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黛绿嫣红一泼风

 

  万人敌手上有两大精兵:一是“蛇鼠一窝”,一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蛇鼠一窝”负责暗夜行动。
  “黛绿嫣红一泼风”则负责白天任务。
  在前个黑夜里,他们已遇上“蛇鼠一窝”。
  那是一场残酷的斯斗。
  是令他们毕生难忘。
  而在此际,他们就遇上了:“黛绿嫣红一泼风”。
  看情形,像一阵风的倒是沈虎禅。
  烈风。
  狂飙。
  沈虎禅一直从树与树之间飞跃跨越,他始终未曾飞身上树,但也足不沾地,他掠起了一阵阵猛虎掠扑般的烈风,更锐烈的急风却来自他手上的刀光。
  刀光过处,有人轻呼,有人嚎。
  被削断的兵刃纷落。
  血也洒落。
  ——但就是没有人摔落下来。
  这使得蔡可饥心里不觉升起了一个疑问∶究竟在树丛间的,是不是人?
  ——虽然不肯定是不是人;但已可确定是敌。
  ——又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
  然后蔡可饥又发现了一个事实。
  一个不幸的事实∶
  沈虎禅纵高伏低,但他身上的伤口,包括被张十文暗器所伤、谭千蠢、姚八分暗算所伤之处,全渗出了血迹。
  不仅是渗出,而且是淌出。
  不仅是淌出,更且是流出。
  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更加严重了起来。
  他因而又看到了另一个事实∶
  沈虎禅不是不想停下来。
  而是他停不下来。
  他既不能停下来,而且也无法纵上树去,更不能落到地面上来,他就像单枪闯入敌阵的大将军,已陷于敌人的重重包围里,前后均无去路,只有强敌,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冲杀。
  不停的冲杀。
  ——一停,只有花。
  ——死也不能停。
  蔡可饥终于明白了沈虎禅的处境,也等于了解自己所身处的险境。
  可是他不知怎样才帮得上沈虎禅的忙。
  ——是帮忙,而不是愈帮愈忙。
  他连敌人都认不清,这使得他更不敢贸然出手。
  徐无害的情形,似乎也是这样。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刀势忽然变了。
  他大吼一声,一刀就砍倒了一棵大树。
  那是长得特别茂密、亮的红鲜的绿美得像整棵都在燃烧着绰约风姿的树。
  这枫树响起一声坍落了呻吟,断了、折了、倒了。
  倒得像一个英雄。
  倒的时候似一位美人的轻吟。
  第一棵树倒了,第二、三棵树也相继而倒,惊呼叠着惊呼,树叠着树。
  然后是四五六七八棵……
  刀光飞掣。
  刀似铲除巨人的电殛。
  树是巨人。
  树叶似巨人的飞血。
  血是白刃的飞洙。
  才不过是转眼功夫,战斗已止息。
  树已倒了十来棵。
  那么美丽的树。
  这般残狠的摧折。
  沈虎禅立在当中,已可见一片天光。
  他的刀在他背后,刀柄依然高他一个头。
  “煮鹤焚琴……”沈虎禅浩然道:“是你们要逼我出手的。”
  然后他跟徐无害和蔡可饥说:“你们一个在我前面,一个在我后面,我说走就走,不要回头。”
  他再次的说:“记住,不可以回头。”
  蔡可饥曾经听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她妹妹蔡嘉绯告诉他的:英勇王子要救美丽公主逃出魔窟,但在逃亡的过程里决不可以回头。他几乎要问:为什么不可以回头?难道同头就会变成一颗石头?
  他还没有问出口,徐无害就说话了:“我一向贪生怕死。”
  沈虎禅回首,看着他,心平气和。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的。
  “我当然也很想能活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你一个人闯出去,还有希望,如果你带着我们两个人,到头来可能三个都活不下去;”徐无害果然说了下去,“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了。我们只是无名小卒,你犯不着为我们丧命,不如你活着回去,请将军替我们报仇,或者,你还记得咱们的话,杀万人敌的时候,多替我俩砍多一刀。”
  蔡可饥忽然觉得很感动。
  他一向都不了解徐无害。
  他知道徐无害是舒映虹的部下。
  他一直都以为徐无害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将军府”里人人称他为“徐四哥”,彷佛除王龙溪、沐浪花、楚杏儿、宓近秋之外,这“徐四哥”也是一个特别值得敬重的人。
  蔡可饥本来并不怎么明白。
  也不如何服气。
  现在他明白了∶
  ——一个人的武功不算太高、胆子也不算太大、智谋也不算太高明,只是,为大局可以不惜牺牲,临大义可以不怕死,办大事可以无私,这种人,就算是个不会武功的白痴和懦夫,在大关节上,仍算得上是名汉子!
  他几乎要为徐四哥喝采。沈虎禅却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
  “你错了。”
  “第一,我杀人,一刀了事,杀得了就杀,杀不了就人杀我,从不为人、也不为己多砍一刀。”
  “第二,在我眼中,没有达官贵人,也没有无名小卒,人人都是人,你是、我是、他是,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伤我,我就伤人。”
  “第三,我不带你们走,也未必走得了。带你们走,就算走不了,我也可以无憾。我一生能够无悔,就是因为我从不做使我遗憾的事。一个人于其寄望将来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倒不如现在就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喜欢与我一起逃出来的朋友,不能跟我一起走,所以一起走,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明白了。”徐无害吞下了一口唾液,狠狠的道:“承你盛情,咱们就一起去拼条活路吧。”
  “出得了这林子,就有活路。”
  “如何离开这林子?”
  “只有闯;”沈虎禅道,“人生有许多局面都必须要咬牙闯一闯,闯了再说,冲了再算徐无害又问:“如何闯?”
  “在那朵云,”沈虎禅指着那朵已经接近他们头顶上的沈甸甸的铅云,说,“还没到我们头上遮住了阳光之前,我们要从最靠近我们的一棵树,杀到最后一棵树去。”
  “好!”
  “你呢?”沈虎禅霍然盯住蔡可饥。
  “我!”蔡可饥觉得浑身的意志鄱在沸腾了,被奋亢斗志烧得每一根骨骼都在呐喊∶我这儿有热血有人头有肝胆,随便你取那样去!”
  沈虎禅厉目看了蔡可饥一眼,又锐目瞪徐无害一眼,忽然叹道:“像你们这样子的部属,将军到底有多少个?”
  他自行笑了一笑,用手搭住脑后的刀柄,喃喃地道:“张炭、宝牛、恨少,咱们都在一起说多好!”
  话一说完,他已冲了出去。
  闯了过去。
  冲了前去。
  杀了上去。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因为看不见敌人。
  ——看不见敌人,并不等于没有敌人。
  ——相反的,看不见的敌人,比可以看得见的敌人更可怕。
  沈虎禅一动,自然带动着一股力、一股气、促使蔡可机和徐无害一前一后的随他杀出去。
  像杀入颜彩里。
  杀入仙境里。
  一阵风吹来。
  风起长城远。
  风吹落花香。
  风中有刀声。
  风过不留痕。
  风甫至,沈虎禅就变了脸色。
  如临大敌。
  ——仿似那着不见、摸不着的风,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似的。
  就在这时,漫天落叶纷纷下……
  黄的、绿的、棕的叶子,轻柔而曼妙的徐徐落下…∶这一阵风,把万叶千树的艳丽颜色全混在一起了。
  何止于风情千万,简直是比死亡更美,美得令人想到死,如等待再生,彷若等待一场美丽的惊喜……
  美丽的令人等待死亡温柔的复盖。
  沈虎禅挥刀舞鞘,兀地虎喝道:“别让树叶沾着——”
  徐无害和蔡可饥这才想到闪躲。
  闪不了的便用剑去搪格。
  ——这才发现,剑碰上了叶子时,发出了“叮”、“乓”的声响。
  ——这才看见,美丽的叶沿,闪着锯齿一般的厉芒。
  沈虎禅凌厉的功势突然变了。
  他抱刀归元,岳停峰峙。
  风掀起,万树千叶摇,黄和绿,红和郁,沈虎禅一刀一步,每一刀,重若千斤,但他又举重若轻,每一刀砍出,只走一步,有时候,只是一小步,小小的一步,一步一为营。
  这样的刀。
  这样的步伐……
  然后前面豁然而开——
  已到了林外。
  沈虎禅一步跨出去,蔡可机和徐无害心中一喜,正要紧蹑而上,忽然,眼前一花,他们看到树动了……
  一点儿也不错,有两棵树,花叶特别灿丽,竟“动”了起来。
  他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整个入就被沈虎禅扔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都听到沈虎禅的一声大喝。
  刀芒一盛。
  即没。
  他们跌在地上,头仍往后强拧着,去看沈虎禅。
  沈虎禅包林子里走了出来,一身都是泥泞。
  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头上也淌着血。
  伤痕令沈虎禅更强大。斗志,已烧痛他的眼神。
  他用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然后放到嘴里,舐了舐了,吮了吮。
  他们知道又欠了沈虎禅一次恩情。
  这时侯,那朵奇怪的云,已到了树林之上。
  雨,便下了。
  再退一步,他们便雨困林中——林中遇雨的情形会是怎样?
  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从沈虎禅的神情便了解:这场雨下着的时候,他们是万万不可以仍留在林中的。
  雨,把枫叶林洗刷得更新亮,更清欣,更艳绝人间。
  他们都在雨中。
  雨水群起而喧,像一场箭的欢歌。
  听到这里,将军忽向沈虎禅道:“你到后来,用的是‘不惑之刀’?”
  沈虎禅点头。
  燕赵一仰脖子,把杯中烈酒一乾而尽。
  雨细山色清。
  雨后山色新。
  在远处眺望那铺满枫树的山坡,一族簇沁人的黄,一族簇醉人的红,一族簇明媚的绿,一族簇追回的棕,美得就像是一场回忆。
  不再拥有才会回忆。
  将要逝去总想挽留。
  蔡可饥欢悦的说:“逃出生天了!”
  沈虎禅沉重的摇了摇头。
  他说:“逃亡现在才刚刚开始。”
  逃亡刚刚开始。
  他们一直在逃,也一直听到一种声音。
  雷鸣。
  ——不是雷鸣。
  初听以为是雷鸣,其实是马蹄声响。
  ——马队正在搜索着他们。
  ——李商一显然已控制不住局面。
  ——万人敌是要在沈虎禅突破他的地盘、进入将军所控制的阵地前,要把这心头大敌铲除。
  沈虎禅已伤重,且已力战而疲。
  敌方高手如云,不是蔡可饥和徐无害所能应付的。
  马蹄声近了,像苍穹里的一阵雷,天堑似的劈到脑门上来了。
  沈虎禅等人急急的走着。
  ——任何作战,要获胜,都得要天时、地利、人和。
  ——人已负伤。
  ——不可恋战。
  ——只好有求于天时、地利。
  沈虎禅眼前一亮。
  地上都铺着药材。
  ——刚才的那一场雨,并没有下到这儿来。
  这院落显然是揉药人家的,地面上铺着要经日晒雨淋的药材。
  院子里后门旁还有几箩药材,这户人家可以算得上是丰收。
  马蹄声已逼近了。
  近得像一场梦魇。
  这儿空荡荡的,连一根长得比较高的萸草都可以一览无遗。沈虎禅只有决定藏身到药材筐子里,先躲一躲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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