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卅一日。
联合报刊登在各版上的标题:
“薇拉台风速成暴涨
凶悍多变三次转回
侵掠台湾三条路有两条不妙
时值大潮西北台防海水倒灌”
“严防薇拉台风来袭
各地成立救灾中心
三军宪警完成防台部署戒备
集中人员车辆待命随时出动”
“薇拉风力达十六级
东北部受直接威胁
今上午入风圈入夜狂风暴雨”
七月卅一日。晨早。
天利叔是被豪雨嘈醒的,他才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那吵杂巨响来自山头,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从山头那儿冲下来,要卷走一切似的。
天利叔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天利嫂也浑浑屯屯的应了一声,彼此都听不清楚对方讲些什么。就在这时候,那山上的声音,突然近了,吵得像一千张瀑布,自头上盖来,天利叔霍然而醒,这时布帘刹地被翻开,阿美的哥哥脸色青白的冲入房来,开口叫得:“山洪!山洪!”
阿美的房间响起一阵阿兴的啼哭,还有阿美尖锐的惊呼,隔壁的陈甘嫂迷迷糊糊梦见很多马向她奔来,她没见过真正的马,不过她想像马奔起来就是这种声音的,然后她是被隔壁阿美的尖叫声震醒的,她觉得头上一凉,天光一下子增长,她看到浮泛的天光无遮掩地出现在她眼前:屋顶呢?
她像一个赤裸的女人,忽然暴露在天地间。她发疯地摇着床上的丈夫,可是陈甘伯居然没有动弹,通体冰凉,她用手去探探鼻息,那儿像一块僵硬的尖石,没有一丝热的气息。然后她就听到那山洪般天盖地的声音,和隔壁天利叔狂叫:“跑啊,快跑!”她冲进小房子去,只见那几个小孩子张惶地醒来,惊悸得失了音,她搂住一个,抓住一个,然而黄的泥黄的水黄的颜色黄的声音已掩盖过一切……。
七月卅一日。中午。
“台风来罗!”那客人匆匆穿上衣服走了,丽花叫道。
梅椅脸上变了颜色:“我要去接阿祥。”因为她不能让阿祥接近这她自觉龌龊的地方,所以每次都在中华路的车站牌下接阿祥回家。
她现在要立即赶去育儿院,丽花还来不及答话,梅椅就掩门出去了。丽花只听到屋外风吹雨击,自己有被吹起来的感觉,虽然屋子依依哑哑的并未被吹起,可是室内都先塞了风,急速的空气,令人有一种晕船的感觉。这时她听到厅中的鲁妈的粗嗓子:“阿梅,你要去那里!”
“我接阿祥——”
“接个屁!你要带阿祥来接客!我这儿可不是孤儿收容所!”
“阿妈,台风哩,不会有人来的!”
“要你咒我的生意!到你这死xx,我不管,这儿未放工,你要走,就永远不要来了。”脚步声停了,吆骂声也小了下去,剩下鲁妈的咕噜声:“也不是没见过台风,真未见过世面,苍蝇叫都怕!”门又被旋开了,丽花看见梅绮用杉角捂住脸孔,走了进来。
七月卅一日。下午四时。
楼房里的几个年青人忽然听见外面“霹雳雳雳喇——”地一声巨响,几个人连忙冲到阳台去看,只见一天地间都是走动的风云,水稻田像笼罩住一张什么样的灰色底网,正在不断地收紧。鸡鸭都不在那儿了,一株大树,拦腰断为两截,一截新嫩的树心撕裂的朝着天,一截连树叶栽到田里去。
台风的威猛在全省横行。老四忍不住说:“台风来了。”
老五说:“真的来了。”
老二说:“我们还是添置一些食物,免得明天饿肚子。”
老五说:“对,一定要替我买一些包装牛肉面、生力面回来!”
老二怒道:“什么!你跟我一块儿出去,一齐去搬回来!”
老四说:“这样大的风,出去一定很好玩的了!”
老三突叫道:“糟糕!”
老二说:“什么糟糕?”
老三拍腿叫道:“我的收音机还在店子里,这几天可能要困在屋里,没消遣怎么行!”
老四说:“我们可以搓麻将啊。”
老三说:“不行不行,我要去拿回来。”
老二说:“你放到那儿去修?”
老三说:“中华路呀,我这就去把它拿回来。”
“我也跟你去。”老四说,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开始发觉说话很是困难、因为,因为台风已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刚出口,便已无法聚集成声,被急风切成许多碎片,迅速地传到这里、那里、这儿、那儿去,都是不成声音的余调。
七月卅一日。下午五时。
施妈妈大声召唤幼儿们到大厅去,杨院长的声音很急燥:“快啊,快叫他们聚在一起,一起上车。”
施妈妈一面心中嘀咕道:“你光会嚷,我不是忙着吗!”一面大声叫:“陆小祥,陆小祥,快来!你死到那里去了你——”
陆小祥惊惶地奔了过来,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手里还提了个自糊的小风车,风车桨子不断的左转,转得不可开交。
施妈妈一面跺着脚一面急道:“臭头!臭头!”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杨院长叹而顿足道:“这家伙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下个月一定要换一个驾车的。”
这时施妈妈已把最后一个小孩送上了长方形的车厢,自己也上车,砰地紧关上了后门,像一个僵把自己的棺材盖封起。
七月卅一日。傍晚六时。
梅绮不管了。她决定就算丢了工作也要立刻去接阿祥,阿祥是她在茫茫无依人海中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让风吹走了她的依凭。
于是她披衣走了出去。她瞥见鲁妈不再那么跋扈,在颤抖着的屋子之一角;她跪拜着瓷玉观音像,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三根香,香火很猛,但烟雾刚冒出来,瞬即消灭不见。
她一手拉门,“嗳呀——”一声,风力好大,门竟僵持着,露出一条缝,风就在那么一寸之地狂啸怒吼,出出入入。
鲁妈立刻惊觉了。她回头以一种凶狠的眼光瞪着梅绮,梅绮只好回望她。全屋的木板都像被搔痒得不能再忍的吱咯抖动起来。这时神桌上供奉着的瓷玉观音忽然倒翘上来,“乒!”地在地上摔个粉碎,白瓷一地都是。梅绮趁机拉开了门,闪了出去。
才走十几步,全身都像被大鱼的八爪吸住,几乎动弹不得。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身上同时有多处的衣服被撕,而那声音又比撕衣服更响几千倍、几万倍!她不禁回头一看,完全被震住了,鲁妈的屋子,屋顶就像一块布一般,一片一片的被风撕去,像天空有无数魔手,在蹂躏着这匹霉布,转眼屋顶没有了,屋子便哗啦啦地倒了,其中夹杂着惊叫声,哀呼声,惨嚎声,一些邻人都闻声不顾一切的跑出来援救。
梅绮想到丽花,也想奔去,可是她脑中立即出现另一映像:狂风暴雨,阿祥的小身躯就站在风雨中车站牌旁等侯自己!她立即像发了狂似的往豪雨中奔去。阿祥,阿祥,阿祥,阿祥………。
七月卅一日。入暮七时。
他们四人上了马路,老二老五直奔市场,老三老四好不容易才截来了一辆计程车,直驶中华路商场。
老二与老五原来都是天不伯,地不怕的人,他们也听到外面的风啸雨吼,可是他们还是继续搓了一阵子麻将,才冲出去买东西——如果不是怕接下来几天餐馆都没开业,如果麻将不是搓到一半时突然停了电,他们才不急着出来买东西。
老二和老五出来以后,才发现在风中一切都是赤裸的。他们感受到风的力量包含的摧毁、吹激、撕裂的力量,在他们的体外,甚至体内进行。
“哧”地一面招牌“呼”的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再“吧”地摔到地面,摔得不成形状。
“好大的风!”他们心里同时想说,但就在这同一时间,他们又发觉风力忽然加强,比原来的还要强上几倍!
老五脸色变了,老二示意退回,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们手上一柄雨伞朝了天,一柄飞上了天。一根厚的重的湿的电线迎头摔下来,电线的一端在雨中不断地闪跳着,像一条快乐的长蛇,并且发出了火花,刚好卷落在老五的脚际上,一口咬住了他。老五半声怪叫,噎住的声音,全身僵硬的痉挛着,脸容像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又像痛苦的叫不出来的叫。
老二一见,没有考虑,下意识的就要拖,一沾到老五身上,便猛觉一道极强的热的辣而且也是冷的傲的震动的流泉,透入了全身奇经百脉,他被吸住了,外表看去,他紧抱住老五,像抱住一个将逝去的生命一般,死也不放,可是他自己也是将失了生命的物体了。
七月卅一日。晚上八时。
老三老四到了中华路,便困在那儿了。这平时热闹得只见拥挤的行人,拥挤的车辆,拥挤的建,拥挤的霓虹灯,拥挤的电影广告的西门町,现在都变成了台风肆威的地方。
老三也觉心寒,老四更没作声。刚才北门那儿一声震天价响,他们自中华商场的洞孔里望出去,只见偌大的一座钢桥,竟被连根拔起,倒了下来,压住了几辆汽车,那情况好惨!可是现在风势忽然小了。
“台风眼!”风力到了顶点最强时,反而有一段时侯平静,正是台风的中心,台风眼!老四疾道:“我们拿了收音机就走吧!”
老三摇摇头,这时警车与救伤车的声音如呼啸而急行的蛇一般自远而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个忙!”
老四本有些反对的意思,但老三已经先行了,他只好跟着。
走到北门,只见那些钢架都被摧残得不成原形,可是被压着了的汽车,更加毁碎不堪,警方人员正冒着大雨全力抢救。其中有一辆育儿院的车子,更被压得个稀烂!司机的头被嵌入方向盘里,一个中年妇人摔出了车厢,脚部猛吊在车窗礼,头部却被后轮压扁,简直是怵目惊心!里面都是童,有一个长着两只大门牙的小孩,双腿被大铁架压着,抢救人员一时无法攀起铁架,只好先给他打麻醉剂,他还按着脚呼叫:“妈妈,妈妈,拖我出来呀!”语音凄楚,闻之鼻酸。
老三上了车,替一个小孩的额角止了血,回头找纱布,老四刚好踏上车来,老三唬了一跳,向后一缩,差点撞上一个小孩,又吓了一下,才知道这小孩已死去多时,满脸是血,后脑和鼻梁都被车厢铁片击中,脸也已认不清楚。
老三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多望几眼,发现这小孩衣上左胸正绣着“陆小祥”三个字。
这时自附近涌出来帮忙救助的人越来越多,老三老四也忙得一身是血——可是,那本来已静止下来的,驯服下来的风声,渐渐又响起了,而且很快地加强,甚至迅速地围拢起来了。
有人惊呼道:“台风,台风又来了——”在这时刻,遍城尽黑,台风眼刚刚过去,天地间正剩下;残暴的,无情的凄厉风声!
七月卅一日。晚上九时。
狂风暴雨的侵袭下,薇拉台风像一只无情不仁的魔手,一连拔掉了数以百计的房屋,路基损坏,桥梁坍断,警察、消防队员、救护人员都全力抢救,他们引导那些暴露在厉雨激风中无家可归的人们纷纷找到了避难所,由于电路截断,大家在微弱的烛光下裹着仅有的衣物,冷栗着、抖颤着时而发出濒临绝望的呜咽,老大拼尽余力把两个在风雨中的孩子抱了进这难民收容所后,喘息着、倚在墙上,也不知全身是汗还是雨。
几家大公司的场地都空出来,成了救灾中心,公司还留守的职员,也无不倾力帮忙。风雨夺去了人的生命,或使他们残肢断骨,但风雨夺去不了人给予温暖,人感觉到温暖。
老大伸出用力过度的手,颤抖着拿出了一根香烟,他叼住了它,亮了打火机,才发现香烟都是透湿的。他弃了香烟。忽然那人群间围坐的一根烛火落在地上,立即有人尖叫道:“火、火!火!”
两个男子马上起来,疯狂地用身上的湿衣打下去,那小小的火焰便没有挣扎地熄了。大家紧张起来的神经才又松弛下去。
这台风夜,老大想:人暴露在大自然的淫威下。连一丝细微的惊扰也会紧张失措起来的。要不是有人救护,要不是有这安全的地方……
忽然两个全身湿淋淋的青年闯了进来,他们大概还以为是在风中,所以一开口特别大声,特别气喘:“有两个小孩,还在断桥处,过不来——”人群一阵子骚动,老大在那两个青年未说出“谁来帮忙”之前,已窜了出去,投身在天地无情的大风雨中。
七月卅一日。夜晚十时。
北门高架道路工程的钢梁和铁架,还是无法移动,然而消防大队与保安大队人员全力抢救的是现场的伤者。在几个小时下的风雨中,抢救工作是十分艰难的。
风雨交加,现场凌乱一片,伤者的哀号声不绝于耳,救援工作更是千头万绪;老三老四参加抢救工作,也身心交疲。眼看伤者一一被救起送走,是他们唯一的安慰。
人在风中搏斗,是令全身像被风解体了似的,无处用得着力,一不小心,还会被风猛击而倒。老四就是这样,老三眼看他爬上车顶,想把一个伤者从里面揪出来,然而风一猛,他就从车顶掀下来,砰地落到被压住的公车和计程车之间,一路摔下去,身体也不知与车身碰撞了几下,卡在那里的时侯,呼号变成了呻吟。
老三目欲裂,想攀下去扶救,两个警员立刻制住了他,其他几个保安队员小心翼翼的爬下去,把老四提出来,送上了救护车。老三眼见他左腿膝部中间起了一个大凸,彷佛有一根骨头生错了,从肉中突出来。老三掩脸而泣,那些消防人员好意令他回到中华商场的安全地带。
老三在阳台往下望,看见北门的救护队仍在忙碌地工作者,伤者的呻吟声隐约可闻,像一堆堆的黑蚂蚁,却不知道什么是主宰他们命运的神。
这时风雨却渐次减弱了,他的悔恨是老四伤得实在冤枉,要不是他坚持要下去救助,老四就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了。他把头枕在双手里,然而自双手的指缝间看到,栖下零南车站牌旁倒着一个妇人,慑蠕地动着。他立刻赶了下去,只见这妇人身旁有一面招牌,是从附近商店梁上掉下来了,匾牌的一角还有血迹。
老三扶起了妇人,那妇人因移动而痛得叫起来,老三忙不迭的说:“不要紧的,你的伤不要紧的。”
那妇人呻吟了一声,翻起眼睛来,好像很努力但却仍望不见东西,开着嘴巴,老三趋耳过去,只听那妇人说:“先生……谢谢你……如果我不行了……麻烦你——”老三接连不断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抱着她就往北门那儿去,风声阻堵了她的话语。老三把她送入了救护车的当儿,这妇人急着双手痉挛的直伸,老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听这妇人急速喘息着,说:“我在那儿等我……我儿子……只有七岁……麻烦你……”
老三握紧她的手说:“我替你等好了,你放心,他什么时侯来?”
那妇人喘得无以复加,“他……他早该……来了……”
这时救伤车就要开动了,老三急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竭力自喉间逼出一个名字:“陆……小……祥……”
老三脑门里似轰隆地被击了一下,这时救护车已经开走了,那妇人颈一歪,老三也没看清楚她怎么了。
陆……小……祥……陆—小—祥!陆小祥!多么一个不幸的名字,老三想起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满脸是血却如熟睡中的童!这时风势也似肆威到了他魇足的时分,渐渐的把那张拉紧天地的网,似云朵般垂罩下来。
七月卅一日。深夜十二时。
还有一些小小的风,流萤般布哨在窗外,灯火也因电力的恢复,亮开了。
袁老先生坐在窗前,越发可以感觉到那逐渐退去的风声雨声,就在前一些时刻,这城市曾被狂风暴雨所震慑、颤栗、惊惧,而袁老先生在房里,越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因垂老而加深,一到风雨凄迟,心里便如窗前抖索的寒枝,风是他的哀唬雨是他的泪,风雨也是他命运的摧残;而现在雨小了,由停电到亮灯,他才感觉到在黑暗里,他像穿过乱山碎石的幽魂,而灯亮才使他恢复一切活动,他感觉到他的手足冰凉的,可是渐次恢复了活力,而窗外的城市亦然,他几乎可以听到对屋的住户们对灯再复亮的舒气与赞叹!
袁老先生更加能感受到生命和谐之美,尤其是在日之夕矣的年纪,暴风暴雨过后,他曾拿了一叠稿纸,刚想把构思写成作品,电就停了,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他现在很想提笔就写,可是心中也许大感于生命之美,有一种很深邃的感觉,使他不知从何下笔。他只想什么都不做,只想在那儿冥想、思索,然而他又觉得这样很不好,生命面对自我也是最枯寂的时候,于是他又翻桌面上的剪贴簿。他特意地再翻到“纽约大停电”的一页,他的眼睛如顺着流水般看下去,这些显赫夺目的大标题:“纽约停电漆黑一片,七百万人乱成一团,火警报不绝,有人趁火打劫,市长毕姆宣布进入紧急状况”又有一张附图,一些人,包括男、女,在纽约市区停电后,住在布朗区的居民打破一家超级市场的门窗,爬进去抢夺各种日常用品。据报导,共有两千多人因为打劫被捕。这一张图片正是玻璃裂开处,一个银发全白的老人和一个穿短裤的少年自窗内跳出来,外面有数名妇孺接应。
袁老先生看到这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难道一场停电,便可以测出人心充满着这么多伤人利己邪恶的意欲。纽约是个物质文明的机械大森林啊。一旦失去了火,便成了只有兽的世界,虽然里面住着的都是“人”。
窗外的风雨如泣如诉,窗映枝叶摇摆,像一个人,或许多人,摇头、叹息。袁老先生枯寂的心灵像一管箫,幽怨的吹出了声音,虽然没有人听,大合奏也听不见。袁老先生继续再鼓起很大的勇气读下去,只见另外一栏的标题:“纽约恢复‘光明’,事后追究‘黑暗’卡特下令调查何故停电,州长市长震怒不已,三千多名丑陋的美国人暴力罪行将受严惩”袁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最近市场上那么多灾难电影,为什么电影公司不计划去拍这一部,纽约的大灾难,在黑暗中见出人性,戏名不必多费思,就叫做“丑陋的美国人”,反正美国人崇尚自由,喜欢以揭自己疮疤为荣。至于在台译名,照原译一定不可,现在反正流行片名之前都有一个“大”字,“大法师”、“大逃亡”、“大地震”、“大鱼”、“大太阳”、“大白鲨”,现在就来个“大黑暗”。
这黑暗是停电,也是人心的灯光泯灭……想到这里,袁老先生彷佛觉得他已策划了一部片子,很得意地微笑起来,这时隔壁他女儿的房间忽然传来广播的声音,随着音乐:“……各位朋友好,台风来了也过去了,大家能在家里,趁这样的一个天造的良机里全家欢聚一堂,也是一件平常忙碌的日子中所难以享得的事……”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叹道:唉俟,可怜的现代人。不过回想一下这虽是台风夜,却仍有一种出奇的宁静。他又看“纽约大停电”剪贴稿中最后的一张,标题是:“纽约为何大停电,卡特下令查原因,五十五场大火,景象十分恐怖,五百警察受伤,三千多人被捕”
这时袁媛媛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忽然停了,改由一女音报告:“根据初步估计,‘薇拉’台风造成之损失,死亡人数有三十八人,其中台北市廿三人,台北县二人,桃园县九人,基隆市二人,新竹县一人,南投县一人;失踪人数三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一百五十三人……面对着北门承恩门口的延平南路高架路桥上,右边的一根长达二十六公尺重逾四十吨的钢梁,挣脱了固定的钢钉,带着两座钢管桥墩轰然砸下,造成数辆汽车的遭殃……随着右边钢梁的倾塌,左边钢架也跟着幌动起来,又是一阵巨响塌下,造成更多的灾难……事情发生不到一刻钟,消防大队与市警保安大队已赶到现场,由于风雨凌厉,钢架又十分笨重,救灾工作十分困难,伤者哀号声不绝于耳,然而工作人员个个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全力抢救……更难得的是一些见义勇为的市民,纷纷冒着危险,协助警方人员进行抢救工作……还有数名仗义的市民,因而受伤,也被送入救护车中……”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霍地盖阖了剪贴簿,心里不知是怎样的一股流泉,是泠或熟,自起心田,却涌上了眼:风雨中、伤难处,人们和工作人员呼喊、抢救,奋不顾身,不遗余力……袁老先生立刻在白白的稿纸上写下了题目“台风”二字,他发现在暴风雨过后的子夜,竟是温暖如昼的……。
完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廿一日晚上十一时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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