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八日。联合报上出现了一小方栏,标题是:“琉球东方发现热带性低气压,气象局予密切注视”,内文是:“(台北讯)赛洛玛台风离去不久,琉球东方海面昨天又出现一个热带性低气压,有发展成轻度台风的趋势,中央气象局正严密监视中。这个热带性低气压,昨晚八时在北纬二五点三度,东经一三点三度,正向西缓慢移动。另一热带性低气压在关岛西方海面,向西北西进行,时速十公里。”
  北投区大屯里三邻粗坑,大屯山山腰住着的两户人家,在赛洛玛台风袭击台湾东南部的时侯,已经受余风波及。陈家的锌板屋顶被掀掉了一块,看起来刚好像个储蓄箱的缺口,而院子的栏栅都吹倒了,三尾猪有一尾到现在还找不到,要不是陈甘伯先把鸡鸭都抓到屋里去,后果还真不堪设想。
  另一栋屋子的木板虽然没掀掉,倒是歪了半片,像要往山外倒,天利叔一家人尤自心惊。天利婶嚷着不要住了,阿美每次煮饭的时候都听到木板底层吱吱咯咯的,彷佛有虐鼠们在啮咬着木屋的根部。木屋已经斜出一突,从后门望出去,阿美突地一跳,心都好像是滚下崖里去了。阿美很惊怖,阿美的哥哥打从铁厂回来,看到这情形,也铁着脸没作声息。
  天利叔不屑地抽着烟丝说:“房子那会塌掉,我都住了几十年了,我阿爸也住了几十年,我阿爸的阿爸也住了几十年了,都没有塌掉,怎会塌掉呢。”
  陈甘伯因为怕天利婶会住进他那儿来,因为他一家九口,住在这小储蓄箱似的木屋里已经够捉襟见肘了,于是也说:“不会倒的,你看我那栋不是好好的,侍过几天不下雨,就抽掉几块旧板,换几块新木,如此修一修,保管一定不会倒。”
  屋子斜了,天利叔家里唯有阿兴最开心,他年纪太小,看见屋子歪了,很像一个新的角度看世界,从此他更好奇了,和陈甘伯的三个小孩玩在一起。陈甘伯被掀掉的天板,筛下来的阳光,他们就蹲伏在那儿,拿着破镜子或者碎玻璃镜片,反照着阳光倒射出来,那一圈蒙的、蓬的、如手电筒般黄亮眩人的阳光,停在漆黑的木板上,一跳一动的,几团光交错在一起,好像没有生命的物体,在作有生命的挣扎一般。
  一直玩到暮落,阳光便黯淡了,陈甘嫂从北市菜市场一回来,便一巴掌带着泥盖在她家的孩子上,随着孩子的唬啕声,她阵狠地骂道:“死囝仔,我辛辛苦苦上市场,你们在玩到一地玻璃,回来刺你娘的脚板底……”黄昏便和着陈甘嫂的骂声,阿美的哥哥的槌木声,孩子们的哭声,阿美的打翻锅盖声渡过……他们屋顶上的烟囱慢慢冒出浓烟来,有一股饭香的霭暖,屋子里也相逐地静了下来,各自在暮色中点起了橙亮的煤油灯……。

  罗斯福路五段的一个弯路的一条巷于的一条小街里的一栋小房子的四楼里,住了五、六个年青人。他们有些是大学生,包括了侨生,有些是没有考上准备再考的自修生,有些是因为没有考上而出来工作的伤心学生。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因为感情笃诚,所以结为兄弟。

  “嘿,外国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早都去抢劫了。”老四说。
  “呸!我堂堂陈新竹都会抢劫的咩!”老二趁机提高声调装得趾高气扬的道。
  大家立即起哄,忙着调侃地:“呃,你不会抢劫的,阁下怎么会呢——阁下最多不过有胆子偷鸡摸狗罢了。”老二巴拉巴拉的反击,大家一面辩一面笑,又笑过了一个晚上。等到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书桌前静静的,做功课的做功课,出去看电影的看电影,读报的也在大厅里读报,奕棋的便在小房间里皱着眉对奕……;明天又是他们用心费力的一天,到了夜晚的中心时,他们便按熄了他们桌上的一盏灯,各自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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