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文八分

 

  来的共有五个人。
  一个和尚。
  一个王孙公子模样的年轻人。
  一个美丽的少妇。
  一个戏子一般举止的人。
  一个道士。
  沐浪花紧张了起来,可是旁人看去,他完全没有紧张的模样,但沈虎禅却一清二楚,沐浪花甚至连胡子部是紧张的,说话的语音乍听似轻描淡写,但是实已紧张得变了口音。
  他正在沈虎禅的耳畔说:“那青年是侯小周,伶人是杜园,妇人是狄丽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他的用意很明显:这三个,是自己人。
  “道士便是姚八分,也就是八分道人。”他接下去说,“和尚你是见过的了。”
  和尚当然就是吃面的和尚。
  杀人的和尚。
  而且这是杀人不眨眼的和尚。
  和尚杀人,道士呢?
  道士杀人眨不眨眼?
  眨眼。
  少妇正在跟沈虎禅眨眼。
  一个美丽加斯的少妇,向你眨眼,你会如何?
  沈虎禅也不禁望向少妇。
  一双幽艳的眼睛。
  沈虎禅的视线跌落少妇的眼波里,忽然有一种人在吊桥上摇汤的感觉。
  他是觉一阵昏眩。
  ——这少妇不是将军的人吗……?!
  这意念经过他脑海,但已无暇细想。
  少妇狄丽君的眼眸勾住了沈虎禅的魂,杜园已向沈虎禅窜了出去。
  他手上的兵器,是两根翎。
  翎即是鸡尾,戴在冠上,是柔软韧性的长形条子,可是现在杜园双手使来,直如两柄锐枪。
  双翎抢攻拂击沈虎禅的死穴。
  一上来就是剧战。
  甚至不曾发语。
  狄丽君以一双妙目,施展“眼儿媚”,吸住沈虎禅的心神,同时杜园已发动“双翻翎”
  ,急取沈虎禅要害。
  楚杏儿乍见狄丽君一对妙目,瞟向沈虎禅,已知不妙。
  杜园冲上来的时候,楚杏儿也迎了上去。
  以她手上的一管金钗。
  ——金钗短不及三寸、双翎长约八尺,交战起来,情形会是怎样?
  只怕这连楚杏儿也不知晓。
  因为沐浪花已抓住了她。
  沐浪花从后一把扣住了楚杏儿的脉门,然后回身就跑,一面向他的部下叱道:“撤!”
  “撤”就是“撤退”的意思。
  ——全力、全身、全心、全面撤走的意思。
  沐浪花一把扣住楚杏儿的脉门,楚杏儿顿觉全身发软,不得不跟着他走,沐浪花低声疾道:“小姐,得罪了。”
  楚杏儿失声呼道:“不许撤!”
  沐浪花一扬手,索性连她哑穴也封住了。
  其中一名青年高手忍不住道:“我们怎能在这时侯撤走——”
  沐浪花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姓沈的正好困住来敌,要是万人敌来了,看谁能活着走!”
  众皆不敢吭声,唯独是那浓眉剑手,曾为沈虎禅所救,仍坚持道:“二爷,这——”
  沐浪花轻叱出一个字:“多事!”掌力疾吐,按在他胸上。
  浓眉青年闷哼一声,萎然倒下。
  沐浪花挽着楚杏儿,疾纵而去,沐利华和司马兄弟紧跟而上,其他七名剑手,都不敢有违,尾随而去。
  楚杏儿虽不能动弹。但她仍关心战局。
  她离开火光战场的最后一眼,仍然看见:沈虎禅的视线仍为狄丽君所吸住,怎么都拔不过来,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把他双目缚上的柔丝似的。
  而杜园的双翎,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沈虎禅眼睛不能转动,但人却能闪动。
  他闪躲着杜园的凌厉攻击。
  ——可是这样岂不是等于一个瞎子在全面捱打?!
  (能捱到什么时候?)
  楚杏儿不知道答案。
  她当然不知道答案。
  她已被抓走。
  身不由己。
  ——一个人身不由己的时候,自然就作不了主。
  “沐老二这算啥意思?!”王龙溪怒叱:“他怎能在这时侯把你拖走!”
  “沐二大概是想以沈虎禅敌住来人,”舒映虹为沐浪花解释道:“好让他和楚姑娘等人逃命。”
  王龙溪仍是不谅解:“只剩下沈虎禅一人,要对付杜园、狄丽君、侯小周、姚八分、谭千蠢,沈虎禅得要被剌成九百一十八块!”
  舒映虹却有一线希望:“你别忘了,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这三人,都是我们的人。”
  将军忽然轻咳一声。
  燕赵忽道:“没有用的。”
  舒映虹不明所以:“怎么?”
  燕赵道:“将军安排这三人好不容易才混了进去,没有将军的指令,不到重要关头,这三人是决不会败露行迹显示身份的。”
  舒映虹道:“你是说……他们不会为了沈虎禅而……出手?”
  “会出手,”燕赵坚定地道:“出手对付沈虎禅。”
  舒映虹道:“这……这岂不是等于自相残杀么?!……”
  “自古以来,能成为“死间”的,莫不是不惜牺牲代价,为敌服务,鞠躬尽瘁,务求使对方信任,才能在生死关头倒戈一击,发生他最大的效用;”燕赵的眼色里流露了一种哀伤之意,“所以,死士和死间都是一样的人——他们只为任务而死,为主人而活。”
  王龙溪见舒映虹说不出话来,他先前也领教过燕赵的揶揄,这下幸灾乐祸地道:“这回你可是遇上先知了,这人假如要为稻梁谋,可以改行去占卦问卜呢,包准包灵!”
  燕赵彷似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何况,如果我猜的不错,狄丽君、杜园、侯小周这三个人,彼此之间,也不知道沈虎禅是不是奸细。”
  舒映虹和王龙溪都联口道:“奸细?!”
  “谁知道沈虎禅是不是用苦肉计,来引出谁才是在万人敌麾下卧底的人?换句话说,他们能把沈虎禅格杀于当场,便会获得万人敌进一步的信任,他们怎能失此良机?”燕赵道:
  “就算他们之间有人想救沈虎禅,也不得不怕“蛇鼠一窝”的阴毒狠绝;就算他们也不怕“蛇鼠一窝”的暗杀手段,也不到他们不怕“一八九拾千”这五大高手……”
  将军咳了一声。想开口,但没说成话。
  燕赵也不便说,等他说。
  将军这才发现大家在等他,是以用拳压着唇,轻咳一声,随便抓了个话题随意的说下去:““一统剑客”李商一、“八分道长”姚八分、“九恨狂人”齐九恨、“拾文书生”张十文、“千蠢和尚”谭千蠢,这里面没有一个不是青龙头上的人物,万人敌有这些好帮手,就像我有你们。”他这几句话无疑有些问非所答。
  众人静了半晌,舒映虹咕哝道:“至少,我猜想侯小周一定很想出手救助沈虎禅的了,当日,他在沙狮坝遭金满楼和银子来一伙弟兄的围攻,还是沈虎禅替他解的围呢!”
  将军微笑道,“我们何不听杏儿说上去?”
  楚杏儿似没注意到大家在说什么。
  她一直沉缅在回忆中。
  她本来就要说下去。
  犹有余悸的说下去。
  “沐二叔拉着我,一直没命的奔逃,转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转入一条巷又一条巷……”
  那实在是场恐怖的经验。
  路,越走越黯。
  路越走越黑。
  甚至没有路了!
  在四周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
  起先,那像是鼠齿在咬嚼硬物,接着,变成了一只瘦骨嶙嶙的手在猛然撕裂布帛,然后,那仿似尖刀刮过瓷盘的尖响————几近划破耳膜的铃响!
  湿的。
  路是湿的。
  墙也是湿的。
  所有的火把,早已燃尽,剩下的火种,早已被厉风吹熄。谁都不敢再点火,怕照见活着的人影不能见的事物。
  ——可是风从何来?
  (那么寒洌。)
  鼠声窃窃,夹杂着各种古怪核突至极的异声,此起彼落,像是自体内约五脏六腑传来,体内似有一只逐渐壮大的怪物,正要破腔而出!
  她被点了哑穴,不能呼喊。
  可是沐利华忍不住,他再也忍耐不住。
  他连同大恐大惧一齐撕心裂肺肘喊了出来:“天啊!蛇鼠一窝!”
  谁都看得出楚杏儿的眼色。
  惧。
  恐惧到了极点,便是这种眼色。
  大家都没有说话。
  楚杏儿静了下来,他们也都静了下来。
  将军以不带一丝惊讶的手,不扬片尘的搭在楚杏儿柔肩上,不一会,楚杏儿苍白的双颊才逐渐地回复了血色。
  大家都不敢马上要楚杏儿说下去。
  “好敌手,”将军眼光发着热,看向燕赵,“蛇鼠一窝不愧是万人敌亲身调练,果然是劲敌。”每次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向着燕赵说。
  “可惜,”燕赵的神色也很奇特:“可惜他们也有弱点。”
  “怕光?”
  “有弱点就不是劲敌。”
  “谁都有弱点。”
  “但劲敌的弱点是不会议你知道的。”
  “你听说过雷损这个人么?”
  ““六分半堂”的总堂主。”
  “他的弱点便是他怕死。结果他死了,就死在他随身的棺材里,然后在敌人以为头号劲敌已除大意疏神下,几乎让他一夜间毁了个连根拔起。”
  “是有这个传说。”
  “你听说过苏梦忱吗?”
  ““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的罩门便是在他的病。他一身患十七、八种病。其中有三、四样是绝症,人人都以为他病得七七八八,所以放手对他攻击,但结果是——”
  “人人都死了,他定没死。”
  “对,所以对一个好手而言,把弱点暴露在对方眼前,很可能反而是他的高明处。你见过王慕之这个少年剑客吗?”
  “他向人人哭诉,说他为女人所骗,其实,只有他骗女人,天底下没女人能骗得着他的心。”
  “正如世上有一种人,常常跟你说他心中的秘密,只告诉你一人知道……”
  “其实连他这句话,都可以说第一百次了。”
  “不过,“蛇鼠一窝”总算是真的怕火,而这世上黑暗的时候实在太多。”
  “万人敌却连个破绽也没有。”
  “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模样。”
  “也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的劲敌也真难找。”
  “朋友随便交交,无关宏旨,知己二三子,不伤大雅,只有劲敌,务要精挑细选,如果一个人敌人不像样,不像话,实也不足观、无足论了。”
  “兄弟也一样,一个人的结义兄弟没有看头,他自己也不外如是。”
  “故此,老婆可以错娶,知交、兄弟、劲敌不能选错,宁缺勿滥。”
  两人都是一笑。
  “不过也有些人,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这种人实在有福气。”
  “好了,”将军向楚杏儿说,“我们都在等你把后来的情形说下去……”
  (那么阴森。)
  (那么不像风,而像一块湿布,往人脸上直塌过来。)
  沐浪花把手指上沾的水渍放到鼻端一嗅,失声道:“血!”
  众人还不及失声,就听到心跳。
  彷佛是在长方形的黑暗中,传来的心跳。
  (是谁的心跳?)
  (是谁的心?)
  (是谁的心)
  (是谁的)
  (是谁)
  (是)
  (?)
  ()
  有一个剑手突然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已停。
  他的心忽被挖空。
  他的背后开了一个洞。
  一个大洞。
  血洞。
  他的心已不见。
  他已没有心。
  有人扶着墙禹禹前行。
  忽然,这人发现他已“没有了”那只手。
  他的手仍留在墙上。
  他的人仍往前走。
  他的手当然不会自已脱离躯体。
  他的手是给人割断的——他正想狂喊出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离开了他的喉咙。
  当然,他的头亦在同时离开了他的头。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七名青年剑手,只剩下五个人。
  两名同伴已无声无息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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