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府之约




  五月十三。洛阳。

  月逢三五使便团圆。其实,十三的月亮就已经很圆了。

  远远地传来清晰可闻的梆子声,正是亥正二刻刚过。

  月在中天。

  清亮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下来,笼罩着洛阳城。

  殷朝歌独自一人,慢悠悠地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

  白袍会的势力,秋水的武功都没能对他产生丝毫影响,他的心情平静如水,如同这月下寂静的洛阳城。

  离子时之约还有一段时间,他根本不着急赶到伊王府去。

  他之所以早早地就从金刀庄出来,本就是为了好好领略一下洛阳城静夜里的风情。

  他尽情享受着夜间清凉纯净的空气,仿佛已回到了沧浪峰终年积雪的峰顶。

  自他记事起,他一直住在大理点苍山沧浪峰峰顶的那座冰宫里,生活在师父和八位老仆的无微不致的关怀和呵护中。

  在他的心目中,师父就是他的父亲,就是他的母亲,而那八位老仆就是他的叔叔们。

  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武功的了,等他知道他每天跟着师父和八位叔叔习练的各式各样的姿式就是武功时,他的内外功都已有相当的火候了。

  十几年来,他很少走下沧浪峰,更没有到过大理以外的地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涉足中原,而洛阳只不过是他这次中原之行的第一站而已。

  临行前,师父曾反复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武功,更不可结交江湖人物,尤其重要的是,不能暴露自己的师承。在洛阳办完事后,他就应该尽快赶到上方山上方寺。上方寺是他此行的终点,而到了上方寺后,他的行动就该由上方寺云水大师来安排了。

  师父年轻时在江湖上的身分、地位和经历殷朝歌都曾听师父和八位叔叔谈起过,所以他懂得师父这样安排的苦心。

  由大理到洛阳这一路之上,他一直很小心,很谨慎,没有惹出任何麻烦。

  虽说他此前从未涉足过江湖一步,但对江湖上各种各样的规矩却都很清楚,对中原武林中的各门各派的势力范围及大致的情况也都有所了解。

  所有这些和“江湖”有关的知识当然都是从师父和八位叔叔那里学到的。毋庸置疑,这九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老江湖,像他们这种资格的老江湖,放眼天下武林,大概也很难再找出几个来。

  一个自幼就和这九个老江湖生活在一起,受过这九人十几年的熏陶的人,江湖上的事,怎么会有他不了解,江湖中的所有一流高手,怎么会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呢?

  但殷朝歌在走进金刀庄之前,的的确确从未听说过武林中有“白袍会”这样一个组织,更没听说过秋水这个人。

  他不能不感到奇怪,不能不对秋水其人产生极大的兴趣。

  从年龄上看,秋水比师父小不了几岁,完全是同一辈人;从武功上看,秋水比师父相差的也很有限。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武功,秋水完全应该是一个在武林中威名赫赫的人才对。

  为什么师父从未提起武林中有这样一个大高手呢?

  难道师父也不知道有秋水其人?

  殷朝歌停住脚步,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已走到了这条长街的尽头。

  长街的尽头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在白天,这里可是洛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马市。

  穿过马市,再向右拐,走过一条不算长的胡同,就到了直通向伊王府的那条城里最宽阔的大街。

  马市对面的黑暗中,又响起一阵梆子声。

  亥正三刻,离子时还有足足三柱香的时间。殷朝歌知道自己完全不用着急,如果他施展起轻功,根本不必使出十分功力,从马市到伊王府这段距离,只用半柱香的时间就能走完。

  殷朝歌不禁又想起了沧浪峰,想起冰宫。

  在冰宫里,每逢满月之夜,月亮总是离峰顶很近,似乎你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

  忽然间,他的内心起了一阵冲动,不顾已经发生的一切,立即赶问大理,回到冰宫,回到师父身边的冲动。

  虽然离开师父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他觉得像是已有好多年了。

  如果不是从另一条街上传来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殷朝歌很可能真的会连招呼都不向李凤起打一个,就此起程,回大理去了。

  那是巡夜的兵丁叫门的脚步声,因为同时传来的,还有刀鞘碰撞到皮靴上发出的那种喑哑沉闷的声音。

  殷朝歌微微一矮身,双足一顿,如一道轻烟般溜过马市,窜进了小胡同口。

  一进胡同,他就慢下身形,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他又抬起头,仰着脸,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看着月亮。

  月亮在殷朝歌的眼中渐渐拉长了一点,变成了一张脸。

  一张清秀的少女的脸。

  清冷的月光也变得很温柔,正如初恋的少女那脉脉含情的柔润的目光。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此时此刻,她是不是也正坐在窗前,对着月儿想念他呢?

  殷朝歌的脸颊忽然间热了起来,他的心里也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让他的心发烫又发紧。

  不知不觉间,伊王府高高的围墙已耸立在他眼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了出来。

  他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呼一吸间,已完全平静下来。

  梆声响起,子时已到。

  殷朝歌双足一点,如一只大鸟般轻捷地掠上了伊王府的围墙。

  伊王府。

  殷朝歌一下愣住了。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他飞快地伏下身形,四下观望。

  没错,这里的确就是伊王府,除了伊王府之外,洛阳城内不可能再有第二家这样大的宅院,这样高的围墙。

  诺大的王府内,竟然黑沉沉的连一丝灯光也看不见,这岂非太不正常了么?

  更令人怀疑的是,王府内一片死寂,没有半点人声,更见不到半个人影。这哪里是王府,整个儿一幢死宅。

  殷朝歌一直都很平静的心猛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想起了一个早该想起,却被他大意地疏忽了的问题。

  ——秋水为什么要将约会定在伊王府呢?

  ——难道说秋水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试试他的胆量?

  ——现在,秋水又在什么地方呢?

  “小子,你还真敢来!”是秋水的声音。

  殷朝歌心中一懔。

  放眼看去,只有在清冷的月光下闪动着微暗冷光的琉璃屋顶,秋水的声音在他耳边,他却看不见秋水人在哪里。

  秋水这是在闹什么玄虚呢?

  既来之,则安之。殷朝歌定了定心神,微一挫身,向最高的那座屋背掠去。

  那里是伊王府的正殿。

  ——不管秋水在闹什么玄虚,他迟早总会现身的。

  秋水一现身,一旦言语不和,十有八九要动手,抢先占据最高点,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殷朝歌刚一掠上正殿屋背,还未站稳,就看见了秋水。

  秋水像是突然自琉璃瓦间长了出来,站在他面前七尺外。

  七尺,正是他这样的高手最利于进攻,也最利于防守的最佳距离。

  殷朝歌快如流星的身形立即站定,像是此殿刚建成时就钉在了殿顶上的一根柱子。

  秋水微微点了点头。不仅吃惊,而且赞许。

  “你知道老夫为什么要约你来这里?”

  他不知道。

  这正是他想问秋水的问题。

  “前辈见招,在下岂敢不来?”

  殷朝歌只能这样回答。

  “你的围棋是跟令师学的?”

  这个问题在金刀庄内已经问过了。

  “是。”

  殷朝歌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次。

  秋水又点了点头。

  他的手忽然伸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

  剑光一闪,刺向殷朝歌。

  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剑。剑刺出,剑锋甚至没有带动风声。

  殷朝歌心中又一懔。他已感到了压力。

  剑锋虽未带动风声,却有杀气。

  锐利的,似乎无坚不催的杀气。

  这一刺并不快,但他已无法闪避。

  这一刺也不是什么精妙的招法,甚至算不上一招剑法,却已包含了剑道的精义。

  殷朝歌不闪不避,右手已抬起,食中二指一瞬间已迎住了剑尖。

  他并无把握接下这一刺。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已来不及拔剑。

  杀气忽然消失。

  剑消失。

  秋水负着手,站在七尺外,像是根本没有动过,更没有刺出那一剑。

  殷朝歌怔住。

  他的脊梁上,已爆出了几粒冰的汗珠。

  秋水的武功比他想象的还要高。他绝非秋水的对手。

  秋水冷冷一笑,然后道:“果然是渡劫指,严子乔是你什么人?”

  殷朝歌心中一惊,道:“是家师。”

  他只能实话实说。

  秋水冷冷道:“现在你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叫你来这里了吧?”

  殷朝歌一怔,道:“在下还是不知道,请前辈明言。”

  秋水又一笑,笑的却不再冷,有些古怪,“严子乔没有在你面前提过老夫?”

  殷朝歌道:“没有。”

  秋水道:“奇怪。”

  殷朝歌更奇怪;“前辈认识家师?”

  秋水道;“江湖上,武林中有几人不知道严大教主,严大魔头?”

  殷朝歌道:“前辈,在下不知道前辈与家师有什么过节,但请前辈在在下面前提及家师时,稍稍尊重一点。其实,这也是前辈对自己该有的尊重。”

  秋水目光一凝,道:“唔,你小子脾气还挺大,怎么,你是不是以为凭严老怪传你那几手功夫,就可以傲视江湖,在老夫面前撒野?”

  殷朝歌淡淡道:“不敢,在下认为,这只是为人子弟者对尊长应有的态度。”他忽地沉下脸沉声道:“如果前辈言语之中再有辱及家师,且不说殷某尚练过几天武功,就算是无缚鸡之力,也要向前辈讨个说法!”

  秋水笑道:“好!好小子!”

  他忽然沉下脸,冷冷道:“无濑!”

  殿顶上冒出一位白袍年轻人,道:“弟子在。”

  秋水一扬手,将长剑丢给他,冷冷道:“刚才殷公子的话你都听见了?”

  肖无濑道:“是。”

  秋水道:“你瞧瞧人家,咹?对师父是何等地尊敬。

  你呢?咹?”

  肖无濑道:“弟子对帮主也是……”

  秋水道:“也是个屁!去,准备好酒菜,好好给老子赔个罪!有半点让老子不称心,哼哼,今天有你们几个好受的!”

  肖无濑应了一声,一闪身,如飞掠去。

  殷朝歌大惑不解。

  ——秋水到底想干什么呢?

  “这么说,令师静极思动,或者是又集蓄了一批力量,要找慕容冲天算账了?”秋水笑眯眯地向前走了几步,一边道。

  殷朝歌道:“前辈与家师是朋友?”

  秋水笑道:“朋友?令师真的没提起过我这样一个人?”

  殷朝歌摇头道:“的确没有。”

  秋水似是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道:“也可以说是朋友吧,或者说是等到老夫想与令师交个朋友时,令师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话实在很难懂,但秋水并没有因为他是严子乔的徒弟而大起敌意,却是显而易见的了。

  殷朝歌深深一揖,道:“适才在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前辈见谅。”

  秋水一笑,道:“不要再说这些了,令师这些年来,一向可好?”

  殷朝歌道:“多谢前辈挂念,家师一向很好。”

  秋水皱了皱眉,道:“你这孩子挺对我的脾气,就是一口一个‘前辈’闹得我很不舒服,不能改一改口?”

  殷朝歌不禁一笑,道:“秋帮主……”

  秋水又皱了皱眉,道:“也不要帮主长,帮主短的,听着心里很烦嘛!”

  看来秋水是个“头难剃”的人。

  殷朝歌心里的敌意不觉间已消逝殆尽,拱手笑道:

  “秋老可真会为难人哪。”

  秋水展颜笑道:“好,好,这种叫法很好,听起来很顺耳,显得很尊敬,又不显疏远。”

  他拍了拍殷朝歌的肩头,道:“你是替令师重出江湖打前站的?看你的性格,可不太适合走江湖,令师让你出来也放心?”

  殷朝歌道:“家师早已视世事如浮云,在下也不是出来走江湖的,在下临行前,家师还一再叮嘱不要结交江湖人物,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武功。”

  秋水奇道:“哦?”

  殷朝歌实在是很迷惑,他仍然弄不懂秋水到底想干什么。

  他现在正坐在城南的一处精舍里,面对着一桌丰盛的酒菜。

  这里离伊王府约有七八里远,殷朝歌实在想不通秋水既然已在这里备好了酒菜,为什么又要约他在伊王府见面。

  难道秋水真的只是想试试他的胆量?

  “奇怪!”说这话的是秋水。

  殷朝歌不禁好笑。他还没“奇怪”,秋水竟先大叫起“奇怪”来,这可不更奇怪了吗?

  “李凤起的功夫不算差,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令师手下有这样一个人?”

  殷朝歌道:“别说秋老不知道,慕容冲天也不知道。”

  秋水恍然道:“原来他是那八十刀客中的一个?难怪他刀法不错。那一战他没死,可够幸运的。”

  殷朝歌道:“李先生的真实身分,请秋老万勿泄漏,在下这次到洛阳来,就是特意向他转达家师让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自由发展之意。”

  秋水不高兴了,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道:“什么话!你以为秋某是个长嘴婆吗?”

  殷朝歌笑道:“秋老息怒。”

  秋水道:“令师也真够可以的,就为了这事,让你专程跑一趟?这么说令师是真不打算东山再起了?”

  殷朝歌道:“当然。”

  秋水道:“你是第一次来中原吧?这样吧,反正你也不会急着回去,要是不嫌我人老嘴碎,就在洛阳多盘桓几日,陪老头子聊聊天,如何?”

  殷朝歌道:“这个……”

  秋水道:“你还有别的事?”

  殷朝歌迟疑着,道:“秋老,你刚才为什么一再问我知不知道你约我在伊王府见面的原因?”

  秋水古怪地一笑,道:“我约你在那里见面,只不过想弄清你究竟是不是和严子乔有关系。”

  殷朝歌道:“为什么呢?”

  秋水笑得有些发涩,还有些发苦。“既然令师没跟你提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就不提了吧。”

  殷朝歌淡淡“哦”了一声,举起酒杯,慢慢啜着酒,不说话。

  秋水道:“怎么样?不愿陪老头子聊聊天?”

  殷朝歌含笑道:“秋老约我来,就只是为了聊天?”

  秋水猛一拍脑门,道:“你看我,见了你就只顾问令师的情况,连正事都忘了。嘿嘿,敝会铁长老的腰牌你留着也没什么用,还是还给我吧?”

  殷朝歌一笑,摸出腰牌放到桌上,道:“昨日多有得罪,秋老莫怪。”

  秋水“嘿嘿”直笑,颇有些尴尬的样子。

  殷朝哥道:“秋老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秋水的脸忽然有些发红,声音也压低了:“有一个问题,很想请教。”

  殷朝歌道:“不敢,秋老请讲。”

  秋水的声音压得更低,道:“老弟,咱们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我的这个……这个围棋水平到底如何?”

  殷朝歌看了他一眼,道:“秋老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秋水道:“当然是真话,当然要听真话!”

  殷朝歌不禁一笑。

  秋水道:“别笑别笑,我心里可没底。”

  殷朝歌慢慢干了一杯酒,方道:“秋老以前应该会过不少围棋高手吧?”

  秋水想了想,道:“大概有七八个,有一个人的名气特别大,据说是当今棋坛上有名的几个大国手之一。”

  殷朝歌道:“他们都是仰慕秋老棋艺,主动找上门来的?”

  秋水道:“那倒不是,敝会行踪不定,他们要找也找不到,是我久闻他们的大名,特意请他们来的。”

  殷朝歌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去请这些人的,一定是肖无濑肖公子。”

  秋水道:“不错,是无濑和我另外三个弟子。”

  殷朝歌道:“结果呢,秋老都赢了。”

  秋水道:“不错。”

  殷朝歌忍住笑,道:“那些人下棋时,是不是很紧张?

  是不是一边下一边擦汗?”

  秋水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殷朝歌实在忍不住,笑道:“秋老还是想听真话?”

  秋水怔了怔,脸刷地红了,大吼道:“云湖、烟阁、无濑、无忌,你们几个混账东西,都快点给老子滚进来!”

  肖无濑四人走进来,都低着头,只是笑。

  秋水板着脸,气哼哼地盯着他们,忽然大笑起来,道:“你们几个干的好事,真是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肖无濑四人跟着笑。

  秋水笑骂道:“笑,笑,就知道笑!还不快替老子倒杯酒,赔赔罪?”

  殷朝歌笑眯眯地只管喝酒吃菜,不去看秋水那张红透的老脸。

  虽说这事的确很逗人,但说出了实情,他心里也有些不忍。

  秋水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人。

  不知不觉间,他心里对秋水已大起亲近之意。

  秋水喝了两杯酒,正色道:“你们几个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在老子面前提围棋这两个字,谁提老子都不会轻饶他!”

  肖无濑道:“是。弟子记住了。”

  秋水又道:“亏得殷老弟是个实诚的孩子,不然,老子还不得让你们看一辈子笑话?”

  肖无濑笑道:“弟子不敢。再说,要想让那些大高手们输棋,也实在不是一种容易的事,哪一次我们几个不是提心吊胆的。”

  秋水道:“你还有功呢?走走走,都出去罢,看见你们老子就心烦。”

  殷朝歌笑道:“其实肖兄刚才说的也是实话。”

  秋水瞪眼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殷朝歌诧异道:“此话怎讲?”

  秋水道:“见到了你,老子心里就酸得很!”

  殷朝歌更诧异。他实在听不懂秋水这是在说什么。

  秋水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处找人下棋?”

  殷朝歌哪里会知道。

  “不服气嘛!严子乔当年在江湖上号称琴、棋、书、画、掌、剑、内功七绝,我当然很不服气,于是……”

  “于是凡此七种技艺,秋老都用心钻研,想与家师一争高下?”

  秋水叹道:“可不是,可争来争去,争的却是个笑话……”

  他忽然打住话头,怔怔半晌,苦笑道:“今日见了老弟你,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是无法比得上严子乔了。”

  殷朝歌沉默。

  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劝解秋水。

  秋水笑道:“好啦,不提这些丢人现眼的事了,老弟到底是另有要事呢,还是不愿陪老人家多聊几日?”

  殷朝歌稍一迟疑,笑道:“实不相瞒,家师命在下见过李先生后,直接赶往上方山……”

  秋水道:“云水禅师,你要去见云水禅师,对不对?”

  殷朝歌道:“是。”

  秋水叹一口气、道。“来来,喝酒、喝酒。”

  殷朝歌笑道。“秋老有话,不妨直说嘛。”

  秋水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没能与令师交个朋友,实为生平憾事,今日一见老弟,心里大感投缘,本想与老弟好好交个朋友,不想老弟另有要事在身,唉!”

  殷朝歌一笑道:“秋老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们现在还不算是朋友吗?”

  秋水一怔,旋即大笑道:“好,好,老子总算没有看错人!”

  “年轻人涉世不深,一时上了秋水老儿的当,那也是常有的事!”

  花窗无风自开,烛光一暗又已复明,桌边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

  秋水笑道:“难怪说狗鼻子最灵,老子就知道这顿好酒会把你给招来!”

  老人一口气灌下半壶酒,盯着殷朝歌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秋水笑道:“说出来、只怕吓你一跳!”

  老人道:“我胆子大的很,你说。”

  秋水不理他,自顾对殷朝歌道:“这个老家伙叫第五名,最大的本事就是窜到我这里来打秋风!”.殷朝歌起身一揖,道:“在下殷朝歌,见过第五前辈。”

  这人竟然叫第五名,好奇怪的一个名字。

  看他的功力,绝不会在秋水之下,可严子乔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人。这可真是怪事。

  第五名拿筷子点着他,道:“坐,坐,你叫殷朝歌?

  奇怪,从前没听说过嘛。”

  秋水得意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知道他师父是什么人?’

  第五名正努力地嚼着一片猪耳朵,咬得嘎嘣乱响,一面道:“谁?”

  秋水一笑,慢悠悠地道:“严,子,乔。”

  第五名“哎哟”一声,咬了舌头。

  秋水忙递过一杯酒,笑道:“吓着了吧?喝杯酒,压压惊。”

  第五名盯了殷朝歌一眼,道:“原来是故人之后,失敬,失敬!”

  殷朝歌微笑道:“前辈太客气了,在下不敢当得很。”

  秋水瞪了第五名一眼,道:“你那些烂账找金不换算去!殷老弟是老子的朋友!”

  ***   ***   ***

  金刀庄。

  这是一间密室,密室正中有一方石桌。

  一灯如豆。

  昏黄暗淡的灯光照着站在石桌边的两个人。

  麻四海的双眼瞪的溜圆,像大白天里见了鬼似地张大了嘴。

  他和李凤起相识、相知有三十二年,可他根本不知道金刀庄后院的地底下,竟然还有如此宽敞的一间密室。

  半个时辰前,刚一走进李凤起的书房,麻四海就吓了一大跳。

  才不过大半天的时间,李凤起就像是老了二十岁。如果不是李凤起一见到他就冲上几步,紧紧地捏住他的双手猛摇了几下,麻四海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平日里好个威风八面的“李金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他麻四海来说,就如同做梦一般。

  他一声不吭地跟在一言不发的李凤起身后,来到后院的石桌边。

  李凤起拉着他一起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伸手在桌沿下轻轻一按,麻四海只觉得自己坐着的石凳微微晃了一下,整块地面突然悄无声息地滑动起来。

  他的眼前,很快出现一个八尺见方的大洞口。

  低头看去,洞中漆黑一团。

  麻四海吃了一惊,心跳一瞬间加快了一倍不止。

  麻四海忽然想起李凤起在今天清晨对他说的一句话“老弟,这些年来,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现在……现在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莫非……莫非……?”麻四海心里暗忖,心情不知不觉就紧张起来。

  三十二年来,他和李凤起可谓情逾手足,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李凤起依然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有很多时候,他就坐在李凤起的对面,但却会感到李凤起离他很远很远,像一团朦胧飘忽的晨雾。

  麻四海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无论他听到什么,无论李凤起即将告诉他的是一件什么事,他都会以一种最最平静的态度来接受。

  但他看见方桌下的密道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金刀庄内,尤其是这看似空空荡荡的后院内,各处都埋伏着大量的各式各样的机关消息,这一点麻四海是知道的。

  事实上,他对这些机关消息几乎和李凤起一样熟悉,因为整个金刀庄的防御系统,原本就是他和李凤起两人共同设计的。

  但他从来就不知道石桌下还有一处密室。

  你说麻四海能不吃惊吗?

  走下四十多级台阶,穿过一段长而狭窄,阴冷潮湿的通道,李凤起伸手在石壁上轻轻一推,麻四海的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扇门。

  李凤起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密室中央的石桌边,用手里的火摺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密室很宽敞,紧贴着四面墙壁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数百只巨大的木箱。一进门,麻四海的目光就被这些木箱吸引住了。

  李凤起淡淡一笑,笑得很苦,很涩:“老弟,你知不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这是今天夜里他们见面之后,李凤起说的第一句,他的声音也和他的笑容一样,又苦,又涩。

  麻四海摇头,不说话。

  李凤起笑得更苦:“这里面装的是我,还有老弟你三十多年的心血!”

  麻四海怔住了。他实在听不懂李凤起到底想说什么。

  李凤起走到墙边,将右手摊开,平贴在最上层的一只木箱上,缓慢地、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箱壁。

  他嘴角的苦笑消失了,但他那对一直很暗淡的眸子里,却迸出了一丝光芒。

  李凤起眼中精光更盛,他平贴在箱子上的右掌突地自箱壁上撤开,又重重地击了上去。昏暗的密室陡然一亮。

  “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这是沉重的金条跌落到石板地上发出的声音。

  木箱里满是金条。金条自破裂的木箱里倾泻到地面,堆在李凤起的脚边。

  李凤起右脚一抬,踢开脚边的几块金条,疾步走到另一面墙边,右掌挥出,又一只木箱应手而裂。

  又是一阵“叮当”撞击之声。

  麻四海的双眼早就直了。

  第一个被打破的木箱里装的是金条,多少有些在麻四海的意料之中,但自第二只被击碎的箱子里散落出来的东西却让他又吃了一惊。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地面,然后就直勾勾地定在了李凤起的脸上。

  李凤起右掌凌空一抓,一柄单刀自他脚下跳了起来,刀柄恰恰落入他的掌中。

  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单刀递到麻四海的眼前,道:

  “看见没有?看清楚没有?”

  麻四海当然看清楚了,这是一柄用上好的精铁打制的狭锋单刀,刀口处闪动着幽幽的蓝光,虽够不上“神兵”

  之称,但绝对可当“利器”二字。

  李凤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倍,他挥动着手里的单刀,四下指点着,吼道:“你看见没有,这里都是这样的上好单刀,这几箱子全都是!看见那几只箱子没有?那里面装的全是铁抢头,还有长剑,还有铁戟,还有各种各样的暗器……”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吼道:“你明白了吗?各种各样的暗器,飞刀、飞镖、铁胆、铁莲子、袖箭、铁驽,……

  你来看看这里,这几个箱子里全是奇珍药材……”

  麻四海直觉得自己的右手腕被捏的生疼,但他却连一声也不吭。只是踉踉跄跄地跟在李凤起身后,绕着密室走了一圈。

  李凤起不停地吼道,声音已嘶哑:“全在这里,全在这里!三十二年哪!我为的是什么?”

  他突然停住脚步,两眼紧紧盯着麻四海:“你说,我为的是什么?!”

  麻四海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居然还显出种大无畏的神情来。

  李凤起将脸直逼到他的鼻尖前:“你说!”

  麻四海静静地道:“不知道。”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接着道:“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大哥做的事总是对的,总会有道理。”

  李凤起不吼了。他呆呆站了半晌,忽然又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很干、很涩、很苦。

  “对?对个屁!道理?狗屁的道理!”

  麻四海的眼睛早已瞪得溜圆。

  他还是使劲地瞪着眼。

  他的舌头已咬破了好几处,嘴里又腥又咸又甜。

  这已是他咽下的第四口带血的唾沫了。

  只有不停地使劲咬自己的舌头,他才能控制自己,不至大叫出声,也只有不停地咬自己的舌头,他才能肯定自己绝不是在做梦。

  李凤起的话实实在在让他吃惊,太让他难以相信了。

  ——他竟会是圣火教的人。

  ——他竟会是圣火教教主严子乔的贴身死士之一。

  ——这么多年来,他仍然对严子乔忠心耿耿,一直在为严子乔东山再起积蓄资金、兵器和各种珍奇药材。

  他曾对李凤起的身世、来历有过很多种猜测,但这些却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他实在想不通,李凤起为什么一直执著地相信在当年那种形势下,严子乔不会死?

  可以想象,在李凤起的心目中,严子乔已不是一个人,而是神。

  但现在,这尊神却无情地抛弃了他。

  无视他三十二年的忠心,无视他三十二年的努力,无视他三十二年的执著与信念,无情地抛弃了他。

  麻四海终于明白了李凤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李凤起现在看起来已很平静。

  自密室出来,回到书房后,他一直都很平静地向麻四海叙述着。

  “老弟,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我明白了。”麻四海的声音很低。他不想让李凤起听出他的喉头正在发硬、鼻子正在发酸。

  李凤起茫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大哥很傻?”

  麻四海道:“不是。”

  李凤起道:“那你对这件事怎样看?”

  麻四海道:“大哥能肯定今天来的这个人真是严教主的弟子?”

  李凤起道:“当然。”

  麻四海道:“这么说,严教主他们一直活的很好,而且也早已决定不再重出江湖,对吗?”

  李凤起道:“是。”

  麻四海道:“他们很早就知道大哥在洛阳?”

  李凤起道:“不错,有十三年了。”

  麻四海道:“他们十三年前就知道大哥一直在为严教主重新出山执掌圣火教做准备?”

  李凤起点头,长叹一声。

  麻四海道:“大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凤起的眼珠子动了动,道:“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当讲?”

  麻四海道:“如果当年大哥以为严教主被慕容冲天杀了,这些年来,大哥还会拚了命地抢地盘,扩大势力和名声吗?”

  李凤起怔住。

  麻四海苦笑道:“我想,大哥连老于的武馆都不会去抢吧?”

  李凤起灰蒙蒙的眼中闪出了一点亮光。这个问题他可从来就没有想过。

  麻四海道:“一件事情的好坏,主要看你是从哪个方面去看的。我以为这件事不值得大哥如此伤心,如此失望。”

  李凤起缓缓地道:“这话怎么说?”

  麻四海道:”就算严教主重新执掌圣火教,大哥又能怎样?且不说很可能未成功前大哥就已遭不测。现在呢?

  就算严教主当年对大哥恩重如山,但三十二年的忠心和努力,执著和等待,我想大哥也算是对得起他了;严教主特意派人来让大哥自由发展自己的势力,也说明他也知道大哥对他的忠心,大哥还希望什么呢?这样不是很好吗?”

  李凤起歪在椅子上的身体慢慢坐正了。

  麻四海道:“大哥现在已是洛阳武林的领袖人物,一旦倾注所有财力、人力自由发展,他日成就必将不可限量,我相信,严教主也很希望大哥这样做的。”

  李凤起目光一闪,又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的话有道理,我也的确没有理由怨恨教主,愿不愿重新执掌圣火教,那是教主自己的事。只是,这些年来,我日思夜想为的都是这一件事,而今……唉!”

  麻四海淡淡一笑,道:“大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大哥这些年中不是一直想着如何助严教主重归教主之位,大哥自己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吗?”

  李凤起叹道:“的确如此。”

  麻四海笑道:“我以为,对于大哥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大哥原来的身分,除了严教主、铁八卫和今天来的这位殷公子,江湖中没别人知道,严教主既然让大哥自由发展,大哥就免去了暴露身分的担忧,再说,一旦遇上了什么麻烦,他们大概也不会袖手不管吧?”

  李凤起点头道:“果然是这样。昨天要不是少教主恰巧赶来,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付那个秋水。”

  麻四海目光闪动道:“段公子呢?”

  李凤起道:“去赴秋水之约去了。”

  麻四海道:“他的武功如何?”

  李凤起道:“比起严教主当年可能要略逊一筹,但,肯定不比秋水差,在江湖上绝对算是超一流的身手。”

  麻四海点点头,微皱起眉,右手食指不停地摸着唇边的一抹胡子。

  李凤起道:“老弟,想什么呢?”

  麻四海一笑,忽然又皱起眉头,道:“昨天,客栈里住进了一个年轻人,形迹十分可疑。”

  李凤起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哦。”

  麻四海道:“他昨天进店门时,正好撞上了大小姐,盯着大小姐看了半天,今天又听店里的伙计们说,他曾打听过大小姐是哪一家的姑娘。”

  李凤起皱眉道:“有这种事?”

  麻四海道:“大哥还记不记得,一年前,官府曾发过一次榜,捉拿一个采花大盗?”

  李凤起目光一凝,道:“你是说‘秋风客’司马乔?”

  麻四海点头道:“是。据伙计们说,那个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秋风客’司马乔。”

  李凤起冷笑道:“难不成他还敢打金刀庄的主意?”

  麻四海道:“大哥放心,我已经叫店里的几名好手紧盯住他,稍有异动,立刻动手格杀。”

  李凤起点点头,叹道:“老弟,要是没有你,我……

  我……”

  麻四海道:“大哥!小弟能有今天,都是因为有大哥你。大哥千万别再这样说。”

  李凤起又叹了一口气,正欲再说什么,却怔住了。

  他的眼中,暴出了慑人的精光。

  “什么人?站住!”

  “别让他跑了!”

  “你们几个,从那边过去截住他!快!”

  ……

  书房外突然响起一阵呼喝声。

  有人趁着夜色,潜入金刀庄来了。

  麻四海脸色一整,道:“不好,莫不是……”

  李凤起抓起书桌上的金背大刀,飞身冲出了书房。

  寅正二刻,天色已将黎明,正是一般人睡梦最深沉的时辰。

  即便有防卫,在黎明之前,防卫也必定松懈,正是夜行人活动的最佳时机。

  这人显然是此道高手,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潜入金刀庄。

  只可惜他潜入的是金刀庄。

  金刀庄防卫之严密,又岂是其它地方可比?

  所以他刚刚通过第二道防线,还未潜入内院,就被发现了。

  奇怪的是,这人似乎并不急于逃出去,所以他被金刀庄四十余名护卫团团围在前院的正中间。

  护卫们却也不再敢上前进攻。

  这人的脚下,已躺倒了七人。这七人都是在一招间就被他攻倒了。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个夜行人竟然没有蒙面,手中也没有刀剑一类的兵器。

  李凤起冲到前院,就怔住了。

  以前不是没有人夜闯金刀庄,可那些人都蒙着面,而且一旦被发现,必定会拼命地左冲右突,以期逃脱。

  看起来,这个夜行人非但不想逃脱,反而将这金刀庄看成了自己的家院。

  这是个锦袍玉带的年轻人。几十支火把将前院照得一遍通明,年轻人玉带上精细的花纹在火光中都能看得清楚。

  年轻人的脸色苍白,不是那种惊慌失措之下的苍白,而是白中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淡青色,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年轻人很英俊,一双眼睛大而黑亮,在明亮的火光中,时时闪出一丝浅绿色的妖异的光。

  年轻人的个子很高,比李凤起要高出近一个头,身材修长,健壮而匀称。

  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选择了这样一个时间潜进金刀庄,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凤起沉声道:“阁下何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淡淡道:“金刀李庄主?”

  李凤起适:“不错。阁下夜闯敞庄,有何见教?”

  年轻人淡淡道:“找人。”

  “找人?”李凤起一怔,道:“阁下想找什么人?”

  年轻人目光一闪,指了指李凤起身后,道:“找她!”

  李凤起一回头,怒气立时直冲顶门。

  他的身后,站着刚刚赶到的李眉,他的独生女儿。

  李眉涨红了脸,尖声道:“见你的鬼,本小姐也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

  年轻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麻四海匆匆跑了过来,看见年轻人,脸色大变,附在李凤起耳边轻轻说道:“他就是昨天住店的那个人!”

  年轻人也看见了麻四海,一笑道。“原来麻老板也在这里。”

  李凤起暴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轻人道:“‘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乔字。”

  李凤起道:“秋风客,司马乔?”

  年轻人道:“正是在下。”

  “我杀了你!”

  李凤起尚未有所表示,李眉却已拔刀冲了上去。

  刀光一闪,直劈司马乔顶门。

  一个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夜间潜进金刀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说要找她,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恨极,怒极,羞极。

  这一刀含愤出手,刀势之狂烈,连李凤起也不禁心惊。

  司马乔脚下微微一错,这一刀就劈空了。

  李凤起心中一懔,喝道:“眉儿,退下!”

  李眉如何甘心,刀势一变,“刷刷刷”一连六七刀,团起一阵雪亮的刀光,直砍司马乔周身要害。

  司马乔目光一凝,忽然出手。

  左手一晃,已捏住李眉的手腕,右手已抓住她的刀背。

  他夺下单刀,左掌一送,李眉踉踉跄跄直跌至李凤起身边。

  李眉嘶声叫道:“爹,杀了他!”

  李凤起一挺金背大砍刀,直扑上去。

  司马乔看了看李眉的单刀,顺手挽了个刀花,将刀丢在地上,喃喃道:“不是。”

  李凤起一怔,道:“你说什么?”

  李眉的哭叫声又响起,“爹,快杀了他!”

  李凤起怒火中烧,右臂猛挥,一道夺目的金光直奔司马乔前胸。

  他也实在快被气疯了。

  洛阳金刀何等声名,何等威势,昨天却不明不白地被秋水折辱了一顿,如果不是殷朝歌恰巧赶到,真不知结果会怎样。

  这倒也罢了,到底白袍会的实力比金刀庄要强得多,就算传到江湖道上,他李凤起的面了也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可现在呢,“秋风客”这个采花大盗竟然直言是来找他的宝贝千金的。你说李凤起能不生气吗?

  堂堂一个金刀庄竟然受到这种下三滥的小贼的欺辱,他洛阳金刀的脸往哪儿搁去?

  杀了他!

  只有一刀砍了这小贼,才能保住女儿的名节,保住自己的面子。

  李凤起杀心顿起。但他却杀不了司马乔。

  他一连砍出二十刀,刀刀力大招沉,风声激荡,却连司马乔的衣角也没捞着。

  一个采花贼竟会有如些高明的身手!

  李凤起大感吃惊。

  司马乔甚至尚不全力反击,足踏中宫,双拿在金色的刀光间交错直进,竟似占了一点上风。

  三十招一过,李凤起终于横下了心。

  不使出当年严子乔亲授的快刀刀法,他实在对付不了这个采花贼。

  堂堂洛阳金刀李如果连一个采花贼都杀不掉,他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呢!

  李凤起刀势一变,司马乔立即翻身后退。

  他的眼中闪出了妖异的绿光,右手在腰间一拍,一道冷森森的光华耀起。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刀。

  李凤起狂吼一声,挥刀扑上。

  他的刀法忽然变了,由沉稳变成了轻捷,由力大招沉变成了快速锐利。

  司马乔眼中绿光更盛,他也挥刀迎了上来。

  电光石火间,两个人已各攻出三招。

  李凤起心中一懔。好熟悉的刀法!

  “住手!”

  人影一闪,殷朝歌突然出现在两柄刀之间。

  右手食中二指挟住李凤起的刀尖,左掌一立,一股劲风逼退了司马乔。

  司马乔看了他一眼,手腕一抖,刀已不见,双膝一屈,跪下了。

  殷朝歌右手中指上的碧玉指环在火光中闪动着柔润的绿光。

  李凤起吃惊道:“公子,他是……他是……”

  殷朝歌叹了口气,道:“司马图是你什么人?”

  司马乔道:“是家父。”

  殷朝歌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司马乔四下扫了一眼,道:“是。”

  殷朝歌又叹了一口气,道:“请起来吧。”

  李眉捂着脸,放声大哭。她一扭身,哭着向后院跑去。

  李凤起不禁也叹了一口气,扶起司马乔。

  他的眼中,已闪出了泪光。

  ***   ***   ***

  无论从哪方面看,司马乔都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

  可李眉一见到司马乔,就气不打一处来。

  虽说现在她已经知道司马乔闯进金刀庄并不是要“找她”,而是找她冲出麻四海的客店时手里握着的那把刀,但看见司马乔,她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现在她就生气了。

  因为李凤起竟然让她叫司马乔为“司马大哥”。

  她嘟起嘴,冷冷道:“他算哪门子的大哥……”

  李凤起面色一沉,道:“眉儿,不得无礼!”

  李眉嘟着嘴,别过脸,不说话了。

  李凤起搓着手,瞄了司马乔一眼,道:“哎!这丫头……”

  司马乔淡淡道:“都怪我不好,没有及时说明来意。”

  殷朝歌笑道:“好啦,过去的误会就不要再提了。庄主,我和司马准备明天就动身去上方山。”

  李凤起道:“是吗?公子这么快就要走?”

  殷朝歌微笑道:“云水大师很可能已经接到师父的飞鸽传书,我不快点赶去,怕他会着急。”

  李凤起“啊”了一声,沉吟着,飞快地看了麻四海一眼。

  麻四海微笑不语。

  殷朝歌道:“庄主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家师吗?”

  李凤起笑道:“没有没有,知道他老人家很好,我也就放心了,只是……”

  殷朝歌道:“庄主是长辈,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没关系的。”

  李凤起道:“只是我年事已高,洛阳又有一堆俗事放不开手,不能追随公子左右……”

  殷朝歌站起身,道:“庄主如此客气,晚辈可担当不起。”

  李凤起忙道:“公子请坐,请坐。”

  “有一件事,本不应麻烦公子,”李凤起显得有些艰难地道:“拙荆很早就过世了,这些年来,因为……因为……,我很少与拙荆那一方面的亲友们往来,眉儿都这么大了,也只见过她姨娘一面,现在,既然令师他老人家说……这个,我想亲戚之间,还是应该多走动走动,眉儿她姨家在京城,公子去上方山正好顺路,不知可否带她同行?”

  殷朝歌为难了。他实在不愿带李眉一起走。

  但李凤起方才一番话说出来,他实在很难开口拒绝。

  “眉儿的武功,是我一手调教的,虽不能说很好,自保也还有余,应该不会给公子添太大的麻烦,再说,我不能追随公子左右,心下很是不安,女孩子到底细心一些,能让眉儿随行照料公子的起居,我心里也会更放心一些,再说,眉儿也不小了,也应该在外面走一走,长一点江湖经验。”

  这番话说来语气十分诚恳,他热忱的目光也一直恳切地盯着殷朝歌。

  殷朝歌含笑道:“庄主,我与司马此行上方山,很可能要一路兼程,李小姐千金之体,只怕……”

  司马乔忽然开口道:“再说,小侄在江湖上臭名昭著,李小姐同行,很是不妥啊。”

  李凤起道:“这个……”

  麻四海笑道:“一路兼程也没什么,反正李小姐也极想早点到京城与姨太太见面,至于司马公子适才所言嘛,让李小姐改换男装,不就没问题了?”

  李凤起道:“是,是。眉儿自小调皮,也是我把她惯坏了,性格举止很有些男儿气,改换男装肯定不会有什么破绽。”

  殷朝歌微笑着,转头看司马乔。

  司马乔苦笑。

  麻四海道:“如果二位公子实在有难处,大哥,那就算了吧。姨太太虽说很想念大小姐,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嘛,也不急在一时嘛。”

  李凤起道:“眉儿,你自己的意思呢?”

  李眉目光在殷朝歌脸上一溜,微笑道:“殷大哥,你就带我去嘛,我爹老也不让我去看姨娘,也不许她们来洛阳玩儿,今天好不容易松口了,你就带我去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殷朝歌笑了笑道:“好吧。”

  他虽然在笑,但嘴里已泛出了一丝苦味。

  李凤起笑道:“谢公子。眉儿,还不快谢过公子?”

  李眉笑嘻嘻地道:“殷大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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