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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抬头直视着她,冷冷道:“洞主,我们剑师有剑师的规矩,而且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是他五个月来说的第一句,第一句就很有气派——
名家的气派。
他的眼中,已然闪出了凛然的光彩。这是名家的光彩,名家的神韵。
杨雪似乎征了一下,旋又笑道:“哦?有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高欢凛然道:“高家六世铸剑,高家的规矩千金不易。
洞主,我若说出来,而你又不能遵守,那这项交易就算吹了。”
杨雪笑道:“我知道高家绝艺名满天下,规矩想必极严。你说吧,我组织本洞人手,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高欢淡淡地道:“不是尽量满足,而是一定要满足。”
杨雪瞪了他半晌,道:“好!”
高欢微微哼了一声,冷冷道:“有关剑师本身修养方面,一共有十条。我自信可以做到九条,但其中第二条是心情舒畅,这一条我暂时不能做到。”
杨雪道:“那我可以等你几天。什么时候你心情舒畅了!再开炉不迟。”
高欢点点头道:“这心情舒畅也和以下数条有关,若贵洞不能遵守,我的心情自然不会舒畅。”
杨雪笑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高欢道:“第十一条,凡冶炼神兵时,切忌阴人冲撞,阴人即是女人。也就是说,在我铸剑时,女人不可进入此棚四周二十丈方圆。”
杨雪的目光一下锐利如刀:“为什么?”
她是女人,这第十一条规矩使她认为自己受到极大的污辱。
高欢淡然道:“既然是规矩,勿须问为什么,遵守就是。”
杨雪冷冷道:“破旧立新,才能不断进步。你既为本洞主冶炼神兵,这规矩很可以改一改。”
高欢道:“既是规矩,怎可擅改?”
杨雪怒道:“不改也得改。”
高欢道:“擅改规矩,必令剑师心气浮动,难言心情舒畅。就算我不计较这些,但若真有阴人冲撞,出了错可不能怪我。”
杨雪冷笑道:“出了错我杀了你。”
高欢道:“并非我愿意出错。这也许是我平生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冶炼神兵,我自然不希望出错。”
高欢笑了笑,又道:“但剑会错,而且有可能错得厉害。”
杨雪不相信:“你不出错,剑怎会错?”
高欢缓缓道:“洞主相信不相信剑神剑灵?”
杨雪道:“不信。”
高欢道:“但我信。每个名剑师都会虔诚地祈求剑神剑灵保佑。”
杨雪征了半晌,突然一跺脚道:“好!你还有什么具规矩,一起说出来。”
她已不得不答应了第十一条规矩。
高欢笑道:“第十二条,主顾无故不得差遣剑师。”
杨雪怒道:“好!”
高欢道:“第十三条,主顾心须诚心正意,沐浴斋戎,至完工始停。”
杨雪是个离不开享受的人,这条规矩岂非要了她的命?
副洞主原以为杨雪会大发雷霆,没想到杨雪怔怔地看了高欢半晌,竟轻叹道:“好。”
高欢道:“第十四条,剑炉四周方圆二十丈无剑师允可,不可擅入。”
杨雪道:“可以。”
高欢道:“第十五条,保持安静。不许附近有人说话,小声都不行。”
杨雪笑道:“好办,我点了他们哑穴。”
高欢道:“第十六条,不许助手抗命怠工。”
杨雪道:“我派无心汉子做你的助手。他内力深湛,用处极大。另一个就让天风来吧!”
高欢道:“第十七条,选派助手须得合作无间。天风是我大仇,看见他我就生气,我不能要他。”
杨雪奇道:“无心汉子岂非也是你的仇人?”
高欢道:“他是正人,天风是邪人。”
杨雪失笑道:“还好你没说天风是‘歪人’。行,我另派吧!”
高欢也笑了:“你最好也派个正人来,第十八条,邪人在侧,其剑不正。”
杨雪美丽的大眼睛里蕴满了浓浓的媚意。高欢转开眼睛。继续念道:“第十九条,……第十九条……”
他居然念不下去了。
杨雪娇声道:“幸好我以前听人说过高家铸剑的规矩,虽不大记得了,但第十九还是记得蛮清的。第十九条是‘必去怨心’,对不对?”
高欢道:“不错。”
杨雪道:“这个恐怕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两怨相抵,也算无怨无悔,行不行?”
高欢点了点头。
两怨相抵,真能算无怨?
只有天知道。
高欢道:“规矩念完,下面还有一些铸剑用的基本材料,希望洞主备齐,精煤五万斤。”
杨雪道:“容易。”
高欢道:“准备好淬火用的水。”
杨雪怔住了:“天下哪里没有水?”
高欢淡然一笑,道:“天下自然到处都有水。但水和水不同,正如人和人不同一样。比如阳羡茶只能用巫峡中流的水彻才行,就是这个道理。你不懂也很正常,因为你不是吃这碗饭的。”
杨雪叹道:“我只希望你莫让我到天上瑶池里去取水。”
高欢道:“炼制玄铁,须用天山万古寒冰融化之水。”
杨雪吃了一惊:“天山?你知不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高欢道:“我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杨雪瞪着他,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江南!”
高欢不出声。
杨雪道:“一来二去,至少要三个月时光,最快也得两个月。”
高欢还是不出声。
杨雪自己反倒泄气了:“好吧,好吧!我答应你。还有什么?”
高欢道:“骆驼十匹。”
这回不仅杨雪,连副洞主和无心汉子都吃惊了。
杨雪道:“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高欢又不出声的了。
杨雪恨声道:“好,骆驼十匹!你要是铸不出神剑,我把你塞进骆驼肚子里烤着吃了!还有什么?”
高欢道:“我沐浴斋戒九之后,开炉前再去置办不迟。
那些东西江南都有。”
杨雪松了口气,叹道:“总算说完了。喂,我劝你还是过几天再斋戒吧!你身体太虚了,补一补再说。否则我怕你支持不下去。”
副洞主和无心汉子都很奇怪——洞主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
但他们脸上什么也没显露出来。
一桌好菜,就是没有酒。
高欢慢悠悠地吃着,面上带着木然的神色。
这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但他眼中还是一点表情也没露出来。
背后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你为什么总能让我吃惊呢?”
杨雪来了。
高欢停着,冷冷道:“我说过,我不希望别人打扰我。”
杨雪走到他背后,停下了,轻叹道:“好像我不该算是别人,是不是?”
高欢僵硬地坐着,脸上虽戴着面具,但从他眼中露出的神情看,他的脸色应很难看。
杨雪幽幽道:“你并没有写休书,我也并没有改嫁。
所以我现在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对不对?”
高欢忍不住浑身一颤。
杨雪喃喃道:“每次当我对你完全失望的时候,你总想办法让我后悔,让我重新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高欢颤抖得更厉害了。他要站起身走出去,但肩上已压上一双手。
杨雪的手。
杨雪轻声道:“你不能总躲着我。我们之间就算已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而且我们之间确实发生过许多很残酷的事。我们已经是大人,不再是孩子。我们必须解决好这些事情。”
高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已恢复了平静:
“不错。只可惜听你说话和看你行事的确是两码事。”
杨雪苦笑道:“我们不要心存怨气而互相攻击。我们彼此已伤害大多,难道还要再多加几刀?”
高欢冷冷道:“我们之间是我一直在伤害你。后来我悔悟了,于是我走了。你这次来复仇是替天行道,我罪有应得。”
杨雪轻声道:“我们不要这个样子说话,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怎么样?……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想我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了。”
高欢道:“我知道是怎么了。是报应。我以前一直在单恋你,我很自卑,我妒嫉你的男友。然后我强奸了你,逼你嫁给我,但这样自然也得不到你的心,于是我寄希望于那个孩子身上。结果那天我看见你挺着大肚子和那个人干那件事。我觉得很气愤,不是为我自己,我对自己已完全绝望。我为我的孩子气愤,我认为他不该受辱。于是我用药打下了胎儿,然后我走了。我的确杀了我的孩子,这就是我的罪孽。所以老天让你来,在我面上刺字,让我永远无法见人。……我认了,这是报应。”
杨雪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肿,抓得他骨头咯咯直响。她在哆嗦,而且很厉害。
“你以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儿子?那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你以为你只是杀死了我一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我已不能再当……再当母亲了吗?”
高欢哆嗦起来,半晌才涩声道:“我的罪孽好像又深了一层。天晓得我还会遭到什么报应。……但愿所有的报应都加到我身上。”
杨雪在哭泣,泪水一滴滴落下,落在他的脖子上,头发里:
“你遭了什么报应?你的报应是最轻的!你不是又勾搭上了一个小贱人吗?她不是生了你的孩子了吗?我呢?
我现在有什么?”
高欢沉声道:“你有权,有势。你可以杀了我。不过我想你不会的,你会慢慢折磨我,让我十年二十年都死不成也活不成。你永远当不了母亲,这是我造成的罪孽,但也是你应得的报应。你记不记得那天在花园小屋里发生的事情?我想忘记,可忘不了。你若要偷情,为什么不等孩子出世以后?难道连那么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你都不能等吗?,……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太偏狭,太爱妒嫉,这都是致命的弱点。你是那孩子的母亲,你有权决定该不该和那个混……那个男人睡觉。我本只有一半权利,却一直把全部权利都用了。”
杨雪哆索得更厉害了。
高欢苦笑道:“杨雪,我不是说气话,我是真诚的,…… 虽然真诚的话,总是没用,也总说得太晚了。最后,我正告你,不要诬蔑贞贞。她很善良、很温柔、很纯真。
如果你还想要我替你铸剑,就请不要提起她。”
杨雪尖叫起来:“我就要骂她,就要骂她!小狐狸精!
骚……,,
高欢双肩一抖震开她双手,倏地站起身,反手一个耳光重重打了过去。
杨雪捂着脸,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高欢揭下人皮面具扔到地上,冷冷道:“你可以尽你所能折磨我,那是我该得的,但你若污辱贞贞,我就揍你!”
杨雪尖叫道:“骚货!”
“砰”,又是一记耳光。
高欢愤怒地道:“这些话你最好留着骂你自己!我看你自己最配用这些字眼!”
杨雪一扑而上:“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她的手很快,也很重。但高欢并没有抵抗,他被打得天晕地眩的,浑身骨头好像打散了架似的。
打一个不还手人的,最没意思了。
杨雪停手,厉叫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你怎么不敢打我了?你再打试试看?”
高欢站直身子,艰难地道:“你打我,是我应得的报应。只要你不骂贞贞,我不会打你。”
杨雪叫道:“我不仅现在要骂她,我以后还会叫她跪在我面前骂她!姓柳的保得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高欢森然道:“你不要逼我发火。”
杨雪怪笑道:“哈哈,你还会发火!你还有血性!你看见我跟人家偷情,你怎么不冲过去?你的血性?你的血性只会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气?这就是你的血性?”
高欢怔了下,苦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一方面拼命偷情,一方面希望我去和那个男人算账。你希望看见我们为了你厮杀流血,你才觉得我有血性?你希望总用这个方法来试验我的血性还在不在,是不是?试到一百岁了还要试对不对?你怎么这么贱?”
杨雪叫道:“你……你说我贱?”
高欢叹道:“我原以这我已是世上最贱的人了,现在我才发现,你居然比我还贱,连个理由都没有!”
杨雪气得浑身乱抖。
高欢苦笑道:“算啦!咱俩之间的事,天王老子也说不清。我虽已后悔,你却没后悔。咱们没必要再吵。一来你打死我没人给你铸剑,二来让你的下属们听了也不太好。我反正已无脸见人,你以后还有脸统率他们?”
杨雪一怔,使气叫道:“副洞主?……杜怀庆?……
天风?……关山?……无心汉子?……?
一连叫了一串名字,却只进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神情木然,赫然就是无心汉子。
杨雪早已蒙上面,双目喷火,怒叱道:“无心汉子,我已吩咐过,这附近不许有人打扰,你为什么不遵号令?”……
无心汉子道:“属下等因听见这里有打斗声,怕洞主有闪失,特来听候差遣。”
杨雪双目中寒光森然:“除了你,还有谁在外面?”
无心汉子道:“副洞主、杜怀庆、天风、关山他们都在。”
杨雪冷笑道:“他们都在?他们人呢?”
高欢道:“想必怕你怪罪,吓跑了。”
杨雪盯着无心汉子,森然道:“你怎么不学他们?”
无心汉子冷冷道:“属下确实在外面,而且也确实听见洞主和……高先生的争吵,无须隐瞒。”
“你听见了,你听见了!”杨雪暴叫道:“你听见了什么?’”
无心汉子无所畏惧,凛然道:“都听见了。”
杨雪忽然叹口气,道:“好吧,闻兄,你既然听见了,我也无须隐瞒。你是过来人,你给我们评评理。”
无心汉子姓闻,高欢记住了。他宁愿称他为“闻兄”,而不愿叫“无心汉子。”
无心汉子闻言一怔,想了想,才不然遭:“洞主真让属下说?”
杨雪道:“说吧!就算说错了,我也不怪你。”
无心汉子道:“依属下看,洞主有错,高先生也有错。”
杨雪哼了一声道:“那么该如何罚呢?”
无心汉子道:“据属下看,都该砍头。”
高欢哈哈大笑起来,他发现这无心汉子实在很可爱。
杨雪却气得浑身直哆嗦:“你想砍我的头?”
无心汉子道:“属下不敢。”
杨雪道:“那么谁敢?”
无心汉子道:“洞主若砍了高先生的头,那高先生的儿子二十年后就会砍洞主的头。”
杨雪一怔,皱皱眉头道:“那,有没有和好的可能呢?”
无心汉子道:“除非高先生不要妻儿,洞主不当洞主,再回到少年时。”
杨雪道:“你是说,绝无可能。”
无心汉子道:“是。”
杨雪也笑了:“不错。但有没有比砍头较轻一些的惩罚呢?”
无心汉子道:“洞主现在的选择已是最明智的,让高先生铸好剑,从此互不相扰,和平共处。”
杨雪冷笑道:“可我不甘心。”
无心汉子道:“只怕高先生更不甘心。”
杨雪哼道:“是吗?”
无心汉子道:“双颊刺字,高先生必将抛妻别子,隐居深山大泽。高先生岂非更不甘心?”
杨雪默然。高欢笑了笑,不置可否。
杨雪突然恨声道:“不行,我一定要报复。我不能这么被人欺负。”
无心汉子道:“人必自辱,外辱方至。属下告退,谢洞主不罪之恩。”
无心汉子悄然而出。
高欢轻叹道:“这位闻兄是位干才,也许你太委屈他了吧?”
杨雪笑道:“你若有心,你来当洞主如何?”
高欢微笑道:“杨雪,你大概忘了,当年在天山道上,我是最懒散、最没上进心,最没出息的人。”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明日开始斋戒,九日后开炉。”
杨雪瞟着他,娇声道:“那么,今晚你打算怎么过?”
高欢道:“睡觉。”
杨雪的声音更妩媚了:“如果我真的不当洞主了,我们有没有和好的可能?”
高欢道:“没有。”
杨雪道:“既然你承认对不起我,承认有罪,你就应该回到我身边来。”
高欢冷冷道:“杨雪,你最好马上走,别惹我心烦。
今晚的粗话说得太多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我替你铸剑,完工之后,要杀要剐,随你。”
杨雪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完工后必死,为什么还坚持要开炉?难道你不怕死?”
高欢轻轻一叹,缓缓道:“我从未铸过玄铁剑。我是剑师,就算明知必死,我也会全心全意铸好这柄剑。”
杨雪的眼中闪现出慑人的精光:“如果完工后,我不杀你,也不放你走呢?”
高欢缓缓道:“至少我还可以杀死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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