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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远远的江涛声,和着窗外的菊花香气,溢满枕间,伴着无眠的人。
高欢披衣坐起,悄悄起床,踱到窗前。
清凉的秋风扑到面上,高欢禁不住掩紧了衣裳。
隐隐的涛声,送来的是什么呢?
是杀机吗?
三国周郎赤壁,已不过是让人凭吊的古迹。把酒临江、横槊赋诗的一世之雄曹孟德,坐断东南、雄姿英发的年少周郎,而今安在?
可又有谁会念及沉尸长江的吴越健儿、荆襄英杰呢?
这隐隐的涛声,是他们千年不灭的英魂在向今人诉说吗?
这隐隐的涛声中的杀伐之气,又岂是淡淡的菊香所能淡化的呢?
高欢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双光洁的胳膊从后面抱住了他。
高欢柔声道:“把你吵醒了?”
贞贞摇了摇头。她根本就没有睡着。
高欢拥着她,含笑道:“回床上睡去吧!当心凉着了。”
贞贞温顺地躺回被窝时,牵着他的手,让他也躺下。
高欢顺从地躺下了,偎着她,悄声道:“我们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贞贞黑暗中微笑。她相信他,因为在京城、在汴梁,他们也经历过类似的苦难,可他都有办法脱出苦海。
这次他当然也能想出办法。
她只希望能多给他一点快乐。就算他这次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她就和他同生共死。
她牵着他的手。让地抚摸她隆起的腹部,让他感觉她腹中小生命的躁动。
高欢的手却忽然间僵冷。
他已从涛声和风声中,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危险的声音。
杜怀庆根本用不着睡觉。
老人的睡眠很少。杜怀庆这样的老人,虽然体力仍极强壮,对各种事情的欲望仍很强烈,睡眠却也极少。
而且他向来只有白天睡觉。
大白天偷袭的情况总比夜间要少得多,敢在大白天偷袭杜怀庆的人,天下只怕真找不出几个来。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件,实属意外中的意外。
杜怀庆在白天的睡眠,也不过就是打吨而已。
白天看起来总是委靡不振的杜怀庆,天一黑精神就来了。他的体力、反应能力、听觉和视力,在夜间也好得出奇。
否则他就不可能连吃五十年杀手饭了。
杜怀庆现在就坐在酱菜店的屋角上,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监视着竹器店。
今夜的大实在太黑,风实在太急,各种各样的声音实在太响太杂。他必须更警惕、更谨慎才行。
他的十二名手下,也一定都在各个角落里警惕地监视着竹器店。
杜怀庆实在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本足个杀手。他做了五十年杀手。他吃的是杀人饭。他从来没保护过其他人。
连几任洞主他也从未保护过。
可他却被派来监护高欢夫妇,不许他们被其他门派的人掳走,不许他们逃跑,也不许他们受到半点伤害。
真是莫名其妙。
当然了,洞主虽说人材济济,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也只有他杜怀庆一个人。
正因为他是杀手,他在五十年杀手生涯中积累起来的暗杀、狙击、监视、跟踪等等方面的丰富经验,恰巧可以用来保护高欢夫妇。
杜怀庆想不通的是,洞主为什么严令“就地”保护高欢夫妇。他本可以率众一拥而上,捉住高欢夫妇,那样岂不是万事大吉?何苦要费这个闲功夫?
更令他想不通的是,玄铁既已经确实被李殿军扔进黄河壶口,捉高欢还有什么用?保护高欢又有什么用?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杜怀庆忍不住怀念起前几任洞主来——他们都是男人,虽说也都蒙着脸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但男人下的命令简单明了,不会让人摸不着边际。
女人真是不好伺侯啊!
杜怀庆在心叹完这口气,就觉得头皮忽然一麻。
这是危险迫近的讯号。
危险来自近在飓尺的地方。
高欢腾身而起,抓住披在身上的衣裳,狠狠抽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用被子盖在了贞贞脸上。
他抽打的东西,是放在床前的一只瓷鼓。
“瓷鼓”是一种瓷制的鼓状的容器,竖放着,里面可以贮放粮食,上面可以坐人。
他的衣裳刚挥起,还没抽下,“瓷鼓”忽然间就动了。
倒地一滚,滚到墙角,“瓷鼓”变长了,变成了一个人。
没有黎杖的阮员外。
他将被子盖在贞贞脸上,就具怕她忽然间发现瓷鼓变成了人。
她受不了这种惊吓。
所以当“瓷鼓”倒地时,他已飞快地补点了她的昏睡穴。
阮员外站在墙角,吃惊地瞪着高欢。
几乎就要得手了,却就在节骨眼上功败垂成,阮员外岂能不吃惊?
他更吃惊的是,高欢居然发现了他。
他的“隐身术”,居然骗不了高欢。
杜怀庆没有动。
不动并不等于等死,不动并不等于他不会动、不能动、不敢动。
武学最深奥的地方,或许可以说就在于如何理解“动”与“不动”
“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
这句话并不是禅宗中人在说禅,也不是道教中人在说道,而是武学的极至。
杜怀庆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六十岁了。正因为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今年七十一岁了还在做杀手。
而且是比他三十多岁时更出色的杀手。
他背上已泛起了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他的手心已沁出了一粒一粒的冷汗。
不动不等于永远不动。
他在等,等待那杀气变成杀招的那一刹那。
那也就是他该动的一刹那。
高欢直视着阮员外,淡淡道:“前辈刚才那一手,白天已经用过了,今夜故伎重演,岂非不智?”
阮员外已经平静下来了:“你对这一手好像也很精通。”
高欢道:“不错。”
阮员外轻叹道:“想不到,中原也有精通此道的高手,老夫实在太过自信,致有此失,实在惭愧。”
高欢道:“这并不是什么很高明的玩意儿。”
阮员外道:“哦?”
高欢道:“中原下五门中。有易容术、障眼法、地遁术等等技巧,将这些技巧综合一下,就是你玩的所谓奇门遁甲。”
阮员外道:“但老夫却不是下五门中之人,老夫出身……”
高欢道:“吴中阮家,当然不是下五门,这我尽知。”
阮员外愣了半晌,才轻叹道;“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高欢道:“我的确知道不少。”
阮员外顿了顿,忽然道:“我们交手也没什么意思了。
你说呢?”
高欢道:“我当然赞同。”
阮员外道:“既然已不必交手,我们何不剪烛夜话,消此长夜?”
高欢道:“可以。”
阮员外摸出根什么东西,晃了晃,一团火焰燃起。
高欢窗口亮起了灯火。
杜怀庆知道,竹器铺里一定已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他不能动,现在还不到动的时候。
杀气就快要变成杀招了,但也仅仅是“快要”变了,还没有变。
他必须等。
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十二名手下,希望他们去保护高欢。
高欢忽然道:“如果你要点的是那种很特殊的蜡烛,不妨省省。我这里有蜡烛,你的留着以后用吧!”
阮员外捏着刚从袖口里摸出来的一根红烛,面上带着种惊叹的神情:
“点根蜡烛还有这许多讲究?”
高欢淡淡道:“当然有。”
“愿闻其详。”
“其实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高欢道,“你手里的蜡烛的确无毒无迷香,但不巧的是,这里种着菊花。”
阮员外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高欢悠悠然道:“你手里的蜡烛是特制的,里面混有一种奇异的海上药物,一和菊香混合,就会产生比昔年采花名贼播枝所用的‘花沉醉’还要有效的迷香。”
阮员外脸色苍白,仿佛突然之间老了许多,声音也嘶哑如悲鸣: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高欢不答,径自走到桌边,点亮了蜡烛——他自己的蜡烛。
阮员外忽然冲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高欢缓缓道:“因为你学的是东瀛忍术。教你忍术的就是从扶桑来中原流浪过六年的小林有太郎。”
阮员外嘶声道:“你怎么知道?”
高欢微笑道:“小林有太郎手中的那柄‘日出’剑,就是家祖所铸。”
阮员外僵坐。
高欢喃喃道:“小林有太郎为了恳求家祖为其铸剑,不惜以忍术修炼秘诀交换。就这样,他也苦苦等了三年。”
阮员外慢慢将蜡烛塞油里,将火折子弄灭,慢吞吞地道:“你想从这里脱身吗?”
高欢苦笑道:“当然想。”
阮员外不说话了,慢慢往门口走,拉开房门,又停住,回头道:“你还记得我女儿?”
高欢愕然。
阮员外叹道:“就是阮硕。”
高欢又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阮硕就是在汴梁差点要他命的“四姐儿”。
高欢的脸顿时红了。
阮员外苦笑道:“她是个婊子。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帮她一把。”
高欢不答。
阮员外道:“我猜她可能也快到了。”
高欢突然问了一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玄铁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扔进了黄河壶口?”
阮员外道:“被扔进壶口的不仅仅是玄铁,还有李殿军。”
高欢吓了一跳。
阮员外叹道:“玄铁已很难找到了,但李殿军一定不会死。他死不了,他是个魔鬼。”
杀气已变杀招。
杜怀庆动了。
他坐的那片屋顶飞快地坍塌。
如雨如蝗的暗器呼啸着从头顶飞过。杜怀庆陷进了洞口。
他手中捏着的一片瓦飞出。
他听到“噗”的一声闷响,他知道他得手了。
他又杀了一个人,而且杀的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
他跃回屋顶,将已摔倒在瓦面上的“刺客”扯进了洞口。
他的两名手下已准备冲上来动手了,杜怀庆哼了一声,他们才收了剑。
灯光亮,杜怀庆满意地发现,瓦片正切在“刺客”的心脉上。
他更满意地发现,死的果真是个非常有名的人——
天下第一小贩刘范!
杜怀庆满意地吹了声口哨,掸择身上头发上的灰尘,慢悠悠地出了门。
刚出门他就看见了神情木然的阮员外。
杜怀庆彻底松了口气,他一看就知道阮员外没得手。
看来高欢这小子确实有两手。
杜怀庆心情好极了,主动和阮员外打招呼:“老阮,这么晚还没歇着哪?”
阮员外没理他。
杜怀庆还想再说什么,街角忽然转出来个夹着伞的和尚。
伞僧也在。
阮员外一直等伞增走到自己身边,才冷冷道:“老杜,你有没有本事一对二?”
杜怀庆笑道:“没有。”
他的确没有。天下能挡得住伞僧和黎杖员外联手的人,敢说连一个也没有。
阮员外冷笑道:“既然没有,就乖乖回屋去,别惹我们不高兴。”
杜怀庆微笑道:“我没有一对二的本事,你们好像也没有二对十三的本事。”
伞僧道:“我们没有。”
他们的确没有。
阮员外道:“既然谁也奈何不了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杜怀庆道:“其实我并不是想和二位作对,我之所以叫住二位,是想让你们带一个人走。”
他叹着气喃喃道:“你们那位姓刘的买卖人刚才在屋顶上滑了一跤,霜重露滑,他摔得不轻啊!”
伞僧和阮员外都不作声,
他们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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