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笑玉笑了。
他笑着说:“谢谢你。这一切形容,对於一个杀手来说,是最高的赞语。”
然後他挥手道:“谢谢你,後会有期。”
转身便走。
沈虎禅道:“慢着。”
任笑玉停步,却没有回身:“你要保护沐浪花,我就不杀他,应该再没有我们两个的事了罢?”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是杀了芯近秋。”
任笑玉道:“人死不能□生。”
沈虎禅道:“这是句老话。”
他顿了一顿接道:“老话还有一句。”
任笑玉道:“杀人者死?”
沈虎禅道:“就是这一句。”
任笑玉道:“芯近秋是你亲人?”
沈虎禅道:“不是。”
任笑玉道:“芯近秋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道:“富贵人家的朋友我一向很少。”
任笑玉道:“既然我杀的不是你亲戚,也不是你朋友,那你何必为芯近秋报仇!”
沈虎禅摇头:“我不是为他报仇。”
任笑玉道“那是为了什麽?”
沈虎禅道:“十五万两银子、保住沐大爷的性命;另外十五万两银子,杀掉杀死宓四爷的凶手。”
沈虎禅表示无奈似的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多拿十五万两银子,我只好杀了你。”
沐浪花忽然加了一句:“别忘了,要是能追查出究竟谁指使他来杀我们的,再加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冷冷地道:“要是我能连那个元凶也杀了呢?”
沐浪花笑道:“那就连本带利六十万两银子,半文不少。”
沈虎禅叹了一口□道:“沐叁爷好多的钱!”
沐浪花忙道:“这些都是将军的赏赐。”
沈虎禅向任笑玉道:“看来,你找错了主子了。”
任笑玉道:“不是找错了主子,而是看错了人。”
“我闻说沈虎禅和他的朋友都是大贼、盗寇,但我以为他们所作所为,都是侠义行径,心里一直佩服钦仪,没想到——”任笑玉道:“沈虎禅见了银子,什麽都肯干!”
沈虎禅笑了。
“这叫临死前的大澈大悟。”
他笑着说,“很多人临终前才领悟到一个人的忠奸善恶,你今天发现了沈虎禅的真面目,实在是死前预兆。”
“不行!”
唐宝牛跳起来叫道:“老大,咱们什麽不好干,为了银子干这算什麽!”
沈虎禅淡淡地道:“我是拿银子去赈济灾民,有什麽不应该的?”
唐宝牛道:“赈济灾民,十五万两银子就够了!”
唐宝牛□休休地道:“还有……还有十五万两……十五万两由我和大方来筹就得了!”
沈虎禅道:“好,那末,我多赚一些银子,供自己花用,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唐宝牛撑红了脸:“我们——我们不赚这个钱!”
沈虎禅道:“这人杀人,杀人偿命,也天公地道,这钱有什麽不对!”
唐宝牛情急道:“那铁剑将军不是好人?”
沐浪花厉色道:“你说什麽!”
唐宝牛索性骂下去:“铁将军沽名钓誉、假仁假义,暗底里干的是不见天日的勾当,是个大坏蛋,咱们不要他的钱!”
沐浪花笑道:“敢情这位注唐世兄看忠的奸的,凭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不就得了!白衣是忠的,黑衫是奸的,好像看戏一样,白脸是奸臣,红脸是义将!”
唐宝牛怒得跳了起来:“你——!”
沈虎禅截道:“阿唐,钱没有分忠的奸的,金澄澄白花花的能买到一切便是金子银子。”
唐宝牛吼道:“我们不要赚这银子——”他吼着的时候,正走到沈虎禅□任笑玉之间倏然间,他感觉到背後急风陡起。
同时间,眼前白光一闪。
白光乍闪,亮如电殛,唐宝牛刹那只觉眼前尽白一片,连反应都僵住了。
这时只听一声兵刃交击之声,不知在身前还是身後、在左在右还是头上响起。
苞着便是一声清越的长啸,一人跄惶破窗而入,斜里一道白影飞袭,人已掠出,白芒回到那人手中。
那人正是沐浪花。
沐浪花剑尖上有血。
沈虎禅正手按背後刀柄上,唐宝牛一时也没弄清楚他出过刀没有。
沐浪花却赞叹道:“好刀法。”
沈虎禅道:“你那一剑飞声,声越剑意,剑随声至,好剑法!”
沐浪花道:“要是没有你那一刀破了任笑玉的稚子剑锐□,使他惶然败退,我这一剑还伤不了他。”
语音一落,道:“只是,我不明白。”
沈虎禅道:“不明白什麽?”
沐浪花道:“沈兄为何不乘□追击,斩之於刀下?”
沈虎禅道:“我要赚的是六十万两银子,不是叁十万两银子。”
他笑道:“六十万两和叁十万两相差一倍,这是谁都知道的。”
沐浪花诧然道:“那你是知道谁主使任笑玉来杀我的?”
沈虎禅道:“当然不止杀宓近秋和你,还有玉龙溪和将军——”他淡淡笑道:“所以,这秘密,将军也一定很想知道,说不定,比你所出的□钱还要高一点——”沐浪花冷笑道:
“其实,沈兄不该当刀客,而应该改行去做生意。”
沈虎禅道:“刀客和生意人其实都一样:一个是能赚钱就干,一个是能赢就出手。”
沐浪花道:“你把那主使人告诉我,并且杀掉他,加上任笑玉的人头,我给你七十五万两银子。”
沈虎禅悠然道:“我这次□来金宝城,原本目的只求筹到十五万两银子就很满足了--”笑了一笑,又道:“可是,现在我筹到了五倍的银子。”
沐浪花道:“所以,你也该满足了。”
沈虎禅道:“可惜银子越多,越想越多,那有满足的道理!”
沐浪花忍不住忿然:“你——你究竟要多少?”
沈虎禅道:“沐叁爷出手大低,我要亲自和将军讨□还□。”
沐浪花冷哼道:“你想见将军,将军可不一定要见你。”
沈虎禅道:“将军正死了几员大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以将军的名望、实力、地位、武功,当然不怕挑战,但最忌的就是看不见敌人。”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将军最急於知道谁才是他的敌人。所以,他一定见我。”
沈虎禅下结论。
“我带你去,不过,我不肯定将军是不是会接见你。”
这是沐浪花深思熟虑後的决定。
“你去不去?”
沈虎禅问唐宝牛。
唐宝牛望定沈虎禅:“你知道吗?昨天早上,我给人追杀,为的是莫名其妙、不敢置信的事。”
沈虎禅问:“哦?什麽事?”
唐宝牛说:“『黑刀峡』的谈公璧谈老侠说我奸污了他的女儿。”
沈虎禅道:“那是唐宝牛只敢想但决不会做的事。”
唐宝牛点点头:“但这一件事比刚才我所说的事更令我难以置信,”他盯住沈虎禅道:
“你竟然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
沈虎禅并不愤怒:“我跟任笑玉不是朋友,无义可言。”
唐宝牛哼声道:“但将军也不是什麽好人——”沈虎禅截断道:“将军不但有名,而且有地位,有钱。”
唐宝牛忿然道:“大方要是在、看见你这样子,一定非常伤心。”
沐浪花在旁插口道:“唐兄,你应该学你老大,像他那末易变通透,才能在江湖上混,才能在江湖里吃常年饭。”
唐宝牛一步踏前,几乎□沈虎禅鼻子碰鼻子,吼道:“你刚才问的话,我答□你。”
沈虎禅眼也不眨:“你说。”
唐宝牛大声道:“以前我说过,不管你去那儿,我都跟随你,分忧解劳,生死相随——
现在;”他掉头就走。
“我不去了!”
沈虎禅望着他的背影,轮廓像雕像一般深刻。
“你真的要见将军?”
“是。”
“你不後悔?”
“不。”
“那你用这块黑布,蒙住眼睛,任我带你去那里,发生什麽事,我不叫你,你不可以解开。”
“好。”
这是沐浪花的问话和沈虎禅的回答。
这之後,沈虎禅隐约觉得自己坐过马车、骑过快马、坐在船中、坐在轿士里、坐在爬山虎上、甚至攀着一条绳索荡来荡去,最後往上像爬了叁座崎岖陡险山,又拾级往下走了七百五十一步,耳际满是聒噪的声音,忽然停住。
接着,有人推他屈身蹲下。
沐浪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解开。”
沈虎禅可以感觉到沐浪花的声音也庄严了起来,那就像是一个本来统御千军的人在跪拜祖先时祈祷一般的语□。
沈虎禅一直都很想解开眼前的黑布,看着眼前走到的地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但叁天以来,他都没有这么做。
而今,他终於除下了遮眼的这条一旦戴上去连面对阳光皆如漆墨的黑布。
眼前的是天堂?
地狱?
不是天堂,不是地狱。
是菜市场。
沈虎禅曾预想自己会来到一个守卫森严的密室,或者一处高手如云的大堂,甚至山洞、画舫、绝崖,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蹲在菜市口上。
他一抵首,就看见午阳烈日,把他自己的影子,投在沙地上。
他背後还有一个巨大的影子。
巨大的影子手里有一把巨大的刀。
刀已经举起来。
——一个人醒过来後,蓦然发觉自己正在法场上,就要行刑,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这滋味会是怎样?
沈虎禅却闭起双目。
缓缓地道:“看来,事情到这个地步,除非来一个劫法场,不然…却听一人道:“官府杀人,说不定有武林豪杰劫法场;但在这儿砍头,官方民间,黑白二道,都不会有人来相救的。”
沈虎禅缓缓睁开了眼睛,就看见本来是监斩官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那里,也没怎样,但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势。
沈虎禅眨着眼睛:“要斩我的是谁?”
那人道:“将军。”
沈虎禅望望持大刀石像一般的巨汉:“天下那麽多将军,要杀我的是那一位将军?j那人道:“铁剑楚将军。”
沈虎禅想了想,叹道:“不错,普天之下也□只有铁剑楚将军才斩得起我。”
又问:“将军为什麽要斩我?”
那人答:“因为你就是奸细。”
那人顿工顿,又道:“你多方设计,千方百计要见将军,因为要杀将军。”
沈虎禅笑了:“你是谁?怎麽知道这些事?”
那人回答:“因为我就是将军。”
“我是将军。”
单只这句话,一切已足够,足够定罪,足够判人死刑、置人於死地。
将军要什麽人死,什麽人就得死,毫无抗辩的馀地,正如将军要什麽人富贵,富贵就逼人而来,想不要都不可以。
沈虎禅听了那人的这句话後,脸上忽然呈现了严肃庄穆的表情。
只是他严肃庄穆的表情不过是片刻的事、他的五官忽然绽开一个集荒唐、妄诞、狂傲之大成的骇笑。
“我以为江湖上漠子竖起姆指头称赞的将军是什麽东西……”
他一面笑一面说:“原来是一名蠢材!”
他这句话一说,围观的人全握紧拳头。
围观的人有各式各□的人,阪夫、走卒、商贾、乞丐都有,跟一般菜市口法场斩首时前来围观的民众没什麽两样。
但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将军部下。
现在他们有一样更相同的是:脸色!
人人都变了脸色。
那刽子手巨人,再也忍不住,手下的巨刀一挥:手起刀落——人头呢?
人头却没有飞起。
因为一声断喝:“刀下留人!”
喝令的人是将军。
这一声喝令比时间停顿还生效,刀搁在半空中,并没有砍下去。
将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我生平给人赞过一切赞语,也给人骂我一切难听的话,但被人骂作『蠢材』倒是第一次;”他望定沈虎禅:“你倒说说看,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上这两个字,说得对,饶你不杀,要是说错了,我要切下你的舌头,先教你吞下肚里,然後才斫头。”
如果这也算是一场赌注的话,那麽,沈虎禅根本不必赌。
因为他已经输了。
——试问又有谁承认自己愚蠢;况且对一个肉在砧上的俘虏承认自己是蠢材?
沈虎禅怎能说服将军承认这点?
何况,将军根本不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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