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念之触,朱允炆真个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坐正了身子:“你……”
  看着他这个样子,岳青绫却又狠不下来了。
  “您别害怕……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朱允炆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姑娘忽然又变得忸怩了:“只是心里奇怪……皇后呢……
  她没有跟着您?”
  还当是什么事呢!朱允炆解颐一笑,笑容里不无凄凉,摇摇头说:“她死了,你还没听说过?”
  岳青绫“啊!”了一声,黯然地垂下了头。
  “是烧死的!”朱允炆缓缓说:“当日来不及出来……”
  “我知道了……”岳青绫看着他:“那您身边就没有一个人跟着……服侍您?……
  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
  朱允炆说:“怎么没有?李妃跟着我出来的!”
  “李……妃?”
  “一个可爱的女人……”朱允炆喃喃说道:“她也死了。”
  岳青绫低低地“嗯!”了一声,头垂得很低,心里真有点像是犯罪的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固然是放了下来,却也为着自己的自私而内疚,好久好久,她都不敢向对方看上一眼,生怕一望之下,让对方窥透了自己的心思,那该有多不好意思?
  她总算放下了心。却也因此,一霎间心里乱糟糟地想到了好些事……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
  “你在想什么?”
  朱允炆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膀,恐惧既去,剩下来的便只是蜜蜜柔情。
  却是这一句,带来了眼前姑娘的无边伤怀,身子一歪,反而倒在了他的肩上。
  “先生您坏……”
  便自伏在他肩上泣了起来,两只手一下下在他身上拍着、捶着……却是一下比一下无力,一下比一下更轻,临到最后,便是那样软酥酥地抚在他的身上。
  再怎么样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霎毋宁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朱允炆感叹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把她抱紧了,轻轻抚摸着她又柔又细的长发……
  “好姑娘,你就别哭了……以后好好跟着我……我疼你……”
  岳青绫蓦地止住了泣声,一下子由他肩上抬起来。
  “您说的可是真的?”
  倒使得朱允炆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看吧!”岳青绫咬着下唇儿:“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还说对人家好……才不信你呢!”
  说着赌气地拧过了身子。
  “唉……”
  朱允炆这才明白过来,慌不迭地赔着小心:“这可是冤枉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就生气了,真是从何说起!”
  “好吧!”岳青绫忽地回过了身子,模样里透着认真:“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就老实地放下一句话吧。您……打算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又装……”岳青绫生气地翻着白眼儿:“我问您……以后您打算把我这个人怎么搁吧……我是说……把我放在哪儿?”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朱允炆这才明白了。
  “你说呢?”
  说时他把脸凑近了,近到挨着了她的脸:“这不就是你一个人了么……你就是我的娘娘……我的小娘娘!”
  病才刚好,他的风流病可又犯了。
  岳青绫把身子离远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乘着这个热头上,正想好好说他几句,为今后立个规矩,却是外面有了动静,吓得她立刻闪开一旁。
  “姑娘是我!”
  宫天保来了。
  官天保与钱起分别潜身进来。
  “怎么回事?”岳青绫脸上讪讪地道:“他们人来了?”
  官天保说:“人来了不少,姑娘你看怎么办?”
  “不用怕!”
  岳青绫一面整理着身上,转向钱起道:“钱师傅,回头你背着先生在中间,宫师傅殿后,我在头里,我们往东边去,那里路我熟,出了这个山就没事了,我爹会在那边接应!”
  一听见岳天锡在那边接应,宫、钱二人俱都宽心大放。
  几个人立时动手,为朱允炆穿着准备。
  岳青绫探头穴外,听了一会,回身道:“对方最厉害的是那个姓方的,其他都无足可怕,就是姓方的来了,我也不怕,我们有三个人用不着担心!”
  当下随即潜身外出。
  先时的一天大雾,不过是说话间的工夫,竟然为风所驱散。
  岳青绫身子方一出现,猛可里附近山坡间,一人断喝一声道:“在这里了!”
  紧接着弓弦一响,“嗖”地射过来一支狼牙飞矢,直取岳青绫面门,却给后者举手劈落地上。
  她随即吩咐身后道:“快出来!”
  钱起等一行,聆听之下,匆匆现身而出,便在这一霎,弓弦数响,一片箭矢直向着四人站身之处飞射过来。
  岳青绫嘴里叱着:“快走!”长剑挥处,一片格格声响,已把飞来箭枝,全数削落地上。
  却只见人影翻飞里,两个人已飞身近前。
  一身黑纱官式长衣,白玉闹腰,头上扎忠靖巾,典型的锦衣卫装束。
  原来燕王入主称帝之后,手下臣子为主表功,新兴起一种戴头为忠靖巾,意在歌颂当年燕军人主之“靖难”之役。
  能够身任大内所谓“上二十二卫”中最称重要的锦衣卫卫士,武技自非泛泛。
  眼前二人,腰上各扎着一方红绸,按阶应在百户之职。
  左边一个细腰长身,手施钢枪。右边一个却是五短身材,手上却握着根七节虎尾钢鞭。
  双方甫一照脸,细腰长身的一个,一横手上钢枪,大声叱道:“还不给我站住!不想活了么!?”
  岳青绫却不理他,拨心一剑刺来。
  “反了!”这人挥动钢枪,用力向对方剑上就磕。
  却是对方这个姑娘过于厉害。
  细腰汉子满以为凭自己手劲儿,加上钢枪分量,这一下定能把对方长剑磕飞半天,却是不知一磕之下,竟走了个空。
  眼看着对方少女剑走轻灵,随着她身子滴溜一个打转,极是巧快地已到了自己左侧。
  岳青绫身法至为巧快,人到剑到,决计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取对方性命。
  细腰汉子一惊之下,一只钢枪招式已然用老,再想收回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岳青绫的一声清叱,剑发无声,容到对方乍然警觉,早已剑光璀璨,蔚为大观。
  耳听得“嚓!”的一声,那一只力持钢枪的手,连同着整个臂弯,一并被斩落下来。
  细腰汉子惨叫了一声,一个抢背翻身,跌出七八尺外,在地上一连几个打滚,便自昏死了过去。
  手持虎尾鞭的一个,目睹下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
  嘴里怪叫一声,一拧身直向着一旁山陌上纵去。
  宫天保待将纵身追上,却只见岳青绫反臂拧腕,发出一枚暗器蛾眉针,“打!”
  暗器原来就插在发上,一共三枚,看起来不过是个银簪子罢了,却不知竟是厉害的独门晴器。
  日光下,银光一现。
  五短汉子身子才蹿了个高儿,不过拔起来一半,即为这枚自后袭来的蛾眉针正中背脊。“吭!”了一声,一个咕噜自高处滚了下来。
  宫天保赶上去手起刀落,便自了结。
  胡哨声响,树丛里满是人影,显示着敌人一面,确是人数不少。
  岳青绫一马当先,率同着身后三人已然扑向了右面树丛,这一带地势尤其险恶。
  放眼当前,荆刺遍野,乱石绵延,云蔼低迫,连接着蒸腾的茫茫雾气,不远处一道瀑布,自山顶潺潺直跌而落,溅发起大片狂雪。
  “这是飞云涧!”
  岳姑娘用手里的剑向前面一指:“过了飞云涧是万松坪,到了那里就好了!”
  她犹未忘回过身来向着朱允炆看上一眼,浅浅含笑道:“怎么样,吓着您了吗?万岁爷?”
  朱允炆也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钱起重新把他背好了,用一条绫子紧紧兜着,这样就不虞中途跌落。
  岳青绫用手里剑拨着脚前的棘荆刺草,嘱咐钱起道:“小心便在此刻,迎面大树上,一人怪声笑道:“来得好!”
  噗噜噜,一阵子长衣飘风声,怒鹰也似地落下个人来。
  紧接着这人身后,呼喇喇一连又落下四个人来。
  五个人,一前四后,一落而定,却是落地生根,分别伫立在五尊高矮不一的乱石之上。
  为首一个锦衣瘦小汉子,灰眉细眼,兔耳鹰腮,乍看上去就像是画上雷公。身后四个人,高矮不一,却亦各有气势。
  岳青绫迎着来人看上一眼,已自认出头里的一个,正是敌人阵营那个最棘手的主儿——方蛟,心里一惊,陡地闪身,护在了钱起身前。
  来人方蛟鬼啼也似地发出一声怪笑,居中而立,大刺刺地道:“这就不错了,大姑娘。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失迎,失迎!”
  一面说,向着这边拱了拱手,霍地跃身而前,落在岳姑娘一行正前方不及丈处站立,却把一双深陷在眶子里的三角眼,直直向钱起身后背着的朱允炆逼视过来。
  “方某人眼拙了,这位是……”
  宫天保“唰!”地拾身而前,右手向腰间一探,挺腰作势,“嗖!”地抽出了缅刀。
  一片刀光,摇颤着他腾腾杀气的脸。
  “方蛟,你好大的胆,见了圣上还不跪下?你这个无耻的小人……你?”
  却是钱起背上的朱先生说话了,“宫天保!”
  “奴才在——”
  宫天保霍地回身,弯腰听旨。
  “不要紧,你闪开!朕自己跟他说话!”
  “这……”宫天保欠身道:“奴才遵旨!”
  便自弓着身子向旁闪了开来——不过是一步而已,瞧了瞧,岳姑娘就在附近,紧傍着钱起身边,心里才自略略放心。
  ——即是岳姑娘的一身能耐,他亲眼见识过,不啻大大助长了己方力量,才自心里略略放宽。
  虽说是落难之中,皇帝到底也有他的气势。
  拍拍钱起的肩膀:“放下我来!”
  钱起应了声“遵旨”,匆匆解开了胸前十字盘结,蹲下身子把朱允炆放下,随即向旁闪开。
  方蛟“嘿嘿!”一笑,气焰顿见收敛,狡黠的脸上显示着一片谄媚,却是忍不住心里的窃喜……十足的一副小人得志神态!
  “足下大概就是……朱先生了?”
  一面说抱起了鸟爪子也似的一双瘦手,不由自主地拱了一拱:“得!不知者不罪,在下……来得鲁莽,先生你受惊了!”
  一面说,深深打了一躬,身后四人,不自禁地亦为之各自抱拳一躬。
  “你就是方蛟?”
  朱允炆手指着他大声道:“你想要干什么?”
  “嘿嘿……问得好!”
  方蛟拱了拱手:“不错,在下就是方蛟……一直在大内当差……这就用不着多说了,相公爷您是过来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没啥好说的,咱们哥儿几个……这一趟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胡说!”
  朱允炆怒声叱着,霍地上前一步,跺着脚道:“朕就是皇上,朱棣欺君犯上,你竟然称他是圣上?……放肆!”
  几句话义正辞严,却是吓不住眼前这个奴才,反倒引起了他的一阵子冷笑。
  “相公爷你这是在作白日梦吧?”
  宫天保怒叱一声:“放肆!方蛟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跟谁说话?”
  一霎间方蛟面现不屑,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忿怒,凌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了,相公爷你的那点子威,如今用不上啦!有理你到紫禁城说去,哼哼……咱们哥几个如今是奉旨拿人,成国公还等着见人,相公爷……多少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就别给我们为难,这就请吧!”
  朱允炆气得脸色发青,连说了两声“反了,反了!”手指着方蛟,恨声道:“你这个奴才,一片胡言乱语……给我拿下!”
  宫天保早已蓄势以待,随着朱允炆的话声一落,霍地腾身而起。
  却是一起而落。
  随着他飞快的落身之势,掌中缅刀璀璨出一片白光,一刀直取顶门,嗖!地直认着方蛟头上劈下来。
  方蛟哼了一声,身形微偏,宫天保的刀势即行落空,即见反手一挥,“当!”地拍向对方刀身。
  这一手“空手入白刃”功夫,施展得极是巧妙,却也险到极点。
  唏哩哩一片刀光颤处,宫天保身子被迫得不由跃开,乃得敞开了此一面门户。
  方蛟也不客气,脚下邯郸学步样的一个抢势,直向着朱允炆面前欺来。
  “你敢!”
  一声喝叱,紧跟着岳青绫闪身而前,一股剑风,连带着银光一闪,直向着方蛟脸上劈来。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使得方蛟心里一惊。“呼!”地侧身飞转,闪出了五尺开外。
  “啊?!”
  这一剑仿佛才使他忽然警觉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厉害,从而注意到对方这个人就在眼前。
  一霎间,他像是记起了许多事,瘦削脸上显出一种暴戾阴森:“我倒是忘了……这一位大概就是岳姑娘吧?失礼,失礼!”
  岳青绫铁青着脸,冷冷嗔道:“用不着来这一套,姓方的,我知道你……我爹早就等着要会会你了!”
  “啊?!”方蛟怔了一怔:“你爹?”
  “你忘了?”岳青绫冷冷直盯着他:“我爹叫岳天锡……”
  方蛟冷笑一声,突地神色一变——
  “岳天锡?!”
  “不错!是我!”
  声音传自左面一道迂回狭道。
  随着各人的侧首,正可见猝起撩天的一双石壁,便在那两壁并立之间,空出了一线天光。
  一条人影,便自那一线无光之处,陡地纵起,大鹰翱翔般翩翩飘落。
  这般身手,即是以轻功见长的方蛟看在眼里,亦不禁为之暗自惊心。
  众目睽睽之下,来人身似巨鹰而盘,足下方沾地,紧接着第二次腾身而起,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来到眼前。
  一身黄色夏布长衫,腰系束带。高个头,长脸,长眉之下的一双眸子既细又长,更似灼灼有神,映衬着色作古铜的一身肌肤,望之气势轩昂。
  朱允炆一面,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曾有一面之识的岳天锡,俱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却是狡黠诡异的方蛟,竟然在此一霎,乘着敌人身势未定的一瞬,猝起发难。
  “看打!”
  嘴里一声喝叱。
  随着他身躯的向前一杀,“波”一股白烟冒处,打出了大颗硫磺弹丸。
  前文亦曾交代,古庙太苍,便是焚毁于这类烈火弹丸,自是厉害之极。
  眼下这一弹,由于双方的距离不远,猝发而临,更增无比凶险。
  岳天锡身势未定,陡吃一惊“嘿”了一声,随着他身子的向后一仰,看似跌倒,其实不然,哧,长虹卧波般倒纵出丈许开外。
  耳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硫磺弹击中石面,溅发起数十道飞焰流火。
  阳光下,不过是数十道细细白烟,却是尝过味道的人,俱都不敢让它沾身,深知其厉害非比一般。
  岳天锡那么快的身势,亦不能为之全免,眼看着一点飞星,溅落其身,不过是招着了点衣边儿,“波”的一声,顿为之燃烧起来。
  一旁的岳青绫,眼看着父亲受难,惊得“呀”了一声。
  岳天锡却也见招于先,就地一个打滚,把衣上火扑灭。
  却在这时,敌人一面的方蛟,已自扑身向前,随着他陡然下落之势,一口软剑已掣抽在手,银光灿处,直认着岳天锡身上就扎。
  “爹,小心!”
  一旁的岳青绫惊叫一声,抖手打出了暗器蛾眉针,直取向方蛟后颈。
  “哧——”阳光下闪烁出一丝白光。
  方蛟一式“怪蟒翻身”,剑势轻扬“叮”格开了来犯的暗器,岳天锡乃于此一瞬陡地挺身跃起,怒叱一声:“无耻小人!”
  话出,掌到。
  恨极了对方卑鄙伎俩,岳天锡来不及拔出身后兵刃,一式排形运掌,双手齐胸霍地向外推出,发出了势若狂涛的巨大掌力。
  一任方蛟之阴损刁顽,面对着岳天锡如此狂猛之势,亦不敢轻率接招,一声怪笑道:
  “好!”身子一式倒蹿,“呼”地飞身寻丈开外。
  战云轻启,却是一发而收。
  两个人对面仁立,怒目以视,尤其是岳天锡,一时大意,险些受害。面对着对方这个昔日的冤家对头,其怒可知。
  虽然如此,却还有一份武林规矩。
  “好厉害的烈火毒弹,足下原来惯以趁人之危,看来是不改旧习,失敬,失敬!”
  一面拱手以抱,却把长衣一角扳起来塞向腰间,右手乍翻,已把斜背在背上的一口弧形短剑取到手上。
  两句话看似持之以礼,却是暗含讥讽,损得厉害,方蛟即使脸皮再厚,也不能置若无闻,一时间只臊得面红耳赤。
  这个人却也有他一套啐面自干的涵养功夫。
  谛听之下,只见他仰天发出了一声怪笑,双手拖剑一拱:“这不是岳老哥么?多年不见,老兄还不是一样?舌枪唇剑,逼人得厉害,兄弟失礼,老哥你万请勿怪,失礼、失礼!”
  一边说,一边故示轻松地嘻嘻笑了起来。
  岳天锡正是深知这个人的厉害,决计不能掉以轻心。
  “足下这就不用客气了……”岳天锡哈哈一笑道:“五年前承你手下留情,姓岳的活着没有死,这笔账今天可以算一算了!”
  这么一说,包括朱允炆在内,每个人心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两个人结有宿仇。
  “哼哼……”
  方蛟由鼻子里发出了一串冷哼,三角眼里满是狰狞:“这么说,你父女是存心找我来的了?”
  “你完全说对了!”凌声道:“等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
  陡地,他前进一步,弧形剑抱右臂,直攀向左面肩头,拉出了一个架式。
  “足下铁手功,端的厉害,岳某不才,今天还要长长见识,废话少说,这就请吧!”
  一面说,岳天锡便自缓缓蹲下了身子。
  耳听得一阵子“唰唰”声响,眼看着无数落叶,细小沙粒,随着岳天锡下蹲的身势,竟自慢慢向外扩散而开……
  岳天锡半蹲着身子,更像是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截铁桩,说不出的一种沉着劲儿。
  包括宫天保在内,也只能看出来岳天锡的内力惊人,只是对方眼前所施展的到底又是一门子什么样的功夫,却是讳莫如深。
  岳青绫却是心里有数,她知道,父亲在面对着眼前这个生平大敌时,不惜把毕生浸淫的“碎马功”都施展了出来。
  那是因为方蛟的“铁手穿墙”功力过于厉害,多年前父亲一时大意,几乎在对方这门功力之下丧失性命,才致于今天的上来谨慎。
  方蛟目睹之下,神色微微一变。
  却是他身后四个人,蓦地腾身而前,一片飞云样地向下一落,略呈四角之势,把岳天锡围在其中。
  方蛟这才为之一松,瘦削的脸上,显示着一片阴森,随即嘻嘻有声地笑了。
  “岳老大,你这是成心要我献丑了……恭敬不如从命,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说时却把一双三角眼,转向岳青绫一瞥,冷冷笑道:“怎么样,大姑娘也来一块玩玩?”
  “用不着!”
  岳天锡眸子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嘴里却在向女儿招呼:
  “丫头,小心护驾,不可妄动。”
  其实他不关照,岳青绫也看出来了,敌人一面,既然在此处设有埋伏,保不住前道也是一样。曾听父亲说过,对方阵营里还有个姓井的,更是阴险狠毒,说不定就埋伏在附近,岳青绫年少气盛,艺高胆大,虽不曾把对方看在眼里,却是眼前保着皇驾,可就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父亲以一敌五,也使她放心不下……便自一声不吭地站立一旁,以备必要时的随时出手。
  所幸朱允炆连经大敌,多少也有了些历练,岳氏父女的眼前护驾,终使他心情稍安,使自在一方大石上坐下,宫、钱二位一左一右紧紧侍立。再加上岳青绫的一力侍卫,这般阵仗,即使最险恶的情况之下,亦可保无虑。
  就在这一霎,现场已有了变化。
  像是谁也没有看清楚,方蛟灵巧的身势,蓦地狂飞而起。
  两口雪亮的剑锋,“呛当!”迎在了一块。
  岳天锡矮下的身子,忽地跃身而起,方蛟这一面,反倒是矮了下来。
  “呛当!”
  又是一声脆响!
  即在这第二度交锋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子,“呼!”地分了开来。
  就在此将分开的一霎,方蛟的一只左手骈指为刃,剑也似的疾劲,猛地直向着岳天锡肋上插来。
  岳天锡似乎是防着了他的有此一手,右腕倏起,用胳膊时子狠狠地向对方搪了一搪。
  太快了。
  除了岳青绫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清楚岳天锡这一手“单翅斜飞”显然是用上了。
  眼看着方蛟的身子就空一个打滚,或许是下意识里他已觉出了不妙,即在他一式“铁手穿墙”落空之下,希冀着逃开对方的毒手。
  却是慢了一步。
  岳天锡那一只左手,几乎在毫无迹象中蓦地而出,疾如电闪。
  “噗!”
  一掌拍中了方蛟后背。
  紧跟着两个人错身而开,宛似交翅而过的一双燕子。
  岳天锡落下的身子潇洒如昔。
  方蛟却不一样了。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地上,紧跟着下额上翻,“哧!”
  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血箭也似地足足喷出了三尺来高,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方蛟死了。
  死在岳天锡那一式肉掌之下。
  旁观的人不免大是奇怪,尤其是与方蛟一伙同来的四个人,他们与方蛟朝夕相处,确知头儿一身筋骨,由于曾习“锁阳”神功,又经特殊锻炼,几至刀枪不入,何以眼前却会丧生在岳天锡的一只肉掌之下?
  这事是一个待解的悬疑。
  岳青绫却是心里有数,她知道,父亲为报当年一时大意,险些丧命在方蛟绝功“铁手穿墙”手下之耻,五年以来昼夜勤习“碎马功”,据知,似乎只有这门功力才能透过方蛟那般坚实的肌肤,直伤内脏。
  也是方蛟自负过甚,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对方所练的“碎马功”如此厉害,一经接触,非但五脏俱摧,甚而那一根直贯的后背脊梁,亦为之节节碎落。方蛟即使是再多一条命,也是活不成了。
  眼看着头儿的暴毙,四差卫俱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原来眼前四差卫所站立的这个四角阵式,早经熟习,名唤“四虎看鹰”。
  鹰者,即先时方蛟之处。阵式之微妙,端在正中的那一只鹰,一经发挥,深不可测,堪称厉害得很。却是眼前作为全阵中枢的那只鹰的忽然丧生,不用说,于全阵有绝对的影响。
  虽然如此,四只虎一旦发起威来,却也大有可观。
  耳听着其中一人类似虎啸的一声断喝,四个人霍地向中间一个疾跃,便自把岳天锡围在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左面前翼的一个矮短胖子,身子霍地向前一躬,“唰啦啦……”
  银光亮处,西瓜大小的一团银光,忽悠悠直向着岳天锡正面飞来。
  同时间,右面侧翼的一个长身汉子,随着他身势的一个向前疾滚,掌中一双弯刀,配合着他身势的突然跃起,直向着岳天锡正面劈来。
  好猛的势子。岳天锡叫了声“好!”手腕抬处,“噗!”地拿住了飞锤的锁链。只觉着劲儿好大,只震得一只右臂齐根发酸。
  却是这当口,瘦长汉子的一双弯刀又自来到。
  岳天锡身子一个快闪,施了一式师门独传的秘技“一线金光”,龙吟声里,长剑劈面直下。
  妙在这一剑恰在对方双刀之间,其势更快。
  大片血光溅处,来人瘦长汉子一颗头颅几为之劈成了两半,便自直挺挺地向后面直倒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
  几乎在同一时间,紧握在他手里的那个链子锤也为之抛了出去。
  矮胖汉子心里一惊,情急之下,猛地把手里的另一只链子锤,急急抡出。
  银光划处,耳听得“叭!”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两只流星锤兀自撞在了一块。
  这一撞力量何其惊人?!
  矮胖汉子简直来不及多看,身子一个倒折,“哧!”地已跃身七尺开外。
  他当然看出了事态的不妙,眼前已无能制胜,是以身子乍一跃出,紧跟着拧身力纵,向左面山窝子蹿去。
  却是情急有错,这一蹿不偏不倚,正好来到岳青绫身边不远。
  只当对方姑娘人家,容易打发,身形乍然一落,叱了声:“闪开!”双手着力,用“铁胳膊”功夫,直向岳青绫前胸就搪。
  这一来可就糟了。
  实在是这个大姑娘,远比他想象中更厉害得多。
  矮胖汉子手腕子才自递出了一半,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闪,头顶上“呼!”的一响,对方姑娘已到了他身子后边。
  其势绝快,翩若惊鸿。
  矮胖汉子心里一惊,连身子还来不及转,一股劲风,直叩后心,只觉着身子一麻,眼前一阵发黑,便自倒了下来。
  岳青绫身势再起,翩若飘风,起落之间,已袭到了另一人身前。
  对方这个所谓的“四虎”,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作为一“鹰”的方蛟忽然丧生之后,竟然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岳氏父女甫经联手,连伤二命,下余二人,顿为之大见张惶。
  “四虎”既去其二,其余的二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即在岳氏父女二度联手之下,迅速予以解决。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场面,就此平息。
  越过飞涧,来到了万松坪。
  眼前巨松耸峙,怪石林立,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先生受惊了!”
  向着正中的朱允炆深深一揖,岳天锡抱拳恭谨地道:“草民接驾来迟,还请先生恕罪。”
  朱允炆感叹道:“老英雄,你太客气了……咱们就走在一路吧……”
  说时他一面转向身边的岳青绫,无限欣慰地点头道:“有你们父女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
  岳天锡苦笑了一下:“小女年轻无知,先生您今后多照顾她吧!有她在您身边,此行应无所惧……”
  朱允炆微微一怔:“老英雄你?”
  岳天锡慨然一叹:“我就不跟着您了!”
  一旁的宫天保忽似想起道:“岳大侠可曾见着了李长庭?他……”
  “对了……”朱允炆道:“李长庭呢?”
  岳天锡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摇头说:“他……不在了……”
  “死了?!”朱允炆一时睁大了眼。
  宫天保、钱起俱为之神色一凛。
  大家伙的眼神儿,俱都集中在岳天锡脸上。
  “他死了……”
  岳天锡不胜感伤地叹息一声:“李侍卫是死在方蚊和井铁昆的联手之下,我去晚了……”
  朱允炆身子晃了一晃,“啊!”了一声,才自缓缓坐下,一时间眸子里涌出了热泪。
  宫、钱二人也不禁低头饮泣。
  “当时天太黑……”岳天锡略似自责地道:“实在看不清楚,我知道他受伤了,却不知他伤得那么重……后来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道:“李侍卫是死在姓井的暗器铁蝙蝠之下……在此之前更中了方蛟的剑伤……两样都是致命之伤,才至于……”
  朱允炆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即使过去在宫里,皇帝对李长庭一直就破格恩宠,及至落难出宫之后,李长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几乎是寸步不离,猝然间听见了这个凶讯,他内心的哀痛自是可以想知。
  “他……的身子呢……”
  “交给老和尚了……”
  “老和尚?”
  朱允炆缓缓抬起了头,脸色是那种惨白的颜色:“你是说太苍庙里的那个老和尚?”
  “正是少苍老方丈……”
  “啊!”朱允炆颇意外地惊了一惊:“老和尚他……还活着么?”
  岳天锡道:“他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其他的和尚,还活着的有十之三四……
  他们往东边去了……”
  “谢天谢地!”一霎间朱允炆脸上绽现出笑容道:“老和尚还活着……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说着说着,他竟自低头泣了起来。
  宫天保躬身抱拳道:“先生节哀,龙体保重……”
  岳姑娘看着伤心,情不自禁地亦为之低头落泪。
  “先生节哀,身子要紧!”岳天锡无限怅惘地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先生健在,以后就有希望!”
  朱允炆暂止伤怀,长长叹息一声:“老英雄你说得好……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有希望……”
  岳天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只要先生您不气馁,不灰心……总是有希望的……”
  “爹!”岳青绫问道:“叶先生他们呢?”
  岳天锡点头道:“这件事我正要禀报先生,叶先生他们先走了……上重庆去了!”
  朱允炆一惊又喜:“他们都还活着!”
  岳天锡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多数都不在了……”
  朱允炆黯然垂下头来。
  岳天锡道:“不过,叶先生幸能全身而退,他要我转禀先生,他们先去重庆了,请先生不必挂念!”
  “这样就好!”朱允炆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行人太显眼,太过招摇,分开来走要好得多!”
  宫天保咳了一声,看向岳天锡道:“岳大侠……你看今后这一路,还有凶险没有?
  咱们往后……该怎么个走法?”
  岳天锡点点头道:“方蛟这个畜生虽然死了,那个姓井的还活着……不过他也受了伤,敌人一面吃了这么大亏,暂时不至于再冒险,不过……这里终不是好地方,要赶快离开才是!”
  说着他转向女儿道:“青绫,你侍候着先生这就走吧!”
  岳青绫脸上讪讪地答应了一声。
  宫、钱二人立时有所行动。
  “我们这是去哪里?”岳青绫转向父亲望着:“爹,您呢?”
  想到了此行一别,再见何期?岳青绫虽是侠女心襟,亦不禁为之依依动情。一时眼睛也红了。
  岳天锡爱女情深,却是当着人前,终不便说些什么,见状哈哈一笑,语调凄凉地道:
  “丫头,事到如今,一切都看你的了,生死有命,你就认了命吧,我还要去看看叶先生他们,之后,或许回山东老家一趟,只要这把老骨头健在,咱们父女便总有后会之期,丫头,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双手抱拳转向朱允炆深深打了一躬。再向宫、钱二位微一抱拳,身形微拱,捷若飞猿般腾身而起。
  说走就走。各人看时,岳天锡飞快的身势早已落向一棵巨松。
  紧跟着松枝一颤,他身子第二次腾起,便似翔舞天表的巨鹤,霎时间几个打转,已自无踪。
  溪水潺潺,斜阳如晦。
  一双天鹅,双双自眼前湖泊里振翅而起——那么剧烈地拍打着双翅,施展着即使一流轻功“八步凌波”也望尘莫及的身法,霎时间踏波飞腾而起,升向红云密布的穹空……
  经过了昨日那样惊天动地的剧变之后,眼前的这般宁静、恬逸,更似难能可贵了。
  这里地当万松坪以北,云雾山以东,应是属十万大山之一系列,重峦叠蟑,绵亘无尽,其实一踏入万松坪,就地理形势而言,便已进入了十万大山地区,千山叠翠,万峰竟秀,便是岳青绫嘴里所谓的安全地带。
  这安全地带四个字,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敌人一旦踏入这般绵亘无尽、左右千里的山区,很容易迷失方向,设非是深悉山势路线,万难涉足其间,否则攻敌不成,自身先已不保,一任你千军万马,照样困死山中。
  是以,想象之中,敌人在人疲马倦,新遭重创之际,是万万不会轻易犯险,进入这等连虎豹也不欲深入之境的了。
  岳青绫之所以大胆涉足,是因为她对这里形势有一定掌握,早已作好准备,如此事到临头,便不致张惶失措,一切按部就班,便是眼前这片居住之处,也似早已布置妥当,看来顺理成章。
  背崖面湖,左右重蟑,一片云海,直仿佛就在眼前,近到延手可掬。
  涛涛山风,引动着一山奇松,时有清啸,那声音极似牧羊人吹起的长螺……而眼前的朵朵白云,便似簇集不去的漫山羊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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