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河山终古是天涯

 

  1.也许是因为雨雪
  已是谷雨。清明已过。
  雨纷纷。
  欲断魂。
  看雨的叶红,想的却是雪。
  那一场溅血的雪!
  那次,自十字街剑伤小李三天后,他即联合饮冰上人、苏慕桥、朱古泥、严寒、泥涂和尚等人,上“临风快意楼”,共商营救龚侠怀的大计。
  他们在“临风快意楼”的老板和伙计口中得到印征:
  那个“大雪”的日子里,他们的确曾临高望见:在东乐里的高墙下,”新四大名捕”的确对龚侠怀用了私刑,抽筋断脉。
  他们都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对人说,不但怕惹上是非,更怕惹上官非。
  因为叶红、朱古泥、苏慕桥、严寒这些人都是官面、道上的一方之雄,当他们执意细间的时候,监凤快意楼的黑掌柜才不能不说,不敢不说。
  他是看见了。
  那天一个忠烈仅子的血,染了纯洁的雪地,根快的又给风雪洗净。
  另外一个叫莫哥儿的,还道出了一件事。
  黑掌柜的本来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莫哥儿一向很崇仰“诡丽八尺门”的龚侠怀,也受过他的周济,所以忍不住要说。
  这神情绪叶红和严寒都同时看出来了。
  严寒一把揪住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像雪一样的冷:“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但千万不要乱说。说的好,有赏;胡说,哼。”
  莫哥儿登时稀哩哗啦又抖抖颤颤的把什么话儿都说了。
  他是“临风快意楼”里伙计中的“老大”,手底也有点功夫,能干勤快,而且很警觉乖巧。
  那夭他发现有一个可疑的人。
  一个黑衣人。
  这人不知何时上了楼来,就在下雪天的栏杆那边,吹着凄怨的笛子。
  那笛子到此际莫哥儿还仿佛听得见,凄怨得就像一缕游魂唱哀叹千百个无主孤魂的故事。
  那人始终没转过身来。
  侍“谈”、“何”、“容”、“易”四人把龚侠怀押走远后,那人也就“倏地不见了”,像一个白天出现的鬼魂一样。
  饮冰上人听后,只问:“你可记得那人身上有什么特征?”
  莫哥儿和黑掌柜都异口同声的说,那人没转身,所以看不见样子。”
  不过有两点,不仅黑掌柜记得,莫哥儿觉得,连当天在楼上的伙计客人也忘不了的。
  一是那笛声凄怨得教人心头发寒。
  二是那人背着把弓。
  一张火红色的小弓。
  “如果那天谈何容易四人制不住龚侠怀,这楼上的人是不是就弯弓搭箭,当场射杀他呢?”
  “如果这人真的是来监视龚侠怀是否束手就擒的,那么说,官面上的人早已跟武林中的人联合,早已要对龚侠怀下毒手了。”
  “如果这吹笛携弓的人就是发暗箭射杀宋再玉和哈广情的凶手,那么,不管谁要插手这件事,都有可能遭受杀身之祸,因为凶手意在不让龚侠怀有出狱的机会,自然不许人去救他。”
  “如果能找出这个笛子吹得好、箭射得好的人,也许就可以找到害龚侠怀和杀哈公及宋老弟的凶手了。”
  “如果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这四人真的对龚大侠下了这种毒手,至少他们一定很不愿意让龚侠怀给放出来……他们一定怕对方寻仇的。”
  “如果能证实这案子未经侦查便先私动酷刑,咱们就凭这点呈禀上去,同时张扬出去,上头也不能不加理会吧!这样一来,他们至少下敢明目张胆,继续在牢里施严刑以对龚侠怀;而且为平众怒,公审犯人时也下敢太过偏袒。只要他们还持正讲理,龚侠怀的案子就不会判碍太重的;只要不必问斩,多可求情充军边疆,那么,龚侠怀便有救了。”
  这“六个如果”便是叶红与泥涂和尚、严寒、朱古泥、饮冰上人及苏慕桥共商出来的推论。
  因为不是定论,所以都只得在意见前加上了“如果”。
  “如果”你是荆棘,我便是开路的刀斧。
  “如果”你是那峰上的霜,我便是那山里的融岩。
  “如果”你是树林,我便是森林之火。
  “如果”你是善意的,我便耍跟你抹去恶意的化妆。
  “如果”你是害龚侠怀的人,我更要把他救出来。
  “如果”你是有情的……那又何必装出一副无义的样子呢?
  这些“如果”,叶红在想起严笑花这女子的时候都或浮沉的冒了上来。
  他时常都想起她,记得她,连冰三家说“听说她很美”、“你怕她太美?”时的神情也记得。她那时就把纤纤的指尖搁在舆帘旁。指甲上的白色半月状很好看。
  叶红听到龚侠怀的决审延期,不能在清明定审的时候,感到无由的怒愤与失望。
  这消息他倒是听石暮题说的。
  要是哈广情还在,凭他耳目众多,一定能更先一步通知他可惜哈公已经不在人间了。
  叶红得悉这讯息后,他甚至去劝石暮题:不要再扬手这件事了。
  奇怪的是,他怎么都想起她的样子,只记得那一团气质、那一抹风华,还有那一朵连山下人家万家灯火齐乍亮也敌不过她的嫣然一笑。那嫣然一笑的女子很俏丽。
  想到严笑花,便是像是他记意深处的女子:一想到她,熟悉得连脸容都忘了,只有一朵笑、一抹风姿和一团气质。
  时红忽然感到心寒了起来。
  也暗自惕惧了起来:
  他已好久没找过冰三家了。
  那次清明,他见过冰三家,跟她是越来越客气了,对答有一句便回一句,不久,冰三家人房去,半天才回到筵上来,眼儿都红了肿了。
  这之后,他就更没去找过冰三家。
  他觉得石暮题虽然是个贪财爱利好小便宜的人,但这人总算言而有信,肯为朋友奔走,也算尽心尽力,他可不愿意这种人也给无辜牵累,在自送了性命。
  “我听到的消息是说,”石暮题倒是兴致勃勃:“这次决审之所以会延后,是因为沈清濂觉得奇怪:平常一个人给押在车里,吃上官司,总是他的家小最急;要是江湖中人,便是他的同门最是关切。可是这龚侠怀不同。他门里的人非但不急,而且好像还巴不得他们的龙头早些给判个重刑似的:反而是江湖上的各路好汉,听说都要千方百计的来救龚头儿。到后来,居然连陆虚舟、陆倔武也来说情。沈清濂觉得有异,他不敢自作主张,便着人向史相爷呈报,你知道的啦,相爷日理万机,贵人事忙,哪有功大?这一延搁,至少也得要等到小满以后才能签批。我看,要提审最早要到端阳。龚侠怀少说也要洗净屁股在牢里多待三五十天才行。”
  叶红最先是难过。
  然后是失望。
  不过他后来往好的想,这样也好,可趁这段档儿多作些筹谋,必能寻出开释龚侠怀的办法来。
  ——反正,龚侠怀已给开了四个多月了,也不在乎再一两个月吧?
  他这样想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头一寒,好像是从发生不幸冤屈的那一场大雪传过来的寒意。
  可是此际天地间布满了雨……
  雨水群起而歌。黄的天、黄的地,昏黄的夕照映出天皇皇、地皇皇,竟连人心也有点惶惶起来了。地上洪洪的浸了三四寸的黄水,一点雨打出一个疙瘩,一股一股的流扭积成了一畦一畦的水,调成了稠浓混浊的水势,哗啦啦的像侵占了日庄攻下了城池夺得了河山的大军一样,轰轰发发的快刀乱麻的织就了盈眼满街的雨景。
  ……也许是因为雨。
  ……也许是因为那天的雪。
  ——想起如何配合去营救龚侠怀,叶红“终于”想起了严笑花。
  (只要严笑花不再从中作粳,为龚侠怀开脱的事就有望了。)
  所以叶红“决定”去找严笑花。
  名正言顺的去找她。
  2.也许是雨
  “石先生,我看这件事,相烦您之处已然太多了。……你手上的事情忙着哩。龚侠怀的事,不管是不是能给放出来,您已尽心尽意,请不必再费神了。”
  叶红如此相劝。
  他实不愿石暮题惹上杀身之祸。
  他觉得石暮题是个俗人。
  借世里的好人。
  ——一个俗世里的好人,远比矫饰、虚伪:故作超然、自命清高的狂徒、隐士,来得可爱一百倍!
  (听说石暮题连在家里的家具也喜欢镀上金漆,果然是个俗人!)
  (可是他也听说那年临县大水灾,难民拥进平江府的时候,石暮题大开门禁,以私宅容纳了四百多名无家可归的人,而向以清高廉正、家徒四壁的任困之,而终年如同朽木一般苦修佛家至高境界的悲欢大师,两人皆严拒这些无枝可栖的苦海难民,石暮题比起他们来可以说是以一副大庸大俗的面孔在大夫大节时做大仁大义的事。)
  (说实在的,一些标榜着“清静无为”、“没有野心”的人,常做着强把自己要求强加诸他人身上,相交之下,叶红宁取淑世的俗人,至少他们讲情面、重情义,时而小好小坏,不至于大奸大恶,至少,有人味多了!)
  “怎么?这件事……”石暮题似乎吃了一惊,“叶公子不信我呜?不容我再参与了吗?”
  “哪儿的话!”叶红忙道,“先生已帮了好大的忙了,我总不能一直相烦不休吧!”
  “那又不是公子自己的事!”石暮题嘀咕似他说,“何况,我承蒙公子相赠了‘苏子观音像’,总不能不尽尽心意啊!”
  “那算得了什么!”叶红倒有点感动起来,“您千万别记在心里,!好画应为知音者得,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石暮题舔了舔上唇,有些赦然的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玩物丧志,知道公子手上有这幅画,起了贪心;公子却随手相赠,我承蒙厚意,总觉得要做些事以报盛情。不料,这段日子探查不来,发现龚侠怀确是位顶天立地、满腔热血、立大功而不居的好汉子!我想,好汉落难,我这种不算好汉的凡夫俗子,也很应该为他尽尽力吧?我会想去请托沈清濂沈大人,所以便把公子相赠的画当作是礼——这是‘借花敬佛’啦,坦白说,我在送出去之前是真依依不舍呢!——赠给沈大人,可是,他画是受了,音讯儿却没捎半个。……我看,要请动他,大概要黄捕鹿黄二爷才行。我这副德行,免谈了吧!”
  叶红听得一股热血上冲,只说:“石先生……”因为过于感慨,却说不下去。
  石暮题还懵懵然的道:“若有什么差遣,公子尽管吩咐,尤其是龚大侠的事,若不嫌我老不中用,总让我跑跑腿吧!”
  叶红反而冷静了下来。人同此心,先把龚侠怀救出来再说。“如果石先生真的要帮忙……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好能跟他们说一声,时某人想来拜会。”
  “他们?”
  “任困之和陆虚舟。”
  时红托石暮题为他设法安排见一见陆虚舟和任困之。
  他自己却直趋陆家庄。
  他事先并没有约好陆倔武。
  他本来要见的是严笑花。
  可是严笑花已迁入了陆家庄。
  要见严笑花,得要先见陆倔武。然后再向陆倔武提出跟严笑花的要求——这才是合乎礼数。
  叶红也想会一会陆倔武。
  有些话,他倒是想向陆倔武问明白的。
  如果问明白了,有些事,他倒是想请托陆倔武的。
  他知道陆倔武、陆虚舟、任困之三人,都有极深厚的武功底子。所不同的是:任困之是官宦子弟出身,习的是正宗武艺,加上阵战之法,从不涉足江湖,也瞧不起武林中人。陆虚舟则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十年前才受引荐招揽晋身官场。陆倔武文官武将都当过,也会被贬谪放逐过好些穷乡僻壤,虽则他不能算是江湖中人,但见识广博、通情达理,深谙江湖事理。必要时,叶红觉得不妨向他求求情,说不定能放龚侠怀一条生路。
  叶红在营救龚侠怀的事件中,最感狼狈和难以措手的是:不管朝廷还是官衙,要逮一个人,至少有千百个理由、千百种方式、千百条管道,不过,一旦抓错了人,要救翻案放人,却不知向哪一人、哪一处、哪一方面进行着手是好。
  毕竟,陆倔武也是一个明显的目标。
  而且,根据各方面传来的消息:陆倔武似乎也在为龚侠怀开脱。
  他想见见陆倔武,看看是“敌”是“友”。
  他趁雨势而去。
  ——就是因为下雨,他想:陆倔武大概会留在家里吧?要是他在家里,我这样登门造访,他总不至于闭门不见吧!
  所以他就去了。
  雨大得像在天地间织出不能透视的网。
  这是立夏前后的雨。像要预告潮湿过后便是浩荡的炎热一般,连天际厚厚重重的雷声都像透不过密密麻麻的雨,才吼了半声便收回去了。
  时红拿着伞,没有骑马,独赴陆家庄。
  在雨里,他原本不好的视线更模糊了。
  因为眼前不大看得清楚,所以他不觉摸摸腰畔的剑。
  剑在。
  他的心就定了。
  雨就像一种一落下来就分裂为千万只透明的禽兽一般,在他身旁、附近,四周、左右、前后、上下,都发出唏唏丝丝的声音,更在他伞上发出暗器打落般的声音。
  ——那杀气在吗?
  在的。
  叶红本来因为霏霏霪雨里感到些倦意,还有因倦意带来的寒意,可是,因为那刹气仍然存在,使他一切疲意微凉都扫荡一空了。
  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到那杀气的鼓舞而活下去。
  而且,为有杀气而活得激动。
  在伞下,他的手背微微发绿。
  一种像一首刚写成的词一般的微青。
  可能是因为他视野不清之故吧,心中的视野却是一片清明:
  仿佛在二十年前,自己也曾在伞下雨里,赶着路……
  现在在雨里伞下赶路的,也是自己……
  二十年过去了,人都不知断了几次肠了,忘却了多少事了,但依然匆匆的在茫茫里赶路……仿佛那赶路的,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此际,他忽然想起冰三家。
  (冰三家在家里吗?雨那么大,她在看雨吗?)
  他当然不知道,他忽而忆起冰三家的地方,正是在小雪的那一天,龚侠怀被捕之前,忽而想起亡妻的所在地。
  然后,叶红想起了严笑花。
  那女子的音容,在茫茫烟雨里,反而清晰了些……
  (她会在陆家庄吗?我这样湿着衣衫去见她,她会介意那天我骂她的话吗?)
  叶红忽然想不去陆家庄了。
  他想去喝酒。
  一杯暖的酒。
  ——江湖烟雨、少年人老,只有一杯烈酒,才能想起已冷却了的心!
  这酒,他没喝。
  这伞,他没撑着。
  他仍然去了“陆家庄”。
  ——可是,陆倔武不在。
  “他和严姑娘出去了。”
  没错,叶红心忖,这场雨确是像一场曲折的悲歌。他看见雨同一排排的来,一排排的去,好像那不是雨而是浪一般。雨水群起而歌,群起而喧,似要预示一场盛夏的威皇。浪淘尽。鱼龙舞。阳光似乎在很远的天边仍亮着,这场雨大概是下不久了吧,所以越发以一种夺艳来凶狠着,雨粒斜打在伞沿,溅了开来,射到叶红颊上,像一颗颗突如其来的泪。
  也许是因为这一场无头无尾、无边无际的雨……
  叶红决定去找“新四大名捕”。
  3.也许是雪
  到了衙门班房,叶红一问,才知道难得“谈何容易”四人都在。
  听说他们正在见客。
  来客是贵宾。
  一个孔目过来请叶红先行坐坐,可是,时红却在外头雨声中仍听到里头有人提到:“龚侠怀……”由于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一直与这个名字生活在一起,所以不暇思索的便掀帘走了进去。
  然后他便看到六个人。
  六个他都认识的人。
  六个他都见过但都不熟悉的人。
  六个人中,其中四人,是“新四大名捕”:易关西、容敌亲、何九烈、谈说说。
  这四个人,叶红一向都不喜欢:一、他本来他就不喜欢“六扇门”的“狗腿子”;二、何况他们还是“相爷门下”的“狗腿子”;三、这四个人的风评一向不大好,除暴安良,与之无缘:欺民敛财,时有所闻;四、叶红不喜欢他们的绰号竟跟当年侠气义风、锄强扶弱的”四大名捕”扯在一起。
  他对他不喜欢的人一向很少理睬。
  另一个人是陆倔武。
  他知道此人很“倔”:听说不管手段、脑袋、功夫都很“倔”。
  他与之也无深交。
  另一个是女子。
  他见了差点认不得,可是又一眼便知道她就是严笑花。
  说也奇怪,他在脑里想了她千百度,样貌儿次次不同,现在一见,却跟他每一次心里想的都有些不一样。好像心里那些才是真的,而现在眼前这个才是假的严笑花一般。
  可是这个“假的”严笑花,却如许真实,美得像一株盛极桃花,像一个梦中女子的样貌忽然走到眼前来。
  叶红还没说话,严笑花就笑了。
  她笑着跟五个男人说:
  “就是他骂我娼妇。”
  她的柳情好像是在说:“外面下着雨”一样。
  陆倔武只看了叶红一眼,就好像看到仙人掌上有刺一样正常。
  他拿着杯子,仰脖子一口干尽。
  叶红不知道杯里是酒是茶。
  但在这一眼中,他却发现陆倔武受了伤。
  伤得还不轻。
  ——是谁伤了陆倔武?
  ——有谁能伤陆倔武?
  “你来得正好,”陆倔武以一种饮酒的神情说,“我们正在说龚大侠的案子。”
  叶红已走进去,新四大名捕连忙请坐。
  他坐在陆倔武身边。
  他已知道陆倔武喝的是茶。
  ——虽然,有些酒和茶是一样的颜色,但叶红的鼻子一向都很灵敏。
  容敌亲皮笑肉不笑他说:“陆爷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陆倔武脸上连一成笑意都没有,但语言听来却似非常温和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些吃官家饭的,如果没有必要,也犯不着老是跟道上的人怄气。假使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案子,最好能放一马,他日江湖上行走,哪都去得!俗语说,只有千里交情,没有千里威风;四位老哥人面比我广,人情比我厚,这些道理比我懂、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谈说说骨笑皮不笑的说,“照呀!陆爷教诲,字字珠讥!可惜是上头下的令,咱们不得不拿人;拿了犯人,还是得由陆爷来审……所以嘛,重审轻判,还得由陆爷来成全!咱四个楞儿,还没那么大的道行。”
  陆倔武的脸绷得就像一座神龛:“我当然会秉公行事,审决案情。但这案也不是由我一人主理的。我只听说,犯人在拘提入狱时己四肢俱废,不成人形,要是施行掠拷,也是下狱拷问的事,四位这样做,不是逾越职份、滥用私刑了么!”然而语音还是温和的。
  谈说说讶然道,“有这样的事吗!”
  容敌亲诧然道,“怎么我不知道!”
  易关西夷然道:“一定是犯人含忿诬告我们!”
  何九烈愤然道:“请陆爷明察秋毫,不要听信妖言才是!”
  陆倔武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这件事待他日提审人犯时,定当分晓。我只想知道:这件案子,到底是上头的意旨,要办龚侠怀,还是你们提呈的状子要办他的?
  容敌亲却反问:“陆大人负责审理这件案子,却不知内情么?”
  陆倔武佛然道:“人是我和其他两位大人审的,但文案一直迟未送来,也不知是怎么办事的!”由于龚侠怀的案子一直拖延着,严笑花的亲事也因而一直拖延了下来,这令陆倔武对这喜期的等待已渐如死期一般难受,他已逐渐无法忍耐这种“只有龚侠怀被释放后严笑花才会下嫁,但龚侠怀的案子又一直延搁不决”的局面了:“我看,是你们觉得龚侠怀在平江府里碍了你们的路,你们才密告上去,好好的整治他吧?容老三,我听说你有个妹子,曾加入‘诡丽八尺门’,却在对抗流寇时战死了、你不是因而怪罪于龚侠怀吧?还有谈老大,听说你跟龚侠怀谈过几次,他好像并没有按你们的规矩,征些‘礼帛’,为了这件事,你好像很不高兴吧?不是曾在‘临风快意楼’上醉后大骂龚侠怀不够意思吗?——”
  谈说说神鱼不变,只说:“陆爷,你明察秋毫,千万别相信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话!谁都有喝醉的时候,那时的话,怎当真的!我们四人、一向清廉,哪收过什么钱财来着!龚侠怀是个好汉,我们好想保全他呢!”
  容敌亲也接道:“就是啊,这件事,我们也只是奉令行事。令是沈大人下的,陆爷自己签的;陆爷如果有疑,何不问沈大人去?”
  问沈清濂!陆倔武只能也只有冷笑。那老狐狸!仗着史弥远的倚重,谁在他面前,敢说错半句话?!更遑论问他不爱答的话了。他想起那一夜让他受伤的斧头,这一道伤也碗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以致他现在的脸色,也像一把冷峻的斧头。
  “沈大人处我自会请示。我这次来,也不为了什么,只想向四位了解一下案情。我已久未涉江湖,只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知高低深浅,四位却是江猢经验丰足的,龚侠怀一案的是非轻重,自当心里分明,刚才承蒙各位提点,下官便已受益匪浅了。”陆倔武的话说到这里,“谈何容易”四人一齐站了起来,都说:
  “哪儿的话,陆爷客气了。”
  陆倔武向叶红笑道:“公子今儿来此,也是为了龚侠怀的事吧。”
  叶红道:“正是。”
  陆倔武拱手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严笑花道:“我却还有些事,要向四位捕爷请教的。”
  陆倔武笑道:“我这位妹子很任性,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四位要多多包涵。”
  “谈何容易”心中惊疑不定,但脸上却堆满笑容相送,陆倔武又停了下来,故意问:“叶公子也有事情,这不妨碍着吧?”
  叶红正想说话,产笑花却替他又像替自己的回答了:“不碍。”
  陆倔武向严笑花深深的望了一眼道广我先去备轿,在阶前等你。”说罢在一名差役引领下宽步行出。
  班房偏厅里,严笑花劈头第一句就问:“如果要劳驾四位帮忙。放了龚侠怀,有什么代价?”
  严笑花这一间,使叶红在刹邓之间,分晓了两件事:
  一、严笑花原来是要求龚侠怀的!
  二、难怪陆倔武要先行离开——严笑花问出这种问题来,他毕竟是当官的,还是不在场较方便!
  这一霎间的顿悟,使他完全不自觉的站在严笑花那一阵线去。
  “谈何容易”四人均是一怔。
  就算他们心里有准备,也没料严笑花竟会说得这般单刀直入。
  谈说说忽然笑了起来。
  严笑北问得突兀。
  谈说说也笑褐突兀。
  “严姑娘说笑了。”
  “我有笑吗?”严笑花转同叶红。
  叶红一时之间,为那一种淡淡的气质所带动,“没有。”他迷迷糊糊地回答了一句。
  容敌亲干笑一声,道:“如果严姑娘说认真的话,更教我们不了解。我们只不过是四名捕役,对龚侠怀要斩要关还是要放,陆爷才可以拿得了主意呀!”
  严笑花忽然笑了。
  她一笑的时候美得像雨都开成了花。
  但叶红也同时瞥见她这一笑的时候眼睛便炸起了仇恨的火花。
  她笑比不笑美。
  而且笑比不笑凶。
  凶的美。
  美的凶。
  ——不论凶还是美,都有一种剑花般的寂寞。
  严笑花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是不愿解开这个结了?”
  谈说说道:“不是不肯,而是严姑娘太高估了我们的能力。”
  严笑花道,“因为是你们诬告龚大侠的,所以更不能让他给放出禾,是不是?”
  容敌亲道:“严姑娘误会了。我们刚才已说过,我们仅是奉令拿人而已!”
  “奉令拿人不是奉令伤人,平笑花说,”你们在抓人的时候,龚侠怀并没有抵抗,你们却下手重创了他。”
  “没有这回事,”谈说说说:”也许,那夭的雪是下得太大了……有人看错了。”
  “你们要是没做这种事,为啥不让我见一见龚侠怀?平笑花紧迫盯人。
  容敌亲道:“不让人探监的权限,不在我们师兄弟手上,严姑娘又误会了。”
  易关西补充了一句“……万一,姑娘见着龚侠怀身上有伤,那可能是执行问讯时留下的伤,不可以就硬栽说是我们所为——”
  严笑花道:”我早已接到风声。龚侠怀是谁告的、谁害的、谁伤的,大家心里明白。别以为下放他出来,或把他害死狱中,就可以拍拍屁股了事,江沏上,有的是关心龚大哥的汉子!”
  谈说说马上道:“对,我们也是关心龚大侠的人。”
  容敌亲道:“要是有那种人,我们也一样不会放过他。”
  “可是,”谈说说好像很替龚侠怀担心的说,“听说龚侠怀一下了狱,他的兄弟朋友,全都众叛亲离去了,真是,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呀——”
  “幸好龚大侠有的是朋友,”叶红忽道,“我就是其中一个。要是龚大侠真有什么冤屈,有什么个三长两短,我和关心龚大侠的朋友,都会冤有头、债有主的讨回个公道来。”
  严笑花望一望叶红。
  笑了。
  笑意比初八的月亮还浅。
  谈、何、容、易均似连着壳生吞了一粒栗子般的,怔了怔,容敌亲又干笑一声:“没想到叶公子跟龚大侠有这般交谊。”
  谈说说即道:“如此最好。他日为龚大侠讨回公道时,叶公子和严姑娘莫忘了照会咱家兄弟一声,也去助助声威。”
  严笑花冷冷地道,“你放心,一走会有你们的份。”
  叶红道:“要是我找到了人,肯放了龚大侠,不明白个中内情的人,岂不是以为你们四位尽当了恶人?四位何不玉成美事,尽点心力,好让流言不攻自破?”
  谈说说笑说:“谢谢公子美意,我们不是不想尽力,而是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至于流言,笑骂由人,也管不得这许多了。”然后正色道:“我们为朝廷效力,务要防患未然,难免要谨慎从事,万防变生肘腋,祸延庙堂。龚侠怀私组朋党,广交三山五岳人士,只怕不无牵连:我们鞠躬尽瘁,防微杜渐,只要有可疑的,宁可费时耗力的去弄个清楚,而不轻易放过,这叫公职在身,不敢在食俸禄,还要请公子、姑娘,恕罪则个。”
  谈说说这一番话下来,容敌亲还立即接道,“两位如果要查证此事,不如向于知尹、沈大人问个清楚,小人等位低望薄,对龚侠怀一案,恐无能力,爱莫能助。”
  严笑花笑道:“说得好。”有能者曰无能为力,不助者谓爱莫能助。于善余本是直接指挥你们的上级,不过,我看,你们是‘相爷门生’,大概除了沈清濂,在这小小的平江府,谁也节制不了你们吧!”
  她笑容一敛,忽道:“请了。”
  说罢就走。
  她走得很从容,很舒缓,但却很快。
  才一眨眼里,这肮脏一气的班房偏厅里,就只留下一阵清风。
  她走的时候,甚至也没跟叶红招呼一声。
  她说定就走。
  叶红怔了一怔,忽然觉得,对着眼前的四人,他没有什么好说,没什么好问了。
  可是对严笑花,他却有话要说,有话要问。
  所以他追了出去。
  4.点点点点
  陆倔武在门口等她。
  外面的雨,悠悠颤颤的下着,风中招刮的是雨条。檐前交织的是雨丝。庭前错落的是雨滴。像约好了下个七世三生的,仍是雨的大手小脚。
  严笑花自班房的暗湿处步出,脸自得就像一朵在荷塘里徐徐伸展的莲瓣。
  陆倔武关注的望着她。
  ——有些事,他在场时,她不便说。
  ——所以他先行离开。
  严笑花向他谣摇头。
  “我要求你一件事。”她向他说。
  陆倔武觉得自己心头似给灌了一大碗苦水。他知道爱上她就是苦楚的开始,可是这种:拿苦来辛、用悲来伤的感觉,有时想起来尽是千种痛心的过往,无法禁受的裹寂。
  他长吸了一口气。
  雨是冷的。
  空气是潮湿的。
  他知道她会向他要求些什么。
  他只是不晓得如何拒绝她。
  雨更大了。
  她向他提出了那要求之后,他要去部署,所以先促轿直赴府厅,剩下一部轿舆。和两名丫寰,三名家丁。两个轿夫,服侍严笑花。
  一名翠袖玉环的丫寰打伞为严笑花遮雨。严笑花一直注视着陆倔武听了她的要求后的神情,捋衣掀帘勿勿上了轿子,只跟她说:“为你,我会做的。我知道你是为他而做的,而我这样做却会失去了你。”便摧轿在雨中疾行。
  她目送他那一行人,远去。
  严笑花仿佛有些儿失神。
  待丫寰递过伞来,她略弓腰,要步过雨幕上轿之际,忽听有人叫他:“严姑娘。”
  她半转着身子,已知道望她的是那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叶红。
  “怎么尸她说,“你还赶上来再骂我一次吧?”
  “……我不知情,以为……”叶红觉得纵在雨里,也飘来一阵沁人的香气,不知怎的,连说话也没了头绪,“我不知道你是帮龚大侠的,所以才……可是,你既要帮龚侠怀,为何却要下嫁陆倔武……”
  严笑花嫣然一笑:“这关你啥事!”
  叶红苍白的脸一下子涨得不胜酒力一样的红了起来。
  严笑花低首走向轿舆,冲开了一片雨网。
  丫头掀开帘子。
  轿帘上绣着牡丹图,但已逐渐褪色,给雨水湿了好几个大圈,仿佛那儿才真的暗自长了几朵深红牡丹似的。
  严笑花坐了进去,脸孔更显得像一朵在暮色里盛开的花一般。“冰三家好吗?”
  叶红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严笑花在放下轿帘前还说了一句:“你刚才的问题就是它的答案。”
  叶红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记忆里仿似曾有这一幕。
  可是他从未历过这一幕,严笑花也不过是第三次见面……
  (怎么会在陌生里如许熟悉?)
  (怎么竟在苍寒里如此温馨?)
  (怎么这一幕竟似在前生历遍,来世还会再会一次?)
  在雨里,每一点的雨都像一句话。
  叶红却觉得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扩撒在地上的积水面,漾成一张张如花的脸……
  龙心中的话也成了点点点点……
  正当叶红撑着伞,心乱如雨,往严笑花所去的相反方向独行深思之际,班房偏厅里那四个脸色如雨幕般阴沉不定的人,也开始了低声的检讨、定计:
  “有没有看到严笑花的神情?”
  “怎么?”
  “我看她是矢志要救龚侠怀的了。”
  “没想到她对龚侠怀竟是那么深情!”
  奇怪,婊子也有情义?”
  “不止婊子,陆倔武也一样对她深情厚义,这才糟呢!”
  “陆倔武插手这件事,使我们很为难,他真是——”
  “他要管这件事,是他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我看,这件事扯开来、闹上去,姓陆的算老几!他惹得起!”
  “问题是:这件事要真是闹得不可收拾,上头也不一定会出面收拾残局。”
  “那么,陆倔武岂不可以左右这件案子的判决了?!”
  “不过,沈大人一定会支持我们,整治龚侠怀的。““就是嘛,当日,就是沈大人传下来的意思:‘相爷听到消息,说平江府里有些人无聊生事,抨击朝政,要拿下个特别抢眼的来镇一镇场面,让那些有血气没见识的江湖人平息平息。’……这不是指龚侠怀是指谁?平江府里,不当官不从商,只爱惹是生非的,除龚侠怀之外,还有谁!”
  “可是,沈大人也没指明是他,只叫我们把个‘猢狲王’揪出来。他说就算是没相爷之命,也早想把这种人剥一层皮煎一煎了。就这几句话而已……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掀起大事来,沈大人撒手不认,咱们也没奈他何。”
  “怎会!我们在缉拿之前,还向沈大人一再请示过,沈大人还说会着人着禀报相爷呢!这还不是他授意的么!”
  “岂止是他授意,简直就是他下的令啊!不过,他当的官,比咱们大:他要是不认起来。咱们又能如何!”
  “咱们那可以给人当作是阵前卒子的!我们也可以上报相爷啊!”
  “唏!”
  “你冷笑什么!”
  “上报相爷?上报相爷!沈大人是相爷的干儿子,咱们只不过是相爷从前的几名侍卫,他会跟咱们撑腰?开天眼哪!”
  “我都说了,这件事,似乎做得,太……太那个一些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龚侠怀在地方上名声相当的好,咱们这样拿他,后果不堪收拾!”
  “是咱们拿他的么!咱们拿得起么!还不是上头的意旨!”
  “可是,要不是我们呈上去的报告,说龚侠怀私结朋党,意图造反,我看,也不会引起动上头下这一道命令吧!”
  “你这算什么?!后悔了?反悔也没用,你可也跟我们一块儿动手哦!再说,姓龚的的确刻意结纳各部人马,招兵买马,野心不小,咱们在公在私,都该严办他的!”
  “有什么好后悔的!只不过咱们公报私仇,一上来,就把龚侠怀弄得半残不废的,在牢里又给他吃了那么大的苦头,现在,可不好下场子了哟!”
  “你以为是我和老三的意思吗!还不是沈大人在签公文时说下的话:‘拿这种凶悍之徒,务民要他翻不得身!否则,他一旦纠众闹事,咱门又得多费周章了!你们要警省着点来办,必要时,不妨也眼看点。办大事仁慈不得!’你当时也亲耳听到的。”
  “但他并没有叫咱们给龚侠怀断筋绝脉啊!咱们下手,也太重了一些吧?”
  “这有什么好争辩的!反正,已下了手,结了仇,现在,麻烦也来了。听说,不只陆倔武、严笑花闹救人,连江湖上一干亡命之徒,也蠢蠢欲动。这些人还不打紧,你有没有注意到……”
  “叶红?”
  “对!这贵胄公子,情面大、人面广,听说他动用了不少官道上、黑道上、白道上的角色,来替龚侠怀打点开脱,这才教人头疼!”
  “我刚才看他的神情,分明跟严笑花已连成一气!”
  “嘻!我看陆倔武迟早要戴绿帽了!”
  “我看这顶绿纱帽,是龚侠怀先戴上的。”
  “反正是个婊子嘛,习以为常了!”
  “不过她也实在长得标致。”
  “对呀!刚才她问咱们,有什么代价才肯放龚侠怀,我真想说:“我想跟你……
  “开什么玩笑!你说放就放的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大家都作不得主,要杀的要放的,都在厮斗着,谁也被槁在局里,漩在涡里!你们也不想想:龚侠怀要是真的放了出来,一旦能够复原,他这身武功这般声势,咱们还有活路的吗!”
  “我都说了,咱们不该向他下重手的!这一来,咱们也没了退路,失了余地了!”
  “你以为抓龚侠怀是好玩的事吗?上头既然签下了海捕公文,由咱们来缉拿,这就是件卖命的恶事!说实在话,他要是反抗。咱们四人联手起来,够得上他手下十招吗?如果不一上来就废了他,如何能安心保命?再说,犯这种滔天大罪的,一旦给逮起来,从没有活出生天的,谁都会在牢里一辈子发霉,或在刑场吃上一刀……没想到,现在既不斩又不决,闹出这么多亭体来,最这,不但陆倔武因贪严笑花之色出了头,连陆虚舟也意在结纳道上的人而帮龚侠怀说了话……”
  “幸好,任困之是要办龚侠怀的。”
  “任困之一向瞧不起江湖上的亡命汉。”
  “这件事怎么下去,咱们得要留意,但更得要留意的是……”
  “什么事?”
  “‘诡丽八尺门’”
  “‘八尺门’?!”
  “‘诡丽八尺门’不是名存实亡了吗?没有了龚侠怀,那还成得了什么气候?”
  “不可轻忽啊!龚侠怀还在狱中,八尺门当然尔虞我诈、乱作一团、可是,他一旦放了出来,八尺门就成了他复兴之地,你想咱们先前散播的话,一旦让姓龚的一一澄清,那一干门徒门生,岂不是把矛头,都指向咱们了吗?!”
  “嘿,那时候,咱们这口饭也不心吃了!还敢巡场上街么!八尺门下的弟子,可都是要命的!咱们还是回京当相爷那小祖宗的侍从算了!”
  “所以……”
  “所以?”
  “八尺门还是留不得。”
  “不过,朱垦五和高赞魁还是很听咱们的话啊!”
  “他们之间也斗碍你死我活,怕不会结成一气吧?”
  “他们不是听咱们的话,而是听相爷的意旨。一旦龚侠怀放了出来,或是沈大人不认账了,朱星五和高赞魁这等人一定会对龚侠怀表尽忠心、戴罪立功,难免就要——”
  “对,他们出卖得了龚侠怀,对咱们又怎会例外!”
  “‘八尺门’仍有不可轻视的实力。所以,不管龚侠怀是不是会给放出来,‘诡丽八尺门’还是留不得的!”
  “要除掉他们?”
  “抓?”
  “不……还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
  “他们有的人爱做官,有的爱发财……他们都很贪婪。”
  “大凡是贪欲多的人,弱点必多,所以,要除掉他们,并不是难事。”
  “要下手就得要快了。最好在龚侠怀判决之前就先下手。”
  “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
  “现在,先要做的一件事还是——”
  “通知沈大人。”
  “还有……”
  “任困之?”
  “我们这位任大官人,只要告诉他,有人刻意维护、不惜行贿,要为龚侠怀脱罪,他就一定勃然大怒,更要严决龚侠怀了。”
  “哈哈,所以说,这位任大官人,倒好应付……”
  “唔……”
  “怎么?”
  “也不见得。”
  “什么也不见得?”
  “任困之当怒就怒,该严即严;不该说的,他不多说;不该看的,他没看见,可是一旦该做应办的,上头没开口他就处理妥当、干净利落——我看这种人,大智若愚,面懵心聪,恻不可小觑了!”
  “哦……”
  “我们还是分派人到‘诡丽八尺门’,分别去找朱星五和高赞魁吧——”
  “好。我看,老四和我去见朱二:老三带老四去我高三。何老二和易老四,这件事,咱们都是浸湿了身子,不如索性痛痛快快,洗个澡,不然,一时三刻也干不来的了。你们要是懦怯、退缩,只怕免不了祸而害了自己!”谈说说这样语重心长的说。
  易关西想了想,肃然道:“是!”
  何九烈还有一脸不豫之色:“可是……”
  “可是什么!”容敌亲不耐烦地叱道,“别忘了,那次大雪,你也捅了龚侠怀一刀!”
  何九烈心里不禁有一声长叹:
  那天的雪……
  今天的雨……
  5.滴滴滴滴……
  今天的雨特别大。先是像一个爆炸,雨变成了碎片,剧烈地不住的打落下来。后来成了雪泥一样的绵密,下得漫天漫地都是江湖。
  是这样一场夏日的雨。
  叶红在雨中走过。
  他想去试试看找不我得到陆虚舟和任困之,只要这而人也肯轻判龚侠怀,那也许就可以保住龚侠怀一条命了。
  ——只要能活下去总是有办法可想的,就像只要走下去就总该有路一样。
  可是,叶红的心神和步伐,却似是背道而驰。
  他心里想着去东大街,但神志仿佛跟那一抹幽香飘去了,关在那一顶精致的轿舆里。那一抹冷香……
  叶红想大骂自己,怎么心神恍惚。他正要运功来温暖自己已冰寒的指尖时,忽然,他闻到一种气味。
  很正常的气味。
  菜肴的味道。
  ——那大概是咸鱼煎肉饼的味道吧?
  这时已近黄昏。
  百姓家里正在炒菜烧饭,正是正常不过的事,就算下雨,也总得要吃饭的呀。
  可是叶红却跳了起来。
  跳起来后还一时忘了放轻身子,所以给泥水溅了一身一衣。
  因为炒菜的味道,袭入他的鼻端。
  这令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香气!
  他施展轻功,赶向严笑花轿舆行去的方向。
  (不好)
  (那香气!)
  (难怪那香味是那样熟悉!)
  他觉得撑伞阻挠了他的速度,于是收起了伞,挟在腋下,全力飞掠!
  (严姑娘身边怎会有这种香味!)
  (这是香行的香气!)
  (也就是小李三天身上的味道!)
  (那丫鬟……!)
  叶红纵身飞赶。雨像暗器般的射向他的颜险,又像大浪般裂开,雨水点点滴滴,串成一条条透明的鞭子,抽打在他脸上,他忘了那是雨,只觉得是催赶他再快一些的巴掌。他索性连雨伞都丢弃了。
  (那杀气竟不在附近了,难怪自己会那么轻松,那么多冥想!)
  (严姑娘你要当心……)
  (莫非那杀气已钉上了严姑娘?!)
  (严笑花你不能死——)
  (我们还要救龚侠怀!)
  叶红急驰。他听到马鸣狗吠铃响人喧炒菜声驴子过桥的声音孩童在雨里嬉戏的声音有人办丧事打蘸的声音一支落单了的鸟啾啾之声还有的就是雨像浪冲上了山般洪水汹涌的声音:
  ……直至他听到哗啦啼哩的雨声里还有——
  打斗叱喝的声音!
  他遽停下来——
  这时,他离开厮斗的地方约莫还有十丈。
  他眼力不好。
  雨势又很大。
  但他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
  严笑花已受了伤。
  轿子翻倒。
  地上死了几个人,都是仆役、家丁和丫鬟。
  跟严笑花交手的,也是那个身着丫鬟衫服的人。
  那人手上拿着一口剑。
  那口剑在雨里,就像一串长雨一样。
  但雨没有那么毒。
  雨也没那么狠。
  剑光比雨更快,而且密。
  那一剑剑、一刺刺、一招招,总是往严笑花身上耍吝招呼。
  严笑花在雨里却似一朵花。
  剑花。
  剑花一朵朵绽绣出了雨花。
  她的“花落无声,雨止无形”的“雨花神剑”在雨里施展,更像一位雨中的仙子,每一招看似柔弱无力的剑招,都克制住对手所下的杀手。
  可是她洲似有所畏惧。
  她怕的仿佛不是眼前的杀手。
  而是怕这一场雨。
  这一场弥天漫地的雨。
  叶红那重“熟悉的感觉”又陡然而生了。
  这回不是香气。
  而是杀气。
  在层层密雨里,竟弥漫着一种比雨雾还浓烈的杀气!
  严笑花的对手是个身着丫鬟服饰的人。
  这人当然不是丫鬟。
  甚至也不是女子。
  只是一个十分脂粉气的男子。
  他的身法轻灵、奇巧、利落,在凤里雨里无依无靠,轻盈轻巧,就像是一张薄命的叶子。
  他手上的剑,也薄如片叶。
  这薄如片叶的剑,却足以令任何高手命薄。
  这把剑,在风雨里,却似见风即长,遇雨即速,比雨点更密集的把严笑花罩在剑芒里。
  严笑花的剑法并不算太快。
  攻势不算凌历。
  守势亦不算绵密。
  可是就能把对手的剑粘住了。
  就像用线把蜻蜓的四张薄翅缝起来了一般,蜻蜓就飞不起了——现在小李三天手上那一口倏伸倏缩、忽长忽短的剑,就是遇上这种情形。
  不过,严笑花的神情,却是丝毫不敢大意。
  她的神情教人觉得:她是落尽下风,而不是如战局所见般的已稳占上风!
  (为什么?)
  (难道还有敌人?)
  (敌人在哪里?)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绵密的雨丛中飞来一物,像集中了所有的雨,联成一道沛莫能御、无坚不但的锐劲,飞射严笑花!
  严笑花一直提防的:就是这个!
  时红也立即分辨得出来:
  那是一支箭。
  这便是曾射杀了他的朋友宋再玉和哈广情而且还几乎射杀了王虚空和自己的箭!
  严笑花乍见那一箭,剑势立即变了。
  变得像一道倒冲上天的瀑布,迎向那一箭。
  严笑花剑势一变,小李三天立即抽剑飞退。
  他的样子就像在说出“惊魂未定”、“死里逃生”这些话来一样,由此可知,在刚才交手的一百剑里他攻出的至少有九十六剑,但一直都是他受制而下是制敌。
  严笑花振起“剑瀑”,迎向那天外飞来的一箭。
  那一箭发出尖啸。
  就像一声长笑。
  前化成锐劲。
  锐劲激起并带动所有他掠过的雨。
  每一滴雨都注入了大力,变成了箭雨。
  这已不是一箭。
  而是千雨。
  万滴。
  每一滴都是致命的暗器:
  这已不只是下雨!
  而是下箭雨!
  他喧哗得像千军万马浩荡的雨里,叶红悄没声息地掩扑向箭的来处。
  他要找出发箭的人。
  他要我这个一直躲在暗处的罪魁祸首。
  同时也是一个可怕的高手。
  果然有个影子伏在羊棚桥边的二嫂亭里。叶红不动生色,先掠至通向“巫巫池”澡堂的温泉口,剑锋往硫磺满布的泥穴一插,然后运劲及锋,一阵捣搅,然后拔剑逼近亭里的人影。亭里的人搭着金黄色的箭。
  火红色的弓,但雨里像不熄的妖火。
  叶红本特轻轻的掩扑过去,却见对方也正以一张怪异的面孔瞧着他看。
  在雨中,这脸孔像死了二十七天的怪异。
  叶红见对方已发现了自己,便遂停了下来,亦因为张脸孔太过森寒诡异,他也不禁微噫了一声。
  他哼了半声,对方立即“转”过面来。
  叶红不由大悔。
  他错了。
  他弄错了。
  ——如果对方是“面向着他”又何以发现他遽然自后头出现时便“转过面来”呢!
  那是因为向着自己的根本就是他的背后!
  他只不过是在后脑戴着一张面具,穿着诡异的衣服,以致自背后看去,也跟身前一模一样。
  他曾上过这个当。
  当日,小李三天在大阁寺前鸣琴引他注意,自琴底抽剑要刺杀他于冰封的铁鹊桥之际,也是正背两面是披头散发,他也几因心神失常之际而遭伏击。
  而今却又大意,骤失良机。
  对方已然警觉。
  转过脸来。
  ——果然,那一张脸,也是戴着面具。
  跟没有转身之前,完全一模一样。
  同时,那人手上的弓已对着他。
  箭,也向着他。
  在雨里。
  6.下的不是雨,而是刀子
  箭,瞄准了叶红。
  叶红手上的剑,也认准了敌人。
  (无论如何,箭都会比剑更快!)
  (只要他能接下一箭,在对手再搭上另一箭之前,他就一定能用手上的剑把对手逼得不及再搭第二箭。)
  (可是,如何才能避得了这一箭!)
  (没有办法。)
  (只有凶险。)
  (反正都是行区,唯有险中取胜。)
  叶红长啸一声,竟然率先发箭!
  他手上没有弓。
  再没有箭。
  (如何“发箭”?)
  他以剑代箭。
  以掌拍击剑锷,剑化作一道青影,直取那人!
  那人大喝一声,一箭射出!
  剑箭半空相击!
  箭飞去,在那“双面人”胸际炸起一道血雨。
  箭碎。
  化作碎雨。
  碎雨如刀。
  叶红胸臆一阵刺痛:
  那人又要拔箭。
  叶红已枪进,挥拳。
  那人拉了便射。
  (他手上没有箭。)
  (他射的是捏在他手上的劲气。)
  (只有无形的劲,不需有形的箭。)
  (这“劲箭”比真的箭还可怕!)
  “劲箭”过去,雨成锋刃,尽射向叶红!
  ——这哪里是下雨?!
  ——而是下刀子!
  叶红大叫一声,跃下了桥墩。
  桥下是流水。
  箭雨击空。
  叶红再现时,手上已有剑,还有盾。
  绿色的剑。
  红色的剑锋。
  那人已搭好了箭。
  一弓三箭。
  他却没料叶红手上怎么会有剑?
  ——那把剑,不是已脱手飞去了吗?
  (叶红手上的是什么剑?)
  叶红手上不是剑和盾。
  而是花和叶。
  他落到湖里,拔起株莲花,以莲梗为剑,以荷叶为盾,以莲子为暗器。
  他莲子发出的同时,对手也三箭齐发!
  那三箭开始还是有形的,但射到一半,形消声存,只化成三道锐劲,在这哗然的雨里,只能听声而无法辨影。
  没有形体的箭!
  ——在半空里忽然消失了的箭!
  这时候,叶红和那“双面人”都负了伤。
  他们都知道自己受了伤。
  同时也知道对方受了伤。
  可是,他们的目的仍是:
  ——杀了对方!
  严笑花终于赶到。
  她在轿里,遽受李三天出剑暗算,已负了伤;待她定过神来,振剑迎战之时,她身边(陆倔武派来服侍她)的人,已全死于李三天剑下。
  她力战李三夭——如果全力用战,她自信还收拾得了李三天。
  可是她无法全力以赴。
  因为她知道,大敌仍伏在后头。
  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形下,只怕自己再也支持不了多久,就要跟这些在雨里尸首一样的下场了。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那雨里的埋伏杀力大减。
  而且在雨中,隐约有格斗声传来:主要还是箭矢破空卷雨的急啸。
  ——一定是有人缠住了那杀手!
  严笑花战志大盛。
  剑气也大盛。
  到后来,他的剑就是雨,雨就是她的剑。
  李三天不仅要跟她的剑作战,还要跟这一场披天盖地的雨作战。
  不过,严笑花负伤在先。
  而且,必只剩下了九只手指。
  伤痛未愈,剑法就无法全面施展。
  仙一时还夺不下李三天。
  就在这时候,大雨里,遽然行过了一个人。
  和一口棺材。
  这是一个汉子,背后拖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在泥泞雨中行过。
  就算在如许激战之中,严笑花也能深刻地感觉到:在雨里,那汉子眉毛极浓,脸色极白,令人有一种极其“冷艳”的感觉。
  他披着风毡,内里倒卷老一浪腥红。腰间有一把又粗又钝又短的刀,像是废铁随便打铸的,不值三文钱。
  他用三根粗绳,拖着一口棺材。
  棺材磨在泥泞地上,吱吱地响,像里面装个七八条活尸。
  他经过的时候,稍微停了一停。
  他对那口盖子并没有钉死的棺材说:“是严笑花……有人要杀她。”
  “她?”棺村里一个微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应道:“她也对不起龙头……”
  可是,李三天一见那苍白、眉浓、美艳的男子,立即连攻三道杀着,待来严笑花应付过的时候,他已逃之夭夭,狼狈的匆迫得连剑鞘也留在泥地上忘了去拾。
  而那汉子听了棺村里的人那一句话。也不再理会战局,继续往长街的尽处迤逦行去。
  “你们——,严笑花想叫住他们问个清楚,但她又听见在二嫂亭那儿传来劲雨破空急啸的锐响:
  (救她的人仍跟那埋伏的人苦战!)
  (她急着赶去教授那个援救她的人!)
  于是她不再理会那个苍白而美艳的男子。
  还有那一口棺材!
  她赶去“二嫂亭”。
  只要越过羊棚瓦子楼,就是“二嫂亭”。
  雨势较小。
  但严笑花冲势极急。
  雨斜飞在她脸上,又自眼帘溅了开去。
  她觉得有点疼。
  ——今天这一场雨,就像一场暗器般的下着。
  她赶到“二嫂亭”时,只见时红倒在荷花塘里。
  她飞身下水塘,不避嫌、不怕脏,扶起了叶红。
  雨,斜飞扑打在他脸上,再溅到她脸上。
  血,淌流自他身上,染红了她的衣衫。
  “好了”,严笑花一手扶着他,一手仍执着剑,“那伤你的王八蛋在哪里?”
  “他伤了我,”叶红艰涩他说,“我也重创了他。”
  这时,一队衙役、公差,手执铁尺、枷镣,吆喝而至。
  叶红忽然抓住严笑花的手。
  “别让我落在他们手里。”他像比看到一群杀手还恐惧。
  “一定,”严笑花坚定地道,“除非我死了。”
  她居然还嫣然一笑:“我也可以先杀了你才死的。”
  这时,一名巡捕头目戟指大喝:“呔,是什么人,竟敢公然在长街杀人欧斗,还不就捕!”
  “王八蛋!”严笑花挺着剑冷笑:“杀人的跑了,你们不去追,在这儿作威作福!”
  那捕头大怒,手一挥,一众人马,将严笑花包围:这时,草栅桥那儿传来一阵马嘶急步,马上一名玄衣胜铁的中年汉子,领着七八名家丁、仆役,转眼即至。
  “慢着!”马上的人大喝道,“不许碰她!”
  那名领头的巡捕一见来人,即行揖拜:“陆大人!”
  来人正是陆倔武。
  陆倔武一跪下马,急行向严笑花,满目都是怜惜关切。
  “怎么?老陆你放下放心?”严笑花笑嘻嘻的说,“我把你交给他吧!”
  “这可以,”叶红虚弱的说,“要是他害我,你负责替我报仇。”
  “他?他下会。他不是那样的人。”笑花沉思了一下,“不过,要他真的那样,冲着你为龚大哥卖命的情份,我也会替你报仇的。”
  叶红惨笑:”看来,看来你还是没有背叛……”
  这时,陆倔武已走近了,“我来迟了,”他的语音充满了自责和痛心。
  “不晚,人还没死哩”严笑花立即就问:“沈清濂的事你替我安排妥当了没?”
  陆倔武身形一震。
  然后轻叹。
  “安排好了。”他说,语音悲沉。
  他的手下都立即过来,为他们的主人和严笑花及叶红遮雨、敷药、包扎伤口。
  “什么事?”叶红已伤得有点神智述糊,听到严笑花托办的事,心里一亲切就问了出口。
  问出口了才想起自己不该问。
  ——别人为什么要告诉他知道?
  ——自己凭什么问人?
  “嫁人,”严笑花泰然自若的让陆府仆役在伤口涂上金创药,“安排我嫁给沈清濂的事。”
  原来产笑花“又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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