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外的世界,渐渐热闹了起来,这热闹夹杂着喧哗、狎戏声和寂寞沙哑的胡弦琴的鸣响,有人咿咿呀呀的唱着小曲,相形之下,房里更显凄寂,仿佛那一切喧闹,是属于房外的世界,只有那一二声胡琴才是属于房里的。
唐肯说着,丁裳衣听着,房里暗了下来,谁也没有去点灯。
丁裳衣静静的聆听着,最后是一声叹息:“真不明白大革阡功这么好,明明可以逃出来的却不逃。”
唐肯看见静坐在灰暗中的丁裳衣,乌发披在右边的白衣服上,发色比夜色更浓,只有三件事物在这暗室里是亮着的:那就是铜镜,挂在椅背上的蓝衣和丁裳衣的眼神!
唐肯从来没有见过圆脸的女孩原来天生有一种柔和,可以没有顾碍的跟空间合为一体,圆融剔巧,唐肯也从没有想象过那么丰腴的身材,腰身却盈仅一握。
唐肯道:“我知道。”
丁裳衣侧了侧头,微带着问号的表情。
唐肯道:“关大哥跟我们说过:他是在一次格斗中,误伤了围观的途人,觉得有罪,便束手就缚,依法服刑,大概只一年不到的刑期……”
了裳衣颔首道:“这我知道,以大哥的武功,如果他不要留,谁拦得了他!”
唐肯道:“了姊,衙里新来了几名高手,你可晓得?”
丁裳衣道:“言家兄弟武功虽高,但还胜不了大哥,加上一个‘巨斧书生’,至多扯个平手,也不见得如何难缠。”
唐肯道:“我听大哥说,有个高手,姓聂——”
唐肯立即可以感觉到丁裳衣在黑暗里微微一震。“聂千愁?!”
唐肯忙道:“我不知道叫聂什么,只听大哥说,那姓聂的不好对付,如果他一遛了之,姓聂的就会到处搜寻他的下落,一定会连累他的弟兄的……关大哥还说,他是来坐牢赎罪的、根本不想逃,在牢里,顺此可以帮帮里面的苦命人!”
丁裳衣幽幽低沉的道:十大哥真是……!”
唐肯道:“……后来,官老爷知道关大哥进来了,要请他出来,他就是不肯出来,李大人命人送他锦衣玉食,他若不是虐悉退还,便是给我们分而享之,李大人后来好像气了,遣人来召请他几次,每次回来,大伙儿问他怎么了?关大哥总是潇洒他说:‘他们要我去当走狗,真是狗眼看人!’大概李大人给他回结多了,以后,也少召见关大哥了,关大哥依旧常替狱中孤苦无告的弟兄出头,不料……”
丁裳衣倏伸手握住他的手,唐肯一震,只觉丁裳衣柔荑软得像棉花一般,但冰冷而微湿。
唐肯嗫嚅道:“不料……”
丁裳衣低叫了一声:“关大哥……”语言一凝,命道:“说下去。”
唐肯吞下了一口唾液,道:“不料……后来关大哥好像得罪了李大人的少爷,”好像……好像不肯替那李惘中做什么……那的李惘中便暗下叫隆牢头用迷药把关大哥弄倒,阉割挑筋,废了他下盘……”
丁裳衣恨声道:“大哥,我们来迟了,我们来得迟了!”
唐肯道:“以后的事……你都看见了?”
丁裳衣惨笑道:“我们派人去李鳄泪的府邪捣乱,目的是把聂千愁引走,再全力劫狱救大哥的,谁知……”丁裳衣说到这里没有再作声。这时,房里已经暗得不憋阱指,唐肯只感觉到丁裳衣就存在自己对面,听到细细的呼息,也有一种艳美的感觉。
这暗室相对的感觉十分动人,唐肯忽想:关大哥刚刚才殉难,他和丁姊同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他现刻思潮却像牵丝攀藤尽是在念着丁裳衣的气息,感觉着丁裳衣的一颦一笑一哀一怨,仿佛比刚才的生死大难还重要十倍百倍,他不禁想掌掴自己:唐肯啊,你是人不是?
随着他又想到:既然这种思念是真诚衷心而又无法抑制的,哪有什么罪恶呢?自己并无有逾礼教,而又是至诚想念,哪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要自制呢?
这样想着,好似先是挤塞了冰块,然后浸入烘炉里,时寒时燥,心绪百转,脸上烘烘地热了一片。
丁裳衣在黑暗里不知是在流泪?还是堕入忆想里?唐肯不禁追寻着这些疑惑。
其实丁裳衣什么都没有想。她听完了关大哥的轶事,仿佛自己已经死了,自己化作一个全不相干的角色,在一旁看看别人为自己的死尸装饰、上香、膜拜、入棺、钉封,她也全不动容。
她想起身点灯,却没有点着。那纯粹是因为懒于点灯,在这一刻里,不想见光,也不想有任何动作。
这时,外面忽有破锣似的声音尖喊:“哎呀牡丹,鲁大人来了,你在里面干什么呀?还不快点灯出来迎接。”
唐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丁裳衣冷淡地道:“又一个狗官来了。”“刹”地刷亮火引子,兜得手脸一团檬漾的淡黄,在敦煌像石窟里烛照见雕望在壁上的天女像。
唐肯道:“我……我该……”
丁裳衣道:“这狗官一来,外面都有人把守,你先进衣橱里避一避,我先打发掉他,一切回头再说。”
唐肯本来想说:不必为我把人赶走,忽又觉得自己似没资格说这句话,只嘴唇翕动一下,便没有说下去。
丁裳衣没有再看他。她斜了侧面,肩膊的白服随着胴体漾起了匀好的弧度,正在披上那蓝色的外服。也许因为她是江湖侠女,故此没有什么顾忌,偏就唐肯望去的时候,丁裳衣正在穿着右袖子,可以瞥见她左袄露出的酥胸,灯映出一晕微贲的馒丘。
唐肯怔了一怔,向左走了几步,回头,再向右走,走了几步,忙晕了头。
丁裳衣不经意的问:“你干什么?”
唐肯急道:“我找衣橱。”
丁裳衣也没去笑他,用手一指道,“那不是偌大一个衣橱么?”
唐肯这才醒悟,忙跑去衣橱那边。丁裳衣这才微微一笑,成熟艳丽的脸上,在一笑间流露稚气。
那鸨母在房外又叫道:“牡丹,牡丹,还不快点,要给鲁大爷等火了——”
忽听一声轻咳。
鸨母这一类很可能是天底下最知机的一种族类,即刻转换道:“要给鲁大爷等急了,你可没福分唷!”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丁裳衣慢条斯理的披上蓝衣,然后点燃了一枝香,双手合着,闭起双目,拜了一拜,插在炉上,房间登时香气袭人,才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在髻上插上金铰,又化妆画眉,一面淡淡地道:“他要走,给他走好了。”
鸨母登时发急:“你——”
那干咳声又响起,倒是斯文有礼:“不要紧,不要紧,牡丹姑娘慢慢来好了,我不急,我不急——”
鸨母在外笑道:“鲁——鲁大爷的耐性真好,这样的耐心,女儿家咸真喜欢到贴心里!”
只听那斯文淡定的声音也干笑道:“我不急,我当然不急,我还急什么呢?嘿哈!”
唐肯躲进衣橱门缝望去,只见丁裳衣淡然梳妆,不知怎的,一看这灯下的美人图,唐肯不但觉得怒意全消,而且过往在狱里所受的种种苦,都仿似有了交代,没有缺失。
这时,忽一人长身步入,旁边随着满脸堆欢的鸨母。
丁裳衣也不惊惶,微微转过身来,裣衽一幅,道:“见过鲁大人。”
那人五绺长须,容貌甚为清俊,笑呵呵地道:“免了,来这里找你,只分大的小的,那分什么大人小人的。”
丁裳衣道:“鲁大人不分,小女子可不敢不分,男女有别,大人说在门外稍候。不通传一声,却就过来了,这算什么意思?”
那“鲁大人”“呃”一声,鸨母道:“哎呀牡丹你这姑娘,今个儿吃错了什么药了?竟对大老爷这般说话!”
鲁大人用手一扬,制止鸨母责斥丁裳衣,仍陪笑道:“姑娘要是怪我礼数不周,我就出去门外静候再来。”
说着正要退出去,丁裳衣冷然道:“这也不必。”鲁大人横了鸨母一眼,鸨母知趣,左摇右摆又欢天喜地的走了出去,还把房门关上,并在门外唱嚷道:“你们俩好好叙叙,我会叫人端酒菜来伺候大爷。”
丁裳衣冷寒着脸色道:“你便是靠这种人才往来自蕊谵阻碍!”
鲁大人掏出一把梳子,梳子梳颔下的唇髯。笑着用手搭向丁裳衣肩膀:“今晚谁激怒了你了?美人儿。”
丁裳衣肩膀一沉,鲁大人搭了个空,他本身官位甚高,官威也炽,就算皇亲国戚,也会给他三分颜面,而今丁裳衣一再让他碰钉子,不禁心头有气,正想发作,瞪目望去,只见一盏孤伶伶的灯下丁裳衣芙蓉似的娇靥,怔了一怔,终于没把脾气发作出来,用手理理长髯,发出了几声冷笑:“我知道。”\
丁裳衣不去理他,侧坐下来,把披在肩上的乌发盘回头上,露出一段圆润的后颈,口里咬着钗夹,扁首在镜中凝视,从唐肯在橱里的角度望去,灯光映着面颊,有一种帝后似的风情,幽灵似的美。
那鲁大人懊恼地道:“牡丹,你所做的一切,别以为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想揭露出来罢了。”
丁裳衣把粉盒在桌上重重一拍,站起来,回身,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看我会不会就怕了你。”
鲁大人口气登时放软了:“我们在五年前就已经相好过,我们又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丁裳衣把脸转了过去,不去看他。
鲁大人语音带着很深的感情,道:“牡丹,你的身子,我哪一处没有看过?哪一寸没有摸过!你现在对我这样,算是什么嘛。”
丁裳衣道:“鲁大人,你说话放尊重点,过去,我在青楼里,混得很凄凉,还给你下了迷药,失了身子,这就罢了,你要再提,别怪我把你赶出去。”
鲁大人依然涎着脸道:“你可知道我朝思暮想,都在思念你的身子,你这冷艳的容色,奇怪!我不是没有见过美丽漂亮的女子,但我还是对你思念得紧……你过往对我也不致如此,今晚怎么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丁一裳衣道:“今晚我不高兴看到你。”她的红唇像鲜亮颜色的指天椒,声音却低沉如叩磐响。
鲁大人显然有些光火了:“为什么?”
丁裳衣道:“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鲁大人狠狠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他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你那给人阉割了的姘夫,今天给人宰了!”
丁裳衣寒起了脸,“你!”
鲁大人也扯破了脸:“我怎样?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你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就是女强盗头子“蓝罗刹”丁裳衣,别以为我叫你牡丹,就不知道你是罗刹!”
丁裳衣冷笑怒道:“好,鲁问张,鲁大人,那你想怎样?”
鲁问张老羞成怒的道:“我一直不说破你的身份,就是留待你一个机会,让我俩可以重拾旧欢,让姓关的小子事败之后,你也好有一个活命之所——我不保你,天下哪有人保得住你?李鳄泪是什么人!他心细如发,明察秋毫,没有我,你能活到现在?!我这番苦心,你还不了解么?!”
了裳衣先是有些微激动,随后也镇定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鲁问张道:“有聂千愁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丁裳衣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吐出来:“聂,千,愁!”然后惨笑道:“聂千愁探得的消息,李鳄泪没有理由不知道。”
鲁问张趋前一步,执任丁裳衣的双手,道:“如果不是我,关飞渡一死,他就会发兵到‘菊红院’把你们七个分坛剿灭个鸡犬不留了!”
了裳衣淡淡一笑道:“那你来干什么?”
鲁问张气得胡子都激扬了起来,“我是来保住你呀。”
丁裳衣一笑,抽回双手,淡淡地道:“谢谢了,鲁大人,你保够了,请回吧。”
鲁问张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裳衣淡淡地道:“我对你没有意思?”
鲁问张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了死去了的关飞渡,值得吗?”
丁裳衣冷笑道:“你要真是好人,就该保住关大哥不死,要是诊讵了我,就不该让人杀了关大哥?”
鲁问张情急道:“关……关飞渡这小子在狱里胆大妄为,我怎保得住他?”
丁裳衣一手指着他:“那是你不保!你不保他,体想来保我!他死了,我也不准备活了!”
鲁问张强忍恚怒道:“这又何必呢?你是你,他是他,你又不只有他一个男人,你为他这样,犯不着罢?过去那么多日子,你都过了,如今何必为一时之气……”
丁裳衣道:“不是为一时之气,你不懂得。”
鲁问张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问:“什么我不懂?!你说得出我就懂!”
丁裳衣突然提高的声调,脸靥也在刹间飞起两片红云:
“他不止有我这一个女人,我也不只沾他一个男人,可是他死了,我不要活,如果我死了。他也不会活得开心——”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猫:“你懂不懂?不懂,出去!”
鲁问张胸膛起伏,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又掏出把梳于整理长髯,但手在震抖,这时房门外有两声轻叩,只听那鸨母挤着像母鸡下蛋一般的声音在门外叫道:“鲁大爷,酒莱送来罗唷!”
鲁问张不理外面的声音,突问:“你知不知道为办这桩案子,京城里来了什么人?!”
丁裳衣嘴儿一噘,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从这儿望下去,黑鸦鸦的迎过人物一大堆,倒是要恭迎丞相大人入城一般!”
鲁问张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道:“来的人便是‘捕王’李玄衣。”
丁裳衣的眼神灿亮了一下,像一只猫踽踽行着忽然遇敌。
鲁问张顿了一顿,接下去道:“这位捕王到来,就是为了提拿你们这群叛乱和杀人凶手归案!”他的胡子已梳得又齐又亮、但他还是用梳于梳括着,仿佛怕它沾了一粒微尘。
他接着说下去:“四大名捕里也会有人来,名捕一到,就算十个关飞渡百个高风亮,也一样完蛋大吉,更何况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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