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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曼
武则天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就拿她和慈禧相比。对时局的把握,从政的能力,她发挥出来了,就会对历史有一个相对正面的影响;而慈禧发挥出来了,恰恰对历史进程有一个相对负面的影响。
“有朋友问我,你看到‘百家讲坛’在讲武则天么?我说是哪位专家学者,能驾驭这么厚重的历史、那么大的一个风云人物?肯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学者。没想到打开电视一看,一个小女孩。个子跟我差不多,嘴皮子倒挺快,挺机灵。”央视主持人阿丘是这么描述蒙曼的。
喜欢她讲座的人,自是喜欢;不喜欢的,说是“小学生在背课文”,“有时候有卖弄文采之嫌”。
“还说我右手爱乱比划,爱乱抓。说我第一次上镜头,怎么穿件灰西装。”蒙曼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演示了一把。
讲坛上,一千三百年前那位传奇女皇的叱咤风云,透过她的铿锵之声,浮现在观众面前。
“民间有个说法,武则天对猫十分惧怕,宫中从来不养猫,因为猫是萧淑妃变的,她害怕猫会去掐她的脖子……又说她整天做噩梦,多次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披头散发,不敢继续住在太极宫,后来搬到大明宫,再后来吓得连长安都不敢住了。这两个说法,其实都是史书作者的一厢情愿。武则天的心理远比他们想象的坚强,她还是继续养猫的。”
蒙曼也养猫,被朋友称为“猫样的女子”。
她有洁癖:早上挤地铁,前面女白领发梢飘来的“油脂气”,让她断定对方三天未曾清洗;身后男士大啃“煎饼果子”,也让她过敏。
她喜欢收养流浪在外、脏兮兮的野猫,“现在屋里还有三只”。
小时候,不爱数理化,偏爱文史。“家里有套《红楼梦》锁在柜子里,我偷出来,看得津津有味。”
10年前,她在洛阳龙门石窟第一次瞻仰卢舍那大佛。“佛的庄严与慈悲让我受到深深的震撼。”据说,这尊佛是按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
“百家讲坛”之前,她讲过三次武则天,一次是大学答辩,一次是研究论文,一次是在教学课堂上。
“探讨武则天的命运,也是探讨我们自身的命运。人性的共通之处,使人很容易在古人身上,找到自己现实生活中的影子。”
并非女强人那么简单
人物周刊:你认为你这次讲武则天,与别的专家学者相比,不同之处在哪里?
蒙曼:我是带着问题在讲。一开始我就突出三个问题:她为什么能当皇帝?当上皇帝后为什么又失去帝位?失去帝位后,为什么又没遭遇一般亡国之君那样悲惨的命运?
人物周刊:在不同年龄段,你对武则天的理解与评价也有所不同吧?
蒙曼:起初,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女强人,比较脸谱化。大学时看《资治通鉴》,回到了五六十年代宋庆龄对于她的定位——“一个中国封建社会杰出的女政治家”;
研究生时,专门做隋唐史。看到对她的一条研究轨迹:唐朝人写她是几圣之一,把她当作皇帝;到宋朝,就专讲她的残忍和纵欲;到了明朝晚期,李贽又觉得公德与私德是两回事,不能把她的私生活和对政治的贡献混在一起;再到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将她形容成“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
20世纪初女权运动兴起,中国人受西方影响,武则天成为人们心目中女权运动的先驱;后来又把她和“儒法斗争”搞在一起,这时她又成了法家的代表。
所以,对她的认识是一个逐步成熟逐步叠加的过程。
人物周刊:武则天死后的无字碑,应该如何解读?
蒙曼:实际上,无字碑不是武则天本人立的,跟她的想法无任何关系。她死后,唐朝进入一个相对混乱的时期,人们对她的评价也特别复杂,每个派系都有不同的看法,哪一个派系都不能完全压倒其他派系。
颠覆了传统妇女的形象
人物周刊:你认为武则天最大的政治野心是什么?是当皇帝吗?
蒙曼:她是在当皇后的后期,才真正想到当皇帝。之前,她是想发挥自己的才能。当时很多妇女觉得自己有能力,但是社会不允许她发挥。所以,有时我会和学生开玩笑,说你们看到的节妇烈女都是一些有欲望有野心的人,只不过没有办法通过其他途径表现自己。(笑)
武则天在进宫前,遭遇家庭的变故和同父异母兄长的打压,进宫后,在唐太宗身边郁郁不得志。但是她生性要强,她身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生气。具体的目标,时时刻刻在变,但她老想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这是一种动力。
人物周刊:你认为武则天称得上是一位英雄吗?
蒙曼:英雄应该是能够为历史发展做出贡献的人,武则天符合这样一种定位。一方面她利用了她所处时代的优势,另一方面她也对时代推波助澜。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时期有那么多妇女渴望参与到政治生活中去,她死后,就有太平公主、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人,这些还是我们叫得上名字的妇女。这就是她的影响,她为人们树立了一个榜样:一个女性完全可以做到这样的突破。
她也是一个非常有颠覆性的人物,颠覆了我们的很多理念,比方说颠覆了我们对传统女性的认识——传统女性过去是三从四德、温婉贤淑,甚至服从懦弱的形象。事实上,中国古代女性的形象非常复杂,非常丰富,武则天是其中一类代表。
武则天也颠覆了我们对于传统文化的理解。五四以来,传统文化一直被批判,可是,如果传统文化对于人的压制真的有那么强烈,怎么能允许武则天这样一个人物的成功?我想传统文化本身有着非常弹性的一面,很有宽容性。
人物周刊:英雄往往有悲剧色彩,你觉得武则天最悲剧的是在哪儿?
蒙曼:武则天是一个悲剧人物。“改唐为周”是她后来的一个理想,她很多事情都围绕着这个事来做,但是,她还没死就看到她亲手缔造的帝国覆灭了,这是她的悲剧。但她真正的悲剧,还是突破不了传统。
帝国的覆灭,直观上看是毁于一场政变,深层来说,即使没有政变,她这个周朝也维系不下去。这涉及到父系文化传统的问题。有人问,为什么她不传皇位给她女儿,我说那对于她来讲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不可能找到其他的文化来突破父系文化的底线。
人物周刊:你对唐高宗也有自己的评价,以往人们常常把他塑造成懦弱无能的形象,你却肯定他是一个有为的政治家。
蒙曼:是的。在他执政时期,有具体数字表明,唐朝疆域达到最大,这么一个敏感纤细的人,在军事上还是相当成功的,政治上也很成功。他伙同武则天,打破了贵族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格局,给了更多平民和一般官僚晋升的机会。
有人说他听命于武则天,这不可能,用人权一直在高宗手里,武则天想楔进一个钉子都很难。武则天对他有没有帮助?当然有。但就像一个单位有正副手,他是决策者,他可以听也完全可以不听,就看他的选择力和决断力了。
另外,无论唐太宗还是唐高宗,都可以说是职业政治家,也可以说是职业阴谋家,他们搞起阴谋来都是有一套的。所以,唐高宗和武则天两人有时候也会演双簧,他们始终都配合得很好。但是武则天有一个优势,唐高宗完全不具备:身体素质。这是一种先天条件。唐高宗之所以没有成为一个伟大政治家,这个风头被武则天给占了,跟他的身体状况也有非常大的关系。
她的内在力量和慈禧不一样
人物周刊:武则天是否有一些内心纠葛没有被我们看到?
蒙曼:我们没有办法真正追究这个人的心理,因为一切要建立在材料的基础上,我们只能看到她的行动。她也许是凭直觉去判断,去行动,能妥协的时候,她会妥协,不能妥协,她会选择自己的理想。
比如对待李旦,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武则天也想当个合格的母亲,她对小儿子有依恋之情。但发展到要夺皇位时,她已不能表现出对他的温情。
亲情对她来说不重吗?如果不重的话,她最终为什么选择儿子而不是侄子继承皇位?但亲情一旦与权力产生激烈冲突,她会撇开亲情。
人物周刊:养男宠是否也体现了她人性的一个侧面?
蒙曼:对,这也是生命力啊。但你很难说她对男宠投注了什么感情。这非常复杂。有时候是对自己帝王身份的认同。当皇帝不仅仅是一个名号,她看到以前皇帝什么样,她自己也要模拟一把。没有男宠,她怎么体现自己是一个皇帝呢?
另外,她晚年真正能相信谁呢?儿子是她的竞争对手,侄子更是一样,我倒觉得她与男宠在一起的时候,是相对轻松的。
人物周刊:现在是一个女强人纷纷涌现的时代,今天的女性可以从武则天那里汲取到哪些有价值的东西呢?
蒙曼:她的勇气。勇气要分虚假的强悍和真正内在的力量。武则天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就拿她和慈禧相比。对时局的把握,从政的能力,她发挥出来了,就会对历史有一个相对正面的影响;而慈禧发挥出来了,恰恰对历史进程有一个相对负面的影响。这两人的内在力量是不一样的。我们认定武则天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而谁要想给慈禧翻案,恐怕都不会翻得规模太大。
形成她内在力量的根源在于她不断积累的能力。有史料记载她素攻文史,这就不是一般的评价。对历史有一个把握,就会对时局有更清醒的认识。这一点得益于她的母亲。她母亲不喜女红,专爱读书,被称作“隆家之女”。武则天小时候在文史中学,长大后从现实的政治斗争中学,而且她的教师太优秀了,她先是得到唐太宗的指点,然后是唐高宗,唐高宗逐步打造了武则天。有一个高明的老师,她才能做一个高明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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