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地伤狐
路雄飞疾掠出院子的时候,迎面遇上气定神闲的高赞魁。
高赞魁有点不喜欢遇上他,不过脸上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雪那么寒,阳光又竟是那么好……这样一个美好时分,遇上的都不是些什么美丽女子,反而尽是麻烦人物。……不知怎的,雪总是让他想起了严笑花,也许她让人的感觉就是白的、寒的,但她明明又是艳的、热的,像暗红的炭,火焰上的星子一样。这女子可以生出火来,但她本身并不是火。
够了,今天,先是在监司文案处已经遇上好一些够烦的事,后来又遇上幸灾乐祸的同僚装得一脸同情的来打探:龚侠怀落案的事可会不会影响他的大好前程?待应付过去,回到八尺门,好不容易才把叶红这几个纨挎子弟恭送出去,然后又给那阴魂不散的杜小星缠上。现在总算过去了,嘿,路老五却又窜了过来,看来,准又要闹事了。今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
“三哥”
路雄飞也不喜欢遇上高赞魁。因为他自知就算这人把心里想的东西讲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跟他在一起简直是闷得抽筋。幸好,武林中恃的是腕力,而不是脑力。他打从老远望见高赞魁那一头服服贴贴稀稀疏疏的头发,他就讨厌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高赞魁含笑望着他的头发,好像已先跟他的戟发交谈了几句腹语。
“怎么?这么匆忙的?”
路雄飞很不高兴他的头发总是透露了他的心事,所以特别神神秘秘地说:“杜小星……他仍在外面?”
高赞魁心中一凛:这家伙果然不干好事!这阵子事情已够多的了,还要来生事!“你要干什么?”
路雄飞连忙说:“我也是奉命而为的。”
“老二?”
路雄飞点点头。
算了吧。高赞魁倒吸了一口气。这可不干他的事,他已一再好意忠告那姓杜的小子,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得了。龙头给逮了,天刚翻了过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不懂,杜小星死了也是白活了。自己要是出手拦阻,万一杜小星惹了祸,八尺门剩下来的兄弟可要冲着他怪罪呢,他可不想现在就和夏吓叫硬对硬干。要一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死了还当他是大恩人,这才叫做人物。高赞魁很快地盘算了一下,知道这件事他不宜阻拦,但也不必插手,反正免冒这趟浑水就是了。
不过这时节谣言满天飞,总要利落些儿以免后患。“他大概还在楞子巷那儿徘徊。”“是。”
路雄飞巴不得立刻就去。“最近,风声紧着呢。你要跟他……要说些什么,最好,”高赞魁像对着一副奕盘上的残局在哺哺自语,“最好,走得远一些,而且,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万一干上些什么,也要干净利落……何必教人误会生疑嘛!其实龚侠怀和杜小星都是雪地里的伤狐,也不必劳师动众,大动干戈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也活不久了。”
说罢,他兀自负手,走回院落里去了。
神态依然悠闲。
就像画里的古人。
那几句却教路雄飞咀嚼了老半天。
直至他的头发都疼了起来,他才想通了:大概三当家是“不反对”二当家叫他去杀杜小星,可是要动手就去远一点,并且不许叫人生疑。
他连头发部在诅咒:
这些文人,怎么说一两句简简单单的话都要扭扭曲曲的说得如此复复杂杂!
天杀的!
一一想欺负我路老五脑筋拧不过来是不是?!
一一幸亏我听得明白!
一一老子才不笨!
他果然在街角找到了杜小星,就像“拾”垃圾一般地用目光“拾”着了那个瘦小伶仃的他。
怎么竞会瘦得如许之快?!路雄飞倒是一楞神,疑真疑幻:两三个月前还是条神俊大汉哩!现下可瘦得令人生起“不自量力”之感。
杜小星看见路雄飞,以为他又要来赶他、殴他、羞辱他。
他大概是想退开。但退到墙边,就退不了了。他的手一直没有搭在刀柄上。也许是从没想到过。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对自己人动刀的,有些人正好相反。
路雄飞走过去,觉得那个讨厌的人有一句说得倒是挺贴切的:
“雪地伤狐”。
的确是,这看来倒是一只受了重伤而且本身就缺乏攻袭能力偏又逢着大雪天地又寒又冻,血迹在雪地上无所遁形的瘦小狐狸。
除了他的发髭之外,他整个声调都是温和的,像跟一个在弥留中的亲人说话一般轻柔:“你想救龙头?”
杜小星喜出望外。
这些日子来,龙头给押扣了起来,蔡忍坚横尸桥下。那天,他在茫茫风雪中等候,只等到一只苍蝇,撞在他鼻子上,然后掉下来,死了。
那大概是严冬来临之前的最后一只死苍蝇。
之后,他坚求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七当家发动一切力量,去营救龙头。但二当家哀叹地告诉他说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了;三当家微笑地劝告他说无谓惹祸上身;四当家一巴掌把他打得嘴里的血冲上鼻子里去;五当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发竖了起来;七当家当他的面捏碎了一只杯子……
他只好请门中的师兄弟帮忙。事情很快地传了出去,他的第一个报应就是被逐出门墙。从此之后,他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龙头的消息,这才是令他最六神无主的。他千方百计去探监,但除了被用数十种不同方式拒绝之外,有十数次还遭受打、骂、吐唾,还有扣押。
杜小星没有闪、躲、拒捕。在他的想法里,在武林中,自然有拳头的律法,不服气的就凭手底里见真章。但民间有民间的道义。
龙头说过:侠者只可以理管不平事,但不可以武犯禁。国法当前,他是不敢反抗的,他那天也亲眼目睹,龙头也是坦然束手就缚,完全没有抵抗。
而且,杜小星也生怕自己任何抗命,都会使龙头在牢里雪上加霜。
他只是“诡丽八尺门”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他一直都只是个“外围”。
他的话没有人理会。
他的行动没人响应。
棗要不是那天宋嫂护着他,他可能还会给四当家夏吓叫活生生打死!
“诡丽八尺门”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他本来理应远走高飞,回到瑞安府,那儿毕竟还有他年老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妹……
可是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
棗龙头生死未卜、沉冤未雪,自己怎可以一走了之。
他加入“诡丽八尺门”,还不算太久。说起来,他是因为八尺门过去的风雪和烽烟,所以才一头撞入门里说什么也不肯出去了。他听过他们敌血为盟、生死无悔的故事一一他就是为见这些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希望自己也成为故事里的其中之一而来的,现在怎么这故事全都变了样?
他虽然未适逢其会,跟龙头和当家们同生共死过,但他的心志和他向往,都在那些传说里一次又一次地煮沸了。他想,有一天,他也要是那泰山崩于前面不退半步的好汉们之一。没想到,到今天,正要看准有铁胆谁有豪情谁才是大金殿前半步不退的雄豪之际,他见到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萧疏情境棗甚至连“大难”也未曾已树倒猢狲散了!他已闻悉三当家和四当家两股人马因要紧握手上势力而斗将起来,二当家置身事外,他似对八尺门名下的佃货较有兴趣。
所以他越发知道,这时候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事情。
他千方百计,倾尽自己一切所有,以求获得在狱中龚侠怀的音讯,以致一贫如洗。终于,几经艰辛,他终于得到一张手讯。当他看到那几个歪歪斜斜但依然力透纸背的字,只觉生无可恋、欲哭无泪。那张字条的事,他一直没有向旁人提过。这是他和龙头断了讯之后唯一获得而最珍贵的手迹。
他想去通知六当家慕容星窗。
棗在龙头出事的时候,慕容六当家立即要发动一切人手去救援,但二当家叫他事分急缓、要他发兵支援益都之困,并说龙头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你放心吧,你凯旋而归的时候,龙头一定已在门里恭候你。
慕容星窗去了。
临行前还吩咐杜小星:要告诉龙头一声,牢里冷,要当心。
杜小星噙着泪说:我知道了。
未几,战况传来:一仗功成,慕容星窗却中伏牺牲了。
现在,杜小星知道。如果他没办法恳求这些主掌大局的当家们动心,只有去大孤山请动八当家了。
八当家赵伤一向都跟这些当家不和棗他只服龙头老大一人。
这件事恐怕赵八当家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棗如果赵八当家知道“诡丽八尺门”的人对龙头被押走两个月来全无声援的行动,以八当家的脾气,他会不会……
杜小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他已等不到希望。
他只想等一个人出来。
他要等的是宋嫂。
宋嫂虽然不是当家的,但她是门里打点上下、忙这忙那、忠心耿耿、敢作敢为的管事。兄弟们敬爱她,绝对不在那些当家之下。
棗也许她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也想过去找严笑花。
想到这件事他就想哭。
他觉得龙头进了牢就算能出得来,也像死过一次似的。很多人,不是到生死关头是未辨忠好、不经富贵贫贱是不知好歹的。
也许……龙头在这时候进去歇一歇也是好的。只要很快就可以出来的话就无碍。
至少,可以不必知道那么多烦心烦意的事。有些人,不能算是鼠辈,而是猫辈……老鼠至少也不问主人,猫则是给它吃的或抚摸几下它就会在你脚下蹭蹭挨挨。想到这里,他就看见了路雄飞。
路雄飞很友善地问了他那句话,然后说:“很好,你很忠心,”他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尽一分力,但在这儿说话,有些不便,你跟我来。”
这句话像火,点燃了杜小星期待的灯。
这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都在雪地上亮了起来。
他吭也不吭半声,就跟路雄飞走了。
他们走了好大一段路,他们身后的两行脚印,都深深陷入雪里,像一头狼和一只狐狸走过这漠漠的雪地。很远的地方,有些孩子在嬉戏着。靠着林边,有几张石凳子,路雄飞示意要杜小星坐下来,他也并肩地坐了下去。
杜小星马上站了起来。辈份之礼使他惶惑。路雄飞这回把他按了下去。
远处来了一只鹿,走出村子来,很安详地看孩子们嬉戏。有个孩子走过,跑去看鹿,不小心在雪上摔了一大跤,哇哇大哭。糜鹿侧着首在观望着。后来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跑了过来,扬着手跳着去吓唬那鹿,那鹿只侧着首,退了半步,吊起一只前腿,放到地上来的时候又前行了半步。样子友善而骄做,有个老妪过来抱走了号哭中的孩子。然后一个汉子走过去,好像是在逗剩下的那个孩子,突然之间,他掣出叉子,一叉刺进糜鹿的肚子里。
受惊的麋鹿狠命地跑。汉子仍执着叉子,一面搠动着,一面拔腿子追。由于叉子搠动得厉害,糜鹿的身子很快的就红了一大片,雪地也染了一斑一斑的血迹,猩红得像长在雪上的花一般,有几朵还连着肠肚,一半仍在它肚子里一半在雪地上拖着。
这时,又出现了几名汉子,穿着兽皮做的袄楼,一拥而上,围堵那头糜鹿。糜鹿向他们靠近的时候,好像又是害怕又是要求饶似的,他们就给它狠狠的一棍子,或一枪穿了个血洞。
未几,糜鹿软瘫于地,摇动着,用一对悲凉的眼,望着拢靠过来的人。汉子们笑着,用棍子打它,用靴子踢几下,哄笑着说:“啐,也真费功夫!”“这头笨鹿,人住的地方也敢行近,自找死路了!”“也许是饿了罢!太瘦了,没几斤肉,今晚还得备下酒的菜!”“呸!还沾了我一手的血!”……很快的,一只鹿就变成了几团冒血的肉。
他们这样远远地看着,路雄飞忽然问杜小星:“你真的要救龙头?”
杜小星眼睛如星光般闪动着:“是。”
“诚心?”
“是。”
答得毫不犹豫。“诚意?”“是”
答得斩钉截铁。“好,”路雄飞的手围拢过去,在杜小星还以为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拯救龙头大计之际,已封了他身上三处要穴。
然后,路雄飞解下了他腰畔的佩刀,扳开他的手指,然后使他握着他自己的刀柄,拄在地上。
俟一切都弄得妥妥贴贴之后,躇雄飞才在杜小星的耳边说:“没有用的。诚心诚意是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要救人,就要有力量,要是没有力量,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
然后他就走了。在路上,他心情非常愉快。
因为雪下得那么快,而且还要下很久。他已制住了杜小星的穴道,使他完全不能运功御寒。他拄着刀,对那样子的汉子,人们通常都不敢去招惹,更何况那儿又是十分偏僻。
天色快暗了,这回光返照的太阳很快便会消失。黑夜正长,冬更长。万一有人发现,也解不了他的独门制穴手法。到了第二天,等他冻僵了之后,便谁都看不出他是因穴道受制而动弹不得的了。这样杀人,既不见血,也很安全。甚至可以说,他确然觉得自己未曾杀人。
他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在那两排足印尽处的杜小星,脸上已挂了两条冰丝,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知道不久之后,他就会为霜雪所覆盖,就像一个由小孩子堆出来的可爱的雪人一样可爱。
他忽然想起龚侠怀。
天气那么冷……在牢里也不例外罢,有人为龚侠怀而死,龚侠怀又能怎么样,龙到了浅水,连蛇都不如!想到这里,他的头发又竖立了起来:这件事会使二当家很高兴,但既然已做过了这种事,龙头这辈子还是不要出来的好……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头发思考的。
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时都在饶有兴趣地想:
这时际,不知杜小星已冻死了没?
2 忧郁禽兽
叶红并不怕王虚空。
使他感到微惧的是那个一直未曾现身的跟踪者。
可是他一看到王虚空,就觉得头大。
一个头,六个大。
王虚空也有一张巨脸,一个大头。
南瓜一般大的脸,冬瓜一样的身躯。
偏偏那张脸又写满了自许、自大、自负,不可一世得惹人可怜、令人憎。
他拨去身上的雪花,委屈地叫道:“为了你,我冷死了。”
叶红瞪着这个自雪堆里蹦出来的怪物,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要暗算我?”“我呸!谁暗算你?你有天大的面子,值得我王虚空来暗算!”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还悻悻然地在呢呢喃喃,“也不吐口唾沫星子照照镜子!用得着我来暗算你!哩哩……”
叶红心情极坏,该救的人还没有救,该办的事还没有办,该出现的杀手仍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个在不寻常的乱局里仍纠缠个没了的胖小子。
叶红没好气地间:“你要于什么?”“干什么,”王虚空眨着小眼睛,眨一次眼睛就更亮一些,“决斗啊。”
叶红想起来了:“对了,你楚楚令那一战到底怎么了?”“楚楚令?”王虚空说,“我到了金沙塘,才知道他死了。”“死了?!”“金沙塘”的楚楚令是当年勇抗金兵的领袖人物,他的刀就像黑夜里一道血肉的闪电,金兵见着他,骑马的失去了马脚,穿盔甲的断了腰。他杀到哪里电就闪到哪里,没有人能阻挡得了闪电,持长矛的折了腿子,持藤牌的扭了脖子。敌人遇上他,裤裆子里不是屎就是尿。
在军队里,他那红色的腰刀就是一面大黍,回到家乡,他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支王师,他一直作战到五十五岁,直到那年他中了毒。
那时候他还在北边号召民军抗金到底,声势浩大,京城里的特使来到他帐下,赐他喝蟠桃酒。酒下肚,毒力发作了,全身发胀,发出浓烈的臭味,惊吓了一头军中的猎犬,被逼龇着牙咬了他一口。那头狗立刻毒发而死。
他的爱将看到这种情境,都知道楚老将军是死定了的。与此同时,金兵大军杀到,如风卷残云,千亿只蝗虫抢噬就那么一小亩的高粱一般。
就在他们在高粱田里遭围杀的时际,一支民兵抄来救援。他们就像熟练的农夫,一拐刀就是一束甘蔗连着叶儿应声而断,爽利活络。在他们眼中,这些残民以逞的金兵只是带刺的毒蔗。这些人以寡击众已击得天经地义了,仿佛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们的本色,非这般不够过瘾一样。
暗夜里,这支已在十三个大宋城镇奸淫烧杀的金兵,遇上了他们命里的煞星。他们闯杀一番就撤走,让金兵大军赶至时只扑了一个空。
他们的首领当然就是龚侠怀。他联同“孤山派”的赵伤,全力救援楚楚令这支兵马。龚侠怀在高粱丛中找到楚楚令的时候,他已全身肿得像只蛤螟,脸孔像一只青蛙,手里还持着刀,刀是血红色的,他的眼是血红色的,皮肤下愤张的红筋多于青筋,地上淌着血红,高粱晃着血红,连月亮也是血红色的。
龚侠怀被已经毒得半疯的楚楚令误砍了一刀,血流如注。英雄的血在暗夜里一样的红。他点了中毒盟友身上的穴道,背着他跑,却遇上了在金营里混了个荣华富贵的唐门好手唐三葬和他四名手下的狙击。
龚侠怀咬着牙,背着楚楚令,以一种狂烈的杀气,重创了三名唐门高手,杀出重围。一枚铁蒺藜已攒入他的肚子里。
他背着楚楚令,反而不跟着大队跑棗他知道金兵对他和楚楚令是志在必得,如果跟大家在一道,可能到头来要全军尽覆。他背着他,以一种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斗志收拾在国破山河里横肆烧杀的包围者,逃到甘蔗林里。
然后他灌楚楚令喝水。喝的是沟里灌溉甘蔗的水。臭水胀满了楚楚令的胃,龚侠怀忙着用内力替他逼出毒力,金针度穴,操揉拿捏,楚楚令的胃似有一条鳄鱼在吞噬着,一口又一口的,然后又用它的尾巴搠着磨着,楚楚令的胃仿似给刺穿了,一直不停地在呕吐,从黑色的脓水吐到绿色的渣滓,里面浮游着一条没有脚的火红蜈蚣,还有鲜肥的蠕虫和能穿过甘蔗厚皮的蛆虫;然后又从黄色的胆汁吐到白色的泡沫,里面有近日楚楚令行军时果腹的硬馍馍和几条野菜,还有半只他在拼杀时一口咬下来一名金兵将领已消化了八成的耳朵。
之后,吐的就是血了。
到吐血的时候,楚楚令除了觉得自己浑身乏力,体内空虚得像失去了一个胃之外,其他已一切无碍了。
他衰弱地望向龚侠怀,才发现龚侠怀已经变成了个紫色的人。
他肚子里的唐门暗器是淬毒的。
从来没有人在着了唐门暗器之后,还可以挺到现在,而且,还可以本身真气去替人解毒的。
待龚侠怀开始为自己设想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毒力第三次攻心。
他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盘残局,连眼白都是紫色的。毒力以排山倒海、惊涛骇浪的阵容直入他心脏的城池。
楚楚令虚弱得像一个没有内脏的人,他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更不知如何能助为救他而落此下场的恩人。
龚侠怀在那红色的月光下,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得好像把盔甲穿在衣内,可是都是紫色的棗越近腹部越紫。腹部只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渗出了些黑色的水,在暗红月色下看去,像一颗小痣。那就是唐门暗器射入的地方。
龚侠怀拔出一把快利的小刀,向只剩下一口气来承接第二口气的楚楚令,仍然是带着他那郁勃难舒的神情笑道:“没想到居然可以在活着的时候看看自己的内脏。”说完之后,咔的一刀,剖开了自己的小腹。
楚楚令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是大肠,哪里是小肠,哪里是肝,哪里是胰。每一个内脏都在微微地跳着,表示这个人仍活着,而且生命力如此惊人强韧地活着。他亲眼看见龚侠怀用手去搜寻那颗钉入肚子里的铁莲葵,就像翻箱倒柜、搜寻珍宝的劫匪。他知道那一颗比花生米还小的事物,是他生命里的句号,他要把句子写下去,就得要把这句号去掉。
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是那一副郁勃难平的微愁。终于他找到了。他以拇食二指钳住那个小得像一颗杏仁的东西,轻轻地拔出来。那小圆球上的钩刺,仍划破了肉壁,使得那儿又淌出了黑血。于是龚侠怀用力剜去了自己腹壁里的几块肉,用一口针,穿过羊胎衣的线,在自己肚子里一扎一拔地缝了二十七下。
这时候,他的身子就是白的了,象牙一般的白。很难相信一个像大树干豪壮的身子肤色竟像叶芽一般的白,白得使他那刚毅的脸上,更透露出秀气与微愁。
之后,他躺在地上,长吁了一口气。就像个泥潭冒了一个泡,然后便是死寂一片了。
过了好一阵,一个金兵钻进甘蔗林来放溲,恰巧见到楚楚令。
他拔出腰刀,狠狠地砍过去。
暗红的月亮照在刀口上,像未杀人就已沾了血。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那金兵怔了一怔,然后伸手到后颈,似要拍打一只蚊子,然后就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了。
他的后脖子有一只苍蝇。
当然就是那枚铁蒺藜。
龚侠怀气咻咻地半撑起了身子,笑道:“这些人,总是不肯让人好好歇一歇的。”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楚楚令觉得在自己面前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就像一头禽兽。
忧郁的禽兽。”
自此以后,楚楚令心灰意冷,解甲归田,不再动武。
龚侠怀灌水解毒、剖腹自救的事,就是从老侠楚楚令的嘴里传开来的。
谁都知道“眠月神刀”楚楚令和龚侠怀的交情。
没想到,龚侠怀身系囹圄,他的至交楚楚令却死了。
叶红有一种仿佛龚侠怀那一干人都遭了天劫的感觉。
“怎么死的?”他禁不住问。
“给人暗杀死的。”王虚空指了指自己的肥胸,另一只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厚背,“一箭,嗖,一个洞,穿了。”
叶红只觉得心里一凉。
仿佛有这样的一支箭,就夹在风雪中一触即发。
“找不到他决斗,”王虚空懊恼他说,“我很遗憾。你就委屈一下吧。”
“哦?什么?”叶红知道这人说话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死了,我只好将就点,找你决斗了。”
叶红笑了。
“承蒙看得起,”
他笑得微带愤怒,“谢谢。”
“你真有闲,”他继续愠怒地道,“外敌进犯,民不聊生,贪官枉法,土豪恣肆,我们这些拿刀使剑的,却只顾自己找人决斗。”
“什么!你敢侮辱我,!”王虚空挣地拔刀,“拔你的剑!”
叶红心情也劣极了,这下也给激起了战意,“你真的要打?”
王虚空的眼睛亮了。
棗这家伙终于肯动手了。
他为遇上这样一个劲敌而兴奋地想打三十七个大喷嚏。
碜盼业叮?
王虚空这回倒是不忙了,他把刀缓缓插回背上那口残破的刀鞘里去,除了一对闪闪生光的小眼外,脸上其他肌肉和表情,都像是睡了一般。
叶红倒是有些失望:“不打啦?”“才不呢!”王虚空狡桧他说:“我要试试看先不拔刀,等你出剑攻来时才拔刀又如何!”
叶红气得眉毛都飞了三条。
但他却拔出剑来。
像一条青葱般的秀剑。
他从来不因喜怒而犯上错误。“既然你不拔刀,承让,”他不动声色他说,“我可拔剑了。”“你拔吧。”王虚空大方他说,忽然,他又很警惕地扫了简单和单简一眼,露出十分精明九分机警的样子。“他们会不会插手?”
叶红已忍无可忍,“你把姓叶的当是什么人!”
“嗯,”王虚空以老江湖的口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好,”叶红把脚下的雪跺出一个大窟窿来,“你要是害怕,我叫他们先到前面的林子去棗”
“嗳,这倒不必,我信得过你,”他忽然压低声音,以一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钝道:“他们在这里,对我倒有利。”
“如果我胜了,我就可以说,我以寡击众仍然轻易取胜;万一我失败了,就可以推倭说双拳难敌四掌。我已立于不败之境了,这回上当了你可!嘻!”
叶红的脸色更白了。
脸上陡起了两朵红云。
对了,他生气了,王虚空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要的。
对敌的时候,一个愤怒中的敌人,总比一个冷静的敌人好对付一些。
“闲话少说,”叶红叱道,“你打是不打?!”
“打!”
怎么不打?
棗他就是为了打这一场而来的!
简单和单简各自退开了三步。
场地留给叶红和王虚空。
叶红手里有剑,但像是握着剑看风景。
王虚空整个人都像在冬眠,只有一对眼睛像一双寒光熠熠的刀子。
两人站在那儿,仿佛是自去年冬天就在那里了,感觉上要比历史还更苍老。
远处似乎有一声叫喊,又乍停得好像是一只鸡给割掉了喉咙。
王虚空动了。
用一种很缓、很慢的速度。
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喉咙。
喉咙痒。
想咳嗽。
接着下来,就是老习惯了:
轮到鼻子痒了。
“请。”
叶红终于不耐烦了。
“请请。”
王虚空很客气。“请请请。”
叶红坚持要对方先动手棗本来就不是他想要动手的。
“请请请请棗”
王虚空仍是很“谦虚”,忽尔查觉,说:“我们这样礼貌下去,也不是办法。……”
叶红实在也觉得没意思。他已打算收剑了:“你究竟爱打不打棗”
就在这一霎间,王虚空已动手。
出刀一一
他已认准了最好的时机!
(击败一个人要比杀掉一个人困难。)
(问题是:我只能击败他,不能杀了他。)
(因为他不该死。)
(我不能杀不该杀的人。)
(这个叶红,听说一向无视于功名利禄,曾力主整军抗金,收复大宋土地,又力议联防日渐高涨的蒙古军势力,但都不为朝廷见用。他从此抽身罢手,只替遇难朋友仗义出头,事成身退,绝不居功,而且绝不许人表扬感谢。因为未偿平生志,而又自视甚高,不愿同流合污,所以一向傲岸不群,仅与三五知交,闲中论叙,痛饮狂歌,茗茶赋诗,他自己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愿作闲人乐太平。”)
(可惜这世间根本就不太平!)
(说太平,只是自己骗自己!)
(身边每个人都在斗,而且斗得你死我活、惊心动魄,哪有什么太平!)
(独善其身,只是危石下的完卵,不但自私,而且所谓太平也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自鸣清高易,真的清高难一棗个人自以为清高就很容易以为别人俗,其实世上有很多人不是不清高,只是清高不起!)
(一一像我王虚空,天生这么一副长相,如果我不找人决斗,胜完一场又一场,谁会当我是大侠,谁会把我看作有用之人?!)
(棗就像我王虚空,天生这么一副模样,要是我不凭实力立威望,打垮人人都打不垮的人,在这乱世危局里,谁会赋予我重任?准会让我尽展所长?)
(我要用我的刀告诉他们:我是个高手。)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的秘决就是:至少做好一件别人做不好的事。)
(除了打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之外,我还会使刀使得出神入化)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流的刀手!)
(可惜既生瑜、又生亮,有个我大刀王,竟然还有个天涯龚!)。
(上回一战,不能取胜!)
(不胜就是输一一一个真正的刀客;没有不胜或不败,只有大胜或大败。)
(既然胜不了龚侠怀,那么就胜了叶红再说!)
(因为叶红与龚侠怀齐名,听说他们曾刀剑拚过一场,平分秋色,不分轩轾!)
(打败得了叶红,自可取胜龚侠怀!)
(天下该杀的人如许之多,说什么也不该杀到这人的身上!)
(但要杀这个人,已不容易,要打败他就更难!)
(世上有些人是可以死不可以败的!)
(世间有的人是可以被杀但不可以被打败的!)
(叶红无疑就是这种人!)
王虚空不管了。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人在出刀的时候,只有那一刀,甚至连自己也没有了。更不能去管天上打雷地上崩陷街上有谁走过他口袋里有没有钱他儿子该取什么名字……只有那一刀,着,或者不着,如此而已。
他在最好的时机,砍出了那一刀……
他认准了一朵雪花正降下来,正遮住了叶红的眼睛。
一只眼睛。
右眼。
一朵雪花掠过视线要多久的时间,
可是这已足够。
这已足以决定一切。
改变一切。
一朵雪花所能遮去的视线有多大的影响?
但这已足以扭转乾坤。
定胜负。
因为对于王虚空,一朵雪花从一个人的发顶部位落到头肩部位,已足以让他的刀连伤十一名对手了。
王虚空就有过这样的纪录。
棗那十一名对手,都是高手。
当然,若不是高手,王虚空也根本不会出刀。
他这一刀挥出,志在必得。
志在必胜的一刀。
就在他出刀的瞬间,简单和单简,一齐拔剑!
(怎么!他们竟不讲道义?!)
(他们不守信用?!〕
(我看错了姓叶的了……)
刹那之间,王虚空硬生生把刀势回扫简单,横斩单简!
(如果我仍攻向叶红,他们就一定会来抢攻我,不如我先放倒了他们,再来收拾叶红……)
就在这时,王虚空只觉眼前一花。
(叶红已不见!)
(叶红呢……?!)
(后颈一凉。)
(不是雪。)
(而是剑。)
(棗叶红的剑?!)
叶红的剑。
叶红手持着春葱一般的剑,剑尖就刺入王虚空微翘的后发里。“你的头发真长,”叶红微笑说“也该剪一剪头发了。”“我不服气,”王虚空垂下了刀,沮丧他说,“你们三个人,我一个。”“简单和单简刚才可有出手?”叶红平和的语音自王虚空的后头夹在风雪之声飘了过来。
王虚空摇头。
几绺发丝落了下来。
那确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剑。
“他们只是拔剑,没有出手,你以为他们动手,只是你不信任他们,不相信我,自己因多疑致败而已。”
王虚空的后颈已没有那种凉冷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把头放进老虎的嘴里。
(叶红已收了剑。)
“可是你们使诈。”王虚空仍不服气。
“使诈也是一种剑法,”叶红笑吟吟踅到他身前,苍白的脸上有两朵鬼火般的红晕,“难道你的刀法里就没有花招、虚招、幌招?”
王虚空脸上忽然升起了一个怪模样。
想哭的样子。
叶红有点意外。
他最怕看人哭一一何况那是个堂堂汉子,己成了名的武林人物?
就在这时,王虚空的脸容扭曲了:他的下巴像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嘴巴,露出下排细而白像婴孩一般的牙,然后眉毛垂得像一头没有主人的狗,法令纹和鱼尾纹上下靠拢得像一桩一拍即合的亲事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喷嚏如许惊人,以致风声雪声,都暂为之止,连同呼吸亦然。自那张巨蛋一般的大脸喷发了出来,像是齐天大圣初使铁扇公主那一件宝贝的感觉棗连寒带热,挟着冰块雪块和唾液鼻涕,一齐涌向叶红的颜面,“哈棗啾棗”
叶红神为之夺,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么声势浩大惊天动地日月无光的喷嚏。
在他定过神来之后,发现了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
王虚空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如许之快,别说来不及反击,也来不及反应。
王虚空笑了。
笑得那么愉快,以致他的眼睛眯得看不见缝隙,一脸和气。
他笑归笑,但连尾指都不抖一下。
刀仍是不急的。
稳稳地架在敌人的颈上。“你输了,”他和气生财他说,“你已身着我刀。”
叶红也心平气和他说:“那你要怎么样?”
简单和单简都变了脸色。
他们想扑上前来,但又投鼠忌器。
王虚空居然向他们做鬼脸。
然后他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把刀收了回去。
棗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出过刀一样。
“你让了我一剑,我胜了你一刀;”王虚空笑嘻嘻他说,“嘻嘻,咱们算是打个平手,哈哈,现在再来一场真格的,呵呵,我再也不让你了,嘿嘿。”
这一场,才是真正的比拼。
“各尽所能?”叶红肃然问。
“生死无怨。”王虚空凝肃他说。
4 我的刀就是一把火
白雪覆盖的枝头上,开始出现了几颗寒冷的大星,更显得潮湿的树干,像鬼影一样,惨淡的立着。
月亮更加清晰明朗,有一种寒透了的颜色。再仔细地看,这透明的球体原来是还没落下去的太阳,像一个被遗弃了的美人,她那忧伤的眼。
它是那么凄寒,就像月亮一样,以致让人疑真疑幻,以为太阳的余晖不是从它身上而是从另一处映照过来的。
远处有篝火,似是点着什么,有着贫民百姓在冬夜里燃烧自己的欢狂。狂风在那个枝头呼啸到那座枝头,像没有旗帜的海盗,一忽儿爬上枝头,一忽儿潜入海底,一巴掌一巴掌的把人刮得像一支铁条。
没有远处那一堆火,反而不会那么苍寒。
远处楼头,有人吹笛。
棗又是那一段寂寞得连寂寞都怕了寂寞的笛声。
那笛声就像凄美得可以让人一口一口的鲸吞,它进入耳里,索绕在脑里,迂回在心中,直攻入愁肠,百转无人能解,纠缠化成郁结,不哭一声,不诉一声,就把人的记忆导引向要忘了的那一段沉浮,把白昼换上黄昏的寂寞,让人逐渐失去自己的感觉,而在岁月的微光里平添害怕,并且不甚快乐。
叶红觉得眼前的雪,是一种不太亮的白色。这使他更不能忍受那笛声,一如临死的人怕被放弃更甚于怕失去性命。
这时候,王虚空已舞起了刀。
他的刀在暮色里灰多于白。
他是要护己、斩敌,还是驱走这白天的夜晚、白夜里的寂寞?
真是寂寞的啊。就在这白天未去,夜晚将临之际,叶红在这北极移来的朔风寒流里,人间的一场风雪中,忽然想起: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就在他所立的岁月之流里,不知多少年前,有“神州结义”的萧秋水,在天地苍茫、风雪人间里折剑独行,失踪之前曾留下了这句话。有“天下第一狂人”的燕狂徒在初遇岳飞,是深秋皎月下,曾说过这句话。有“君临天下”李沉舟,在他帮中的人,叛的叛、走的走、死的死、变的变后,看着他平生战友柳五在他怀里溢然而殁,也想过这句话。有“九现神龙”戚少商,在他漫长的逃亡结束之时眼见他所至爱之人将离他而去,也想到了这句活。在日后的如流岁月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雄豪杰,会念及这么一句话,和遭遇人生里无常无尽的风和雪。
叶红顿觉人生如梦。他看见王虚空在雪里舞刀,每一刀都像雪花,力光胜雪。其实,究竟是人舞着刀,还是刀舞着人呢?是人动着,?还是刀动着?究竟是人走过风景?还是人给风景走过?古之舞者,从泪罗江前到易水江畔,谁是哀哀切切的白衣如雪?今之武士,从大漠里的长戈一击,还是万山崩而不动于色的壮士?古之舞者……等待再生,如同等待一个美丽的惊喜。其实刀就是雪,谁能在风雪里不风不雪?
既然人生就是在雪中取火,为何要躲开这到头来总是躲不掉的风刀霜剑?风刀霜剑,吹皱了山色,催老了山光。空间自有情。空闲自抬情。梦回乍醒,人生不过是一个盹。佛家死于坐化,道家死于羽化,到头来,谁能登仙?刀光如雪,苍冥悠悠,禁不起也听不见十万狮子吼。成功失败,温柔安静。爱你恨你,千涛一沫。想起的时候正忘记。忘记的时候正想起。人生到此,可以一死。既然躲不过的,为何要躲?刀光如梦,刀就是一场快意的梦。那么剑呢?
当叶红决心要以身试刀、弃生忘死的时候,雪天舞刀的王虚空可不是这样想。我的刀就是一把火。叶红不拔剑,我可要发刀了。我的刀不止是我的,还是我师父大石蕉英的。没有她,我还是官巷讨赏的“鼻涕小王”。我的刀就是我的一切。“谁持雪练当空舞?叱咤千峰奴万岭。”师父在雨中剪刀峰,曾如是说。“人在世间,要志在高山;人在天下,要志在苍海;”师父如是说。“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师父常常如是长吟。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天道无公。我的师父,人石蕉英,天下闻名。可是她落得怎样个下场?终生戎马倥偬,中帼须眉为国杀敌,换得到头来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她临终的一刻,爱将都忙着升官发财,互相倾轧去了,就只有我和三师兄在。她一生孤忠,长吟也常吟一句:“空翠千转尽湿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上天没有报应。
天何其忍?她临终前,病志战胜了斗志,她的脸部自下颔部分已完全崩溃,上颚之上完全收缩,像瘪下去一般,如一粒果子的实。她已痛得没有了表情,想必那是心痛吧,她半张着眼,找不到她看不见的我们。但我们在的。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和二师弟丁三通一定都在。她在死时的心一定很痛的吧?她的丈夫战死,她的儿子叛逆,她的四个徒弟,“谈何容易”,全去干丧尽天良的勾当。“一灯曾亮,不朽若梦。”我的师父如是说。她说我和三师弟对她说的话都听不懂,但却是最肯听话。我就只有你们两个,她老人家说,虽然,你们都是我从前不甚钟爱的徒弟,但我只有你们,也只剩下了你们。你们虽然傻,但一个是悲草,一个是笑树……师父师父,我们不管什么是悲草,什么是笑树?谁是悲草?谁是笑树?我只要您不死……
话未说完,师父已溘然长逝了。
你说话呀,师父!我们两个虽然蠢,但你说多几次,就算我仍是听不懂,但我也会背诵了。会背不就比懂更好吗?你说话呀,师父!……我们自剪刀峰下得山来,要在人间世创一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为师父您重振声威。为国为民,不如为自己好!第一流的刀客,我王虚空。刀中第一高手,是我王虚空!
我的刀就是一把冲天大火。我要擦亮自己、照亮别人,要逼他拔出他的剑,就像师父说过,人一出刀,就要像夜雨战芭蕉,狂风扫落叶……我嘻笑江湖,浪荡天下,诈醉佯狂,怒歌当哭,为的是如果今朝宝刀在手,扬威天下应是我。男儿就似是一杯一干而尽的酒,只要能把悲哀的精力有个掷处……我就砍出了我如大火一般的刀。
简单和单简,给怔住了,也给吓住了。因为他们知道:叶红和王虚空已入了魔。
一个雪天舞刀,一个冬夜抚剑。外观和祥,其实,没有比这个更不可解救了。
至少在他们的能力里,这是无可救药的绝境。
叶红和王虚空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三次。而在两人交手的短短时间内,白天消逝,暮夜来临,时序交替,匆而不迫。
第一次交手,叶红以他们两人拔剑来扰乱王虚空的心神,声东击西,挫败了斗志过于昂盛的王虚空。
第二次交手,王虚空出奇制胜,攻其无备,以一个喷嚏震住了叶红,击败了对手。
第三次交手,两人都再不存轻敌之心。
他们凝神以待。
王虚空舞刀。
刀和雪光共舞。
叶红拔剑,凝立不动。
他是以静制动。
两人刀剑未击,但心神己各为对手的一静一动所慑:刀意已侵入叶红神志,粉碎了他的斗志,让他尽往回忆里的伤悲处走,要他放手;同时剑气亦已夺去王虚空的心志,使他遁入记忆的怆凉里,悲愤得不由向自己的梦中杀去,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狗去用舌头舐一只活着的螃蟹。两人都在记忆里,带着远处的笛声坠落,谁也不会上来。
这种情形,除非不动手,只要一方能出手,对方就非死不可。
因为刀已夺神,剑已驭志。
这一刀一剑,已越主而出,相互交战,在雪夜里交击出空白的七色。
连叶红和王虚空都不能自制。
简单和单简也不能出手。
如果他们出手助叶红,那是不公平;如果去助王虚空,那是没道理。以他们的能力,也分不开这两人棗谁能同时架住王虚空这雷霆万钩的一刀和叶红蓄势待发的一剑?!这是个解不开结。
简单急。
单简慌。一一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这两个身上已挂满了冰条、身陷入雪堆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高的白眉白发的小老头,只要一出手,不是一伤一亡,就是两败俱亡。
可是,只要他们一旦有所行动,就会引发叶红的剑气、王虚空的刀势,那时候,死的便是他们。
刀和剑已反客为主,控制了它们的主人。
它们仿佛都是不见血不空还。
5 遇上真正的硬汉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大箭,破空而至,仿似从亘古里射了出来。
箭所过去,雪花飞激。
箭射叶红。
简单眼明手快,飞掠而上,一手抄住来箭。
但那一箭,所蕴之力,大得不可思议。简单一手接住,虎口立即震裂。他不敢甩去这把金黑色的箭,只有执着急退。那箭余力未消,余劲尚在,一直追射着简单。
简单就像握住一条龙的脖子。
这条龙随时要穿透他的心。
他一退数丈,巨箭依然直钉不休。
单简正要上前救助,忽听“呼”的一声,另一箭犹似在洪荒射来,射向王虚空。
单简长身一拦,拦在王虚空身前。
他要用剑拨掉巨箭。
但那巨箭一折,转而射向单简,就像一条首尾相应的常山之蛇一般灵活。
单简只有疾闪。
箭射空,忽又一折,转而平射单简心房。
那支箭竞似活的生命一般。
单简勉力腾身,避过一矢,但那支箭又自远处的半空“啸”地折了回来,追噬他的背门!
单简大叫一声,全身趴伏地上,避过一箭,惊魂未定。果然,那箭又发出破空急嘶,射回来了。这时,简单仍在退。
就在这一霎间,那一支箭粉碎了。
粉碎于一刀一剑。
刀剑同时出击,就像铁锤和砖,同时砸在一口瓷杯上。
如果只是以剑击箭,那一刀便会要了剑手的命;同样的,如果只有那把刀去对付箭,那一剑也会杀了使刀的。
但刀剑同时出击,针对箭。
是以箭给粉碎了。
然后使刀的王虚空去追单简的那一支箭,叶红则扑向简单的箭。
叶红挥剑,箭折为二,箭簇仍钉入他左肩上,但已无力,仅入肉即给叶红内力反震,消了锐力。
王虚空挥刀一格,箭应声斜飞,插入他的腿侧,但也入肉不深。
简单、单简惊魂甫定。
叶红、王虚空带怒拔剑。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撤招救人,要不然,只要有一方乘机追击,另一方必然立毙当堂。幸好他们都光明磊落,不肯占这种便宜。因而,他们也敌忾同仇,恨绝了那放箭的人,他们刚才各为彼此的刀势和剑意所制,神志进入了魔境,完全不能自拔,一个不好,就会走火入魔,重者立毙当堂,这三支箭趁虚而入,乘人之危,反而让两大刀客剑手,猛然省悟,及时收手,一齐联手。“放冷箭的,这算什么英雄!”王虚空的声音直喊出风雪之外,“暗箭伤人,有种就滚出来!”
他的声音自在风雪天地里回荡,这一个声音追衔着上一个声音的尾巴,上一个声音回环着下一个声音的掠影。
没有第四支箭。
也没有回应。“不必喊了,”叶红说,“他己走了。”
“什么?!”王虚空大失所望,“不打就走了!”
“请你放心,”叶红眼中点起了两盏寒火,“他会回来的。”
“回来?”王虚空奇道:“回来干嘛?”
“回来找你,”叶红冷消地道:“还有我。”
“好极了。”王虚空倒是愤慨,“我就怕他不来。”
“那你慢慢等他吧。”
“我们呢?”
“我们什么?”
“我们还没打完啊!”
“不打了。”
“不打?为什么,!”王虚空好生空虚,“做人不能虎头蛇尾,怎可以打着打着就不打了!”
“不打就是不打了。”叶红兴味素然地道,“从前的侠士,为义取死,为国成仁,足不旋睡,脸不改容。现在我们都还不如生意人,他们至少可以富可敌国;也不如青楼名妓,她们臂枕万客,唇尝千人:现今,我们这些武林中人,已变得一人就是一人,一国就是一国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敌军压境,内忧外患。我们却忙着拿刀提剑的,为建立一己虚名而杀个天昏地暗;舍死忘生。唏!”
王虚空忽然静了下来,好半晌才道:“不然,在这时势里,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虽不可以用一把刀去衡量真理,至少还可以用一把剑去消灭不合理。”叶红惨淡但倔强地道,“我们还可以做一点这种事。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有一分心,尽一分力。”
“这……”王虚空握紧了刀柄,好像浮在水上。“我们一定要分出胜负来的!”
“好!要打,也得等我做完了一件事才打!”叶红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咱们就先来比一比,看谁能救得了这个人,谁就算赢!”
“救人,”王虚空狐疑地道:“谁?”
“龚侠怀。”“什么?”王虚空叫道:“他遇险啦?谁伤了他?!”“谁伤得了他?”叶红冷哼:“但他在牢里。”“你说什么?!”王虚空喊道,“他还未给放出来!”
叶红点头。“这哪还有王法的?!”王虚空哇哇大叫,“这太冤了吧!这太傻了呀!”
“冤?傻?”叶红对这两个字眼倒猜不透、勘不破:“何以见得?”
“这当然咯!”王虚空理直气壮他说,“你来说说看:是谁把龚大侠逮住的?”
“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王虚空一震,失声道:“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和易关西吗?”
“正是他们。”叶红说,“怎么了?”
“哦呵,是他们。”王虚空敛定心神,恢复了他平时的嬉皮笑脸,“你来评评理:这四人的武功,比起我来怎么样?”
“我没跟他们交过手,但刚才倒是跟你领教过,”叶红持平他说,“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四人联手,至多可以跟你打个平手。”
“这就对了。”王虚空受之不疑他说,“我跟龚大侠交过手。”
叶红对这倒有兴趣,倒是忘了肩上的伤。也许由于太冷之故,伤口也很快地凝了血块。箭镞并没有淬毒。或许射箭的人自恃箭法已过霸道,不需用毒了。
“结果我胜了棗”王虚空的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后来才知道,我连刀都给龚大侠调换了,还不自知。他故意败给我,是因为我丢不起这个脸,我是知道的。”
他怅然地说下去:“你想,以我这种刀法,再练三十年都决不是龚大侠的敌手,谈、何、容、易这四个小子又如何能逮得着龚大侠?龚大侠若不是但然束手就擒,他们又能奈他何?要不是受冤,龚大侠又何必任由他们拘拿?以为自己清白就不怕,任人抓拿,落得这个地步,这不就是笨吗?!”
叶红对眼前这个小胖子刮目相看。因为这人胸怀坦荡,而且其实理路分明;他不像看来那么笨。
“好!那咱们就先比另一场!”王虚空兴致勃勃他说,“谁能先救得出龚大侠谁就算赢。”
叶红觉得这是一种较有意义的决斗,于是问:“不管用任何方式?”
“不管用任何办法,只要能救得出龚大侠就算赢。”王虚空沾沾自喜,像一块燃着了的炭,看他样子,已志在必得,自忖必胜。
“我没有你的家世,但我自有办法。”“办法?什么办法?”叶红倒是替他担心了起来,“你可别乱来,害了龚大侠。”
“我才不会乱来,”王虚空又兴高采烈,斗志昂扬了。他的眼神又一点都不空虚了,“我也有我的人手。”“阔斧丁三通?”叶红试探着问,“那位跟你同是名满武林的师弟?”
王虚空哈哈一笑,放步洒然而去,一面把语音悠悠地传了回来,“咱们就各尽所能,看救了龚大侠谁先!救了龚大侠,先赢一局,到时候,决一胜负,咱们再来!”
叶红正被他那离奇的句法弄得耳忙脑乱,王虚空那肥肥矮矮的身子已在风雪呼啸中隐去不见。
只剩下深陷的足印,像一步就是一个小井似的,但很快地就会给风雪埋去。
远处,却有一小行鸡爪一般的足印,像雪地上开了芽。叶红皱了皱眉,感叹地道:“这是个汉子。”
简单说:“他会用什么办法救龚大侠呢?”
单简说:“我们用什么方法救龚大侠呢?”
他们两人,显然很急。
救人本来就是件急事。
叶红却说:“刚才,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远处有半声嘶吼的声音。”
棗那仿佛是一只雄鸡在啼的时候给扼断了咽喉。
“那是……?”
简单有听到,但没注意。单简有注意,但没听清楚。
因为当时是大敌当前。他俩是师兄弟,原本一个姓简,叫显哲;一个姓单,叫影幢。他们都嫌名字取得太累赘,故入叶红门下之后,便简简单单地改为单简和简单,一了百了,利己利人。
“正要你们去察看;”叶红说,“不过,要小心,我在这里,一遇事就喊,对手厉害,别强撑着。”
“是。”
简单掠向树林那边。
单简则往簧火那儿跑。
叶红看着他们剽悍的身影,无限感触。在江湖岁月里,自己已痛快地燃烧过,烧得放肆尽情,但也夹杂着呻吟。如今若还剩下一些余烬,就点燃这两个不怕死只怕人活但如死的年轻人吧。心大意高的,他不取;志大才疏的,他不要。这两个人,就像他自己一样,从来不认为脖子和胆子有人会比他们更硬。他要把衣钵传给他们。他们将是他的衣钵传人。因而,他对他们特别严厉。
没有严厉的师父,就出不了好的弟子。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心里当他们情同兄弟。
他从王虚空的话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当年,他和龚侠怀比拚的时候,为何明明在岌岌可危之时龚侠怀却收了刀。原来是因为对方不想取胜,也不想使自己当众惨败。
这么简单的一个答案,自己一直想不通,却给王虚空一言道破。王虚空能直言不讳,可见是一条真正的汉子,自己却无法向人前说出龚侠怀让的一招,但他也不承龚侠怀这个情。
一一败就是败,胜就是胜,让什么让的!
他更决意要把龚侠怀救出来。棗只要把他救出来,便算还了这个情了。
这时候,他听到簧火的方向,有一声轻呼。
他立时掠了出去,就像一片青色的雪花。
6 碎杯痛饮
那是一具尸体。
他趴在雪地上,脸伏在地上,深深地埋了进去,附近的雪已染红。
他穿着华丽但轻便的袍子,因为身上已没有了热气,所以衣服已绷硬得像厚纸一般,衣领更冷得象铁打的。他死去已好一段时间了。
他背后插了一支箭。
金黑色的大箭。
他中了箭,大概还走了七、八步,然后不支倒地,血迹就淌了那么一大滩,已变成赭色。
单简先嗅到血的腥甜味,然后发现了他。
叶红过去的时候,心都凉冷了。
他不用把尸体翻过来,也知道他是谁。
宋再玉。
他的好友。
他平生好友不多,已是死一个少一个的了。
对宋再玉,不算十分相知,但很可以信任,现在,却英年早逝,死于暗箭下棗这箭,刚才也几乎要了他和王虚空的命!
叶红用力地把箭拔出来。
他是这么地用力,以致在箭身留下了指痕。
然后他温柔地把宋再玉掉转过来。
宋再玉苍白得就像一座玉砌观音。
只是他是瞪着眼死去的,带着不甘和愤怒,口唇微张,但他要说的话已永远无法听见了。
棗他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棗他知道了些什么?
他手里似乎握着件什么东西,但手指已被掰开,拇食二指仍扣在掌心里,其余三指撑开,其中中指还给折断了,指骨刺破了皮肤凸了出来。一定有人在他死后,取走了他紧握于手心的事物。
叶红仔细检查,发现只在拇食二指下压着一小角纸屑棗那是上好的纸质,吸墨强而不化,但一个字也没留在那里。
单简也很难过:“宋公子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他是来找我的。我曾告诉他,午后我会在这儿。”叶红沉痛地道,“我托他去打探龚大侠的消息,并请他去陆倔武那儿探探风声,没想到……”
没想到,他却死在这里。
棗其实,他死的地方,离自己和王虚空决斗的地方不远,只是,自己为王虚空所缠,分不出心来旁顾。
忽然,他听到有人远远地叫:“公子!”语音急切。
那是简单的声音。
他们找到杜小星的时候,他已几乎给霜雪所覆盖、淹没。他的脸色一片白,连他那双不屈和不甘的眼眸,也快变成鱼肚白了,比他实际年龄至少老了两百岁。奇怪的是,他的眼神跟宋再玉死前是很接近的,然而他俩本来是不相识的人。
简单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以为他是个冻僵了的老头。
他只觉得这个死人有点眼熟。
因为这一点眼熟,而终于给他认出来:这是刚才在“诡丽八尺门”门前见过的人!
然后在他推杜小星的时候,摇落了一些冰柱,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人给制住了穴道。
他马上发出呼喊。
叶红一到,立时知道这人还没死。
他先把内力自杜小星腹中穴传了过去,让他先保住一口气再说。
之后他替杜小星解穴。
他一口气点打搠撅,运指如风,密集得像一盆水泼向一张荷叶,冰块发出脆碎的声响,但杜小星仍是纹丝不动。
叶红站起来,皱着眉,头顶树上,正露出第三颗寒星。
简单试探地问:“怎么了……?”
叶红不说什么,陡矮下身去,双手揉面粉搓面团儿似的在杜小星身上推揉着,好一会,杜小星的颜面才有了活气,及时赶到了一点儿血色。
叶红霍然站起,微喘着气,鼻前唇前,一团团的雾气,棉花般地喷出来。
简单喜道:“好了棗”
叶红脸色比刚才更凝重,“不行,这是路雄飞的独门制穴手法,很歹毒。”
简单“啊”了一声。
单简怒问:“难道就不可解?”
叶红突然大喝一声,一掌劈在杜小星的百会穴上。
杜小星的身子忽然软了,微微合上了眼,只留一缝隙的眼白,鼻子里“噫”了半声,微弱得像冬天里最后一声蝉鸣。
叶红自己,却冷得全身抖哆。他把真力移注杜小星身上,破解了受制的穴道。“扶他到火堆去坐。不要一下子靠得太近。先到二十尺外,歇一歇,再进五尺,过一阵,再进五尺,到五尺内两尺外便不得再近,否则会晕倒,皮肤也会燥裂的……”
简单照着叶红的吩咐去做。
单简已端上了一个缺口瓢子的沸水。瓢子是向附近人家借的,用雪水在火上烫成了沸水。还放了点姜丝在里边。用热的雪水最能解给冻伤了的人心头的寒,听说是这样子的。
“是谁点了你的穴道的?”
杜小星不肯说。“我知道,是你们八尺门里的人干的。”叶红冷峻地说:“可惜,你们门里的人,放着个龙头正受苦受难不去救,为怕官府祸殃门墙,钻钻榜掠,结果却先残害自己门内的兄弟棗诡丽八尺门,可以休矣!”“谁说的!”杜小星道:“我就是要去救龙头!”“就是因为你是要救龙头,”叶红紧迫钉人,“他们才会杀你。”
杜小星低下了头,握紧了拳头,拳背上忽然湿了两点。是泪。
叶红也怔了一下。一个男子,怎能说哭就哭!但他又旋即明白,那是英雄的虎泪,委屈到了一个地步,是会夺眶而出的。
“你别替他们遮瞒了。你不打算报仇,我也不会去找他们的麻烦棗虽然我知道那是路雄飞路四爷你们的路五当家干的好事!”路雄飞在未入“诡丽八尺门”之前,曾当过土匪,人称路四爷,进了八尺门,改邪归正,排行第五,所以偶尔还是有故识称他为‘路四爷’。“我也是谋救龚大侠的。我今天上八尺门来,其实为的就是这件事,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始终不得要领就是了。”
“真的?!”杜小星抬起了逐渐恢复生机的眼。“你要救龙头?”
“我骗你作甚!”叶红正色道,“如果我跟八尺门现在的当家是一伙的,我们根本不需救活你。如果我是官衙的人,龚侠怀已在我们手里,我也用不着跟你虚情假意。龚大侠是我的朋友,但并没有过命的交情,只不过,我觉得他是冤的,便不能眼看着他给人冤:我看他没人理会,便不能任由他求救无门。”
他的话打碎了杜小星心中的寒冰。
杜小星终于信任了他。
叶红问他准备怎么办?
“八尺门里的当家,已不可指望,”杜小星用臂上的破衣揩一揩脸上的冰融化成的雪水,“我去大孤山找赵八当家,他会给我拿主意的。”
叶红知道赵伤这个人。
赵伤是个一生全是血和汗的汉子。他问杜小星为何八尺门的当家会闹到这个地步。
“这我也说不上来。龙头一向治事甚严,大公无私。其中路雄飞和夏吓叫二位当家曾因私吞捐予边防的公款,给龙头各打七鞭以惩,由此可见一斑。又有一次,门里有位供奉叫‘一笔虎’严掷海,是门里辈份除龙头以外最高的人物,跟龙头原本交谊甚深,历过几次生死大劫。后来,好像是因为严掷海既强暴民女;龙头不得已,只好阵前斩爱将,而且对那民女照顾周至,但此后便传言他因与严长老争风呷醋而不惜趁此来斩除异己云云。这事我也不很清楚。可是龙头是怎么个人。我们门里上下至是明白不过。像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也视同我如手足。他事必躬亲,但决不拘私。他常说:我能交到这样一群兄弟,是我毕生最大的荣耀……他出事后,门里也有很多兄弟是关心他的,想救他的,但不是给门里当家镇压下来,就是给封锁了消息。有些兄弟,还以为他已逍遥在外,也有的以为他正在沙场杀敌呢!”
杜小星给火光的热气迫得脸热乎乎的,血气也和着刚才呷的几口酒运升了上来,他觉得眼前有些昏虎虎的。
“门里的当家,自是怕他出来了。他一向不许门里的当家跟朝中的佞臣勾搭。他说过:‘我们是武林人,不为求一官半职,何必趋炎附势,没的辱没了咱们的操持!’他几次坚拒史弥远着人送的礼,也辞谢一切赏赐。这只怕也得罪了不少权贵了吧!可是他才给押起来,二当家就已发了财了,三当家也当了官了,至于四当家,好像变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在门里,究竟有几个是朝廷派来的?有几个是把龙头推进黑狱里的人?谁也不晓得,总之杯弓蛇影。所以谁也不敢再说真话。五当家成了剪除异己的刽子手,七当家则变成龙头最大罪证,她处处指证龙头曾企图染指于她棗谁知道内里文章呢?反正都是一边的话。龙头进去以后,门里便没有人是互相信任的,大家也组合不出一个士气来。
“暗中做了丧心病狂卖友求荣的人,依然在门里春风得意跋扈嚣张,反正说成是他们代表了受屈受欺。不忠不义变成了大仁大义,大好大恶的可以大摇大摆。杀人不见血的更成了反正大侠客。私通外贼的逍遥法外。全忠尽义的被丢在牢里人未死就发了霉,就算出得了来也半残不废,一生前途尽湮灭。大家都嚷着人心思散,事无可为,可都没想过当年有福同享、歃血为盟的时候,大家不是口口声声争着嚷要分忧解劳、生死同心!现在,依我看,就算龙头能活着出来,他们也决不会放过他的。”
叶红等杜小星一口气说完,比较没那么激动的时候,才平静他说:“那确是你们龙头的错。”
“什么?”
杜小星杯里的酒溅了出来。
“他交错朋友了。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朋友就是个什么样的人。宁愿错吃药,不可误交友棗”他平和地道,“龙头交上这样子的朋友,就算他受受苦,也是免不了的了;只不过,他再苦,他那些朋友还是会认为他们比他更苦,所以他是有苦说不出,诉不得苦。谁叫他当人家的龙头!”
他顿了一顿,再接了一句:“谁教他交了这样子的朋友?”
“可是棗”杜小星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这些日子以来,我千方百计,想进牢里求得一见龙头,都不能如愿。但在多方请托之下,终于拿到了一张龙头写的条子棗”
叶红喜道:“可否予我一阅。”
“我走之前,再给你看。”杜小星沉重地道,“你还有什么要知道的?”
“你刚才提到,就算人出来以后也半残不废……”叶红精细地问,“这话怎说?”
“就算龙头能够平安,便也未必无事,好端端的一个人,万一沾上了些什么滔天大罪,日后谁信得过他?除非他真的投敌去吧,不然大家待他,只怕仍是避之则吉。”杜小星消沉地说:“我曾四处打探龙头的消息。我想起新四大名捕押龙头是经礼桥往刑狱那儿去的,务必经过‘临风快意楼’,而且,‘临风快意楼’是东乐里一带最高的楼子,所以我上去打听……结果,从一位吹笛子的人口里知道,谈、何、容、易还没把龙头押进衙里。就在他完全没有抵抗的情形下重创了他……看来,伤势还是挺严重的,他们得要架着他才能走。他们就像拖一只断了腿的狗一般拖着走棗”
简单忍无可忍,怒叱了一声:“可耻!”
单简一按剑柄:“我们棗”
叶红疾抬目,目光如电,“我们?我们怎样?!”
单简铁着脸,咬牙切齿地道:“大不了劫狱棗”
“荒唐!”叶红叱道:“万一救不出来怎么办?!岂不是害了龚侠怀,枉送性命!”
“万一救得出来呢?总比在这儿谈谈说说,无补干事的好!”单简气晕了头,谁的话也不听了,“我们宁可为英雄战死沙场,不可任由好汉屈死狱中!公子要是不便,这事由我们来办就可棗生死由命,决不牵连!”
简单觉得单简说得未免太冲,连忙叱道:“师弟棗”
叶红却是眼睛一亮,说:“好!那你先忍一忍,我会再去想办法,要真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咱们就说不准会走这一步。”然后他脸色一沉,“这种事,你去得我去得,你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把你家公子踢出行动之外!八尺门的当家们现在是有福自享,有难独当,咱们可不是,你别搞糊涂了!”
单简赧无地容,眼睛却发了亮,正想说些什么,杜小星已激动得两颊充了血:“叶公子,有这种事,别忘了叫小星一道,别忘了等小星回来!”
叶红倒有隐忧,“你去大孤山请赵伤回来……你能保证赵伤就不是跟八尺门里那几位当家一样的明哲保身,拿准了为朋友两肋插刀、敬谢不敏呢?搞不好,还会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杜小星忽然叹了一口气。
“就算赵八当家不一定会救龙头,但总不能不试一试。”杜小星坚毅地道,“正如我这些天来,流连八尺门外,不是不知道他们根本已弃信背义,而是总是巴望他们有人会回心转意,做做好事……现在,我已死心,但我不相信八尺门里的人都如此绝情绝义。我还是要到大孤山跑一趟。”“明知山有虎,”叶红用一双闪亮的眼闪亮地望着眼前这个樵悴落拓的汉子,“偏向虎山行?”“以前,我听龙头说过:我们八尺门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在这横流俗世里激浊扬清,舍我其谁,要有以一人敌一国的气派!”杜小星举起了杯,神情像是拔出了他的剑。“现在八尺门里还有的是好汉,而我杜小星也还没死。”“好!”单简上前一步,左手提壶,右手持杯,斟满了一杯酒,举向杜小星,“我敬你一杯。”
叶红一震,道:“这小王八蛋是从来不喝酒的。”
杜小星和单简一饮而尽,两人把酒杯一掷,落地碎成百片。杜小星说:“我一定,回来!”
7 请背弃我!
叶红看着他们两人,冷静得接近冷酷他说:“我要问你一件事。”
杜小星还没有完全习惯那火的热气,其实他的酒意已冲上了他的豪气,意气间交迸出星花灿烂。他斜着眼看着叶红。他好久没那么痛快过了。
“如果龚侠怀正如当家们所说的那种人,而他也真的犯了事的话,”时红一字一句一清二楚地问,“你还会不会冒死救他?”
杜小星一楞。然后笑了。炉子烧得火旺,木花自壶嘴迸射出来,溅在炉子上,一滴就滋地一响。
“告诉你一件事,就算龙头是这种人,我也一样要救他……”他喷着心怀的酒气和胆气,“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红看着他。他知道杜小星不是在说醉话。
“我跟龙头,很少见面,很少说话。我认识他时,已经迟了,诡丽八尺门己名满天下。有一回,临安府派出来的镇边大将军刘马金声,押送三十万银子的军饷北上,在老城西十三里外的螺狮峡一带中伏,马将军当时身亡,押军饷的官兵也无一幸免,劫匪得手后即逃出螺狮峡。
那时,‘断发大将军’宋二醒就驻札在那儿附近,立即派军队过去围堵,而宋将军跟龚龙头交情非同泛泛,是以龙头也跟我们一同出动,围剿劫匪。可是说也奇怪,我们已算到得极速,但只见箱子、匣子,打翻一地,人死马卧,就是贼人不见,饷银也不见了。”
杜小星说到这儿,又仰脖子干了一杯,“这件案子,叶公子也听说过吧!”“这是件惊动天下的大案:奇的是,贼人劫走了军饷,整整三十万两,就算身手再高,也不可能带着这么重的银子,顷刻间便消失无踪的。”
简单对这件案子也记忆犹新,立即接腔,“听说,破这件案子,的确不容易,听说,到头来,还是给八尺门里一个……好像是给一名新进弟子勘破了。”
“那个人就是我!”杜小星喜孜孜地道。“凭着宋二将军的交谊,还有事关三十万两军饷,非同小可。我们及时围堵了两头的通道,几乎把土地都刮了一层皮,但既搜不到人,也查不到银子。若说劫匪是道上的高手,杀了人就逃,或许还有人能办得到,但若带着银子一起跑,就绝不可能,因为我们大队人马,几乎是马上赶到的。我们掘土潜潭,都不见有那军饷,三十万两银子,就像在空中消失了。我们沿途布下站哨,都说没有可疑人等。我们也查过驴马的蹄印,要是驮着这么重的银两,蹄痕必深,但也没有这种迹象……”
“这可怪了,”简单也帮着想,“会不会是贼人化整为零,藏匿在附近乡镇,再潜运出去……?”“那儿一带,一边是峭壁,一边尽是泥淖,只有一条南北通道,两头都给我们堵住了。高手若硬自峭壁翻越过去,未必不可,但决不可能背着三十万两银子翻山越岭。如果沉于泥淖,则日后他们自己也一样无法打捞,因为那一带的泥潭是深而无底,暗流旋动,就算把银子沉了下去,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不知道卷到哪儿去了。”
“三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贼人既然布局周密,就不会做这种煮鹤焚琴的傻事。何况,还有一位未完全断气的官兵,亲眼看到拦路的贼人武功很高,但只有那么三、四人。”杜小星酒虽上了头,但说话仍有条不素,“龙头请几位当家分成几个小队,日夜搜寻,都找不出一点头绪来,上面又催得紧,说要是没有交代,“就要砍了宋将军。”
简单冷笑:“上面就晓得催人砍人,也不体恤做事人的苦处。”
叶红问:“后来是怎样搜着的呢?”
“其实到头来根本没找着。”
“哦?”
“那段寻索的月子里,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想杀他的老婆,就把一个楞子骗进了他老婆的房子里,然后他大叫捉好,拿着斧头就把一对男女砍了。这其实是我小时候发生在乡间的一件真事。我做了这个梦,是梦到从前的事。这使我灵机一动。”杜小星兴致勃勃他说:“我认为箱子里根本就没有银子!”
简单一皱眉,一时不能接受:“什么?!”
“我把这看法跟二当家和四当家说了,他们开始只认为我太过无稽,把我斥退。后来,发现遭劫的现场确有些不合当地土质的碎石块,这一下疑窦顿生,禀报龙头。龙头即行明查暗访,面禀宋将军,宋将军返京追查到底,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是户部司责的贪污渎职,敛散移用了一大批白银,却遇上战情紧急,要急运上军饷,一时无法填补,只好出此下策。明作把军饷运交,但在未抵交接受官员之前,先着人拦路劫杀,好教死无对证。其实,箱子里根本只是石头,为它却死了这许多人。”杜小星忽生感叹,“到底还是家贼难防。”
“好厉害。”简单前歆羡地道:“这案子其实可以说是你一手侦破的。”
“哪里,我只是提供了疑点。”杜小星忿忿他说,“可是,二当家和四当家都当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点子,完全占了功,一字都不提我。”
“哦?”
“不过,后来,这件事,还是给龙头查出来了。他当我面前微责朱二当家和夏四当家:‘你们怎可占弟子的功!他今天虽是我们门里的弟子,我们更不能因熟络而薄待自己人。我们一向惯于对外客气礼貌,但总是会欺负身边的人。要是这样,谁愿意跟你是自己人!有本领,就到外面去,别欺压到自己人头上来。弟子们有功,我们表扬还来不及,应该多勉励他们继续发挥,怎可占了他们的功绩!杜小星今天也许只是个小角色,但难保他日他在江湖上不能一展身手,比你我都更出色!’他又教我若有官府的人向我问起,何以想到这破案之法,我便说是得菩萨托梦,所以才触发这个奇想,没想到却破了案。龙头告诉我:只要把破案的缘由推给神明托梦,那么,便不占功,就不会引起官场上一直破不了此案的人之妒忌,而也比较顺理成章和心甘情愿的犒赏我。结果,我就因为这件事而给朝廷赐予了几亩田呢!”杜小星转述这段话的时候,眼都红了,声音也便咽了,“你知道吗?就是他对当家们的这段话,我在场听着,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能让龚大侠失望,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叛龙头的。”
说着,他把酒又一口干尽。
三人良久不语。
外面传来风号雪泣之声。
叶红半晌才自语他说:“要是宋二将军不曾战死,今天龚侠怀有难,他也不会闲着的。不过,为了侦破这一桩案子,他们在户部也得罪不少大官了吧?宋二醒被派往灭金之战为前锋,只怕未必无因。内有佞臣,外有恶战,国家精英,早就元气大伤,所余无几了。”
忽听单简语音含混他说:“好,好酒。”咕咯一声,栽倒下去。
原来他真的不胜酒力,喝一杯就倒。
“我这番话,是要回答你那一句问话的。”杜小星惨笑道,“你现在可明白了。”
“明白了。”叶红正色道,“但我仍不明白,为何你弯远道去找赵伤八当家,而不先去请援严笑花?”
杜小星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像星星。
寒星。
他眨了眨眼睛。
就像星光闪。
“你真的想知道?”
“我觉得我有必要知道。”
“好。”我告诉你。严笑花,一听龙头被捕,她第二天就结束‘春雨楼’,这几天已准备好办喜事棗”
“喜事?”
“她要嫁人了。”
“嫁人?”
“嫁给平江提刑司,陆倔武。”
“哦?!”
这一次叶红“哦”得最惊疑。
大家又静了下来。
只有柴火在响,劈劈啪啪,像一个暴躁的人在弹着指甲。
“所以,”杜小星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简单已搀单简上榻,躺好,这时忙道:“马已备妥,就在门前石柱拴着。是匹好马,脚程快,两、三百里可不必停歇。”
“谢了。”杜小星拱手道,“告辞。”
叶红也站了起来,火光把他瘦小的身子投在墙上成了巨大的跳影。像他这样单薄的身子,就算大吃大喝到五十岁,也都不可能会有小肚子。
“我会怀念这儿的火光……”杜小星觉得热血上冲,哽住了喉,以致他一句话分作了二次才说完,“……还有酒。”
忽见单简在榻上半支着身子,伸手握拳上举近唇,吆喝道:“酒?!好酒!咱们再来一杯……”话未说完,“咚”的又软倒了下去,后脑撞在瓷枕上。
简单连忙过去照顾他,但给他呕吐了一身秽物,又好气又好笑。
杜小星本想要说什么,但一颗泪忍不住如断线失足般“拍”地打在粉腻腻的桌面上,声音大得有点令人意外。
“你们可不能因为我易哭就瞧不起我。”杜小星为自己不争气的泪水而懊恼得挣红了脸,“我可不是因怕而哭。我流泪,但我绝不屈服。”
“我、知、道。”叶红有力地道,“就算龚侠怀一生交错了不少朋友,但他还有你,便是心无憾了。”
“不,我不是龙头的朋友,我只是他的弟子。”杜小星坚定而悲切地道,“我是他的弟子,我以此为荣!”
他哽咽着,为了不想让叶红等人再看到他流泪,他匆匆把一张纸条塞入叶红手里就走。
他走到门槛前,说了一句:“这就是龙头在牢里递出来的条子。”语音扭曲得就像吞进了一把刀子。他再也没有回头。
叶红借着火光,打开那张对折的纸张。那张纸折纹都是极深刻的,可见曾经多次展读,但又每次都再为珍惜保藏。纸很薄,从指尖传过来的感觉很冷。字很潦草,但仍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去。上面只有四个字:
请背弃我
外面传来一声马嘶,划破了雪夜的宁谧。想必是杜小星已踏上他的征程了。叶红小心地折起了纸条,慎重地摆入怀里。龚侠怀,我们失之交臂,是我的不对殁在牢里,受了什么苦,有多少委屈,我们不知道,你也一字都不提。你大概已知道情形不妙了吧,你怕连累门里兄弟,所以在唯一可以递出来的字条里,也只要他们立即背弃你。也许,你还为了他们,把一切罪名都认了,并且都揽在自己身上。这里面有多少折磨,我们不晓得。可是,在你的字条送出来之前,他们已一早背弃你了,用不着等你来吩咐。在他们而言,朋友,是拿出来卖的。不过,你还是有朋友的。正义,一向是江湖上最寂寞的名字,但也最耐得起寂寞。你放心,你的刀就是武林中的千个太阳,但我的拳也是用清凤和激情做的。我是你的朋友,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朋友不是拿来用的话拿来做什么?现在你落难,就该用我了。龚侠怀,你忍着,你等着,我叶红一定会设法救你出来的。一切,我都豁出去了。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在这时候还念念不忘怕连累朋友,我就让你知道,也让八尺门那干不是王八而是王八蛋的家伙知道什么才叫做朋友!龚侠怀,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但你是挺着,你撑着啊……
耳畔,传来榻上的对话。单简仍醉得呼七八啦的。简单劝他:“你不会喝酒,学人喝什么!”单简含糊地道,“单身汉还能怎样?喝醉了,跳床自睡!”说罢一把揪住简单:“遇上这样一条好汉,你能不醉,!”简单笑着拨开他,叹息着说:“要醉何必一定要饮酒?”……
叶红推开了这客店的门,遍地白夜,月光如雪。一行蹄印,自西而去。他听见银杏树下有一窝兔子在寝息着。他闻到有户人家正在煮麻葛的味道。他感觉到就在同一座城里,同一个子夜里,龚侠怀虽然受着苦但仍活着。他的眼睛不好。但他听得见、闻得到、感觉得份外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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