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割发传音

 




  夜静,月华似水,树影儿,摇曳生姿。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只听见一个苍老而悲伦的声音说道:“伟儿!事已至此,非人力可以挽回。你即速往庐山,去谒见乾元上人。他见着我这些遗物时……”

  跟着就传来几声丝丝之响,闻之令人有琴断弦折之感,下面要说的话,都被这凄凉之声打断了。

  这时,只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惊呼道:“师父!你只管运气调息,我替你护法,我更不要去庐山。”他不是违抗,因为他实在无法离开这亦父亦师的老人,尤其是此时此地,他更未发现那丝丝之声的由来,否则,他将一声痛哭,来发泻其心曲……

  这是一所古寺,因年久失修,破旧得已无法辩知其本来面目。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如风摆残荷一般,由一个十二、三的孩子扶着,踉跄地跨进门来,并旋即扶着门边坐下,老人呼呼地喘气不歇。

  那个童子,虽只十二、三岁,但长得结结实实,蜂腰猿臂,气宇轩昂,脸上挂着泪珠,但仍不失其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有如两点寒星。两边太阳穴,微微凸起,着一身白色小劲装,背上一口宝剑,虽非古璞,却也是精钢打造的利器。

  老人坐下后,打量着四周,又抚着童子红喷喷的双颊。但见他眉头深锁,似是忍着十分的痛苦,并微微地发出一声短喟。

  “伟儿,我知道你不忍心将我丢下,我也不放心你无依无靠地出去飘泊,然而我能弥留这两日一夜,只是那段雪参的功效。现在……已是……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一字一泪,断断续续,似有诉不完的心事,但因过于激动,引起一连串的咳嗽,在古林荒寺发出阵阵回音,更增添几分凄凉之感。

  童子的哭声,将老人唤回现实,老人正忍受着最后的痛苦,慈受地抱着他。“伟儿!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不愿看见你的泪容,我要你笑着离开。你既然知道,那残人到来,仅仅还差两个时辰,我必先将几件大事告诉你,其余,乾元上人,自会详细示汝,那时你必以事我之心,服侍乾元上人。他也必将其一身旷世无伦的武学传授于你,务使你成为一枝武林奇葩,为未来武林消弥一场空前绝后的腥风血雨,并作为乱世中一中流砥柱……”

  老人至此,似已心迟力拙,气喘不已,但他仍勉强露出一丝笑,并递过刚才剪下那卷白发,微微一笑,道:“乾元上人必知我断发相托之意,伟儿!前途珍重。”

  说罢,右手一挥,就瞌上双目,再也不曾言语。

  这个十二、三岁的童子,年纪虽小,几年来,随同师傅,走追大江南北,武功虽未至登峰造极,却也扎下坚固的根基。八年中,老人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们不仅情同骨肉,而且有着相同身世,尤在其人生旅途之中,更是前后缩影。

  故此时,老人命他奔往庐山,他怎么也不忍离开,何况老人还正在伤病之中,而且三夏之后,仇人即将掩至。

  倏地,心头微微一凛,并暗忖道:“我留在此处,定可替师傅挡上一阵。那怕血溅荒山,也在所不借。”故登时精神一振,更一扫那愁眉苦脸之色。

  老人慈祥的声音,又已响起:“伟儿!时间不早,寸阴宝贵,你此去庐山,还有三天路程,千万记着,报仇雪恨,是你的重大责任,老夫一生游侠江湖,毫无遗憾。但此次伤在那贱人掌下,这是你亲眼目睹。”

  说时,又在身上取出一个小布卷。“这里有一卷‘剑笈’。但可惜无宝剑相配合,其他名珍利刃,因可发挥其威力。若能寻得那柄宝剑,不仅可为我报仇,也可申雪你父母十载沉冤,你自己也将成为一代剑术宗师了。”

  听到父母之沉冤,不觉百脉愤张,使得这个心地纯良,而面现忧郁的童子,彷徨得不知所措,葛地,老人忽然坐起:“伟儿!我本还有许多事要说,以后都由乾元上人来说明,免得耽误你的行程。这本剑笈,在一年之后,敦请乾元上人开启,他会指导你去练习。至于那柄久已失去,并曾贻害江湖的上古奇珍,剑笈中可获知剑名。我言尽于此,速去!速去!”

  未了的声音,更徽显硬咽。

  童子刚转过脸去,用手擦着眼泪,倏闻咋喳一声,他还以为有人在暗中掩袭,忙回步族身,见老人已附到血泊中,原来是老人乘他转身之际,已自碎其天灵而亡。

  因为老人早已发觉童子的存心,如他不死,这个异日武林中的奇葩,也将从此毁灭,说不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那未来武林中,将更不堪设想。

  山高、风劲,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他惊疑是梦。他也憎恨自己年幼力孤,但他反而不再流泪,只忍着满腔悲愤,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心中暗自说道:“师父,安息吧!我定会为你报仇……”

  他注视着老人模糊不清的面孔,差不多有半盏茶功夫,最后强忍住眼中的泪水,取了些碎石泥土将老人身体略事掩盖,又磕了四个头,缓缓地掉过身去。

  这要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十二。三岁年纪,还正依依膝前,如果遭遇着这样的事,早已骇得心胆俱裂,那还有勇气来面对现实。

  而这武林的奇葩,不仅有着非常的抱负,也有着惊人的定力,更有着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勇气,年纪虽轻,经历人生的忧患和苦难,却已罄竹难书。

  他踏着这登山小径,缓缓而行,淡淡的月光,也对着这独行的游子,发出无言的感叹。

  夜死一般的静,树影在月光下,宛似千万个魅影!他只觉得胸口剧烈地发胀,好似要炸裂一样,脸上似有两条蚯蚓在爬动,眼睛也已模糊不清。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现在压在他心头的是老人一幕一幕的故事,他不敢想,否则他将举步无力,唯有伴着老人血肉模糊的身体,长埋在荒山之中。

  倏地,老人慈爱的声音,又晃过他的脑际。“伟儿!你只有奋发,乾元上人会将一身旷世武功,倾囊相授,那时你再持三尺利剑,荡群魔,靖寰宇,不仅报亲仇,也为我野鹤神君,扬旧吐气。”

  这些话,老人在临终时,已说过三、四遍。尤其末了那句:“为我野鹤神君,扬眉吐气……”

  他不禁百脉愤张,两目神光暴射,但又登时低下头来,两颗泪珠,又滚下双颊。

  想到老人以野鹤神君为号,他本是闲云野鹤,一代江湖游侠,只为着自己这个不肖徒儿,才惹得他席无安枕,终日忙忙碌碌,最后还是落得个自毙荒山古庙的结局。这惨绝人寰的一幕,都是由他而起。

  他本天真无邪,只为着命运多舛,数年来,随着野鹤神君,东飘西荡,所历名山大川,耳闻目渲,何异常人数十年经历,年纪虽小,内功确已有相当基础,尤其在剑术上,更能得窥野鹤神君之堂奥。

  野鹤神君也因其特殊资质,奇佳禀赋,本欲使其继承自己衣钵,将自己一身旷世无伦武学,倾囊相授,因为自己半生来,情孽牵连,武功上未能登蜂造极。唯有在这个衣钵传人身上来实现自己多年的心愿。

  却不料事与愿违,仇人骤然掩至。他为着爱徒的安全,不愿全力与人动手过招,以致为对方毒掌所伤。虽然他已竭尽所能,但已回天乏术,自知今日三更将尽,仇人必然再至,如不迅速处置,不仅爱徒一家血海深仇将沉于湖底,而这卷武林中人人欲得的剑笈,也必落人奸人之手,那时贻害武林,为江湖凭添杀孽,自己更是百死莫赎了。

  这个江湖游侠,不愧为一代武林宗师,明智而果决。他深知密友乾元上人,不仅武功高不可测,且在庐山,修参妙谛,如以爱徒相托,定能不负所望,并更得其培育,其成就将更不可限量,那时报仇泄念,皆有所赖。

  但爱徒乃至性之人,眼见自己毒发,又有仇人迫近,虽然年轻力弱,却也浩气凛然,任什么也不肯离开。

  野鹤神君为着将来武林着眼,才作断然决定,自碎天灵盖,以绝爱徒之望,并促使其化悲愤为力量,使其忍小忿就大谋,否则异日那场腥风血雨,实在不堪设想。

  伟几年纪太小,还不明白师傅用心之深。他只觉得宇宙茫茫,这些年来,他们师徒之间,已超逾骨肉之情怀,但从此将历尽人生的坎坷、苦闷、孤独和沉寂。

  东方已渐渐现出鱼肚色来,他已走了整整一个晚上,这时头上和衣衫,都已尽湿,他分不出是汗水湿透,还是被露水湿透了衣衫,小心灵中,只幻起老人慈祥的影子,又不禁淌下泪来。

  伟儿骤然一惊,抬头见是个朴实的樵夫,忙抹去脸上泪痕,冲着他先是一揖:“老公公,我是从府里来,但不知这里去庐山,还有多远?”

  别看他年纪轻,对人十分谦恭有礼,那如苹果般的双颊,白中透红,虽然一夜末睡,但两目依然神光毕露,毫无倦容。

  老樵夫心中暗忖道:“好一朵武林奇葩,谁家好神气,生个恁地好儿郎。”当下也就微微一笑,“孩子!这里去庐山,还有好几天路程,先去我家歇歇,好去赶路。”

  说时,慈爱地望着那张俊脸,但眼眶中却似隐隐有一丝泪迹,因为他从这孩子的脸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伟儿也深觉老樵夫的双目有一种异乎常人的灼灼逼人的光芒,虽只是一瞬而逝,也不能不使得这孩子捉高警觉。

  因为他不仅武功有限,更深怀着一部为数百年武林中所争夺的剑艾,所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只此一端,就足以断送这条小命。何况还有当日野鹤神君的各路仇人,如果他们知道这娃儿就是野鹤神君的弟子,那里还容他逃脱。若要去庐山投靠乾元上人,岂非痴人说梦。

  老樵夫却未想到其他,只因为伟儿相貌俊美。那种精英外露,向非常人可及,故顿生爱才之念。

  伟儿却因偶然接触到老樵夫的目光,心中存疑,反而更加警惕,那里肯随便应允,他深知自己身负血海深仇,又肩负武林荣辱大任,哪敢有半点疏忽。

  当下深深地一揖,道:“老人家,尚未请教尊姓大名。蒙老公公关注,铭感正中,他日有缘,定当前来叩谢,只是今日有要事在身,故晚辈不敢叨搅。”

  这哪似一个稚龄童子的话,完全是一个满经忧患。深藏不露的江湖高士。

  当他说话之时,两目神光流露,有如东升之旭日,也似那振翅欲飞的驾凤,那剑眉,那苹果般的脸,那蜂腰,虽然还未成熟,却也发育得十分均匀,确称得上濯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

  老樵夫堆满皱纹的脸上,顿时绽开笑意,这个有着奇佳禀赋和资质的孩子,不仅有着非常的成就,也显得谦恭有礼。心中暗忖道:“好一朵武林的奇葩,若经我老樵夫加以琢磨,怕不为武林中放出异彩来。”

  他心中一面盘算,嘴角却笑嘻嘻地说道:“孩子,像你这般走去,何时可到庐山,但不知道到庐山去,为着何事。那儿老夫倒有几个熟人……”

  老樵夫虽然是慈爱地笑着,却不停地望着这流浪儿,想从他惊惶、疑虑,且带着儿分忧郁的脸色上,找出些蛛丝马迹来,故语意中充满着关怀。

  伟儿闻言,并未为之所动。脸上反而显出一片坚毅之色来,因为他不敢提出乾元上人之名,他深知道这一位武林异人,不仅令武林敬佩,也让江湖中人闻之色变,如果随便说出,那时穷于应付,万一被人问出野鹤神君的情形,岂非弄巧成拙。

  伟儿本至性之人,虽无太多阅历,但也懂得人心险诈。他十余年来的生活经历,无时不在忧患和颠沛流离中度过,偏又不惯撒谎,故当老樵夫问他因何故去庐山时,不禁激起了一种孺子无依之感。“

  两行清泪,竟籁籁地洒落,耳际似还记得恩师所云:“英雄有泪不轻弹。”但他此际虽面对一个陌生之人,而且尚未知其路数,也不禁勾起其乡愁。

  老樵夫见他末语先哭,定知遭遇之惨,甚感有一篇可歌可泣之事,或竟是一件惨绝人寰的史诗。

  当下也深深地一声长叹,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握着伟儿的右手。“孩子,我孤山樵隐,落脚在此,已经三十余年,倒末遇上像你这般令人心爱的孩子。有什么事,只管同老夫说明,我必相助一臂之力,”

  “孤山樵隐”四字,何如晴天霹雳,伟儿几乎惊叫失声,而他一双手,已被孤山樵隐握住,慈爱地抚摸着,自己几番想挣扎出来,却好似铁棒被磁石吸住,休想动得分毫,甚至将要被溶化了一般。

  伟儿心中大惊,果然这个老头儿,武功高绝,但此时欲走,亦逃不出去,所幸自己尚未说出来历,故尚可勉强侥幸于一时。

  他本来想到伤心之处,泪珠正滚滚地滴落,此际更是惊惶失措,心中不由叫苦道:“天啊!我丁伟何竟时乖命促至此,父母的血海深仇,恩师之含恨终身,恐都将毁于一旦……”

  孤山樵隐见他只是一味伤心痛哭,这本是稚龄童子的常情,倒也未曾注意他那骤然而惊之状。故慈爱地摸着伟儿的头。

  “孩子,哭不能解决问题,如果信得过老夫,不妨原原本本说出来,我孤山樵隐,虽然隐居于此,不问江湖恩怨。但尚可……”下面的话,倏然止住。

  又是一声“孤山樵隐”。这名字好熟,而且十分刺耳。因为他曾在野鹤神君中所说过,他不仅武功高绝,且玄功通神。但对野鹤神君,则为水火不相融。“小心灵中,虽幻出许多事事物物,却也暗中决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故朗朗地说道:“老公公,我叫丁伟。今年十三岁,父母都被仇人杀死,从五岁起,就由一位恩人抚养。昨日这位恩人,竟也因病去世。我欲前往庐山,去投靠一家亲戚……”

  说完,眼泪又籁籁地洒落。

  孤山樵隐闻言,脸色骤变。口中哺哺地念着“丁伟”二字。

  但见他脸色沉凝,两目神光暴射。“丁坚玉是你何人?”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好冷。

  丁伟听见孤山樵隐问到亡父之名,也骤然而惊,忙蓄势戒备。心说:“我纵或不敌,也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星目中,充满泪珠,却显得更为坚定。

  孤山樵隐眼中,似也泛起泪光。“那么黄巾女侠,秋风可是你母亲了。”末了的话,几乎变成蚊语。

  丁伟再也忍受不住,终于痛哭失声。他不仅痛父母之惨死,也更深恨自己为何不造个假名、但亦未曾料到。这个令人闻名丧胆的孤山樵隐,居然能从一个未成年孩子的名字中,能猜出当年威震江湖的父母。

  固然有这样父母,足以自豪,但自己未曾学成,致使那血海深仇,将沉湖底,恩师心愿亦成泡影。故一时之间,愧、悔、恨。

  忿,交织在他小小的心灵之中。

  终于,他朗朗地笑道:“老公公!既然认识我父母,是否我父母生前,与你有何过节,如果要在我身上偿还,我绝不皱一下眉头。虽然我报仇不成,但总不能使我父母英名有损。”

  说时,一抹脸上泪痕,显出那豪气干云的英雄气概。

  丁伟是因为一双小手,被人握住,眼见此人精湛内功,较之恩师野鹤神君,也似要高出许多,自己此时半边身体,都似被其溶化一般。

  孤山樵隐低低地一声轻哨,旋即举首遥望云天。丁伟见他面容惨淡,心中不觉一寒,因为这个武林怪人,曾为首细故,与野鹤神君不睦,终至以武功解决。两人激斗三天三夜,未分胜负,最后内功拼高下,野鹤神君当年内功略胜一筹,虽未像孤山樵隐那样当场咯血,事后整整花了数月时光,始能恢复真力。足见当时搏斗之烈。

  虽然这是三十年前的事,野鹤神君却始终未释其怀,且深知孤山樵隐,必然要报那次当场咯血之恨,故时时以此为忧。而丁伟,自听到孤山樵隐之名,就惊得心胆俱烈。他知道,这人是恩师的生死对头。

  忽然孤山樵隐,一声怒喝,顿时空际荡起一片回音。山林震动彦乌乱飞,丁伟更是心裂耳鸣。

  孤山樵隐是欲借此一吐胸中郁闷。这个隐此三十年的怪侠,得见伟儿之面,惊、喜、悲、忿,兼而有之。

  丁伟蓦闻老儿这声暴喝,心说:“完了!老儿一定与我父母有隙,今日报应在我身上。”但他不愿就此死去。右手虽被孤山樵隐握着,忙贯力于左臂,趁他不备之际,吐气开声,一拳向孤山樵隐丹田穴上揭去。

  他们相距既近,丁伟更怀着宁为玉碎之心,故也用出了七八成功力。

  待孤山樵隐发觉,小拳头离他仅有寸许,顿时感到一股锐风,砭肤生寒。

  这正是野鹤神君的“金刚拳法”,那怕是铜墙铁壁,亦可洞穿,虽然丁伟功力不足。这套拳法使得尚欠火候,但二人相隔太近,又是骤然发动,加之他更存着拼上死的决心,故冒死捣向对方的死穴,这要换了别人,岂有命在,纵或不前后洞穿,血流五步,也必落个终身残废。

  孤山樵隐,也骤然一惊。小腹微收,丁伟的左臂却再也收不回来,顿时觉得天族地转,汗流如雨。这时孤山樵隐另一只大袖,恰也同时指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黑。丁伟悠悠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之上,一盏油灯,正爆起豆大火花。,他打量着四周,这房中除一榻、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再一摸自己所卧软榻,则热烘烘地,原来上面铺着一张虎皮。

  丁伟微睁双目,想到遇见孤山樵隐的种种情形,心中不觉泛起阵阵寒意。暗忖道:“难道我真的死了不成。”想到“死”,又不禁想到父母之血海深仇,想到恩师野鹤神君在荒山古寺的凄惨的一幕,又才想起那绞断发和那本武林中群相攻伐的“剑笈”。

  丁伟忽然坐起,只听全身骨格吱吱一阵乱响,见自己身上仅穿着一件贴身衣裤。那套外衣和随身物品,皆不知去向。

  丁伟年纪虽小,心中一无杂念,知道定是孤山樵隐做的手脚。不禁暗骂道:“老鬼!只要我丁伟有命在,不怕你不还我那东西。”

  他的武功,本有良好基础。只因自己忙中有错,故未曾发觉自己身上骤然之变化。旋即盘膝坐好,凝神静气地练起功来。

  但恁地作怪,他内体顿时有一股汹涌澎湃的怒潮,有如长江大海般,不竭地涌流着。内中更有一股热浪,竟自缓缓地,畅流各大经脉之中。故刹时间,人于忘我无忧之境。旋即由清而浑。

  渐渐地,又由浑而清,一睁星目,身边竟缓缓散出一层白雾,将丁伟笼罩在雾中,灵明也十分开朗。

  他惊惶、也错愕,更感到喜悦。这是他从来未想到过的事。

  因为他曾见过恩师野鹤神君练到物我两忘之境时,也发出一层白气来。

  他本绝顶聪明,故顿时精神大振,正欲翻身下榻,蓦闻一阵银铃般的声音,脆生生地笑道:“伟哥哥!你醒了么?”

  丁伟闻声惊觉,忙蓄戒备,并欲乘其不防,一拳而击杀之,但当他的目光一接触这小姑娘时,不禁惊愕得不知所以,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故呆呆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梳着两个长辫,穿一身翠绿色的衣裙,令人有一种清新脱俗之感。一张瓜子脸,两个又黑又大的眸子,樱桃一般的小嘴,脸上还有两个圆圆的梨涡儿。微微一笑,那一排贝肯,有如碎玉一般。真一个出水洛神,散花仙女。

  但是,奇怪得很,这天仙化人的小姑娘,眼角眉梢间、竟也隐藏着几分忧郁……

  小姑娘大概是被丁伟灼灼逼人的目光看得难为情,顿时两朵红霞,飞上双颊。但她那星目中,也闪闪地泛着异样的光辉。

  “伟哥哥!爷爷说你千万不可下床,先将这羊羔肉吃些,你已经三天三夜未曾醒来,这要是换了别人,早就饿坏了。爷爷说,吃完这些东西,仍须继续运气行功。”

  她的话,好甜,娇滴滴地,有如出谷之黄莺,悦耳之极,但她每一字每一句,都使得丁伟心中泛起阵阵疑团。她的爷爷是谁呢?她怎么喊我伟哥哥呢?难道我在此,已经历了三个昼夜了吗?为何我又不曾死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不仅他这小脑袋中无法获得解答。就是换上个成年人,也有如附人五里云中的感觉。

  小姑娘并末再作多留,已如惊鸿一瞥地向外走去。她走近门边时,又回头娇媚地一笑。

  丁伟本欲将她叫住,但接触到她那娇笑的眸子,竟痴痴地,不知所言。

  她去了,留在这斗室里的,是无以伦比的宁静。那盆中所溢出的阵阵肉香,令人馋涎欲滴。

  倏地,腹中一阵雷鸣,他才记起绿衣小姑娘所言,自己竟已三天三夜未曾醒来,其实自己何止三天未曾进食,哪里还经得起饥火中烧,更经不住飘来阵阵的肉香诱惑,心说:“如果他们要害我,也用不着在食物中下毒,我且先吃个饱再说。”

  当下也就不作想,一掀银盖,里面放着一只墩烂的肥羊羔,还有一碗白米饭。他心中好生欢喜,顿时狼吞虎咽地吃个罄尽。

  微微伸臂拳腿之间,竟发出吱吱的响声,本来人是铁,饭是钢,但在吃喝足了之后,却更显得懒洋洋地。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乱想,因为刚才绿衣姑娘所言,她爷爷曾吩咐过,自己不可下床。

  现在忽然恁般懒洋洋地,难道真是中了什么毒物不成。本来他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只为命运多舛,才使得他一个平常孩子成熟得较早,也添上几分心计。

  当下略一宁静,又开始运气行功起来。渐渐地,又由清而复浑。

  这一次行功,较之上次,又有着显著变化,只觉得人如腾云驾雾一般。肉体中,更有那汹涌不竭的长江激流。虽然他已人于无物无我之境,但身体上,竟发出一股奇妙的潜力,使得他筋疲力尽。

  待他再度醒来,正是红日当中,阳光射在这斗室内,他欲翻身坐起。

  忽然一只手,扶在他肩上,只觉得软绵绵地,又听得那银铃般的声音,娇滴滴地响在耳际。“伟哥哥,爷爷说,你再有七日,就可去见他,现在千万不要轻易行动。”

  她的声音好甜,话也说得十分体贴,就是自己再不愿意,也不忍违拗她一片好心。

  不容丁伟询问,那绿衣小姑娘,又继续说道:“我又为你准备好了食物,还是照样,吃完再运气行动,我会来照顾你。”

  她俨然是个大姐姐一般,关怀中带着儿分管教的口气。

  丁伟本欲问绿衣小姑娘,她口中的爷爷究竟是何人,但她早又身躯微晃,立在门边,跟着回头一声娇笑,露出那天真而顽皮的面孔。“你要听话啊,不然那时内腑受伤,血淤气塞。任是什么仙丹圣药,也难医治……”

  语落,人早如飘风般,失去踪影。

  这些怪事,好生令人不解,丁伟年纪虽小,却是天生傲骨。

  虽然绿衣小姑娘,是出诸一番好心,但却不服这口气,尤其说他不听话,就内腑受伤,甚至将无法医治。

  当下微微聚气。使真气纳入丹田,更欲飞身而下。但不料内体一阵猛烈震动。一股热流,汹涌地翻起,令人有肝胆俱裂之感。心中不由一惊,忙阔气而御,才将逆行之血液抑止。但人也跟着昏沉沉地,人于无我无物之境。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绿衣小姑娘,用一条绢巾,替他擦着额上汗珠。半带关怀,半埋怨地说道:“你现在感到好些罢,你为何恁地好强,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轻易下床,所幸你还知道厉害,否则即或不死,也将落个终身残废……”

  她的话说得十分严肃,无半丝笑意,谅非虚语,直听得丁伟毛发耸然。

  丁伟本欲说几句感激之言,却只是软绵绵地,毫无力气。

  绿衣姑娘又娇笑道:“这里所预备的食物,快点吃罢!我再去替你取来。”

  丁伟正觉得饥火难耐,微睁星目,房中点上那盏油灯,正吐了寸长火舌。

  当他食用过后,本想等绿衣小姑娘来,问明他这番经过,但久不见她的芳踪,只觉全身不仅骨节酸痛,精神也十分萎顿。忙又运气行功。

  这次时间较短,天色微明时,他就已经醒来,但绿衣小姑娘早已伴立在榻旁。

  两人四目相遇,心中都微微一跳,两人脸颊上,也同时抹上一征红霞,虽然他们的年纪,还不大懂得儿女间的情爱之事,但女孩儿站在一个陌生男孩身边,总是羞人答答的事。

  丁伟本来也是满腹疑问,但一时间,又无法问得出口,只有望着这绿衣小姑娘,但一接触到她那明如秋水般的眼波,脸就要红,心就要跳,不是跳,简直如小鹿一般乱撞。

  “伟哥哥!你今天不能再赖在这里睡了,这半个月来,我睡觉也没有安静过……”

  绿衣姑娘说话,既顽皮,又天真。丁伟几乎笑出声来。明明是她自己不准我起来,现在却硬说我赖在榻上睡觉。不过听她这半个月来,她没有安静地睡过,难道自己来此竟已经半个月了么?想到这儿猛然醒悟。“哦!自己竟睡在一个女孩子房中,怪不得她说,连睡觉也未得安静……”

  当下打量这房中的布置,双颊也顿时抹上一片红霞。并冲着小姑娘微一拱手。“在下多蒙小姐照指,感德无涯。且占用香闺,更增汗颜。”

  这小家伙,年纪虽小,但随着野鹤神君,不仅打下武功基础,更读了不少书籍。那野鹤神君乃文武全村,只以淡泊明志,无意仕途,故以野鹤为号,以示其与人无争,在苍穹天地之间,作一个真正的闲云野鹤。唯对爱徒丁伟,则别具用心,团由其特殊真赋,超人资质,足加以琢磨,并练成其不坏之金刚。在武功上,以气功作基础,在文学上,以经史为必修课程,故丁伟言行间,伊如饱学之士,皆为野鹤神君,平素督练之功,亦丁伟兢兢业业,好学不懈,盖欲报亲仇,必有超绝武功,欲清寰宇,必借经世之材。

  绿衣小姑娘,听他出言就是些酸酸儿,先是双颊绯红,也不由绽颜一笑。终于呐呐地笑道:“伟哥哥!我叫黄静仪,你就叫我名字罢!不要老是小姐长,小姐短的,多么难听。”

  丁伟见她说话,一本正经。口中默念着。“黄静仪”三字,心说:“她真是个秀外慧中,称得上仪态万方,文静姻淑的美丽姑娘,尤其那善良的本性……”

  故一时间,愕愕地,眼望着她那如朝霞初放的面孔,一眨也不贬。

  绿衣小姑娘见他看着自己,又是欲语还休一般,脸上早又飞过两片红霞,先白了他一眼,掉过头去。

  丁伟也觉自己失态,但他年纪太小,确实还体会不出这男女之间的事,见这个自称黄静仪的小姑娘转过身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他想起自己尚未穿衣服,原欲翻身坐起,但如穿着一件薄薄的贴身衣裤,怎能见人,岂不被人耻笑。正自惶恐不知所措时,又听得那银铃般,脆生生的声音娇笑道:“伟哥哥!你的衣服,都放在外面,我去替你取来。”

  她的动作好快,每一行动,都是移步换形的上乘轻功。这小姑娘,恁般年纪,武功竟已有惊人成就。他那爷爷的武功,一定足以藐视武林了。

  丁伟心中好生羡慕,正准备如何请教这绿衣小姑娘,带他去拜见这位武林高人。

  当丁伟收拾停当之后,绿衣小姑娘,又为他端来洗脸水。他睡在床上已经半月,但经过梳洗之后,却仍是英姿洒脱,神采奕奕。直看得她心中怦怦然,双颊顿时又如胭脂般透红。

  绿衣小姑娘,为着掩饰其内心的不安,才呐呐地道:“我爷爷拼命地耗尽本身真力,为你打通奇经八脉,并以代毛洗髓大法,将自己武功,全部输出,故我爷爷半月来,一直在昏觉觉地睡着。

  幸得乾无上人,前月来此,留得半枝“雪参”,才保得爷爷性命。

  今日爷爷吩咐,要你在半个月内,多运气练功,使各种功力,在你身上得从融会贯通,并合而为—……“

  丁伟闻言,直惊愕得不知所措,她的爷爷,究竟是谁呢?为何对自己竟恁般照顾,一时间,顿觉星目中一片雾朦朦,是感激,也是兴奋。

  只因这番,有分教:穷宇宙之玄奥,高人舍己;痛父母之仇恨,稚子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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