完全停止一切动作,竟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地方。
  胜负生死所决的一招,连心无旁骛的人都感觉得出。
  因此人人都不觉一齐停手,看看结果,看看究竟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严星雨和连四互相凝视,两个人身上都出现血迹,严星雨血迹从肩膀冒出,但连四的血迹却是在心窝出现。
  吴哥深深叹口气,道:“连四,你一定还能够讲话,你一定要说出未了心愿,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连四道:“如果我死了,希望能够葬在故乡,最好葬在武彝山,最好靠近一个地方,是武彝山麓一个叫做凤山的小村。”
  吴哥道:“为什么?凤山村有亲人?有朋友?”
  连四道:“有很多种瓜,我曾经在那儿拣过瓜,还有梦想和回忆……”
  吴哥道:“好,还有没有别的话?”
  连四道:“没有了。”
  吴哥道:“严星雨,如果你信得过我,又如果心里也有话要说,请告诉我。”
  严星雨缓缓道:“承蒙你看得起我,把我和连四一视同仁。我很感激。但是……我没有什么话。我的一生,唉,好寂寞的一生。我老早注定卖命的命运……”
  他困难地吸一口气,又道:“本来我以为只有死在小辛刀下亦不冤枉。谁知世上还有连四,死在他刀下示不冤枉。我想我可以结束这寂寞无聊空虚的一生了……”
  所有的人甚至连四也包括在内,都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以严星雨的财势、人才武功,世上还有什么人或物求之不得?他怎会寂寞空虚?何以他拥有一切都不能使他觉得充实?
  但最使人念念不忘,最使人关心的是:这两个究竟谁会死呢?是不是伤重难医都活不成呢?
  但很多人都困苦恼而宁可抛弃这惟一的生命。是不是因为你和怨憎之人不但不能永不相见,反而要日夕相聚在一起?是不是你最眷恋热爱之人,非只不能厮聚反而远隔天涯海角?
  是不是很喜爱很需要的事物却偏偏求之不得?
  若是为理想而捐躯,情形就单纯而又壮烈,人人都能体会,以及肃然起敬。但如果不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你不会嗤笑死得没有价值、死得愚蠢?
  为何冠冕堂皇的理想就可以为之而死,而属于私人情怀的就不可以呢?
  严星雨突然振作精神,道:“于南、徐来,扶我回去。”
  两人应声跃到严星雨身边。
  吴哥不知何故猜想那于南、徐来必定是刚才用心冥思沉想含有哲学意味对话的两个年轻人。目光过处,果然是他们两个。
  严星雨有人扶架而节省体力,精神似乎更好,冷冷道:“都跟我走。”
  另外那四名高手面面相觑一下,其中那个三十余岁的劲装大汉道:“堂主,咱们这一走岂不白白放过他们了?”
  严星雨道:“走,少废话。”
  于南、徐来架起严星雨脚不沾地迅速奔去,那四名高手居然还迟疑一下才衔尾追去。
  吴哥居然并不立刻带走连四,他走到连四面前,笑容有点古怪。
  连四望住他,眼睛仍然很清明,身子也仍然挺直。不过却看得出体力已因流血及伤势而相当衰弱。
  吴哥道:“你还能不能说话?能不能再支持下去?”
  连四立刻道:“能。”但声音果然泄露体力枯竭的秘密。
  吴哥道:“很好,不过你现在已抵挡不住我随便刺出的一剑。”
  连四道:“不一定。”
  吴哥坚持道:“一定。”说这话时面色已变得不大好看,冷酷眼神中充满可怕杀机。
  连四却忽然用很了解的神色和声音,道:“好吧,你说得对。”
  吴哥冷峻地道:“严星雨带来的高手现在随便哪一个也能够一刀杀死你。”
  连四道:“对。”
  吴哥声音更冷峻严厉,道:“所以就算有很锋快长刀劈到你界尖,你也不必出手招架。
  因为你即使接住那一刀,但震动伤势的结果也一样要了性命。你一定不希望死在这些无名小卒刀下吧?”
  连四又应道:“对。”
  吴哥忽然失去影踪。但这只不过是连四的感觉而已。
  事实上吴哥在两丈高的空中转回身子时,像三股狂风冲到的三个人已经望见他,并且看见吴哥挺剑冲泻截击势不可当。
  那三人正是严星雨带走的六名高手之中三个,没有年轻的于南和徐来,也少了一个皮带上插着十二把飞刀的年轻小伙子。
  他们煞住前进之势,忽然散开,动作齐整迅捷。
  当中一路正是那三十余岁劲装大汉,卷起衣袖露出肌肉扎实长满黑毛的小臂,粗大有力的两只手掌各握一把短斧。
  吴哥有如鹰隼扑击居中策应的主力。剑光一闪,竟从双斧之间探入,森冷剑气已经使那大汉喉咙上的皮肤出现鸡皮疙瘩。
  可惜这一剑没有法子再推出一寸,因为左边一条长鞭亦已快要扫到吴哥后脑,那条皮鞭虽然长达三丈而又是软兵刃,但扫中要害时的威力并不弱于铁棍。
  吴哥侧门两尺,第二剑又几乎刺穿大汉鼻子。劲装大汉两把短斧招数根本使不出,那是因为被吴哥第一剑抢占了先手,登时束手缚脚,简直有力无处使,全靠左边矫夭掣扫的长鞭才保存了鼻子。
  吴哥第三招第四剑都是虚招,第五剑已刺中劲装大汉左肩,血光飞溅,第六剑一下可以割开那大汉肚子,连左边的长鞭也抢救不了。
  可是这时吴哥眼角却看见右边那年轻汉子冲到连四面前,一对紫金八角锤舞动的远远就听得到呼呼风声,显然这一对紫金八角锤不但沉重,而且此人内外兼修,臂力极强。
  连四全身动都不动,甚至其中一只锤快要砸到他面门时连眼睛也不眨。
  全世界面皮最厚的人也一定不敢让这锤头击中,就算练有上佳硬功,然而面门仍然是最脆弱部位。
  连四面皮既不厚也没有硬功护身。但他何以不躲不闪?
  第一个答案来自吴哥,他明明第六剑可以割开对方肚子,可是不但人家肚子好好的全无损伤(因为他第六剑根本没有发出)。吴哥自己反而肩上挨了一鞭子。
  第二个答案也是来自吴哥,因为他一只手已经抓破那年轻大汉的肚子,而紫金八角锤则随着年轻大汉的身体飞开六、七尺,肠子鲜血溅得一身都是。
  吴哥的轻功果然惊人,快得有如闪电。但当时他仍然来不及发出第六剑,亦来不及躲开皮鞭,为的只是争先那百分之一秒。
  天龙爪功夫的确神奇奥妙,那年轻汉子还未弄清楚吴哥那只手的企图时,就已经变成死人了。
  吴哥此时才有时间可以为挨那一鞭而疼得眦牙裂嘴。但已无法报仇出气,敢情那两个家伙已经逃之夭夭了。
  吴哥把连四抱回雷府。连四伤口在右胸,只中了一剑,伤口相当深,大概伤了肺脏,流出来的血有气泡。
  他情况可以说很严重,雷傲候虽然有最好的伤药,却也霜眉紧皱,面色沉重。
  他们都不肯离开连四病床,所以低声交谈以免影响连四休息。
  雷傲侯听完详细经过,白色的眉毛皱得更紧,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他道:“我担心两件事,一是连四,二是绿野。”
  吴哥道:“连四情况危险我明白。但你老忽然提起绿野,为什么?”
  雷傲侯道:“小辛目下必定危机重重,所以严星雨不怕他会突然赶回,如果连小辛也陷入危机,则绿野她们当然更不妙了。”
  吴哥面上不禁泛起一抹忧色。
  雷傲侯又道:“连四伤势严重非常,能不能撑过危险殊难逆料,只不知严星雨又如何?
  他伤势必定更甚于连四才对……”
  吴哥道:“很难说,严星雨临走时神智清明,但我看他似是回光返照,我宁愿连四像现在这样也不要像他。”
  雷傲侯颔首道:“大江堂兴盛了百余年,帮中必有名医国手,严星雨虽然很不妙,但也说不定有人能医好他。”
  吴哥道:“却不知您老何以先用上好白醋洗涤连四伤口?”
  雷傲侯道:“是小辛教的,也是医治芳草剑剑伤唯一妙法。唉,如果小辛能赶得回来,连四就大有希望,你瞧小辛能不能及时赶回?”
  吴哥既不能亦不敢胡乱回答。就算小辛此时赶得回来,连四性命仍未必保得住,只不知严星雨如何?他已经死了没有?如果他死了,大江堂会不会高手倾巢尽出,血洗雷府以报仇雪恨呢?
  雷傲侯忽然问道:“那于南、徐来等六名高手你能不能赢得他们?”
  吴哥道:“不能。他们六种兵器长短攻守配合甚妙,每个人功力深厚而又十分凶悍,我最多只能勉强保持不败。”
  雷傲侯道:“如果你手中抱住连四呢?”
  吴哥道:“那当然极之不妙,就算侥幸冲出重围,也一定负伤累累。”
  雷傲侯道:“既然如此,严星雨为何不下令围攻而强迫他们撤退?他显然不想杀死你们。但为什么?”
  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个人,衣着可算是斯文中人。但手中拿着一把一望临知是廉价残旧的连鞘长刀。背着一个花布包袱,急急忙忙赶路的样子,你岂敢相信此人竟是无牵无挂潇洒自如的小辛?
  但这个人真是小辛。
  他自己也感觉到命运之网越来越强韧,并且把他黏得很头痛、很伤脑筋。
  命运已经迫得他一步步陷溺于某种境地,迫得他现出狼狈样子,迫得他非要赶往不想去的地方不可……
  花布包袱又土气又累赘。但他非背着不可,因为包袱内有很多他知道非用不可之物。
  那把破刀其实没有意思,小辛何须使用兵器?但他却又非弄一件兵器不可,就算破刀也行。
  他向来认为自己不必为任何人匆忙赶路。但现在不但是为了别人,而最可怕的是为了好几个人之多。
  总之,他自知已像小虫陷入命运之蛛网中。
  天色已黑,但离安居镇也很近,远远可以看见镇上稀疏的灯光。
  但近在七、八丈的大路边,一座牌楼像火焰山矗立。
  牌楼五彩缤纷耀人眼目,那是因为牌楼上缀上数以千计的灯光。
  无边无际沉沉黑暗吞噬了大地,只有这座牌楼突兀涌出大放光明,照亮牌楼前数十丈地方。
  小辛一步步走近牌楼,拖着长长的背影,显得岑寂孤独,因而浮动着诡异气氛。
  本来也可以老远就绕过牌楼直奔安居镇。但这座光亮的牌楼似乎散出妖异气味,把他吸引过来。
  数丈高的牌楼下面当然可容行人车马等通过。但小辛从牌楼门望到后面,发现那边特别黑暗。他记得从这方向望去应该看得见安居镇稀疏灯火。可是现在却看不见。
  他心灵上危险讯号老早响过。他已经熟悉命运要摆夺他生命的预兆和讯号。
  正因此他才故意不躲开灯火通旺的牌楼。他必须迫近生死边缘(生命之极限)瞧个清楚。
  如果他能够观察清楚,如果他有足够能力(例如速度)。因而一举突破超越了生死之极限。他将会获得或进入怎样的境界?
  死亡是什么?说来简单只不过身体所有机能都不能再活动,神智感觉、呼吸等一切都停顿消失。
  但死亡之后究竟如何就很难弄得明白了。现在举世之人大都认为人死如灯灭,灭了之后就永远什么都没有,所以亦都不愿多想。这叫做断灭论。
  由于现在的人都存有依赖心理,认为人死后到底是永远断灭呢?抑或还有灵魂还可以到天堂地狱或是转生投胎?这些问题让时代尖端的科学家解决吧!等他们证实之后才作打算。
  其实我们如果要倚靠新旧物理任何理论定律,去证明非物质的境界,岂不是缘木求鱼?
  岂不是极不合理?
  何况每个人死亡之后若是永远断灭,则亦必有永不断灭。
  永远断灭我们可以大略想象得到,反正什么都没有就是了。
  但永远不断灭就麻烦得多,世上并没有长生不老之人,所以显然永不断灭并不是这种形式,又正因为是另一种形式,所以会同时含有断灭、不断灭的现象。
  因为我们禁不住要问:小辛想超越、想突破什么?时空之内限制有很多很多。在人类观点看,死亡是不是极限呢?
  摸索和实验是确立一切智识的方法与步骤。小辛可能知道,亦可能不知道。但他却是照这方法、步骤进行。
  他终于看见一个人,是从门后无尽黑暗里走出来。
  这个人高大庄严,还有一副富泰样貌。
  他的眼光深沉而又锐利,冷静而又狂热,和蔼而又残毒,真诚而又诡秘。
  小辛静静注视着他。从他的外表——包括头发面貌肌肤四肢,衣服穿着及行走动作等等。已经观察得知不少资料。
  那人停留在牌楼下半明半暗之处,他也把小辛细细观察过,一只手轻拂颔下的须,开口道:“虽然你外表很狼狈,但你一定是小辛。”
  小辛道:“你是梁老员外?”
  那人点头道:“我就是梁松柏。”
  小辛道:“九幽使者金阳是你的手下?”
  梁松柏道:“对。”
  小辛道:“那么你也就是二十年前十万魔军案的主脑长春子了?”
  梁松柏道:“对。”但面上却不禁微露讶色,小辛怎知二十年前的秘事呢?
  小辛道:“你手下共有四大使者,攻坚使者和摧锐使者率领的是武功很好的死士,死士数目至少有两百名,九幽使者十殿使者率领鬼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的消息对不对?”
  梁松柏笑声很勉强,道:“你很有本事,这些秘密一共只有六个人知道。”
  小辛道:“除了你和四大使者之外,还有一个知道的人,想必就是你的大公子梁永珍了?”
  梁松柏道:“现在连你加起来却只有五个人知道。”
  小辛掐指头算一下,其实哪须计算,六个加一个等于七个,连小孩子也能随口道出。但答案既然六个加一不是七而是五,就必须用指头计算了。
  小辛摇头道:“不对,暂时来说你们六个加我一个仍然等如六个。”
  梁松柏居然同意,颔首道:“你说得对。”
  小辛道:“但迟些时候,答案可能是六个加一个只有一个。”
  梁松柏冷笑道:“你以为这一个人是你?”
  小辛道:“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梁松柏不再冷笑道:“跟你谈话很愉快。但我敢保证你算错了。”
  小辛道:“我知道,因为真正答案是两个。”
  梁松柏的表情似乎立刻变得不大愉快,因为他不明白小辛这一次的算法。
  小辛解释道:“这世上将来可能只有我和你大公子梁永珍知道这些秘密。因为梁永珍现在必定远飘千里,除非你有某种暗号遣人通知他,否则他永远不回来,也永远变为另一个人。”
  梁松柏瞠目望住他,从前人家对他说小辛是魔鬼,他呵呵大笑,现在想起这话,却连微笑也装不出。
  怪不得人都说小辛是魔鬼,连梁永珍奉命逃走变易身份等候通知这一着棋他都猜得出来,除了魔鬼之外谁办得到?
  小辛又道:“金阳即使未死,但你可放心把他除名,我担保他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这样说你放心么?”
  梁松柏苦笑道:“你说的我当然放心。”
  小辛又道:“你的埋伏都在牌楼后面么?”
  他忽然一怔,为什么有问必答。梁松柏道:“当然啦,有灯光的地方到底很不方便。”
  这真是个很有趣味的问题。小辛就是有此种本事魔力,似乎能使敌人下意识排除仇视怀疑等观念,因而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有问必答。
  小辛忽然笑道:“如果我转身走了,你怎么办?你仍然不放过我么?”
  梁松柏沉吟一下,才道:“这是全无意义的对话。因为你绝对不会放弃。不然的话我当然愿意与你谈判。”
  小辛反手从花布包袱角落缝隙探入抓出一把透明的矿物结晶。双掌一搓变成极细粉末,而且扬洒出去简直变成一大团烟雾。
  本已极明亮灯光突然变得更明亮。不过梁松柏站在半明半暗之处,看来仍然若远若近,仍然测度不到正确距离。
  不久以前无嗔上人已经领教过,无嗔其实在明亮大厅内,虽然利用地面砖块计算测度,仍然弄不清楚梁松柏是远是近。
  小辛望望地面,才道:“果然是萤光粉。但你浪费这许多萤光粉有何作用?萤光粉既没有毒亦没有任何作用。在强烈灯光之下几乎发现不了。对,你乃是利用强烈灯光掩护你洒放的萤光粉。但为什么呢?”
  梁松柏面色显然又青又白,道:“任何人的肉眼在如此强烈灯光下,绝对不能发现我洒下萤光粉。小辛,你真是魔鬼。”
  小辛知道从他口中不可能套出答案。道:“如果我在十万魔军内,能不能做头领呢?”
  梁松柏道:“当然可以。你应该是头领中的头领。你可以保存你的智慧和意志。你甚至有很大的决定权力。但可惜你一定不肯加入魔军,所以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小辛感到已经向死亡界线迫近一步。现在他已知道死亡界线并不是一条界线,其实是由松到紧、由浅到深的区域。你一步步走去,最后就会走到终点。终点亦即最后界限。说是界一亦无不可。只不过任何人到达这一点这一线时,已经不会也不必想了。所以界线也好,终点也好,那时已无分别。
  小辛面孔已完全隐藏于迷雾中,好象没有表情,又好象微笑。
  他举步行去。就算终点是死亡,他也要迫近去瞧个清楚明白。
  梁松柏向后退。他完全没有诱敌意思,而是感觉出小辛锋锐凌厉无匹的压力。同时最可怕者,小辛的压力绝对不是血气之勇,绝不是无知鲁莽,绝不是纯粹武功。
  当然梁松柏永不会了解那是智慧、武功到了某一境地融合而产生的力量。已近乎所谓回脱根尘,灵光独耀境界。
  小辛已走入半明半暗地带,再过去自然就是黑暗区域(并非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他看见梁松柏几乎已退入黑暗区域,便停步不动。梁松柏果然亦不再后退。
  平淡无奇的几步后退,却让小辛测探出很重要的一点,梁松柏必须与他保持某一最低限度的距离。如果没有这个距离,他可能就失去若远若近的奇异能力.眼睛利用光线量度空间的距离位置;而耳朵则利用声音。
  但可惜眼睛远远比不上电子光学仪器那么精密准确,耳朵亦望尘莫及声纳,因为眼睛耳朵仍然要靠大脑分析判断。每个人后天经验必有主观成份。所以永远不能像仪器那么精确。
  小辛忽然脱掉布鞋,把布鞋掖在腰带。前后左右绕小圈子走了几步。脚板心极灵敏的感觉(当然经过至为严格训练),马上测知梁松柏曾经站在何处。
  距离已经算得出来,但心灵中危险讯号却只强不弱。
  可见得即使一举击杀梁松柏,仍然不能解除威胁。
  死亡威胁来自何处?何以击杀梁松柏之后仍然不能解围?难道梁松柏居然还不是真正首脑人物?
  不过那已是第二步才出现,才须解决的问题。第一步最重要行动仍是杀死梁松柏。
  小辛的破刀突然出鞘,一片精虹乍现便隐。破刀的光芒丝毫不弱于横行刀,而且当刀光乍闪之时,虽然比不上瞬间照亮大地的闪电。但却可以用几百盏灯突然明亮一下来比喻。
  梁松柏样子跟死人差不多。面色比蜡还白。眼睛露出的震惊和诧异疑惑无法形容。
  有三个人不快不慢走来。
  无嗔上人眼睛一转,发现三女都听见。便向她们打个手势。
  小郑迅即回到墙洞后,沿口仍然用砖塞住,绿野等三女则装出手脚尚未恢复自由样子,分别蟋缩于三个角落。
  来人出现在房门。无嗔喜道:“嘻哈,梁二公子。你来得正好。”
  当中是白面书生型的梁永佳,左右各有一名劲装大汉,都泛出邪恶笑容。
  梁永佳冷笑道:“恐怕不大好。”
  无嗔上人讶道:“二公了这话怎讲?”
  梁永佳道:“因为小辛已经来了。”
  绿野最沉不住气猛然跳起身。幸而她还记得假装双手双脚不能拽开活动,所以只站在墙角,叫道:“小辛在哪里?”
  梁永佳仰天打个哈哈,道:“他好比一只极厉害的兀鹰。但这只兀鹰现在已入了罗网。”
  绿野大声道:“不,绝不。”
  梁永佳道:“你且别担心小辛之事。还是担心你自己。”他指指左边黄衣大汉,又道:
  “他叫金蜂。”又指右侧青衣大汉道:“他叫青蝶。”
  他邪笑一声,又道:“他们不但很会杀人。采花更有一手。”
  这种对话只有绿野可以应付,她道:“呸,这两个家伙看着就讨厌。我敢打赌没有哪一朵好花愿意给他们采。”
  三个男人一齐大笑,竟无丝毫恼怒。
  梁永佳道:“你错了。他们随便哪一个若是采过你这朵花。保证你永远忘不了他。你以后老是会找他。”
  绿野皱起鼻子,道:“他们有什么好?”
  梁永佳邪笑道:“你最好亲自试一试。”
  绿野道:“你呢?你只会看不会做?你是不是那种没有用的男人?”
  梁永佳忽然面色很难看,怒道:“你这个死丫头。好,二少爷亲自服侍你。”
  绿野当然是故意激他,道:“你?看你不行。小白脸多半不行。你应该去服侍辊的男人。”
  那金蜂、青蝶两人都不敢作声,但睑上却露出古怪微笑。
  梁永佳恨恨踩一下脚,叫道:“金蜂青蝶。”
  那两大汉大声应道:“在!”
  梁永佳道:“你们进去,房内有三个女的。各选一个剥下衣服,比赛看谁快。快的人可以先挑选两个女的享受。”
  金蜂青蝶都泛现兴奋神色。他们本是狂蜂浪蝶见过无数女子。但平心而论,这儿的三个女孩子任何一个都比他们所认识接触过的女人强胜百倍。
  无嗔上人道:“嘻哈,有趣得很。但我和尚怎么办?就算没份也想出去走动走动。”
  梁永佳用阴冷眼光转到他面上,道:“腿长你自己身上。你为何不出来?”
  无嗔苦笑道:“出不去呀,门口有两个恶鬼把守,差点要了我的命。”
  梁永佳道:“你最好想法子出来,否则往后一二十天没有饭没有水,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无嗔上人道。“哈哈,二公子敢是忘记我传送小辛消息的功劳?”
  梁永佳冷冷道:“小辛已经陷人天罗地网。你的消息一点价值都没有。”
  无嗔上人道:“二公子,你怎过桥抽板?我和尚多少还有点用处,我……”
  梁永佳喝道:“金蜂青蝶,你们死掉不会动么?”
  金蜂青蝶一齐忙道:“是,属下立刻动手。”
  金蜂道:“我来数一二三,你先选一个。”
  青蝶道:“我选左边角落姓阎的那个。”
  金蜂道:“好,我选右边的花解语。咱们谁也不知道她们每人穿多少件衣服。所以是快是慢各安天命,不得反悔。”
  青蝶哈哈淫笑道:“老实说能弄上一个就很不错了,有何反悔之有?”
  无嗔上人大声道:“这句话很有道理。这三个女孩都是当今绝世美女。任何男人能弄上一个必定一辈子心满意足。”
  梁永佳斥道:“少废话。如果你识相点,将来少受些活罪。”
  无嗔上人忙道:“嘻哈,我和尚最识相不过。二公子日后必定晓得也必定满意。”
  梁永佳道:“你没有以后将来,能活活饿死就算有福气了。”
  他那种淡漠表情和阴冷声音,使人禁不住想到一个全无心肚残酷可怕的魔鬼。
  无嗔上人道:“嘻哈,难道我无嗔和尚竟然命绝此地?”
  门口的金蜂已经大声数道:“—……二……三……”
  他们两人有如旋风一般抢入屋内。
  无嗔上人哈笑道:“喂,喂,你们怎么可以期负母老虎?你们敢是活得不耐烦了?”
  当然没有人理睬他喊。因为花解语等三女梦游一般走入房间,以及被锁上手铐脚镣的经过他们都曾在场目击。
  他们更深知那些铐锁是特殊合金所制,无人能够挣断。因此那三女虽是恢复清醒,全身武功仍在甚至兵刃暗器都在身上。但双手双脚都铐锁着的人能做什么事?
  金蜂和青蝶动作矫健迅快,看来果然都有高手格局。
  但可惜花解语阎晓雅不但也是高手,又占尽隐藏实力奇兵突出之利。所以花解语左手五只紫金爪毫无困难就扣住金蜂一只手。而右手短刀则顶住他咽喉要害。
  青蝶比同伴痛快得多。当他向阎晓雅扑去身在空中时,忽然看见阎晓雅两只手都很自由,衣袖飘飞出三点寒光迎面电射过来。青蝶这一惊非同小可,使尽全身力量急急翻开。阎晓雅发出的三点寒星居然被他间不容发躲过。
  但青蝶却永远想不到距他三尺的墙上有一支吹管正对着他后颈要害。一支淬毒钢针从吹管飞出,滑过空气无声无息深深插入青蝶后颈。
  所以青蝶死得很痛快,连惨叫惊叫声音都没有。
  金蜂感到那锋快无匹的刀刃有一股寒气,从咽喉直透人心脏。他知道花解语那只美观可爱玉手只须轻轻一动就可以割断喉咙,甚至可以割断整条颈子。
  而且另外他又看见花解语五枚金爪扣在臂弯穴道上。爪尖颜色光采好象有点特别。
  他根本不必猜想就知道爪尖上必有剧毒,抓破一点点油皮就可能立刻要命,何况爪上内力强劲,即便爪尖无毒也能轻轻易易抓死任何最强壮的人。
  梁永佳在门外瞧得真切,不觉怔住,这种变故的确叫人一下子不知应该怎样应付才好。
  花解语说话向来清晰明白,声音也很悦耳动听。
  她道:“你既然采不了花,你能出得这个房间口?我意思说门口有恶鬼把守,你可有法子出去?”
  金蜂忽然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世上很多巨大突然的变故,往往会使人一时之间并不觉得是真实的事,尤其是花解语近看时更加娇艳美丽,话声比黄莺还好听,如此美女真会杀人?我真的会死于她手中?
  他愿意回答任何问题,只要能够不死获释,只要她能喜悦高兴。
  但梁永佳阴狠声音传入房间,道:“他不行,任何人都不行,除非我准许。”
  金蜂面色变成灰白,因为梁永佳说的是真话,而他又深知梁永佳骨子里是多么狠毒无情的人物。
  花解语这回说的话是向梁永佳的:“你这个得力手下性命在我手中,难道他的性命也不能使你改变主意?”
  梁永佳冷冷道:“不能。”
  阎晓雅已捡回她的暗器,说道:“花解语,我很抱歉,如果也活捉了青蝶,姓梁的恐怕就不敢不郑重考虑了。”
  梁永佳冷冷笑道:‘也不行,再加二十个人亦不能使我改变主意。”
  绿野忿然骂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牲。像你全无心肝全无人性的恶贼,我杀一百个也不会眨眼睛。”
  梁永佳一点不生气,他站在门口外面,居然很夷然自若,绝对没有万一他们冲得出来的顾虑恐惧。
  他反而笑一声,道:“金蜂跟我一样,也是同一类的人,我梁家若是大势已去,而我又落在敌人手中,他连一两银子也不肯拿出来赎回我性命。”
  他的声音表情都很真诚。绿野很相信他没有说谎,不觉说道:“如果是这种可恶的手下,我也绝不替他们打算。”
  人人皆知她为人率直坦白想到便说,所以对她反而同情敌人的决定一点不觉得奇怪。
  无嗔上人从角落走出来,笑道:“嘻哈,二公子这回大错特错,错得连性命也丢掉啦,但你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梁永佳当然不知道。亦无其他任何人明白。
  梁永佳道:“我错在何处?何以连性命也丢掉?笑话,谁能杀我?你么?哈,哈……”
  无嗔上人笑声比他更响亮,举手指住自己鼻子,道:“对,对,你必定死于我刀下,当然你的手下金蜂他也活不成,因为你不应该告诉我们,原来你们都是该杀死的人,这就是你最大错误。”
  梁永佳道:“我仍然看不出错误,事实上你非死不可,她们三个女的也活不成。”
  元嗔手中忽然出现一把缅刀精芒如雪。刀尖一探已刺入金蜂背心要害,嘻嘻笑道:“花解语,金峰已变成尸体,你可愿意丢掉他么?”
  花解语当然不想抓住一具尸体,连忙将他推开远远摔到墙下。
  梁永佳发出阴冷笑声,道:“你们能杀死活人,但能不能杀死尸体呢?”
  无嗔上人回答得很快也极为坚定。道:“能,连鬼魂也杀得死,尸体算作什么?嘻哈。”
  梁永佳也学他嘻哈一声,也极肯定地道:“不能,你现在谁也杀不死。”
  阎晓雅袖中飞出五点寒星向门外的人射去。她曾经正面发过暗器袭击青蝶,却被青蝶躲开。所以留在梁永佳以及其他人心中印象是她暗器功力有限。
  谁知这一次那五点寒星去势之快大不相同,快得宛如电光石火使人连念头也来不及转。
  快得连梁永佳也骇然闭眼缩头。那是本能反应,根本来不及考虑其他。
  但梁永佳没有事。他迅即睁眼暗骂自己蠢才。
  这道房门不但有两个凶恶鬼魂把守。而且还有一道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法术禁制。像天堑一样阻隔了任何人或物不得出来。
  五点寒星都落在门槛上,果然难越雷池一步,三女面面相觑都做声不得。
  但她们马上就骇得花容失色,绿野甚至失声惊叫道:“僵尸,僵尸……”
  僵尸的传说广布天下。任何人一听而知那是尸体会行动的意思。会行动的尸体就算不袭击人,但那个人也必定会骇个半死。
  梁永佳又学无嗔说话,道:“嘻哈。这种僵尸会吸人的血,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他话声忽然中断,面色好象被毒蛇咬一口那么难看可怕。
  因为他看见无嗔肥胖脸上布满笑容。
  虽然梁永佳不知道游戏风尘神功的底蕴秘奥,却不知何故能心领神会人家正施展出极厉害可怕的上乘武功。
  也许是那股能摧毁一切的杀气使他胆寒股栗?他不知道而且已无须知道了……
  无嗔人刀合化为一道耀目精虹,这一刹那间人人听到似是来自瀚浩太虚无限时空极辽远处的奇异声音。是人类从未听过亦不能了解的声音。
  精虹穿过门口,毫无阻滞。梁永佳立刻倒在地上像条死狗动都不动。
  梁永佳不曾说一句话。不过假如他有机会开口,相信也不会抗议。如此奇异威力的刀光,无限力量好象来自人类永不可测知极遥远之太空。鬼魂、法术都不能阻挡抗拒简直使人觉得很应该。
  三女和小郑一齐平安走出房外。
  他们面上都出现说不出的敬佩神色。
  但他们更不由自主记起小辛。世上恐怕只有小辛能够找到像无嗔这种人来帮助他们。而其中阎晓雅更想起连四。连四曾为她两度拔刀。小辛这些奇怪朋友好象从前都居住在别个星球,直到现在才忽然降落活跃于我们的地球。
  阎晓雅好象被沉重心事压得面色很白,还带一点惨淡。
  但连最关心她的小郑都没有发现。因为无嗔面色比她更坏。虽然他仍然挂着招牌笑容,看来却有苦涩味道。
  无嗔道:“嘻哈,别这样看着我,尤其是美丽的姑娘们。我希望房间里的僵尸已跟着梁永佳爬不起来。”
  花解语道:“大和尚,你的声音远远不如从前响亮,你的面色也不大好。”
  绿野道:“何止不大好,简直十分难看。我知道因为你的功力还差那么一点点,所以勉强使出这一刀之后几乎耗尽真力。”
  无嗔道:“嘻哈,小姑娘说得对。”
  绿野问道:“你几时才可以使第二刀呢?”
  无嗔道:“我也不知道。”
  绿野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此地除了梁永佳之外还有别人,甚至比梁永佳更厉害。
  没有你那一刀,我们必定全部被鬼抓去。”
  花解语道:“对,本来现在应该不跟你说话,好让你休息。但你这一刀实在太重要。是我们生死胜败的枢纽。”
  走廊另一端传来温和有礼而又很坚决自信的男人声音,道:“错了。你们都错了。但当然最错的是梁永佳。”
  一个人随声出现。长廊上灯光把他全身照亮,可以看得相当清楚。
  他穿一件雪白长衫,青袜青鞋。腰间也系一条同样颜色腰带,配衬得很悦目脱俗。
  他大约四十岁左右,眉眼细长,看来慈祥而又清秀,尤其他肌肤非常之白。好象很多年都未见过阳光。
  他又用温和礼貌声音道:“梁永佳错在浅陋无知以及天性恶毒残忍。他以为几手毒功和驱遣鬼魂之术,加上房门的禁制就可策万全,他残恶天性则使他以迫害你们为乐。所以他错得不可收拾,连性命也断送了。”
  花解语经常都充任发言人职位。她道:“你的风采味道完全不像他们,亦绝对不是蒙着面孔见过我们的白衣人。梁松柏说他们是四大使者,总之你跟他们完全不同。我们很想知道你是谁?以你如此人才何以肯帮梁松柏祸害世间?”
  白衣人摇头道:“我们最好不讨论别的问题。甚至我的姓名也不能告诉你们。我已经是梁松柏手下的鬼魂一样。唯一区别是我还活着,那些鬼魂却已经死了。所以我可以算是活着的鬼魂。”
  绿野忽然冒出两句:“随便你怎样说或者甚至杀死我们,我仍然认为你决不是坏蛋。”
  白衣人道:“谢谢你。你是我平生所见第二位最美丽的姑娘。大约三年前我见过一位,跟你们都一样漂亮。”
  绿野道:“她使你留下如此深刻印象?你为何后来不找她?”
  她以为人人都象她一样敢爱敢恨。敢向天下人赤裸裸袒露心中的爱恨。殊不知这正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
  白衣人不回答她,却道:“我记得我们绝不是谈论这些事情才见面的。”
  花解语这时才接得上口,道:“你说过我们都错了,为什么?难道你认为有人接得住无嗔和尚那一刀么?”
  白衣人道:“不必接,现在你们任何人只要跨一步,立刻有不测之祸,只不知你们肯不肯相信?”
  无嗔道:“嘻哈,如果洒家不是这等样子,一定叫你尝我一刀。”
  白衣人缓缓道:“你纵然神元气足功力犹在。但你我究竟是谁先倒下仍然是五五之数,希望你相信我的话。”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又蕴含无限自信。但正因如此才极有说服力使人不敢不信。如果是疾言厉色反而收不到这种效果。
  绿野最胆大最冲动,大声道:“我一定要试试看。”
  说完立刻跨出一步,咕咚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动都不动。
  但没有人敢移步去瞧她的情形。连小郑可以变成各种虫类的人也不敢动。
  长廊上沉默片刻,花解语先打破寂静,说道:“我已知道你是谁。”
  白衣人叹口气,道:“你何必知道。”
  花解语道:“绿野躺在地上既不舒服又不雅观。你看怎么办呢?”
  白衣人道:“我让她恢复如常好不好?”
  话声方歇,绿野已经哎哟一声,然后爬起身,如果是平常女孩子跌这一跤,自己一定爬不起身!
  绿野一跳起身就指手划脚,道:“喂,空中那个五彩转个不停的轮子是什么邪法?”
  她记住不可跨出一步的警告,所以深信挥手指划没有妨碍,事实果然证明她想法,但别的人仍然连小指头也不敢动一下。
  白衣人道:“不是邪法,是一种很奥妙的学问功夫,绝对不是邪法。”
  绿野道:“你到底是谁?说呀,如果我有爸爸这么厉害高明的学问功夫,不论有任何理由,我也绝不隐瞒姓名。你是谁?”
  白衣人显然招架不住绿野这种坦诚野性的攻势,成熟世故的人会很谅解地同意有人必须隐藏姓名。但绿野绝不肯谅解或让步的。
  他无奈说道:“我姓李,名碧天。”
  人人都啊一声,花解语道:“你为何说出来?难道隐藏姓名的原因忽然消失了?”
  李碧天道:“我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回答这个问题,总之她的话居然很有理,我突然想不起有任何原因必须隐起姓名。”
  绿野笑道:“李碧天,你很了不起,也是很可爱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说的是真心活。”
  李碧天苦笑一下,道:“谢谢你夸奖。但我不是了不起的人,反而很糟糕,糟糕得非替别人卖命,非跟小辛作对不可!”
  绿野洒脱地摆摆手,道:“一点不糟糕。反正小辛天下都有敌人,多你一个也没有关系。”
  李碧天道:“你对他很有信心,难道小辛真是魔鬼?世上真是无人能击败他?”
  绿野道:“我不是这意思,甚至我心中认为你是有机会有本事可能击败他的人。不过他很奇怪,他可以变成一阵风,也可以变成一块石头,你总不能毒死一块石头吧?”
  花解语接口道:“绿野,你一定忘了他的外号。小辛变成石头也不保险。”
  绿野道:“我没有忘记。他外号虽然叫做海枯石烂。但别的石头是死的,所以会烂,但小辛这块石头是活的,所以大大不同。”
  李碧天道:“有道理,很有道理。”
  绿野又道:“小辛为了找你和韩自然才离开南京,但李碧天你却要对付他,为什么?”
  李碧天道:“我们本不相识,我为何不能对付他?”
  绿野喃喃道:“我不知道,但你们味道很像,应该是同一类人,同类相残就很不好了。
  何况他也是为了花解语找你的。”
  花解语抗议道:“不,他不是的。”
  绿野道:“表面上他另有事,其实还不是为了你。”
  李碧天居然走过来,走近花解语瞧一眼,道:“你中了孤独迷情蛊,这是天下绝毒之一,如果我也救治不了,举世更无人能够医治。”
  人人都凝神聆听,因为还须等李碧天说出肯出手救治的话。
  李碧天想一下又遭:“但小辛果然不是为花解语而找我,因为他既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传人,应该知道我亦无能为力。”
  阎晓雅第一次插嘴说道:“你怎知道小辛乃是大自在天医李继华的传人?”
  李碧天道:“勾漏山毒门高手殷海不堪他一击,勾漏山的七毒留行和桃花水蛊除了李继华传人之外,谁能举手间就破去?像小辛如此高明人物,我岂能不会一会他?”
  花解语领悟阎晓雅这一问的深意,立刻道:“殷海的消息你从何得知?”
  李碧天道:“当然有人告诉我。”
  花解语轻轻道:“莫非是血剑会?你也是血剑会的杀手?”
  李碧天摇头道:“别乱说。我绝对不是。”
  花解语道:“你就算不是,但此地与血剑会必有密切关系,而血剑会正因为能利用你这种人才,还有梁松柏等甚至韩自然他们,所以才有资格有本事荼毒天下杀人无数。”
  李碧天缓缓道:“如果像你说的,那么我很惭愧。不过我与血剑会全无相干更无来往,韩自然也一样,希望你们相信。”
  绿野道:“我相信。”
  李碧天道:“很感谢你。”
  绿野道:“不必客气。我只担心花解语,连你都不能医好她,她岂不是死定?”
  李碧天沉吟了一下,才道:“孤独迷情蛊是毒教大毒门绝学。她只要保持孤独,保持不对任何男人有情,所谓且喜无情成解脱,如果她能小姑独处而心中又对任何男人都不动情,她这一辈子平安得很毫无问题。”
  绿野瞪大美丽眼睛,道:“废话,她怎知哪一天会爱上什么男人?这是山也挡不住的事,难道你会不明白了解?”
  李碧天叹口气,道:“但如果她一对男人动情,或者不保持独身,她立刻就有反应,先是大热后是大冷,全身武功渐次消失很快就比常人还不如,此时任何人都可以期负她。”
  人人眼光凝聚花解语面上,男人们不必说,甚至连绿野阎晓雅她们身为女人,也都对她泛起无限怜惜无限同情……
  ——似她这等如花似玉美丽少女,居然不能爱也不能接受异性雨露。
  ——似她如此冰雪聪明而又正值怀春时期,却被剥夺一切爱情和肉体的苦乐权利……
  绿野忽然大声道:“花解语,不要灰心不要气馁,我们大伙儿帮你想办法。”
  花解语道:“我知道你们大家都一定肯帮助我,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问问李先生,他肯不肯让我们走?如果不肯,他想怎样对付我们呢?”
  李碧天道:“我的确替小辛担心,因为他现在虽然遭遇险阻,但他却万万想不到,天涯咫尺而又咫尺天涯,他真正有杀身之祸,真正会丧命,居然是突破梁松柏他们那一关才开始。”
  花解语道:“我不大明白,而且你根本没有提到我们。”
  李碧天叹口气,道:“正因为你们在此,问题才变得复杂,情势才变得凶险……”
  他的目光溜过阎晓雅绿野,她们的绮年玉貌使他叹气遗憾。而最后目光落在面前的花解语脸上时,遗憾更加深刻和扩大。有如你掷一块石头在绿水春池中,涟漪一圈圈现起扩散乃至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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