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迷迷茫茫七盏灯

 




  小辛将会遭遇何种凶险情况?这一次他能否达过命运之神摆布?何以李碧天说因为有花解语等三女在此而情势才变得更凶险?
  小辛能不能突破命运的罗网?何以命运要使他丧生使他停止一切活动抗争?莫非死亡就是人类的极限?
  牌楼上数以千计的灯火逐渐暗淡,好象由于灯油恰恰用尽,所以火光逐弱渐暗,照这情形看,不久灯火就会全部熄灭。
  梁松柏面孔仍然有光线照到,所以他面孔上极度讶疑极度恐惧的表情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他下巴的须已经不见影踪,割削得甚见平整。
  他胸口有个十字刀痕,由外到内几层衣服都割裂通透,寒冷夜风从十字路口灌吹及肌肤,但皮肉上没有伤痕没有流血。
  小辛的刀不是横行刀。但普通刀到他手上居然与吹毛过发宝刀无异,不但能轻易割去轻软飘动不受一点力道的长须。也能划破外内衣。而功力手法之精妙更是无法形容描述。
  但梁松柏惊疑大骇的并非小辛的刀法,而是黍米毫厘不差的极度准确。
  如果刀尖差了分毫,不是割不了长须和衣服,就是割破喉咙和胸口肌肤。
  问题是小辛怎能判断得出精确之距离?梁松柏想不通所以大骇原因便在于此。
  我明明已施展缩地术,任何人绝对无法判断得出我们相隔的距离。就算武功极高的高手也不行,为何小辛却办得到?
  几个时辰前那无嗔上人亦曾设法测量距离。他甚至用数砖块方法。但仍然测不准双方距离。何以小辛办得到?
  小辛淡淡道:“我宁愿割破一百个像你这种人的喉咙,也不愿捺死一只蚂蚁!”
  梁松柏不禁感到不平,任何名种蚂蚁也决计比不上人命贵重,何况蚂蚁根本没有名种与否的区别。你可曾听过有人把蚂蚁当作宠物?把蚂蚁当作名马名犬一样豢养?
  他道:“你为何不杀死我?”
  小辛道:“这只是因为你有能力。已经近乎可以代表命运的能力。”
  梁松柏道:“我不懂。”
  小辛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住,只要你移动脚步,我的刀一定立即割破你的喉咙。”
  梁松柏道:“任何人都有权假设幻想……”
  小辛道:“你敢不敢举步试试看?”
  梁松柏道:“我决不会站着等死。”
  小辛道:“我明白,你只不过要等到我很忙之时才举步逃走。但我不妨告诉你。我表面上可能看来很忙,其实我内心很平静安闲。我随时可以从忙碌场面中退出。”
  梁松柏不敢不慎重考虑小辛的话。其实他如果相信小辛却是很占便宜的事。只要双脚不动,就暂可平安无事。如果小辛在某种忙碌状况下丧生,当然已管不着他双脚移不移动了。
  你可曾见过死人还能管活人的事情?
  所谓忙碌意思是小辛被包围攻袭。他们理会得此意,所以不必解释不必说明。
  梁松柏举起捏着法诀的左手。看来马上要发动攻势。道:“小辛,你的本事已经达到人类能力的极限。但我希望你知道,人类遇到超极限的情况就会软弱迷乱甚至疯狂。你相信么?”
  小辛道:“你不必把我当作人类。”
  梁松柏道:“跟你谈话很有意思。你那一刀亦已证明你并非徒然狂妄自夸之人。”
  小辛道:“你说超极限是什么意思?”
  梁松柏道:“死亡是一切含灵有生之物,包括人类在内最终极限制。而尤其是人类,由于有思想智慧。所以对死亡更具恐惧。因为没有人知道死后是何情状。如果你一无所有而又很痛苦,便不免希望来生或者会有较好的命运。但如果你既富又贵拥有很多珍贵东西。你一定加倍的怕死。”
  小辛道:“大多数人果然是如此。”
  梁松柏道:“以你为例子。如果你忽然发觉居然不是死亡,你能力及思想还存在。但却是游离状态或者有时是僵化状态,你永远逃不出来自阳世间某种力量控制永久不得解脱……”
  他微笑一下,样子看起来竟然蛮有学问蛮有深度。可惜却又含有一邪恶意味。
  小辛的笑容从迷雾中透出来,道:“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极限。当然你称之为超极限也并无不可。”
  梁松柏摇头道:“你错了。你还未过得死亡这一关。所以你没有资格谈到超极限。唉,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意思。”
  小辛道:“我可能了解也可能不了解。总之你双脚最好不要移动,否则我最忙碌之时仍能杀死你。”
  梁松柏道:“你又错了,我根本不怕死。当然如果不是万分必要我也不愿死。”
  他左手法诀一扬,霎时灯火都真正暗下来。攻势已经展开,却不知是何等样的攻势。
  小辛首先发觉自己在黑暗中变成奇异的发光体,由头发到脚闪出萤光。
  刚才在灯火通明处,他曾用一种矿物光粉末使隐藏于灯光而漫天飘落的萤光粉露出痕迹。
  现在沾染于头发衣脚全身的萤粉可显露出威力。小辛在无边黑暗中变成极显著目标。无论他纵跃闪避及多么快速,但只要一停下来,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他在哪里。
  牌楼数以千计的灯火全部熄灭。大地陷入沉沉黑暗中。居然连安居镇的灯火也看不见。
  小辛左方和右方忽然一齐有杀气涌到。别人最多只能感到这两股森厉杀气。
  但小辛却看得见黑暗中右边有一支五尺短戟,左边是两支四尺二的短铁矛,迅如风雨威若雷霆攻到。他甚至看得见这两人凶悍猛骛的表情。如果是在大白天,这两人凶悍气势一定可以骇死很多敌手。可惜现在他们对付的是小辛,所以必须在漆黑无光之处动手拼斗。
  小辛心中闪过一丝讶异。因为像这般可怕的高手,武林中并不多见。但何以会管邪恶的长春子梁松柏卖力卖命?
  他们知不知道自己为何拼斗为何杀人?
  其实除了短戟和铁矛之外,同时另有三把长刀两把利剑一齐袭到。
  只不过在小辛看来,那三刀两剑根本没有威胁,所以不放在心上不必加以注意。
  他的刀出鞘电驰雷劈。破刀划过空气时不但发出嘶风声,亦有如铁钉凿石发出无数火花。精宙刀光刹那明灭,有如照明弹一样使四下明亮了一下。
  破刀清清楚楚逐一割破那些人的喉咙。每个喉咙破洞喷出大股鲜血。
  风是腥的,血雨飞洒。
  梁松柏第二次看见小辛的可怕刀法。他很想叹气或者呻吟。但全身忽然感到又黏又湿,血腥扑鼻,整个人说不出的不舒服。
  当然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七名手下(包括两个高手)喷溅出来的鲜血大部分洒在他身上。当然他又知道是小辛特意这样做。他唯一应该知道而偏偏不知道的是;小辛为何要这样做?
  但梁松柏没有时间去慢慢考虑。
  他发出全面进攻的命令。
  一道淡淡的白影远远凌空飞来,迅如疾风。
  小辛惊异地摇摇头,这个手执宣花大斧的白衣人显然是领袖人物之一,武功亦显然强过刚才两名高手不少。但这种人物何以甘心做梁松柏的走狗爪牙呢?
  白衣人的头面都用白布套住,所以看不见相貌,但他那股锋锐凌厉的杀气实是非同小可,因为除锋锐无匹之势外,又使人觉得像潮水、像浪涛,源源不绝浩荡无涯。
  小辛忽然感到危险讯号强烈鲜明。
  ——但白衣人凭什么能取胜杀得死我?
  ——既然他的兵器是宣花大斧。这种重兵刃冲锋陷阵威勇莫当。可见得如果他是四大使者之一,必是攻坚使者。
  ——最可怕的是,攻坚使者只不过是梁松柏杀着之一。后面还有些什么花样?
  小辛忽然也像鬼魅一样快得无人看得清楚已经挪移了数丈之远。
  他本应出刀对付攻坚使者。绝对没有人认为小辛抵挡不住,更不会害怕逃避。
  但小辛偏偏不攻击也不抵挡。现在他所站的位置正好利用梁松柏在当中作为缓冲。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采用这个战略?梁松柏怎可能变成挡箭牌呢?
  谁也想不到小辛的夜眼此时居然能瞧见。
  而小辛也想不到那白衣攻坚使者并非单独出手。他后面固然有人手跟随,可是由于攻坚使者速度快,后面人手赶不上也来不及帮他,所以后面那些人手不算数。
  小辛看见的是他原先所站的位置,后面不远处座集最少有十八个黑衣人影。这群黑衣人必是在他跟梁松柏说话以及其后杀人时用鬼魂似的脚步移近。他们才是帮助攻坚使者的主力。
  事实上,此地的黑暗跟土地星月无光的黑暗不尽相同。
  大地的黑暗无论如何多少有点极微弱光线,只不过人类眼睛不足以见物而已。
  但在一间没有门窗、没有任何缝隙可透光线的密室内,那才是真正漆黑一团。
  而现在的黑暗却像后者。并且黑暗得很奇异,具有梦魇般的魔力。如果不是小辛,只怕连自己眼睛闭起也不会知道。当然任何人若是闭住眼睛,外界一切绝对瞧不见了。
  小辛知道自己除了能看见本身萤光之外,还能看见敌方、看见四周情景。但他当然不告诉梁松柏,宁可把这个秘密带到阴间也绝不告诉他。
  梁松柏现在一定迷惑震骇得无可形容。所以他两脚当真牢牢钉住地面,不敢移动半寸。
  小辛可以感觉到梁松柏的震惊以及他自信心大幅减弱。因此梦魇魔力的压迫感突然减轻很多,甚至连黑暗也消退不少。
  远处灯光偶然看得见,虽然如孤光偶露,却使人知道仍然在坚实广垠大地上。
  十二个黑衣人四面攻上,有的使刀剑,有的使枪钩,有的使判官笔、短斧等。
  他们的招式很普通,却极快速而又无声无息。也好象没有畏惧,所以全都是攻而不守。
  因此普通的招式居然很有威力、很可怕。
  如果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团之时,这十二个黑衣人一定比得上十二个一流高手,甚至还厉害得多。因为他们只攻不守,似是毫无畏惧。
  可惜他们不幸碰见小辛。
  小辛的破刀劈出去,清清楚楚看见以十二刀汇合而成的一招“风里落花谁是主”,每一刀都一律劈中每人右胁要害。
  十二个黑衣人几乎在同一刹那像破鞋一样躺在尘埃中。
  攻坚使者以及几十个黑衣人追扑过来时,已经要踏着手下尸体前进。
  他那柄宣花大斧虽然又长又沉重。但砍劈时比起黑衣手下更凶猛、更迅快。
  所以小辛第二次使出“风里落花谁是主”这一招。虽然劈倒了八个黑衣人,却只能震开宣花大斧而未能杀死攻坚使者。
  因为小辛不想被宣花大斧阻滞刀势。他知道每个黑衣人都很可怕,虽然武功有限(以他这种程度评论而已)。但他们不畏惧不怕死。个个好象是抢先捡拾黄金一样。个个又都好象不明白会有杀身丧命危险一样……
  攻坚使者宣花大斧每一斧都有山摇地动之势。一连迅速猛砍劈九斧。
  每一斧都被破刀震开。而在大斧被震开之瞬间,必有黑衣人变成死尸,多则十个最少也有三名。
  所以在小辛四周已经横七竖八堆满几十具尸体。血腥味可以把伤风鼻塞的人熏得晕过去。
  但攻坚使者率领的人马看来还没有停止迹象。亦没有被杀尽迹象。
  这种斩瓜切菜式的杀人场面,连小辛也觉得恶心。可是他必须不停杀下去。所以更恶心。
  小辛一直牢牢站在原地。他不是不敢移动亦不是不能移动。事实他能够蹑空蹈虚而速度可能比幽灵还快还诡奇莫测。
  他之所以不动完全是因为钉住梁松柏。钉住意思是保持已测定测准的距离。
  因此当他身子忽然像电光闪移,破刀也像电光劈开攻坚使者脑袋之时,正是因为梁松柏忽然移动。
  梁松柏一移动,小辛也就跟着动。
  他动的时候当然就可以选择对象。何况小辛一直站在固定位置被动挨打,使别人养成错误习惯。
  尤其攻坚使者错得最厉害,所以脑袋一下子就像皮球掉落地上。
  小辛的破刀刀尖只差一点就可以切下梁松柏鼻子。他一刀砍下攻坚使者脑袋之后,刀势宛如光驰电掣追上梁松柏。
  但小辛骤然停止,身子既不向前扑,破刀也停在梁松柏鼻尖前两寸之处。
  因为他看见梁松柏的表情。在如此漆黑所在除了小辛谁也不能看见甚么。
  除了梁松柏面上那种奇异邪恶的笑容之外,他还看见梁松柏双手斜向上举,作出搂抱姿势。
  搂抱姿势本身并无奇特可异。小辛只奇怪梁松柏何以两手空空?他何以没有任何兵器?
  就算他不以武功为能事,但手中至少也有木剑铜铃或者幡旌之类东西才对。
  何况心灵中危险讯号忽然响起来。过了攻坚使者第一关。
  现在却是第二关了。危险在哪里?梁松柏赤手空拳能杀人么?
  梁松柏忽然大笑道:“小辛,杀我呀!你的刀为何不会动?哈……哈……”
  别人虽然不能像小辛黑暗视物,尤其是他心中刀势延绵不断(手中破刀不必当真挥舞砍劈)所以破去因邪法做成的黑暗天地。因而他能够看见。
  但他本身亦因沾满萤光粉而于黑暗中刻划出黄中带绿迷朦萤光形象。
  此所以他站立姿势无论伸拳拽脚全部看得清楚。
  可能由于他太迫近梁松柏,故此攻坚使者手下那些黑衣人都远远包围而没有扑过来。
  小辛道:“我不喜欢杀死太容易杀的人。你可能很自负很骄傲,但我却随便任何时候都能杀死你。所以我兴趣不大。”
  梁松柏道:“你只讲对了一半。你虽然很容易杀死我这个肉身这个躯壳。但你却同时与我同归于尽。”
  小辛道:“即使同归于尽,但你有什么值得高兴,值得大笑呢?”
  梁松柏纵声而笑,笑声透露出很得意很自信情绪。
  小辛道:“你笑什么?”
  梁松柏道:“笑你。”
  小辛讶道:“我?我很可笑么?”
  梁松柏:“你不可笑,但你的想法看法却很愚蠢可笑,你想不想听一听?”
  小辛道:“当然想,你肯说么?”
  梁松柏道:“说出来对我并无坏处,所以我会告诉你。但信不信由你。我们同归于尽之后,你的确定到生命尽头,我却不然。”
  小辛道:“你还能复活?”
  梁松柏道:“总之我这个我的意识并像你一样消灭无踪。我仍然在人世上,虽然我可能已改变另一副面目躯壳。但我仍然存在于世上。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你以为如何?”
  小辛吃一惊,道:“如果你做得到这一点,天下再也找不到怕死之人。”
  梁松柏道:“所以你看,我笑得有没有道理呢?”
  小辛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比你笑得更响亮。”
  他忽然也仰天大笑,笑得很舒畅愉快。
  梁松柏突然感到十分不妥,感到形势好象忽然大有改变。
  是不是说错了话?是不是这些话泄露某种重要资料因而小辛能够对付他?
  他问道:“你似乎没有愉快的理由?”
  小辛道:“本来没有,但现在有了。”
  梁松柏道:“你以为既然我可以维持我之意识存在,则你亦可以办到?”
  小辛道:“为了修练这个意识,一定下了很多很久功夫对么?但我却没有,正如有人掉下水可以轻轻松松泅到任何一处岸边。但有人跌落一条小河,马上就翘辫子。”
  梁松柏道:“这个比喻很对。所以你愉快什么?有什么值得你大笑呢?”
  小辛道:“这一点恕我暂时不告诉你。等最后一刻我一定告诉你。”
  梁松柏声音中多了某种希望,道:“你意思说我们现在先坐下来谈判?”
  小辛道:“站着谈一谈就可以啦。”
  梁松柏道:“我可以答应从今而后永不招惹你,永远避开你。行不行?”
  小辛道:“我希望已变成你手下魔军的十万冤魂的头。”
  梁松柏道:“小辛,你几时打上替天行道招牌的?”
  小辛道:“没有。我并没有承认老天爷可以支配我。”
  梁松柏道:“你最好不要忘记,你有极限,而我却没有。”
  小辛道:“我会记得这句忠言。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极限并不操于你手中。”
  梁松柏道:“其实我手下实力还不弱,你何苦一定要拼?”
  小辛道:“你只剩下一个摧锐使者一个十殿使者。实力算不得很坚强。”
  梁松柏道:“任何一个使者就足以做成危机四伏情势。尤其对付你,十殿使者有极大威力作用,希望你肯相信我的话!”
  小辛道:“叫他过来。如果我告诉他几句话而他认为不必担心。你可开出任何条件。我一定会接受。”
  梁松柏左手法诀一扬,刹时右侧出现一条白衣人影。宛如在烟雾中飘浮不定。
  小辛盯他一眼,道:“你是十殿使者?”
  白衣人道:“是,我叫徐灵。”
  小辛道:“我第一刀绝对不会伤你一根汗毛。但第二刀就一定杀你,看刀。”
  刀光比喝声快几十倍几百倍。所以等到人人听见看刀声音时,小辛的破刀仍在原处,好象没有动过。
  不过白衣人十殿使者徐灵头上尖形的白布罩却分为两片垂落肩头,所以露出头颅面孔。
  徐灵年纪四十,面长颊陷,颚骨甚大,一望便知是很难相处的人(只有小辛看得见)。
  小辛道:“这是第一刀。”
  梁松柏讶骇交集,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辛道:“这意思说我取他性命亦易如反掌。但当然我并非为了表演而请他过来。现在我有话跟他说,你反对么?”
  梁松柏只好道:“好,你说。”
  小辛道:“徐灵,你双眉之间有三条直纹。当中那一条特别长些。如果我说我要一刀劈中当中那道直纹,只要你说一声不信。你敢不敢说?”
  徐灵忽然不再飘浮虚缥,站在地上比石头还重还笨。应道:“不敢。”
  四下黑得连人影也看不见,但小辛居然能看见他眉心三条直纹。
  因此证明小辛根本不是人,他简直比魔鬼还可怕。
  小辛又道:“我曾经一刀劈死一个鬼魂,你信不信?”
  徐灵一身冷汗,修炼了二十几年的法力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说道:“我信。”
  小辛道:“这句话并不老实。”
  徐灵忙道:“是,是,在下正想请问小卒老爷一刀劈死鬼魂之后,那鬼魂是何等模样?”
  小辛道:“我正要告诉你,我那一刀其实是两刀,一横一直,所以那鬼魂变成四片。”
  十殿使者一则内心震惊之极,二则感到好象站在森寒可怕刀气中,所以身子索索发抖,有如患了病疾。
  小辛又道:“其实我不是杀死那鬼魂,只不过割断他与外界某种联系的某种力量,我心中之刀比手中之刀更快、更锋利,所以任何鬼魂都跑不掉、逃不了。你认为如何?”
  十殿使者呐呐道:“我……我……”
  小辛道:“你当然要亲眼见过、亲自试过才相信,我不怪你有这种想法。”
  十殿使者徐灵透一口大声,道:“谢谢你,我马上召几个鬼魂给你试刀。
  小辛道:“你太外行了,绝对不是这样试法。”
  原来这种试法很外行,当下连长春子梁松柏也不禁竖起耳朵聆听。
  徐灵忙道:“小可的确很孤陋寡闻,只不知应该怎样做才是内行做法?”
  小辛肚子里暗暗好笑。真想不到邪恶狡猾的人其实也一样很容易骗倒。只要有力量吃得住他,就大可以唬骇兼施,无往不胜。
  他道:“你们都用左手捏法诀,右手要来于什么用?”
  徐灵不觉答道:“右手才是根本法诀手印呀。”
  小辛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说右手比左手重要得多,对不对?”
  徐灵道:“对呀。”
  小辛道:“没有右手的根本法印要修练多久才成功?”
  徐灵道:“不一定,每种根本法印不同,最容易的一天就行。但最难的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成功有效。”
  原来根本法印是最重要的环节。小辛总算把真相唬出来了,这环节一断,有些可怕法术至少再练十年、二十年才可以施为。
  小辛道:“你真笨,讲了半天还不明白。”
  徐灵十分惶恐,道:“是,是。小可一向笨得很。”
  小辛道:“梁松柏,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你是主帅,道行比他们深厚得多。”
  梁松柏心下大是茫然,他可以发誓绝对不知道。不明白小辛到底讲什么、有何用意?但他岂能在手下之前表示愚蠢无知?
  他应道:“我明白。”
  小辛道:“不,你不明白。”
  梁松柏吃一惊,道:“我不明白?”
  小辛道:“当然不明白,如果你完全了解,一早就会指出,并且揭示徐灵应该怎样做。
  你究竟知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试得出我的刀法?尤其是我的心刀,威力究竟如何?”
  梁松柏勉强找出理由道:“我对武功不大内行,所以不知道心刀的详情秘要。”
  小辛道:“那么我告诉你,心刀威力来源只不过是速度而已,每一刀速度快得可以割开空虚,亦可以切断时间之流。你说快不快?”
  梁松柏深深皱起眉头道:“听来简直快得比光线还快了?”
  小辛这回说的是真话,道:“当然,如果不能比光线快,何以你的法术可以遮天蔽地,使人感到伸手不见五指,使人找不到一丝光线?你能阻挡了光线却不会受伤?但我刀势一发就能刺穿黑幕?”
  梁松柏骇然道:“这就是心刀?”
  小辛道:“对。你用缩地之术也好,用其他法术也好,最强悍的鬼魂也好。都抵挡不住我一刀。尤其是你们两个人的右手绝对不能继续长在身上。”
  强光一闪,耀眼生花。小辛的破刀忽然插回鞘内。
  但插刀动作绝对不可能闪耀出照亮大地的光虹。
  事实上是小辛以绝快速度劈出两刀才出现耀目强光。
  梁松柏徐灵此时才忽然发觉右手掉在地上。
  虽然事实上不至于法力全失。但全身本事至少失去十分七八无疑。
  因此梁徐二人惊讶得不能置信地望住右膀。
  断口处喷出鲜血之痛楚一时还不能使他们感觉到。好象这只是一件非真实的事。
  然后两人一齐被攻心彻骨的疼痛侵袭而摇摇欲昏。
  这一刹那间十殿使者徐灵忽然地恍然回悟:“原来他左问右问扯了半天,却只是想骗出应该攻击那一处部位而已。”
  梁松柏也自心头灵光一闪:“原来他已晓得绝对不可以杀死我,免得我施展借体还魂重生大法。唉,他怎知道我如果不借外界刀兵之力就施展不出此法?他怎知道如果一刀杀死我之时,我肉身潜存的能力就可以瞬间全部发挥,绝对可以一举反击取他性命?他不是人,是魔鬼……”
  忽然间四处明亮了很多。虽然还是很黑的夜晚。
  但已远不像刚才那么黑漆,那种奇异梦魇似的压力亦完全消失。安居镇疏落灯火也可以看见了。
  至少还有过百拿着兵刃的黑衣人扭转窥伺着小辛。
  小辛当然很冷静镇定。既然已经一连渡过两次死亡之险。而现在梁松柏法术失效,这些人岂能起得作用?
  他冷冷道:“摧锐使者出来答话。”
  一道白色人影缓缓走近。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白衣人也和十殿使者徐灵一样,连头带面都蒙在白布里,身上亦是一件白袍。
  他道:“在下施和山。”
  小辛嗯一声,锐利目光上下打量他。
  摧锐使者施如山道:“在下派人扶下梁老员外和徐灵,以便敷药包札伤势。只不知小辛老爷准是不准?”
  小辛不知几时已把破刀插在腰带上,双手抓满药材。这些动作在黑暗中确实不易看见。
  但几种药材都有辛浓芳香,尤其是小辛双掌一搓,药材完全变成粉末时,香气更浓。
  摧锐使者施如山身子一震,急急退后两步。
  小辛左手五指连球疾弹。每一下都有一撮芳香粉末劲疾弹出。指法之轻巧迅快简直叫人难以相信那是男人的手。
  每一撮粉末都投入远近尸首的伤口血泊中。他此举的用意效果如响斯应立刻见功。弥漫空气中浓得使人作呕的血腥味忽然消失,反而变成说不出舒服的甜香。
  小辛可以清楚看见四方过百的黑衣人,嗅闻到清甜香味之后,个个此起彼落地连连大打呵欠。然后一下子倒下一大片,人人都发出沉重鼻鼾声。
  摧锐使者施如山连动也不能动,因为有一股强大可怕的杀气笼罩住他。而且他隐约感到这阵杀气并不止是刀气那么简单。好象还有别的,例如小辛奇奥精巧无比的暗器手法亦是形成杀气的一部分。
  小辛说道:“我有点后悔杀死几十个人。因为他们根本就是被邪法和毒药控制。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攻击别人,亦不知道死亡之恐惧。我应该一来到就杀死你们几个人,尤其是梁松柏和你。”
  施如山吃吃道:“我?我只不过是个小卒,我也是听命令行事的人。我……”
  小辛接口道:“你是谁?”
  施如山愣一下,终于道:“从来没有人骗得过你么?我姓尤。”
  小辛道:“名字呢?”
  姓尤的白衣人道:“我名叫吉祥。”
  小辛道:“任何人碰到你一定很倒楣,你干脆改名为倒楣算了。”
  尤吉祥居然很低声下气,应道:“是,是。如果小辛老爷放我一条生路,我以后一定改为尤倒楣。”
  小辛道:“本来我以为你是李碧天呢!”
  尤吉祥忽然有点激愤,道:“你只知道有个李碧天?我是大毒府掌门,身份和本事都不比李碧天差。”
  小辛道:“失敬,失敬。既然你敢不服气李碧天,当然也是毒教一流高手。老实说你用圣贤迷上乘秘传毒功使这许多人丧失了善恶是非的辨别力。而梁松柏则用邪法使他们不知道畏惧只会拼命进攻。你这一招的确有资格跟李碧天比划了。”
  尤吉祥大惊道:“你……你怎知我秘传无上毒攻的名称功用?”
  小辛道:“因为我是魔鬼,很多人都这样说的。其实是因为我认识大自在天医李继华。
  不过他也不过是一片落叶罢了。”
  尤吉祥跟别人一样,一点也不明白落叶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知道大自在天医是近百年来天下第一名医国手。他可能不会毒功,但一定会解毒。亦一定知道很多很多毒教的历史源流和秘密手法。
  无怪小辛一下子就知道他不是摧锐使者施如山。也无怪他一举手就破去圣贤迷无上毒功。唉,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惊世骇俗本领呢?
  小辛又道:“你如果不甘自杀,那就出手吧。不过你最好记着,你自尽可以立刻死亡,可以立刻解脱。但如果我一刀把你劈成两片,你练毒多年,功力深厚,比百足之虫还厉害,你两片身体还会有无量痛苦,要很久才真正死亡。你自己选择,我不勉强你。”
  尤吉样简直无法招架。这个敌手一切都清楚了解,连毒教高手死亡时巨大可怕痛苦也知道。
  当然这只是指遭到刀兵之劫,伤势绝不能医治而肉体各部分生机仍在。
  由于炼毒日久,所以每一点肉体组织死亡时都极痛苦直到全部死亡才停止。
  这种过程可能拖上三两天之久。
  所以他们宁可服下专门克制自己的毒药,以便立刻死亡、立刻得到解脱。
  尤吉祥俯首考虑,不时叹一两口气。
  小辛居然不催促他。却偶然从背后包袱抓出一些种类不同的药材,双掌一搓便成粉末。
  有时甚至会冒出淡淡的青烟。
  最少已超过一盏热茶之久;小辛打破沉默,道:“尤吉祥十八层地狱可以算得是毒教无上功夫,你已经施展了十二层之多,虽然还有一种,但我看可以到此为止,我决定不等候了。”尤吉祥笑声很惨淡,道:“小辛,世上有没有人可以击败你?”
  小辛道:“当然有,不过我懂得很多,所以能够事先趋避危险,我永远保持主动之势,所以进退自如,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对象不是人类,所以我个人的失败死亡根本微不足道。但如果我能够胜利,这意义之伟大,影响之深巨就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了。”
  尤吉祥大声道:“请告诉我,你想击败的对象是谁?”
  小辛道:“命运!或者你可以称之为极限,因为命运总是以极限之形式、境界表示出来。”
  尤吉祥忽然笑道:“我快要去了。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这句话就是:你疯了!”
  他嘴巴一合拢,立刻变成蜡人一样苍白僵硬,也像站不稳的蜡人笨拙倒下。
  我可能真的疯了,小辛举步向安居镇行去。
  我有好日子不过,偏要想尽法子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不是疯子,谁肯这样做?
  房间很宽阔而且明亮,一头摆着一张云石圆桌,六张靠背椅厚软垫子上都有人坐。除了花解语等三女之外,就是李碧天无嗔上人和小郑。
  另一头两边墙壁各角有一排壁柜,本来散发出各式各样药材味道。但后来墙有一个大火盆点燃之后,全室弥漫着清爽而又甜美的香气。
  圆桌上有酒,还有五碟热腾腾的小菜,一个大冷盘是熏鸡和酱牛肉。
  李碧天道:“我保证酒菜都不会有问题。但我却不敢保证这是不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绿野的筷子像她的人一样敢作敢为,最先落在盘碟中,连吃七口,又干两杯酒。才道:
  “有你保证还怕什么?”
  其他的人也不觉被她豪情所夺,先后动筷及互相敬酒。
  绿野又道:“最后的晚餐是这一顿抑是几十年后的那顿,其实有何分别呢?”
  最想不到的是小郑居然最先答嘴。他还苦笑一声,道:“大有分别。姑娘,大有分别。”
  绿野道:“你告诉我吧,分别在何处?”
  小郑道:“蚂蚁尚偷生。能多活几十年总是好的。”
  绿野道:“当然,但如果要你不死不活地捱日子,或者必须与相爱之人分离,过着孤独凄凉的日子。更说不定要跟一个你绝不喜欢的人一齐过这几十年。你怎么说?”
  小郑吃一惊,喃喃道:“不至于吧?命运会那么残忍无情么?”
  无嗔上人道:“嘻哈,我很羡慕你。”
  绿野扶了一大块狮子头放入美丽嘴巴内,才道:“为什么?”
  无嗔上人道:“因为你的人生似乎很单纯,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等于一。但别人却没有这种运气。因为不恨并非等如爱,不活并非一定死亡。你可以不恨不爱,可以既恨又爱。
  你也可以不死不活……”
  绿野道:“这种话你跟小辛去说,别找我。”
  她拒绝得干脆俐落,根本不需思索,好象她天性就是如此。
  花解语温柔地接上问道:“如果人生的一切,甚至本身都是模棱两可,那么探究与否,又有何区别?”
  绿野不经思索就回答,可见得这答案必已早有,看来很可能也来自宋妈妈。
  她道:“不探索不反抗命运的一切安排是弱者。敢探究敢反抗是强人。”
  花解语道:“但不论是弱者或强人,仍然是傻瓜。既然如此,区别何在?”
  绿野道:“不知道。你最好问问小辛。他是强人傻瓜。你一定是弱者傻瓜。”
  她的话一针见血。花解语的确是弱者,因为她似乎既不敢亦没有兴趣反抗命运之安排。
  例如她中了迷情孤独蛊,她居然仍很泰然自若淡淡地随顺命运。从来没有露出过挣扎痕迹。
  无嗔上人道:“人生中种种矛盾唯大智慧者能统一无碍。所以并非举世之人皆是傻瓜。
  这些看法在佛经中原是很浅的道理。唉,可惜我向来不大留心从不去研究……”
  绿野道:“阎晓雅,你吃得不多,话根本没有讲过。难道你一点意见都没有?”
  阎晓雅清丽绝伦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笑容。终于开口说话:“我没有意见,因为我是弱者,弱者向来没有资格说话。”
  这话出自她口中,似乎比别人更能引起同情怜悯。尤其小郑眼睛都发直了。
  绿野忽然大声道:“酒菜都吃够了。李碧天,告诉我,你怎肯做梁松柏的爪牙走狗?”
  她已站起瞪大眼睛双手叉腰,一望而知她不得到答案的话,绝对不会罢休。
  李碧天讶道:“绿野姑娘,每个人都有苦衷有秘密,我为何一定要告诉你?”
  绿野声音更大,理直气壮地道:“因为你不同,你绝对不是他们那一类人。”
  李碧天啼笑皆非以及求救地望望别的人,但当然没有人肯挺身替他说话。
  绿野挺胸叉腰眼睛瞪得更大,道:“快说。李碧天,为什么?梁松柏算老几?”
  李碧天居然被她迫得很为难很可怜的样子,张口结舌竟是答不出一句话来。
  房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头戴儒巾身穿天青长衫。天气虽然已有寒意,但他手中仍然拿着一把雪白鹅毛扇。
  此人也长得很清秀,面皮白净。衬以长衫羽扇的打扮,真有儒雅风流味道。
  他在众目惊讶注视下走入房间。锐利而充满自信的眼光逐一瞧过各人,才道:“是我。
  李碧天是为了我不得不帮梁松柏。”
  绿野声音居然比刚才还大,叫道:“你?那么你又为何要帮梁松柏?你跟李碧天是同一类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青衣人愣一下才喃喃道:“你虽然很凶,却凶得可爱。”他眼光对准绿野,刹时已迫得绿野连连眨眼。他好象有极大魔力,很快就使绿野不再瞪眼叉腰,甚至坐回椅上。
  青衣人这时才道:“我不是好人。我外号恶仙人,花解语一定可以帮我证明身份。”
  花解语温柔地道:“你何以会在此地出现?你何以会帮助梁松柏?你何以认识严星雨?”
  她虽是询问却也等如证实青衣人是恶仙人韩自然了。
  恶仙人韩自然道:“花解语,我发觉忽然跟李碧天一样陷入尴尬形势中。你的问题我非回答不可么?”
  花解语道:“一来还是绿野那句话,你跟别人不同。别人就是指梁松柏甚至严星雨。二来我们既然在你掌握中,既然已是最后晚餐。你又有何理由不敢回答呢?难道我们临死前小小的好奇心也不肯给我们满足么?”
  韩自然摇摇羽扇。但动作不够潇洒。花解语声音很温柔,说话亦完全是哀求式。
  可是威力却有如用刀剑顶住咽喉,使人不能逃避,不能拒绝回答。
  房间内没有一个人作声,陷入胶着尴尬的寂静。
  过了好一阵李碧天才喃喃道:“其实我本人亦想跟小辛较量一场。就算没有韩自然,我可能仍然会在此地。”
  花解语以沉默固执目光望住韩自然,丝毫不肯放松。
  韩自然忽然大声道:“你的问题恕我不能回答。”
  人人都多少露出失望神色。
  房门口忽然有人接口说道:“我可以回答。”
  此人衣服剪裁适体,质料华丽。看来不会超过三十岁。清秀白皙的面孔漂亮之极。
  虽然房间里有三个当代绝色美女,可是他那种后红齿白眼睛乌亮的漂亮法,一点不比她们逊色。
  他腰间有一把绿鞘窄细长剑,用一只比柔荑还美丽的手按住剑柄。姿势潇洒悦目极了。
  房间内连韩自然在内共是七人,见得此人出现走进来之时,没有人不是惊讶瞠目呆呆望住他的。
  不过惊讶瞠目发呆的意思大有分别,像韩自然无嗔上人阎晓雅是一种意思。
  他们除了惊讶之外,眼中还透出一种不易形容描述的味道。小郑则除了惊讶外,另有抑制掩饰不住的嫉妒之意思。
  只有花解语绿野李碧天是比较单纯的惊讶,因为这个男人实在太漂亮了。
  你一定想不到竟然会有这许多种不同的惊讶存在于世上。此外,这个漂亮的人居然能使得美女和高手们个个都变颜变色,亦是一件叫人很难相信的怪事。
  即使是近来最轰动江湖的小辛,大概也办不到。
  他那对乌亮得好象有会讲话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面孔,也跟每一个人微笑点头招呼。
  他微笑的样子更好看,那种味道比温柔的花解语更温柔。使人心跳的眼睛不时闪出代表狂野的光茫,却又比绿野更野。
  之后,房间内展开一些奇异的迷离莫测的对话。
  他站在房间中心,单止看他所占取的位置,已经显示出他是中心人物,而且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也一定是中心人物。
  他最后望的是绿野,似乎微感意外地挑一挑眉头。这表情也好看之极。
  他用低沉声调说道:“你一定是绿野,你比从前美丽得多了。”
  绿野道:“我见过你,在宋妈妈那里,原来你那时嫌我不够好看,所以没有选上我!”
  她向来就是这般坦白,在宋妈妈这个名鸨那儿碰面的场面,以及男人为何而到那儿去都不问可知,换了别的女孩子,绝对不肯当众提及。
  但绿野居然又道:“我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因为如果那时被你看上的话,我一定会被你迷死,相信直到现在仍然是你的奴隶,但也许被你迷死却又很刺激、很快乐……”
  世间的得与失原来就永远弄不清楚,原来就没有确切的定义。
  他微微而笑,面颊和嘴唇好象更红,衬以雪白齐整的牙齿。绿野果然没有讲错,他真可以迷死任何女孩子甚至男人。
  他眼光转到花解语面上,柔声道:“听说你很不幸,告诉我,是不是很不幸?”
  花解语轻叹一声,道:“是的。”她本想说:“难道你不知道?”却终于咽回。
  他又道:“你想是不是因为恶仙人韩自然的诅咒呢?”
  花解语露出苦涩笑容,道:“当时你叫我去见韩自然,莫非要他诅咒我?”
  他摇头道:“当然不是。但他一定是见不得美丽女孩子,因为他不能忍受美丽女孩子不属于他而落人别人手中,所以你才变成永远不会落在任何男人手中的美丽女孩子。”
  花解语轻轻的叹息。他又道:“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三十年前有个外号温柔乡的女孩子,名字叫水柔波,她是天下公认第一美人,她也不能属于任何男人,直到现在她仍然不属于任何男人。”
  绿野看见花解语软弱地低下头,当即大声道:“喂,你为何针对我和她?你不认识阎晓雅么?你为何不跟她讲话?”
  他道:“我只有一张嘴巴,所以只好一个个来。况且阎晓雅情况特殊一点,她比你或花解语都不同。”
  绿野哼一声,道:“她不见得比我们好看到哪里去,她跟我们有何不同?”
  他笑一笑,道:“当然不同。你很美,却很野,像已伸出尖爪的猫。花解语也很美,但已不属于这个人世。至于阎晓雅……”
  他忽然转眼望住小郑。小郑马上转开目光,不敢瞧他。
  他又道:“阎晓雅也有猫一样的尖爪,但永远隐藏在掌内。她也很温柔,地用一层薄霜做外衣。如果我要一个女人,我会要她。可能我现在就要她。阎晓雅,你同意么?”
  阎晓雅点首道:“同意。”
  他忽然又问道:“小郑,你呢?”
  小郑尽力隐藏起他的表情,苦笑道:“你和小辛说什么都行,我算得什么呢?”
  他第一次皱起眉头,第一次微露受到挫折神色。冷冷道:“小辛也一样?”
  小郑道:“事实的确如此。而且如果我是女孩子,实在不知道跟随你们哪一个才好。”
  他忽然恢复笑容道:“我不否认小辛果然有资格。幸而除他之外倘有任何别的人,包括连四在内。天下也再没有别的人……”
  绿野大声道:“连四也不错。但你为何特别提起他?他现在怎样了?”
  他口中啧啧两声,道:“看来连四果然也有一手。绿野你很记得他么?”
  绿野道:“当然啦,他是我未婚夫。”
  他笑道:“好,那么我告诉你……”
  这时却连阎晓雅亦微微侧头竖起耳朵听。
  他道:“连四前两天跟我较量过,当时还有飞天鹞子吴不忍在场。我们打得很公平,以一对一。我的芳草剑刺中他……”
  绿野她拍一口冷气,道:“严星雨。连四难道也像上一次那样,任你刺中他而不拔刀还手?他竟然不敢拔刀么?”
  阎晓雅耳朵似乎竖得更高。
  这个人原来就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他道:“不。他使出家传的拔刀诀。拔刀快的确名不虚传。我再说一次,拔刀诀的确名不虚传。”
  绿野忽然尖叫一声,跳起身却被花解语一手拉住,才没有向严星雨冲去。
  当然人人都知道都了解绿野的想法和心情。乃因为严星雨拼命夸赞连四拔刀诀,但严星雨本人却丝毫无恙出现此地。则那一项拼斗结局已经不问可知。绿野为了连四生死而着急失态,自是人情之常。
  严星雨又道:“我中了他一刀,虽非致命部位却也负伤很重。”
  大家都不作声等他说下去。那连四的结局当然是死亡,人人皆知。现在只不过等他亲口宣布而已。
  严星雨又道:“连四也中了我一剑。我用的就是这把芳草剑。但他伤势虽然不轻,却也不比我严重。所以他现在是死是活,连我都不知道。”
  仍然是绿野问道:“你说你伤得比他严重,但你现在看来好得很,比最健康的人还健康,而你却又不知道他的生死?为什么?又为什么你伤势好得那么快?”
  严星雨笑一下,那笑容漂亮的连男人也为之目眩神摇。
  花解语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奇怪。实在很奇怪。有时你很潇洒,风度绝佳。但却不是这种漂亮法。我敢担保绝对不是。”
  严星雨笑容未敛,道:“我是杀不死的。我有身外化身,连恶仙人韩自然也远远比不上我。所以我可以来到此地,而连四爷死活尚未分晓。”
  如果他真有身外化身,当然就解开了重伤忽愈以及变得出奇漂亮,跟另一个形象味道完全不同的疑问了。
  严星雨明亮目光投向无嗔上人,忽然面色一沉,露出很生气样子。道:“你答应我什么事情?你自己还记得?”
  无嗔上人面色变得苍白,呐呐道:“记得,我怎会忘记呢?”
  人人这时才知道原来无嗔上人本是烟雨江南严星雨方面的人,并不是小辛的朋友。
  但无嗔上人何以又变成小辛朋友?何以又来到安居镇出手帮助花解语等杀鬼脱困?
  严星雨生气得几乎要像女孩子跺脚,道:“好呀,既然你记得,你保以不但没有把小辛头颅拿来见我?反而帮他跑来此地胡闹?还把梁松柏的二公子杀死?”
  无嗔上人稍稍恢复镇定,道:“我事前完全不知道此地与你有关啊!况且梁松柏对我也很不客气,甚至要取我性命。”
  严星雨怒道:“取你性命就取你性命,难道你的命很值钱?你死了有什么关系?”
  他简直像女人撒泼的那种蛮不讲理的样子。而无嗔上人居然陪笑连连点头应是,好象他的命果真很不值钱一样。
  严星雨重重哼一声。忽然改变对象,望住李碧天,道:“你因韩自然之故才帮我么?”
  这话里面有骨头,人人听得出来。
  李碧天微笑道:“你别生气,我对付外人时不得不这样说而已。”他声音温柔得好象对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子说话一样。
  严星雨瞪着的眼睛忽然透出柔和、充满感情的表情。他道:“那很好。如果你不是这样,我会忽然发现不能相信世上任何的人了。”
  李碧天声音仍然十分温柔,道:“你放心,我总是会帮你的。”
  严星雨那对充满柔情密意的眼睛,转到韩自然面上,说道:“小辛就快来到,你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没有?”
  韩自然声音表情也像李碧天,变得很温柔,道:“当然都准备好,本来有一个地方非常合适,其后我放弃了,因为当时我缺乏一个像无嗔上人这种高手,当然如果还有一两个就更妙了。”
  严星雨道:“我和阎晓雅、小郑三个人加起来算一个好不好?”
  韩自然道:“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但有一句话我必须当众向你再提一次,小辛绝对不是平常人,你给我的详细资料已经说明这一点,他的力量很难估计,他甚至很有可能击败命运,这是最可怕而又令人兴奋的事。”
  严星雨道:“他就算能对抗命运,但关你什么事?何须你为他的成就兴奋?何须你寄望于他?”
  韩自然道:“古今往来谁能对抗命运呢?没有!连接近胜利的人都没有。所以如果我们代表命运把守这最后一关。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小辛过得我们这一关,我和李碧天兄以后绝对不惹他碰他。”
  严星雨有点不高兴,道:“你已经讲过五次啦。”
  韩自然笑道:“对不起,我越老越变得罗嗦了。”
  严星雨惊讶地望住他,道:“你老?你几时开始觉得自己老呢?”
  韩自然道:“我已是四十多岁的人,想不认老也不行啦。”
  严星雨道:“如果我让你回到排教,让你当教主,连毕恭叟的夫人也一齐收下。你一定不会觉得老。哈,哈……”
  韩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不过仍然陪他笑两声,才道:“黑石谷那个陷讲还在么?”
  严星雨道:“当然还在。”
  韩自然道:“你让四路把守黑石谷人马,在那荒凉可怕地方白白浪费了宝贵青春,又何苦来呢?”
  严星雨面色一沉,他面色以及情绪喜怒变得很快。道:“你少罗嚷。我且问你,飞天鹞子吴不忍奉小辛之命,以绝世轻功越过无重数禁制,见到了你。你们谈什么?”
  韩自然道:“小辛只问我两句。一是世上究竟有没有鬼?活人能不能操纵控制?二我和李碧天打算出手几次?”
  严星雨道:“该死,你一定答应他,你们只出手一次。”
  韩自然道:“一次跟一百次其实已无分别。你想想看是不是呢?”
  严星雨想一下,忽又泛起那种可以使男人目眩神摇的笑容,走过来拉住韩自然的手,轻轻道:“我们私下谈一谈。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么?”
  无嗔上人面色变得最厉害。但他尽量低头不让人家看见。
  严星雨忽然又伸手将阎晓雅拉起身,道:“你跟我们一齐去。噢,对了。小郑你反不反对呢?”
  小郑也像无嗔一样低下头,用蚊子一样声音道:“我算老几?我怎敢反对呢?”
  绿野忽然大叫道:“小辛!”
  人人都大吃一惊,向房门望去。
  但房门那边空荡荡沓无人影。
  严星雨道:“喂,你敢是眼花?小辛就算已经来到,但也不可能在你们眼前出现。”
  绿野道:“如果你很有信心,为何我一叫你们全都骇一跳?唉,我真希望他忽然出现。
  我将与他并肩奋战,直到流尽全身最后一滴血。花解语,你呢?”
  花解语只寂寞地笑一下,并不口答。
  绿野咕噜道:“你永远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但小辛终于不曾出现。他现下在什么地方?他知不知道面对着的是何等可怕的危险?他知不知已达到命运最严酷艰苦的关头?
  阎晓雅自知一踏出那个房间之后,就永远不是花解语绿野甚至小郑的同路人。
  她觉得好留恋那些人,虽然并不是很知心莫逆。但他们的世界,不但有小辛在内,而且充满光明温暖。
  不管有没有爱情,那个世界还是值得留恋、会晤得向往。
  严星雨的世界却刚好相反。虽然说不出有什么黑暗冷淡,而且还有严星雨——一个她所迷恋甚至肯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
  可是他这个世界何以没有值得留恋的味道?何以令人有残酷之感?何以令人老是觉得宛如迷途于汪洋无涯的大海中一样的迷惘?
  严星雨会叫她做很危险的事,会有时好久都不见一面,使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正在做些什么事。严星雨使人无法了解他,甚至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严星雨会当众让人家知道他能控制她,最可怕者莫如当着小郑的面带走她,还表示带她去寻欢作乐。
  小辛为人及性格可能也不易了解。但其他各点他绝对不肯做。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大楼,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屋子里,灯光很明亮也很暖和。
  屋子里门窗都用枣红色厚绒遮住,厚厚的地毡,还有许多珍贵摆设,最特别的是房间中心有一张八尺长八尺宽的床,这张床四四方方甚是巨大,的确很少见。但只是特别的一部分,最特别的是床上已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赤裸着身体。
  那个男人已届中年,但全知肌肉皮肤依然像年轻人一样,面貌相当俊秀。
  那女子最多只有二十岁,娟美面庞流露放荡味道,身材甚佳,皮肤也白净光滑。
  他们虽然看见严星雨等三人进来。但仍然相叠着不肯分开。不过男人一直盯住严星雨脸孔,而女子则一直望住李碧天。
  阎晓雅居然好象是并不存在的人,竟然引不起他们瞧一眼的兴趣,连阎晓雅自己也不禁感到意外和诧异。
  这种场面她不但见过,还可以形容见过很多。因为她夜间出动之时,高来高去出入于各种宅院屋子。房间里的人不论是真正夫妻抑是买笑偷情,都不可能发觉有一对眼睛在不可能的角度瞧看,所以最放浪形骸、最淫亵的画面她都看得多了。
  严星雨首先宽了外衣,回眸见李碧天和阎晓雅都静静站着,便笑嘻嘻地伸出双手分别摸捏他们面颊,道:“唉,你们不必害怕,都是自己人。他是陶大哥陶正直。这个骚妞是莫怜卿。莫怜卿步声嗲气道:“你的朋友是谁?”
  奇怪的居然是陶正直代严星雨回答,道:“他就是毒教天下第一高手李碧天。”
  莫怜卿啊一声,道:“失敬,失敬,”她挣动一下,却仍然被陶正直压住,反而因这一动而丑态不堪入眼。但她仍然不肯闭嘴,道:“我记得他外号是海枯石烂。哎,多美的外号啊。现在又亲眼见过你,恐怕将来想忘记你也真不容易。”
  严星雨用水晶和琥珀杯斟了两杯美酒,给李碧天和阎晓雅各一杯。却听莫怜卿又道:
  “陶大哥,为何你的外号叫做人面兽心那多难听?”
  陶正直忽然低哼一声,道:“外号好听难听不要紧,可是最气人的是我居然不能列名恶人谱上。我还不算恶人么?”
  严星雨却对李、阎二人笑道:“喝酒,喝酒。多喝几杯你们就不会拘束了。”
  他又委很温柔地对李碧天道:“我们都不拘束之后,都挤到床上。不过我先告诉你,我先陪陪陶大哥,然后才轮到你,你不生气吧?”
  李碧天笑一下,道:“当然不生气。”
  严星雨转向阎晓雅道:“等一会陶大哥先陪陪你,等我有空才陪你。”语气却变得有点命令的意味了。
  阎晓雅没作声,但心中所想和李碧天一样。那人面兽心陶正直虽然名气响亮,听说武功亦已深不可测。但何以严星雨好象对他非常非常卖账?甚至隐隐有愿意被他控制为他做一切事情的味道?
  却听陶正直又道:“等咱们收拾了小辛之后,我一定去找少林武当的晦气。问问他们为何不把我列入恶人谱上?”
  严星雨笑道:“别急,南七省除掉小辛,北六省还有一个魔刀呼延长寿。”
  陶正直忽然离开莫怜卿,翻身仰卧床上(当然开头很难看)。喃喃道:“呼延长寿,呼延长寿。唉,这个人咱们还是不要碰的好。否则我老早就弄掉他了。”
  严星雨讶道:“为什么?他的魔刀莫非比小辛还厉害?”
  陶正直道:“他和小辛谁厉害还不知道。但呼延长寿最厉害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严星雨道:“难道不是他的刀法?”
  陶正直坐起身,道:“不是,当然不是。我亲眼见过他祖父施展魔刀。”
  严星雨道:“你见过?什么时候?刀法如何?”
  陶正直道:“三十年前,刀法厉害极了。连刀王蒲公望也差点完蛋。但我敢保证呼延长寿刀法比他祖父更厉害。”
  严星雨道:“既然如此,何以你又说最厉害最可怕的不是他的家传绝世刀法?”
  陶正直道:“唉,刀法是靠人使出来的。呼延长寿最可怕的是他的刀。叫做悲魔之刀,最厉害的是他的心计智谋。十多年来他横行北六省。但我也费了十年功夫严密追查他的资料,谁知仍然只有这么多。至于他出手行事方式,亦没有一次相同。你简直无法对这个人下任何判断。”
  严星雨皱起长长的眉毛,却反而另有一种很好看迷人神情。道:“这样说来,我严星雨还比不上他啦?”
  陶正直笑道:“你如果比不上他,南七省老早就给他纵横了。不过你千万不要忘记,如论武功单打独斗。你未得你大爷爷平生绝学真传,所以事实上不是他对手。”
  严星雨道:“小辛呢?”
  陶正直想一下,才道:“那就不知道了。唉,我也希望能够知道,更希望能亲眼目睹他们作殊死之战。一定非常精采,可能比三十年前南京东校场那一场拼斗还精采……”
  严星雨忽然订道:“李碧天,阎晓雅,你们还不喝酒?为什么?”
  李碧天微笑道:“我决定回去那边。阎晓雅你呢?”
  阎晓雅眼中射出坚决光芒,道:“我也一样。”
  李碧天徐徐道:“我仍然为你出手,全心全意全力。阎晓雅你呢?”
  阎晓雅道:“和你一样。”
  李碧天道:“但如果我不回去那边,当然天下人人皆知我和你是怎么一回事。如果天下人人皆知,我又何必犯险拼命?严星雨,我完全是为了这种丑事不肯传扬出去,我才不得不完全听命于你。”
  严星雨喜怒情绪向来变换得极快,也表现得很强烈。他立刻瞪大眼睛怒道:“原来你只是为了名誉,并不是为我。好,你走,你滚,以后我绝不睬你。”
  他如果翻脸动手,李碧天还可以赶紧溜掉。但这种又生气又负气的嚷骂却又不能太当真。李碧天既不能拂袖而去,只好象木头人一样不动。还放软声音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如果我不是为了你,这一次何必还要全力帮你对付小辛?”
  严星雨非常不满地尖声道:“但你只答应为我出一次手。哼,你对我很好么?”
  李碧天道:“韩自然刚才也说过,对付小辛这种人,一次跟一百次都一样。”
  陶正直道:“这话倒是不假。如果你赢得他,他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但如果输给他,也没有机会翻本。一流高手相争可怕之处就在于此。”
  严星雨用力摇头,这个动作居然使所有的人都发现他颈子很白嫩,不像一般练武功的人那么粗壮。
  他道:“不对,无嗔还不是向小辛出过手?还有阎晓雅小郑都是。但他们都还有机会再接再厉。”
  床上的莫怜卿伸展摊开四肢,画出一幅极强烈诱惑放荡的大字图形。
  她娇声说道:“像无嗔以及阎晓雅小郑这些人恐怕都靠不住了吧?”
  阎晓雅居然不作声。
  陶正直盯她一眼,道:“她虽然绝不会出卖你,严星雨,你却得小心些。因为她已经动摇了,至少不会全心全意为你卖命。”
  严星雨眼光如箭射向阎晓雅,道:“告诉我,你绝对靠得住,愿意为我卖命。”
  阎晓雅像愧周又像学舌鹦鹉,道:“我绝对靠得住,愿意为你卖命。”
  严星雨欣然道:“很好,这样才是我的女人。”
  陶正直忽然道:“严星雨,你先带他们两个回去,也替他们掩饰一下。然后把花解语绿野放入渺茫断肠刀兵大阵中。我到时就会露面商量一些细节。”
  严星雨颔首道:“如此甚好。”一手牵住李碧天,另一手勾住阎晓雅细腰。但走到房门口,陶正直又道:“小辛现在怎样了?”
  人人都聚精会神等候答案。
  严星雨停步叹口气,道:“小辛真了不起。连他的名字都有符咒具有惊人魔力。”
  陶正直笑道:“你放心,他的魔力快要消失了。”
  严星雨道:“小辛已闯过老二尤吉祥和老三梁松柏那一关。他本应一直向这里来的。但却忽然在镇上出现,敲开一间酒肆的门,正在饮酒。”
  陶正直道:“这厮的确狡猾得很。他明知满头满身都有萤光粉,在黑夜中对他很不利,所以干脆先去喝酒休息,等到白天才出手。”
  严星雨道:“他一定不是这个用意。”
  陶正直道:“若非此意,八成是他亦已负伤,必须拖延时间休养伤势。”
  严星雨道:“也不是。”
  陶正直道:“难道他等援兵?”
  此人随口对答。不但显示出思想快捷无比,而又有算无遗策那种可怕的力量。
  严星雨道:“清对了。有一个人正在陪他喝酒。”
  陶正直道:“谁?”语气虽然很平淡,但是人人却都感到他是装出来的。
  严星雨道:“不知道。小辛敲开酒肆要了酒菜,等了不久那人就来了。”
  陶正直道:“连四身负重伤,决不是他。”
  莫怜卿忽然缩起身体,变成一团虾米一样,怯怯道:“敢是飞天鹞子吴不忍?”
  严星雨摇头道:“恐怕不可能吧?”
  陶正直道:“就算是他。他能发生什么作用?还不是赶来送死么?”他又笑一声,道:
  “怜卿你不必怕他。如果他不是有利用价值,我老早就取他性命了。有一次他躲在水底三日三夜,靠一根芦苇透出水面换气。我根本有意放过他,否则他老早尸骨无存了。”
  莫怜脚发出欢欣笑声,身子四肢又舒展成刺激男人眼睛的大字形。她道:“唉,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事。你真坏,你还时时吓我说很害怕吴不忍会找上门来………”
  陶正直眼睛盯住她小腹那一带,笑道:“我如果不这样说,你的戏就不会演得那么逼真了。”
  阎晓雅、李碧天都不认识飞天鹞子吴不忍,所以对于有关整治他的阴谋诡计,既不感兴趣亦不关心。
  陶正直又道:“那人很可能就是吴不忍。”
  严星雨吃吃笑道:“不会,一定不会。我老早在吴不忍身边布了一着棋子。如果是他,我定会收到飞鸽传书。”
  陶正直道:“吴不忍有过比飞鸽还快的纪录,你难道忘记了?”
  严星雨道:“他怎能每次都比飞鸽快?我绝对不信。”
  飞鸽传书不但在古代是最快速的方法。就算现代亦已可能有恢复使用的价值。因为已有医院证明利用飞鸽传送血液样本(一根小小管子而已),同样的距离飞鸽只花五分钟而汽车则要二十分钟(当然交通挤塞因素包括在内)。而且比用任何工具运送都便宜。
  不过较长距离的话,飞鸽的成功效率就有点问题了。换言之就是不够安全。所以最好是沿途设立很多的站,使每一只飞鸽只限于很安全的较短距离。但这一来又不免使速度拖慢了。
  当严星雨终于拥着阎晓雅走出房间时。她忽然感到茫然和麻木。当然她仍然记得答应为严星雨做任何事甚至付出性命。可是现在却突然觉得这种允诺简直全然意义。既不能令她兴奋,亦不能令她惊慌或后悔。
  她心中只剩下一片麻木和迷惘……
  都已经就快天亮了。可是还喝酒的两个人却全无丝毫停止的意思。
  这两个人一是小辛。破刀横搁桌角。显示情势不寻常,随时都会动用。
  另一个人五官清秀,虽有倦容,但两眼炯炯有神,显示他仍能随时随地应付任何情势变化。他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
  吴不忍干了满满一大杯,舒服地摸摸肚子,才道:“你大破梁邪尤毒险关,这番精采经过比天下任何下酒菜都有味道得多。”
  小辛道:“吴哥,你兼程急赶数百里路来此见面,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吴不忍叹口气,眼睛从敞开的肆门望出黑暗街上。说道:“我没有打算瞒你。”
  小辛道:“有谁知道你的行踪?”
  吴不忍道:“没有,连郝问都不知道,你敢是忘记了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你的要求?”
  小辛面孔表情藏在迷雾中。
  他一定遭遇到某种困难,才在朋友面前隐藏起表情,他遭遇到什么困难呢?何以不敢被真正的朋友窥见内心情绪呢?
  吴不忍沉默一会,才道:“如果是你的事情,我可以为你拼命,如果是我的事情,你放大胆子说出来,我一定支持得住。”
  所谓你的我的事情,当然是说困难。
  小辛那么决断有魄力的人,却也考虑了好一会,才道:“是你的事情。”
  吴不忍慢慢垂下头,轻轻道:“是关于莫怜卿么?”
  小辛道:“对,在这世上我最关心的人是她,所以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吴不忍道:“她怎样了?”
  小辛用力道:“她已经死了。”
  吴不忍闭上眼睛,眼角却沁出泪水。
  小辛又道:“是梁松柏亲口招供的,我还从他口中知道了很多秘密,这就是我为你不取他性命之故,你支持得住么?”
  吴不忍深深叹口气,没有作声。
  小辛道:“你为她负冤含屈多年,你为她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杀死不少人,所以我本希望你能与她过一段快乐日子。”
  吴不忍声音有点粗哑,道:“我明白你的好意,我绝对不会怪你多管闲事。”
  他作深呼吸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很慷慨大方流血的男人事实上不多,但轻易掉泪的男人亦确很少。
  所以听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句话的男人切莫沾沾自喜,以为不流泪就是大丈夫。其实还差十万八千里。因为不流泪并非就表示能够为理想为正义而流血。如果只能够不流泪而不能流血岂能算是大丈夫?
  吴不忍已表示过他可以为小辛流血,所以他虽然也流泪,却仍然不失大丈夫本色。
  小辛道:“莫怜卿一定是很好也很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她在世间短短一生中,居然有你这样一个知己,虽是彩云易逝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却已不枉此生。”
  吴不忍甩甩头,好象用这个动作就可以甩掉悲伤甩掉回忆。他面色变得十分严肃,道:
  “我的感伤可以留到空闲之时才拿出来,所以现在我们谈正事,谈你的问题。”
  小辛道:“我的事非常简单,当然也非常危险,当今天下,也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才办得成,吴哥,别的话我不必多说了,是么?”
  吴哥仰天一笑,突然豪气迫人,道:“你当然知道,别的我可能会害怕,但唯有危险我绝对不怕。”
  他们一齐举起斟得满满的酒杯,一齐一仰而干,四目相投,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寒冷秋风吹入来,含有无限悲凉壮烈味道,易水萧萧西岗冷,只不知几千年前荆轲揖别燕太子丹之时,是不是这般心情?
  花解语觉得很冷很冷,虽然在飘渺朦胧的无边迷雾中,不但见到了小辛,而且还被他强壮有力的双臂拥抱着,可是何以还是这么寒冷?何以哪样的飘忽迷蒙?
  她轻轻道:“小辛,你知不知道我想什么?”
  她听见小辛问道:“想什么?”
  她回答道:“我好希望现在马上死掉,永远离开这个可怕、冷酷、坎坷的人世。”
  对于小辛这个人,花解语不论是对别人说或自己悄然沉思,都承认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在她最隐秘、最深密意议中(佛家称为独影意识即系潜意识),却感到并非如此。
  她觉得可以跟小辛谈论任何一切心事,可以依靠他,可以让他帮忙而不必说多谢。
  但花解语又感到非常忧惧。所以不敢接近他,根本亦不敢诉说任何心事。
  因为有一个道理非常显浅——如果从未得到过,就永远不会有失去的忧惧。
  可是四下如此阴暗凄冷,眼中景色迷迷蒙蒙。她既不知身在何处,亦居然想不到要弄清楚这一点。
  总之,她软弱得好象十二、二岁的小女孩。所以她不但对小辛说各种话,亦害怕他忽然跑掉或者忽然不理她。
  她那张面庞,一向美丽温柔得有如春水。现在却平添楚楚凄艳,随便任何男人都能够一望而知花解语已经是柔肠寸断。已知道她正陷于飘渺迷茫的情况中……
  梁宅隐贤阁楼上大厅内,气温竟比郊野还寒冷得多。
  七盏吊灯好象天上的北斗星飘浮于茫茫夜空中,灯光说明不明,说暗亦不暗。
  地上纵横竖立好多支麻幡,每一支幡旗都无风自动,显示必有一种超自然力量控制支配着这一切。
  麻幡中心点,亦正是七盏吊灯中心位置,花解语和绿野两人伏着不动。
  她们是在李碧天阎晓雅以及严星雨回到房间时,听到他们讲了几句话,李碧天袍袖一拂,她们就失去知觉,接着被送到此处。但至今她们尚未像平时样清醒过。她们身体能感觉,思想能活动。”却不像平时那样能完全清醒能控制自己。
  绿野正如花解语一样,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亦不知道身侧伸手可及之处有个花解语。
  她最先看见的人居然不是小辛不是连四,而是她常常故意闹别扭捣蛋的老祖父雷傲侯。
  绿野知道祖父已紧紧拥抱着她,因为她拼命告诉他说很冷。她知道祖父非常疼爱自己,虽然他从不说出口,亦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她却知道。
  所以她专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使祖父心疼心伤。
  如果祖父不关心不疼爱她的话,绿野就算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切下来,祖父也决不会为她心疼心伤。
  世上无数的孩子们,总是喜欢用这种自我伤害、自我虐待方法,去伤宠爱他们的父母。
  绿野忽然看见小辛。
  她虽然冷得籁籁发抖,但心头却泛起阵阵温暖以及毫无拘束顾忌的欢畅。
  “小辛,我想你好苦,你为何总是不声不响跑来跑去?”
  小辛给她一个看不真切的微笑。那是小辛拿手好戏,好象有回答有反应,但其实你所得到只是个无法抓住无法解释的印象而已。
  绿野大声道:“快抱住我,我冷死啦。这儿是什么鬼地方?”
  小辛似乎告诉她说因为连四已来了,所以不便抱她。
  绿野道:“也好,连四呢?”她忽也看见连四,并且看见他伸展开强壮臂膀。
  绿野咕哝道:“我想我应该让你抱,但一定没有被小辛抱住那么自然和舒服。”
  她停一下又道:“但不妨试试。连四,这是第一次让你抱,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当然没有人抱她,因为连四重伤垂危远在南京,拿八人大轿抬他来也不行。
  小辛呢?他在何处?
  悬崖上有一块平坦宽敞地方。在悬崖边缘你只要听听夜风呼啸声音就知道这片悬崖很高峭。
  小辛就站在这片广宽崖顶平地上。
  天已黎明,所以他满头满身的萤光粉已经失去作用。因为既然已有足够的光线看得见他身形,当然就不须要萤光粉指示目标了。
  这个地方虽然距安居镇不及两里路,但连安居镇的居民也罕有来过的。所以这座悬崖究有多高?底下是怎样的情形?四围环境如何?一百个人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够回答。
  不过小辛却可以如数家珍流俐答复这些问题。
  悬崖边缘距底下的乱石峡谷大约一百二十丈。
  对面还有峻峭的崖壁,比这边还高。所以这个峡谷简直就是同一座山劈开一道裂缝而已。对面的峭壁距这边只有四十余丈左右。
  上次小辛一夜之间来回奔骣了三百里路,为的就是来此察看地形。那一夜月色皎洁,以小辛的目光不啻是大白天了。所以他查看得很清楚很仔细。而来此查看的动机却是因为九幽使者金阳提到这个地方。
  现在他只是旧地重游而已。所以他看见靠近悬崖边搭着一间高敞木屋时,不免凝眸注视一下,才走过去。
  这间木屋三面轩敞,只有靠悬崖那面用木板阻隔着,使得在屋内之人不必老是看见那老高老深的悬崖近在身旁而感到不安。
  木屋一定是最近才搭盖的,上次小辛还没见有屋。而这时屋内灯火明亮未熄,当中有一张四方木桌,有两个人分据两头正在下棋。
  这两个人都很斯文清秀,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小辛走到门口,面孔忽然隐藏在迷雾中。
  他大概静静站了半盏热茶时分而已。然后忽然用左手拿着那把连鞘破刀。
  那两人有如被毒蛇咬了一口突然大惊抬头望他。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用心下棋,叮叮棋子声甚是悦耳。
  小辛向那穿青色长衫的人问道:“你是恶仙人韩自然?”
  那人点点头,指指对面穿白衣服的人道:“他就是海枯石烂李碧天。你是小辛?”
  小辛道:“碧海青天夜夜心的上一句是什么?哪一位可以告诉我?”
  韩自然立刻笑道:“这是李商隐咏嫦娥绝句,上一句是嫦娥应侮偷灵药。”
  小辛道:“你武功不错,但文才亦不弱。我再问一句。自从一见桃花后,下一句是什么?”
  韩自然愣一下,道:“这是谁作的诗?”
  小辛道:“这是禅宗灵云大师得道证悟的偈,我也是最近才学会,你想不想听听?”
  韩自然道:“好呀。”
  小辛道:“在禅宗公案内,说那灵云大师因见桃花而悟道,作了一首偈表示他证悟的程度。他的偈是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我不明白的是他不疑的是什么?”
  韩自然道:“禅宗道理玄深奥妙,世上恐怕很少人弄得懂吧?”
  小辛道:“不是不懂,但拈花一笑的会心法门,当然是言语文字不能解释的。不过据伪山大师的看法,灵云悟是悟了,却还须小心护持。而我的意思,则是你们更必须小心照顾你们的性命。”
  韩自然似乎仍不明白,问道:“我们的性命?谁想杀我们?但一定不是小辛你吧?”
  小辛道:“我们虽非朋友,但亦不是敌人,所以当然不是我。但如果你们是敌人,那又另当别论。”
  韩自然道:“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我们正在下棋。但如果你坐下来,我们不妨一齐喝酒。也不妨谈论一下别的事情和别的人。例如花解语绿野阎晓雅小郑等,你认为如何?”
  小辛疑惑地道:“我正想问你们。我明明一路跟着花解语和绿野。但忽然间却看见你们。她们到哪儿去了?这是什么地方?”
  韩自然道:“此地是安居镇。我那天见到飞天鹞子吴不忍,也答复了你的问题之后。梁老员外忽然派人请我来此。老实说我和李碧天在此当然对你很不利。你明白么?”
  小辛道:“不明白。但不要紧,梁松柏已经成了废人。花解语和绿野呢?她们一定遭遇很大困难,所以一直都不回答我。”
  韩自然道:“既然长春子梁松柏已经除掉。你且坐下来我们谈谈。”
  小辛喃喃道:“但奇怪的是花解语绿野都好像幽灵一样。莫非她们已经遇到不幸?”
  韩自然道:“我担保她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她们却仍然在某种力量控制下。此所以我要你坐下来谈,你明白么?”
  小辛答得很快,道:“不明白。我只知道你们都戴着人皮面具。你们为保不让我瞧瞧本来面目?你们为何要将兵刃藏在桌子底下?韩自然和李碧天也要用刀用剑才能杀人?”
  韩自然和李碧天眼中又再次露出大惊之色。第一次是小辛来到门口时,忽然把挟在胁下的破刀改用左手拿着。那时他们被森寒强大的杀气震慑而大惊抬头。
  两次大惊的心意都只有从眼睛流露,面色居然完全不变。所以确实可以肯定他们用精美的面具遮掩本来面目。小辛甚至敢打赌他们的面具是用真的人皮制成。
  韩自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辛道:“我的意思叫你们快拿兵器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我希望你们从前听说过我的刀很快,也希望你们知道我杀人时拿刀的手绝不会软。”
  那两人都一齐站起身,同时手中都出现兵器。一个是用长剑,另一个双手各有一把一尺二寸长精光如雪的短刀。
  小辛冷笑一声,道:“这就对了。有个朋友告诉我,安居镇藏龙卧虎竟然有不少武林高手。”
  他目光盯住双手都有短刀的人,又道:“你一定就是一路哭魏双绝?但三十年前你仍然未有名气。”
  那人就是假扮李碧天的,一直未开过口,这时应道:“不错,我二十八年前才真正行走江湖。”
  小辛道:“其实你何必用人皮面具?我知道李碧天只有四十岁左右,但你双手皮肤早已告诉我,你的年纪是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
  魏双绝哼一声,道:“我早就说过不必藏头缩尾。小辛,我想把面具剥掉。”
  小辛道:“你为何要问我?”
  一路哭魏双绝道:“因为我剥面具时必须用两只手,而且有那么一阵子瞧不见东西,所以我要先问你。”
  小辛道:“这一位是谁?”他目光转向拿剑的人,又道:“你跟我说了不少话,可见得你平素一定以口才出名。你用很纯正的京片子说话,可见得你想掩饰你自己的乡音。如果你是韩自然,应该会有些湖南腔才对。你还要不要我猜下去?”
  那个假冒韩自然的人叹口气,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人。如果你还能看得出什么,请说出来。”
  小辛道:“可以猜测的已经不多。不过最重要的是你的武功。对了,我还应该先说明一点,那就是你们的棋艺太差了,简直狗屁不通。我曾经下过十五年的围棋,而且从不用棋秤(幽冥世界有棋盘亦看不见)。所以我只看看你们下的几十手,就知道你们不是韩自然和李碧天了。”
  那持剑的人和一路哭魏双绝都目瞪口呆地望住小辛。谁能料得到原来小辛第一眼已经看出破绽?原来他老早知道他们是冒牌货?
  小辛又道:“峨嵋派剑法有一招剑法可以比美天下无双杨家枪法的回马枪,称为拗步反手剑,这一剑当然万分难练。所以练得成功的峨嵋高手,不但腕背皮肤留下显著弧形深纹,甚至连转动头部时也有一种特别姿势。你是不是出身峨嵋的?”
  那人深举动叹气,道:“是的,我是峨嵋派垂纶千尺谢不贪。我二十年来纵横川陕湖广,未逢敌手。但今天……”
  一路哭魏双绝道:“谢兄,其实我也无须把姓名告诉他。”
  谢不贪道:“他是值得说实话的人。小辛,我的名字虽然叫做不贪,但我其实很贪心。
  我一生就是葬送在这个贪字上面。我相信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
  小辛颔首道:“我了解。并且很多谢你对我讲真话。我想先请教你一招。然后还有几句话要讲。不过如果这一招你我有一个死掉,那就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垂纶千尺谢不贪剥掉面具,露出真面孔,大约五十岁左右,目深塌,相当丑陋。
  他起身道:“很公平。听说连江南三大名剑之一的羽扇纶巾范慕鹤连一招都使不出就认输。如果我接得住你一招,不知道范慕鹤服不服气?”
  他们走出门外。魏双绝亦现出真面目出去观战。
  朝阳初起,晨雾未散。但空气新鲜极了。
  小辛深深吸一口气,道:“我真不想在这时候拔刀,但我能够不拔么?”
  谢不贪道:“不行。如果你不拔刀你就是失败者。你肯做一个失败者么?”
  他连长衫都不拽起,飘飘绕着小辛又快又稳走了一圈,接着喝道:“看剑。”
  喝声中长剑化作一道疋练似的光芒,飞起寻丈然后迎面冲泻疾攻小辛。
  这一剑气定神足,凶猛又含有不尽飘逸韵味。
  魏双绝几乎大声喝采。但他心念转动忙得来不及喝采。他心中想道:“如果我是小辛?
  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问向右边,因为谢不贪剑势右边最弱。二是用硬拼手法,如果谢不贪不想同归于尽,便不能不变招换式了。但小辛怎样应付呢?”
  他念头固然刹那便逝。而谢不贪剑光也攻到小辛面前。
  小辛破刀出鞘振腕一劈。叮一声刀刃和剑尖相触,谢不贪飘退十步。
  小辛居然使用如此凶险手法。魏双绝大出意料之外而惊讶,却也暗自窃喜。因为小辛既然喜用蹈险卖弄的招式,不免偶然会失手。而这就是击败小辛的机会,必须极端小心留意不可错过。
  谢不贪虽是峨嵋派最有名剑客之一。却很奇怪似乎只会施展这一式,而且接下去都全无改变,一口气攻了六剑。但也被小辛破刀同样劈退六次。
  当然绝对没有人相信峨嵋有数高手垂纶千尺谢不贪只会使一招剑法,这一定是不可能的事。
  一共加起来谢不贪以同样姿式手法攻了七次,小率亦以同样手法劈退他七次。
  两人终于分开。
  小辛道:“真难得遇上像你如此高明的剑客,我知道你一招应该连续攻出七剑,而你虽然被我破拆劈退,却能够变快为慢,将七剑分七次施展。”
  谢不贪道:“碰到你这种敌手算我倒楣,你是不是说过换了一招之后,还有几句话说?”
  小辛道:“正是。”
  魏双绝忽然插嘴道:“小辛你有话早该说了,何以换一招之后才说?”
  小辛坦白道:“因为谢不贪现在才会相信我和他再度出手时,必有一个人离开人世,目前且胜负之数虽然未定,但我的实力却已无疑问,所以他会说实话。因为如果他赢我死,任何秘密都不会泄漏。反过来说如果他死了,他又何须任何事情呢?”
  一路哭魏双绝瞠目道:“你说得他妈的真有道理,你说的话有没有人不相信的?”
  小辛道:“我向来用真材实学说服别人,所以希望你也相信我的话。”
  魏双绝道:“你要我相信什么?你还没有说出来,我怎知信是不信呢?”
  小辛道:“我想告诉你,我根本已准备应付你们两位一齐出手,而结果仍然一样,不是我死,就是你们都亡。”
  魏双绝一怔,道:“你一个人竟要斗我们两个?你居然不想法子使我们单独出战?”
  小辛眼光转到谢不贪面上,问道:“莫怜卿根本就是淫娃?”
  谢不贪道:“是的。”
  小辛道:“她现下和陶正直在一起?”
  谢不贪道:“是的。”
  小辛道:“是不是陶正直要你将莫怜卿介绍加入峨嵋派的?”
  他接着又问道:“陷害吴不忍的整个计划都是陶正直所布置的?”
  “严星雨也是幕后人之一?”
  “你认为陶正直心计、武功都深不可测?”
  所有问题谢不贪后来只须点点头而不必开口回答,而这些问题小辛本已从梁松柏那边得知,如今只不过予以证实而已,他告诉吴不忍说莫怜卿已经死掉,那只是指莫怜卿制造的形象已死,并非她的肉身。
  但每个问题越是证明真实不虚,小辛好象更不满意,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何以陶正直能够一手遮住天下耳目?何以他能够支使差遣这么多的高手?严星雨怎肯听命于他?何以他要制造这许多凶杀风波?吴不忍被陷害对他有何好处?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人面兽心陶正直才是真正幕后人,只不知他能不能代表命运?”
  

  第二十二章 艺到峰巅鬼神惊
  谢不贪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小辛道:“没有什么。我们开始吧!”
  魏双绝迅即加入,大声道:“小辛,是你自己不反对的。”
  任何解释、任何借口在死神面前都变成很无聊、很多余。当死神攫走那个人的生命时,对那个人来说根本就是世界末日。
  魏双绝使出“大灵猫七式”,那对短刀像最凶毒的猫爪攻去之时,垂纶千尺谢不贪剑势也电射猛攻。放他们两人在一起果然有道理。原来他们两人出手时配合得甚是严密神妙。
  魏双绝短兵刃发挥一寸短一寸险可怕威力,整个人扑人去施展贴身肉搏之术。谢不贪的长剑如经天长虹以高蹈远取为主。
  小辛的砍刀居然亦不能立刻劈出,全靠极神速身法从刀光剑影中钻缝穿隙。
  当然他主要是要抢占有利方位,同时事实上这两名高手尽全力进攻,开头几下自是威猛凶毒无比,只要有计可施有路可走,当然不宜与之硬拚,以免两败俱伤。
  但小辛终于找到机会,一刀劈中魏双绝右边猫爪(短刀之一)。
  魏双绝居然站不住脚跌跌撞撞奔出七步,不过,谢不贪也忽然第一次觅到机会,快如飘风从小辛身边掠过,长剑回手刺出。
  连魏双绝也宁可摔一跤而睁眼急看结果,他自己已用尽一切手段好让谢不贪能有机会使出称绝武林的“拗步回手剑”。所以他就算摔得头破血流也要先看谢不贪这一招的结果如何。只是魏双绝心中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他明明是给小辛那一刀含蕴的古怪内力震开。
  小辛刀上传来的强大内力有刚有柔,又有黏滞以及震弹暗劲。此所以他退开之时脚步不稳,跌跌撞撞有如喝醉之人一样,就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完全不同方向的内劲之故。
  如果小辛根本大有余力,并非因他所迫而被谢不贪觅到机会的话,任何人都知道会有什么答案,所以魏双绝心中隐隐觉得不妥。
  情况果然不妥,甚至可以形容为很糟。因为魏双绝这个唯一现场观众看见小辛好象鸟类一样飞起,而且是在谢不贪头顶,跟着谢不贪移动。
  谢不贪“拗步回手剑”根本找不到对象,小辛已经早了一线在他头顶蹈虚蹑空进退自如。谢不贪的结果当然败得很惨。但魏双绝亦不比他强,因为当魏双绝双脚刚刚站稳时,胸口要穴被人轻轻戳了一下,那边谢不贪与他一起扑倒地上,不言不动。
  小辛叹口气,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命运的刽子手?如果不是,何以他不想杀人而又偏偏非杀不可?
  他转身望向悬崖的另一角,看见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原来是空荡荡的地方,忽然充塞弥漫厚厚浓雾,朝阳照射在这翻涌的浓雾上,竟然觉得不似阳光,反而增加阴霾天气时那种暗流潮湿味道。
  转眼浓雾散尽,他看见悬崖边有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桌边,桌上居然有酒菜。
  这两个人一望而知绝对是恶仙人韩自然和海枯石烂李碧天无疑。小辛虽然未见过他们,却敢肯定这一点。他收起破刀夹在胁下,远远抱拳道:“你们终于露面了!”
  韩自然叹口气道:“我们早就该露面的。”
  小辛道:“你们是不是认为一露面就可以救了魏双绝和谢不贪?”
  韩自然道:“难道你以为我办不到?”
  小辛道:“口舌争论而提不出证据,还是换个话题的好。”
  韩自然道:“今天如果你能杀死我和李碧天兄,我们决无怨言。但反过来说我们也会尽力对付你,虽然只有这一趟,却是毫不留情的。”
  小辛道:“陶正直严星雨为何不敢出来与我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却找了很多人来送死?
  你们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么?”
  这一回竟是李碧天答腔,道:“以我个人看法,他们都是懦夫,尤其是陶正直。”
  小辛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句话。我相信陶正直严星雨都会很痛恨地记住你的答话。其实我只应该问你们怎样动手法?又怎样才算是真正拼过一次命?”
  李碧天道:“小辛,你担心自己,不必替我担心。”
  韩自然却答道:“我和李碧天已摆好一个阵势在此。早先亦是我们利用花解语绿野的灵魂把你引到此地来。”
  小辛插嘴道:“她们已经死了?”
  韩自然道:“没有,但她们人在法坛中完全受我们控制。”
  小辛道:“我明白了。如果刚才要有办法切断你们的控制力量,她们就会马上恢复清醒。”
  韩自然道:“你的确懂得很多。现在请听我说,只要你能够穿越我们这个叫做‘渺茫断肠’大阵,来到我们桌子边,取一杯酒喝了,就算你赢。”
  小辛道:“‘渺茫’一定是法术之力做成,而用‘断肠’必是毒药无疑。这名字起得很有意思。”
  韩自然道:“你猜对了,但如果你知道在渺茫断肠后面还得加以刀兵两字,你就更加明白这个大阵的威力了。本来在武功方面你小辛不会害怕任何人,可惜这一回情况不同。因为你是在法术、毒药压力下还要出手应战,所以平时杀不死你的人,现在都能杀死你。”
  小辛道:“我猜想这个大阵一旦发动,我们只怕没有交谈机会了,对么?”
  韩自然道:“对,大阵真正发动了,数百丈方圆之内都是白雾迷蒙一片。我们虽然看得见你,但甚至连我们也看不清楚四周景物。”
  小辛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多谈几句。你反不反对?办得到办不到?”
  韩自然、李碧天一齐应道:“可以。”
  小辛道:“你们知不知道当我能走到桌子边,就一定是你们丧命之时?”
  韩自然道:“很公平。而且你那时恐怕连你自己也已经控制不住刀势了。”
  小辛道:“你们真的甘愿冒被杀之险,还替陶正直、严星雨对付我?我真不懂他们有什么魔力能使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也要替他们卖命?”
  李碧天道:“陶正直没有,严星雨却有这种魔力。但陶正直却能够控制严星雨。”
  小辛道:“权力结构本来就是一层一层支配控制而成。看来陶正直真是幕后人了?”
  韩自然道:“这问题值得谈下去?”
  小辛道:“还有几个人怎样了?阎晓雅不必提,虽然我仍然关心她,但她却是严星雨的人。我想知道无嗔上人和小郑的情形。”
  韩自然道:“他们都像我们一样,不过他们是刀兵部分。我怎知阎晓雅听严星雨的话呢?”
  小辛道:“我看见过一个神像,双手挂着几个草人,有花解语、绿野、小郑和连四,却没有阎晓雅,亦没有我。”
  韩自然道:“听,那是魇胜之术。那几个人就算不马上隐约,运气也一定坏极。但为何没有你呢?”
  小辛道:“这只是我的猜想,施术之人可能恐怕我能破解这种法术,所以用别的手段对付我。看来魇胜之法果然有点道理。那四人的运气确实坏透了。连四身负重伤,不知道活得了活不了?”
  韩自然道:“你猜想很有道理。如果让我决定,亦不会向你使用这种法术。”
  小辛道:“你们对我透露了这么多的秘密。如果我忽然逃走,你们岂不糟糕?”
  韩自然道:“当然糟糕。不过你很难逃走,此地只有一条通路可走,而这条路已经封锁,你就算过得刀兵那一关。对了,我得提醒你一声,他们全都是真正拼命,所以你恐怕非得杀尽他们不可。”
  小辛道:“杀尽了他们便又如何?”
  韩自然道:“杀尽了他们,你必须在一眨眼间奔出百丈之外。否则你仍然化为劫灰。当然连我们在内亦全部不能幸免。”
  小辛道:“原来如此。严星雨竟是决心用大地平沉雷?岭南祝融社独步天下古今的这种火器真是太可怕了,但严星雨自己亦逃不过劫难,这又何苦来由?”
  李碧天摇头道:“他一定疯了……”
  韩自然道:“他没有发疯,只要不迫他,他绝对不会发疯的。”
  小辛突然大声道:“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我除了进攻或逃走,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李碧天道:“当然没有?难道你肯自杀不成?”
  韩自然叹口气,道:“的确没有了。你除非自杀,否则非攻即逃。但自杀怎可算是第三条路?”
  小辛道:“不,自杀亦算得是一条路。不过我可能先试试大阵的威力。我现在看见你们坐在悬崖边,只不知从悬崖中跑步下去会不会跌死?底下有没有水?半途有没有伸出来的大树可供抓住或落脚?”
  李碧天韩自然一齐摇头。韩自然道:“老实说我们都没有仔细踏勘过。但却敢肯定任何人跌落悬崖都非死不可,包括你小辛在内。”
  小辛喃喃道:“有道理,陶正直严星雨绝对不会疏忽这一点。”他提高声音又道:“请叫阎晓雅他们出来,我跟他们相识一场,最好能见最后一面。”
  登崖的路口转眼出现三个人,是阎晓雅小郑和无嗔上人。
  小辛打个招呼,道:“刚才我们的对话大家谅必都已听见了。”
  阎晓雅咬住嘴唇,眼睛凝视小辛,眼神中含蕴无限歉疚以及无奈之意。
  无嗔大声道:“小辛,对不起,我一定得为严星雨拼这一次命。普天之下亦只有你值得拼命。”
  小辛道:“不必多说,其实我们大家心中有数。如果我能过去杀死李碧天韩自然,我仍然逃不了,当然你们也一样包括严星雨自己在内,都为我一齐化作劫灰。”
  阎晓雅忽然道:“我们三个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大地平沉神雷这回事,希望你相信。”
  小李道:“我当然相信,严星雨如果没有这一手,岂能纵横天下荼毒武林许多年?但可惜他这一次已没有替身,连四已帮我一个大忙,把他的替身杀成重伤,很可能已经死了。”
  人人都露出惊诧之色。阎晓雅道:“连四会死么?”
  小辛道:“目前还不知道。我现在着重告诉大家,我今日若是不死,我发誓不择手段杀死严星雨陶正直这两个坏蛋恶人,我绝对不惜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又重复的说一声我发誓。
  他的决心无可怀疑。任何人只要想到若是被小辛这种绝代高手追杀,而且又声明不择手段,他能食得下睡得着那才是奇事。
  但小辛忽然又深深叹口气。叹声很沉重响亮,连远在另一边的李碧天韩自然都听见。
  小辛道:“可惜我已没有机会,陶正直的罗网陷阶称得上天下无双,我根本没有还击的机会。”
  小辛不是容易灰心气馁的人。但目前情势摆得很明——他赢了或输了结果都是一样。
  结果是什么?就是死亡!
  小辛若是输了,因而把性命输掉不在话下,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但如果赢了,一定也得把性命留下。因为严星雨绝对会施展“大地平沉神雷”来个同归于尽。也拉很多人陪死殉葬。
  严星雨不这样做法才是发疯。如果你是严星雨,你手中有一件可以毁灭敌我的可怕武器,而你也只有这一次绝妙机会必可毁灭一切。你会不会轻轻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等候小辛无影无声完全无法防范的追杀报复?
  任何人都会采取明智却不保身的方法,好过日后活得提心吊胆。而且结果亦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小辛杀死。那时候根本没有任何施展“大地平沉神雷”的机会。
  所以说如果严星雨不出手同归于尽,那才是真正发疯。亦由此可知小辛今日不论胜败,结果绝对是一样。
  命运强大得无与伦比的魔爪显然已经扼住小辛喉咙,已经使他透不过气来。这是极真实甚至可以感到咽喉上冰冷魔爪的存在。
  但如果我们细加观察,命运的罗网本来亦不算严密得无懈可击。因为如果小辛能够不跟随花解语绿野的幻象来到插翅也飞不掉的悬崖上;如果他能够反客为主忽然解决了严星雨(以他的本事的确可以无声无息杀死严星雨或任何人);如果他有法子使严星雨的人倒戈相向等等。
  小辛目光在清丽绝伦阎晓雅面庞上停留一下。然后他自己的面孔忽被迷雾遮住。你绝对看不清楚他究竟是笑是哭?是欢欣抑是悲哀?你虽能看见他五官,但却又好象看不见。因为他面上这层迷雾不是用平板冷漠做成。他的任何表情甚至他的年岁,亦是靠平板冷漠的外壳隐藏起来。
  他大声道:“看来第三条路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至少我虽然失去一条性命,却可以保存很多朋友的性命。甚至连花解语绿野连四雷傲侯他们的性命亦可保住。李碧天韩自然,你们认为有没有道理?你们同不同意?”
  李碧天韩自然一齐应道:“同意!”
  他们同意的意思就是答应负起保护责任。
  小辛又道:“我深信如果现在我往悬崖外一跳出去,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再帮助严星雨的义务?你们都可以恢复身心真正自由不会再受他控制对么?”
  无嗔声音中含有强烈感情,道:“对,但你不如索性放手一拼。我宁可死于你刀下,因为我死于你刀下才觉得不冤!”
  小辛道:“我并不是这样轻易就跳下悬崖,我一定要试过渺茫断肠大阵威力,等我通过了大阵,那时就可能会自动跳下去。我的轻功很不错,说不定跌不死我亦未可知,哈,哈……”
  他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果然是真正豪气有胆色的人物。
  无嗔摇摇头。阎晓雅道:“既然这个地方是准备好逼你跌下去,所以你自己跳也一样。
  你绝对不能跳下一百多丈深的石谷而能够活着,你认为你能够么?”
  小郑第一次接口,大声道:“绝对不能。”
  小辛道:“我早知道不能够,只不过想稍稍安慰大家而已。”
  阎晓雅美眸中涌出晶莹泪珠道:“所以我现在向你道别,我很惭愧请你原谅。”
  惭愧、原谅都是空话。但青春、爱情、生命亦是变幻的不永恒的。
  所以我们如果细加观察。青春、爱情、生命等等虽然真实存在,但究竟本质仍然属于虚幻。
  小辛深深瞧她却轻轻地叹气!
  “虽然我们认识和相聚都很短促,虽然没有很多可供回忆的往事。但你清丽绝俗纯洁如莲花的容颜却令人很难忘记。”
  小辛又叹口气,举手向韩自然李碧天挥手叫他们发动大阵。然后怀着遗憾心情开步行入平坦空地。这时他忽然感到几乎可以触摸命运……
  眼前景色忽变。天地晦冥白雾迷茫。
  雾气如絮翻云涌,又有如看不见涯岸的大江波涛起伏而又烟波迷蒙。千尺流水百里长江,烟波一片茫茫。离情别意随波流去,不知流到何方?
  但情和意岂能随波流去?
  当然不能,就算小辛用横行刀亦斩不断,例如绿野天生的热情。
  绿野出现于迷雾般的幻梦中(任何人在幻梦中一定比清醒时软弱得多)。她用热情奔放的眼光盯住小辛。
  这个像无僵野马像阳光炽烈,大胆叛逆的美女,究竟爱连四抑或小辛呢?
  小辛双掌一直搓揉好些不同种类的药材,所以指缝不时漏出粉末随风飞散。
  他走近绿野,说道:“我们好久不见啦!”
  绿野居然能说话回答,声音居然很大:“你不必怕我躲我。我绝对不缠男人。不管是你或者是连四都是一样。”
  小辛只好苦笑。他很想告诉她:“我很喜欢你。做妻子也好做朋友也好,我都喜欢你。
  可是我却必须比命运走快一步。我希望趁命运能利用我所眷爱关心的人对我加施压力之前,早一步放弃任何眷爱关心。”
  但这些话已没有说出来的必要。目前命运似乎已达到目的,因为小辛毕竟不得不为了许多人而决定走第三条路一一跳崖自杀。
  四周虽是一片迷茫看不见景物,但绿野流下晶莹泪珠以及跺脚动作却看得很清楚。
  小辛忽然感到弥漫全身周围的白雾,正暗暗把悲感、疲倦(只是倦于对抗命运而不是肉体疲倦)等情绪大量输入他身体内,输入他血液和心灵内。
  绿野声音忽也含有浓浓伤感,道:“我好希望再能脱得光溜溜在你怀中睡觉。但我却感到我们好象就要分别?好象永远不会再见面?你要往何处去?为何永不回来见上一面?”
  小辛道:“你真有这种永诀的感觉?”
  绿野发出泣声,道:“真的。我知道这是很不祥的预兆。唉,我好象已没有气力争取你或者连四的爱情。早点结束生命并不一定很坏。你说是不是?”
  小辛没有回答,但他并非听不见。因为他的眼神不但不呆滞,反而更为锐利明亮。
  他似乎正在搜索无形无声的敌人,事实上他知道敌人只不过是一种神秘力量。力量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既然是存在于时间、空间之内,就一定有方向,也有持续所必须的时间。
  他的破刀尚未出鞘,但心中之刀已经出鞘,只是还未曾出击而已。
  绿野忽然清醒不少,讶道:“唉,我见到你应该欢喜才对,为何反而哭起来呢?”
  小辛举步行去。心中已出鞘的刀发出杀气,因此前面的白雾翻滚散开出现一条通道。
  小辛只简单地道:“绿野,跟我来!”
  他的方向完全没有偏差,对正悬崖边缘另一角的李碧天韩自然大步行去。
  果然不出小辛所料,走出十五步就看见花解语温柔娇艳的面庞。
  他定睛一看,确实是叫人梦寐难忘的花解语。
  小辛的声音第一次温柔得自己也不敢相信,说道:“花解语,你一定走了很多路,一定觉得很疲倦?你可以放松心情休息一下,因为我已经在你身边。”
  花解语美眸中滴下泪珠,轻轻道:“我的确很累。但我更希望不是做梦。你从来没有用这种声音语调跟我说过话。”
  小辛道:“你喜欢么?”
  花解语泪珠滴个不停,大有悲不可抑之意说道:“当然喜欢。但我此生已经永无机会永无福气消受你的爱惜呵护……”
  小辛道:“你现在仍然是在梦中。但当你一觉醒来,你不妨记住我的声音我的态度。虽然是梦中事,却真实不虚。”
  花解语却另有看法,轻声道:“如果这只是一个梦,我宁愿忘记一切,我宁愿恢复从前的孤独凄凉。虽然很寂寞,但亦好在没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
  小辛深深叹息一声道:“你说的也是。天上异香须有种,春来飞絮恨无家。”
  他炯炯的眼光凝视着她又道:“你走近来一点,让我仔细看看你艳比春花的芳容。”
  花解语疑疑行前几步,姿态袅娜风流。
  但正如小辛猜想。花解语虽是有形象有声音,但行动之时却飘渺朦胧如真似幻。和绿野行动时一样。
  而且绿野不在旁边,花解语何以表现得根本好象看不见她?
  没有任何预兆警告,小辛的破刀忽然出鞘。划出一道光芒宛如闪电掣掠。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刀究竟向谁劈出?因为白雾迷茫中没有任何人影敌踪……
  但小辛这一刀却绝非虚发。因为过一会之后,有一种割裂断折的声音从很远很远地方传来。
  而且刀光乍闪之时,花解语和绿野忽然消失所踪,就像水泡迸散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小辛似乎听到悲啸之声电射遥空而去,余音袅袅摇曳。
  但那是谁呢?又怎能于负创之下还能难以形容的高速飞入遥遥苍冥?
  四下白雾显然稀薄得多了。小辛挟住破刀,大步行去,然后停步在悬崖边。
  他看见李碧天和韩自然,彼此相距只有六七尺,再远就又尽是弥天白雾任什么都瞧不见。
  李碧天道:“小辛。从前听说李继华医药之道超绝古今,心中还有一点不服。但看了你竟能用十二种药材配出一百四十四种破解百毒的解药。我岂能不心悦诚服?请你过来取我项上人头,我绝无怨言。”
  韩自然道:“听我说,小辛。你的武功已经超过人类之极限。刚才你那一刀,连悲魔和疲倦之天魔亦负伤远遁。但死亡却不是神鬼天魔,只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即使是你亦一定杀不死自然现象,也无法将之改变。”
  小辛道:“我有我的想法。我现在只想知道刚才那一刀有没有伤了你?花解语绿野是不是已经清醒?她们似乎都不曾被毒力控制,只被法术控制。李碧天,你为何不对她们出手?”
  李碧天道:“我正想问你,我以为你早已有备给过她们辟毒保命之药,而且我正极为赞叹佩服你高明手段,因为她们开始时根本不能抗拒抵御,完全已被我毒功控制。谁知过后你给她们的灵药才渐渐发生功效,终于将我加诸她们身上七层功禁制全部破解。当然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没有给她们药物,所以现在我就更为迷惑了。”
  小辛道:“这个问题值得研究,难道当世之间又出了一个医道和药道的圣手?”
  李碧天道:“我这七层毒功连环禁制,除非你当场出手一层一层破拆,而且每一层都不得出错,否则毒性越变越杂。我想,即使你能够逐层破解,却也不免要耗费很多心力和时间,除非你已得到我毒教视为至宝的九叶一花,但这宗宝物从来也不过传说而已……”
  小辛道:“可是她们显示的迹象简直已经佩戴着九叶一花一样。唉,这个问题你将来自己找寻答案吧……”
  他转眼望住韩自然,又道:“现在四下白雾茫茫,连悬崖外面都布满了,请问你究竟用什么物事做成这一场大雾的呢?”
  韩自然道:“不是用人力做成。这是真正法术,是神秘莫测的力量,大雾本是天然之物,本来在四山峰峦阴寒高处,被我用法力摄来。正如你刚才看见花解语绿野,她们的精神心灵被我摄来,她们所见所闻完全与你相同,她们说话的声音也是由肉体发出而摄到此地。”
  小辛道:“你对我已用了全力没有。”
  韩自然道:“疏役天魔已经是法术中无上手段,厌胜诅咒驱神役鬼,或者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等等都只算是小术而已,虽然天魔有十种之多,但对付你都已经不济事,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已用了全力。”
  小辛道:“希望这些话严星雨听得见。”
  韩自然道:“他不但听得见,而且也看得见你。但你既然快要死了,何须关心这些?”
  小辛叹口气,道:“看来我也不过是一片落叶而已。命运既不能逃避,但亦无法面对它。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也永不知道它会用怎样的形式出现?”
  他想一下又道:“但追源祸始,严星雨仍然是工具。真正邪恶兼具称得上天下第一恶人的是人面兽心陶正直。可惜我现在才知道,所以没有机会亲手收拾他,不过他已从幕后抓到台前,他将在恶人谱上成为第一人物。比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等都高明得多。所以他也活不了多久,因为很多很多人都会收拾他,尤其是名次列在他后面的恶人。”
  好象应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小辛面上迷雾忽然消失,因此人人都能够瞧清楚他的样子。
  他大概三十岁出头,眉毛浓密而长,眼睛很亮、高挺鼻梁显示他很有正义感,但稍厚的嘴唇也说明他太重感情,这也许是他唯一弱点吧?
  小辛微笑道:“我直至现在为止,仍然是不容易被命运击败的人,我就算跳下这道悬崖,但我仍然会想法子突破死亡的极限。所以当你们发现我像猪像牛一样死掉,不必惊奇。
  但如果我仍然能从阴间回来,并且把严星雨陶正直他们杀死,你们亦不必惊诧。”
  他的话宛如魔咒,使人有毛骨悚然之感,而最奇怪的是凡是听见这话的人(包括远处的阎晓雅等人,因为韩自然用法术使他们都听见看见),居然觉得有不能不信之感。
  然后,小辛很从容走近悬崖,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也是在白雾中忽然向悬崖外跃去。
  他在空中停留一下,那儿雾气较薄,所以看得更真切。
  他不是飞鸟,所以在空气中只能稍稍停了一下,便像殒石一样向那百余丈深的石谷跌坠。
  阎晓雅惊得惨叫一声,双手掩面。
  小郑却大声道:“小辛是大丈夫,他是真真正正的大丈夫!”
  严星雨在他们后面出现,笑声很邪恶很不顺耳。他道:“小辛只不过是个傻瓜罢了。”
  他当先行去,其他的人都跟在后面,不久来到悬崖边缘。严星雨向下面望了一阵,道:
  “这儿看不见。等一下要验过他的尸身才算数。我相信找到小辛时,已经不容易认得出他。
  谁能够从一堆肉酱认出那人生前样子呢?哈,哈……”笑得尖锐含有极邪恶意味,回绕于崖上深峡间,真像是山精妖魅狂笑。
  没有人不为之股栗肤栗,也没有人不深深感到极之厌恶憎恨,尤其是形容小辛变成一堆肉酱,阎晓雅已经在呕吐,眼泪泉涌。小郑则望住别的地方。
  李碧天韩自然一齐连连叹气。只有无嗔上人定睛望住严星雨,眼光一时很温柔,一时又很凶恶。
  严星雨狂笑中又尖声叫道:“小辛,小辛……你罪该万死。哈,哈……陶大哥,你才是当世最厉害又最可爱的人。哈……哈……”
  但他的笑声叫声忽然戛地中断,如像极锋快利剪剪断布疋。他样子很怪异,因为疯狂笑容还在面上,却又加上诧异和惊骇——是从心底发出的惊骇。
  他目光望的竟然是无嗔上人。
  但无嗔眼光变得很温柔,而且他也发出笑声,道:“嘻哈,小星,你最爱的是陶正直么?但我们这儿哪一个人不比他好呢?”
  严星雨面色变为铁青,叫道:“我就是爱他,怎么样?你们谁也比不上他。无嗔你最混账,你全身透出杀气,难道你敢杀我?”
  无嗔眼光忽然变得冰冷,但仍然发得出笑声,因为笑声并不代表欢乐情绪,只不过是无嗔所练少林秘传游戏风尘神功的一种现象而已。
  他道:“嘻哈,我如果出手杀你,亦只是为小辛而不是陶正直。嘻哈……”
  最后的一下笑声陡然拔高,震得所有的人不但耳鼓嗡嗡而鸣,而且心灵震荡魂魄欲飞。
  这才是少林十大神功的真正神奇威力,而显然无嗔已经全力施展出来,但他为何全力施展神功?
  答案却要看烟雨江南严星雨了。这里特地提起他的外号,原因是他现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江南烟雨的飘渺空灵潇洒风度。他俊美得更甚于少女的面庞,忽然扭曲得不成人样,而他的人也倏然飞上半空。
  无嗔上人的嘻哈笑声变成响彻四山的清啸。他刀已出鞘,连人带刀化为一道耀眼生花的精虹,冲向天空。
  精芒四射的刀虹射向空中的严星雨,速度之快,只有电光才可以形容。
  众人甚至连眼睛尚未眨动,那道精虹——无嗔上人——已经裹住严星雨瞬间飞出数十丈,接着向悬崖下跌坠,速度亦快得难以形容。
  只不过一眨眼工夫,一切都好象没有变动过,只不过少了两个人——严星雨和无嗔上人。
  阎晓雅首先惊叫一声无嗔上人,跟着便变成无声的因泣。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一个秘密—
  —无嗔刚才曾悄悄问过她:“你有没有被严星雨玩过呢?”她很奇怪他何以会问这种问题,但她仍然用摇头的动作回答。这时无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保证他永远不会再玩弄任何人,男人女人都一样。他非听我的话不可,将来请你告诉小辛。”
  原来无嗔上人是用这种方法叫严星雨听话。但小辛也变成肉酱,怎能将这些话告诉他呢?
  李碧天忽然大声道:“捡拾谷底尸体之事偏劳各位了,我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韩兄,快跟我走!”
  梁家宽广巨大的庭院,到处飘浮着昼夜无人的寂静。
  高楼更是悄静寂寞。从前的弦管欢笑华灯盛筵,或者是勃勃雄心壮志,已经有如逝水永不回转。
  李碧天、韩自然奔人大厅。登时都大大松一口气,因为花解语绿野两女站在无数幡旌中间,满面惊疑迷惘神色。只要她们能站着以及会得惊疑,就证明她们都能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韩自然一挥袍袖,动作潇洒好看得很。
  花解语绿野显然都是突然看清四下一切,也突然看见李韩二人,所以齐齐惊啊一声。
  李碧天大声道:“两位姑娘,在我们出现之前,你们可曾看见什么人?当然我不是说雾中的小辛,是别的人。有还是没有?”
  绿野怒声道:“李碧天,你还好意思跟我们讲话?”
  花解语轻轻道:“有,有一个中年人,很斯文清秀。他骗了我们,你认识他么?”
  李碧天道:“他就是小辛封赠的天下第一恶人人面兽心陶正直。他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恶人,真是厉害极了,也无情极了。”
  连韩自然也不明白他说什么,所以惊讶问道:“李兄,你可不可以从头解释一下?”
  李碧天道:“陶正直当然一直都听到、见到我们所有对话及过程。他心思聪敏无比,我们和小辛讨论这两位姑娘中毒又自行解毒之事。当时我们尚未醒悟,陶正直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已知道花解语她们一定获得了九叶一花,所以他早一步来此。而且当真把东西骗走。他明知严星雨有杀身之祸,但他甚至不肯等到有结果就走了。你们看,这个人是不是极厉害而又极为无情?”
  花解语喃喃道:“天下第一恶人,唉!陶正直,我发誓要你死于非命……”她想哭,但还未曾哭出来。
  绿野却气忿得俏脸都变白了。骂道:“李碧天韩自然,你们是人还是畜生?你们怎可以帮助那阴阳怪气满身邪恶的严星雨?你们怎可让陶正直骗去我们的东西?那是无嗔和尚给我们悬挂在心窝的丝囊,我们每人一个。我只想保留作为纪念……”
  花解语轻声补充道:“陶正直来到我们前面一丈左右,当然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是陶正直。他说他是飞天鹞子吴不忍,很焦急地说小辛叫他一等到他跳崖之后就马上乘机来找我们,叫我们把身上解毒的东西快点交给他。他样子一点不像坏人,更不像是天下第一恶人。”
  李碧天忙道:“当然,当然。谁也不会把天下第一恶人几个字凿在额头。”
  韩自然道:“他知道我已设下禁制,所以不敢踏入一丈以内。他叫你们把丝囊丢给他?”
  花解语点头时,忽然发觉泪珠溅坠衣襟和手背上,现在还谈论这些有什么用呢?小辛已经死了,这才是最真实最可怕的噩梦。
  李碧天不敢望她,喃喃道:“无嗔从何处得到九叶一花希世之宝?如果我早知道……
  唉!如果早知道……”
  到底早知道什么他没说出来,别人亦没有询问。
  绿野突然大声问道:“小辛真的死了?”
  韩李都沉默不语,但绿野这个人岂肯容许你不回答?所以在她接着迫问之下,李碧天只好点头,韩自然则回答道:“他死了。从那座悬崖跳下去的人绝对有死无生,所以小辛绝对死了,严星雨无嗔亦都全部丧命无疑。”
  绿野直到这时才忽然大哭出声。
  两个美丽而又青春照人的女孩子这一哭真使人泛涌起天愁地惨之感。
  绿野的哭声响亮而奔放,感情发泄有如洪水瀑布一泻千里。
  花解语却完全不同。幽幽咽咽有如山鬼夜啼琼妃暮泣。而凄惋缠绵处又好象泣血的杜鹃。你可曾听过春夜的杜鹃在空山啼叫?如果你听过,保证你一定恻然聆听,一定无限回肠荡气,也保证你永远不会忘记!
  既然小辛已死。一切情节发展下去似乎已属多余,好象已不必浪费笔墨。
  不过小辛的生死居然还不能宣布确定结果。原因等迟一些才说。现在先说阎晓雅。
  阎晓雅没有参加搜寻小辛尸首之举。她也没有跟小郑说什么,独自悄悄离开。她究竟到何处去?将来还会不会再露面江湖?是丫头终老呢?抑是随便嫁一个人从此过着没没无闻主妇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
  小郑却率领几个当地人去搜寻小辛尸体,顺便也把严星雨无嗔的尸首(已烂成一团)带回来。
  绿野当然回去南京,因为不但连四在南京养伤,而且还有她祖父雷傲侯。
  花解语与绿野分手前,已经由李碧天详细检查过。
  李碧天说道:“花解语,孤独迷情蛊是天下第一蛊毒。如果只用药物破解,非有九叶一花不可。如果没有九叶一花,当然亦不是没有其他方法。”
  绿野跳起身,道:“有就成,快说出来,我一定想法子帮她找到。”
  李碧天道:“当然这个法子也是非常困难。因为除了二十四种奇奇怪怪药物之外,还须要一个男人。”
  绿野道:“男人还不容易,你和韩自然不也是男人么?我要找的话,到街上去找一百个都有。但究竟如何下手呢?”
  李碧天道:“如果只要是男人就可以的话,当然容易不过。可是这个男人必须有三个条件。”
  花解语本是很会讲话的人,却居然变成哑巴一样,完全由绿野代表发言。
  绿野道:“三个条件不算苛刻,你告诉我,我马上去,一定可以找到。”
  李碧天道:“恐怕很不好找。第一个条件必须是纯阳之体。换言之就是童男。”
  绿野道:“我明自,就是没有跟女人上过床的男子,晤,怪不得你和韩自然都不行。
  哎,连小辛也没有资格。难怪他一直不作声……”
  李碧天道:“第二他必须是成年人而且很爱花解语。这一点好象还不难,因为很少男人能够不爱上她。换言之,要男人爱上她很容易。只不过第三个条件却是必须花解语真心爱他才行。”
  绿野道:“伪装爱他可不可以?”
  李碧天道:“当然不行。”
  绿野道:“这就惨了。因为花解语一定很难忘记小辛而另外爱上别的男人。”
  李碧天道:“其实还有一些问题,例如那男人尚须修习一种房中术,我虽可以传授给他。但他练得成功与否却不知道。”
  绿野怒道:“你说了半天岂非废话,简直跟放屁一样。”
  李碧天苦笑道:“我想一口气讲完也办不到呀!唉,你说得不错,我的话简直跟放屁一样,还是小辛高明,他一看没有办法,干脆一个字都不讲。”这位毒教宗师身份的人,碰到绿野算他倒楣,简直全无矜持身份的可能。
  但他最后仍然警告花解语道:“你绝不能爱任何人,亦不能与男人发生肉体关系。如果犯了任何一种大忌。你会忽然发觉全身没气力,而且大寒大热,最后全身溃烂而死。你全身溃烂之时又脏又臭,任何人都不敢走近你。”
  他叹口气又道:“我好象残忍无情。但其实我要你牢牢记住,要你不犯无可挽救的大错!”
  这时的小郑已回来。他道:“我搜遍尽是乱石的峡底,还利用各种工具查看过两壁峭墙。但我只能带回来严星雨和无嗔尸体。虽然他们的血肉模糊一片,但从衣服还可以区分得出来。”
  人人都屏息静气地望住他。难道小辛从悬崖跳下去,居然能够不死?小郑的话显然已透露没有找到小辛尸体之意。
  小郑又道:“小辛除非变成飞鸟,否则他的尸体必是有人早一步搬走。”
  花解语道:“你口气中好象不认为有人早一步带走他遗体。为什么?”
  小郑道:“因为我勘查得相当仔细,并没有遗迹。如果跌成一团肉酱,无论如何也会有痕迹留下。”
  绿野大声道:“天啊!莫非他没死?”
  小郑道:“两边峭壁我查看之下,都有人攀援敲凿过。在拼斗悬崖这一边峭壁虽是微向内四,但四下而上一共有三处地方四人得很厉害,地方平坦宽阔,简直可以盖两三间茅屋。
  这三处地方都有人走动逗留过的痕迹。但小辛怎可能倒着飞入凹陷的地方?”
  绿野大笑道:“这个人办法很多,全身都是古怪。他九成还活着。哈,哈,我放心啦!”
  她向花解语道:“走,我们回南京等他消息。”
  花解语立刻摇头,道:“不,你回去吧!我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会照顾自己!”
  她那孤寂的声音和表情,不但使人同情,甚至还泛起凄凉之感。
  花解语又道:“如果小辛未死,他一定不会放弃与命运抗挣。他已经够忙碌够艰苦的了。我的命运何必加在他身上?何必使他更艰苦更伤脑筋?”
  她声音温柔得令人心软,使人仿佛能看见明艳青春随着逝水年华而渐渐凋谢,使人宛如看见她独立于西风残照间——无尽的孤寂!
  但谁也没有法子帮她,别说是别人的命运无能为力,就算是自己,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对抗自己的命运呢?
  有些问题似平很难找到答案。例如小辛时时能突破人类之极限,但是不是表示已战胜命运?他可曾找出了真正命运的形式?
  最重要的是小辛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未死,他到何处去了?他将如何再展开突破极限的壮烈伟大行动?抑或是太疲倦而放弃?
  小辛是不是当年的十八郎?
  但是有人知道血剑严北有一个嫡亲侄儿严温,是大江堂堂主总舵座镇江南。……
  小辛会去江南吗?
  号称为天下第二泉的“虎跑泉”的确名不虚传。不管泡的是普通龙井抑或全是嫩芽的特级雨前,入口仍然一样软滑甘润。
  通向虎跑泉(虎跑寺内)是一条用长石板铺砌得十分整齐的斜坡路。
  两边高树森秀幽寂,石板路右边一条小溪,清泉汩汩不断流下。
  若论泉水之清冽冰凉,不妨以盛暑天气的冰水来形容它——当真是那么清和那么冷。
  这道溪泉虽不是虎跑泉眼涌出的泉水,却已如此冷冽清澈,真正的虎跑泉更可想而知了。
  在那溪泉上有落花随漂水流而下。
  这等景致本地寻常。
  试问天下有哪些山峦的溪涧没有落花顺水漂流呢?
  所以书僮看见主人和他的朋友对着水上落花不断摇头摆脑,大有若不胜情之状,心里便很不以为然。
  那两个年轻书生(书僮的主人及那位朋友)不但咨嗟感慨。还爬落溪畔抚弄流水,掬泼那瓣瓣落红。
  看来在他们织梦年华中,当真已激起了心湖无数涟漪……
  其中一个书生忽然目不转睛凝视着随水而来的一件物事。
  他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以至自己咕咚一声一头栽人溪泉中,还不会爬起来。
  另一个书生恰在此时也看见那物事,登时目瞪口呆,四肢麻木,竟不记得应该赶紧拉起同伴,免得他头面泡在水中活活淹死。
  那件物事圆鼓鼓的,四周的泉水也变成红色。
  三滚两滚就已离开他们。
  可惜此时已出现另一个,也是差不多样子。
  不论是哪一个书生都认得出那些物事是人的脑袋。
  由于从脖子搬了下来,所以才那么圆而随着溪泉滚流不停。
  正因为他们一眼已确知那是人头,所以才发生这种情况——一个吓昏了一头栽入水里了。
  另一个变成傻子不言不动,只会茫然望住人头。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有时候很正确。
  试想你就算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应该赶紧拉起昏了的同伴,免得他窒息而死才是正理。
  不过,情况却又并不像描述那么简单,因为这一瞬间第三颗滚圆人头已经出现,带着一大片血水。
  所以这时连那个还未昏迷的书生,也受不了而呻吟一声倒了下去。
  载着清泉的小溪,若是直溯上游,则经过寺内美观的长方形水池之后,就可以接通虎跑泉了。
  石筑的水池一共有两个,很对称地座落两边。
  当中是宽大齐整的阶梯。
  在石阶上一个浓眉环眼青年,左手拿着一柄连鞘长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住前面的人。
  如果青年往上走,要入大殿,这个人变成拦阻的墙篱。
  由于事实上青年的确被那人所阻挡。
  故此他的眼光冷峭而又不满,便变得很合理了。
  青年的刀好像没有出过鞘。
  外表看来此刀比平常的刀弯曲一些,又稍稍长了一点。刀鞘本来镶嵌好些宝石翡翠等珍宝。
  但既污垢而又碰损磨花,以致完全黯然无光,可见得这青年很粗心大意。
  另外使人感到兴趣的是,虽然青年身后躺着三具无头尸体,但对面那个一直连看也不看尸体一眼,脸色平静如常。
  似乎那三具尸体根本完全与他无关。
  但由于他后面还有两个按刀怒目壮汉,一身打扮与尸体完全相同,因而又可见得那些尸体不但不是与他无关,相反的大概关系还深得很。
  这个挡住那浓眉环眼青年去路的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双眼却射出悍猛如豹子光芒。
  他左手已抖出皮套内三截钢管,又用极快手法拧紧螺丝,便变成一支七尺钢矛。
  矛尖映日闪耀出万道光芒,而同时也有阵阵森寒之气迫人眉睫。
  他提着钢矛,看了看那青年。
  忽然满面布满不悦以及诧疑神色,他说:“你似乎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我手中这件兵器?”
  青年摇摇头。
  “不可能的事。”对方说:“我是戚风云。我手中的兵器称为‘莫当矛’。现在能不能帮你记忆起来?”
  青年浓密眉毛微耸一下,眉尖好像能散射出令人看得见碰得到的怒气,即使感觉很迟钝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自称是戚风云的人也不禁惊讶地眨几下眼睛。
  奇怪,怒气真的能够从眉尖射出?
  只不知快乐、悲哀、嫉妒等等情绪,能不能这样?
  戚风云只看见和感觉到对方怒气,却听不到回答。
  他便又说道:“我来自山东蓬莱,所以我知道你最近在北方很有名气,虽然一年不到,但听说你已经杀死了很多人,死得最多的是刀道高手。你是不是那个‘魔刀’呼延长寿?”
  浓眉环眼青年只点一下头。
  戚风云忽然愤慨起来,提高声音道:“不管你现在多么有名气。但以我的姓氏和这支莫当钢矛,你真的不会连到一块儿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来历?”
  呼延长寿摇摇头,仍然不开口。
  不过眉尖的怒气减弱了许多。
  显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凤云如此激切认为人人应当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这自然是一种侮辱。
  山东蓬莱戚家是什么?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又是什么?
  唉!抱歉得很,的确从未听过。
  所以没有法子连在一起。
  其实何止是你戚风云?许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位和名气。
  从外表看来,呼延长寿好像不大会思想也没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风云能使他泛涌许多情绪和思潮,这个外表上的观感显然是错了。
  戚风云没有招呼,亦无任何暗示。
  钢矛忽然涌出杀气还有眩目精芒。
  这是钢矛“动”的描述,若论速度之快甚难形容,只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贴近呼延长寿咽喉。
  呼延长寿惊讶地退了半步,他的动作当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只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约半尺。
  这么短短距离,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为普通人拿一支长达六尺沉重钢矛极快刺出时,很可能连身子也被钢矛带得向前冲去。
  这一冲多达三两步毫不希奇。
  所以呼延长寿只退后那么半尺似乎很危险,尤其是当戚风云第二矛第三矛电疾续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只退后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没有减少一寸。
  看来呼延长寿以及戚风云两个人都好像是极之固执的人——一个只肯退半步,另一个也不肯多刺出三两寸。
  呼延长寿一连退了七个半步,这时他看见戚风云双肩稍向前兜拢的细微动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数丈方圆之内好像忽然凝聚奇异的寒冷以及辗压心脏之恐怖力量。(关于悲魔之刀的来历,请参阅拙著“强人”便知)
  此刀其实已出鞘过一次。
  当时呼延长寿被戚风云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拦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给主人看看,他们态度蛮横一点倒也罢了。
  问题却出在他们还有一种非常坚决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宝刀的话,呼延长寿也就只好变成永远不会拿刀的死人。
  因此呼延长寿勃然大怒,两道浓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气,以及灼热迫人的恨火呢!
  当时那悲魔之刀划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见有两颗大滴晶莹眼泪出现眼前。
  结局不必细表,那三颗人头已随着溪泉滚滚流下,吓昏了两个倒霉的书生,他们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于没有了头颅的三人,当然绝对活不成了。
  戚风云以闪电般速度已经一连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对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形,一定以为他大大占了上风,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对方每次只退后半尺这个距离,已说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只能吐这么远,连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风云继续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他们移动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风云不能不变招力图改变局势,他全身内力瞬时毫无保留地都运聚在他的钢矛上。
  钢矛仍然挺直疾刺,不过内力蕴集矛尖到了一个程度,便嗡一声幻化为三只矛尖。
  如果呼延长寿没有早一线看出戚风云引运内家真力,如果他没有及时掣出那悲魔之刀来!
  又如果他仍然只退半尺,则他的面孔喉咙胸膛等三处,都会出现一个血洞并不稀奇。
  其实呼延长寿不但通通没有上述“如果”的情况。
  甚至更进一步还看见那三支矛尖震开的幅度不够大。
  假如幅度够大的话,他纵有霸王之勇也只能退闪而无法出刀硬拼。
  但是现在他却可以找得出缝隙,可以一刀劈歪钢矛,然后再顺势削断戚风云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闪即稳,刀光隐没的缘故是已经回到刀鞘里。
  戚风云直到刀光不见之后才听得见“当”的一声,整个人也像陀螺一样迅急转了一个圈圈。
  他很侥幸手指完全健在,因为呼延长寿只不过一刀劈中钢矛,并没有继续顺势削下。
  可是那一闪的刀光带来的奇异压力,却使得戚风云心寒胆裂,两只膝头抖个不停软软的老是要跪了去。
  这一点使威风云对自己极之不满,就算一定不敌一定被杀,也无须这么害怕,更无须跪倒求饶。
  但为何他心里充满莫名之恐惧?
  何以双膝软得老要跪下呢?
  呼延长寿这一刀跟杀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显著不同之点,就是眉毛的怒气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气,而现在这一刀却不怎么气恼。
  因为他心中甚感惊讶。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粗暴而又强劲震耳。
  他问道:“你出矛的时机恰到好处,你怎知道那是时机?你怎能及时把握?”
  原来他心中惊讶的是这件事。
  戚风云用钢矛柱地借力,所以终于没有跪下。
  他好像没有听见对方问话,双眼茫然望着寺院的飞檐和树木,喃喃自语道:“我戚家神矛号称万夫莫当。但我却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连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确极之伤心,因为他是蓬莱戚家少主。
  虽然另外还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论功力比他深厚,论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却是嫡传少主,论地位权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没有想到正因他较有地位,所以养成骄狂自大以及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内(连别人性命也一样)的性格。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实是非同小可。
  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总是一刀就可以决胜负见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异刀快形成的结果。
  老实说戚风云的手指没断,他的头颅也还在脖子上,这已经算得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不过由于呼延长寿出刀收刀都神速逾电,同时又没有任何规定不准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风云的头颅其实并不保险。
  谁也不知道下一刹那会不会也掉落水池?
  会不会顺着溪泉流去?
  游人虽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过现在谁都不敢穿过这段血淋淋躺着三具无头尸首的路。
  胆子够大的最多也只是趑趄走近一些,设法看清楚呼延长寿戚风云的面孔,便又赶紧躲远一点。
  呼延长寿浓眉微剔,立刻又让人“看见”怒气迸射。戚风云虽然没有瞧他,却也感觉得到。
  这使他骤然惊醒回到现实中,也因而听见呼延长寿粗暴强劲声音:“你最好回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时机,然后我也告诉你,为何你连一招也挡不住。”
  这个建议相当公平。
  连戚风云也惊奇起来,他何须这么公平?
  他又不是不会杀人,那三具尸首已是如山铁证。所以他只须用杀人手段威胁,难道我威风云敢不开腔不成?
  “那是由发你的怒气。”戚风云说:“你由发怒变成不发怒时,我感到有机会,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于怒变为不发怒,那是由于不知道戚风云的来历而涌起抱歉之感所致,原来如此,这一点的确是足以落败致命的破绽。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让人抓到这种机会才行。
  “现在轮到我告诉你,你的矛法精妙无比,内力配合恰到好处,但这只是矛法和内功本身佳绝。
  你的人却不行,不但没有把功夫练好,而且一定是奸恶之辈,所以你虽然能把握上佳时机,却仍然不是我敌手。”
  绝妙的矛法加上精奥内功心法,若是传与上乘根骨之士,将会造就出何等人才无须多说。
  若是凡庸之辈,纵然幸获绝艺,自然亦不会有甚么惊人成就。
  这一点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纸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呼延长寿提到“奸恶”这一宗,休说旁人莫名其妙,连戚风云听了也为之一头雾水。
  奸恶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品德而已,与武功有何关连?
  难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须德行很好的人才练得好?
  这种理论当然是属于岂有此理之类无疑。
  不过这家伙(指呼延长寿)的话好像又不是胡说八道。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双方已罢手停战好一会儿,大家已讲了不少话,但何以我心里仍然还有惊惧之情?
  何以还有力不从心之感?
  “我不怎么明白你的话!”戚风云皱眉道:“但你凭甚么说我是奸恶之辈?说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恶更该死,谁知道呢?”
  “对,你和我都不知道。”呼延长寿很坦白。但是他却还有下文:“可是我的宝刀会知道。
  对了,你们都叫它做魔刀,没有关系,我以后跟你们叫好了,我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恶之辈,这话你信是不信?”
  戚风云道:“别开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据说在刀身上镌着的外国文字写着,凡是大好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这真是千古奇闻。”戚风云鼻子发出嗤笑声:“如果我是大奸大恶的人,请问我有没有像飞蛾扑火一样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没有须臾命绝呢?”
  “须臾”就是极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风云目前的确还没有辞谢人世,他还活得好好的,还可以挺胸说话,声音还来得个大。
  呼延长寿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现在你不妨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一回戚风云居然又是从对方“怒气”这一点,观察出先兆。
  他的应变步骤刹时间已经完成——双手握予直指呼延长寿心窝,双眼圆睁精光闪闪,马步微沉——
  他显然已摆出戚家莫当钢矛最凌厉矛招,同时又已运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坚凝绝大气势紧紧迫罩对方,竟无一丝瑕隙。
  山东蓬莱戚家莫当钢矛果然大大不同凡响!
  连呼延长寿也不禁从心里涌出敬意。
  因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还未练到家,尚且威力如许,假使换一个已臻绝顶的戚家高手,情形将会如何呢?
  呼延长寿这回并没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减弱了怒气。
  这是相当奇怪的事,一个人的怒气怎能收发由心控制自如?倘若是假怒诈怒,当然可以办得到。
  但呼延长寿的怒气却有如可以焚毁一切的烈火般真实不假,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缓慢坚定的出鞘。
  戚风云这一招乃是攻敌最凌厉一着,称为“独存式”。意思说此招一发,双方就只能有一方独存。
  戚风云也知道在理论上说,此招式一摆出,矛尖所指的人应该连动都不动。
  若是非动不可的话,也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闪避退让。
  而这两种方式都必须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却是缓缓出鞘……
  戚风云很想不顾一切全力攻出这最凌厉的绝招,但可惊可怕的是敌人根本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任何破绽可供攻击。
  魔刀已完全离鞘,闪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处忽然出现两颗透莹的大滴珠泪。
  连稍远处两名按刀壮汉也双腿索索发抖。
  戚风云更糟更甚,不但腿抖,还可以听到牙齿相碰声音,现在他的矛招当然没有可能发出。
  他仍能站着就很不错了。
  呼延长寿怒叱一声,一刀斫中钢矛。
  再没有其他动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坠地声十分响亮。
  戚风云的确被这响声惊醒。
  这响声简直一直钻入他灵魂深处——戚家莫当钢矛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被人击落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永不会发生。
  戚风云因此而深深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也发现那心寒胆裂魂飞魄散的无名惊惧已消失了,代替惊惧的是别种很鲜明的感觉。
  “你一刀所下我脑袋,跟现在有什么分别?”戚风云的声音此时有点枯涩和万般的无奈。
  “你真的只想知道这一点?”
  “不是。”威风云说:“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诉我。因为我在戚家,只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错了,那才是你应该问的。”呼延长寿声音很响亮,几乎连虎跑寺大殿那边的人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我的怒气和魔刀奇异力量合而为一之时,你若是奸恶的人,立刻连矛也几乎握不住了。
  至于我不砍下你的脑袋之故,那是由于你戚家矛法的确是当世绝艺。我用这个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风云苍白脸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会骗一个垂死的人?”
  这个问题呼延长寿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风云摔跌地上,才走过去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一定。”
  朋友,我虽然很粗猛,却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的手下会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带回去。当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从我的答话中,找出击败我的线索……
  在人生历程中,若是对一切人,对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话,保险会得到“英年夭折”之类的挽词。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呼延长寿后来还装模作样,把耳朵靠近戚风云,好像听他讲什么话。
  这番做作,决非多余……
  西湖的娇美多姿真是难以形容。
  尤其是当你在“花港观鱼”这边赏玩,由于苏堤之故,便多曲折缠绵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这边眺望湖景,入眼寥廓辽阔,绿波与青山相接,更不禁会泛起渺绵琼绝的情思。
  这般绿波丽日,这般水色山光,却在人性的贪婪、嗔怒和痴迷中黯然失色。
  从敞开的轩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飘飘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旷神恰,足以令人忘却红尘扰攘!
  但贪婪愚昧却往往使人看不见美景,也听不见天籁。
  “贪婪”一词,通常使人想起金钱财富。
  殊不知色欲也属于“贪”的范围。
  不论是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都属于“贪”。
  据古今哲人考察研究结果,这男女之间“贪”的力量,竟比金钱财富权势等等还要巨大强烈得多。
  宽敞明亮而又布置得富丽堂皇的轩堂内,一共有六个人向窗外眺望。
  不过外面秀丽怡人的景色,显然并不能打动她们的芳心。
  “芳心”的意思就是说六个人都是女性,而且其中有五个长得相当漂亮,那个唯一相貌不漂亮的女人,年纪也比其他五女大得多。
  五个漂亮少女都穿着合体的丝绸衣裳,只有这个中年丑妇一身青色粗衣布裙,因此使她更显得寒伦蠢俗。
  轩外忽然传来嘈吵的话声,然后涌入四名大汉。
  这四人的服饰好像分为两派,因为有两个全身都是白色,连剑鞘和皮靴都不例外,而另两名大汉则全是黑色。
  两个白衣大汉之中较高的一个面色很难看,右手按住剑把,冷冷道:“曹一兴、郑金,我奉劝你们一句话,下次绝对不可乱问,除非戚公子亲自下令。”
  连面色瞧来也很黑的曹一兴阴笑一声,道:“没有下一次了,黄晋兄,还有这位董宏兄,请听清楚,没有下一次了。我希望大家客气一点。”
  黄晋皱起眉头,声音果然平和得多了,说道:“曹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一兴道:“戚公子死了。树倒猢狲散,所以没有下一次了。”
  另一个白衣白剑的董宏冷笑一声,笑道:“就算戚公子死了,他的女人和东西仍然是戚家的。”
  曹一兴眼睛一瞪,声音大有怒意,道:“我有讲过不是戚家的么?”
  黄晋摆手道:“大家有话慢慢说。请问曹兄,戚公子因何亡故?他身体很好,武功高强。不久以前还生龙活虎的,我猜一定不是染上什么怪病突然身亡……”
  “当然不是。”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黑衣人郑金接口回答,声音中居然含有忧伤意味:
  “是‘魔刀’呼延长寿。”
  两位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当他真正使出杀手,一刀就劈落戚公子的钢矛,也同时杀死了他。”
  黄晋和董宏都发出倒吸冷气声音。
  他们当然不能不相信这回事。
  但据他们所知,戚家“莫当钢矛”虽然不算天下第一,但要杀死持矛之人容易,要击落钢矛却是闻所未闻之事。
  黄晋轻声道:“现在你们想怎样?”
  曹一兴说道:“我们是戚家派出来跟随公子的人,当然要赶紧回去,报告一切事件的经过。”
  黄晋点头道:‘根对,但你们为何不马上起程?你们为何还要回到这儿来?难道你们没有想到那呼延长寿可能跟踪你们?”
  曹一兴道:“他既然不杀我们,为何还要跟踪我们?况且公子有女人还有不少贵重细软在这儿,我们不带回去,谁带回去?”
  黄晋同意地连连点头,道:“话是说得不错,这些女人和东西你们应该带回去,而我和小董却只想替公子报仇。
  你们赶快把经过情形说出来,任何一点都不可以遗漏,因为这个敌人,可不是普通的敌人。”
  知己知彼才可以百战百胜。
  这道理曹一兴和郑全自是懂得。
  等到他们讲完,黄晋望着窗外西湖的秀丽景色,深深叹一口气,才说道:“本来我是应该立刻赶回蓬莱戚家报告这一切的。但我现在却不能够回去,小董,你当必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话他是向董宏说的。
  董宏面色突然苍白得有如他的衣服。
  不过他仍然点点头,道:“我明白。”
  黄晋道:“你真的明白?”
  “真的。”董宏回答。
  这时他眼光禁不住望向五个美貌少女之中其中一个。
  这一眼望过之后,他也禁不住的叹口气,继续又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子做。”
  黄晋微笑道:“咱们真幻双剑十年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但是这一回却很难说了呢!”
  董宏道:“也许我不走,对你会有帮助,有点用处?”
  黄晋道:“像魔刀呼延长寿这种超级高手,我一个人若是挡不住,加上你也没用。这道理别人可能不懂,但你却一定明白。”
  董宏连连点头。
  他当然知道若是武功造诣超越了一般高手境界之时,对付十个人跟对付一个人其实并无分别。
  “真幻双剑”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响亮。
  然而,这却是他们特意使声名不著。
  因为他们有真才实学,他们随便那一个都不比任何号称高手的人逊色。只不过是不是高过其他武林高手?
  如果高过又能不能达到“超级”?
  这一点就无人得知了。
  总之天下间有一个现象,常常出现在具有奇技异能的人们身上。
  那就是真有本事,真有学问或者有财富的,表面上往往不易看得出。
  他们不像半瓶醋哗啦直响,也不像暴发户那样动辄炫耀。
  因此凡庸之辈就很容易误会,很容易瞧不起那些有修养,深藏不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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