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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黯淡而且肮脏的街,一个冷冷清清的杂货铺。
一面破旧的招牌挂在门边,一个秃顶伙计正在发黑的柜台上趴着打吨盹。
罗隐敲敲柜台。
秃子伙计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什么,闭着眼直起身,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揉揉流出来的眼泪,一脸苦相。
但当他睁开眼看见罗隐时,睡意一下全消了,两眼瞪得溜圆,嘴也张开了,活像见了鬼似的。
罗隐这种责介公子打扮的顾客,他站了十三年柜台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个公子爷,到小杂货铺来干什么?
罗隐微笑:“请问,贵东家在不在?”
一个公子爷,怎么用这种口气跟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说话呢?
“在在在在,在!”
伙计惊醒似地抖了一下,一连说了五个“在”宇。
能有这么一位阔气而且和气的公子爷上门,该是小杂货铺开业至今最大的荣耀了。
“麻烦老兄去叫一下,行吗?”
伙计二话没说,一扭头就冲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一个苦瓜脸、绿豆眼、吊脚眉、八字胡的小老头走了出来,重重地从喉咙里咳出一口黄黄的浓痰吐在地上,怀疑地盯着罗隐:“找俺?”
一口浓重的秦腔。
也许他是觉得这个公子打扮的年轻人有点不正常了。
无论如何,这么个破店,本就不是罗隐这样的人该进来的地方。
罗隐微笑:“在下找一个姓马名山君的人,据说他是本店的主人。”
小老头火了:“俺姓张,叫张有财,是东家。俺看你是找错店了。”
罗隐怪有趣地看着他发火:“可这牌子上不是明明写着‘应有尽有杂货铺’七个字嘛?”
小老头又吐出一口浓痰,转身往里屋走,嘟嚷道:
“真是的,误了俺的好觉!小秃子真该打,咋的领了这么个疯子来。”
罗隐没有走,好像他已认定了小老头就是马山君。
秃子伙计捂着脸走了出来,苦笑道:“公子爷您请吧,东家吩咐小的赶你走呢。”
他的脸上,有捂不住的红痕。
罗隐叹了口气,轻声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这是五两银子,算是我赔你的。千万别让东家知道了。”
伙计的眼睛马上放光了,嘴唇也哆嗦起来。他一把抢过银子,对里屋望了望,飞快地将银子塞进腰带里。
罗隐悄声道:“实际上我是捡了你们东家的一样东西。
既然他不识相,我就只好托你转交。”
他摸出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你把这个交给你们东家,就说有一个姓罗的人说的,让他再给你五两银子。”
罗隐离开杂货铺,走了还不到十步路,背后就有人大叫着跑了过来:“公子,公子请留步。”
罗隐微笑着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
小老头苦着脸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请到小店坐坐,待俺向公子赔罪。”
“马山君?”
罗隐不看他,悠闲地转头看看四下的“风景”。
小老头抹抹额上的冷汗,点头悄声道:“正是。”
罗隐看看他,又问了一句:“你给了小秃子五两银子没有?”
马山君一愣,咬牙低吼道:“他竟敢说是十两!”
罗隐愕然。
万花楼的鸨母今天气色相当不好。已近二更天了,嫖客还不足往日的四成。
她正气哼哼地抬手想打一个龟奴耳光的时候,皮条老杨领着一个英俊潇洒、清华高贵的青年公子走了进来。
鸨母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肥而白的手一收,又轻轻往另一只同样肥而白的手上一拍,扭动着丰腴的屁股迎了上去。
看她面上笑成的模样,真让人害怕那厚厚的官粉会不会一块一块剥落下来。
“哟——什么风把公子爷您给吹来啦?”
鸨母的嗓音甜得让人能起三层鸡皮疙瘩。
年轻人朝她微微点头,淡淡地道:“晚风。”
鸨母一怔:看来这位公子不太好说话。
但她还是极力赔着小心,笑道:“宛凤姑娘早就在等着公子爷了。”
青年公子的脸已沉下,皮条老杨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干笑道:“罗公子是来找人的。”
鸨母乖觉地发现,老杨的神情很古怪,好像很怕这个青年公子。看来这位年轻人很有些来头,不是江湖上的煞星,就是位有权有势有钱的阔少。
这两种人她都惹不起,也不敢惹,忙问:“只不知罗公子要找什么人?”
鸨母不敢腻笑了,可又不敢不笑。
罗公子冷笑:“找你刚才想打的人。”
鸨母一呆,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她刚才要打的人?那明明不过是一个龟奴啊!
这么一个窝窝囊囊、无亲无朋的龟奴阿三,又怎么会劳动这位贵公子找来呢?
一直萎琐地缩在墙角的阿三挺直了腰板,消瘦的脸已板得跟青石一样,眼中也隐隐射出了精光。
“找老子干什么?”
他的口气实在太不够客气了。
罗公子冷冷盯着他,缓缓道:“我姓罗,四川来的。”
阿三呸了一口:“老子不认得你。”
罗隐解下佩剑,举到他面前:
“你看看这把剑,再决定是不是跟我走一趟。”
阿三的眼睛一扫到那柄剑鞘深绿的佩剑上,头就低了下去,身上也立刻起了一阵颤悸。
他轻声说了两个字:“我去。”
“很好。”罗隐转身就朝门外走。
阿三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突然折回身,狠狠抽了鸨母两个耳刮子,恶狠狠地吼道:“五年里你打了老子一千二百四十三个耳光。老子今天先还两个,剩下的欠着,老子回来再打!”
早晨的菜市场,熙熙攘攘,吆喝声、骂声、讨价还价声响成一片。
罗隐领着阿三和马山君二人,竟然也在此转悠,但又绝不像是来买菜的,当然更不像是卖菜的了。
阿三一双凶恶的牛眼左右扫愣着,马山君的绿豆眼也在不停地眨巴着。
看样子他们在找人,可找人又哪有找到菜市场的呢?
罗隐微笑着直奔一个卖四季豆的摊子走了过来。但走到摊前,却又愣住了。
摊主不在。
马山君和阿三立刻就喊了起来:“谁家的四季豆,谁家的摊子?”
两人一个南腔,一个北调,同时一吆喝,韵味奇特。
隔几个摊子,一个村姑正跟人聊天,闻声笑着跑了过来:“我的我的。你们要扁豆?多少斤?”
罗隐微微一笑:“我们不买扁豆,只不过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村姑一怔:“打听谁?”
罗隐很有礼貌地躬着身子问道:“城东郊郭庄的郭强郭老爷子,人称‘扁豆郭’的,姑娘认识不认识?”
村姑的脸一下沉了下来,眼圈已红了。
“我爹已经……已经过世了……”
马山君和阿三都失怕惊呼了一声,村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罗隐也呆住了,半晌才苦着脸道:“人死不能复生,请姑娘节哀,在下等告辞。”
村姑突然止住哭,抬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打听我爹干什么?”
罗隐有些为难地咧咧嘴,想了想,才道:“在下是受了一个故人的委托,前来给郭老爷子请安的。既然郭老爷子已经仙逝,在下等自然只有告退。”
村姑冷笑一声道:“好大的情分,谢了!我爹可不稀罕什么故人不故人,我也不稀罕你的拜访。”
马山君先有些忍不住了:“郭姑娘,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俺们可没惹你。”
阿三也火了:“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讲理?”
村姑毫不示弱地回骂:“你们两个奴才嚷嚷什么?都是你们主子没教训好你们!”
罗隐苦笑着拦住阿三和马山君,朝村姑拱拱手道:
“在下实在没料到郭老爷子会作古,所以才会到莱市场来找,并非是有心找碴儿,请郭姑娘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们。你看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村姑哼了一声,斜着眼儿看他,笑得又冷又凶:“说得倒好听,谁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罗隐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干笑道:“好心,当然是好心。”分开众人就想走。
村姑冷冷道:“想逃?没门儿!也不先打听打听姑奶奶是什么人,就想找麻烦,瞎了你的狗眼!”
走在最后的阿三低吼一声:“死丫头!”倏地转身,一巴掌扇了过去。
大约是挨足了鸨母的耳刮子,阿三打人也总是打耳光,而且打得很有心得,又快、又准、又巧、又狠。
天下能躲过他的巴掌的人,应该说并不算很多。
可阿三这一巴掌却走了空,手掌落处,已不见了村姑的脸庞,另有一只纤纤小手从阿三眼前闪过。
“啪!”一声脆响。
阿三被打得转了两个圈,脸上凸起五条血痕,嘴角也已见血。
观众大哗。
他捂着腮帮子,钦佩地看着村姑,说话直跑风:“好丫头,有两下子!”
马山君嘿嘿一笑,一矮身贴地闪到了村姑脚边:“好大脚!”
他的两手已抓住了村姑的脚踝,一叫劲,准备把村姑奶出去。
村姑脸一红,叱道:“那就赏你两脚!”
马山君突觉自己两手抓着的脚踝像是两条鳝鱼,滑滑地握不住,心知不好,就地一滚,避开了村姑的几腿杀招。
他满身是灰地爬起来,惊讶地笑了:“郭丫头还真有几手绝活。”
村姑得意地撇撇嘴:“怎么样,服不服?”
她虽然是对着阿三和马山君说话,眼睛却瞪着罗隐。
罗隐苦笑着拱拱手:“服,服。”转身对阿三和马山君低声道:“走吧。”
“慢着!”
村姑得理不让人,一扭腰闪到罗隐面前,两手一张,拦住了去路。
罗隐后退一步,低下眼睛,很谦恭地问:“郭姑娘还有什么见教?”
村姑扬着好看的漆眉,寒声道:“不说出你们的目的,今儿就别想离开半步。”
马山君苦瓜脸一沉,绿豆眼一瞪:“丫头,你也太狂了。俺们惹不起你,躲还躲不起?”
阿三腮帮子疼得直吸气:“你今日已经占足了便宜,就不能松松手?我们好歹都是你爹的老朋友,你怎么能这么放肆?”
村姑忿忿地道:“还好意思说是老朋友!难道我爹去世的消息。你们真一点也没听说?连来看一看也不能?这会子找了来,连祭他老人家一下都不肯,我爹没你们这样的老朋友!一见面就欺负我、骂我、打我、羞辱我,我爹有你们这么好的朋友吗?”
马山君和阿三的脸一下子都灰了。
村姑责备得极是,他们自然感到理亏。
理亏的人心虚,而心虚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阿三和马山君乖乖地缩到一边,不说话了。
罗隐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等此来,实是不知郭老爷子已经过世,否则怎会如此冒犯姑娘?在下本是想找令尊帮个忙,因为事情很急,马上就要启程,只好先请郭姑娘原谅,改日再来祭拜郭老爷子。”
村姑眼中泪光涌动,口气还是很冲,但已不似方才那么冷了:
“我爹不在了,还有我。你们求我爹的事,由我来承担好了。”
罗隐急得直搓手:“别别。事情不太好办,很……很棘手,不敢劳动芳驾。”
村姑悄然一四,泪珠滚滚而下:“人走茶凉。爹一走。
郭家的荣耀好像都带走了……”
罗隐还想再说什么,马山君和阿己却已都眯眯地点头了:“你去也一样帮忙,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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