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麻烦动了头




  天很黑。树林中就更黑。

  高欢冲出窝棚,就嗅到林中潮湿的草木腐土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是谁的血?

  莫非小白已遭不测?

  高欢冲出树林,就看见林外站着个人。

  手里提着剑的人。

  高欢突然停住。

  他已经看清了那个人是谁。他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在夜里尤其好。

  那个是麻冠道人,岁数约模五十出头,很瘦。道人的眼中,神光很足。

  道人手中提的那柄剑,变曲如蛇形,想来也不是凡品。

  剑上无血。

  血在地上。

  小白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

  那么欢实可爱的小白,竟已被这麻冠道人用剑杀死了。

  贞贞呀呀惊呼着冲出树林,悲嘶着想冲上去。高欢一把扯住她,点了她穴道。

  麻冠道人叹口气道:“真是对不起,你该管好你的狗。”

  高欢冷冷道:“是你杀的?”

  麻冠道人道:“不错。”

  高欢道:“用你手中的蛇形剑所杀的?”

  麻冠道人叹道:“如此宝剑,用来屠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高欢道:“可你的确是用这柄剑杀了它。”

  麻冠道人道:“它咬我。”

  高欢冷笑道:“它只是条狗,你本可以赶开它。”

  麻冠道人道:“我没这习惯。”

  高欢淡淡一笑,忽然抱拳恭声道:“在下高欢,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麻冠道人似乎没料到高欢会对他如此执礼,怔了一怔,打了个稽首:“贫道天风”“

  高欢再抱拳:“道长府上是——?”

  麻冠道人又怔了怔,道:“贫道早忘记了尘俗之事。”

  高欢客客气气地道:“道长还恕在下放肆。在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麻冠道人已有点受不了他的这种“客气”了:“有什么话就问吧!”

  高欢缓缓道:“敢问道长,适才斩杀此犬的剑法是向哪位名师学的?”

  麻冠道人就算脸皮再厚,也被这句话扎疼了。他的眼中神光暴涨,高欢都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住口!”

  高欢森然道:“道长,请回答在下刚才问的话!”

  麻冠道人咆哮起来:“我是他妈的狗屁‘道长’!我叫‘天风’,我不叫‘道长’!你他妈的别再损我了!”

  有时候“恭敬”比傲慢无礼更能激怒敌人。这位杀狗的天风道人已实在忍不住了。

  高欢沉声道:“你也知道我在损你?”

  天风道人怒道。“不就杀了你条破狗吗?你还能把老子吃了不成?”

  高欢冷笑道:“用你这种人沤的粪都肥不了田,谁肯那么下践吃你?”

  天风道人大喝一声,提剑猛劈向高欢。

  “杀——!”

  他终于被高欢彻底激怒了。

  本来杀条狗是件很平常的事。天风道人以前就杀过不少的狗,而且也都是用这把剑杀的。

  他并没有觉得用剑杀狗有什么不要的地方。可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高欢几句话一说,他就发现像自己这种成名剑客居然会用宝剑杀狗,居然会做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

  他实实在在是在“恼羞”而“成怒”的。

  慕容飘知道,自己的麻烦也动了头。

  而“麻烦”这种东西,不能动头,一动了头,就挡不住它了。

  慕容飘心烦意乱。

  坐在他腿上的女人更让他讨厌。可他现在还不能推开她,他还用得着她,还用得着她的这个地方。

  就因为她是“私娼”,他才可以藏在她这里养伤,躲避那个恶魔的追踪。

  慕容飘一想他下午遇到的那个人,就会不寒而栗。

  那人简直就是恶魔。

  他的断牙还在痛,他的半边脸都肿了,火烧火燎的。

  他全身的经脉骨骼也都疼痛难耐。

  可这个女人还要硬从他身上再挤出点什么来,以满足她不知满足的淫欲。

  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杀这个女人了,但想想又罢手。他下午已杀了三个无拳无勇的居民,惹了一大堆麻烦了,他不想再惹出一堆。

  男人耐性越好,受的气也就越多。这女人已荡得不成样子,居然骑到他的脸上来了。

  血涌上了头,慕容飘已准备不顾一切了手杀她了。

  这回他还是没有杀她。

  不是他不想杀她,而是他动不了,他的穴道已被人封住了四十处。

  他听见几个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然后那女入的大腿移开,慕容飘呼口浊气,看清了进来的几个人。

  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恶魔。

  慕容飘气晕了过去。

  天风道人在江湖上的确不能算是无名之辈,就算在天下武林中,他也是个很有名气的剑客。

  这种名气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是天风道人自己挣来的。天风道人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困为他出身于崆峒剑派,而崆峒剑派又属武林七大剑派之一。

  天风道人因为身出名门,所以出名也早。二十岁的时候,就已和其他八位师兄并称“崆峒九雄。”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崆峒九雄”已只放四人,无风道人名声又长了一截。到他四十岁时,崆峒一脉耆宿俱逝,“九雄”也已只剩下现任崆峒掌门天纶道人和天风道人了。

  天风道人于是反出了崆峒。

  他一直在争掌门之位,既然已告失败,他只好“流亡”。

  江湖好汉、武林英雄们平常谈心,必然会涉及到武林大势,也就必谈及到七大剑派,既谈及七大剑派,也必提到崆峒。

  作为崆峒剑派的第二号人物,天风道人当然是武林名流。

  据说天风道人争权失败,并不是因为武功剑法不如天纶道人。实际上天风的剑法远比天纶神妙。

  只可惜,争权夺势的时候,更重要的是心机智谋和培养亲信。天纶道人在这方面远较天风道人做得好,天风的失败只能说是意料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面对崆峒剑派的第一把好手,高欢有把握取胜吗?

  天风冲出,剑发。

  剑气纵横。

  剑气纯正而且凌厉、老辣。

  只有将名门大派的剑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才会有如此浑厚正大的剑气。

  夜空中顿时响起了爆豆般急促紧迫的噼啪声,那是充沛的内力在剑刃上迅速凝聚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天风道人已动了真怒。天风道人已经用了全力,天风道人已使出了崆峒剑派中最凌厉的剑招——

  御气飞剑!

  高欢是死?是活?

  御气飞剑剑招一出,剑尖将有剑芒吞吐不定,远可及丈外,当者立毙。

  剑芒已吐出。

  青莹莹的剑芒在夜色中乍起即灭。

  高欢已不在林外。

  他刚才立身之处背后的那片树林,却起了一阵哗哗的暴响,断技、落叶纷纷落下。

  好霸道的剑芒。

  天风道人驻足再看,原先僵立一旁的贞贞也不见踪影。树林也恢复了寂静。

  天风道人不仅吃惊,而且已生俱意。

  以前他的剑芒也不是没有碰上过敌手,也不是没有被人击败过,可刚才高欢鬼输般的闪避功夫却的确是他生平仅见。

  要知道高欢不仅是自己逃脱了,而且顺手带走了无法动弹的贞贞。

  无风道人一步一步往后退。

  “逢林莫入”本就是一句古训,像天风道人这种身经百战的前辈名剑客自然深明其理。

  这片树林本就是高欢最熟悉的地方,焉知里面没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就算没有一点机关,天风道人也不会贸然入林,天晓得高欢会藏在哪棵树后面抽冷子来一下狠的?

  天风道人只有退,他准备后退二十丈后再发足转身疾奔。就算没完成任务,回去之后也不过是一顿责罚,那总比送命强。

  大风道人全身戒备,双目死死盯着树林,每后退一步,似乎都费尽他的力气。

  “这小子究竟是谁?”

  他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

  后退到十九丈时,大风道人的神经肌肉都已经松弛下来了。危险已经远离他而去,他应该可以松口气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背后有异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向自己后脑飞来,带着鸣鸣的低鸣。

  树林还是静悄悄的,面前没什么异常情况。

  难道高欢竟已绕到他背后去了?

  天风道人猛一低头,一个鹞子大翻身,身子向左侧旋开。

  一道盘旋的黑影“嗡嗡”响着从他头顶上闪过。

  天风道人还没有认出那是什么,就觉得右腕脉一麻,两个腿弯处也被重重击了一下。

  天风道人跪倒在地。

  他以前也被人打败过,甚至被迫弃剑,但他手中的剑从未被人夺走过,他也从未跪倒过。

  天风道人这回算是栽到家了。

  慕容飘这回也算栽到家了。

  他知道,这回他已经一点逃脱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已看出来除了那个“恶魔”外,屋里还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中,除了刚才骑到他脸上那个淫荡的“私娼”

  外,其余三个人都不是易于相与之辈。

  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阴沉木衲、两眼望天的老者,一个是青衣白裤的老僧,另一个则是黑衣黑帽的“员外”。

  他们虽都没有佩带兵刃,但老僧腋下却挟着把雨伞,“员外”手中拄着藜杖。

  另一个看样子是个惯跑江湖的小贩,年纪不大,一脸精明,肩上还背着个布褡裢。

  看见这么三个人,慕容飘就算再蠢,也知道那“恶魔”是什么人了。

  能收罗“伞僧”、“藜杖员外”、“天下第一小贩”这三个奇人的,除了蓬莱铁剑堡堡主韦沧海,还能有谁?

  这位“伞僧”,据说出身西域少林分支,是少林叛僧火工头陀的第十一代传人。三十年前进入中原,即闹得武林鸡飞狗跳、江湖沸沸扬扬。他当时并不带伞,也不叫“伞僧”。

  后来他遇到了铁剑堡当时堡主韦无剑,不知因何甘愿入堡充职护卫。有人说是因为他败在了韦无剑“心剑”之下,也有人说他贪恋铁剑堡中珍藏的历代神兵,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除了韦无剑和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至于他后来怎么会变成了”伞僧”,传说就更多,也更离奇了。有人说他带这把伞是为了在下雨时替堡主遮雨的,也有人说这把伞中实际上藏了十二柄神兵利刃,以防不时之需。

  这位“藜杖员外”据说姓阮,年轻时是个自名“白眼看人、青钱换酒”的狂生,喜欢在杖头挑一注青钱以充每日酒资,也算是追慕先贤的意思吧。后来虽说进了铁剑堡,不愁无酒了,他的黎杖还是没舍得扔掉,只是杖头青钱已荡然无存了。

  这位“黎杖员外”据说精擅奇门遁甲,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帐下有这种能人异士,相信任何主人家都会产生一种“胸中自有十万甲兵”的感觉。

  还有那个小贩,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这位号称“天下第一小贩”的人听说姓刘,以前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都混过,他贩的东西都是“肉”。

  从人身体上切下来的肉。

  只要你给足他要的钱,他就能把你要的你的仇人的任何一个部位卖给你。包括脑袋和人心。

  听说他早在十几年前就被人杀死了,没料到他竟投靠了铁剑堡,而且现在公开露面了。

  慕容飘落到这些人手里,还有什么活路。

  既然命中注定是个死,慕容飘反倒放得开了,居然朝那“恶魔”眨眨眼睛,微笑道:“可是铁剑堡韦堡主吗?”

  那“恶魔”点了点头,淡淡道:“我原就说过,慕容公子不会不认识我的。”

  慕容飘道:“惭愧。我倒是先认出几位贵属下,才敢推断阁下身份的。”

  韦沧海道:“哦!这么说,就不用我介绍了。”

  慕容飘道:“那倒未必。至少,这位假扮私娼的巾帼奇女子,韦堡主就得给在下引见引见。”

  那女人早已穿戴整齐,模样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可侵犯的“贞妇”。

  韦沧海道:“难道你刚才没问过她?”

  慕容飘苦笑道:“我问过。她说她叫‘水儿’,这名字当然是假的。”

  韦沧海眨眨眼,笑道:“你若这么想,那就错了。我们都叫她‘水儿’,刚才你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慕容飘叹了口气,喃喃道:“她的‘水儿’是比别人多些。”

  韦沧海笑道:“你看,我们之间彼此都已认识了,谈起话来也该比白天更真诚点才是。”

  慕容飘沉默。

  韦沧海苦口婆心地劝道:“慕容公子,我们只不过问你几个问题而已。作为交换,我们也可替你做一件事。”

  慕容飘还是沉默。

  韦沧海仍然很耐心:“据我所知,慕容公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重归慕容世家。只要慕容公于肯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帮你达成心愿。”’

  慕容飘终于开口了:“你们难备怎么帮我?”

  韦沧海道:“我可以找几个人,为你承担所有罪名。

  你被逐出家门的起因是那件奸杀案,我们可让事主和证人全都会翻供,全力为你辩污,我们还可以将近来江湖上一些行依仗义的事说成最你做的。这样,你不仅可以重归慕容世家,而且可以恢复你作为长子所该拥有的一切利益权势。慕容公子意下如何?”

  慕容飘沉吟良久,毅然道:“好!”

  韦沧海鼓掌笑道:“这才是俊杰所为!大师,清为慕容公子解开穴道。”

  伞憎右手五指虚弹,刹那间将募容穴道尽数解开。

  慕容飘翻身坐起,慢慢穿好衣裳,这才朝伞增拱手道:“大师好神通。”

  伞增还礼:“慕容公子客气。”

  慕容飘又对韦沧海深深一揖:“韦堡主若能助在下重归家门,不啻在下的重生父母。在下此生,愿奉韦堡主号令。”

  天风道人不仅剑丢了、人也跪下了,脸上还挨了十几个耳光。

  耳光是贞贞打的,打得很重。

  她是为小白打的。

  小白是高欢送给她的。高欢不在的时候,小白就是高欢的化身,得到贞贞的无尽的抚爱。

  可这该死的天风道人竟然杀了小白,贞贞能不愤怒吗?

  但这种愤怒还是被痛苦和悲伤替代了。就算她打死了天风,又能怎么样?她的小白终究还是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

  贞贞抚着小白的尸身,泪下如雨。

  高欢盘腿坐在天风道人对面,冷冷道:“依道长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断不至于来找一条狗的麻烦吧?”

  天风道人吐出了一大口血沫,气冲冲地道:“我跟你说过了。我是路过,这条狗冲我过来咬我,我只好杀它。

  像我这种有身份的人,若被条狗咬伤了,岂非更丢人?”

  高欢静静听完,慢慢道:“道长,我的这条狗在夜间一向是呆在窝棚边的。若非道长想人树林,它决不会咬你。”

  天风道人语塞。

  高欢又道:“无论如何,这条狗也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天风道人怒道:“你还想怎么样?老子已挨了一顿打,莫不成你还要老子抵命?”

  高欢淡淡一笑,道:“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天风道人如此珍贵的命,居然要抵给一条狗,你想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污辱?

  天风道人已气昏了头:“他妈的!高欢,我警告你:

  识相的,赶紧放老子走人!否则的话,你也活不成。”

  高欢微笑道:“是吗?我看道人也不像是练过移穴换位的人,我现在就要杀了你,神不知鬼不觉。我这里也一向很僻静,少有人来。要是我再肯费心挖个好一点的深坑把你理下去,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找到你的尸体。”

  天风道人冷笑起来:“三更我若不回城复命,我们的人就会赶来要你们的狗命。”

  高欢耸然动容:“这么说,道人并非偶然路过,而是奉命前来?”

  天风道人傲然道:“不错。”

  高欢的确觉得很吃惊:“我听说道人是武林七大剑派之一的崆峒剑派的第一高手?”

  大风道人涨红了老脸——他现在已被一个叫化子制得服服帖帖,还好意思称什么“崆峒剑派的第一高手”?

  可他又的的确确是崆峒剑派的第一高手。

  高欢道:“世上能使道人听命的人,应该说没有几个吧?道人要回城向谁复命?”

  天风道人又羞又怒:“不知道!”

  高欢点点头,道:“我想也是。既然是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贞贞,去树林挖个坑,要挖得深一点,找狗屎最多的地方挖。”

  天风道人咆哮起来:“高欢,你不要自寻死路!”

  高欢点点头微笑道:“这么说,道长还是有话没来得及告诉我?”

  天风又不说话了。

  高欢淡淡道:“道长,我这个人耐性一向不太好,你要是还有话说,那就尽快。一旦被埋进狗屎堆里,你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天风道人咬咬牙,怒道:“我是紫阳洞的人,是紫阳洞副洞主命我来杀你的。”

  紫阳洞?

  高欢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更不知道紫阳洞副洞主是什么人。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问清楚。

  “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总该有点理由吧?”

  天风道人道:“关啸和巴东三是我们紫阳洞的仇人。

  你既然和他们搅在一起,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理由的确已很充分。

  大部分江湖人的爱憎是十分强烈的,朋友的朋友就一定也是朋友,仇人的朋友就一定也是仇人。

  高欢道:“看来你是好东西。”

  他忽然从地上抓起把烂泥,塞进了天风道人嘴里。

  “我知道你是好东西,所以我还要再送点好东西给你。”

  他一脚踢开了天风道人的穴道,喝道:“去告诉你们洞的副洞主,我必报复!”

  天风道人却没有马上逃开,他在呕吐,吐得很厉害。

  高欢冷笑道:“怎么,你还不走?”

  天风道人嘶声道:“剑……”

  他还想要还他的剑。

  高欢运剑如风,几剑剃光了天风道人的头发,割裂了他道抱,剃掉了他的眉毛胡子。

  天风道人骇极僵立,连动都不敢动。

  高欢运力一掷,蛇形剑已没人了地面,只留下剑柄。

  “你要是还有脸佩这柄剑,只管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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