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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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道路变了,翠微宫中的武昭仪,进入了东宫苑的正宇长寿宫,成为大唐的皇后。

  长安人感叹着,自然也羡慕和妒忌着。人们讶异于武氏会如此容易地取得名位,人们甚至于查考她的家族出身,希望从这方面去寻求答案,可是,人们很失望——大唐皇朝自高祖的窦皇后、太宗的长孙皇后、新被贬废的王皇后,都是北朝高门贵族出身;窦皇后的父亲仕北周为上柱国,长孙皇后是北魏拓跋氏的宗室,皇后之父仕隋为右骁卫将军;废后王氏,是弁州望族,祖父仕魏为尚书左仆射。

  可是,武氏的家世却差得太远了,名门望族的世系,是用不着查考的,而武氏却不入缙绅族谱,武媚娘的父亲武士护是汾晋的商人,大唐高祖李渊为太原留守的时候,召用为行军司铠,后来资助李渊起兵,成为大唐皇朝功臣之一,但是山东旧家、关陇贵族,都瞧不起武氏家族,人们将武氏看成暴发户,人们认为武氏是后门寒族,不应该被选为皇后的。

  在长寿宫中的武媚娘,一方面为成功所陶醉,但在另外一方面,她却为成功而恐惧着。也许,由于她运用权术,成功得太快,也许是由于过去的挫折和在感业寺内的长期等待,使她孕生了恐惧与不稳定的心理,一旦登上后位,就患得患失。此外,家族的历史也使她隐隐地有着自卑感,这是她要否定的,可是,这却牢固地存于心灵深处。

  在宫门之内,她的人缘很好,没有人怀疑她是用残狠的阴谋取得皇后大位的,可是,外廷的轻蔑与冷视,终于刺伤了她的心——她的亡父,虽因她的关系而追赠司徒、爵周国公,她的诸叔兄弟,也因她的关系而获得体面的官位,可是,人们对武家毫无尊敬之心。武家与前皇长孙皇后一家是不能并论的——长孙无忌是太尉、辅政大臣,有权力干涉皇帝的设施。

  武皇后恨着长孙无忌,因为长孙无忌曾经反对立她为后,也因为长孙无忌掌握着权力。

  她希望着:有一天,自己能接收长孙无忌的权力。

  于是,她运用长寿宫的财富,在暗中进行着与辅政大臣长孙无忌的斗争。她通过内侍,从事收买结好朝官。

  她好像一个捕鱼人,暗暗地放下罗网……

  皇帝,在混茫中将权力交给她,从翠微宫的时代就开始了的文书方面工作,如今继续着,而且有扩展的趋势。

  李治,是一个懒散的、好享受的男子,他与父亲,在性格上完全不同。他的父亲,是中华大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人物,也是成功最早的人物,三十岁以前就已经戡平群雄,成为天下的共主了。然而,天地灵秀之气,好像被李世民一个人占尽了,到李治这一代,就变成了平庸和琐屑。因为懒散怕事以及智能上的低下,将帝皇的权力,在胡涂中交付给了皇后。

  他以为,他所交出的只是能而不是权,武后以皇帝的名义办事,亦即是代皇帝办事,哪有什么危险呢?再者,在他看来,媚后只是“媚”娘而已,一个女人,一个能使肉体舒畅和精神愉快的女人。

  但是,女性的媚惑与柔顺,却似白蚁那样,蛀蚀着皇帝的宝座。

  于是,曾经为武氏所竭力维护的,废后王氏所生的太子李忠,因母亲的失势而终于倒霉了——那是在媚娘继为皇后的第二年正月,李治废斥了太子李忠,改以武氏所生的儿子李弘为太子。

  这是显庆元年的正月,显庆这个年号,是因为媚娘而改的。皇帝用这两个来代表一个时间的阶段:“庆”贺她的荣“显”的纪年。

  正月,长安在严寒中,长寿宫的夹墙登炉烧着炭,屋内,温暖如春。从窗口望向苑中,白雪皑皑。在温暖的屋中赏雪,是别有一番风情的,这一番景致,吸引了大唐的皇后——

  她离开了奏折,立在窗口向外看雪。这些年,她孜孜于争取自己的权位,对一切的享受都忽略了。此刻,凝看着雪,她忽然想到生命的蜕化与季节的关系,一年又过去了,植物的生命,经过冬雪的覆盖护育,春天来时,便以新的姿态出现。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她想到自己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这个数字,倏忽间如三十二支箭射中了她的心房,她一凛!匆促地转身,走向妆台,将镜套揭开,对着乌铜镜,看三十二岁的自己的容颜。

  ——虽然长年在忙碌中,虽然长日在殚智竭虑中,可是,她并未忘却修饰自己,出现在乌铜镜中的她是明艳的,绚烂的。

  但当细心察看面部皮肤的组织时,她发觉现在与六年之前有所不同了,现在,内分泌使面肤的表层毛细孔粗了,眼堂和腮间的皮肤,稍微有松弛的倾向了。

  于是,她皱眉,抬眼——她发现自己的额上、眼角,已隐隐约约地刻划上了代表年月的纹痕。

  六年宫廷生活,她只记得打扮,而未曾量测年华,现在,她从权力争夺战的间歇,看到了自己的好时光在消逝,她想:“我和一般人相同啊,我也老得如此之快!”

  于是,她想到了皇帝——皇帝,今年是二十九岁,比自己小了三岁。

  ——她的心房又因此而起了撼动。

  于是,她废然放下镜套,在春风得意的时代,她发愁了。

  她想:我要设法唤回青春。

  她想:我要设法使自己慢慢地老去。

  但是,另外一种意念此时潜入了,过去六年,应该是她生命的全盛时代啊,可是,她本身却未曾享受青春的生命,她将一切都理智化谋略化,她将自己的情欲挥发,给予皇帝,让皇帝获得和享受,而自身,因于取悦对方而失掉了领受。

  她喟叹,她悼惜。

  就在这时,比她小三岁的皇帝,从雪地上乘了步辇而来——武媚娘立刻收拾起自己的玄思;以女性的柔媚与慵懒来迎接丈夫,她朦胧地叫唤他的小名,她伸着懒腰——像一只在燃烧的灶壁之外的猫那样地伸着懒腰,她说:

  “我没有精神哪——我不高兴替你做这些了,多么烦人的奏议!从来没有一件是有趣的……”

  皇帝捏着她的手指,很愉快,但是,又不自知为什么如此地愉快。

  寒冬过去了!长安城,又是柳草青葱。

  ——在严寒的日子,在温暖的长寿宫中,年轻的皇帝耽溺于情爱的欢乐而疲颓,他不断地伤风(那是因为他也常常到寒冷的屋子里与稚嫩的宫女们混在一起),因此,当柳草青葱的时日,他发觉自己的生命并不随同季节而活跃——这使他对成熟的与缠绕不休的武媚娘有了怯意,他喜欢,可是,疲颓又使他怯——

  于是乎,他托言斋戒,躲进了高光宫——那是在东宫苑区域之内,极南的一座小宫。

  皇帝走开几天,她是愿意的,她从来不干预皇帝找其他的女子——皇帝走开,又会使她轻松一些,也自由一些,更重要的是:皇帝命她不必请示而全权处理公事,而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权力。

  可是,在醇醇的春夜,在四周草虫鸣叫声中,她想着年华,她想着青春的欢乐。

  在她的生命中,只有前皇在世之时,在翠微宫与太子幽会,才算真正的欢乐,此外,都是她奉献,本身不是享受和获得,同时,她也想到皇帝的近境,显然地疲惫,显然地力不从心……

  于是乎,她的思想游移驰骋了。

  她想到力,想到生命的与青春的力。

  她冥想狮与虎的搏斗,她冥想野鹿啃啮着树干以磨利牙齿,她冥想在湍流中怒泳向上的鱼,流水搓擦着鳞甲。

  于是,一种犷悍的意念从她的心灵中爬了出来。

  无分日与夜,亦无分在床上或者案前,她时常会觉得身体之内有着异样的不舒服,肌肉中,好像有一些因子要从皮肤的包裹下挤出来。

  她烦躁着,她咬碎了三枝笔的笔杆……

  她的面颊上浮现了鲜明的红晕,甚至连眼皮也映红了……

  她到斋宫去——她去叩门,找寻皇帝……

  她将公文搁置在卷宗内——好像,她不再重视权力了。

  于是,她的内侍独孤忠看了出来。

  有一天的下午,当侍女偶然走开而独孤忠来时,看到皇后意思飘忽的神情,无意间提到了巫医——

  皇后的尊严是不许可谈论淫邪的巫医的,可是,在意念飘忽中的她,终于不能自持,脱口说:

  “以前,我也听人说过巫医的故事。”

  “我知道有一个很神奇,也可靠——皇后是不是召他?”独孤忠忽然大胆地建议,“他有许多怪异的法子……”

  “不!”她有些心慌,几乎是惴惴地道出。

  “巫医还精通各种医道——”

  “不,这不行——宫中耳目太多了。”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呀!”独孤忠幽秘地一笑。

  武媚娘没有再表示意见,可是,对于巫医,她却有了玄思,在感业寺的时候,她曾经听人讲过一些中年妇人与巫医的故事,她也听人讲过长安的王孙公子,从巫医的药囊中获得生命力的补充……

  她曾经听说巫医使人癫狂。

  她曾经听说巫医使人平静。

  于是,当再与独孤忠单独相处时,她主动地提出关于巫医的事。

  “皇后,在你面前,我是不知忌讳的,请恕我放肆。”独孤忠垂着头说。

  “如果我把你当外人,也就不会和你讲这些了——独孤忠,我很想找巫医来试试——这些日子,我自己也晓得,身体真不舒服哪。”

  独孤忠唔了一声,没有表示意见。

  “皇帝的神气——”媚娘说了半句就咽住了,转而问,“那天我到斋宫出来后,你还在,听皇帝讲了什么?”

  “皇上说,媚娘真个得一媚字。”

  “哼!”武媚娘似乎不满,为了自己的身分,她虽然是在心腹面前,仍有一定的自我保留。

  春风吹着,春风吹着——辅政大臣长孙无忌请了皇帝到蓝田去春祀。

  武氏在矛盾中,这些日子是她生命最脆弱的时间,她不能自持地想着巫医,明知巫医进宫是干犯大忌的,但她需要治疗身和心,终于,她答应了独孤忠,请巫医偷进宫来,她嘱咐独孤忠把巫医扮成奚官局的内侍,混进东宫苑。

  这个巫医是都中出名的方士郭行真,人们传说:郭行真有种种异术,他能摄取人的生魂,他能使人长生,他懂得用蛊——一种奇异的毒药。他的行踪是神秘的,飘飘忽忽,有时在长安,有时在洛阳,朝廷虽然严禁巫医,但有一些大臣和王公却欢迎他,因为他还有一种奇药,那能使衰颓的男子强壮,长安和洛阳,有不少贵族需要他的奇药,因此,他们庇护着他,使这个方士生活安全和富贵。

  郭行真虽然已经富有,但对入禁宫的冒险,却有巨大的兴致,他渴望着在禁宫中寻求刺激,而当他最后获知自己所要见的人是皇后时,野心更大了。武氏在前朝的故事,他是晓得的,因此,他对武氏也有了憧憬。

  郭行真身体高大,面皮红润,一望便知是滋养极好的中年人,武氏在接见他的时候,忽然萌生了遐想——她的第一任丈夫太宗皇帝,是高大的身材,方面大耳,大鼻子,眼前郭行真的相貌,除了没有胡须之外,和太宗皇帝却相像呀。

  “皇后——”他跪拜起来,沉宏地叫了一声,随即温和地接下去,“小臣奉召,不知皇后有什么差遣?”他虽跪着,但那一双眼睛,却毫无顾忌看着尊贵的皇后。

  武皇后暗暗骂了一声该死!她想:“这人全没一点礼貌呀!”但是,她不能斥责,庄严地回答:

  “我的身体——”她只说出了这一句,就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沉吟着,隔了一歇,才迂缓地也坦率地说,“我没有特殊的病痛,不过,我心情很乱,你大约知道,一个女人在我的地位与我的年纪,身心的矛盾……”

  郭行真是懂的,但也不便立刻说出来,饱暖的妇人的苦恼,呈露在皇后的眉梢眼角,他思索着——怎样处理呢?眼前所见到的躯体是浑纯成熟的,如果挑动这一具躯体的心灵的琴弦,他在长安将成为一个最特出的传奇人物,一个皇后的情夫,该是多么刺激!何况,这又是一个丰满而妖艳的皇后,他心驰神荡,自然,他也想到,任何的邪念将会使自己粉身碎骨,不过,他又以为值得冒险。

  “我时常觉得——”她并未关心郭行真奔驰的意念,继续说下去,“我好像趋向衰老了,身体松散,精神也委顿。”

  “在皇后的外表上,我看不出,”郭行真吃力地回答,“看皇后的皮肤,只有二十四、五岁人的样子——”

  武皇后并不因为旁人赞她年轻而喜悦,皱着眉,期期地说:

  “也许是吧,不过,我的身体,肚子上肉多了,还有……我时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好像少失了什么似的。”

  “这是——”他只吐出这两个字,把说到嘴边的“思春”两个字停住了,他看出皇后柔媚的眸子中隐隐现出刚肃的光芒,他想:这个女人在欢笑中随时可能变脸的啊,我得小心——这是炙手的女人啊!

  炙手的女人注意到巫医的惶惑神情了,她微微欠动身子,凝视着他,问出:“你说怎样?”

  “噢,皇后!”他竭力收敛自己的意志,重重地说,“我可以给皇后几种药,药的功能是——一种使皇后安静,一种是刺激青春的生命,还有一种……”

  “还有一种是什么?”她急迫地问。

  “还有一种……皇后需要的时候——给皇上。”他期期艾艾地说出来。

  她脸色骤变——皇后的尊严受到侮辱了,但是,也在一瞬之间,她又立刻再转变,现出平和的笑——她的思念在一瞬之间想透了,对一个用秘密方法召入宫廷的巫医,顾及尊严是多余的,在理论上,召巫医进宫,已经是丧失尊严了的啊,于是,她在浅笑中点点头。

  “如果,皇后吃了我第二种药,再给皇上吃我的第三种药,嗯,那会是很好的,那会是……皇后,我的药可以融在水里或者酒里,没有味道也没有特殊的颜色。”

  “你留下吧!”武氏佯作冷峻地,就只回答了一句话。

  “皇后,每一个人的体质不同,这药要试试,我好决定成分和吃的分量。”郭行真从怀中掏出一只长扁的锦盒。

  “每一种都要试吗?”

  “不——给男人服的用不着。”郭行真开了盒,取出几个小包,先把其中一包药粉,呈送到皇后面前。

  武媚娘徐徐接过来,嗅到药粉散放出来轻微的茉莉花的幽香,她低下头,把药粉递还给郭行真,“这是哪一种?是什么用途的?”

  “是我刚才说的第二种——皇后不妨就试试。”郭行真看皇后很温和,又萌生了狂想,就取出一只象牙小调羹,取了些药粉,放入皇后的杯内,“皇后,可以喝了。”

  她拿起杯,稍稍迟疑,郭行真又大胆而贪婪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是成熟的,妖艳的,甚至也是引人入胜的!虽然,她已不是青春的,但是,一枚成熟的葡萄所引起人的欲望,是更加强烈的啊。因此,他冒险了,他希望在第一个回合就占领皇后,过去,他也曾有类似的故事发生,他相信,凡是召他的女人,在心理上就准备着被占领的,于是,他催促皇后服下去。

  武媚娘冷冷地一抬眼,却将杯放下,就在这一个动作中,她的面色变了,刚才温和宁馨的神色,已完全消失,凛然地接口道:

  “你可以走了,我会找人试的,来人——带他出去!”

  郭行真大感意外,可是,武皇后满面霜肃,使他不敢多事逗留,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辞出长寿宫去。

  “璞华!”武媚娘在郭行真走后不久,呼唤自己的侍女,随后,将那杯落了药粉的水给她,“你喝——”

  “皇后——”璞华感到意外,也有若干疑问。

  “你喝——是药,不会吃死人的。你喝下去,觉得怎样,再讲给我听。”她平静地说。

  于是,璞华一口气将杯中水饮尽,随说:

  “很香的,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呀!”

  “你去躺着,回头来告诉我,觉得怎样!”

  璞华淆惑着,遵命去了。

  于是,武皇后命瑶华随侍自己,她躺在床上,等待璞华的反应——这两名侍女,是她从感业寺带进来的,她们两人与独孤忠,再加另外一名内侍与两名宫女,是她内圈,忠信可靠的侍仆。

  于是,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璞华来了,跪在床前,向大唐皇后奏告药物所引起的生理反应——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双颊赤红,她的眼睛水汪汪的……

  武媚娘明白了——

  “皇后,很怪,很怪——”璞华喘然说,“我服下去之后不久,心痒痒的,头晕晕的——后来,渐渐地……”

  武皇后一摆手,阻止她再往下说;思索着,再命召独孤忠来;接着,她向璞华道:

  “到后面去,就用我的更衣间的浴盆,用冷水浇你的胸口——”

  于是,独孤忠来了,武皇后细声问他巫医出宫的情形。

  “皇后,事情稍微有些意外,萧淑妃在外苑钩弋阁左方的甬道上看到郭行真,他们居然打招呼。”

  “你!”武皇后意志奔放地叫了出来,她惊悸了!这样的事故若为外人窥破,自己会吃不消的。

  “皇后,萧淑妃没有发现我——我虽然送郭行真出去,却不是和他同行的,再说,我委托人召郭行真,是假借了许贵人的名义,所以,即使被发现,也不碍事。”独孤忠谨慎地说。

  武皇后竭力控摄自己,稍微顿歇,才说:

  “是那样,以后,你还得小心——看情形萧淑妃是找过郭行真的了?”

  “奏皇后,我以为宫中找过郭行真的,必不只萧淑妃一个人,他虽然装腔作势,可是,他很熟悉,丝毫不惧。”

  武氏沉吟着,同时,她后悔自己的鲁莽——

  现在,她又想起前皇在世时常讲到的一句话了:“不能有一刻疏忽,一条百丈的水坝,会因钱眼大小的沙孔而崩坍!”这是至理名言啊,她是犯了疏忽的毛病,找郭行真,太偶然了,甚至可以说太意外了。在偶然的意志松弛的时候,犯了可能会造成崩坍一样的错误,而且更可憾的是毫无实际。

  “皇后,”独孤忠完全没想到武媚娘的心事,他还稍微带着得意的神气说,“宫中的花样多着,慢慢地,皇后就会了解像郭行真那样的人为什么能自由自在的原因。”

  她渐渐地有了厌恶心,可是,她又不舍得不问,在宫内,她为自己基业孜孜不倦地工作着,对于宫中女人群的日常生活,一直没有认真关心过。因此,她所知的宫廷生活形象,是表面的、正常的,如今,她要从独孤忠身上,探索宫廷生活秘奥的一面,于是,她忍抑了自己的厌恶,勉强问:“怎样?”

  “宫中的女人虽然勾心斗角,可是,关于男女之事,大家都不会拆穿的,有机会时,人人都想如此的啊。”独孤忠暗示地一笑。

  武媚娘直觉地感到,他这一笑是充满邪恶和轻视自己的,因此,她对这亲信的人萌生了恨意。

  一个巫医的故事,迅速地过去了,可是,偶然的一面却在武媚娘的心灵中生了根。在工作的间间歇歇,在夜间,当被褥的燠热使她从梦中醒来时,就会自然地想到郭行真这个人,她与这名巫医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在意念中,经由想象的联系,她以为对他是稔熟的了。

  一天又一天,她无限的玄想继续着。而独孤忠,曾机巧地提及巫医——他并不是作推荐式的提及,他像提备忘录那样地讲述郭行真,使武皇后无法忘失一名巫医的姓名。

  终于,又是一次偶然,又是一次意志的松弛,大唐皇朝的内宫,因一名巫医而掀起风波。

  是在接连着几个潮湿的阴天之后,武皇后的脾气忽然变得很坏,她冲动和易怒。自以为深知皇后性情的璞华与瑶华,勾结了独孤忠,再把巫医召入宫中。

  他们这样做,并非完全为皇后着想,主要的是为自己——皇后有逾越的行为而经由他们的手造成,那么,往后去,他们必然能控制皇后的啊!在宫廷中,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有权力的欲望,武媚娘希望分取一部分皇权,而她的侍从,则渴想分得若干后权——希望能达到挟皇后而令六宫。

  那只是偶然的松弛,武媚娘让那名巫医为自己进行奇异的按摩——

  郭行真有一双魔术的手,他使她双腿的肌肉松弛,使她的心灵也松弛!

  ——心灵的松弛,好像水坝的闸门徐徐地开启了,这等于是她心灵的堤防解体。

  于是,郭行真的手指停留了,转变了。

  她忽然之间感到恐慌,她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躯体充满,一种可怕与可喜的充满!好像,她的躯体上升了,进入云中了。

  这是巫医一双手所创造的杰作。

  她软绵绵的,自觉骨骼与肌肉都散放着,像梦寐,像在暖水中浸浴。

  她微汗,发边、腋下,汗水似乎蒸发了她的闷郁。

  由于生理的恬适,她对雄健而奇异的巫医有了好感,事实上,目前光景使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酷的尊严。

  于是,她看仍然跪着的郭行真,低吁,柔弱地伸出手;郭行真凑上去,皇后的手掌摩挲着他的面颊。

  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她的手掌也有微汗,郭行真于接触时,胆子就壮了,他是有一套征服皇后的计划的,现在,皇后已由寒冷转为温和了,他想:这是擒捉的第一个回合的结束,在男女间的战争中,跨过第一道关防之后,多数是能长驱直入的。

  于是,他体察着形势,慢慢地将皇后的手捏住,放在自己的肘边,以自己的嘴唇用力地吻她的手指。

  她没有拒绝,她把他的行动看作自己的舍予——她曾从这巫医处获得畅快,现在,她是投桃报李。她想:“让这个小人物亲近我一下吧!”

  但是,这个小人物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手臂,吻微汗的腋。

  武媚娘深奥的内心起了战栗,她忽然体察再进一步的是什么了。

  她是一个深思的女人,偶然的泛滥,在她自己的思维中还是有所解释的,她认为按摩的逾越是可恕的,但如再进一步,自己的行为就不可恕了。这是道德的,而现实方面,她以为让一个巫医从心所欲,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她收敛自己。

  “皇后——”郭行真是曾经沧海的人,迅速地看出皇后心里的矛盾。他见识过不少守贞如玉而幻想着享乐的妇人,从自守、到逾越、到泛滥,都曾经过如现在的武媚娘那样一个阶段,女人只是女人,皇后与村妇在生理上是毫无分别的,因此,他用自己的声音来摒除她的羞怯,“皇后——皇后……”

  他的声音是郁动着,好像从重门叠户的岩洞中透出来,有回荡的意趣,有磁性的力量。

  奥妙的人、人体的磁力将她吸引了——只凭几个字的声音,而将她吸引。

  于是,郭行真喃喃地细语着,诉情与诉欲——他告诉她肥料灌溉在花的根株原因,他告诉她人的有生力量,他告诉她如何保持青春——巫医的药物以及巫医的巫术,他也告诉她欢乐的争取与享受……

  严谨的武媚娘,在她成功的高峰上,被诱惑了。

  ……

  盛筵易散,郭行真在行将离去时跪在她的面前说:

  “皇后,我将再来。”

  “不——”她温和地接口,“对你,对我,都不好。”

  “皇后慈悲——”他愁蹙着眉说,“我,我怎么能不再来呢?皇后——”

  “这是宫中啊,郭行真,有机会的时候,我会在背后助你的,至于我们之间,不可能再见了,万一出事,那就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我绝不会牵累你——”他说,自怀中掏出一只黄金的小盒,“如果事急,我会用这个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最灵的毒药,倘若含一片在嘴内,立刻会昏晕而死,倘若将一片化开在水中,只要你一匙羹,就会思睡,就此永远睡着……”

  武媚娘忽然一凛,伸出手,徐说:“给我!”

  郭行真将那金匣捧给了皇后。

  她打开盒盖,看到里面还有一层麂皮的覆盖。

  “皇后,不必打开的,只要一按这层麂皮,就会有一片药跳出来,一片药,仅够使一个人死——”

  她用手指在麂皮上连按了三下,跳出三粒长方形暗红的药片,她放在手上看了一歇,又随手置于几上,低声说:

  “这个,留下给我!”她说完,将金匣交回。

  “皇后,千万不能将刚才的药丸混在一起。”郭行真显然有着惶急,但是,他又不能收回这三片药。

  “我知道。”她平和地,像完全不经意地接口说,“我不会自己寻死的呀!再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放药的器皿各不相同,刚才你给我的药是由玉瓶装的。”

  “皇后,那只白陶瓶中的药丸是给皇帝的——”郭行真献给皇后的药物中,一种是永驻青春的,一种是增强男子的能力的,那两种药分别用玉瓶和陶瓶装盛着。

  “我知道。”她说,柔媚地一笑。

  “皇后,明天,我再来。”

  “不——”她思索着,终于再补充了一句,“我会命独孤忠找你的。”

  于是,巫医走开了。

  武媚娘坠入于玄思中,她侍奉了两代皇帝,她也曾有过偷情经验,可是,今天的经历与过去任何时间的全然不同,今天,她以为自己真正地经历了女人的人生。

  她想着第一次的际遇——第一次,她将巫医留下的药给璞华服下,而今天,是她自己的经历。

  玄思不断,使她的心灵起了急剧的变化,她想:不论如何,我明天都要找他一次,过了明天,我与他断绝往来,她期待明天。

  然而,皇后的权力之舟,在情欲的大海中却倾覆了。

  隔天,当武媚娘还在情思忡忡中时,璞华却来报告武媚娘——她自恃有举荐之功,她也自恃掌握了皇后的秘密,因此,虽然只有一夜之隔,她对皇后的态度却已不同了——她说出:巫医仍然在宫中。巫医希望见皇后。

  就是这两句话,使武媚娘从情欲的大海中觉醒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张皇,她是睿智的,自从诬陷王皇后之后,她几乎每天都在警惕中过日子。偶然的放弛可能造成祸事,她闻讯之际,却一些也不着急,内心盘算着,面颊上却浮现浅笑。

  “你和瑶华留下了他?”

  “不是的,奴婢没有如此大胆啊,刚才,瑶华去萧淑妃那儿,看到郭行真还在。”

  “说谎!”武媚娘忽然睁大了眼睛,“这是绝无可能的,萧淑妃和巫医混在一起,瑶华怎能查到?她不可能知道的啊!”

  “皇后——”璞华的谎言被皇后一语道破了,期期艾艾地,无法再接下去。

  武媚娘暗暗地心惊着,她想到自己可能被这两名大胆的宫女所陷时,背脊上有一股寒意。但是,她仍力持镇定,和煦地说:

  “璞华,你和瑶华两个无论如何不能骗我的啊,我们是从感业寺一起进宫的,我对你们,像姊妹一样,到底是怎样的呢?璞华,即使你们将郭行真藏了起来,我也不会怪责你们的,不过,你们应该老实告诉我——宫里头的事体,一闹出来,就无可收拾的啊!”

  璞华的面色灰白了,尴尬地叫了一声皇后。

  “你说啊!我讲过,那是不必避忌的。”

  “昨夜——昨夜——”璞华吁着气,“我们两个留住了郭行真,刚才,我们打听皇上入了仁寿殿,他要求我们设法,要见皇后——”

  武皇后内心有说不出的恨与毒,她咬着下唇,强自将愤怒咽了下去,慢吞吞地问:

  “那么,你刚才又说萧淑妃,为什么要攀上萧淑妃呢?”她稍顿,又补充问:“为何不攀扯他人?”

  “皇后,”璞华终于坦率地说,“是这样的,他说,今天原有和萧淑妃的约会,不过,他想见皇后——”

  “独孤忠知道你们的事?”

  “不曾——他以为是皇后。”

  武皇后眨着眼,沉吟了一些时才现出微笑。

  “你们两个小东西,一开始就会玩鬼了。好吧,你去告诉他,要他到萧淑妃那儿去吧,今天我没有闲,明天要他来——要他先到你们房中,俟方便时,你们带他来我处。”她稍顿,再说,“你回去,看他走后,就和瑶华来此地,我和你们有话说。”

  璞华走后,她好像万箭钻心,剎那间血液奔流,倏地站直了,走向窗口,立刻又走回来,她失措,她不知如何处理这一件事。

  她恨这两名宫女,璞华和瑶华——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如何了断这一宗公案。

  倏忽间,她想到郭行真的毒药,自己留了三片的,这一念使她的身体起了痉挛,但是,她必须做。

  当璞华与瑶华再来时,她温和地告诫她们小心,接着,她以体贴和表示结好的神气,赐给她们一杯水——她告诉她们,这是郭行真调配了给自己的,可以使青春常驻的妙药。

  她从一只玉瓶内倾出水来。

  两名宫女毫无疑心地饮下,照嘱咐,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躺着休息。

  于是,武皇后打扮了自己,命独孤忠跟随自己到长寿殿,她将几件公文交给值殿的内侍,并未与皇帝相见。随着,她进入南宫的掖庭,嘱咐了独孤忠出首,就命两名小内侍传召掖庭令、宫闱局丞、内宫典门……

  大唐内苑,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宫闱局丞在萧淑妃的宫中查获了一名假冒奚官局内侍的男子。

  有四名内侍和四名宫女被捕,萧淑妃也被监视着,随同到掖庭来见皇后。

  独孤忠恐惧了,他看到皇后的面色如寒霜,不安地望着。

  “你走开,我知道安排的,你放心。”

  于是,掖庭令首先进来报告搜捕的经过,又道出捕获的男子的身分,然后退出,接着典门监进来报告。

  “宣召萧淑妃进来!”武后庄严地说出。

  于是,宫闱局丞带了两名副手,监押着面无人色的萧淑妃入内。

  “是什么人?”武媚娘看着萧淑妃,严肃地问。

  “假冒奚官局的,却不是宦者,现在阶下。”宫闱局丞颤抖着代为回答,“臣死罪,宫禁防范未严,臣……请皇后提讯——”

  “胡说!”皇后面色泛青,“我见这种人?”她稍稍一顿,“你知道死罪,一张扬,还得了吗?你管些什么来?”

  “死罪,死罪!”宫闱局丞是专管门户的,此时惶惑万分,不住地叩头求恕。

  “立刻在阶下打死,不让这野东西出声!”她咬紧牙齿说,“再宣掖庭令进来!”

  宫闱局丞退了出去,颤抖着的萧淑妃想请皇后审讯,她自问不曾弄郭行真进宫,但她于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是由于武皇后的神容太森严了。武皇后的双目,闪动着如冰雪那样地严厉的光芒,那样,萧淑妃被震慑了。

  “皇后——”掖庭令恭敬地叫了一声,具有请示的意思。

  “要查究——”她凝思着,她计算几棍可以结果郭行真,任何决定,都要等结果了郭行真之后,才能进行。她想着,听到阶下有闷实的棍打声,她舒了口气,徐徐说:“是谁引进宫来的?宫廷中出现这样的事,还得了。”

  “是——”掖庭令的双目移向萧淑妃。

  “不是我!”萧淑妃在生死的俄顷,终于叫了出来,“我在宫门外走,看到两个内侍过去,前面的我没有看清楚,后面就是这人,我以为是奚官局的,叫住了他,我不该自己叫他,只是,我有一些小病痛……”她说谎,但非常拙劣。

  “淑妃,能这样回奏皇上吗?”掖庭令反问。

  “这……这是真的呀!”萧淑妃尴尬而无力地看着皇后。

  “唉!”武皇后叹了口气,做出爱莫能助的悲悯的神气,但仍然严谨地说:“我没法把你的事件承担起来,不过,皇上能否容忍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如果讯问,唉——你还有两个女儿,教她们怎样做人呢?”

  这时,宫闱局丞又进来奏告:闯入宫禁的野男子已经打死了。武皇后点点头,软弱地叫人宣召奚官局令来。掖庭令在旁边,立刻体会出皇后的意思,他上前一步,沉重地说:

  “淑妃自便吧,奚官局有药——”

  萧淑妃睁圆双眼,全身可怕地抖着。武皇后走过去揽住她,萧淑妃拼了命说出来:

  “那人是东宫苑——”她想攀上皇后来免自己的一死,“东宫苑总管独孤忠召进来,那人自己说——进出都不怕。”

  武后佯作微笑以掩饰内心的惶惑,同时以眼色示意掖庭令,掖庭令木立着,不知所措;于是,她再转向萧淑妃问:

  “那你知道他是外边来的男人,是你以前认识了的?”

  “皇后——”萧淑妃哭了,“我当年要孩子,问他要过药,这人是巫医,郭行真,但这一回,的确不是我召他的……”

  武后点头喟叹,徐徐回顾掖庭令,神容惨淡地说:

  “这事情就难办了,难怪独孤忠会出首,看来这人有大问题,你去捉他来让我审问,他身为东宫苑总管,居然这样子。”

  掖庭令正要下令,奚官局令已进来了,于是,掖庭令又以眼色请示皇后,她点点头。掖庭令悄悄地向奚官局令说了几句,随后又转向皇后低奏:

  “独孤忠在外请旨……”

  “捉来,但别动声色,免得他乱说,淑妃的名誉,皇上的尊严,不能稍损!”她面如秋霜,“你替我密审,再召我的侍女来问问,看谁与独孤忠勾结,这件事,看来不会很单纯,我要你们查一个水落石出。”她庄严肃穆,说完之后,眼稍转视着萧淑妃,又立刻移到掖庭令身上。

  这是命令呵。于是,掖庭令向奚官局令做了一个手势。

  奚官局令进上鹤顶红,萧淑妃哭叫着拒绝,但被灌了下去。

  “皇后,我两个女儿——”她大哭哀诉。

  “你放心,”武皇后掩饰自己对她的憎恨——那是由于她供出了独孤忠——缓和地,也至诚地说,“我会好好待她们的。”说着,她示意内侍扶萧淑妃进内室去。

  不久,独孤忠到了,被押在别室,而同时,东宫苑方面来报,璞华和瑶华已被毒死,她佯作大惊,狞视着掖庭令。

  “这一定是独孤忠勾结萧淑妃对我的,我出来时,璞华好好儿的,唉!把独孤忠照那个巫医的样子打死,我去奏皇上,事体太大了,我原想大事化小的,不行了啊!”

  独孤忠还不知道皇后要处死自己,他求掖庭令,让他见皇后,但是他的嘴被堵了,乱棍没头而下……

  他埋藏着秘密而死,而武皇后,残酷地冷笑着,带领掖庭、宫闱、奚官三局的人员,去奏禀在仁寿殿著书的皇帝。

  皇帝并不在看书,他是睡着了。

  皇后亲自到御榻边把昏睡的皇帝叫醒。

  “噢,是你——”李治笑着打个呵欠,“这时候,我老是瞌睡,不知不觉,又在这儿睡着了。”

  “陛下,宫里出了大事。”她严肃地说。

  “宫里有大事?”李治讶异地反问,“那怎么会的?”

  武媚娘不愿自己来报告整个事件的真相,她缓缓地对皇帝说出各局的令丞都在寝门之外候旨晋见。之后,她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说起也真奇怪,差一点,我的命就完了。”

  “是什么事?”皇帝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开始紧张了,“你说明白些!”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低声命随侍的内官召唤各局的令丞同入内寝。

  于是,由掖庭令率领,各局令丞鱼贯而入,在御榻之旁严肃地跪了下来。武皇后指着掖庭令,冷峻地向皇帝说:

  “让掖庭令报告经过吧——一个巫医,居然进宫来了。”

  皇帝听到是巫医时,霍地坐起,一只脚跨下榻,大声催促掖庭令快说经过。当掖庭令陈述了所发生过的事故之后,叩着头,惶悚地说:

  “萧淑妃已畏罪自尽——”

  “她,她……”李治气噎着,似是不满于萧淑妃的自尽。

  “陛下,”武皇后冷冷地接口,“对萧淑妃,我看也不必深究了,她说,从前要孩子时,就认识那巫医的,幸而我已有了儿女,否则,人家会疑心我哪!”她稍顿,长长地叹息着,“我不懂,为何要毒杀我的两名宫女?”

  皇帝在闻讯之初是紧张与愤怒,可是,听得多了,他反而胡涂,他想着各别报告的事件经过,宫女、内侍、淑妃、巫医,一串的死讯,相互间的关连不密,好像是勉强凑合在一起似的。他淆惑、他想追问根由,可是,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问起。再者,对于萧淑妃的死,他终于有了惆怅,当他为太子的时代,萧淑妃是他爱宠者之一,直到武媚娘入宫,他才冷落了萧淑妃。此刻人天杳隔,他的旧情恍惚重回,不住地低喟。

  “她为什么呢?没有理由的啊!”皇帝满眶酸泪,喃喃如自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为什么呢?为什么?”

  武媚娘的眼眶潮湿了,她自然地跟着皇帝惋叹,流泪。不久,她说:

  “处置这件事,我只能当机立断,我怕事情宣扬开去,对萧淑妃的名誉不好,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将来也不好做人,何况,事情闹出来,对皇上也是损害。”她抹着眼泪继续说下去,“只是我不懂,皇上,独孤忠这人,我对他不坏呀,他怎么会如此呢?我的两个宫女,显然是给他毒死的。”

  “唉,唉!”李治转向奚官局丞,“是什么毒药,查过没有?是宫里的,还是外面的?”

  “奏皇上,致死宫人的毒药,是外面的,多半是那个巫医带进来的。”

  “唔……”皇帝怅然长叹,望着皇后说,“这事你去善后吧,不许传出去,别再来告诉我了,说句实话,这种事太可怕,毫无意义,可厌可恶极了,未了的事,你一并作主安排了吧!”

  于是,武皇后在一种惆怅的神情中率着大批人员退出去,但她走出宫门又回进来,在怔忡的皇帝面前跪下来哭了。

  “媚娘——”李治惘惘地拉她起来。

  “陛下,我怕,我怕,好好儿的,宫里死那些人,他们是不是对我呢?以后,陛下,我怎么办呢?”

  “媚娘,以后我们当心些!”李治抚摸她的头发,苦笑着说,“现在,我心乱得很,你去处理完了再商量其他——”皇帝向来是无主意的,过去,他有许多事情依赖她,但当她故意以女性的柔弱来纠缠他时,他变得手足无措了。

  媚娘细腻地揩着眼泪,又退出去。懦弱的皇帝靠在床上,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庄子,低微地念道:“巧者劳而智者优,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

  武皇后在仁寿殿外吩咐了各局的人员料理后,径自回宫去。在内寝,她伤心地哭了。偶然的一次冲动,使她受到如此深重的打击,些微的欢悦使自己的左右人事全非,她把一切的责任归于萧淑妃,虽然那个人已经死了,但她的憎恨却并未因此而除,她恨,她要报复,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两个女儿,我不会放过的。”

  这是不合情也不合理的憎恨,不过,此时她已经失掉了理性,她不检讨自己犯的过失,而歪曲地想着人们的陷害。她恨——瑶华与璞华、独孤忠、萧淑妃,只有对那个巫医,她不完全是恨。因为,巫医郭行真使她获得玄秘的、奔放的快慰。

  在偶然中获得的快慰,好像刻镂在心版中,不论恨多么深,快慰依然存在。

  恨意与快慰的追思,本质是矛盾的,可是,她将两者并蓄于自己的心灵中。

  事变的第二天,大唐皇帝李治就已淡然了;这种事发生在宫廷中,照理是应该严行查究,务使水落石出的,可是,李治的天性,宁愿少些事,少些麻烦,他显然地精神不继,因此,轻轻地把大问题拋开了。

  不过,在皇后那边,却不是的。

  时间使皇后的恐惧越来越深,在过去两年,她运用权力与宫廷的财力,布置了一个私人的情报网,她建立了三条平行的路线来探听外面消息,其中一条线是独孤忠,另外,是仁寿宫监来训,以及掖庭令,三人之间,彼此没有横的联系,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替皇后做事。

  因此,掖庭令在处置独孤忠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其他。

  现在,掖庭令与仁寿宫监分别将外面的反应密告皇后,武皇后的恐惧越来越深,就因为听了密告。密告中最具体的一点是:人们认为事态必不如此简单,一定有许多内幕被皇后扼住了。

  在来训报告了外界的反应之后,武皇后现出了心虚的微笑,淡淡地问:

  “训儿,人们有没有说我与巫医有勾结?”

  来训对于皇后直率的询问感到意外,期期艾艾地说:

  “没有呵,人们疑心事情必很复杂而已!”

  “我是从不避讳的,如果有人乱讲我的话,你不妨直说。”

  “真的没有!”来训又着急地接口,“只是,人们对独孤忠的死,疑心更多而已。”

  这样,武皇后就没有再询问下去,但是,当来训退出之后,她却如疯狂了一样,对着镜子咒骂自己愚蠢。

  她用一枚针来刺自己的大腿,她让自己痛苦。她以肉体的痛苦使自己冷静,她以作践肉体来达成自我惩罚——那并不是惩罚自己召入巫医的罪行,而是惩罚自己欠缺智慧。

  她自问:如果冷静地处置郭行真事件,必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啊。

  在检讨过去中,她时时会寒栗。她毒杀宫女、处决内侍等行动,只要有人挑剔一下,自身就会粉身碎骨了。

  她用针刺着自己,她竭力使自己冷静——过去的,不能再补了,未来,她要掌握。

  她是一个看着未来而不是回顾过去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