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近正午,天光白日了,阳光耀眼。
疯玩老人和海难递瞬问斗得个两败俱伤,九脸龙王乘机发动了攻势。
开始时他只是把伞柄捏在手上转,转到后来,越来越快,快到伞面像似未转一般的程度,丝丝的破空之声,越来越尖锐,公子襄一直凝神贯注等他发动攻击,但九脸龙王只在旋动雨伞,一直没有出手。
到了后来,九脸龙王的脚步不定地走动起来,走动由侵至快,由前至后,不消片刻,伞影已将公子襄、秦歌衫、唐方三人团团包围。
公子襄撮然而悟,九脸龙王这套伞法,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酝酿发挥的,一至发挥到淋漓尽致完美无缺时,要破已无从。他一念及此,大喝一声,手中短刀唆地划出一道惊虹,劈人重重伞影之中。
秦歌衫本待出手相助,怎奈眼前只见影影绰绰,净是雨伞,她欲出手也无从,若不是公子襄的喝声:“照顾唐姑娘海兄弟!”秦歌衫才来得及应了一声,公子襄的身影和声音,已在漫天伞影中消失和切断。
公子襄的刀,逢着九脸龙王的伞,两件兵器,可以说是完全配搭不上的,公子襄的刀原是行家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必须近身相搏的武器,九脸龙王的伞,却是以守为攻,旁人根本攻不进去的,两人搏斗七八十招,唐方都见不到两人身影,只有漫天遍地的伞影。
原来九脸龙王这一套伞法,叫做“无法无天”,伞面旋晕急时,似全然不动一般,但教人眼睛瞧久了,大受影响,而且伞沿,旋转着横割,只要给他扫中,直比朴刀劈中的杀伤力还大。
但是公子襄的刀,每每要破伞面而入,这柄刀是柳五遗物,自是神兵利器,九脸龙王的纸伞,尽量避免与他短刃相碰,无形中“无法无天”威力便大打折扣,同样公子襄竭力挪开九脸龙王伞沿旋割,也左支右细。只见两人时远距离闪挪腾移,时缩短距离闪电般交手数招,又各自退开,看得秦歌杉等捏了一把冷汗。
唐方在歌衫手中暗捏一下,道:“你设法助公子一臂……”只是秦歌衫见九脸龙王前后左右,浑是伞影,直如“老鼠拉龟,无从下手”一般,又从何助起?
九脸龙王是以守为攻,公子袭是疾攻远守,两人攻守了一阵,公子襄脸上创痛加上内伤发作,渐渐被伞面困在一幢幢钢山铁壁之中。
公子襄暗一咬牙,此时此际,他伤已重,绝不是九脸龙王之敌,唯一的办法,就是使出那五招刀法,是胜或败,决于数招,当下长啸一声,第一刀就劈出去。
这五刀正是当年柳随风苦心孤诣创的五道绝招,柳五招法本来就深徽激越,不讲法度,这五招将他一生所学,尽收在内,更是推轮大格,您肆浩渤,这第一刀劈出,宛似公子襄暴长七尺,一尺七寸短刃,也变作十丈神兵一样,破伞而入。
就在这时,伞影顿灭。
公子襄竟劈了个空。
他因内力不继,要与九脸龙王数招间分出生死,但才出了第一招,已然劈空。
九脸龙王骤然收招,掠向唐方。
秦歌衫清叱一声,拔出玉钗,电光石火的刹那,刺向九脸龙王的眉心!
九脸龙玉雨伞一架,运力一旋,秦歌衫顿觉大力涌来,被回力带飞出了八尺之外。
公子襄此时已然赶到,但九脸龙王却是第二次再用掌抵住唐方背心死穴,九脸龙王的手一贴在唐方背门,回首便笑道:“你输了。”
公子襄硬生生止步,此时他已气愤到顶点,骂道:“慕容不是,你真比我想象的还卑鄙无耻!”
九脸龙王笑嘻嘻地道:“你却比我想象的还蠢笨无知得多!”
公子襄跺足道:“您要怎样?”
九脸龙王慢条斯理地道:“你要她活,自己便要死。”
公子襄怒道:“刚才你不是答应过不杀唐妨娘,而今食言,你不是人么?”
九脸龙王笑道:“第一,我不是人,我是龙王;第二,刚才我答应,是刚才的事,我己放了唐方一次,等于饶她一命,谁叫你没护着,让我再次捕着唐方?”
公子襄只觉一阵羞愧,恨不得死了好,海难递也气愤地骂:“刚才哪是你放的!明明是我救的……”
九脸龙王脸一寒,道:“公子襄,我不跟你讲这些,总而言之,你不死,她就死。”
公子襄怔怔地道:“我死,我死,我一定死……”
忽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道:“谁也不必死,要死,我死。”猛然眼前一花,一人已挡在九脸龙王和公子襄之间,九脸龙王和公子襄俱是一征,只听那人叫道:“放唐姑娘。”九脸龙王只见来人十分白皙。鼻子很挺,但口里竟如此托大,不禁骂道:“见你的大头鬼……”
公子襄那边只见那人一笑,笑得极为倔傲,却又谦和好看,一个人的笑容兼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可是少有,就在这时,那人已出手了。
九脸龙王身前是唐方,但那人一出手,就击中唐方背后的九脸龙王!
九脸龙王不知对方出手如此之快,已不及闪躲,一掌回击过去,但那人竟不闪不避,砰砰两声,两人均着了一掌。
两人俱是身形一闪,那人抢前一步,已趁机扶过唐方;九脸龙王见人质顿失,呼地击出一拳,待那人格这一拳,他好乘隙夺回后方,控制大局!
但那人仍不闪避,将唐方轻轻一托,轻巧地将唐方托向公子襄,反手一拳,正中九脸龙王胸膛!
但闻“蓬蓬”二声,那人和九脸龙王各中了一拳,九脸龙王一生出道以来,几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发出一声龙啸,伞面竟离柄飞旋,刷地割向那人腰际!
那人居然也不闪不避,伞沿割中腰肌,但他这时左右手一动,黑光白光,同时一闪,只听九脸龙王怪叫疾退:“黑白神剑!”
那人谈谈笑道:“管他黑剑白剑,能杀得了人就是好剑。”说着,吐了一口鲜红的血!
九脸龙王长啸一声,再也不敢恋战,返身就逃,他可是说走就走,清啸过去,走鬼婆婆和他座下的六大高手,惧失斗志,纷纷撤走,人虽走远,但顷刻之间,清啸犹在隔山传来,回音不绝。公子襄亲眼见九脸龙王先着了海难递二下重击,再挨那持黑白双剑青年一拳一掌,外加两道剑伤,但退走时居然仍如此迅疾,内力如此充沛,不禁为之心惊。
只见那青年鼻子渗出些微血来,身上衣杉,甚为破旧,但一看过去,觉得他如王孙公子,十分倨傲。公子襄从未见过此人,亦从未见过如此舍身不惜的打法,但知自己一行人,全仗此人相救,才兔受九脸龙王凌辱丧命,当下长揖道:“感蒙阁下相救之恩,未知高姓大名……”
那人截道:“公子襄,你应约而来,那是最好。”
公子襄一呆:“阁下约了我?”
那人说:“蜀道坚口,正是我们一决生死之地。”
公子襄心头大震:“一决生死?我们无怨无仇,素不相识,却是为何?”此刻他如在五里雾中,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道:“我姓方,上觉下闲,山居野人,一事无成,你叫公子襄,是大侠梁斗后裔,这便不是相识了么?”
公子襄道:“既蒙方兄相救,又已识荆,更何必相斗?方兄三招败龙王,武功自然远在区区之上,不必交手,便已分晓。”他以为方觉闲要分高下,乃青年人好胜之心,所以一上来便自甘认输,图免一战。
方觉闲摇摇头,疲倦地道:“公子襄,你有所不知,咱们此战,既然你来了,便断断不能或免。”
公子襄奇道:“区区实是……实是不解。”方觉闲苦笑一下,也没答他。原来他少时曾受容肇祖容身避雨之恩,而容肇祖又因感恩于萧七,萧七因爱慕唐甜,而唐甜欲杀公子襄而甘心,故此方觉闲允诺杀公子襄以报当年之恩,及此他眼见公子襄挺身护唐方,绝不似唐甜口中所说的欺骗唐方的不义之徒,心中很感懊悔。
他曾下战书请萧七送交公子襄,约其于蜀道要寨圣日一战,书中说明,他亦不欲战,但因允诺在先,若公子襄届时不至,便可作罢,而他一生一世隐逸山林,永不涉足江猢,就当没见过公子襄好了,他约好时间正好是中秋前三天正午,不料公子襄虽收了信,但因“怀抱五老”决战,被纯罢气激得纸柬粉碎,井未读过束书中所书,自然无从知道此事。
上苍撮弄,公子襄为救唐方,也赶赴这必经之地垩口,跟九脸龙王从黎明斗到天亮,时近正午,方觉闲赶到赴约,及时以惊人声势打跑了九脸龙王,但两人一战,已在所难免,这过程公子襄自然不解。
方觉闲道:“公子襄,你还是不解,我也没有办法,但这一战,上天入地,无人能阻,自是不判生死不回头。”
公子襄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余地,知江湖中人说话,一言九鼎,自不像九脸龙王狡诈诡辩,食言而肥,便缀然叹道:“如果此战方兄一定要坚持……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只是,只是在下跟方兄向无怨隙,何生误会,盼方兄告知一二,以令在下不致不明于九泉……”
公子襄这几句话,原是说得极谦,自认非方觉闲之敌,方觉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已答允别人,非杀你不可,待会儿公子出手,务请全力施为,不须客气。”
公子襄问:“却不知道谁人能请动方兄杀我?”
方觉闲本想说是容肇祖,但又不忍说,也想说是阴谋出自于唐甜,却又不屑去提她,便道:“其人不值一提…只是我允诺在先,事在必行。”
公子襄长叹道:“我了解。”
方觉闲道:“你受的伤不轻,但我刚才也故意着了九脸龙王一拳一掌,创伤看来也不比你轻多少……我们一战,还算公平。”
公子襄苦笑道:“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没什么不公平的。”
方觉闲点点头道:“这样最好,大家可以全力出手,不必顾忌些什么。”
公子襄茫然道:“我们就在此地一战么?”
方觉闲移目四顾,目光最后停在几间未倒塌的木屋上,道:“这里人大多,我不想有人打扰。”
公子襄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乐意替他说出来:“那我们在其中一间房里动手是么?”
方觉闲颔首道:“那房间长约十一尺三寸,宽约六尺七寸,以我们两人武功,在这样狭窄地方动手,当无妨碍。”
此语一出,秦歌衫与几名公子襄门人,大为震服,这青年竟在一瞥之间,道出房间大小度量,眼光之准,世所罕见,其中一名门生,精研土木,知道方觉闲判断分毫不失,更是叹服。
公子襄对此战胜望不大,也不愿唐方从旁见了徒自担心,便道:“在房内一战更好……
不过,若我死于方兄之手,这位唐姑娘……尚请兄台代在下匡护,直至她穴道自解为止。”
这下临危授命,竟当方觉闲为知交,方觉闲一向恬谈,心境明照若虚,也不觉得震动,道:“若我侥幸能不死……必替唐姑娘寻着萧大侠为止,这点公子放心。”
公子襄笑道:“这样就好,我死而无怨……”遂转首向众人嘱咐道:“我要与这位方兄一战,毋论生死,各安天命,不得报复…我去后,你们要好好照顾唐姑娘……”秦歌杉等听公子襄出言不吉,不禁痛哭失声,唐方闻公子襄临战尚念念不忘保护自己,情怀激荡,不知要说什么话是好,只听公子襄又道:“海兄。”
海难递上前一步,肃然道:“在。”此际他身受重伤,腕骨俱折,但神态之间,邪气反而尽消,眉清目朗,挺胸昂腹,端然立在公子襄身前候命。
公子襄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照顾唐姑娘。”
海难递道:“不!”这个回答也是斩钉截铁,犹如用斧凿在石碑上一样不容抹去。
公子襄倒是奇道:“为什么?”
海难递道:“因为你不会死!”
公子襄眼中闪过一线痛苦之色:“生死乃是定数,我……也只不过是交代明白,好放心一搏而已……”
海难递还是道:“你不用交代清楚,纵要交待,也不必与我说,我不会替你去完成。”
他顿了一顿,用坚决无比的声音道:“因为我们刚刚约过,虽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刚刚才结拜,我俩已是兄弟,你难道忘了吗?”
然后对已经一句活都说不出来的公子襄鼓励地笑了笑,用脚踢了他一下,道:“兄弟,你好好打这一战,不能输……如果输了,你死,我也不活!”
公子襄怔了半天,忽然用尽全力,指着海难递的鼻尖骂道:“你疯了!我跟你萍水相逢,不过才相识半天,你是魔头,我是君子,你哪有资格跟我称兄道弟,你……你……”
海难递神色不变,冷笑道:“你用这种话相激,是小看了我,也小看你自己。”然后厉声喝道:“在你还尊敬萧大侠,向往‘神州结义’……当年神州兄弟的一句话:‘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你难道没听过么?你难道忘了么!”说着呸了一声,竟吐了公子襄一脸口水,然后铁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记住,为了我,为了唐姑娘,为了你的门人和武林正义……我要伤……活着从房间里走出来!”
公子襄一句话也没说,大步走向那房间去,这跟他刚才委靡气沮的神态全然不一。
因为他知道几条性命全悬在自己的手里。他已不能败。
方觉闲见公子襄踏步而去,他也跟着起步,只不过在午间的阳光底下,山谷里的稀薄空气、鸟喳松静的寂寥里,方觉闲有千万种感触,微微掠过心头。
他没有这样的兄弟。
他没有这样的知音。
他只是一个平常人,最大的愿望是闲居在山林,不想获得什么钱财武功,除了能活下来及自卫外,他也没什么企求。
他也不想多交什么朋友。
但唯一给他帮助过的朋友,是容肇祖,那是在他还不会武的时候,他为了他,今日,他要来杀公子襄。
他跟着公子襄,走进那屋里,阳光都被隔绝在外头。公子襄先走了进去,回过了身子,朝向他,他转身将门掩上,屋子里顿时一团黑暗,只留下潮湿、闷窒和两个受伤的人,而其中一个人顷刻之后,就要逝去。
公子襄道:“我们真的要比?”
方觉闲道:“要一决生死。”
公子襄紧抿着唇,他握刀的手,也紧了一紧:“分出高下便好。”
方觉闲接道:“可是我答应了别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公子襄沉默,良久,道:“你要怎样比?”
方觉闹鼻子一挺,道:“闻说你有五刀,叫‘五瓣兰’,我也有五剑,叫‘五展梅’,咱们以剑搏刀,不死不休。”
公子襄在幽暗的房间里沉默良久,终于说了一声:“好。”
公子襄在练”五瓣兰”时,年纪还小,不知道那跟他投缘的年轻师父的身世来历,如果当时知道了,以他身为大侠梁斗的后裔,恐不能接受被视为邪魔外道高手柳五公子的绝学。
方觉闲师承赵师容,但他较少涉足于武林,对赵师容、柳随风一代的情仇恩怨,也无从得悉,无论如何,这一战,是他们上一代师父所始料不及,而且也是极不愿见的。
可惜他们都不知道。
然而目送两人走入木屋的人,心情好像悬在崖壁上,唐方明知劝阻不住两人,故未劝阻,歌衫急得什么似的,不晓得这两个男人为何而战,海难递却最清楚,因为换了是他,他也只好走进木屋里。
男儿在世,有些事非做不可,有些事宁死不为。
那几名公子襄门生,也趋近来,张盼木屋。木屋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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