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

 

  方邪真长叹道,“其实,我还欠公子一次救命之恩。”
  池日暮却赧然道,“这件事,快莫要再提了,你也在洛阳道上,救了我一命……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些事,很对不起方兄。”
  方邪真左眉一挑道:“怎么说?”
  “譬如……”池日暮迟疑的道,“没有我对方兄力邀,也许,方兄家人就不致遭厄运了……”
  “杀我父和小弟的凶手,让我找出来,我必不容他!”方邪真目中杀机大现,“不过,这些也许都是在动难逃,早知如此,不如我早些加入兰亭……现在,说句坦诚的话,我也要凭藉池家的实力,来报我这个血海深仇。”
  池日暮脸色很有些惶愧,半晌才问:“……你说的,还有那些条件?”
  方邪真脸上出现毅然之色:“我行事,必先请示予你,但我祈求公子让我掌有实权,必要时可先斩后奏,对兰亭池府组织的人事,能全面革新、除旧布新!”
  他决然地道:“兰亭之所以不如人,为小碧湖等之势力侵扰,主要是因为未能自强,内患百病!要成大业,夫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池府结构已病人膏盲,必须要彻底医治很除不可!”
  池日暮脸上露出重托的神色,坚决地道:“好,这样使池家起死回生的事,就交给方兄了,我池日暮有一日命,就舍命支持。”
  方邪真眼睛发了亮。
  一个人被信任,是件称心的事。
  能被重用,更是赏心乐事。
  连方邪真也不例外。
  ——他的避世,也许只是为了不想卷入无谓的是非和斗争里,要是能被人信重,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谁不愿把热血之心、一身本领,作全力以赴的投注、“我还有一个条件。”方邪真说这件事时特别凝重。
  “你说。”池日暮知道是大事。
  “如果我们手腕被毒蛇咬了,为了要驱毒,必须要放血去毒;假若我们被毒箭射中,为了要祛动,也定要剜去腐肉,才能疗毒。”方邪真先作譬喻,然后才说出重点:“兰亭池家之所以不够别人强,是因为瘀血大多,病情大重,以致毒力蔓延,积弱难返,要彻底改头换面,必须要不怕牺牲,不惜代价。”
  池日暮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发出决然的光芒:“有方兄协助,我不怕牺牲、不惜代价。”
  方邪真逼视他道:“你有决心?”
  “我有!”池日暮即道。
  “你敢壮士断腕?”
  “铮”的一声,池日暮抽出了剑,伸出左腕,举起了剑,厉声道:“假如我这腕子有毒,只要方兄示下,我立即斩断,决不顾惜!”
  方邪真一把抓住他的手,“毒不在你的手上,”池日暮还在激动的喘气,方邪真道:
  “你是中兴池家的人,不可妄自残害自己。”
  池日暮问:“请问方兄,毒在何处?”
  “驱毒的事,由我来做,”方邪真道:“我只是要公子答应我一件事。”
  池日暮道:“你说。”
  方邪真道:“杀掉池府中的一个人。”
  池日暮一怔:“这……”
  方邪真凝视他道,“这可能是你的亲人,也可能是你的爱将,可都是毒素的来源,你舍不舍得?”
  “我……”池日暮迟疑了。
  “别忘了,只要毒素在体内,就没有彻底痊愈这回事。”方邪真断然地道。
  “好。”池日暮咬牙道,“我说过,除了大哥和大嫂,你高兴要杀谁都可以……”
  “我不高兴。杀人只是件逼不得已的事,决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方邪真截道,“你可以放心,池大公子双足残废,无法主事,但对兰亭运作并无妨碍。大夫人更是兰质慧心,人缘素佳,对池家只有利无害。”
  池日暮怀疑地道:“可是……那么你要杀的是谁?”
  “这你可别管,以免打草惊蛇。”方邪真一笑道:“何况,我还不知有没有命来杀他。”
  池日暮更是狐疑,只道:“好,我可以不问,不过……我不明白方兄的最后一句。”
  方邪真道:“因为我在全身投入池家之前,还得先去做一件事,”他顿了一顿,又道:
  “我做这件事,不一定还会有命回来。”
  池日暮想了想,恍悟道:“你要去相思林?”
  方邪真道:“是。”
  池日暮道:“方兄,盂随园案其实与你无关,你是不必去冒这个险的,七发虽然是我们的人,不过,万一孟案跟他有关,他也会为保存自己性命而不甘受戮的,加上蔡旋钟和石断眉,都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你这样冒险犯难,值不值得……?”
  方邪真没有听下去:“我也不只为了要弄清楚孟随园的灭门惨案,同时也不愿见追命孤身作战,我意已决,你不必相劝了。”
  “好,我不劝你,”池日暮即道,“池家的人,如你需要,可任由你调动,或能作臂助。”
  “不需要,人多反累事。”方邪真道:“在我赶去相思林之问,倒有一个要求。”
  “这不是条件,”方邪真解释道,“这只是要求。”
  “你说说看。”
  “我想看看名动天下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方邪真道,“这种绝肚暗器,在别处可没得看,而且,趁我还不知有没有命在之前,看看这样子的暗器,也是件可以瞑目的事。”
  “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池日暮有点生气道,“大哥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备筵相候。至于‘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大哥要看,绝无问题——”
  “兰亭‘兵器房’里的武器,只要得我同意,遇有要事,即可取用,只要事先登记具案便行。当然,如果是罕世奇兵,那就非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擅用。”池日暮拂拂袖子,走到一张檀木红缎巨桌前,“……我一向喜欢好的兵器,但也一直都认为,好的人才比好的武器更重要。”
  “所以我不会拿兵器换人性命。”他抄起桌上一支铁笛,递给方邪真道,“如你要它,我就送给方兄。”
  方邪真吃了一惊。原来这根铁笛,竟就藏有“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看来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笛子,如果刚才池日暮在握铁笛时对自己猝然出手,施放这惊天动地的十九神针,只怕连自己也断难尽数躲得开去。
  方邪真小心翼翼的接过铁笛,小心翼翼的端详铁笛构造,瞥见铁笛上用细丝系着一张小纸条,抄起来细看了看,只见都是日期和人名及案例,譬如:某月某日,池日暮与游玉遮宴叙,因生恐游家暗施辣手,故取用“铁笛”以作防范等等……方邪真目光一凝,突然脸色一变。
  池日暮甚为敏感,马上觉察,问:“怎么?”
  “没事。听说这‘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原先不是装设在铁笛的机簧片卫,这是后来一个叫做义雪岸的年青人改装的……这样精巧,也着实不简单。”方邪真把玩着铁笛,然后调转过来,恭恭敬敬的双手递给池日暮,道,“我看过了,我要走了,谢谢。”
  池日暮忙道:“你要不要……?”想把铁笛塞给方邪真带去备用。
  “不必了。”方邪真洒然笑道,“我未替池家尽一分一星力之前,焉敢先动用他家的一事一物?”
  “方兄保重。”池日暮只有这样说。
  方邪真向池日暮深深一一揖:“愿能有为公子效力之日。”说罢飘然而去,只剩下池日暮一人怔怔忡忡的站在兵器房里,面向刚冒上来的旭阳,喃喃自语道:“究竟他要杀的是甚么人呢?”又看了看远处惊飞的鸟群:“他是否能安然无恙?”
  相思林虽属小碧湖游家之地,但游家并没有在这地方布防。
  过了相思林,才是相思亭,从相思亭可以搭船越小碧湖,这才是游家的重地。
  相思亭是一个美丽、幽雅的地方,除了相思树、还有满树相思子,满地的相思叶,那一角如画晴空,仿佛也忒煞情多!
  相思林的尽处便是相思亭。江上轻舟清妙入眼,湖水碧落,忘却凡尘;江边碧柳成行,麦畦吐绿,柳堤上落英飘纷,竹叶含青。更有农人口唱讴歌,湖舟张网捕鱼,还有骚人墨客,对景感怀,化作胸中诗千行。
  这实在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单看碧湖对岸的“小碧湖山庄”,气势恢宏,气象万千,红墙碧瓦,森然壁立,就知道游家定必代有人才,而且决非止于一方雄杰而已。
  七发大师无疑也是这样的想法。
  所以他才要来。
  因为他不得不来。
  他可以助兰亭池家对付游家,但他不能再冒上“因为作贼心虚,所以才不敢来相思亭,当面对质孟太守灭门血案的事。”。
  他知道池日暮很器重他,而且曾力邀他加盟,但是,一定要等他弄清楚与“孟大守案”
  无关、弄个水落石出后,才会重任自己。
  他不想投入小碧湖,虽然,看起来,小碧湖的条件好像要比兰亭更好,而且也力邀过他。
  因为小碧湖有顾佛影。
  “横刀立马、醉卧山岗”的顾佛影。
  ——有顾佛影在,就不会容得下自己!
  这点七发大师比谁都更清楚。
  因为顾佛影其实就是他的师兄,在七发大师还是叫做欧阳七发的时候,他们是同一师父门下的师兄弟。
  七发大师一直希望自己能比顾佛影更强,他若加入小碧湖游家,身份肯定会在顾佛影之下,七发大师是绝对不作这种“屈就”的。
  是以他宁可加盟兰亭池家。
  当然,他还有他的理由的。
  可是,当他看到小碧湖游家堡依水靠山建立的气派时,也忍不住为这庄严、宏伟、优雅、灵秀兼得的奇景而赞羡起来。
  这时,他就听见有一个人长吟。
  这个人长吟的声音,十分难听,像一个病得快要断气的人呻吟一般:
  “不改青山不解恨,秦时明月汉时关。”
  “‘三不杀'石断眉。”七发大师红袍甫展又阖,合十颂道:“你来了。”
  亭外没有人。
  相思道上也没有人。
  人都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
  今天仿佛不是与会的主要人物,谁都不敢、或不能走近相思亭。
  ——可是声音是哪里传来的?
  “你其实不该叫做‘三不杀’,”只听七发大师又道,“你应叫做‘三不该’。”
  那沙嘎的声音有些诧异“为甚么?”
  “你在这几个时辰之内至少犯了三个不该,”七发大师眉目不抬地道,“第一,你不该私自与方邪真对决;第二,这约会你不该来;第三……”
  他把合什的手缓缓移开,插入了他憎袍前的布袋里,笑道:“你既然来了,那就不该站在贫僧的头上。”
  只见“嗖”的一声,一个头颅,在亭檐出现,是倒看进来的,然后又嗖地一声,人已溜到了亭中,这是一个没有眉毛的人。
  没有眉毛的人冷哼道:“我倒忘了七发禅师名震武林的‘一发神刺”,居然跑到大师的头上去,也不怕被射穿几个窟窿!”断眉石的左肩至右胁,包扎着布帛,仍渗着血迹,这一道伤痕,隐透着死里逃生之惊险和凄烈:“可你是怎知道我跟姓方的对上了?”
  七发禅师笑道:“你忘了,贫僧是兰亭池家远道请来的。”
  断眉石恍然道:“我倒忘了,兰亭池家不远千里,请你这位大和尚来为他们超渡的。”
  七发禅师倒也不以为忤:“阁下又何必忿言伤人。你受伤不轻,今天由小碧湖游公子作主为名捕追命提出来的约晤,你既已是妙手堂的贵宾,何必来应这趟浑水?”
  断眉石冷笑道:“你也是兰亭池家的座上客,又何必来赴相思亭之约?”
  七发禅师道:“阿弥陀佛,贫僧从未做伤天害理的事,孟太守灭门血案,与贫僧无关,贫僧也想弄个水落石出,究竟是谁对孟太守下惨绝人圜的毒手?如此良机,为何不来?”
  断眉石眉骨上又隐隐出现两片灰影:“便是这样,这相思亭之约,谁要是不敢来,谁便好像是作了那件亏心事……所以除非是真的自己干了那件事,否则只要有腿的,谁都得来一趟。”
  七发禅师道:“不过,追命既能促使游玉遮发侠义柬,广传江湖黑白道,要我们来此一叙,只怕这位名捕早已胸有成竹,有办法令凶手无可遁形了。施主难道不担忧么?”
  “我有什么好担忧的?”断眉石嘿嘿笑道:“大师难道没有看见到底是谁没来?”
  七发大师忽然叹了一口气,悠悠的说:“谁说他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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