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萧瑟秋风




  影儿骑在一匹小红马上,看着风淡泊,吃吃笑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很快活,是不是很想大叫几声?”

  风淡泊转头笑道:“一点不错。”

  影儿道:“那你为什么不叫?”

  了然大笑道:“他不敢。”

  影儿奇道:“他怎么不敢?大叫几声还能把天叫塌了?”

  了然叹道:“他要是一叫,保准会叫来高邮湖边那几个大小美人儿。”

  影儿道:“什么大小美人?”

  了然眨了眨眼睛道:“你要是不怕,只管让他叫几声试试。”

  影儿转头看风淡泊。

  风淡泊还在笑,却笑得有点异样。

  他的眼睛似在往路边一块草地上看。

  影儿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觉醋意上涌,不可遏止。

  她看见的当然是个女人,年轻而美丽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

  她们也许比不上影儿漂亮,甚至也不比她年轻.却肯定比她成熟。

  所以影儿没法不吃醋。

  湖边草地上,六个美丽而成熟的女人或坐或卧,或喜或嗔,举手抬足,各具姿态,她们的眼睛却都盯在同一个人脸上。

  这个人当然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脸上既无窘态,也无得意之色,只是笑得已有些勉强。

  也许被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此注视还可说受用,但若同时被六个美丽的女人紧盯着,却未必好受。

  影儿恨恨地瞪着风淡泊,轻轻在他背上抽了一鞭子,骂道:“你这么死盯着人家看,干吗不干脆走过去?”

  风淡泊涩声道:“她们……”

  影儿怒道:“她们怎么了?把你的魂儿给勾去了?”

  风淡泊苦笑道:“她们好像是‘高邮六枝花’苏灵霞姐妹。”’影儿更怒:“哦,你倒是挺会打听啊!连人家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风淡泊忙道:“这是禇帮主上回告诉我的,否则我又如何得知。”

  了然哈哈大笑道:“柳丫头,你也别管得太严了。甭说一个大活人,便是马被打狠了,也会跑的。”

  影儿恨声道:“他要跑就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拦着他!”

  了然笑道:“话虽如此,跑了毕竟还是不如不跑的好。”

  影儿未及回嘴,忽见风淡泊居然飘身下马,向湖边草地掠了过去。

  影儿尖叫道:“回来!”

  风淡泊身形微顿,却未停下,只曼声道:“影儿,我待会儿自会与你细说缘由。”

  影儿一打马,向前冲去,口中大叫道:“风淡泊,你要不马上回来,我永不再理你!”

  换作往日,风淡泊必定会立即回头,可这次却置若罔闻。

  影儿听得草地上高邮六枝花清脆娇媚的笑声,心中又气又恨,又酸又苦,泪珠忍不住扑籁簌掉了下来。

  江湖上有谁不知高邮六枝花的芳名艳帜?她们专以色相迷惑男人,这样的女人在影儿看来,自然是坏女人。

  而风淡泊竟然不只和她们眉来眼去,甚至不惜丢下她柳影儿去和她们调笑。

  影儿本想也冲过去,一个人赏她们一把柳叶匕,但不知怎的,最后竟自策马而去。

  风淡泊既然敢当着那些淫娃的面置她于不顾,她干吗还要理他?

  柳影儿打马而去,决定从此不再理风淡泊。

  风淡泊淡淡地道:“高邮六枝花?”

  一个俏妮子野野地看着他,娇声道:“你怎会知道?”

  风淡泊微笑道:“六位芳名远播,在下身为江湖人,虽见闻鄙陋,却也略有所闻。”

  那个年纪稍长的丽人微笑道:“你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微一躬身:“在下正是。”

  俏妮子道:“听说你的武功很好啊,连一羽道人的高足张八公子都死在你的刀下。”

  风淡泊淡淡道:“姑娘谬奖。”

  俏妮子高挺的胸脯都快碰着他了。“你这么冒冒失失走过来,不怕我们生吃了你?”

  风淡泊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并没有吃我的意思。”

  俏妮子的脸居然也有点红了:“假若我真想吃你呢?”

  风淡泊正色道:“我可以跑。”

  俏妮子的脸一沉,声音也冷下来了:“要是你跑不了呢?”

  风淡泊悠悠地道:“我要跑,就能跑,别人要跑,却未必能跑。”’

  他的神情仍似谦和,眼中却已闪出了淡淡的杀气。

  俏妮子禁不注退了一步。

  年长丽人甜笑道:“苏俏,不许胡闹!风少侠找我们六姐妹究竟有什么事?”

  风淡泊道:“你是苏灵霞?”

  年长丽人敛衽一福:“贱妾正是。”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恰到好处,当真是风情万种,惹人遐思。

  可惜风淡泊似乎无动于衷。

  风淡泊沉声道:“请问苏姑娘找在下有何吩咐?”

  苏灵霞似乎很吃惊:“风少侠,此话怎讲?我们六姊妹一直在此玩耍,何曾惊动过风少侠?不是风少侠自己走过来的吗?”

  苏俏忿忿道:“大姐莫理地。此人浪得侠名,却只会狡赖。”

  风淡泊诚恳道:“苏姑娘,你有什么话但请明说,我另有要事,还得赶路。”

  苏俏啐道:“什么要事!还不是赶上去给那个黄毛丫头赔笑脸罢了!”

  风淡泊点点头:“确如姑娘所言。但请姑娘明说。”

  苏俏一时语塞。

  苏灵霞叹了口气,道:“可风少侠你又怎知我们六姊妹是在这里等你的呢?”

  风淡泊一指苏俏:“因为她。”

  苏俏仍是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却似很惊讶,很委屈。

  苏灵霞道:“可俏妮子什么话也没说呀?”

  风淡泊淡淡道:“她没有说话,她手上的东西却在说话。”

  苏俏的右手果然拿着样东西——一件油腻腻的蓝色衣衫,上面还打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补丁,一望而知非女儿家之物。

  穿这件蓝衣的男人,必定是经常在饭馆酒店客栈里干活的穷人。这样一件破衣烂衫如今却出现在美丽的苏俏手中,岂非十分奇怪?

  苏俏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红着脸道:“这是我姐夫脏了的衣裳,我正要拿去洗净。怎么了,难道它竟会说话?”

  她转头问道:“姐妹们,你们有谁听说过衣裳也会说话的?”

  众女齐声笑道:“从未听说过。”

  苏俏得意地冲风淡泊皱皱鼻子,媚声道:“风大哥,我看你是借故想亲近我们,对不对呀?”

  风淡泊邹一皱眉,转身就走,而且走得飞快。

  苏俏愣了一下,求援似的望望苏灵霞。苏灵霞呶了呶嘴,苏俏连忙追了上去:

  “喂,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呀!”

  风淡泊走得更快更急,很快便将走到自己坐骑旁边,苏俏急得大叫起来:“风淡泊,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风淡泊停住,苏俏娇喘吁吁地跑过来,红着脸,撅着小嘴,十分委屈似地道:“人家开个玩笑都不行吗?”

  风淡泊正色道:“穿这件衣裳的人让你带什么口信给我?”

  苏俏咬着红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瞟着他,低声道:“人家又没做错什么事,干吗这么凶啊?”

  风淡泊冷冷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转身向马走去。

  苏俏跺跺脚,一下跳过去,伸手拉住了马僵,低声道:“是一句话。”

  风淡泊站住:“什么话?”

  苏俏道:“你凑过来一点好不好?当心有人偷听。”

  风淡泊只好弯下身。苏俏贴近地,嘴唇都碰着了他的耳朵,胸脯也顶在了他胳膊上:

  “那人让我告诉你,小心湖边吹箫的漂亮女人,尽量不要朝她看。”

  风淡泊心中一凛,低声道:“还有什么?”

  苏俏突然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娇笑着跑开了。

  “还有一句话——我喜欢你!”

  风淡泊摸着被咬痛的耳朵,一时怔住。他还从未见过苏俏这样的女孩子。

  影儿一边打马狂奔,一边流泪痛骂风淡泊,了然在一旁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当她听到背后风淡泊的呼唤时,更发疯般地猛抽马屁股。

  了然一探手,捞住她的马缰,避开她抽过来的鞭于,劝道: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不吃一锅饭,晚上同睡一个枕头。唉哟,姑奶奶你可别打了!”

  说话的工夫风淡泊已经赶到,对着影儿连连作揖:“影儿,影儿你听我解释,影儿……”

  影儿跳下马,呜咽着跑进了路边林中,一迭声道:“我不听,我不听!”

  了然笑道:“你还不快追过去?洒家在这里替你们看着坐骑。”

  影儿跑入林中,扑到一棵树上。抱着树干大哭起来。

  风淡泊柔声道:“影儿,我不是……”

  影儿哭道:“我不听我不听!你滚……呜呜呜……我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呜呜呜……”

  风淡泊急得红了脸:“影儿你误会了。我是去……”

  影儿哭得更伤心了:“我怎么误会你了?怎么误会你了?

  呜呜……你当我没看见?你当我是瞎子?呜呜呜……你没良心,你忘恩负义,你不是好人!”

  风淡泊突地一声暴喝道:“够了!”’

  影儿吓得一怔,哭声一顿,已被风淡泊紧紧抱在了怀里,嘴巴被堵住了。

  影儿拼命挣扎,又抓又挠又踢又蹬,像只发威的母豹,可风淡泊就是不松手。

  到得后来,影儿终于累了,软软地瘫在风淡泊怀里,任由他抱吻,泪珠儿却还是不断线地流着。

  风淡泊这才松开嘴唇,把刚才发生的事传音告诉了她。

  影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真……真的?”

  风淡泊苦笑道:“我怎会骗你?”

  影儿颤声道:“吹箫的是……是个女人?”

  风淡泊点点头。

  “不许朝她看!”影儿惊恐地道:“她也许会使‘摄魂术’。”

  风淡泊柔声道:“我绝不朝她看,我只看你,你的‘摄魂术’比谁都高明。”

  影儿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风淡泊沉吟道:“我估计吹箫人不多时便会出现。你先将湿棉花球准备好,箫声一起,就塞紧耳朵,然后低头看地下。

  她不过来就算了,倘若她过来,千万不可看她,我会用‘雨花杀’对付她。”

  影儿点点头,取出一大团棉花,扯出一些团成小团,用唾液润湿了,递给风淡泊两团:“大哥哥,你可千万小心啊!”

  “影儿放心好了,我不会被她迷住的,你要相信大哥哥。”

  影儿凝视着风淡泊的眼睛,慢慢偎进他怀里,细声细气道:“大哥哥,我相信你。”

  风淡泊笑道:“对了,把棉花球分两个给了然。”

  影儿哼了一声,道:“那让他自己弄湿去。”

  风淡泊拍拍她屁股,叹了口气,“走吧!但愿今日能击败吹箫人。”

  影儿悄声道:“大哥哥,那咱俩今晚……好不好?”

  风淡泊大笑起来:“好!”

  ***   ***   ***

  了然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洒家要棉花作甚?”

  风淡泊笑道:“塞耳朵。”

  了然的独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塞耳朵?”

  风淡泊道;“一点不错。”

  了然怔怔地瞪着风淡泊,突然大笑起来道:“塞耳朵干什么?”

  风淡泊不动声色道:“保命。”

  了然笑得更响了:“保命?塞耳朵保命?”

  风淡泊道:“塞上耳朵,你就不会被魔音迷住。”’了然突然止住笑,涩声道:“魔音?什么魔音?哪儿来的魔音?”

  风淡泊淡淡一笑,遥指前方,道;“恐怕过不多久你就能听见。”

  了然的声音似已嘶哑:“你在开玩笑””

  柳影儿诧道;“大和尚,你这是怎么了?害怕了?”

  了然哼了一声道:“笑话,我怕什么。”

  影儿浅笑道:“还嘴硬呢,脸都白了。”

  了然嘿嘿干笑两声,转头低声道:“风淡泊,若是前面真有什么魔音,干吗不绕道走?”

  影儿怒道:“你怕她,我可不怕!她要真敢来,我正好让她尝尝柳叶匕的厉害。”

  风淡泊刚想说什么,忽然怔住。

  他己经听到了箫声。

  柔媚的箫声,仿佛枕边女入宛转的呻吟,刹那间已将风淡泊完全笼住。

  恍恍惚惚间,风淡泊觉得自己似正与影儿欢爱。渐渐地这种感觉已越来越真实,他已能真切地感到欢爱时的那种甜蜜的烦躁。

  片刻之间,他发现那人不是影儿,他虽看不清那人是谁,但肯定不是影儿……

  影儿见风淡泊突然间面泛潮红,呼吸急促,神情迷惘,不由大吃一惊,抬手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尖叫道:“大哥哥你醒醒!”

  风淡泊浑身一颤,惊出一身冷汗:“箫声来了!塞上耳朵!”

  “没有用的。”

  一个轻柔的声音道:“你们斗不过她的,还是跟我走吧。”

  三人惊得一齐转头。

  路边垂柳下,一个穿着件亮晶晶的淡紫衫儿的年轻女人正微微笑着.亲切地凝视着风淡泊。

  她的目光十分清澈又十分明媚,让人禁不住要去看她,看到她之后又无法不信任她,因为她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心情再灰暗的人看见了她,也会感到天地的宽阔、阳光的温暖和人生的可爱。

  再阴狠毒辣的人看见了她,也会忍不住想去亲近她,保护她,也会失去机心,放弃罪恶的念头。

  女人们大都不愿承认自己不美,也很不愿意轻许别人的美丽,一个美丽的女子尤其不能忍受别的女人的美丽。

  影儿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的女孩子大多很骄傲,影儿也不例外。可当影儿看见这个身着淡紫衫儿的年轻女人时,心中竟不由得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她努力想移开眼睛,那女人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不仅可以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也能使女人们为之如痴如醉。

  影儿迷迷糊糊间,稍稍感到有点奇怪,为何自己连一点妒忌的念头都没有。

  紫衫女人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风淡泊,用近乎叹息的声音问道:“你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心中热血沸腾,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痴痴地道:

  “我……我是风淡泊。”

  他这一动,却惊醒了影儿。

  年轻女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风淡泊,影儿是为她的绝世容颜所迷,却并没有和她对视,也就比较容易摆脱她的“控制”。

  影儿转头一看风淡泊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炉火中烧,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不许看”

  影儿的声音尖利刺耳,震人心魄。

  风淡泊脑子一阵清凉,身形暴退、闭目喝道:“你就是吹箫人?”

  影儿怔了一怔,也不敢再朝那女人看,连忙退到风淡泊身边,两手扣住了柳叶匕。

  了然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跌坐在路边,看样子是想运功抵御那女人的诱惑。但他的脸已涨得发紫,额上也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紫衫女人轻笑道:“不错,我就是吹箫人,我叫辛荑。”

  风淡泊听着她的娇声软语,心中热浪涌动。他突然使劲咬了一下舌尖,趁着剧痛的一刹那,摸出湿棉球,塞住了耳朵。

  在他抬手的同时,六柄柳叶匕也已出手,直飞向辛荑发声的地方。

  只听一声惨叫,出自辛荑之口。

  风淡泊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这一睁开就再也闭不上了。

  辛荑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而且离他很近很近,近得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风淡泊缓缓伸出了手,他心中已只有一个念头:“她是我的,我要占有她。”

  影儿急得大叫,一探手刚想往回扯风淡泊,突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风淡泊也在抱住辛荑的同时被点了昏睡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辛荑看着倒下的风淡泊和柳影儿,咯咯脆笑起来。了然蓦地跃起,血红着眼珠子,嘶吼着向她扑了过去。

  辛荑仍在骄笑着,但眼中己闪出了轻蔑和杀机,了然的勇气一下消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嘶叫道:“求求你,求求你再……再让我……”

  辛荑冷笑道:“阿娇阿媚?”

  林中飘出两个青衣少女,娇声应道:“婢子在。”

  “把他们送到船上去,”辛荑悠然道:“再去找一个女人来,让了然大师出出火儿。”

  了然膝行而前,抱住了她的左腿,哀声道:“求求你,求求……”

  辛荑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弯下腰,伸手似要扶了然起来。

  了然欣喜若狂,突觉头上受了重重一击,嗡嗡作响,软瘫在地。

  辛荑一脚踢开他,轻蔑地道:“阿龙?”

  一个黑衣武士自林中奔出,单膝跪下,恭声道:“属下在。”

  辛荑用足尖点着了然的脑门,冷冷道:“将这和尚扔进猪圈里,剥光了和母猪捆在一起。”

  ***   ***   ***

  风淡泊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大的床上,而且一点儿衣裳都没穿。

  他很吃惊,跳下床来找农裳,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

  风淡泊环顾四周。房间精美雅致,幽香浮动,像是大家闺秀的香阁。可香阁之中,何来如此大床?

  大床之上垫着极柔软的鸭绒褥了,褥了之上铺着极品的苏绣丝绸床单,地上则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

  他究竟身处何地?

  风淡泊裸着身子不敢出门,但待在房中又觉得很古怪,很不自在。

  “我怎会在这儿……我原来在哪儿……这到底是怎么问事?”

  他极力想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头痛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一般。

  他只觉心里很迷糊,有许多面孔、许多人影在晃动,可就是看不清,犹如身处梦乡。

  忽然他感到身子一阵摇晃,连忙稳住,随即发觉是房子在晃动,外面好像还有流水声。

  难道他是在船上?

  风淡泊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房门轻响,便忙转身。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恍若天仙的年轻女人,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人。

  风淡泊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辛荑。他认识她,而且也只认识她一人。至于他怎么会认识她,怎么会只认识她一个人,他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不仅认识她,而且和她曾经欢爱。他属于她,她也属于他。

  他觉得他们之间已非常熟悉,所以不必因为赤身裸体而羞惭。

  辛荑诱人的胴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淡紫色的绸袍里,只露出一双优美的纤足和掩着袍襟的小手。

  “睡好了?”

  她温柔地走近他,俏皮地微笑着,似乎他们俩是早已熟识的情人。

  风淡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急剧地变化,他已说不出话,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求。

  辛荑俏笑着偎进他怀里,松开掩怀的小手,和他紧紧贴在一起。

  风淡泊环抱着辛荑温软的胴体,感觉非常熟悉,越发坚信他们之间早就有着很亲密的关系,仿佛他一生下来就熟悉她。

  他已湮没在潮水般的欲望之中,猛地抱起她,将她扔到了床上,疯狂地压住了她。

  辛荑轻轻挣扎着,护着将褪未褪的纱缕。风淡泊因此更动情,更疯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自己孔武有力。

  辛荑美丽的四肢终于漩成了一个动人的漩涡。

  风淡泊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漩涡,在漩涡中旋转,越陷越深,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

  风淡泊欲仙欲死。

  ***   ***   ***

  影儿吃惊地跳了起来:“你是谁?”

  一个黑衣蒙面的武士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树上,慢悠悠地道:“一个救了你小命的人。”

  影儿刹那间清醒了过来。昏倒前的情景一点点回想了起来——

  一个叫辛荑的坏女人用邪法媚术夺走了她的大哥哥。

  影儿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暗,脑中发紧,浑身抽痛。

  蒙面武士平静地道:“柳姑娘,伤心没有任何用处。一件事情既已发生就无可挽回,还请姑娘想开一点。”

  影儿嘶声叫道:“你干吗要救我?你干吗不让我去死?”

  蒙面武士冷冷道:“你要想死也很容易。这里有不少石头,你只要将脑袋往上一撞,我保证你会很快死去。你身上有刀,可以给自己心脏一刀,也可以抹脖子,或者干脆让我一刀杀了你,这些都很容易做到。”

  影儿狂怒地尖叫起来。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恨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

  蒙面武士听着她凄厉疯狂的嚎叫,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很快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浓浓的嘲讽。

  他蓦地暴喝道:“够了!”

  影儿心神剧震,脑中一阵清凉,怔怔地瞪着蒙面武士,不再出声。

  蒙面武士冷笑一声,喝道:“柳红桥何等英雄,怎会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女儿?受到一点点打击就如此失态,算什么江湖儿女?”

  影儿娇躯一颤,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蒙面武士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却仍然很严厉:“别人抢走了你心爱的人,你就不会想办法去夺回来?叫喊有什么用?

  哭有什么用?”

  影儿拼命咬住牙关,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知道,蒙面武士的话虽有些重,却不啻当头棒喝。事到如今,伤心流泪又有何用?她惟一能做、该做的就是设法找到那个女人,救出风淡泊。

  蒙面武士似已看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影儿抹了抹泪,咬牙切齿道:“找到那个坏女人,杀了她,救回大哥哥!”

  蒙面武士哼了一声道:“你知道那个女人在哪儿?你怎么去找她?就凭你的武功,便找到了她,还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小命?”

  影儿一时语塞,心中一片茫然。

  蒙面武士缓缓道:“你原来和风淡泊准备去什么地方,现在还是去什么地方。”

  影儿终于想起来,她和风淡泊、了然和尚一起北上,目的原是去找华良雄。可如今风淡泊和了然已不在身边,她孤身一人前去,又有何用?

  蒙面武士压低声音道:“去杜记客栈找华平,只有他能救风淡泊。”

  影儿将信将疑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真……真的?”

  蒙面武士点点头道:“我既救了你,决无理由骗你,不过你必须尽快前去找到他,让他务必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苏州,那样风淡泊就还有救。”

  蒙面武士的这一席话使影儿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她开始相信如蒙面武士所言,华乎一定有办法救出风淡泊。

  蒙面武士又叮嘱道:“记住。见到华平之后,千万不要说出我来,你就说有人暗中传讯便可。”

  影儿心中十分感激,点头道:“我记住了。”

  蒙面武士盯着她道:“我要你发个重誓,否则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

  只要能救回风淡泊,别说让影儿发誓,便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决不会皱皱眉头。

  待影儿发过了重誓,蒙面武上才如释重负,点点头,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影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蒙面武士一言不发,似乎正在考虑该不该回答。

  影儿又道:“你怎会知道华平?难道你和他早就相识?”

  蒙面武士还是默不作声,笔直地站着,看着船儿,似已痴了。

  影儿皱眉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华平,是你叫我去找他的?”

  蒙面武士冷冷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

  影儿不解道:“可你蒙着面,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呀?我就是告诉了他,他也不可能知道你是谁呀?”

  蒙面武士眼中突现凶光:“你不必问这么多!”

  影儿仍不死心,甚至起了疑心,因为她觉得要是问不出点眉目来,她就无法决定该不该信任这个人。而若此人不可信任的话,她此行前去济南找华平或许就可能是一个阴谋。

  “前番在来鸥阁,是不是你用蝙蝠送的信?”

  “是”

  “那个扮成伙计送信的人也是你?”

  “不错。”

  “那么让高邮六枝花沿途示警的也还是你了?”

  “自然也是我。”

  影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是蝙蝠坞的人?”

  蒙面武士眼中似有惊恐之色一闪而逝:“这个你无须知道。”

  影儿冷冷道:“你该不会是乐无涯吧?”

  蒙面武士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柳影儿,你莫再多问我的事。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找华平,迟则生变,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影儿冷笑道:“你若不是乐无涯,也……”

  蒙面武士向前走了两步,影儿顿觉呼吸微窒、心跳加剧。

  她觉出蒙面武士已动了杀机,她反而仰首挺胸,毫无惶色地瞪视着他。

  蒙面武士与影儿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放松,杀气也一点点消失:“不管我是谁,我都不会骗你。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须知道。我已经把救风淡泊的惟一方法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但我劝你莫要自以为是,坐失良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倏地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沉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不可对华平提起我,否则我就要风淡泊永远离开你。”

  影儿还想说什么,蒙面武士却已一闪而进。此人的轻功身法简直形同鬼跳。

  蒙面武士离去后,影儿呆立林中,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她还是无法断定这个蒙面武士的话是否可信。不过既然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有跟他说的去碰碰运气了。

  影儿环顾四周,但见林木深深,落叶飘零,回想风淡泊在自己身边时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孤零零的影儿终于一步步踏上了凄惶的路程,她现在只有去找华平,找那个本是她平生最痛恨的男人——那个本该是她姐夫、现在却成了皮条客的华平,那个害得她姐姐发疯的华平。

  秋风萧瑟。

  秋风里的人儿是不是更萧瑟?

  假若影儿知道风淡泊现在正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影儿一人一骑,疾驰在大道上。

  快马如飞。

  可影儿还是觉得太慢,她恨不能一步迈到济南。

  风割面,泪婆娑。

  泪水很快被风吹干。

  那么泪痕呢?是不是也会很快在风中消失?

  假若风淡泊知道影儿现在的情形,他又当如何?会不会也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   ***   ***

  风淡泊不知道。他已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影儿这个人。

  忘记了一切。

  他只记得正在他身下宛转呻吟的女人,只记得她一个人。

  他现在只是一个溺水的人,正在峡谷的激流中起伏、在漩涡里挣扎,就像一个勇敢而鲁莽的探险者,极力想探知漩涡的深度。

  但他永远到不了尽头,无论他怎么发愁,怎么努力,他也到不了尽头。

  他又像是个走夜路的人,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一盏灯,拼命向前赶。

  可那盏灯总在他前面不远处起伏晃动,他总也追不上。

  他已被那盏灯逗弄得狂躁不安,气喘吁吁。

  突然间,他觉得触到了河床,感到了河床的剧烈震动,那种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片刻之间,河水变得平缓了,漩涡也慢慢消失。风淡泊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日喘息着。

  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奇美妙的空虚,一种只有探险者才会有的空虚。

  他虽感到空虚,却崇拜这个带给他空虚的女人,就如一个探险者崇拜那些带给他空虚的崇山峻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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