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禁忌

 

  1、一朵花是一次伤心
  等到陈剑谁、史流芳、骆铃、牛丽生等四人真正步出机场的时候,已是当晚半夜的事了。
  陈剑谁一再重申:他既不想领什么奖章,也不想公开亮相给记者采访,只想跟一般游客一样,平安顺利的进人国境,所他们不想有任何人的招待和护送。
  于他们消洱了一场“劫机事件”,居功至伟,如此“挟恩求报”,只求不张扬,实在是当地警方不可能拒绝的事。
  不过,因这“劫机”事件非同小可,他们四人也留了下来,作各种调查、指认,一位叫但诛汀的马来警官一再希求陈剑谁四人能与警方保持联络。
  这点对他们而言,也是不难答允的事。
  他们原约了蔡四幸来接机,警方表示已联络了接机的人,安排定在次晨二时三十分,再到机场来接他们。
  所以,他们满以为一出机场就会见到蔡四幸的。
  对牛丽生、骆铃、史流芳而言,这里既是人生路不熟,连语言也不大沟通得了,不过,他们仍坚持不当“特权人物”,囵为一旦当了“特权”,无论在何时何地,都看不到真正的原貌与特色了。
  ——对一个喜欢凌驾于人的人而言,“特权”是一种享受:但对喜欢尊重人的人来说,“特权”是一种侮辱。
  为了要说服警方“予以放行”,但又不“特别礼待”,陈剑谁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动用了他的“特权”。
  他亮出了他另一个“身份”。
  ——这跟国际刑警有特殊关联的职衔,使警方更刮目相看。
  他们才得以“火速通关”。
  “怎么样?”,史流芳调侃的问骆玲:“你不等你那位徒弟?”
  “我的徒弟?”骆铃一时不知他何所指,但因为跟史流芳太过熟悉,知道他忍笑的时候自嘴里吐出来的多半不是什么恭维的话。
  “你那位,瑞士表’呀!”
  “他呀,”骆铃撇了撇嘴,“化外之民!”
  “你吃牛排,不是喜欢三分熟的吗?”史流芳说,“他刚好,清身长毛,红发绿眼,原汁原味,不正投你所好?”
  “你去死吧!”骆铃驾他。
  热带气候,名不虚传。他们提着行李过了关卡,不消一会儿,便已热得大汗淋漓。
  陈剑谁倒没什么,他手上的行李本就不多。史流芳皮箱里的衣物也不算多,但带来的书箱却相当可观。骆铃就惨了,她就算是只出门几天,但新装、化妆品统统出笼,足有三个旅行袋、两个皮箱还有一个手提箱!
  牛丽生本来是最轻松自如,因为他手上行车本就最少、念算再多也难他不倒,可是他弊在穿得西装笔挺,长袖衬衣打领带,就算把西装脱了下来搭在手上,也热得蒸笼似的,偏是他汗腺发达,早已汗湿透衣。
  史流芳还调侃他:“哇!好性感。”
  牛丽生无意识的张开了大嘴,傻笑。
  骆铃咕哝:“也没见过这么大热的天,’到半夜逐热得像蒸笼上样。”
  “大概快下雨了,”陈剑谁说:“下雨前、才特别的热;其实,在这几倒常有凉风送爽呢,比诸于香港的夏天,都是人挤人机器挤机器钢骨水泥挤钢骨水泥的局柬味,还有台北夏天连云都是铅黑色的直沉压到头顶,这儿还算是空气新鲜呢!”
  “可就是热!”骆铃嚷。她一面埋怨,一面把一颗颈喉下的钮扣解开,但随即又觉得开了一粒还不够,又开一颗。
  她的颈白得像玉研一般,不但性感,而且感性,还有一颗俏巧的小黑痣,长在那里像一粒小小的黑钻。
  机场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几个经过的旅客,都色咪眯的往骆铃敝开的夜衫里望下去。
  “有辱国体,成何体统!”史流芳又来找她的麻烦:“你们女孩子就喜欢在衣服上剪几个破洞,扯掉几粒纽扣,我的不过是一饱男人的眼福。”
  “你管我!我高兴!”骆铃怨手上的行李使她寸步难行:“太重!”
  “好!我不管你!”史流芳最喜欢和人斗嘴,只生恐找不到对手:“你干脆把衣钮都解掉算了,岂不凉快!”
  骆铃怒叱:“史流芳!”
  她这样一记尖声厉叱,使机场门前的人都向他们这边望来。午夜的机场本就没什么人,骆铃的清叱更加令人以为有什么意外正在发生。
  陈剑谁皱了眉,吩咐:“金铃子手上的行李太多了,你们帮她老人家拎拎吧!”
  牛丽生笑嘻嘻的要帮她提,骆铃把他推开:“我不要你来拿,粗手粗脚的,给你沾上的准会弄坏。”
  她言下之意是指明要史流芳替她拿。
  “我手上的行李也很重呀!”史流芳马上推卸。
  陈剑谁笑说:“阿牛,你替老史提他手上的行李,那么,老史就可以帮金铃子拿东西了。”
  牛丽生依言照做,史流芳万分不得已,只好替骆铃提行李,行李才到他手就大呼小叫:
  “唉,哪有人连嫁妆都带出门的!重死了!”
  这时,愈发感到热气上升,偏是机场内外温度差异十分之大,史流芳眼镜片也冒上一层水气,以致视野一片模糊。
  他骂了一声:“该死!”
  骆铃登时变脸:“拿几包东西,也不用骂人的!一个大男人,替女孩子拿儿件行李也这般没风度。难怪交不到女朋友!”
  史流芳当时胀红了脸:“我骂你?谁驾你!”
  骆铃叉腰偏首,一副“你凶我不怕你”,甚至是“你恶我比你更恶”的样子,“你不是驾我还写谁!”
  史流芳倒是一怔:“我骂你什么?”
  “你骂了自己不知道吗?”骆铃冷笑:“你骂我该死!”她仍叉着腰说话,颇引人注目。半夜机场往来的班机并不多,故而搭客也少得可怜,多半都是一些因事滞留机场的人,但凡在场的男性,莫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个叉腰的妙龄少女身上——大概是因为骆铃是在大都会出身的女子之故,腰身散发出一般女性的勉力,迷人得并不完全是柔,反而有一种英气的吸引力。她也让人闻到一般香味,可是不是鲜花的香气,而是香水般的芬芳,可是都一样的清香。哪有女人叉着腰骂人也不予人恶感的?如有,骆铃就是一个。她不单是肌肤直似吹弹得破,连身裁也吹弹得破。
  “该死!”史流芳倒是跟她骂惯了,骂起来可没把她当女孩子办,“我的该死是骂我的眼镜!”
  “什么?”骆铃听不明白:“骂什么?”
  “我是说眼镜……”史流芳气极了,“我是骂天气……不是骂你!”
  “这算什么?”骆铃晒笑:“一会儿说眼镜一会儿说骂空气,骂了人还不敢认账,算什么好汉!”
  “我是骂我的眼镜!因为它一接触热空气,就布满了水气,使我看不清楚,现在你明白了没有!”史流芳这回真的光火了,“你这算什么?骂我交不到女友,骂我不是好汉……”
  骆铃这才弄清楚,史流芳原来不是骂她,忙说:“对不起,我错了,史流芳啊,你英俊潇洒、博学多才,急公好义、爽朗可亲,怎会没女朋友呢!是你自己不肯滥交罢了……”她这些活一说下来,史流芳倒还真不好意思发作下去了。
  岂料骆铃转移阵地,去嘲笑牛丽生:“你呀,半夜三更的外国机场,谁要看你嘛,偏穿得这般隆重,我看算了吧……”骆铃一边说一边笑不可支:“只要你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不如还是汗衫短裤好啦……你这种人哪,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牛丽生一听,粗了脖子,结结巴巴的说:“你…,我……我爱怎么穿…关……关你什么事!”
  骆铃笑得明眸皓齿部在银灯下发亮,少女丰腴而充满活力的胴体,在绷紧的衣裙里每一次笑都即笑成一道曲线:“都叫你不必打领带了…可不是吗?现在像给人勒紧喉管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牛丽生一旦生气,更是好不容易才把话自喉咙似舍利子一般地一颗颗的挤出来:
  “你……我…穿……什……么…你…管不……着!”
  “对!”骆铃银铃般地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你妈,我管不着!”
  牛丽生的脸色忽然变了。
  一条树根般的青筋斜在他的额上,手指竟似五条蛇般地抖动了起来:“你说什么!”这时竞也不口吃了,一只手,迅疾地搭到了骆铃肩上。
  骆铃本能地闪了一闪,陈剑谁马上闪身到他们之间,沉着脸说:“阿牛,骆铃是无意的。”
  牛丽生长吸了一口气,手指是不抖了,但额上青筋仍横在那里:“她……她说我母亲……”
  这口是史流芳严肃的说:“不是的,骆铃她跟你开开玩笑而已。”
  牛丽生额上的青筋这才不见了。
  除剑谁向骆铃严厉的望了一眼:”你知道阿牛的脾气,以种玩笑以后还是少开的好。”
  “是。”骆铃委屈地应了一声,又小声的自说自话,”人家也只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别看就三四个人,可就是性情和禁忌,人人都不一样。骆铃千金小姐脾气,就算是出来闻江猢,也总爱捉弄人、要人迁就她。牛丽生任劳任怨,因学历不够,好生自卑,故爱刻意装扮,但就是别有一句辱及他母亲。至于史流芳,对他而言,简直是一朵花一次伤心,每一次迫女孩子的结果,不是令他失望的空的信箱,就是心碎的电话,到头来他总是要宣称:心里根本都没有她。
  所以在他面前也最好不要提他没有女朋友的事。
  在这世界上,每一个人和每个地方,都有他(它)的禁忌,就似万勿请回教徒吃猪肉,不要诸印度人吃牛肉一样,别对秃头说头发,别对丑妇提镜子。
  这世界上,有的是禁忌。
  甚至可以说,你要讨一个人的欢心,首先各要了解他的禁忌。
  ——晓得如何邂开他的禁忌就可以使他对你没有顾忌。
  2、一次意外一个教训
  机场也有它的“禁忌”。
  比方说:不能带枪械、毒品、违禁品等,就是它的禁忌。只要触犯了这禁忌,有的人会被送牢,有的人甚至还会被枪毙。
  每个国家都有它的禁忌。
  有的地方不可以公开批评政府,有的地方不可以打猎,有的地方不可以公开小便。如果触犯了这些禁忌,很可能就从此不见天日,甚至给人切下了命根子放人你的口袋里。
  每个国家的人民也有他的禁忌。
  有些地方的人不能碰他的头、有些地方的人在过年的时候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有些地方的人在念经的时候你不能打呵欠,否则,你很可能就会被人撵出来,甚或是给人在舌根穿了一支针,横贯了左右两腮。
  同是机场,但每个机场的“禁忌”可能并不一样。
  像在这里,如果你半夜三更步出机场,而又不是刚巧有班机降落的时候,你便很可能会遇到一种情况:
  没有计程车。
  当然,也没有出租汽车。
  这儿离市区有十九英里远,而且位于郊区,沿路黝暗,提着行李,没有车子,那就寸步难行。
  可能因为大热,史流芳已显得焦燥了:“你不是说蔡四幸会来接咱们吗?”
  这些人里,只有陈剑谁跟蔡四幸是会过面的,所以把问题都留给陈剑谁。
  “嗯。”陈剑谁确知蔡四幸还没有来。
  他的记忆力一向都好,见过的人,都不会忘掉:更何况蔡四幸予他极深刻的好印象。
  “这样的一个义弟,”骆铃夷然的说:“原来这么不守信用。”
  “不会的,”陈剑谁说,“他一向都很守信用,想必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我最不喜欢不守信诺的人,有时候,不守信要比直接用利器去伤害一个人更甚,”陈剑谁记得蔡四幸曾对他说过这样的一段活:“用刀去伤害一个人,伤就是伤、死就是死,要是避得过,你还可以反击,要是身手过人,也可保不死不伤。故用刀去伤害莫如文字。自纸黑字,印出来公诸于世,就算不是的也难一一澄清,所造成的伤害,既深且远,尤甚于利器。但以文字伤人又不及语言。背后中伤、造谣生诽,更防不胜防,连空穴来风的穴也无迹可寻,真是杀人不沾血,但最甚的莫如不守信诺……”
  “好汉都是重然诺的。古人一语托孤、一诺千金,就是这个意思。别人信任你,可能身家性命都交了给你,以为你是可信的。但要是你突然翻脸失信、不负责任,令对方受害之大,有时反不如刺他一刀……”他记得蔡四幸还这样他说过,“你要伤一个人的身体,可以背后刺他一刀。你要伤害一个人的名誉,用语言文字就可以立竿见影,但若你要伤一个人的心,莫过于在他信重于你之际,甚或是全力应付危难之时,你舍弃了他,且把一切如泰山之托视如鹅毛之轻一…”
  “我遇过这种人,他们令我痛心疾首,几乎对人性失去了信念,太残忍了。”
  “幸亏我遇见了你。”
  “还有张小愁。”
  陈剑淮记得这些话。
  一个年轻人,用他的自信和爱、光和热逼出来的话。
  陈剑谁知道蔡四幸不会不来的。
  ——“不平社”里的“六人帮”,南下与他和“大红花”会集,这是件“大事”,他怎么可能不来,怎么可以不来!
  ——一个最恨不守信约的人,决不会无故失约。
  就算他有事不能来,也会叫人来呀!陈剑谁想。他不是有个女朋友叫张小愁的吗?听说已快要结婚了……
  不过目前要面对的是:要是蔡四幸真的不来,他们的情形可有点“棘手”。
  他决定打电话给蔡四幸。
  由于他们所抵投的机场和蔡四幸所住的地方是在不同的州域里,需要拨不同的字号,而陈剑谁手上的硬币并不足够,加上接线生语音上的误会,接了好几次,都没有接通。
  骆铃更不耐烦了,“怎么搞的。”她本来搽了一点清淡的香水,可是这一阵子淌了点汗,芳香更浓了。
  史流芳建议:“那我们叫部计程车先到市区找家酒店再说吧。”
  “那也好,”除剑谁顺便附带了一句:“最好叫华人驾的车子,比较方便问他一些问题。”
  没想到,陈剑谁吩咐了史流芳这一句话,几乎使他“大闹机场。”
  史流芳把行李放在一边,去叫计程车,十几分钟都没回来。陈剑谁便叫牛丽生也去看看。
  ——因为行李可真不少,而且正值夜深,要骆铃也出去“抛头露脸”的,总不太好。
  岂料牛丽生这一去,犹如在火上泼油。
  原来史流芳到外面去叫计程车,不熟路,见机场外的走道上一列排着不少计程车,便找了一部比较新和宽舒的“马赛地”,叫醒了那个正在恬睡中的司机,问他价钱。
  “去哪里?”
  史流芳说了地点,问他:“多少钱?”
  “什么?”
  “多少钱?”
  他用的是粤语,对方也是用广东活,不过他是台湾来的,粤语说得荒腔走板,但在香港都还行得通,结果来到此地,那司机听来听去都不明白。
  听了老半天,那司机才怪眼一翻,恍然的说:“你说的是几多镭!”然后批评他:“你的广东话真难听!”
  “什么‘镭’!”史流芳当然不服气,他的广东话虽然欠佳,但这句话为发音自信还把握得准:“钱就是钱!”
  “入乡随俗,看你的样子是读书人,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那司机冷笑:“我们这儿叫钱做‘镭’!”
  这一阵争执,双方都没了好印象。
  于是司机漫天开价,史流芳心里一算,觉得太划不来,便落地还钱。
  “太贵了!”
  “贵:大佬,我已准备休息的了,你想,三更半夜的,要载你走八十多里,我还得空车回来,一路上还没觉可睡,多辛苦,我还嫌少呢!”
  “还睡觉?爱睡觉又何必出来驾车!”
  “‘老友,你好命!但不必多说了,镭,我是收这么多的了,来回这百来里路,可不好赚哪!”
  “这儿没有公价吗?”
  “公价?你以为这是中国大陆!我这就是公价!半夜开车,算贵一些也理所当然!”
  “一点折扣都不打?”
  “你以为我们开车的是在大减价?”
  “那不如照表算好了。”
  “表?我们这儿不兴算表的!”那名肤色青白的司机打量着他,嘴角捎了几分讥刺,“先生,你要是没钱,就不要来游埠吧?”
  “谁说我没钱,你这是狗眼看人低嘛!”史流芳忿忿他说,“计程车不算表,那怎么计程?”
  那脸色青白的司机猛地推开了门,气虎虎的逼近史流芳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出口伤人!”
  这时已有其他的司机跑过来看发生什么事,各种各色的人都有,有的不同种族的人用马来语或英语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同是华人也用不同的方言诸如潮州话、福建话、客家话、广东话在互相交谈,活似方言大展。
  有个矮胖子司机刚到,便凑趣的问了一句,“何百明,他骂你什么?”
  那青白汉子气愤未平:“他骂我是狗!”
  “暖,说来倒也很像!”那矮胖子居然大有同感。
  “死‘痰桶’,你才是狗,懒皮狗!”何百明简直是火上加了油,“你这是帮外人嘛!”
  “我们这是在理论,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史流芳马上反驳,“你们这才是欺负外人!”
  有一个人立即森然的说:“欺负你又怎样?四眼仔,来到我们地头,还这么招积?”
  史流芳一向好强,循声音过头去:“你们想怎么样?”
  这一来,更犯了众怒,有一个比较持重的汉子说:“年轻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这儿不叫计程车,叫的士,是不计程的。”
  “的士和计程车不也就是一样的本子吗?”史流芳死不认输:“他算得太贵了,简直是吃定了游客嘛!”
  那持重的中年汉子问了钱数,说:“不贵了,半夜行车,是要这个价钱的。何况,是你找上他的,他开高一点儿价钱,也理所当然。”
  史流芳说:“那我就不坐他的车子了。”
  那青白汉子说:“现在,你出两倍的价钱,我也不要载你了。”
  这时,牛丽生也赶来了。
  由于牛丽生长得魁梧过人,那干人一看,使知不好惹,所以也不再开口。
  牛丽生问:“怎么了?”
  史流芳逐一问那些司机:“你要不要载?”的士司机同行间也有他们的道义,很多人不想让那何百明难受,也就不肯接这单生意。
  但有一个长脸高瘦的汉子说:“我载,”
  何百明骂道:“竹筒饭,你不讲义气!”
  “明哥,”竹筒饭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打从昨天半夜把车开进来之后,轮到现在还没轮过一班,我再不发市,回家怎么开饭?”
  何百明气得不睬他,不料,另一名麻皮汉子不甘不忿地说:”这趟车,你拿不如我拿,轮也该先轮到我!”
  竹筒饭说:“熊猫,你就别跟我抢这回饭好不好?”
  两人又争执起来,不意,有几来马来人上前来,跟华人司机们用巫语大声对话,越说越响,似乎又启了另一争端。
  这回倒是史流芳奇而问道:“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争执似乎越来越剧烈,双方都是向史流芳指手划脚,然后争持不休。还有两个马来人过来拉走史流芳,但又有华人把他们推开,史流芳更莫名其妙,急问:“他们要干什么?”
  那持重老成的汉子解释道:“这儿机场的的士是轮着来的,谁先插号谁就先载客,有的本子已来侯了两三天了还没轮到一车的生意,你一来就找上何百明那一部,然后又想坐更后面竹筒饭那一部,这几个先来的自然不忿气了。”
  “我们要找的是华人司机呀!”史流芳忙用英文跟他们说了。
  只不过,有的司机,不大听得们英语,有的根本不理他,只说:“哪有这种事!光找华人司机,那其他种族的司机不必开车了!”
  史流芳觉得对方蛮不讲理:“我们是外地游客,自然想我语言上比较方便,也比较可以沟通的司机作向导呀!”
  几个马来司机听得似懂非懂,依然十分的不友好。何百明、“痰桶”等人本来很不耻“竹筒饭”、“熊猫”等拉客的所为,但现在也帮回“自己人”,用对方争论。其中有人推了对方一下,几乎就要动起手来。
  其中一个马来司机英语说得很流利,他回答了史流芳的活:“不可以的,要是人人都选司机,那么,我们还排队来干什么?要是马来游客只选马来同胞作司机,你们又会怎么想?”
  岂料他的活还未说完,有个华人司机就嚷道:“上次你不是就抢了我的客吗?”说着推了他一把,那马来人一个不留神,就撞到另一名同伴身上。
  那同伴大概也是火爆脾气,素性不讲理,扯住游客中的一名就跑。
  他的用意是要把这客人往自己的车上拉,连道理都省下了。
  可是他拉的是牛丽生。
  牛丽生不讲英语。
  他更不懂马来语。
  那马来人这一拉扯,他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向他动手,所以一振臂,施出了擒拿手,把那人的手臂绞住了。
  那马来人哪是牛丽生的对于,登时痛得嚎叫起来。
  这一来,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
  那群马来人立即怒目相向,准备动手,华人司机也大为讶异,斥叱:“你怎么打人!”
  他们感到有“外人”“欺侮”同行,便生了团结之心,一致对外。
  史流芳想喝止牛丽生,也已来不及了。
  事到临头,只有硬接。
  就在这时,陈剑谁来了。
  陈剑谁要是不及时赶到,局面会闹得怎么凶,还真是不可想像。
  陈剑谁一来,首先做了一件事。
  他跟大家道歉。
  他表明因为史流芳初来此地,才误打误撞,坏了规矩,后又指出牛丽生不懂英语,误会有人袭击他,才有误解。
  他还向那臂肘被扭的马未人赔偿了一些“心意”。
  那干司机给惹起了火头,自然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平息下去的。但陈剑谁说话得体、态度诚挚,且马来语、华语、!”东话、英语夹杂并用,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加上陈剑谁“明白事理”地“塞”了一些钱过去,而这件事咆嚷了好一阵子,正有巡警注意到这边来了,于是大家便个甚了了。
  之后,各人反应不一样。
  牛丽生哗然。
  “哗,原来你还会马来话的!”
  陈剑谁只一笑,不作正面答复。
  史流芳则仍心有不甘。
  “我们又没做错,怕他们干吗?”
  这回陈剑谁就予以严斥了。
  “不,是我们做错了。要叫车,使得到机场售票处去买票,然后对号叫车,如果要请华人司机,也该对服务员说明,由他来安排……我一时忘了交代这些细节,没想到你会真的去自行叫车,差点坏了他们的行规,还闹了事……”
  牛丽生到现在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那个印度人……”他仍分不清楚马来人和印度人的差异,“他为什么打我?”
  陈剑谁只好说:“他没有打你,是你打他。我们要是闹了事,结果还是要机场警察未排解,不是让人笑大了口?刚才咱们还叫人不必护送我们离开的呢!”
  骆铃总是能及时找到可怨的人:“一天都是那个蔡四幸,他不来接我们,才会搞到这样子……”
  她悻悻然的说:“这个结拜老弟,我未见到他,对他的印象已经坏透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史流芳问得有点汕汕然,现在他也反省到刚才自己的不是了。
  “先去买票吧,”陈剑谁说,“这次是意外,不过所有的意外大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教训。记住这教训就好。”
  “不要以自己的习惯来要求别人,因为自己的习惯可能就是对方的不习惯;”他语重心长的说,“同样的,他所适应的方式不一定你就能适应。”
  说到这句后的时候,机场却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眉清目秀、温文爽朗的人。
  ——这人让你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个耐不住寂寞但又向往寂寞境界的那类人。
  3、一次糊涂一自在
  这人施施然走了进来,游目四顾,终于发现了这四名份外显眼的人。
  他兴高采烈的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他热烈得像一个小孩子一般。
  他问:“……你们就是……”然后神神秘秘的压低了语音:“六人帮’?”
  骆铃“嘿”了一声:“你现在才来呀!”
  那俊秀的人说:“刚来。我还在路边摊吃了顿消夜,那路边的丝柑,又又鲜又多血,哗嗲,好味道,顶刮刮。”
  骆铃一听更气,她也饿了。刚才在机上的食物难以下咽,再加上一轮恶斗,后来的下午茶也就欠奉了,到了机场,连番“盘问”,除了两件西多士和一杯咖啡,也真没什么东西能下肚,那家伙这么一提,骆铃的胃还真的游行抗议起来了。
  她叉着腰、眯着眼、皱着鼻子,说:“你可来了?”
  那人忽见那么俏丽而又时髦的一个女子,也看得眯着眼,抱着肘,皱着鼻子。
  骆铃不怀好意:“你知道你迟了多久?”
  “一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那人倒挺老实。
  “你迟到还先去吃消夜?”
  “其实那是我的午餐。”那人倒一点内疚的意思也没有,“通常我是下午才起床,把晚餐当成早餐。”
  “你不知道今天我们会来吗?”
  “知道。”那人很爽快。
  “你不知道我们是打老远来的吗?”
  “当然知道。”那人不但老实,简直天真,如果这也算是天真的话,已“天真”到了幼稚的地步;一个人如果天真得只会利己伤人,那已是可恶,不是天真了。
  “那你为什么不等我们一齐来吃消夜?你没打算给我们接风吗?难道这也是你们这儿的风俗民情?你这算什么意思?”骆铃发作了:“你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哎呀!”那人叫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你们还未用餐呀?这飞机怎么搞的!你们那班机的服务态度着实是大差劲了!”
  骆铃一愕。
  那人又问,“四幸呢?他在哪里?”
  骆铃转首看陈剑谁。
  陈剑谁神色不变,只摇了摇头,说了一旬:“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几乎又叫了起来:“你们不是要告诉我:小蔡还没来吧?”
  骆铃也傻了眼:“你是谁?”
  那人一跺脚:“嘎!他真的没来!”
  史流芳问,“你到底是谁?”
  “我?”那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出现了一种很葱直可爱的表情,热烈地笑说:“对,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姓温,名文,我是个很有名的诗人,推广本地华人文化艺术,不遗余力,你们在这里多住几天便会听到我的英雄事迹,还有……”
  “我一向乐善好施、富冒险精神、反应机敏、还是个福将……”他像告诉了别人一个大秘密,而肯定对方听了也会有个极大的惊喜他说,“我很喜欢能加入你们,你们的事迹我听过不少,但如果有我在,一定会更精彩丰富的。”
  然后他才补充了一句:“我是蔡四幸的朋友,好朋友。”
  眼前这个温文,说了一大番话,到最后一句话才算是个回答。
  史流芳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你倒很会推广。”
  温文没意会过来:“推广什么?”
  史流芳故意深深沉沉的说:“推广你自己啊!”
  骆铃很不同意:“这还叫推广?这是推销嘛!”
  温文也好像在讨论一个跟他无关的人物似的,持平的说:“这也不真推销,一个人正如一件货品,有好处却没人买,又有何用?好处当然要让人知道,也不妨打打广告——其实是自我介绍,不算是自行推销:我又没打算。卖身’给你们。”
  史流芳忍不住轻叫了一声:“天!”
  温文即行会意,眯了眯眼睛:“地!”
  史流芳倒直了眼:“什么?”
  “你们都是有本领的人,刚才一定是在喊一个暗号。”温文的样子,着去聪明得似头上有三束光圈:“所以你叫天,我即喊地,不知答对了没有?我看八九不离十了吧?”
  这次史流芳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我的妈呀!”
  “真怪,”温文喃喃自语地道:“难道这回要对:‘你的爸呀’不成?”
  陈剑谁说话了:“温先生?”
  “在!”温文机警的说:“我知道,我猜你就是老大陈剑谁。否则,有谁能个子这般不高,但站得渊停岳峙,好一付气派!”
  骆铃嘿声道:“口甜舌滑,没诚意!”
  “谢谢。”陈剑谁的眼睛完全不自他脸上移开,“是蔡四幸叫你来的?”
  “是。”
  “他没和你一起来?”
  “是的。”
  “为什么?”
  “他住在霹雳州,我住在首都,本来就相隔近百英里,他有本子,我也有车子,自然是他来他的,我来我的。”
  “是他告诉你我们来了?”
  “他常常跟我提起你们的事,并引以为荣。”
  “他什么时候通知你我们来的事?”
  “三天前。”
  “他说他也会来接机。”
  “这个当然。他还说要我迟一个半小时才到,我猜他是要先跟你们谈谈,我央他介绍你们给我认识,当然要通气知趣……”说到这里,温文才想起什么似的跟骆铃说:“骆小姐,你不要太生气,其实算起来我也只不过是迟到了十五分钟。”
  骆铃本来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姓骆?”
  “小蔡告诉我说,‘六人帮’里只有一个大的,而且很凶、不大讲理……”温文倒是但白,“不是你还有谁!何况,他也说过骆小姐比女明星还漂亮,对呀,现在的演员全是隔邻珠女三楼祥仔,哪有这样漂亮的女明星!”
  骆铃倒是又嗔叉喜,反而有点窘起来,呻道:“见鬼了!蔡四幸又没见过我,怎知道……”忽然恍然,便没说下去了。
  ——当然是老大说的。
  ——包括称誉和坏评。
  不过,通常一个女孩子,你只要肯定了她的美貌,就算不大重视她的智慧,她也不会太介怀的。
  骆铃也不例外。
  “他后来有没有联络过你?”陈剑谁倒是一点也不放松。
  “没有了。”
  “所以你以为他来了。”
  “原来他真的是还没有来。”
  “蔡四幸……常失约吗?”史流芳忍不住问了这样一句“他?别人迟到一分钟他还要皱眉头呢!他说过,就算他追的女朋友迟到半小时——只要是故意和常常迟到的话,他宁愿追不到也不愿等下去。”
  “那么……看来他是有点意外了。”陈剑谁说,不知怎的,他也感觉到有点开朗不起来。
  “不要紧,有意外才有惊喜呀!”温文倒是一点也不以为怒:“有我在,我带你们离开机场,你们要到市区先去住上一宿也可以,我现在载你们南下去找小蔡也无妨……总之,任君选择,在下可效犬马之劳。”
  “哗,又会邯严重。”骆铃用广东话说了一句。
  “人生在世,哈夸张呐点会好玩哗!”温文也用纯正的广东话回了一句。
  大家都熟络了起来。
  “不如再去打个电话给蔡四幸。”陈剑谁建议。
  “你们刚才没打过吗?”
  “打过了,”陈剑谁说,“但没接通。”
  “一定会通的……许是你们不大熟悉吧!”温文倒一直都兴致勃勃,“我去打打看。”
  未得大家同意,已飞步到电话亭打长途电话去了。
  骆铃笑他:“真是个怪人。”
  史流芳也说:“这么笨,还想加入我们,真亏得他。”
  陈剑谁笑说:“你看人家笨,人家还笑你蠢呢!”
  “他?”史流芳不屑地要说下去。,但温文已回来了。
  “怎样?”
  “没人接电话。”温文有点泄气。
  “……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史流芳转头问陈剑谁,发现他们的大哥很有点忧虑的样子。他们一向都知道陈剑谁的直觉异常灵敏。
  “现在已经凌晨四点钟了,小蔡的家人不接电话,也不稀奇呀,”温文脱口而出,“哎,你可真笨啊!”
  史流芳给骂得怔了一怔。
  骆铃“咕”的一声笑了出来。
  “天!见鬼了!”史流芳咕哝着,“今天老是跟鬼骂架。”
  “你说什么?,温文随口问,他的兴致又来了:“来,我先载你们离开机场再说。”
  他兴奋起来的时候,像足球大赛的那一粒球,滚到哪里都吸住人的视线和引起哗然。
  他把车子开到机场大厦门前,让陈剑谁等人上了车,便离开了机场。
  史流芳发现他把车子开得很慢,大概每小时不足五十里,而史流芳是开惯快车的。偏偏温文开的是保时捷。
  ——驾着这样一部跑车,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居然只开时速四十里,就像穿了道袍到了道场上却只准看书不许练武一般,使史流芳自脚趾痒到了手指头。
  “你开快一些好不好?”
  “不好。”温文气定神闲,“小心驶得万年车。”
  后面一部老爷车居然超越了他们的车子,车里的人屑然还发出嘲弄的尖啸。
  “快,超车!”骆铃也憋不住了。
  “不,”温文慢条斯理的说,“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全你个头!”骆铃咒骂,“我渴死了。”
  温文好像没听见。
  骆铃见这一带多见树木少见人,数十码才有一盏澄黄的路灯,十分凄凉,不像香港的不夜天,到处歌舞升平、通宵营业,不禁埋怨:“来到这个鬼地方,唉!”
  这回温文可不沉默了:“什么鬼地方?”
  “不是鬼地方,”骆铃说,“这儿连鬼也没有一只。”
  “谈起鬼,这儿最近倒是常常闹鬼。”温文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鬼?”骆铃和史流芳都来了兴致。
  “你们信不信?”
  “信什么?”
  “你们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这回事吗?”温文试探的问。
  “鬼,……有人说是很平常的东西,正如人存在于世间一般,也有鬼的存在,只不过人鬼之间,缺乏沟通的方式,一般来说,你走你的黄泉道,我行我的奈何桥就是了。”史流芳托了一托眼镜,说,“我有个好朋友,他认为鬼魂是一束电波,但通常一般人调不到收听它的频律,所以就见不到鬼,可是在特殊环境之下,例如喝了过量酒、在一个阴气特别重的地方、或精神失常的情形里,脑电波有了不同的震荡,就可以撞见了。”
  “那是别人的意见,”温文说,“你自己的呢?”
  “鬼只不过是第二种人,神也是另一种人。没有人,便没有鬼,也没有神了。换句话说,我们在蚂蚁的眼里,也是神。它们一只只排着队往前行,我们忽然拎起它们其中一只,它们也断不会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只同伴会不见了,如果它们跟人一样会思想,也一定以为有神明作崇。而人就是神。换句话说,我们可能也是‘蚂蚁’,有许多人未知的力量,或者第四度、第五度空间,我们人类根本没办法突破,而另一种人,可以控制时间,飞跃空间,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另一生命,脑波、感情里,那它就具备了‘法力’,是我们的‘鬼’或者‘神’了。史流芳越说越起劲,“所以没有人。就没有鬼和神。人类最宝贵的就是经验和知识,所以初民的神话最为丰富,山有神,海有神,日月水火无不有神。人对无知或未知的,便解释为神秘的力量,这力量通常都以鬼神称之。要是我们到现在还不知火山爆发的原因,当然会以为是山神在发怒;要是人类至今还未了解日蚀的原因,也会解释为天狗食月……”
  “罗哩八嗦!”骆铃没心情听史流芳的宏论,“你说这儿最近闹鬼?”
  “是。”
  “闹什么鬼?”
  “最近很多人都见过一个黑夜才出现的白色女鬼,然后都遇了祸,给一种奇怪的火活活烧死……”
  “白色的女鬼?奇怪的火?”陈剑谁忽然问,“可否详细说明。”
  “我也不明,因为我没见过。”温文努力搜索他脑里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听说那是一个白色的女人,见了她之后,就会有一种妖火,那火又称作‘地狱之火’,是黑色的,又有人说,是没有颜色的,一旦沾上了,不把人烧成焦炭决不熄灭……”
  他从倒后镜里看见陈剑谁在后座上陷入沉思。
  牛丽生却又在呼呼大睡,鼻鼾声比他们的对话更响。
  “你们这么‘板呆’,武功高强,”温文忽然兴致高昂,心血来潮的说,“可曾跟鬼交过手?”
  略铃蹩着秀眉,“什么‘板呆’,你才呆!”
  “板呆’是马来活,意指聪明,等于是广东人说人‘吻’的意思:”温文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邯吻,说不定这一次来,跟我们这儿的‘妖魔鬼怪’、什么白鬼黑火的交一交手,那可有戏看了!”
  “你爱看戏,到戏院去!”史流劳想起跟此地的人语言欠通,刚才还为了“镭”和“钱”的发音争持了好久,越想越是忿忿,“吻就是吻,什么‘板呆’不,板呆’的!”
  “话不是那么说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惯,也有那地方的方言土话,”温文笑说:“人乡随俗嘛!”
  “何止俗,简直土!”骆铃人在前座,即时表示不屑,“吻就是吻,什么板呆不板呆的,土人士话!不傀是道地的土人!”
  说罢还笑得花枝摇曳。
  温文横瞟了她一眼,这回是正色的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谁又是,纯种’的中国人?蒙古、女真、契丹、藏族、回族、南蛮……如果细分条析起来,怕也有数百千种族吧?
  国家也曾数度易主,血统早已是大混和了。只要是人才,哪里都能站得起来,只要是个人物,在哪里长大都埋没不了他,当年中国搞革命,华侨还是革命之母呢!说句不适当的实例,最近曾被怀疑可能是香港有史以来最大宗的‘商业骗案’,还不是我们新马华人只手掀的风雨?你们聪明我们土,但结果谁骗了谁?而且还根本告不了他呢!这当然不值得引以为荣,但你们也别以地域不同为傲。香港被英国政府统治了百多年,台湾也曾被日本占领了五十多年,中国大陆亦为外国人的思想占据了近四十年,谁才是道地的华人?谁才是真正的土人?香港人的粤语道地吗?什么‘沙展’、‘摩登’、‘菏打’、,多士’、‘士多’‘基’,‘崩’,……莫不是从英语翻成粤俗的,这也不算纯广东话吧?每一个地方的语言都有它的特色,所以我们也有‘先冷’、‘板呆’,‘苏格’,‘嫁招’……那分别是‘轻松’、‘聪明、能干’、“喜欢’、‘骚扰’的意思,语音活泼,同样是丰富了中文的语录。现在台湾不是兴用台湾话来写小说吗?在他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对香港人来说,可能会是不知所谓了。同样的,香港人若用广东话来写作,口语化是口语化了,对香港无疑十分有亲切感,可是对别的省份的读者而言,又是不能沟通的了。不过中文也是从各种不同的地方语言,甚至外国语言融会过来的,现在哪有纯中文可言?反正去芜存精,潜移默化,到头来,中华文化一向有容乃大,所以才不怕改朝换代,就算异族统治,一样能将之同化,反正你能容我,我能容你就是最好的态度,别因为别人几句话说得不太一样,自己感到不习惯就说人士,真要说起来,还不知道谁洋谁土呢!”
  温文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说:“正如你们把神经病的人说是‘青山出来的’一样,这儿却叫做‘红毛丹出来的’,一青一红,各有所典,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以持平之心,照单全收,多学会一种语言,有益无害。”
  骆铃耐心地等他说得告一段落,才问:“真亏你!”
  温文不解:“嗯?”
  “你一面驾车,一面说话,”骆铃忽然温柔了起来,使温文很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你不累呀?”
  “不累,不累。”
  “那你说那么多,不口渴呀?”
  “不渴,嘻嘻,不渴。”
  “我可渴死了!”骆铃这一句话才算图穷匕现。
  “一点也不渴,嘻,”温文笑嘻嘻的说:“奇怪,说的不渴,听的渴。”
  “这儿黑凄凄、鬼影幢凶的,难怪会有鬼了,”骆铃怨载连天的说,“你看,一路开过去,连间像样的夜店都没有,难怪会时常闹鬼了!”
  陈剑谁在后座忽然说:“金铃子。”
  骆铃听这么一声叫,心里跌了跌,说真的,平时他们几人有说有笑,还戏称陈剑谁为“肥鸭”,其实,心底里还是对这个老大又敬又畏的。
  而今听陈剑谁严肃的叫了那么一声,心下先怯了三分,登时不敢乱说话了。
  “你们不能老是以美国、香港、台湾来要求这儿,基本上,这儿跟香港地理环境也很不一样。香港是弹丸之地,是商贸金融中心,寸余尺上,密集发展,这儿则是开发中国家,而且地大人稀,分十几州,每州又有数十百千市镇或埠区,发展的模式是完全不一样的。你看人家乌灯黑火的;是因为还在郊道上,没进入市区。你嫌这里设备不够现代化,起居饮食不如香港方便,但要是别人以他们的眼光来看香港,也一定颇不以为然。你以香香港大都会为荣,别人可能以他们的自然环境为傲。像香港中下层的小家庭,住千多平方尺房子已属罕有,但这儿中下阶层或买或租下一栋千多平方尺的居处是常事,岂不是一样会嫌我们住的像鸽子窝?”
  他顿了一顿,再加强他语调:“永远,永远也不要把自己的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要把自己的习惯与要求强作别人的习惯与要求,又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就一定会造成误解与隔阂。。。”
  “这原本都可以避免的。”他似乎很有些感触。
  “可是……”骆铃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你把你的意见全告诉了我,而我又全听从了你的意见,这样……”骆铃有点吞吞吐吐,“这样岂不是……你也把你自己的观念强加在我的头上吗?”
  陈剑谁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现炒现卖;”他笑着说,“我只是在劝你,你可以不听,也可以不理,但要是得罪了人,弄得别人不愉快,自己不开心,那也怨不得人哦。”
  骆铃伸了伸舌头。
  “您的话谁敢不听嘛。”
  “我有那么霸道吗?”陈剑谁笑说。
  “说起鬼,我们这儿倒有个真实的笑话……”
  骆铃不想自讨没趣,正想转移话题,听温文又扯到别处去,正中下怀,连忙凑趣:“鬼也有笑话?说来听听。”
  “住在这儿有四大民族,分别是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和孟加里人,当然,还有一些少数民族,例如锡克人、洋人、沙盖人、印尼人等。以前,我们华人常以大中华民族为本位,见他们多皮肤黝黑,便把他们叫做‘马来鬼’,吉灵鬼’,‘孟加拉鬼’等等,后来,他们也一样照板煮碗,称我们为‘支那鬼’。我这才想到,对呀,我们称他们为“鬼”他们也一样可以不把我们当人来办。我们自恃脸色白,但他们也可能自以为黑得漂亮!试看美国的白人,称黑人为黑鬼,认为黑色是肮脏的肤色,但在黑人心目中,却是越黑越漂亮,他们认为白肤色才是肮脏的呢!”
  他笑笑又说:“如果这样推论下去,黄皮肤的骂黑皮肤的是鬼,白皮肤的骂黄皮肤的是鬼,黑皮肤的也骂白皮肤的是鬼;再细分类:语言上的不同也可以彼此看不起。例和槟城住的多是福建人,怡保多住的是广东人,新加坡住的多是潮州人,大家你指我是鬼,我说你是鬼,到头来,只怕谁都不是人了。”
  骆铃听了,心中咒骂,知道温文是绕了一个人圈子,依然是对她冷讽热嘲,心中连骂:
  见鬼了!但碍着老大替这家伙“撑“腰”,不好当面发作,只在心里盘算:嘿,待有机会,看本小姐不好好收拾你!
  当下屏住了气,别过脸去,不去答理温文。
  陈剑谁笑说:“温兄。”
  温文对陈剑谁很尊敬,连忙问:“何事?”
  “不如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点水。”陈剑谁别有用意的说,“有的人大概已渴得在喝口水了。”
  “一定会去,包管有吃有喝的。”温文笑着说,“其实已快到市区了,近郊那儿有几档路边茶店,味道一流,我正准备去那儿,绝不能让你们远道来客第一顿就留下不好印象嘛!”
  “茶店!”牛丽生叫道:“只喝茶?我也饿了!一听吃的,他就不知在何时已醒了过来。
  “这儿一般的路边摊店都叫茶店,其实不止饮茶,从糯米鸡马拉糕虾饺烧卖到炒粉炒菜鱼虾鸡鸭,都应有尽有,且都价廉美味。”陈剑谁说,“你又忘了,别以台湾的‘茶馆’‘茶店’来看这儿的茶店。”
  “对,有些名辞一样,可是内里不同,正如“理发厅’,台湾和香港就是两回事了。”
  史流芳也加入了“陈剑谁阵容”。
  温文好奇的问:“理发厅?不是理发的?”
  “对!”史流芳调侃的说,“在台湾,可以把你修理得无法无天!”
  温文依然没有听懂,看史流芳暧昧的笑着,便打算私下再问个清楚,只说:“我们先去消夜,到市区我家旅社住一宿,明天再南下去找小蔡吧。”
  “旅社?”骆铃奇道:“我们找旅行社干吗?”
  “旅社就是香港所称的酒店,也就是台湾的饭店,中国大陆的宾馆。”陈剑谁说,“你看,光是Hotel就有这么多不同的译法。”
  “不过,这儿比较大的Hotel也多用‘酒店’了。”温文说。
  牛丽生也说:“大陆也开始用酒店了。”
  “其实欠通,”陈剑谁笑道:“酒店不卖酒,只租房间。”
  “饭店更不通,”史流芳笑说,“饭店不吃饭,只睡觉。”
  众人有说有笑,在车子还没有抵达吃东西的地方之前,大家都对温文这个“陌生朋友”
  热络了起来。
  所以俟温文发现他走错了路时,大家对他都又怨又骂,毫不客气。
  温文也不温不火,依旧笑嘻嘻的,把车子开到可以掉头U转之处,重新赶路,但依然是时速四十五里。
  史流芳看不过眼。“这么慢,不如我替你开吧!”
  “你不熟这儿的路,”温文不慌不忙的说,“难保不开到矿湖里去。”
  “你这么胡涂,”骆铃趁机帮史流芳这一边,“说不定又会把车子开回机场去。”
  温文笑了一笑:“我一向胡涂。”
  “你看来胡涂,”陈剑谁好一会儿不说话了,现在忽然插口:“但刚才说了好些并不糊涂的话。”
  “一次胡涂一次自在,”温文叹了口气,“有时,我倒希望自己常常胡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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