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死因成迷

 




  康熙九年,清军人关已久,由于康熙施以怀柔笼赂手段,江山方始初定,虽说延平郑王义不帝胡,天下志士无不亟亟于复明灭清,无如明祚已尽,只得暗著徐图,筹谋复兴大计,避免清廷鹰犬爪牙追缉。

  蜀口洲位于赣江中游,距泰和县东南三十余里,洲上阡陌纵横,平芜绿野,方广尽十数里,人烟不甚稠密,村落分散,屋宇亭台错落在翠笼柳丝间,明媚娴静,景物多量。

  洲上除米稻丰收外,尚盛产板栗甜蔗,秋风送爽之际,栗熟跌落,俯拾皆是,味美不逊良柳板栗。

  且说这年暮春三月,正值黄梅季节,雨势虽然不大,却淅沥淅沥不停,赣河水涨,泛滥汪洋,急流涡漩,逆水船只绝路,顺水而下的到也不少,张帆宛若振翼,飞驶疾泻,还快如矢。

  江面上不时发现一排排的札好的木排,顺流疾驶,排上非但挤有蔑蓬住得有人,而且札有舵橹,将木材运往木材集散地点城镇而去,图买个好价钱。

  只见一艘木排由上游疾靠江岸,排上站立着四个人,其中两人最为惹眼,一是五旬左右老者,头戴一顶瓜皮小帽,缎袍马褂,虎目深瞳,三绺短须,肩后拖着一条长辫,气度威严。

  另一人约莫三旬,面庞瘦削,顶上长辫盘札,猬须浓虬,劲装捷服,双目启阖之间,精芒如电,肩戴一柄带鞘钢刀,神威奕奕慑人。

  两人衣履尽湿,排一靠岸,立即跨上码头拾级而上。

  蜀口洲江岸甚高,约四五十级,一倏狭窄石板短街落十数商号,一家简陋矮小客栈及一座木造酒楼名“太白楼”!

  那老者一眼望见酒楼招牌,即笑道:“好雅的店号,瞿武师,来!咱俩喝两盅去!祛祛寒气!”

  瞿姓武师眼神中突泛出惶急之色,但倏又敛去,颔首哈哈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文老夫子,瞿某作东。”

  店主早就迎出门来,见两人话了忙哈腰笑道:“两位快请,外面雨大,招了凉不好受!”

  店内设有七八张乌漆方桌,仅三两食客吃喝聊天,谅均系当地土著居民。

  文姓老者道:“店主!来个三斤上好白乾,有什么好吃的来上几样这就够了!”

  店主喏喏连声而退。立即吩咐厨下准备炒菜切肉,并从柜台内取出一缸尚未启封佳酿注人壶中送上,笑道:“两位今天如果不走,隔壁就是客栈,不妨将就歇上一宿!”说着已斟上满满两杯。

  酒色量澄如胶,扑鼻芳香。文姓老者不禁赞道:“好酒!”

  瞿姓武师道:“店主,在下两人结伴北上,不急着赶路,欲取旱路入湘,在下记得有位知友姓龙,听说在此处欧阳庄主家内充当一名护院,只因隔别日久,不知尚在此否?”

  店主闻言不由欣喜于色,忙道:“你老说的是龙腾霄龙武师么?在!在!龙武师人最随和,常来小店喝上两盅咧!你老要不要小的派人梢信通知龙武师前来。”

  瞿姓武师闻言不禁惊喜莫名,忙道:“原来龙腾霄仍在此,一呆就是五六年,唉!英雄老去,壮志消沉,也难怪他。那么烦请店主教人梢一口信就说瞿大刚在此。”

  店主应诺走向门口吩咐一玩童传话;立即转身去在厨下端出四菜一汤。

  一碗红烧鸡块、 一碗鲜菰炒肉片—、一碗嫩蔬溜虾仁、一尾烧河蚌、另一大砂锅鱼头。

  文姓老者呵呵笑道:“想不到在此居然有此口福吃到如此美酒隹肴,来!瞿老弟,老夫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瞿姓武师举杯道:“在下先乾为敬!”

  “老弟!那来的这的礼数!”

  两人一饮而尽。

  文姓老者伸箸挟起一块鲜菰送入口中,只觉香鲜嫩脆,味美异常,不禁赞不绝口。

  这时,店外突跨入四人,为首者面肤黧黑,黑衣劲装,背戴一双短戟,腰胁鼓突隆起,似藏有暗器;约莫三旬开外,鹰鼻狼睛,面目阴沉,其余三人似清军模样,却未穿着清兵装束,胁下均带着钢刀,四人衣着尽湿,不言而知在雨下淋了相当久时间。

  店主一见那四人进店,面色微变,忙道:「快请坐!」一阵风似地递上酒食。

  那面目阴冷漠子也不落座,一双狼睛深深注视着文姓老者及瞿姓武师,良久才冷笑道:

  “两位可是刚到么?来到蜀口洲所为何事?”语气凌厉,神态倨傲,令人生厌。

  瞿姓漠子不由气望上撞,手掌一按,霍地立起,文姓老者忙示意制止,微笑道:“老朽文土超,承两广总督瑞琦瑞大人器重,充为文案,这次告假北上,一则祭扫先人庐墓,再亦为访友叙旧,顺道一一拜望!”说着手指瞿姓汉子接道:“这位是瑞大人护卫瞿大刚老弟,奉瑞大人之命护送老朽,尊驾莫非认为老朽两人来历可疑么?”

  面目阴冷的汉子闻言频现惊骇之色,一待文士超言毕即抱拳改容笑道:“原来是文师爷及瞿兄,失敬失敬!小可朱彪,奉大内铁副统领之命南下公干,今为迎接一船官船,计称早该到了,竟然杳无音信。”

  “铁副统领!”文土超目露惊讶之色道:“可是铁翼之么?一别五载,他居然青云得路,真乃可喜可贺!”

  吃惊的却是朱彪,他心欲向文士超瞿大刚两人索阅身份证明,又碍难启齿、又恐为文士超虚言恫吓,打算旁敲侧击,以自己大内身份威势便於套出真情。

  此刻朱彪一闻听文士超竟然直唤铁副统领之名,显然交情并非泛泛,铁翼之升任副统领才不过壹年前的事,不由心中又信了几分,连忙抱拳大笑道:“文师爷竟是铁副统领故交么?

  那么说来咱们不是外人了!”说着走向前去举杯相敬。

  正说之间,店外忽传来洪亮笑声道:“瞿贤弟你是什么风吹来的?”

  只见一花白短须身穿长衫,手持一柄桐油纸伞,身形魁梧老者走了入来。

  瞿大刚认出是龙腾霄,忙起身相迎。

  龙腾霄一见朱彪也在,道:“原来朱苍带也是瞿贤弟旧友,难得难得。”

  朱彪忙道:“咱们是新知,但却是一见如故!”

  瞿大刚与龙腾霄引见後,四人即席就坐,推杯相敬,叙谈别後经过。

  龙腾霄察觉朱彪目中不时泛出焦急之色,不禁询问其故。

  朱彪不禁长叹一声道:“新任庐陵总镇安祥由福建漳州参将升任,安总镇亦系大内侍卫外调,非但武功上乘,而且精明干练,此次由闽调赣携眷上任,朝廷寄以密旨一道内情不详,打从赣

  州府上得官船後,沿途都有消息传来,不料由万安启程之後就音信杳然,按说早就该过了蜀口,朱某业已遗派甚多人手沿着江岸搜觅,至今街无半点消息回报,为此朱某焦虑不安!”

  文士超颔首微笑道:“安大人么?老朽与他也曾有一面之缘,看来江面风雨劲急,水流汹涌,谅安大人官船暂避入河汉芦苇丛中,一俟风雨略小即顺流而下,朱大人何必焦虑。”

  朱彪道:“但愿如此!”

  龙腾霄道:“瞿贤弟护送文老夫子也是乘船而来么?”

  “不是!”瞿大刚道:“是乘坐木排!”

  龙腾霄不禁呆了一呆,大感诧异。

  文士超呵呵大笑道:“老朽在瑞大人幕下多年,着实积攒了不少银两,於赣州府合夥买下一批木材意欲运抵吴城,有重利可图,可获对本对赚,木排比船行平稳,为此搭乘木排。

  只因风雨甚急,躲在蓬内甚为燠闷,故托合夥人直驶吴城,老朽舆瞿贤弟登岸欲择旱路入湘探望一位友人,再折回豫章。”

  忽闻一声阴侧恻冷笑声传来道:“朱彪,出了事了,你还有此心情在此饮酒谈笑!”

  语声冰寒澈骨,令人不寒而悚。

  朱彪不禁面色一变,慌忙立起,抱拳略拱道:“失陪!”右拳一招,早看三人向店外疾掠而出。

  文士超目中闪过一抹疑诧之色道:“出了事?两位见多识广,江湖阅历甚深,可是为什么来?”

  “我等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瞿大刚举了举杯,道:“如此佳肴美酒,岂可辜负

  ,在下敬二位一杯!”

  席间龙腾霄和瞿大刚畅敍离情,亦间及文士超广州风土人情。

  文士超老於世故,善於词命,谐趣备至。

  店外忽涌入十数短装土著,叫酒唤菜,啧啧谈论着江水上游毁了两艘官船,由於江面辽濶,风浪雨点劲疾,毁了一两艘船只本无从察觉,但发现蜀口洲马家洲港汊中为涡漩水流送来破碎船板,新任庐陵总镇安祥尸体亦在,紧抱着舱板不放。

  马家洲与蜀口洲接壤,仅相隔一条宽仅丈许河汊乱苇丛蔽,无人居住,往常只有捕鱼人驾着小舟梭行在港汊河道间,荒凉异常。

  文士超喟然叹息道:“安祥武勇绝伦,机智过人,不死於战阵中却溺於水,此乃天命也。”

  瞿大刚道:“这档子事自有官府料理,咱们最好别惹事生非。”

  龙腾霄道:“天色已是不早。两位如不急着赶路,不妨去敝居停庄上稍作勾留如何?”

  瞿大刚笑道:“龙兄盛情心感,小弟却不欲打扰欧阳庄主,隔壁就是客栈,你我久别重晤,何妨剪烛西窗作竟夕之谈?”

  “好!好!”龙腾霄大笑道:“就依贤弟就是,愚兄回庄去去就来!”说着离席而起,向柜内店主言说,纹钱记在他的账上,抱拳一揖走出店外去。

  两人亦缓缓离座,文士超笑向店主道:“酒好茶更佳,香鲜味腴,令人大快朵颐,羊城美食名著天下,此之毫不逊色,老朽真想久留此间,终夕买醉。烦劳店主二更时分随便配上一席酒菜送隔邻客栈如何?”说着袖中取出一锭纹银递於店主。

  店主坚辞不允只得收下,谢了又谢。

  口  口  口

  风雨凄迷,临街凭栏一角小楼上隐现灯光,忽窗页被轻轻托开,探出一个人头,两面巡视了一眼又缩了回去,窗门倏又合了。

  正是瞿大刚,凭窗方桌上摆满了菜肴,文士超在拈杯浅饮,抬面微笑道:“龙老师尚未来么?”

  瞿大刚摇了摇首。

  “那么不出老朽所料!”文土超一饮而尽,道:“瞿老弟,我们先用了吧!”

  瞿大刚挟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咀嚼,却用手向屋顶指了指。

  文士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老弟,我们一早立即上路,免得是非缠身,你我虽在官府,却无权越俎代庖,依老朽看来,安总镇死因可疑,说不定因此而兴起一番腥风血雨。”

  瞿大刚道:“文老,在下奉督师之命,一切唯文老之命是遵,天未明立即起程!”

  蓦地

  门外忽传人一个阴寒澈骨语声道:“两位想走不了!”

  瞿大刚面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

  文土超忙示意制止,微笑道:“何方朋友驾临,房门未拴,何妨请入共饮一杯!”

  呀的一声,房门悠悠开启,一条黑影飘然走了入来,只见是一瘦长黑衫汉子,瘦削长脸,颔下蓄有微髭,勾鼻濶嘴,目光阴冷慑人。

  文士超昂然端坐,含笑道:“朋友请坐,请问尊姓大名,来意可否见告?”

  黑衫汉子道:“在下供职大内,两位真是两广督署衙内任职么?”

  文士超长长哦了一声道:“双方既然不明身份,免滋生误会计最好朋友先出示铁手令,老朽两人自会取出证明!”

  黑衫汉子似乎呆得一呆,微现踌躇之色,倏又冷冷一笑道:“好!”伸手入怀取出一面形如手掌,长仅三寸,黝黑黑地铁牌,正反两面均镶以铜字 俱是满文,右臂手伸。

  文士超望了一眼,含笑道:“原来阁下系大内五品铁侍卫,老朽失敬了。”说着缓缓取出一面形状大小与黑衫漠子无异的令牌,却是银质金镶。

  黑衫汉子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右膝半跪打千站起道:“属下无知冒犯,请谅宥恕罪。”

  文志超笑道:“不敢,你我不相统属,何言冒犯,老朽北上另有重要机密公干,虽说安总镇死因可疑,但老朽未便插手,误了正事吃罪不起!”

  黑衫汉子唯唯称是,躬身道:“安总镇之死属下断言必是遭明寇毒手,却找不出一丝可疑蛛丝马迹,属下愚昧,请令主指点迷津。”

  文士超道:“你不可称呼老朽令主,叫声文老也就够了,安总镇调升庐陵,老朽也是方才听朱彪说出,不然老朽也茫然不知,所以老朽无从说起。”

  “文老可听朱彪说安总镇奉有密旨一道?”

  “不错,老朽听朱彪说过。”

  “密旨不称甚么?但安总镇奉旨来赣途中在筠门岭与一潜伏明寇巢穴中之人晤面,交代安总镇一份赣南境内明寇名单,然安总镇尸体内并无密旨名单!”

  文士超微微一笑道:“那有何难,令人与之联络重抄一份就是。”

  黑衫汉子神色惶恐道:“那人业已惨遭毒手,陈尸沟壑,面目全非。”

  文土超突面色微变,右掌虚空拂向窗外。

  忽窗外传人轻笑道:“胡狗,那份名单是假的!”说到最後一字,话声已然远去。

  瞿大刚欲追踪而出。

  文土超示意制止,道:“人已远去了,追之无益,你我身份看来已为对方所悉,以後行踪更须谨慎!”

  黑衫漠子忽抱拳躬身道:“属下告辞。”倏地转身一闪而出。

  瞿大刚迅即接踵掠了出去。

  文土超似无事人般,好整以暇浅饮轻酌,心头却思绪如麻。

  房门未关,只觉烛影微摇,又见一个黑衣蒙面人掠了入来,蒙面黑衣两只眼孔内逼吐精芒一瞬不瞬注视着文士超。

  文土超望了蒙面黑衣人一眼,伸手一指,含笑道:“姑娘请坐!”

  蒙面黑衣人似感惊愕,身躯颤了一颤,吐出娇脆语声:“老丈好眼力,居然能识破小女子行藏,不愧是大内高手!”

  文土超含笑道:“姑娘虽蒙住面首,却掩不住兰麝芳香,老朽可断定姑娘不但年轻,而且容貌端丽。”说时突离座平飞而起,身形尚未落地,右掌虚空划了一个圆弧虚拍而出。

  掌到中途,右掌疾撤,反方向又虚划一道圆弧。

  黑衣蒙面少女不禁轻嘘出声,掌式弧形迎出。

  吁的一声烛火顿熄,室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文士超施展传声入微绝乘内功道:“姑娘佯装与老朽拼搏,老朽身旁取得安祥胡狗的密旨及名单火速交与贵上,不得有误!”

  只听少女一声娇叱道:“逆贼走狗!老而不修,胆敢妄施轻薄,姑娘不取汝命誓不为人!”

  暗中叭叭对了数掌,忽闻少女轻哼了一声,疾闪掠出房外。

  文士超哈哈大笑道:“黄毛丫头,如非老夫不愿与你一般见识,岂能让你轻易逃出掌心。”

  烛火复明,文士超仍端坐椅上,斟酒浅饮,嘴角泛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片刻,楼下传来瞿大刚龙腾霄两人宏亮大笑声,龙腾霄一跨入房内郎向文士超抱拳一揖道:“辜亏文老不是假冒的,否则在下难免掳掠之苦。”

  文士超诧道:“这却是为何?”

  原来欧阳天庄主系本地首富,自惜羽毛,平昔爱结交官府豪强,以求自保,洲上原驻有一哨清兵,这半月来大内高手相继来到,不言而知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欧阳天本出身江湖,晚年家居纳福,又是偌大的家业,自然惧怕惹火烧身,何况暗通明寇之罪滔天,不但烦家荡产,而且株连九族,性命也将不保,闻得安总镇覆舟溺毙,正巧又是文士超瞿大刚来历不明,竟是龙腾霄旧交,大内派下的高手均心疑文瞿两人谎言欺骗,说不定谋害安总镇凶手就是文瞿两人,因此不惜将龙腾霄囚禁,打算酷刑逼供,幸亏文士超出示银手令,救了龙腾霄刑辱之苦。

  龙腾霄说明在太白楼辞别后不及赶回之故,又道:“稍时欧阳庄主简要亲自前来拜望,令在下先客。”

  文士超手掌一摆,道:“不必了,老朽与瞿老弟天色未亮即要登程,请龙老师上覆欧阳庄主,老朽两人公务一了必登门拜望。”

  龙腾霄望了瞿大刚一眼,笑道:“既然如此,在下遵命间覆欧阳庄主。”

  文士超含笑立起,道:“瞿老弟,你送客吧!”

  龙瞿两人先後走出。

  文士超暗叹一声,拈杯独饮,目光凝向窗页若有所思……

  口  口  口

  新雨初晴,野花繁花,草碧叶翠,清新悦目。

  去庐陵小道上现出一骑黑马,毛片乌黑发亮,一丝新毛都没有,神骏高昂, 一望而知正是口外良驹。

  骑上人却是一貌美少女,额扎花帕,明眸皓齿,瑶鼻樱唇,肤乃凝脂,身着翠绿碎花劲装,覆以雪白披风,眉上长剑几穗飘曳,可说是人比花娇,秀色可餐。

  小道上街是泥泞松软,少女似不急着赶路,缓缓策骑而行,深恐驰奔溅泼泥浆污了衣裳,明眸不时眺赏远山云飞,柳丝笼烟。

  忽闻身後来路隐隐响起一串蹄声,由於泥泞土松,蹄声并不响亮,显然少女武功颇高,耳目聪敏,便知身後来路有人踪骑疾驰,不禁柳眉一皱,别面后顾,只见一骑如飞而来,蹄溅水浆四射,两道柳眉更为之浓皱轻哼出声。

  山道狭窄崎岖不平,一面下临禾畦菜田,另一面紧靠丘陵山崖,绝不能容下两骑宽度。

  那骑上人如飞疾驰而来,远远早就望见前路少女乘骑,相距丈许开外,陡地辔头一拉,马匹四蹄忽腾飞悬空,在少女头顶掠越而过。

  少女不禁花容一变,轻叱道:“不知礼数,找死!”玉臂疾伸,右掌望上一挥。

  只听那掠空而过马匹发出一声惊嘶,势子一歪,竟向水田下坠去,骑上人哎呀一声,离鞍腾起凌空急转为轮望小道坠落,无巧不巧坠向少女骑後。

  骑上人身披一柄长剑,剑柄碰撞了少女一下。

  马匹哗啦坠在水田内,前腿屈跪,强身倏又跃起,摇鬣希聿聿长嘶。

  少女飘身下鞍,正欲暍叱那骑上人无礼,凝眸望去不禁一呆,只见骑上人却是一俊美翩翩不群少年,似年未弱冠,玉面朱唇,朗目如星,气宇方正,身着天青色长衫,紫花嵌眉,口角含笑,丝毫未现怒容,齐显得气质不凡。

  那少年含笑道:“在下方才於途中遇上三男二女,神情语气似是助纣为虐的满奴走狗,其中一年少贼婢竟向在下百般料缠,以莫须有之罪加诸在下之身,是以在下纵骑疾驰避之大吉,冒犯姑娘之处请予见谅!”言毕抱拳一揖,转身飞跃下田。

  身在半空之际,突地两臂疾张,身子一平,伸臂抓住缰绳使劲一拉,竟然把马悬空带起,连人带马落在小道上,人凌空一个翻身安然落实鞍背,缰带一拉疾驰离去了。

  这份卓越超绝功力令少女不禁惊得呆住,目送人骑消失后正要登骑之际,身後来路远处忽隐隐现出五点豆大黑影,心知必是方才少年所说的满奴走狗,轻哼了声一跃上骑登程而去。

  约莫七八里外,道旁矮松林中现出一座小庙,红墙绿瓦斑剥蚀落,似是年久未曾修葺。

  少女一眼望得山门前一匹黄瞟骏骑系在树干上,认出那是方才少年所乘,微一犹豫,策骑向小庙而去。

  到达庙门口落骑下,迳向庙内走入。

  殿内神祗圯塌,尘夹蛛网,异常破败荒凉,俊美少年竟然不知何往,阗无一人。

  少女不禁暗暗纳闷道:“他到何处去了?”

  忽闻庙外传来一声阴侧侧冷笑道:“原来你这贼婢和那小狗是一条线上的?”

  少女迅疾转身,只见一个貌像阴鵞壮年汉子,年约二十五六,黑衣劲装,肩带一柄明亮闪寒鬼头刀,不由怒叱了声暍道:“闭上你的狗嘴,姑奶奶和谁是同一条线上的!”右掌平推了出去。

  黑衣劲装汉子倒窜了出去,口里不干不净駡道:“臭娘们,等会要你好受的!”

  少女娇叱了声,疾追而出,发现矮松林内果如那俊美少年方才所说三男二女共是五人。

  其中一人劲装袖口上绣有一圈白边,似是此行五人之首,瘦削马脸、颔蓄微髭、勾鼻濶嘴、目光阴冷慑人,年岁约在三旬五六,背带一双外门奇形兵双日月铜环。

  此外一个蟹脸浓须汉子,腰系一条蟒筋软鞭,虎背熊腰,咧着一张嘴嘻嘻直笑,目光淫邪,另一就是方才在庙门口的肩带鬼头刀汉子。

  余外二女却是一老一少,老妇满头银发,丑恶宛如鸠盘,年约七旬左右,手持一柄铜棍,最惹眼的是那少女,年方二九,姿色可人,却妖冶无比,一双勾魂夺魄的双眸,媚光四射,加上雪肌玉肤,水蛇般的柳腰,惹人绮念。

  少女冷笑道:“我与五位陌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何无事生非!”

  身背日月铜环中年汉子阴阴一笑答道:“实不相瞒,老夫名唤易焕堂,乃大内铁侍卫,只因泰和蜀口发生了一件奇案,别的不说,仅是一项重要文件不翼而飞,为此在蜀口五十里方圆之内布下天罗地网,凡形色可疑不明来历匆匆离去之人均在追踪之列……”

  易焕堂自称老夫宁非怪事,其实他已是五旬开外年岁。

  少女道:“原来是易大人,那么我亦在追踪之列了?”

  “那也不是,”易焕堂道:“骑黄马的小辈在武汉离去,武汉距蜀口仅三里之遥,离去之际盘察来历去踪,他非但避不作答,而且纵马如飞闯逸,故尔追踪。”

  少女冷笑道:“我也是新来刚到,发现寺外系着黄马,是以下骑入内,那知庙内竟门无一人。”

  蟹面汉子嘻嘻一笑道:“首领,别听这丫头鬼话,他们分明是同党,意欲施展拖延之计,以便小狗金蝉脱壳之计逸去!”

  那冶荡狐媚少女娇叱道:“吕覇,不准你骂他小狗,姑娘偏不信他就是逆贼同党,我自去找他!”柳腰一扭,平飞如矢向殿门内。

  易焕堂微微一笑道:“不错,老夫为吕覇一言提醒,蜀口被窃机密文件必是那小辈所为,因老夫追缉严密甚紧,故而将文件藏在姑娘身上便於逃脱是么?”

  少女冷笑道:“阁下倚仗官势,无的放矢,血口喷人,姑娘并不识得那人,何况迄今为止,连那人形貌穿着,姓甚名谁都无从知道。”

  易焕堂面色一沉,道:“老夫从不妄措诬篾,只要姑娘身上并无文件及证明与那小辈毫无瓜葛,即任姑娘安然离去!”目光示意老妇,道:“胡姥姥,请代为搜身,不可无礼!”

  老妇桀桀发出一声怪笑,铜棍疾横,身形迅疾如风疾忙在少女身前落下。

  少女一听要搜身,不禁玉靥徘红,叱道:“谁敢碰姑娘一下,姑娘必废除她一条手臂!”

  老妇桀桀怪笑道:“狂言不惭,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识相点,乖乖任我老婆子搜身。”

  说

  时伸出左臂,五指枯瘦如柴形如鸟爪向少女腰胁抓去。

  少女不禁杀机猛萌,戟并两指望胡姥姥掌心戳去,指一出,破空锐啸,疾如贯矢。

  胡姥姥面色一变,出掌快,撤掌更快,迅疾飘後两尺,愕然瞪目厉声道:“你是华山琼花崖一真师太甚么人?你怎会施展太阴指?”

  少女轻哼答道:“姑娘不是一真太师甚么人?施展的更不是太阴指,你怕了么?”

  胡姥姥闻言不由心中一震,暗道:“只要你不是一真师太的衣铢传人,我老婆子下手便不留丝毫余地了。”一声怪笑出口,铜棍卷起漫漫棍影,劲风呼啸如潮向少女攻去。

  少女业已撤出肩後长剑,玫出连环九招,寥芒点点,不离胡姥姥致命大穴,身法轻捷轻易避开汹涌招势。

  易焕堂看得眉头浓皱,胡姥姥的武功在武林中算是高手一流,竟然在这年岁甚轻的黄毛丫头手下占不了丝毫上风……

  突闻一声宏亮如雷的大暍道:“住手!”

  小道上突疾如鹰,扑入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掠过矮松林扑向小庙而来。

  易焕堂不禁一怔。

  那使鬼头刀汉子厉喝道:“速速退去,免遭无妄之灾!”身形迎出,双掌疾翻平推而去。

  易焕堂看真两人,暗道:“要糟!”方待暍止,业已不及,只听一声闷噑,背带鬼头刀汉子身形倒飞翻出,叭哒摔跌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胡姥姥与少女闻得住手暍声,早自身形倏分,见状不禁目露惊异之色。

  易焕堂忙迎出,抱拳躬身施礼道:“易某不知文老瞿老师驾临,望乞海涵。”

  来人正是文士超瞿大刚两人。

  文士超含笑道:“好说,易大人请不可胡乱树怨,以免激起大变。”

  易焕堂目露骇异之色,说道:“文老可是认识这位姑娘么?”

  “不识!”文士超微微一笑道:“其实两广总督瑞琦大入早奉有上谕密旨,除两广外,闽赣湘三省逆贼图谋无不在监视之下,一动一静均了如指掌,安总镇到手的名册是假的,所列之人均忠於大清,可想而知乃是借刀杀人之计!”

  “真的么?”易焕堂面色微变道:“那么安总镇身上为何不见密旨名册?”

  文士超呵呵大笑,向易焕堂附耳密语道:“安总镇尸体独自呈现在马家洲苇草港汊中,遍无可疑伤痕,用意在覆舟溺毙,而非伤害致死,使我等无所藉口,但密旨名单遗失,意在使我等自乱脚步,坚信名单是真不假关系重大侦骑四出,对方再找两个视死如归的义烈,以便得同名单遂其借刀杀人毒计,如此我在明中他在暗,岂非自坠术中。”

  易焕堂恍然大悟道:“文老果然高明,易某自愧不如!”

  身背鬼头刀汉子自摔趺在地郎昏死过去,尚未见苏醒,不言而知是闭气昏死。

  易焕堂道:“文老,请饶恕易某手下无知冒犯之罪!”

  文土超道:“他没有什么?再过须臾便会自动醒转。”

  易焕堂向少女略一抱拳道:“误会姑娘请予见谅,姑娘现在可以离去了。”

  少女面色宛如严霜,目注胡姥姥冷笑道:“下次你如胡乱伸手,姑娘必斩除你一条手臂!”

  胡姥姥面色激动,满头银发无风根根飘扬,目中泛出怨毒之色,却一言不发。

  少女解开系绳,一跃上骑疾驰奔去。

  文士超冷冷一笑道:“这位姑娘倘是叛党,谅她也逃不出老朽手掌!”

  蓦地

  妖冶狐媚少女卷风般掠出庙门,嗔道:“姥姥,他真个不见了!”继发现背戴鬼头刀汉子昏厥於地,面色忽变,冷笑道:“胡通可是那贱婢伤的么?贱婢呢?”

  易焕堂面色一沉,暍道:“黎丽珠,胡说些什么?还不站在一旁!”

  黎丽珠一噘小嘴,退在胡姥姥身旁面带小忿之色。

  地下的胡通已悠悠醒转,发出呻吟之声。

  这时文士超抱拳笑道:“易大人,老朽另有紧急大事无暇久留,方才的话只是老朽提供刍尧之见,易大人并不一定要照老朽的话去做,以免失之千里,珍重再见。”曰毕与瞿大刚双双腾空掠去,疾如飘风,眨眼形踪杳失不见。

  黎丽珠冶哼一声道:“易首领,他们是什么人?”

  易焕堂面色微沉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这老者比老夫还要位尊权高,操生杀由之大权,他要杀你,老夫眼睁睁的无可奈何?另一位与老夫职位一般,你惹得起吗?”

  胡通业已立起,似生过一场大病般神态疲惫,闻言不禁面色大变。

  黎丽珠噘着一张小嘴,嗔道:“至少那少年来历可疑,举动显然太过诡异,他的座骑乃口外异种良驹,千里追风,纵跃如飞,为何遗弃庙外,分明作贼心虚,故布疑阵,金蝉脱壳逃走!”

  “不错!”易焕堂颔首答道:“这点到给你说对了,但他也许另有所事,与我等此行任务风马牛漠不相关,为恐被你料缠不放故而弃骑离去。”

  黎丽珠默然不语,一双眸子瞧着那匹黄骠座骑,眼前幻出一丰神俊逸,翩翩不群的倩影,暗

  叹了声,道:“吕覇,那匹座骑弃置於此,未免可惜,牵来借乘一用,日後相遇尚可物归原主。”

  吕覇意虽不愿,却勉强应允,向那匹黄驹走去。

  黎丽珠人虽长得冶荡狐媚,花娇柳蝉,周旋於凶邪之间,流目送盼,打情骂俏,却守身如玉,惹得凶邪牙痒痒地,又爱又恨,却无可奈何。

  胡姥姥乃黎丽珠祖母,最知黎丽珠心思,喟然暗叹道:“这丫头片面相思,自寻烦恼!”

  这时吕覇正待伸手解开黄驹系绳之际,突然黄驹一声希聿聿长嘶,头鬣根根竖立,前肢微屈,後腿猛踢而出。

  吕覇一身武功,却正好踢了个正着,哎呀一声,踢得平飞了出去摔跌在地,胸肋一阵剧疼,不禁怒火上涌,曲身弹起,骂道:“畜生找死!”右臂疾挽,撤出腰间一条蟒筋软鞭,呼的挥向黄驹。

  鞭到中途,忽闻吕覇一声惨呼,仰面倒下,两颊颚骨插着两支逆刺银镖,鲜血泪泛流出,染污了整个面庞,神态骇人。

  易焕堂胡姥姥黎丽珠胡通四人不禁面色大变。

  蓦闻庙内传出一声狂笑道:“俺的乘骑与你等何怨何仇迳下毒手,故施薄惩,方才乘坐的那位少年系俺故人之子借乘,言明今日在此庙前交还,他与你等毫无瓜葛,为何无事生非追踪不舍?”

  易焕堂朗声答道:“时乃误会,尊驾何妨现身出见?”

  “不必了!”庙内那人嘬嘴响起一声尖锐啃音,黄驹忽挣脱缰绳,四蹄如飞,风驰电掣望庙

  后小山奔去。

  胡通暴暍道:“快追!”纵身跃出。

  易焕堂大暍道:“回来!”

  胡通身形方一跃出,足才落地,闻声忙一个倒翻落回原处。

  只见易焕堂面色肃寒如冰,沉声道:“不许节外生枝。”俯身详察吕覇伤势,叹息道:

  “幸亏此人不要吕覇性命,手下留有分寸,不过这逆发镖狠毒异常。必须连肉剜下,伤愈後遗下丑陋的疤痕。”继暍命胡通背起吕覇回转蜀口……

  口  口  口

  少女策骑如风奔离小庙,暗暗忖道:“如非文老适时解危,其余四人虽不可惧,久闻日月双环易焕堂武功卓绝,心黑手辣,难免遭其毒手。”忖念之间,情不由主伸手控怀一摸,只觉空空如也,不禁面色如土。原来她就是在蜀口客栈内与文士超对掌的黑衣蒙面人,文士超趁黑将密旨名册托付与她。

  此刻少女浑身颠战,心乱如麻,竟想不出如何丢失的,忽憬然若有所悟,喃喃自语道:

  “莫非是他所为?”

  她心疑是黄驹少年,但又想不出他是如何动的手脚,不禁玉靥霞之,掉转马头迳回小庙。

  忽见去路现出两条迅快人影,凝眸望去,正是文士超瞿大刚两人。

  文士超故作不识,面色微沉道:“姑娘不可走回头路,万一被他们将你误作逆匪一党,白白送了一条性命未免寃枉。”

  少女赶忙下骑任任万福施礼道:“晚辈该死,把……”

  文士超两眉一皱,道:“老朽一切明白,姑娘只管向目的地而去,途中千万不可惹事生非,到达后详情自明!”接着又道:“姑娘是否就是一真师太高足展飞虹么?”

  少女低垂螓首应道:“晚辈正是展飞虹!”

  “好,好。”文士超连连颔首,挥手示意展飞虹速离。

  “晚辈告辞!”展飞虹一跃登骑,勒转马头,疾酏而去。

  瞿大刚说道:“文老,她就是江湖盛传的辣手罗刹展飞虹么?”

  “谁说不是。”文士超道:“一真师太隐居华山琼花崖,绝意江湖巳久,悉心调教得一技武林奇花,亦可扬眉吐气矣,不过展飞虹心高气傲,煞气太重,死在她剑下的不计其数,只恐结怨太深,前路维艰!”

  两人并肩联袂施展上乘轻功走去,一面喁喁低语。

  文士超低语道:“老朽已放出风声,安总镇得手的那份名册乃是假的,那卧底奸细身份暴露,亦为先明义士除去,清廷鹰犬亦因此断了线,非得重起炉灶不可。”

  瞿大刚叹息一声道:“清廷潜伏在先明义使群中不在少数,我等要查明谈何容易!”

  文士超黯然一笑道:“老朽耄矣,来日无多,只有尽情棉薄,死而後已,至少可保全一部份先明义烈子遗,徐图日後中兴光复,你我责艰任重,须更谨慎小心才是!”

  “是!”瞿大刚长叹一声道:“在下怎么也不会想到安祥的尸体,仅他一具会漩流送至马家洲。”

  “老朽也未曾料到?不过……”文士超道:“其他六十五具眷属亲兵下吏尸体都冲往下游,浑身遍无伤痕,除了覆舟溺毙外别无其他致死之因,哼,老朽定要使胡狗自乱脚步,相互残杀不可!”

  两人如飞疾掠而去,形影逐渐消失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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