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拿刀照亮自己容颜的女子
十一月十四,帝王历所载:勇猛日。宜反攻、行险、收伏、缉殓,诡诱怨敌必信受,大利拘提捕逮行动。此日不宜远行。
铁手和猛禽动身在即。
摇红、山果仍在山上受袭。
按“宿曜经”云:“日有一倍力,宿有四倍力,曜有八倍力,好时之力有万倍。”一般人多用农民历,但“帝王历”法与农民历大相逞庭,角度以统治王者出发,颇能配合战阵攻守。“宿曜经二十六宿傍通历”,经善无畏、一行等高僧及天文、钦天监推算、鉴定,为唐代官廷内及后各朝各代王候所应用之秘历。
是日为勇猛日,宿曜则为“尾”。
出手的人当然都没有尾巴。
他们是人,当然没有尾巴。
可是他们下手之狠辣毒绝,竟连有尾巴的畜牲也“望尘莫及”。
七支枪里,至少有三只,是直接刺向她的咽喉,眉心和会阴。
另一杆是“甩手枪”。
枪脱手而出,厉啸如虎,掷向他的胸膛。
——一旦扎中,必定穿透,也一样会刺穿她的心房。
她知道他们不仅要他的命,也要她的命。
她看见了这些枪,这种枪法,这些人、这种杀法。
她闭上了眼睛。
她已认命。
她再也不挣扎。
——自从他“消失”之后,她本来就不想再活下去。
人活但如死。
——生不如死,倒不如真的死了好了。
只是仇还未报。
冤犹未雪。
雪怨。
她未死,是因为她身下的“怪物”马上反挫。
反击。
看到“它”的反扑,要是一年半以前的她,还真不如死了好了。
但现在她不会了,至少,不会那样脆弱。
她已是一年半后的她。
不过,她还是想呕
欲吐。
“孙氏七虎”是“神枪会”的”新贵”,他们都是“山东大口食色孙家”当权人物的后代,武功好,成名早,出手辣,且有先人长辈撑腰。
他们连样貌都英俊过人。
“孙氏七虎”是:孙花虎(幻灭神枪)、孙飞虎(阿修罗枪)、孙黑虎(孟婆刀神枪)
。孙红虎(天枪),孙黄虎(地枪)、孙色虎(人枪),孙虎虎(风云第一枪)。
这七个人,不仅能打,而且能看;不只战力高,智谋也相当高。
他们是“神枪会孙家”的七个宝贝。
他们七人跟铁锈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七个仙人一条虫。
——连畜牲都不如的“虫”。
但铁锈不是虫。
至少不是条等死的虫。
不过他在等。
等枪到。
——等第一支枪尖刺进了他的身体!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一支最快抵达他肉体(胸膛)的枪,当然是孙飞虎的“阿修罗枪”。
因为他出手最炔。
何况,他一直都是摇红的倾慕者,而今,他知已无望。
——既已绝望,像他这种人,就会亲手粉碎他曾有过的希望。
也许这才能教这种人甘心。
所以他下手也最毒。
他一枪刺人铁锈的心窝,准备穿膛而出,将这两个“奸夫淫妇”一枪贯杀而死。
枪刺着敌人的同时,七虎都知道:要得手了。
他们自然狂喜。
——喜不自胜的原因是:铁锈不好杀。能杀掉这两人绝对是一个大功。
他们都喜欢立功。
尤其是大功。
惟有立大功才能扬名,成功。
他们几经艰辛、跋涉、上山、埋伏、布阵,为的就是这一刻的成功,这一刹的伏杀!
他们惊喜,自然心跳也快了些。
他们眼见成功得手,当然不再收手,全力发功,全面出手。
他们还年轻、气盛,且以为自己站在“理”字上,所以出手决不饶人。
完全不留余地。
其实,世事往往就是;你不留余地给别人时,也等于没给自己留退路。
当孙飞虎的枪尖,刚扎入铁锈胸膛之际,也就是“七虎”阵布已成,同时全力发动杀局之时,铁锈因为那枪尖造成的刺痛,突然跳了起来。
他一跳,就像一只裂石而出的暴龙,“咔”的一声,孙飞虎的枪尖崩断在他的胸肌里。
同时也“咔”的一声,铁锈就趁他原以为一枪已命中了敌人正陶醉在杀人一刹间的志得意满,一手扭断了他的脖子。
这时,孙色虎的枪,已刺到了他的肋下——从肋下软骨刺进去,就是心房。
在那儿中枪,必死无疑。
不过,所谓肋下,正是在肋骨的下面,也是在手臂的下边。
铁锈的手臂一拢,夹住了枪,孙色虎完全感受到自己那猝历的枪尖已经刺中、扎入,拥着对方的肋下肌骨之内了,可是没有用,“山枭”已用臂肋间夹住了他的枪,并且还瞪着他。
一下子,孙色虎已完全斗志全消。
他没有看过如此可怕的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
那是禽兽的眼睛。
——不,任何禽兽,都没有那么可怖的眼睛。
那应该是魔鬼的眼睛。
只有魔鬼才会有这样恐怖的眼睛。
——这样令人畏怖的眼神!
孙色虎的眼睛,也只能看到这里。
因为这一瞬之后,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山枭已一拳打爆他的头。
当然连同他的一对眼珠。
——人头碎裂是什么声音?
相信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听过。
如果你没有听过,还是不要听的好。
这世间已有大多人,喜欢去听,看、享受以杀人为乐。害人为虐,暴力充斥、色情泛滥怪力乱神,淫乱低俗的故事和传说,事实和新闻,其实,一旦是自己身上或身边的亲友发生了这些不幸的事,那就会吓得个三魂去了七魄,胆丧心寒,只望这些噩梦赶快过去,光明再来。
的确,物与类聚,因果循环。什么样的花开结什么样的果。什么样土壤栽植什么样的树。
在乱世里,常是君子忍辱,小人猖狂,人情冷傲,严寒肃杀,世运无情,世道不公,天道与亲,常与善人,温暖慈悲,存手一心。
以杀制杀,实迫不得己。
也情非得已。
——只是,杀戮真的能止杀戮吗?
“山枭”铁锈现在己没有选择:
他大开杀戒,大杀特杀。
也许,他也根本不会作任何选择。
他是为“杀”而生,为“杀”而活,甚至还不惜为“杀”而死而牺牲!
你或许没听过人的骨头碎裂声,但孙黄虎就肯定清晰地听到过。
因为那时他靠得很近。
他是和孙红虎一齐欺近身去,乘隙出手。
一枪刺山枭,一枪戳摇红。
他们二人,心意相通,只要一枪得手,立即就扎第二枪,他们一旦合击,对方的身体往往给穿透过七七四十九个窟窿才了结,事实上,当一个人的身体给两柄这么粗而锐厉的枪各扎上四、五十下后,他的身体已经成了稀巴烂了。
他们已料定:山枭一旦自救,他们立即变阵易招:
刺摇红那一枪改刺山枭,原扎向山枭那一枪却即改向戳刺摇红。
这一来、就要必杀山枭,不然就即杀摇红,最好,把两人都一齐杀掉。
可是,他们部没想到:山枭即不救摇红,也不自救。
他只是冲过来。
他只是扑过来。
孙红虎的枪,明明要扎中山枭的了,但突然断了。折了。
也许,枪尖还是扎进山枭身体的某部分里去了,可是,山枭的冲力太大,来势太汹,枪杆子承受不起,一拗而折。
山枭便一拳砸在孙红虎的脸上。
孙红虎的脸,立即像一只摔在地上再加一脚践踏的熟柿这就是孙黄虎听到那骨头碎裂的声音。
然后他又听到一种声音:
依然是骨骼碎裂的声响。
而且还是头骨。
这次是他自己的头。
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固然可怕,但碎声若来自自己的骨骼,则更可怖。
更恐怖的是,碎裂爆折的声响,来自他的头颅。
不过,孙黄虎还不算最不幸。
因为他没有听到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口咬在人的咽喉且大吠嚼食的响声。
——给咬着喉咙的是孙虎虎。
咬他的不是兽。
而是人。
这更可畏。
一口咬噬在他咽喉上的,当然就是“山枭”铁锈。
比起孙黄虎只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孙色虎的遭遇可谓更凄惨多了。
他听到山枭一口啃在孙虎虎的脖子上,也看到了那禽兽不如的怪物和正在大口大口嚼食着孙虎虎的喉管、仿佛那是山珍海味一样。
他马上觉得昏眩。
脚也发软。
他己失去了斗志。
他正撤枪要逃,但不知怎的,他又闻到一股强烈之极的腥风血雨之味道。
那血腥味竟来自自己体内!
这时,他才发觉,那只“兽”已伸出他毛茸茸的大爪,一手插入了自己的胸膛里,正掏挖出一窝子的事物出来。
这一刹间,他还不觉得痛。
还未觉得疼。
他只是怕。
——直至他发现,对方挖出来的是他那颗还在抨碰抨碰跳动的心,他才绝望的喊了一声,倒了下去。
他还不是最畏怖的。
因为他已死了。
活人才怕。
死者无畏。
现在最畏惧的是:
还活着的孙黑虎!
孙黑虎的枪,本来己刺了出去。
这一枪、正扎在山枭的肩上。
山枭铁锈这时,正咬啮着孙虎虎的喉咙,一只手却抓住了刚剖自孙色虎胸臆,还向他咆哮了一声,像在阻止他过来“争食”似的。
他咆哮的时候,鲜活活的碎骨还挂在他嘴边,唇边和须旁,还在冒着血。
孙黑虎突然发现,一起上山,一起追踪,一起出手的一起生活十数年的六位兄弟,一下子,都一起完了:
就只剩下他一个。
他顿时魂飞魄散——那一枪,再也刺不下去了。
枪尖仍插在山枭粗壮如树干的臂肌里,他丢了枪就跑,才跑了七八步,脚重得像约八爪鱼和海藻死命吸缠着一般,这还未喘定,就发现身前多了一人。
那不能算是人。
也不是兽。
“它”比兽还可怕。
更强大,也更残忍。
甚至更嗜血。
然而这嗜血也嗜杀的“怪物”,目前就站在他身前,而且正拔出嵌在他臂膀的枪。
那支枪当然是他的,在武林中还算是赫赫有名,就叫做“孟婆枪”。取这外号的意思是:与他的枪交锋,就似喝了“孟婆汤”一样,前事尽忘,必赴黄泉走一趟。
他的刀也一样。
“孙氏七虎”中,就只有他是刀枪齐施的。
他不仅枪法高明,刀法也好。
他情知自己的枪已刺中山枭,可是没有用,也许这只更加激发了这家伙的兽性。
甚至是狂性大发。
山枭在拔枪的时候,动作甚缓,与其说他在忍痛。怕痛,不如说他要延长那种肉体上的痛楚,甚至在尽情享受痛苦。
更古怪的是,这头怪兽,虽然已拦身在他面前,但一双眼睛(也许只是一只,另一只是一个妖洞,孙黑虎觉得在那洞里甚至可以掠出吸血编幅和爬出蛆虫),却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背后。
他背后是绝崖。
另外就是甫伏着的摇红——他在剧战甫发生之际,已一面放下她,一面护着她,还一面交战,要不然,“它”也不至于要捱上几枪。
“它”的眼睛空洞洞的,但仿佛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撼动,使他直直的前视。
可是孙黑虎却知道自己背后是空山,那当然没有什么东西可瞧:除非正好飘过了神仙。
当然不会有神仙。
——有这样的“妖物”在,就算有路过的“神仙”,都会给吓跑了。
若是魔鬼,或许会合理些。
此刻,山枭的神态,就像是入了魔:好比一只洪荒时代的暴龙正在恣虐发威之际,忽尔看见天空上飞过一棵树。
也许,它是不明白,为何树会飞到了天上,甚至它连那是不是一棵树也不能理解,只是,因为特殊的景致而人了魔,入了色。
孙黑虎手上已没有了枪。
但他还有刀。
他拔刀。
虎虎几个刀花。
他还是想拼一拼。
——在江湖上,要活下去,就得拼,更何况是此时此地,遇上了这怪物。
他正要趁山枭发怔发呆的时候,砍他一刀。
——至少,砍他一刀要害,斩他一记要命的,自己就可以逃命了。
刀是乌金打造的,黑而亮,锋而利,刀风破空,刀花耀眼,好像旭日的光芒也给他砍成几段就给在刀面上。
可是,山枭似乎没有注意到些。
他竟似连孙黑虎这一刀当头斩下,也没有留意,双目只直勾勾、怔愣愣的看着山边、崖口,云雾飘渺间。
那儿有着什么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致使这禽兽一般嗜血好杀的妖物,竟给吸引住,失了神、分了心。消饵了杀意?
孙黑虎的心跳加速,快得连他自己也几无法承受。
——就连他当年一个人以左手刀、右手枪第一战荡平“九水十六骑”,一战就名动江湖之时,他的心跳,也没如此快过。
事实上,那一次,不只他一人出手,当时,孙拔河和孙拔牙兄弟,也在暗里帮他,而他也伏袭暗算在先。这一切,都是家族为了使他成名立万。
这一次,他却是一个人,因把握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他要独力砍杀山枭铁锈!
山枭一死,绝对是件大事!
能杀铁锈,绝对是个大功!
——就算是他当年伏在“九水明滴”一带,蒙着面跟孙色虎和孙花虎,轮暴了自己思慕已久的小女孩局敏财,心跳也没那么急速过!
他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可以活。
可以杀铁锈。
他的眼睛发亮。脸发红、唇发紫,只为可以暗算,杀人、得手,活命,如果,在这时际他能看得见自己的模样,只怕也不比山枭好得上多少!
只不过,他没有得手。
因为他那一刀,并没有砍下去,或者,是他正想砍下去的时候,就蓦地发现,自己心口一疼,旦在胸前,凸出了一截枪尖。
带血的枪尖。
他惊疑。
他不信。
可是他还是倒了下去。
死了。
谁都会死。
准也免不了一死。
不管是多厉害的人,多差劲的人,一样都得死。
——暗算人和被暗算的人亦如是。
他的刀遽然落下。
暗算他的是甫伏在地上的孙摇红。
她以一杆枪,扎进了他的后心。
铁锈张开了嘴,仿佛那儿是一个妖魅惯常出没的洞口,他的睡液挂在嘴角,青青蓝蓝,一些人肉碴子还挂勾在他乱得像扫帚一般的胡须上。
发出了那一枪之后的摇红,一时还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救“它”:这个人。
刀就掉在地上。
刀乌亮,映阳一煦,映象如镜。
那是孙黑虎的“孟婆刀”。
在这朝早里,摇红透过了这把她刚杀了它主人的刀,照见自己的容颜。
她几不敢相信,自己竟变得如此苍老。樵悻!
——那发茬乱得盘根错结、眼下有两袋未剥亮的合桃儿、一身破烂,满叠忧愁,尽是神容枯稿形容瘦的女子,竟是曾喜孜孜兴致致挽红袖催莺啼,风韵温存,莲步共香熏人醉的她吗?
惟有鬓边耳际,乱发之间,仍露出了一截葱白肉,细嫩匀美。
可是在她面前的“兽”,依然依依呵呵的在指手划脚,不知在谢她,还是不会说人话。
随“它”手指处,只见绝崖前,峭岩上、云雾间,山谷口,长了一支花,抓着坚岩,突出峰前,开了两朵,血红的艳!
明艳至极的花,比朝阳还红。
好一朵怒红!
看到这花,她哭了!
她就在山顶上轻位。
那野兽就这样看着她,好像不知该劝是好,还是不劝的好,或者他就本不知如何相劝,也不知劝为何物。
“它”就是能这样怔怔地看着。
看着她哭。
他的伤仍淌着血。
“它”好像也不知伤为何物,流血是什么。
他们两人,就在山上,阿尔泰山的旭日温照普照下,一个轻位,一个发怔。
——到底是为杀人。还是为惊见一朵花而哭?
还是为杀了人之后惊遇一朵花而位?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一朵花而惊艳,一个痴,一个泣?
山上。
两人。
风很大。
人很孤单。
刀光仍照见摇红的轻泣。
山枭好像不敢去惊扰摇红的伤心。
花仍在绝崖边艳烈的红着。
追杀依然持续。
险境处有花,但险境并未过去。
险境仍奇险,随时变成绝境。
二、午夜狂啸
就在摇红轻泣于虎山上,山枭前之际,也就是“孙氏七虎”全都丧命之后,在“一言堂”的铁手和刘猛禽,正在读摇红亲手所记的“惨红”下篇:
下篇里摇红的遭遇,也真是急转直下。
很惨。
那一夜,两小口子约好了相见之期、相会之法后,摇红撷了一朵艳红的花,别在他襟上。
公孙扬眉则在他送她的画上题字:“花落送摇红”,写完这五个字后,他只觉一阵迷惘,也不知怎的,竟很有些凄迷。
于是又写上了:“此情可待成追击,只是当时太怆然”等字。
那一晚缠绵后,公孙扬眉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晚,摇红只听到院子外传来风声、雨声,还有争执声,甚至打斗的声音。
然后就是狂啸声。
那啸声里充满了悲愤、悲恨、悲恸与悲憾,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发出这种嘶喊,那就像是一个给烈火焚烧着的人,浸在热油锅里给煎炸着的人,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亲人惨受比自己更可怕的折磨,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呼喊。
摇红听了,从手里冻到心里,自足底冷到发顶。她决定要去“浅水涉”看个究竟,候次日,她的闺中至交公孙邀红来了之后,两人议定,决意要“九鼎厅”去跟孙疆问个清楚,至少,也要找到公孙小娘从详计议。
可是她出不去。
她住的“绯红轩”,已给监视,没有堂主孙疆的批示,谁也不许出入。
连摇红也不可以。
这时候,这个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出现了。
这人长像严正沉着,处事彬彬有礼。
当摇红大吵大闹要出去甚至不借动手的时候,这人就跟她说:“你不能去。”
摇红怒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青年只冷静地道:“你是摇红姑娘。”
摇红忿道:“既知我是谁,还不让路!这儿是谁的地方!”
青年冷冷地道:“可是令尊大人下令不许你出去的。”
也不知怎的,摇红总是对这阴沉沉的青年很有点畏惧,觉得他很“邪”。
于是问:“你又是谁?”
青年道:“我是袭邪。”
这是摇红第一次看见和遇见袭邪。
也是第一次见他出手以及跟他动手。
先出手的不是袭邪。
而是公孙邀红。
公孙邀红是“安乐堂”堂主公孙自食孙女,手上的功夫,也很有两下子,她并不因为祖父的宠护,而过于骄纵。
相反的,她是不直孙疆所为。摇红离开“安乐堂”后,常感寂寞,故邀公孙邀红来相伴。
公孙自食夫妇颇觉孙女常远到“一言堂”作客,叨扰不当,然而邀红与摇红交厚情重,故仍一再毅然前往。
就是因为这样,她陪同摇红在“一言堂”里遇过一些非常耿耿于怀的事,例如:
她们有一次,无意间经过“浅水涉”和“六顶楼”等地的后院,发现那儿有不少地窖,隐约露出了一些铁栏,在草堆花丛里,作为通风口。
她们听到有人呜咽,有人呻吟,于是好奇心大作,拔开草藤探首一看:
只见里面有不少赤身露体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人形的“兽”更妥切,但那些“兽”的样子,又十分可畏可怖,且残缺不全,畸变核突。
所谓:“残缺不全”,是因为他们有的少目,有的缺鼻,有的给割去了耳朵,有的失去了双手。有的趴在地上,全身长鳞,像一只穿山甲;有的没了双眼,全身起蓝,脸上钢须如戟,像一头海象。
他们都是“人”的样子,但绝对不是人。
他们不会说话,只呀呀畸畸发出怪呜。
至于畸变核突,像指他们虽有“人”的雏型,但有些不说在“人”身上出现的东西(或者说是“器官”),却偏又出现的,连在一起,成了怵目诡异的景象:
譬如一个人形的小孩,却在屁眼上长了一条又粗又黑且长毛的猪尾巴。一个看去还算“面目较好”的“女子”.一张咀,居然有一条分岔的蓝色的长舌,足有一尺三寸二分长,另一个,张开了咀,居然没有舌头,只有一丛乱毛,看来像是一个长在脸上的阴阜。
还有一个,咀,唇、舌都正常,却有一排排僵尸般的尖齿,齿沿还成锯状。
有的眼睛只有一只,长在印堂上。有的只有两只眼睛。但完全没有眼珠,只有眼白。有的眼睛长在后脑上,眼睫毛还特别长。
有个有一对完好的眼睛,然而却是金色的,而且什么都看不见。有的则完全没有眼睛。
有的长出兽角。有的长着兽毛,有的则长着兽爪。有的根本是兽,但却会写字,用的还是左手楷书,右手草书,笔走龙蛇,龙飞风舞。
他们都有一共同的特征:愤怒和惊恐。
他们都没有衣服可穿。
他们挤在地窖里,互相咬噬,奔走狂啸,禽兽不如。
他们看到光亮时,会感到非常害怕;看到陌生人来看他们的时候,会龇着牙、咆哮着、表示拒抗。
但他们没有东西可吃,自己互相咬啮、吞噬。
摇红和邀红,不仅在“一言堂”的“鹿死谁守苑”内见过这种:“怪兽”,连在通向一言堂,拿威堂、一贯堂的“老街”一带的市肆间,也在地底里布满这种“地窖”,那些“怪物”都给关在里边,它们的琵琶骨或肋骨都给一条长铁索贯穿连着,拖行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它们也任由宰割,任凭处置。
他们活得连市肆里的家畜、家禽还不如。如果有人愿意买下“它们”,则付出少许便可得到一大批,拖扯了回去,当奴隶也好,宰了当肉生吃也好,腌成腊肉也好,都没人理会。
要是卖不出的、就只有等死。
到了雨季,水淹地窖,淹死了不少。它们在黄泥水中翻着白得发紫发胀的肚皮,但全身瘦得像一只风干的虾米,有时浸得太胀了,还波的一声爆了开来,炸出一肚子的绿蛆和黛色的海藻来。
浸不死的,经过发霉、发臭和发酵的春夏之季,很快便产生了瘟疫,一下子,虐疾蔓延,这些“异兽”死得更是迅捷简便,有时候,在啃一只人手,啃到第三只指肉时,便已三眼(这是只三眼“怪物”)一翻,去了。有时,有只满身都是肚脐但肠子流在外面的,正在大解,大解得臭气熏天,才解下一半,忽然的,毫无来由的,“它”就死去了。
谁也不知道这些“怪物”是“怎么来的”,只知道“它们”全来自”一言堂”:孙疆一手制造出来的“好戏”。
要是还不死的,孙疆就下令人用火烧,总之,一把火,连怪物,尸虫和传染病,一齐烧个情光,就不必再担心有后顾之忧。
火烧的时候,他们挤在地窖里,挣扎挣动,有的全身已着火,有的像一团火球,在滚来滚去,翻翻波滚,“孙氏七虎”:孙红虎、孙黑虎,孙黄虎、孙花虎、孙虎虎、孙色虎、孙飞虎等,常派作监督,“火烧怪物”的事,他们看着放火,当是一种过节庆典似的,时拖朋唤友来观看,在火焰肆威中为之大乐,拍掌喝彩不已,仿佛在看一场比赛,游戏。
听说,这些“怪物”都叫做“人形荡克”。
好像天意在造人时,打了一个喷嚏,一时失了手,把人的胚型打翻了,又像是太不重视,将之交给一只猴子或猩猩将之信手且恶意重塑一般。
当然,出不见得全都给病死、淹死或烧死,杀死,但这样折麾下来,大都免不了一死,剩下来的,一定是那些特别剽悍、勇猛而且可怕的家伙。
重返“一言堂”的摇红,还有她的手帕交邀红,目睹了辽么多诡异的“妖兽”,自然一震惊。
她们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制造”它们出来,但“生产”它们的人,也未免太伤天害理,惨无人道了:
那“生产者”,想当然就是“山君”孙疆了!
所以她们都想向“山君”抗议。
要劝孙疆收手。
——不管为了什么,有什么用意,都不该大量制作出这样狂暴、卑微而酷烈的东西!
三、怒犯天条
邀红跟摇红心意相通,她右手霍然折了一柳条在手,倏指向袭邪。
她们都知道眼前这个人很“邪门”。
只要袭邪一避,邀红就会急攻,摇红就会先闯了出去,大嚷开来,不管即使找不找得到公孙扬眉或公孙小娘,至少,这件事情已张扬开来,省得两人给软禁下去,进退雏谷,求救无门。
孙摇红怀里有一把刀。
那是公孙扬眉送给她的,弯如眉月,亮如水镜,就叫“水月刀”。
刀藏在怀里。
刀刃已温热。
摇红已拟随时出刀。
邀红也不闲着,她袖里暗藏飞针,左手指间夹着金钗,准备一击不着,就要与摇红刀、钗、针齐出!
可惜她们没有这个机会。
袭邪就在邀红身形一动、心意刚动、手势始起、招式甫施之际,倏然出手。
出手一招。
两剑。
他一出手就制住了两人。
这是不可能的事,原因是:
一,公孙邀红的武功相当好。她是“安乐堂”堂主公孙自食的女徒,公孙自食惯使“朝天一柱枪”,江湖上外号人称“自食其力,一柱擎天”,本来就是“山东神枪会”的一流高手,公孙邀红已得其真传。
二,孙摇红的武功底子也不差。她爹爹“挫骨扬灰。灰飞烟灭”是近年才响起来的称号,但“山君”之名,早已名震遗迹。其实,“挫骨”、“扬灰”、“灰飞”、“烟灭”都是孙山君早年所创的四种枪法,其中“烟灭神枪”一十八式,孙摇红也得其精髓,加上外公和娘亲所传的:“弹指听声、听音辨穴、金钗索命、银针度活”四大法门,女中豪杰里她绝对能作上一个要席。
三,她们两聚于“安乐堂”的时候,常与公孙扬眉切磋武艺。公孙扬眉在武学上绝对是个卓越、脱俗、才华无可羁靡的少年英侠。他很快便观察出摇红武功基础的强弱,也很快的发现她体质先天上的制限,所以,创了一套刀法给她,注重轻盈、厉辣、优美,十分合适摇红的性子,使来得心应手。长枪大戟,对她本就负荷过重。
那一套刀法,就叫“镜花刀诀”。
后来公孙扬眉又赠她一把刀,说是京里好友相赠,是一把名门打造的刀。
一把小巧玲珑的刀。
刀没有名字。
但刀清。
刀亮。
刀美得让人惊艳。
——这刀一亮,就像是一次惊梦。
于是摇红就称之为:“水月刀”。
那时,公孙邀红也在场,撒娇不依,扭说公孙扬眉偏心,只顾讨好摇红,当她不是人。
摇红、扬眉、邀红三人其实都相交无碍,但年轻人间一遇着情字,难免总有争风斗胜的情形出现,不过,也仅止于小情小趣,逗情骂俏而已,还不是真个呷醋生妒。
他们三人相处,还是坦诚欢乐、相互期许的多。
公孙扬眉也真是才气过人,听邀红那么不平,后来连摇红也为她说项,他便立即创了一套剑法给她。
这一套剑法,无论手上抄着什么事物,都可成剑,发动剑招,也就是说,女儿家有时带利器出外,总是十分不便,不如利用俯拾皆是的东西,例如木条、量尺,甚至是竹枝、帚柄,全都可以当作剑使,连竹签、笔杆也不例外。
这一套剑法,就叫做“顾指剑”。
——就别看公孙扬盾看来随意的剑、顺手抬来的剑法、刀诀了,摇红,邀红在江湖上也打过几场大战、数回大仗,信手使出,居然还比“神枪会”的看家枪法还有劲、管用!
所以,她们对这,‘镜花刀诀”和“顾指剑法”极是有信心。
不过,她们才一出手,就知道这两种可以不必准备长枪大戟便可以立即制敌、伤人的武功,对袭邪而言,完全不能奏效。
邀红一动,袭邪己一剑指着她:
眉心。
摇红一晃,袭邪也一剑顶住她:
腰间。
袭邪只有一把剑。
———把剑怎能同时威胁着两人的要害?
能。
而且都不是剑尖。
袭邪的剑鞘,点着邀红的印堂,而他的剑鞘,倒反过来抵住摇红的腰肋。
局面非常明显,她们不是他的对手。
决不是。
对方好像十分了解她们的出手:“顾指剑法”和“镜花刀诀”,一旦发动起来,举重若轻,以无胜有,奇招迭出,连绵不绝——可是在尚未发动之前,比较欠缺的是浑实的内力和巩固的根底。
若在此时遇狙,很容易为敌所趁,一击而溃。
袭邪便是一击得手,好像一眼已觑出她们刀诀法剑法的窍门和缺失一样。
——可是她们从未向袭邪出手,甚至还未正式见过这个人。
他是怎么了解得这般清楚的?
袭邪一招得手,突然收手,“嗖”的一声,他的黑剑就倏地收回去了,快得使摇红来不及细看那把剑的形状,只知道在他收剑的时候,那把剑似是活的,像蠕动抽搐了一下,像玄色液体,乌水柱似的,绞扭着自动攒入了鞘内,还发出了一声似有像无的哀鸣。
摇红忍不住惊诧,又问了一次:“你……你到底是谁!?”
袭邪咀边挂了一个极其冷峻的笑意仍是回答:“袭邪。”
摇红只觉得一脸莫名的恐惧,直透心颤,好像只要有这个人的存在,一切原来的安全感觉。纪律规矩,都不复存在了。
“你来我家里干什么?”
“我现在是你爹最得力的人。”
“胡说,大言不惭,我爹最重用的是公孙扬眉!”
“以前是他,现在是我。”
“你是怎么懂得我们招式的破绽的?”邀红插咀。她也是美人胚子,不过美得跟摇红不同:摇红柔而艳,她是娇而艳。摇红的美叫人疼,怕她给欺负、受委屈。邀红的美是令人痛,怕给她刺伤、拒绝。“你是邪魔外道,邪门妖户,潜进来偷学我们神枪会武功绝技的。”
那青年笑了。
居然笑了。
且笑得很诡。
但笑时看着邀红,目光有点艳,笑得最艳时,突然杀气大现,像一颗晶石遭阳光直射时爆出来的狂花瞬火。”
“也许你说对了。”袭邪道:“但把你们武功要诀告诉我的,却是始创人自己。”
“什么!?”
“公孙扬眉。”
袭邪冷冷地道。
“我不信。”摇红坚决地道。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一派胡言!”邀红也哼道。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袭邪反问:“你们要离开绯红轩作甚?”
“我们正是要找公孙扬眉。”
“找他?”袭邪斜飞一只眉毛,诡怪地道:“恐怕,你们已不必去找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来了。”袭邪有点像着了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他早已来了。”
袭邪的“前方”,就是邀红和摇红的“后面”。
她们俩也不觉回首。
回头就看见了一个人。
公孙扬眉。
不折不扣的“扬眉剑出鞘”公孙扬眉。
不过,这个公孙扬眉看去,仿佛有点不对劲。到底怎么不对劲,却一时说不上来。但他一定是公孙扬眉,无论五官,轮廓、样子、身形都是他,如假包换,只不过,神态总有点不是那么个人似的,甚至不是“人”似的。
最明显也最怪诡的一点是:他那黑而亮的眉毛,现在竟已变成了红色,像两片血羽——
给鲜血染红了的羽毛。
看到了他,摇红和邀红都很开心。很惊喜。
她们还以为他出了事。
“我没事。”
公孙扬眉有气无力他说。
他隔了丈余远,并未走近来,他后面还有”一言堂”的好手,也是孙疆的嫡亲,“山狼”孙子灰。
孙子灰的人有点阴阳怪气,小眉小眼;颇有大痣三颗,看去有点诙谐,总让人有点灰溜溜的感觉。
公孙扬眉跟孙子灰一向相处得并不和谐,公孙扬眉本来就“不大瞧得起”孙子灰。孙子灰本来也一力死心追求孙摇红,献尽殷勤,但摇红一向知道这个人在外面败坏了不少女人的名节、玷污了不少女子的贞操,对他很是鄙夷、顾忌。孙子灰知道自己肯定不受美人青睬之后,又结交了朝中权臣蔡京的儿子,引蔡折到“一言堂”走一趟,蔡折一见摇红,就惊为天人,执意要纳摇红为妾。此事使蔡京也点了头、开了声。他的授意形同下令,甚至要比皇帝下旨还有力。摇红当然死也不从,曾央娘亲代为说情,劝说孙疆。孙疆当然有意结纳攀附蔡京,但又要笼络强助公孙扬眉,加上本对摇红亦甚疼爱,而摇红又抵死不肯,支持她者众,故也一时举棋难定。
由于孙子灰惹来了一桩婚事,使公孙扬眉和摇红的好事成了麻烦事,公孙扬眉和孙摇红对孙子灰这种小人作为,就更看不入眼了。
公孙扬眉甚至还与孙子灰交过手,因为孙疆大力调停,才不致你死我活,折损人手。
孙子灰一向憎恨公孙扬眉。
他甚至扬言:若没有公孙扬眉,他早已在“一言堂”总揽大权。
可是,那时候,孙子灰就站在公孙扬眉身后,两人竟流露出一种相依为命似的友好来。
但见着了他,摇红还是情不自禁。
“我们还以为你出了事。”摇红担心的说,”你的眉毛怎么了?”
“你没事就好。”邀红劈面就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和摇红的刀法剑诀告诉了这邪里邪气的家伙?”
邀红这是责问。
其实她(们)所期待的答案是:没这回事。
“那不关你们的事。”公孙扬眉的回答居然是:“摇红,你暂且留在这儿,别惹事。邀红,你家里发生了些事,跟我走一趟了事。”
是的,在摇红的纪事里,在描述到这一段的时候,字里行间,也洋溢着疑惑与不信:她甚至不肯承认那天她看到的会“真的”是公孙扬眉。
——他甚至对她不理不睬不关怀,只“叫”走了公孙邀红。
如果叫走她的不是公孙扬眉,公孙邀红一定不会想也不想就跟他去;要是叫她去的不是公孙扬眉,孙摇红也一定不会任由邀红一个人离去。
她本来也想同公孙邀红一道去,可是袭邪拦住了她:“你不要去。”
而且这有一股很邪味道的青年,给了她一个很足以让她留下来等的理由:“堂主夫人马上就要过来看你了。你不是正要找她吗?你若有事,就找她评理好了。”
的确,摇红觉得最近“一言堂”里的事诡橘、古怪、暴戾且不合情理,她正要找那通情达理、持重且十分疼借她的娘亲,来弄清楚这件事:怎么连一个陌生人都可以将自己软禁在家里,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这还算是个什么家?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重要的是,公孙扬眉还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袭邪的活。
——虽然,与其说那是点头首肯,不如说是他的头,好像是过重的瓜实吊在过轻太瘦的蔓藤顶端,不胜负荷的沉了一沉、动了一动。
公孙邀红看来很担心家里出了问题,对公孙扬眉叫她过去,无疑也很有些惊喜。她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回头跟摇红说:“不会有什么大不了事的。你等我,我们很快便回来的。我们一定会跟你站在一道,你不用怕。”
这时,在“绊红轩”苑子里有一丛长春花盛了,铺在浓浓黛绿厚厚深碧的圆小叶掌上,是一朵朵纯白的。艳红、还有红白经渭分明互间相映的花,每一朵都像是一掌希望。但绿色那么厚重,白色那么纯粹,只有红色的部分,像一滴滴鲜血,娇丽动人的撒在上面,风一吹来,万瓣千叶摇,就分外显眼了,让摇红这一眼看了,不知怎的,心中一愉,有点想哭,忍不住说:“我们是朋友,好朋友,你要小心。”
公孙邀红本来开步要走了,听了就回过身来,深注摇红,握着她一双手,真诚地道:“我们何止是朋友,我们是姊妹,好姊妹。”
然后,邀红就走了。
之后,摇红也再没见到她了。
在摇红的手记里,显然是认为:那一次,是她最后一次和邀红见面,但却不是和公孙扬眉——因为她认为温柔缠绵的那一夜之后,公孙扬眉就已经失踪了,不存在了,甚至她在翌日见到的那个,并不是真的公孙扬眉。
那一次,她肯定他没扬过眉,是一直垂着头。
她仍给软禁,两次试图要闯出去,都给人截了回去。
她第一次溜走,给袭邪截回,无论她怎么出手,袭邪都能轻易化解。
他没有伤害她,可是他却比直接伤害她更令她心头发毛。
一,他对她任何武功,招式,都很熟悉,不管“神枪会”的枪法,还是“安乐堂”的秘诀针法,或是“一言堂”,看家本领“飞烟神枪”,乃至公孙扬眉独创的剑法,他都似了如指掌,举手而破。出手破解的时候,还双目发亮,面上带了半个诡笑——就像在“游戏”一样。
二,他看她的时候,神情独特:像看一盘放到他面前的美食,但他又并不急着要吃,可是,只要他想吃、要吃,就一定吃得到似的。
他截住了她,让她知道,只要他不许,她是决走不出去的。
她很愤怒,问他:“你凭什么拦住我?这是我的家。”
袭邪的回答是:“堂主的命令,我不能不听。”
她怒道:“你叫爹亲自过来给我个说法。”
袭邪只道,“他要来时自然会来,叫也没用。”
摇红忿忿地道:“你又说我娘会来看我的!”
袭邪的一双像在阴间才见得到的眼睛,完全没有一点善意,他似对他答允过而不能履行的话,视作天经地义:“她会的。说来的时候她便会来,你急也无用。”
然后他告诉她一句“奇怪”的话:“你其实应该感谢我才是。在世间,只要你运气没了,本来不够,依靠谁都没有用。你爹很有本领,你娘很疼你,但他们一旦出了事,又能依赖谁?今后,你若赶紧依靠我,还聪明一些。”
尽管这话使摇红不寒而悸,她还是怒斥:“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本小姐说这种话!?”
那邪气青年居然回答跟上次回答她一模一样的话,“我是袭邪。”
“想我靠你?”摇红索性豁出去了,大声尖叫,“你去死吧!你给我滚!”
袭邪一点也不激动,只告诫她:“我死不了。但你心爱的人只怕都得死得很惨。还有,我要是真的走了,不再在这儿守护你,你恐怕才是真的不幸哩。”
他说的竟是真的。
到了第二次,摇红想偷偷溜走的时候,遇上了三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
她一见到这样子的“人”,心已慌了一大半,他们一只有咀没有鼻子,一只有鼻子没有咀巴,还有一只,全身都是鼻子或咀,不,都是洞,全是窟窿。
摇红跟它们也简直“不能打”。
因为招式、武功用在“它们”的身上,都没有用。
全不管用。
摇红的确已刺了“它们”七八刀,但它们依然如狼似虎、像魅类妖,一下子,就按住了她,张开血盆大口,和那些洞,就要咬她、噬她、吞食她,并发出眯咪鸣鸣的怪鸣。
“他们”的体味很臭。
臭得像烂了肠肚的干屎撅。
摇红真吓坏了:她实在没法想像自己家里。院子里怎么会来了那么多“只”怪兽。
她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最近每到深夜,都会听到今人毛管竖起的惨嚎与哀号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怪兽手上,更断断不曾想过居然会死在家里的怪兽爪牙中!
她给揪往之际,就算没给吞噬,也快吓死了,“幸好”,那时,那邪气青年“又”出现了。
他一挥手,发出古怪的撮啸,那些“野兽”就“退”了下去。
尽管在走的时候,一面撒手一面捶胸,一面怪嘶一面目露凶光,但还是一只一只的退下去了。
“我说的对不对?”袭邪在深夜的花丛里,语调平静得像在评点一幅陈年山水画,“你遇上我,是幸运了。”
摇红仍未在惊恐中复元。
“要是我迟来一步,”袭邪的语音一点恶意也没有,但他每一句话都似不怀好意,还邪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就会给这班野兽吞噬。撕裂了——它们在杀人饮血之前,最喜欢先发泄它们的兽欲。”
然后他像家长问犯了错的小孩一般:“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得到允许,我是个好商量的人。你为什么要走?”
摇红只是哭泣。
她知道在这时候流泪是示弱的行为,但她因为太惊惧和太无助,忍不住要饮泣。
“是觉得闷吧?”袭邪居然替她猜估,“好,我把丫鬟小红找来陪你。”
摇红似又有了一线希望。
“娘呢?”她哀哀的问:“你不是说她会来的吗?”
她本来要问的还有公孙邀红,更需切要知道的是公孙扬眉。可是她现在已清楚的意会到:只怕,她决不会那么“轻易”便见到他们的了——但爹总不会连娘也摒弃在外吧’袭邪听了,只说了一句:“你急什么?我说的话,一定算数,只争迟早。”就走了。
当天晚上,当摇红抚着她身上那些又青又瘀的伤痕之际,忽然,烛影一晃,公孙小娘已来了。
她憔悴。
她苍老。
她甚至满身是伤:有的是瘀伤,有的是擦伤,更严重的是内伤。
摇红一看,已浑忘了自己种种波劫,一直要问她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爹疯了。”公孙小娘悻悻的道,“他本来是个有才干的人,但却野心太大了,大得什么都可以牺牲,大到什么都不管。他做的事,伤天害理,禽兽不如。我劝他。他不听。我阻止他,他殴伤我。”
然后她母亲随即发现了她的不快乐和身上的伤。
公孙小娘很快的就明白过来了。当摇红告诉她公孙扬眉,邀红也可能为此事而“失踪”
之后,还提起公孙扬眉的古怪举止,她娘亲就表现得十分激忿,切齿冷笑道:“他们太过分了,终于赝头反噬、作法自毙。我没想到连自己人都可以这般对待。我已别无他法了,只有余力去破坏他们的计划了。”
摇红着实吃了一惊:“娘,你要小心……”
“你不要担心。我要是真阻拦不了他们的阴谋,只好联同‘安乐堂’,不惜告上‘正法堂’,也要截下这一场浩劫……”公孙小娘噙着泪光,抚着摇红如瀑乌发,凄婉的道:“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但你爹和那姓蔡的以及上面的人,全着了魔似的,所作所为,已怒犯天条——我就算入地狱、下油锅、闯南天门,也只好尽一已之力,决不能让下一辈再受害了。”
也不知怎的,那时候,烛火吐舌,映照在公孙扬眉的画和题字上,孙摇红只觉得很怆然。
可是她却忽然打从心里生了疑问:
为什么公孙扬眉还在与她恩爱缠绵之际,竟会生出了“此情可待”的情怀,而且还写下“怆然”等字句呢?
为何?
她没有找到答案。
因为她娘亲也没再回来。
倒是小红来了。
来伴她。
陪她。
——帮她度过悠长的岁月。
至于小红,也给近日来,“一言堂”里发生的事,给唬得胆战心惊,瑟缩不已。
因为事情太可怕。
太诡怖。
一切都发生在摇红自己的家里,自己的身边,一下子,熟悉的全变作陌生,大家的态度全不一样,每个人都怀着疑虑和恐惧,像一个大难,一场浩劫,或是一次天谴。
只有花仍盛开。
开得盛,开得艳,开得了无惮忌。
——就像他们也知道:开完这一次,就要谢了,调了。灰飞烟灭了。
四、花调
在那座亘古以来就给称为神峰历代皇帝多在此进行封禅大典,祝神祭祖的古老山上,有的是名胜古迹,行宫。神庙,错落分布;碑刻石雕,比比皆是。楼、殿、轩,阁、寺、庭、亭、宫、观,牌,棋布于这座峥嵘崔嵬的山上,各占要害,互添胜景。
然而,此际,临王母他的虎山头上,风很大,还没下雪,但却比降雪还冷。
——快下雪了吧?
山上有七具死尸。
虎山口血渍斑斑。他们本来是七个生龙活虎、龙马精神的年轻人。他们都有名有姓,在家族里受人宠护和让人崇敬,在江湖上也有名誉有地位。其中一个最有志气的,他的抱负是人朝主政,做个改变历史的大人物。其中一个志气最小的,也想玩尽他一生所见过的美女。
有一个还有点断袖之癖,他的一去不回使三个跟他相好过的男子伤心欲绝。另一个则有咀嚼蟑螂、蚤子和梨一齐吞食的怪癖,直至他死时还没有人发现过他有别的廊好。有一位则因为从强梁手中救过一位寡母和两名孤儿而负伤断了两指,他也因此名声大噪,但他的家族和江湖上的人当然并不知道他后来他在无人之处奸污了那美丽而薄命而又不防范他的寡妇,因为他想保存好名声,所以他把母子女三人全推下山崖去了,然后他继续享用他的荣誉。有一个脆弱得只要听到孔雀叫鸣,就会全身颤哆,潜伏的羊痈症发作,但天知道他做爱时喜欢割开女子的血脉搏,让他进入女子体内得到高潮的同时,也享受到身下女子失血而殁的快感。还有一个是正常人,只不过喜欢在热瓦上小便,在冰封的河上大解,他为了喜欢闻到活烤焦肉的味道,往往把敌人留而不杀,将之封了穴道,把敌人的手手脚脚按在热炭上的烤,他享受那种焦味和对方的惨痛,据他(只)告诉他的同门师兄弟:“那感觉像刚铸造了一把好枪,同时丢了精。”
然而,而今,他们都躺在山上,内脏东抛西弃,残缺不全,一地都是,如果无人收尸,很快就会腐朽,化为泥尘,天地共弃,人鬼不识,跟七只蟾蜍、蟑螂或野犬,没有什么分别。他们死去,生前的怪瘤也因而泯灭。
但在这荒凉又古老,辉煌又威严的山上,活人还有两个。
至少还有两个。
摇红和铁锈。
——姑娘和山枭。
山果突然翻身跳下崖去。
摇红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那禽兽居然会去寻死!
——会在这时候去觅死!
(野兽毕竟是野兽,不可理喻!)
可是她随即就发现不是:
山果仍然活着,一只手攀住山崖,双脚凌虚踢动,勉强旦吃力地把笨重而臃肿的身躯摆荡过去,用另一只手竭力伸展,竟去采绝崖前的那一对艳丽的花。
他身下是万丈深渊,掉壁下去,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他全身只有几只手指在勉力支撑着他那硕大无朋的躯体。
山崖边的土块已渐承受不住,土质纷纷坠落。
“它”在山崖下牛喘着,但仍用尽力气荡去荡来的伸手采花。
花在崖边。
人也在绝境边缘。
摇红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件事让她心跳陡然加速,几要飞脱出胸肌来:
她何不趁此时杀了“它”!
地上有刀。
刀身乌亮。
刀面反照出她杀气初绽的面靥。
(杀它吧!)
——杀了它,就一了百了!
手在崖边。
那些手指有的像一块烂布,一支破栓,一条风干的润肠和一管破笔,总之,就不像是人的手指,但它仍却紧紧抓接着崖边的岩上不放。
一放就没命。
——那是“它”的性命。
虽然似“野兽”一般的东西,但一样珍惜生命。
但此际,刀就在摇红手上。
生命就在她刀下。
她是只要一刀下去:不管所的是手指还是人,它就必死无疑。
刀光照艳容。
——一刀就可以杀了这孽障。
古老的山上。
崖前有持刀的女子。
绝壁前有花,妖艳的红。
她的刀就要溅血。
她心里也不得下一场激烈的雪,狠狠烈烈,炽炽热热的凄艳的雪。
这时候,铁手和猛禽正在“一盐院”里,全神贯注着“惨红”的最后一章。
——虽然,他们也感觉得出来,外面发生了很多事,仿佛正在进行许多调动,以及己完成了少的调度。
可是他们也察觉了这以小红付出性命换来的手记,十分重要,而且,对整个案情有着重大的线索。
他们一定要看完它。
他们甚至已发觉窗外有人正在监视他们此际的阅读。
——那些人,好像不当他们是在阅读,而是在密谋下毒,如临大敌。
甚至比刚才在紫微树下包围铁手更严阵以待。
不过,刘猛禽久经战阵——刘家有三兄弟,三个人都是高手,一个是次子,叫仲兽,已成为刑总朱月明麾下好手;一个是老么,叫季仁,为“有桥集团”米苍穹的手下大将。
猛禽原名为“孟勤”,正如其弟仲兽原为“仲里”一样,因为作战勇猛,对敌狠辣,故被江湖中人谐称为“兽”。“禽”、恰好成对,也正好能形容这两兄弟杀敌时之勇猛剽悍。
相媲之下,刘季仁这名字就幸运多了,由于他常郁郁寡欢,忧形于色,武林中多也只称他为“杞人(忧天)”而已。
至少比较文雅些。
猛禽一向勇悍。
且一味勇悍。
对敌之际,他当杀人、剖肺,剜心、斫头,皆为平常事。相同的,如果犯人能制胜于他,他遭的下场,也不以为意。他是那种为了打击敌手,重创对方,会不惜一出手就插瞎敌方一双“招子”的人——甚至也不戒意一伸手就因戳瞎对方眼睛而贯穿过敌人脑后的人!
就算对手是女性也不以为忤。
可是,连他这样子剽狠的人,看到“飘红手记”中篇“惨红”的未段,也难免有点不忍心,对铁手而言,就更加不忍卒睹了。
“飘红手记”是这样写下的:
室外的花,已经快要凋谢了,可是,我几时才可以出去呢……
“出去。”是代表了自由,代表了能回去过去的幸福生活里。甚至代表可以再见到娘亲、公孙邀红、公孙扬眉……
“出去”是摇红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往往达不成。
——茫茫人海中,有几人的最大心愿是可以如愿以偿的?
对任何人而言,“可以出去”只是个最渺小、基本的心愿,您随时都可以放下书走出去,但对摇红来说,这是个绝望的希望。
难如登蜀道。
难若上青天。
——如果不是遇上了这种情境,谁又会知道现在能够“自由自在”的“出入”,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莫非人到了真的失去幸福时,才知道幸福的可贵,才知道那就是幸福?
5、花之调也
花之调是因为季节的转换;生命和新陈代谢,草木皆然。
人之调是因为好运气已过去。
许是摇红姑娘之厄运已然来临,且来得十分威皇强大,无可匹敌,来势汹汹,且一点也不留余地。
摇红仍被幽禁。
只有小红还时可出入,但也受监视。
“一言堂”的人手迅速转变,以前的“老臣子”,不是不在了,就是暴毙了,不然便是战死,壮烈牺牲。
目前,荣升在堂内,且成为孙疆强助的,已没有了公孙扬眉,取而代之的是当时初入“一言堂”时只不过给人称为“小菜”的(也许当时他的地位也只不过如一道“饭前小菜’吧?),而今给人尊称为“大总管”的袭邪。
孙疆子侄孙子灰依然是堂内“红人”。
他是孙疆的“近亲”,孙疆一向信任他,只不过,信任不等于也重用——而今,山君对他就很委以重任。
另外一个,便是铁锈。
铁锈几乎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禽兽”或是“怪物”。
“它”是标准的,对山君唯命是从,没有怨言,也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思想,就像是“山君”豢养的一只猎犬,出手残狠,嗜血暴戾,不留余地,几乎连人性和感情也没有,只一心一意为一言堂做事杀人。
也许,对其他大多数人而言。“它”完全是公孙扬眉“失踪”后才正式公开出现的“产品”。(以前的最多只锁在地窖里,哀呜求生,终遭毁灭。)在这之前,铁锈几乎是不存在的,也许还有人听说过“人形荡克”,但谁都没见过这种“怪物”。
其实,也不只是“它”,而应该是“它们”,因为这样的”怪物”,在“一言堂”里,已越来越多,越来越常见,也越来越可怕——同样的,“一言堂”的势力,也越来越大,名堂更越来越多,当然,形象也越来越败坏。
也许,“山枭”铁锈,只不过是孙疆麾下最出色。最强悍、最可畏也最忠心的一“只”。
不过,对摇红来说,却非如此。
她不但曾经跟邀红通过在地窖中那一群卑微、龌龊、挤在一狭小空间里等死的“怪物”
,也见过几次所谓成功了的“荡克”,开始在院子里作一些扫地、砍柴、砌砖、挑粪的工作。
“它们”只默默地工作,偶然狂性大发,抄红砖砸打自己的头颅,拿竹戳刺戳自己的大腿,以致鲜血长流,却不见伤人害人事件。
不过,发过脾气的“荡克”,很快就给“毁灭”了。当时,发号施令的,多是山君,有时却是公孙扬眉,有时是孙子灰。他们只要发出了暗号,其他的“荡克”就会一拥而上,将那只“造反”的”荡克”噬食得皮肉不留、尸骨无存方休。
摇红看得毛骨悚然。
她本来也跟大家一样,对这些“怪物”很是畏惧、厌恶。
可是,她却发现原来这些“荡克”,”本性善良”。
那一段日子,因为公孙扬眉太过聚精会神干从事“荡克”品种的制作上,忽略了摇红,摇红心里难过,曾在月夜里在花圃中独自吹空。
她本来就善吹笙,擅韵律。
她爱吹笙。
寂寞时,她就吹笙自娱。
奏完了一厥,她忽然觉得很想念公孙扬眉,很想念在“安乐堂”的日子,两种怀念叠合在一起,就成了鼻子一酸,潸然落下泪来。
不料,却有呜咽之声传来。
这饮泣之声,十分难听,就像是幼童给捏住了喉鼻挣扎哀鸣一般,摇红自恃这是她“绯红轩”的花园,谁敢在这儿惹事?一面低叱:“谁!”即“拨草寻蛇”,寻声探去,却发现是一只奇丑奇臭的,遍身锈迹“人形荡克”,在那儿张着咀哭。
泪流满脸。
摇红呆了一呆。
她真的是没想到:怪物也会哭泣!
这“怪物”的确在哭。
而且还哭得很伤心。
摇红很有点意外。
她不明白这“怪物”为何要哭。
她只记得这“荡克”看见她的时候,好像很害怕,也很畏缩,特别的是,这“荡克”看她的时候,眼睛最深处,会发亮,发红,既有点妖异,又似带有感情。
——好像在他眼瞳深处,就是它血红的心。
(真奇怪,“怪物”怎么有感情?“野兽”怎会听笙!?”)
于是,她打手势,叫那“怪物”勿要害怕。
那“怪物”后来好像真的没那么畏惧了。
她遇上了这只“怪物”,便对“怪物”开始生起了不同的看法:
原来它们也有感情的。
它们也有“人性”。
——“它们”到底是不是“人”呢?
这点好像已变得不十分重要,反正,对摇红而言,只要“它们”有“人性”便是了,猫、狗、小鸟都是“禽兽”,但只要通“人性”,便可以疼护,便可以交流了。
摇红一时兴起,还做了一件事:
撷了一朵花,送给“它”。
那是朵“满山红”。
“它”乍见那朵由她纤纤素手递上来的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知掩住丑脸,躲开,畏畏缩缩像要攒入泥墙、地底里遁形不敢面对似的。
“怕什么嘛,避什么!”摇红一气就叱:“这是我送你的花。”
然后不嫌腥臭,还替“它”戴上了花。
戴上了这朵花。
那,‘怪物”完全完完全全的怔住。
摇红见“它”那又丑又钝的傻样儿,不觉“噗嗤”一笑,回房去了。
只剩下月光和怪物,以及“它”头上的花。
红花。
她回“飞红居”的闺房里,依然怀念公孙扬眉。
仍然怀想从前的日子。
她仍想念在“安乐堂”时的种种嘘寒问暖,玉琢银妆,挥弦弯弓猎,红泥小火炉,暖暖。
她带着怀念的泪在眼边,睡去。
然而,那“怪物”却在她窗外站了一夜,下去。
“它”头上依然戴着她撷的花,朵朵。
大红花。
——还有那一笑,多好。
虽然,到了次日,那“怪物”为了这朵花,给人耻笑,给人叱骂,甚至给孙子灰和孙疆大力鞭挞,“它”却一直仍护着这朵花,那时候,要不是公孙扬眉出来为它说了句话:“让它保留这朵花吧——一朵花算什么!”它只怕就给当场活生生打死了。
这朵花在不久之后,就凋谢了。
然而,这朵花却在它心中永存不朽。
一直活着的红花。
那本来也只是一朵无关重要的花。
它原来也只是一只无关重大的怪物——许多怪物中的一只怪物而已。
但它后来终于有了名字:
“它”就叫“铁锈”——许是因为“它”身上不但有锈味,还有锈迹斑斑之故吧,一点点、一块块、一团团的,粘在皮疤与长毛上,像血癣一样。
它外号就叫“山枭”。
也因为摇红遇上了“山枭”的“前身”,使她省悟:
这些“怪物”可能不是“野兽”,而是人!
——否则,怎么会听韵音?怎么会哭!?如何会感动!
所以,她就设法多方打听,终于从她母亲处打探到了一些端儿,再从孙子灰那儿好颜相待,嗲声娇嗔,使得孙子灰色授魂销,便说出了制造“人形荡克”的“究竟”来。
六、开谢花不调
原来“人形荡克”不但是“兽”,也是“人”。
这是孙疆受“神枪会”中“一贯堂”堂主孙三点所命,秘密制造这种“武器”。
这段时候,“一言堂”势力,渐受“拿威堂”取代的威胁。
而今,群雄并起,“山东万马堂白家”重振声威,”东北成聚德沈家”又出了出类拔萃的人物,兵强马壮,高手如云,“一言堂”再不振作,就会连累“神枪会”在江湖上失势,武林中失威。
而且,蔡京用人在即,“神枪会”若不发威,定遭摒弃。
为这点,山君十分焦虑。
也非常焦躁。
可是,经过孙三点总堂主的拉拢撮合,“一言堂”终与“拿威堂”联手,又跟江湖上以制造奇兵奇器成名的“黑面蔡家”合作,要制造一种在闽南蔡家也不便制作的奇特“兵器”:
那就是”人形荡克”。
任何兵器,都得要有擅用它的人来运使,才能成为利器。
——要是使用不得其法,再利害的武器,也形同虚设。
在市肆中的屠夫和上山砍柴的樵夫使来,一把断金削玉的金虹剑,恐怕还比不上一把屠刀或柴刀好用。
大凡一个国家若要拓疆开域,完成霸业,首先需要的就是人材和战士——在武林中各家各路的帮派、家族亦如是。
拥有强大的武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把兵器威力全面发挥的人材。
“黑面蔡家”向善于制造“武器”,这次他们的构想:是把人和武器合一,成为一种至强大的武器。
可是,只要是人,就有私心,有时会怕死,有时有野心,还有各种欲望的引诱——可是兵器本身却不会背叛它的主人。
不过,兵器却不会自行发动攻袭、保卫主子。
这个兵器世家的意念是:将人性完全泯灭,混合兽体,造成一种既坚强而又凶悍、既忠诚又无思想的“怪物”,既是“兵器”,也是“人材”,全不必担心它会逆反(因它无思想),又可终生操纵之(因它的七情六欲俱给阉割了),岂不是尽善尽美矣!
黑面蔡家虽然有这种构想,可是,他们却成不了事。
他们的掌门人“黑煞神”蔡大白,几次进行这个计划、都惨遭失败,原因有几个。
一,“黑面蔡家”还不能算是武林中极强大的家族(因此他们才想藉创研新而威力强大的武器以求出类拔萃),他们一有异动,即遭别的帮派和家庭干扰,乃至攻击,“黑面蔡”
一直不敢明目张胆,也不能轻举妄动。
二,他们家族地处富庶繁荣的闽粤之地,受到各路各派的监视,就算朝廷和刑部对他们也不放松,他们如果放手大搞,只怕内外受敌,黑白两道,会一齐联手制灭他们,何况,在财力和人力的资源上,他们也十分匾乏。
三,制造这种武器,成则兴家壮大,败则成千夫所指,身败名裂。“黑面蔡”一家主事者,都觉得“承担”不起这种动辄让人冠于“千古罪人”的计划。
四,“黑面蔡家”对这“武器”还未完全能翻造成功,甚至还不能完全驾御和掌握。
不过,他们有的是制造“古怪兵器”的丰富经验,以及匪夷所思的创意。
这个消息却让“一言堂”堂主孙三点得悉。
他也要大展鸿图,壮大“神枪会”,使“山东大口食色孙家”的名头,能把“蜀中唐门”,”金字招牌方家”,“江南霹雳堂雷家”、“老字号温家”、“太平门梁家”、“四分半坛陈家”、“下三滥何家”、“飞斧队余家”全给压下去,只他孙家“一枝独秀”。
可是,光凭孙家目前六大分堂的实力,他自知还办不成这一点,于是,他便暗中与蔡大白“黑面一族”合伙,以“神枪会”的人力、物力,以亦位居东北偏远之地的利便,进行了制造和培植“人形荡克”的“大胆计划”。
在这个计划未成事之前,他们不但要瞒住武林同道,还要避开官府的注意,更且要将绝大部分“神枪会”的成员,尤其是“正法堂”的人,蒙在鼓里。
原因是:这计划太“伤天害理”。首先要“牺牲”不少本来是“正常”的人,将之“兽化”,用野兽的五脏、乃至部分的脑髓与“原人”混合,将“他们”的服从性和战斗力大大加强,但又没了“人性”、“私心”和“思想”。
——这样,“人形荡克”便自知效忠,骁勇善战,嗜血好杀,不择手段,但又不会背叛为私,遂而成为最:“趁手”最具“威力”,最“灵动”而无“后顾之忧”的“兵器”!
但这样作法,实在有伤天和。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成了非人非兽的“武器”,泯灭人性,成为工具,任人奴役,为武林正道所不取。
一向主持公道,主掌正义的“正法堂”,如果知晓底蕴,必然会大力反对这个“自私自利”的计划!
可是,为了“神枪会”的将来和前程,“枪神”孙三点毫不犹豫便作了这样的决定。
制造“人形荡克”。
要不,就给弱肉强食的武林吞噬。
“一言堂”拥有“神枪会”最强大的军事实力,“拿威堂”则是“大口孙家”高手的大本营。秘技的集训地,孙三点要进行制造“人形荡克”计划,必须要这两大分堂的支持。
这点并不算太难。
因为“一言堂”堂主“挫骨扬灰,灰飞烟灭”孙疆和“拿威堂”堂主“青龙偃月枪”孙出烟两人既是同一家人。但也是竞争对手,更是仇敌——然而两人都有志气,有野心,而又好胜,喜功,同时十分维护家族。
孙三点就利用这一点,让这两堂的主事人为争取这项重任,为这家族争一口气,而抢着制造“人形荡克”。
在这种情形下,谁也没有怨言,谁都没有顾疑,只一心一意,要赶在竞争对手的前头,成功制作出一只“完美的”人形荡克来”。
——只要有一只“荡克”成功了,其他的“荡克”便会逐渐改良,然后,“神枪会”便会“人”强势壮,大口孙家独霸武林,已属必然,只争迟早。
孙三点知道,一旦其他分堂知晓这计划,必定大力反对.所以他也决意隐瞒,只需“拿威堂”孙出烟、孙拔河、孙拔牙三父子秘密进行,“黑面蔡家”方面,派出了副掌门人“死神引弓”蔡英中去暗里相助。“一言堂”方面,也由孙疆秘密督工,加上孙子灰和公孙扬眉的鼎力协助,“黑面蔡”也派来了第一高手“伏吟神剑手”蔡袭邪名为协力,实为监督,所以,这计划,“神枪会”其余三大分堂:正法堂、安乐堂和得戚堂,并不得悉。“一贯堂”中有三大元老,其中也只有“魔消道长”孙寻尤背后大力支持孙三点,其余的“半边脸”孙破家及“重色轻友蛮菩萨”孙怒娃,都给蒙骗了。
不过,开始那一大段时期,“人形荡克”的制作,并不成功,而且还是非常的不成功。
“制造”出来的“人形荡克”,不是因为给磨灭了人性而致全无灵性,连猪狗都尚且不如,就是太嗜杀暴戾,莽烈得难以控制,不然就是畏缩胆怯,赢弱不堪,把好端端的“人”
和凶巴巴的“兽”,合并交揉成一只“四不像”而又毫无用处的“垃圾”。
这些不成功的“产品”,一只好将之关在地窖、牢笼里。任其自生自灭,或索性灌水放火,将“它们”一举消灭,以免现世。
“消灭”的方法,异常残忍,也非常冷酷。
孙疆开始本也并不热衷。他只去争取孙三点对他的信重以及热衷跟“拿威堂”斗。
斗智。斗力。斗功夫。他要比一比,看谁先拔头筹,成功制作出一个“完好的”人形荡克。可是后来都不是了。“制造人形荡克”这件事很奇特,它好像是一种药;一种游戏,像赌,又像嫖,也像吸大烟般的,从伊始只好奇浅尝,到饮鸩止渴,沉沦下去,万劫不复。
孙山君是愈干愈认真。
愈制作愈上瘾。
甚至是愈遇失败,愈要成功。
他后来是欲罢不能,而且,他的脾气也愈来愈暴躁,到头来简直是人心大变。
几乎完全成了两个人。
这好比是苦因得苦果:一种坏种子种下去了,自然得出来的是坏的树,败坏的果实。
山君制作了许多“失败”了的“人形荡克”:也就是说。他用折磨的方法,“处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这样子的“作孽”,他也是意识到了,因为无以自拔,所以他更加变本加厉,兽性大发。
想来,在“拿威堂”的“天地人三枪”孙出烟三父子,亦如是,不例外。
不少的“人形荡克”制造出来了,但只是一群毫无“用处”的“人形兽”,只好一一将之摒弃,摧毁,就像花开了就要谢一样,不调的是那一颗“生生不息”的心。
孙疆矢誓一定要制作出一头“像样的”人形荡克来。
不过,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制造出一具具如同“活尸”般的“人”来。
——许是:“荡克”在古羌语的意思就是:活死人的意思,所以,不管他们怎样努力,得到的都只是行尸走肉。
离开“理想”(一是杀伤力奇大的人形武器)还远着呢。
直至“山君”遇上了公孙扬眉,并得悉他在“安乐堂”内学得非常丰富专业的医药常识。
“安乐堂”是“山东神枪会”经济支柱,由公孙自食带领的经营对象主要是:药材。
东北本就是产名贵药材的圣地。
公孙扬眉从药商、参客那儿学到非常高明的用药知识。
孙疆于是以他答允将女儿许配给公孙扬眉为“饵”,让他参与制造“人形荡克”的事。
虽然公孙扬眉初时只是“盛情难却”,勉为其难的敷衍一下,可是,不旋瞳的他跟孙疆一般情形:
对此项工作“上了瘾”!
于是他作出了“改良”,并“奉献”了他对医理上的精见,用了一些药,配了一些方,居然能扭转乾坤,慢慢、渐渐,终于、突然,“制作”出一只“成功的”人形荡克来了!
七、不凋花
毕竟,公孙扬眉跟孙疆在制造“人形荡克”一事上的“过程”是十分近似的,但其“下场”,还是到底不一样。
很不一样。
也许,这是因为公孙扬眉接受了孙摇红的规劝之故,或许,公孙扬眉从头到尾都没有因而丧失本性,失去本来面目之故。
孙疆就不一样了。
他沉沦了。
——这件事就像赌博或嗜毒一样,开始只是小赌怡情,而后动了真火,愈赌愈火,愈输愈多,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人也开始蜕变了:变得指天骂地,废餐忘寝,心存侥幸,不罢不休,而致成了一个“赌徒”.甚至失去了“人”的本质,成了“赌鬼”了。
正在沉沦的人见不得人上岸。
——谁要是在此时“上岸”了,就像是做了“出卖”他的事情一样,他会拉他下去,跟他一并堕落,永不超生。这才甘心。
上瘾,可以使人浑忘一切,悉力以赴,精益求精,专神贯注。——可是,如果“上瘾”
在坏事上,那就万劫不复,永堕渊蔽了。
所以,人不分好坏美丑,只看他做了什么事,多干坏事的,是坏人;多行善事的,是好人,当然,人多是有好有坏,不尽是好,也不完全坏的为多。故尔,要是人发了达,因为他是杀人放火。开赌贪污而“功成名就”的,这种人,再富贵成功,我们也不佩服,仰慕。有些人,心存善念,尽其所能,去帮人助人,扶贫济弱,尽管只是一个平凡人物,并无赫显功名,爵位富贵,我们一样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值得尊重敬仰。
不错,花开开就要谢了。
但是,世间毕竟有些花是开了就下会调的。
它就在人的善念里。
——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那一只(也是第一只,也可能是最后一只)制造“成功”的”人形荡克”,就是日后人们称之为“山枭”的铁锈。
那是万中无一的成功。
它本来没有名字,但由于它有钢铁一般的躯体,可以承受任何人类与野兽都承受不来的打击,因而人称之为“铁”——不是姓,而是形容——正如铁手一样,只不过,“铁手”真的原来姓“铁”,名游夏。
制造”它”,真的是十分不易,过程屡有困难,所以“它”的模佯跟所有”不成功“的人形荡克一样:丑,而且全身染有斑斑红癣,就像锈蚀了一般。所以“神枪会”的成员就叫他为“锈”。
故此,“锈”也是形容——全名是“铁锈”。
它力大无穷,凶猛残暴,但对孙疆唯命是从。
“神枪会”正需要这种人材(不,应该说是:“武器”〕。
铁锈出现之后,“一言堂”内许多反对孙疆“所作所为”的声音,开始逐一消失。
——那些人,不是无故暴毙,就是遭受淬袭,或忽然销声匿迹,从此不见于茫茫江湖。
不光是在“一言堂”内,但仍隶属于“神枪会”中的“反对者”,也一一离奇死亡,死相令人惨不忍视。
甚至连不属于“神枪会”中的东北武林派系里。有任何人对“一贯堂”、“一言堂”和“拿威堂”表示不满或对抗助,其结果也大抵一样。
不过,铁锈虽然孔武有力,但却似乎并没有赋予同等的“智慧”,以致它虽凶狠勇猛,可是,对“主人”的命令却只知服从,不懂反抗,就算是责打凌辱,它也一样俯首承受。而且,也没有任何要求,它屡诛大敌,常建奇功,却吃的是腐烂肝脏,睡在牛棚猪窝间。
看来,主人要是光火起来,一刀把它宰了,它也只好白死了,死得连一头畜牲都不如。
所谓“主人”,就是孙三点、孙疆,孙子灰、袭邪、公孙扬眉这一干人。
——当然,公孙扬眉这“主人”的名义,也只担当到他向“山君”,“枪神”等提出异议为止。
有一次,孙子灰发现它窝在“绯红轩”的花丛里,埋首不知干啥。孙子灰大声呛喝,叫它站起来,这才发现它满咀鲜血,原来它正在啃吃着一个人,那人就躺在花丛里,已给它咬啮得肠穿肚烂,脑袋也只剩了小半身。
那是:“拿威堂”来“一言堂”作客的“贵宾”,”怒神枪”孙拔河的尸体。
这下可乖乖的不得了!
“山君”孙疆几乎没把铁锈活生生打死,但也打得它七残八废,用钳子把铁锈的手指一只一只的钳下来,还叫它自己吞食下肚里去——当时,若不是公孙扬眉力阻孙疆等人下杀手,可能这铁锈就要当场给毁了!
它只鸣鸣叫呜,默默承担。
谁也不明白它为何要杀孙拔河。
准也不知道它如何能杀孙拔河——孙拔河是东北有名的“一枪人辟易,二枪鬼神怒,三枪天地变”的“花花大岁”,此人两手三枪,虽然容或名过其实,但也不致于怕没声息的就丧在铁锈手中,头首给砸个稀巴烂,下盘给啃得连股骨都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小撮。
在死尸旁,开满了红花。
开得很盛。
事后,大家对铁锈的“战斗力”更刮目相看,同时,对他的杀伤力也起了戒心,更加严厉防范。
这件事到头来还得央“枪神”孙三点出来摆平。
孙出烟丧子,自然忿忿不平,但得悉可以共享“人形荡克”的研究成果,加上孙疆付出可观的赔偿,也只好不了了之。
不过,摇红却听见孙疆对公孙小娘是这样说的:
“让那畜牲宰了那小王八蛋也好!”孙疆说得还有点洋洋得意,“他们什么:“一门三神枪,父子一条心”。而今,先干掉一个,管他死的不明不白,少一个好一个。”
可是,在人前,他表现得愤怒欲狂,要活生生打杀“山枭”——要不是当时“人形荡克”是成功的造就了一个“铁锈”,而且还没有后者继来,那么,山枭恐怕就逃不过这一场死劫了。
就连公孙扬眉说情只怕也无用。
大家都不明白:为何“试验”只一次成功:
只有一个“铁锈”。
——要是能制造成千百个“山枭”,那还了得!?不管是“神枪会”还是“一言堂”,早就雄霸江湖,冠绝天下了!
另一种情形也使人对铁锈更加“另眼相看”:
那是它断了的手指,本来己给打得皮破肉绽,负伤的地方不多时却一一肌骨重生,断指复长。
——“人形荡克”竟有这种类似蜥蜴断层,脱发复生的奇特能耐!
这使得“人形荡克”的“价值”和“分量”更受大家重视。
——只要完全制作成功,并能大量制造,那就形同拥有强大的军队,最厉害且不死的高手了。
这消息,令原就跟孙三点交好的东南王朱励父子,以及太傅王黼,都十分关注此事,丞相蔡京,更有意纳通家之好,一再催促摇红下嫁相府与一言堂联为姻亲。
不久之后,“山枭”又遭受到另一次“责打”。
这一次“遭罚”的原由,虽远不及前次重大,但相媲之下,却十分荒诞。
因为原因竟是——
摇红的闺房里,不见了一物:
笙。
那是摇红姑娘心爱的乐器。
她遍寻不获,干是发动了大伙儿去找,结果(这次是给公孙扬眉发现的),居然在铁锈那张布满锈钉和排泄物的“床”上,找到了:
但却给压坏了。
这是可以想像的:这佯一口精致的乐器却落在如狼似虎、撕狮裂象的“山枭”手里身下,哪有不砸个稀巴烂的!
只不知它为何要“偷盗”摇红的笙。
这一次、可连公孙扬眉都光火了。
他再也不阻上他人“揍”铁锈。
孙子灰狠狠的揍它,还加入了孙拔牙,为报兄仇,更拳打脚踢,以“谁能够让这畜牲感到最痛”为竞赛。
要不是摇红及时过来阻止,他们早已把铁锈折磨死了。
摇红挺身护着山枭,甚至贴俯在“它”的身上,好让这些疯狂的同门住手。
孙子灰本就为讨好摇红而造作,见摇红维护它,也不甚了了。孙拔牙垂涎摇红美色己久,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摇红当然要保护铁锈,其实也不为什么。
她不知道铁锈为何要盗走她的笙,还摆在它睡觉的地方,以致一口好好的笙,变成一堆又破又烂的管子(虽然也明显的看得出来,山枭曾试图将这些管子重新给合在一起,但也显然失败,还愈搞愈糟,越补救越是糟糕),但她始终认为,不管它是人是畜牲还是怪物,他们都不该打它,至少,不该如此不当它是人的折磨它。
她也是因为这样,再也不能忍受“一言堂”里的暴行,不能眼见“神枪会”再大事“生产”这种“人形荡克”,旦不想再看见好好一个堂堂一名男子汉大丈夫的公孙扬眉,竟也参与这种勾当罪行。
所以她才要跟他摊牌:
劝他。
八、永生的死刑
劝他的结果是:公孙扬眉从此销声匿迹。——虽然也曾在远距离下亮了一次相,但相见恍如不识。
接下来的是,她遭受软禁,袭邪出现,公孙邀红也一去无回、人形荡克渐次增多(但在“质素”上,恐怕要比铁锈还差多了),后来,连她的娘亲公孙小娘也没了消息。
遭受幽禁的摇红,只有丫鬟小红相伴。
这样熬了二十多天后,对外界的一切都断了讯,摇红终于忍耐不了,她在一个暗夜里,又试图闯出“绯红轩”。
这一次,她成功了一大半。
因为那些“人形荡克”虽然杀伤力可怖奇矩,但却很笨,行动也过于鲁钝愚骏。
所以她以声东击西、陈仓暗度之法,引得把守在“绯红轩”外四‘只”人形荡克转移了视线,她也成功的逃了出去。
只可惜,他并没有立即离去。
她还是关心她的娘、公孙扬眉、邀红这些人的安危。
所以,他稍为犹豫了片刻,就悄没声息的潜入“九鼎厅”去,探看这”一言堂”重地,有没有她所关心的人之下落。
结果,她的行藏暴露了。
发现她的人,若不是突然向她出于,她还真没能发现。
那人大概已追踪她好一段时间了,但始终不为她察觉,其原因是:
她以为她经过的是一根柱子。
结果那不是柱子,而是一个人。
她也以为她躲在空鼎的后面。
原来那不是鼎,而是一个人。
她还以为前面是一座假山。
当然那不是山,却仍是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谁,正是近日在”一言堂”里逐渐坐大,已位居要津的“山鬼”袭邪!
遇上了这个人她没办法。
——不但没办法招架,简直是没办法做人了。
因为这个人不但在三几招间点倒了她,还三两下便剥掉了她的衣服,三儿个起落便把她持到”深水窖”那地窖去,二活不说已找了个幽暗的高处,就在那儿,他扒下了他自己的裤子(甚至不脱衣衫),便用另一种”枪”刺进了她的下体,当她感觉到“耻辱”和“疼痛”
同时发生之际,袭邪的一切动作,才又缓慢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优雅了起来,绝对看得出他是,在尽情享受每一分、每一刻、每一下子的抽送,而且是正在尽情捏弄摇红那冰清玉洁美丽如凝脂的胴体。
他是在黑暗里看着她干的,干时眼神灼灼、目力炯炯。
对这件事,摇红只有感觉到耻辱和痛苦。
在这一刻,摇红也只有耻辱,以及痛苦。
但这还不算耻辱。
也仍不是真正的痛苦。
天大的痛苦是:
他干她的地方,是在那深入地底的龌龊幽暗之地,那地方不但潮温,而且腐臭,摇红一面给袭邪享受他的强暴,她不能动弹但只能抽搐的肢体,还常给一些类似蚯蚓或蛆虫之类的“事物”爬过,只一“条”甚至攒入她的左耳孔里,就像另一只粗而韧的阳具要在她耳朵晨身精方才甘休一般。
这还不打紧,在袭邪忍不住要浓重呼息之际,地答底层的几盏青绿色的火把忽然点亮:
照亮的不是牛头马面、阎王鬼判,而是她所熟悉的人——
爹和娘。
摇红张口欲呼。
但叫不出。
袭邪不仅封了她的穴道,也点了她的哑穴。
可是他仍看得见,听得到。
心里也明白。
下面的,的确是她的爹和娘,还有七八只“七零八落,破破烂烂,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人形荡克”。
那不是森罗殿,也不是幽冥府。
她爹爹仍活着。
都比阎王还凶,比判官还悍,她所看到的,比十八层地狱拔舌剖心上刀山下油锅还怵目惊心。
她真希望见到的不是真的——那怕真的处身于阎王殿、鬼府地狱里,都比真实的好。
因为她看见她爹爹山君的同时,也见到了她的娘:
公孙小娘。
——她死了。
公孙小娘死了。
死得赤条条地,给人割而食之。她白嫩嫩的肉,给人节节、一块块的拗下来,斩下来,鲜血淋滴的噬啃着,嚼食的人还发出喀呲喀哧的刺耳声响。亲自把她逐件砍开剁碎、分予一众“人形荡克”啖食的人,便是她的爹爹孙疆。孙山君自己也吃得怠兴风发,恶形恶相,大快朵颐,了无忌惮。
对摇红而言,这一刻,触目都是鲜血的血,心中却修痛无比——那好比是一场水生的酷刑,劫劫不休,绵绵不绝,对她和她母亲而言,皆如是,抉如斯:
这是地狱?
不,人间?
——只有人间才会发生这种比地狱更残酷的情境。
这是人间。
不,地狱。
——如果人间也发生这么可怖的事,又何异于身在地狱?
摇红想叫。
嘶叫。
可是她叫不出。
她想嘶嚎是为了她自己目前所受到的屈辱,也是为了要呐喊出她看见母亲所遭受的梦魇。
但一切都徒然无功。从此她恨绝了武功,尤其是点穴手法。就是因为有武功,才有点穴制脉手法,才令她饱受侮辱。惨遭蹂躏,而且不能动弹,无法呼叫,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知是谁,发明了武功,又练成了武艺,还创造了封穴这回事,使她落此下场。就在这样一个幽暗、阴沉、潮温、到心的角落里,她给人强暴了,还在这幽昏的火光中,同时看到她那给剥光衣服的母亲,竟给她那疯狂的父亲大肆切割肢解,与一群禽兽不如的妖物,分而啖之,而她只能情急,却完全不能做任何事去阻止、去抗议、去杀死敌人、仇家或自己!
那如同一个极刑,而且还是是生生的水劫。
当袭邪一阵抽搐,他在极享受时,喉头里发出一种极奇特的僵鸣,终于他静止下来,再抽离了她的身子,穿上了裤子后,令她更惊讶的是:对方并没有畏罪遁走,而是施然的走下去,会合了她的父亲。
那个邪里邪气的人,在她父亲耳畔,说了几句话。
然后,山君就突然抬头。
举目。
目光如电。
像鹰。
像枭。
但不像人。
就在那一刹间,她就已经觉得:她父亲跟那些“人形荡克”已没有什么分别。
也许,唯一的分别是:那些“人形荡克”是受命于他,而他而听命于汲灭人性、疯狂、乖逆伦常的意旨。
那到底是谁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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