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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同平章事裴行本、任知古,司农卿裴宣礼,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等七人,突然于一日间被来俊臣的手下所逮捕和下狱。七位大臣同日被捕,消息传出,洛阳城群情惶惶,不知有何大案发生。
南衙,金吾军增加了戒备人员。
北门,由来俊臣通知,加派了一位中郎将担任值日。
这形势,使得大周皇宫如临大敌。
女皇帝深居于西苑的五凤楼,外面的紧张情形,她好像是一无所知的。
朝右的大臣有四五人请求觐见奏事,都被劝回避。这是女皇帝接位之后很少见的事,朝中每一位大臣都知道,女皇帝的私生活虽然糜烂,可是,女皇帝对政事却是从来不含糊的,今日为了什么呢?
他们在宫门外等待着。
于是,魏王武承嗣入宫了。
大臣们目视着女皇帝的侄儿傲岸地入宫,他们都有着不安之想。
在五凤楼上的女皇帝,穿着宽大的布衣,坐在软垫上出神,婉儿在旁边,诵读文件——
这是很闲适的场面。
于是,武承嗣上楼来,闲适的场面也立刻失掉了。
女皇帝看着侄儿,面容转为严肃和深沉。
“那是真的?你调查了?”
“陛下,我调查了!”武承嗣躬着身,以诚惶诚恐的神气说,“确证尚未找到,不过,事出有因,狄仁杰与魏元忠确自称皇唐旧臣,思复故君——”
“他们有谋反的行动?”
“陛下,他们正策划着谋反。”武承嗣以肯定的口气说出。
“哦——”
“陛下,叨天之幸,我们在事前破获了阴谋,否则,他们一举事,会比徐敬业当年的声势更大。”武承嗣正经地接下去,“朝中居然有七大臣同时谋逆。”
“哦!”她又漫应了一声。
“陛下,经过审讯,必会得出真相的。”
“我知道,”她以遗憾的神气说出,“我知道——”
“陛下,交付审讯。”
她点头,随后,又怆然说:
“狄仁杰他们一伙,都是由我一手栽培的人,我使他们由微贱至贵显,我交托他们以重任,想不到他们在羽毛稍丰的时候,居然来谋逆我。”
“陛下——”武承嗣阴森地接口,“人心难测啊!”
“好吧,”她透了一口气,“你去告诉请见的人,如果为七大臣的事求见,就不必了,等候审讯的结果吧,我也要等待审讯的结果才能作出决定哩。”
“陛下,我通知来俊臣审讯。”
“你告诉来俊臣,毋枉毋纵!”女皇帝的声调很涩,好像,她喉间被桃核梗塞着。
“是!”武承嗣躬身行礼,徐步后退。
“你通知,不要虐待七人。”女皇帝说着,垂下头,似乎有无限感伤。
婉儿在看到武承嗣走出去之后,又继续诵读。可是,她却已无情绪再听了。于是,她一举手,阻止了婉儿,随后,怆然说:
“想不到,狄仁杰也会反我。”
“陛下,事体尚未揭晓哩。”婉儿随口回答。
“那不会是假的——来俊臣若无把握,必不会轻举妄动!这些年,凡是有关谋反的,几乎无一不真,人们总是不高兴见一个女人做皇帝,不论我待他们多么好,譬如狄仁杰……”
婉儿是知道女皇帝对狄仁杰存有暧昧的感情的。因此,当女皇帝一再提及狄仁杰时,她不敢作声。而女皇帝,为了狄仁杰的反叛自己而真正地伤心着。在一度缄默之后,她微喟着,命婉儿召张易之兄弟。
在现实中遭遇到了苦闷,在现实中面临着问题而无法立刻获得答案,她为了排遣而设法逃避了。她希图以逸乐来麻痹自己,忘却现实。过去,她是面对现实的,一个问题不获解决,她一定探索下去,而此刻,她却怕烦扰而求取暂时的逃避。
婉儿长时间侍奉女皇,她了解女皇的性情,此刻,她忽然觉得:女皇帝又向老死走近了一步——逃避,是精力不足以应付繁剧啊。
当张易之兄弟入侍之后,婉儿退到了外间。对于谋反的事情,她听得太多了,现在,感情上已近乎麻木,自从女皇帝当权之后,几乎每年都会有反叛的事件出现。而每一案,又都查明属实的。因于往事,婉儿的心理上生出了一种概念,她以为所有的反叛,都不可能成功的,但是,人们反叛却又是事实。
对于狄仁杰,她留有相当良好的印象。但这一份好的印象,是由女皇帝感染而来的,并非直觉,因此,对于狄仁杰的谋反,她既无直觉的同情,也没有如女皇帝那样多的感慨。
不久之后,来俊臣突然地出现了,在外室觐见婉儿,探问女皇帝对这一案的意向。
“由武承嗣通知了你呀,皇上并无其他的嘱咐。”婉儿随口回答,“你还有别的事要亲奏吗?”
“就是这一件事,皇上在休息,我回头再来,”来俊臣做了一揖,转身退出,但还未跨出户限,他又回转来问:“你可知道皇上对同平章事杨执柔的印象……”
婉儿是机敏的,立刻辨出了话中有因,她自然不愿厕身到权力斗争的漩涡中。于是,她淡淡地一笑,摇头道:
“我不曾听皇帝提到他。”
“那就是了。”来俊臣满意地一笑,再向婉儿拱手,“我立刻去审讯,如果皇上询问,请代言一句。”
来俊臣,是皇朝出名的魔头,任何案子,一旦落入了他的手中,必然是很快就审结以及获得预期的供词,他有各种酷烈的刑罚,他也能用气势震慑住环境。洛阳人对他,是谈虎变色的。现在,狄仁杰一行七人,被解上堂阶。他们看到高坐的魔头,就已明白自己的命运走完了,无可挽回了。于是,狄仁杰向任知古使了一个眼色,表示不必做无谓的抗议。
来俊臣大派地坐着,目视七名犯人鱼贯而入,他冷酷地一笑,转向左边的判官王德寿说:
“你验明正身!”
于是,王德寿离席而起,带了四名史目,执着簿书,唱唤出各人的名字,然后,他回到正面报告来俊臣:
“叛逆要犯计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司农卿裴宣礼,左丞卢献,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七人,验明无讹。”
来俊臣一摆手,待王德寿退回本座之后,就发出第一道命令:备刑具。
于是,三十多名武士,从两廊将刑具搬出来,陈列在堂上示威,他们也发出呼喝声。
——这是庸俗的示威,狄仁杰看了在上座趾高气扬的来俊臣,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
此时,来俊臣发出第二道命令,他喝令左右剥除七名犯官的衣冠。
狄仁杰很从容,对于剥除衣冠的命令,并未抗议。可是,中丞魏元忠却抗议了,他大声说:
“来俊臣,皇朝制度,大臣控案,未曾定谳,不得先去衣冠。”
来俊臣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然说:
“我审案,从来没有不定谳的啊!”他稍顿,以取笑的神气说:“如果你们没有事,我跪在地上为你们七人戴衣冠。”
于是,左右判官都拍了惊堂木,接着,堂外的木铎也闷郁地发出了响声。
于是,来俊臣自中座徐徐地起身。
“奉旨承审谋逆大案——皇帝陛下并有敕令,谋叛逆者一讯即承,罪得减死。”他稍顿,声音提高了,“你们七个人先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自行招承,本人当奏请皇帝陛下,免死减等。”
来俊臣说完,两边的役吏抖动刑具,发出了一声叱喝,接着,又以廷杖顿地,发出咚咚之声。
狄仁杰有无限的悲愤,在他心目中,女皇帝是明智的,但是,女皇帝居然任用来俊臣这种不堪的人,那是自掘坟墓,他自问对女皇帝忠贞不贰,但是,他也明白,在一个狂妄的小人面前,辩白是多余的。他也体察,自己和其余六个人,都已投老了,刑具加身,纵然不死,亦必伤残,因此,他决定以命运来作赌,希图逃过今日的一关,期望以后再行平反。
这是不得已的决定。于是,他深沉地向上座的来俊臣说:
“请给纸笔——”
“你招供好了,我自有人会录下的。”来俊臣森严地接下去,“这是本人审案的一贯方式,不能因狄大人而改变。”他说完,干笑着顾左右书吏:“准备!”
狄仁杰从容地看着任知古和裴行本,低说:
“今日之事,不能不承,以待将来!”他说时,目视两边的刑具。
任知古和裴行本也明白事势,喟叹着点头。
于是,狄仁杰行前两步,挺身直立,双目炯炯地直视着来俊臣!这一瞬间,他不像阶下囚,而像是天神降凡,威严的,和穆的,对面临的死亡命运,了无怯惧。
这神容使得来俊臣心中凛然,他不敢与狄仁杰的双目相对了。他将目光避开。
于是,狄仁杰朗朗地开口了: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这简单的几句,声音清朗,抑扬顿挫,一副君临天下的神气,来俊臣虽然擅长于控制环境,但在此时,终于气短了,他勉强地笑着说:
“好,好,你自己直承了,不错!我一定奏请皇上,减免你的死罪。”随着,转向任知古,“你们呢?”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任知古重复了一遍。
于是,来俊臣笑了,挥手说:
“有这两位硬头官儿认了,原则已定,初审完结——”他说着,向狄仁杰拱手道,“阁下很合作。”
狄仁杰庄严地挺立着,不予理睬。
“好啦,将七位大人回押,下次再审细节。”
“我有话说。”御史中丞魏元忠忽然愤然道出。
“你——”来俊臣耸耸肩,“你要说话,下次吧,今天原则已定。”
“我不曾谋反,我被小人所陷。”魏元忠奔放地叫出,“我没有反,我知道,他们六位也没有。”
“魏元忠!”来俊臣面色变了,“你想死得快些?”
“我早将生死置于度外了。”
“这贼!”来俊臣一拍桌子,“不识好歹!”
正当此时,侯思止走了进来,向来俊臣说:
“让我来代你审审这位不怕死的官儿!”他说完,就在来俊臣的右席坐下,吼叫道,“来人,先将魏元忠这贼倒挂起来!”
“元忠!”狄仁杰低沉地叫唤,“今天——”
魏元忠以眼色制止了狄仁杰,冷笑着转向侯思止,问道:“是要将我倒吊起来?”
“是啊,那滋味可不错哩!”侯思止桀笑着。
“是吗?”魏元忠也笑起来,“这也不妨事的,我生来薄命,倒挂的味儿,以前也尝过!有一回,我骑驴在路,偶然不慎,翻下鞍来,一足拄在蹬上,被那头蠢驴拖曳着行了不少路。”
“他妈的,”侯思止破口大骂,“你这贼蛋,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立刻用夹棍夹断你的腿。”
“你尽可以用夹棍,这个,吓不倒我姓魏的!侯思止,你就是拿了刀来碎割我,我也绝不皱眉,不过,你想我自动承认叛逆,那休想,因为根本上并无此种事。”
“来人,上夹棍!”侯思止又是一声吼叫。
“来人,上夹棍!”魏元忠学着他的口气叫出。
侯思止气昏了,但是,来俊臣却很冷静,他观察魏元忠,必然是拼将一死的,而他所要的是供词,即使是简单的供词,但教承认了反的事实,就够了,至于细节,以后有时间可以再事盘问。于是,他举手阻止侯思止动夹棍。他说:
“细节容再审讯,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他说着,连连挥手,着令带犯人下去。
狄仁杰一行人又鱼贯而出,七人的面容都很严肃,当着押送的判官王德寿,他们又不便讲话。
于是,在回入狱室之后,裴行本发现王德寿正和狱吏交代,便悄声说:
“今日之事,落在来俊臣之手,必无幸理,我们得想办法上闻。”
“是的,今天我直承谋反,不过是稳住一时而已,我们再想办法,只有上闻于皇帝,才能得救。”狄仁杰也抑低声音说。
“在狱中,如何能上闻呢?”裴行本颓丧地说。
狄仁杰瞥了狱吏与判官一眼,突然自袖筒中取出一汗巾,同时,咬破了小手指,用血在汗巾上写了一个“冤”字,迅速地拉开缝襟的线,将这方血书帕小心地塞入棉絮之内,再慢慢地将之铺平,又拉拢线缝,打了结。
裴行本不明白他是为什么,茫然相视。
这时,判官王德寿过来了,狄仁杰欠动着身体,低喟着说:
“天气暖了,狱室中又不通风,王判官,请你派一名狱卒将我的棉袄携回家中,嘱家人拆去棉絮,改为夹衫送入。”
王德寿看着他,缓缓地点头说:
“这自然可以的——相公平时也太节俭了,棉衣改夹衫,是小户人家的玩意儿啊,不图狄老府上也是如此。”
“我出生寒家,习惯使然,也不是故意节俭。”狄仁杰平静地将棉衣脱下,交给王德寿,再拱手说:“有劳判官了。”
王德寿并未疑心棉衣有什么花样,接了过来,随手交给随从送去。
不久狱室中静了下来。裴行本缓缓地移到狄仁杰身边,低说:
“但愿你这件棉袄能产生奇迹。”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家人是不是能凭此一个字而告变,现在还很难说。”
这时候,任知古也缓缓地挨过来,询问了情况,沉声说:
“我们的命运,不大乐观哩,这是诸武唆使来俊臣来陷害我们的,武氏诸王,必然会在女皇帝面前播弄是非,内有诸武,外有来俊臣,我们只怕不容易再活下去了。”
“只要女皇帝能亲自提审,我们总有机会。”狄仁杰是深信武曌的,他肯定地接下去,“女皇帝不会像她的侄儿们那样胡涂。”
狱室中是黯淡的,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判官王德寿亲自拿了夹衣来给狄仁杰,并拉了他到屋隅,细声说:
“狄翁,皇上对你的恩宠,逾于常人,俊臣兄很想开脱你,如果你肯扳上杨平章——杨执柔,那么,阁下必可免死。”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没有表示。
“狄公,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王德寿催迫他。
“王判官!”狄仁杰直立起来,高亢地叫出,“皇天后土,可鉴我忠诚,我并不惧死,奈何要仁杰誓诬好人啊!”
“狄翁!”王德寿被他的声势所震慑,不敢再相迫,期期地说:“兄弟是为狄翁着想,别无其他。”
“为我着想,我就效死君前。”狄仁杰说时,一头向狱中的墙撞去。
王德寿手忙脚乱,抢上前去,将狄仁杰抱住,连忙说:
“狄翁,千万不可如此,兄弟告退,一切静候朝廷旨意吧。”他说完,拱拱手,狼狈地走开了。
狄仁杰忧郁地看着难友,沉声说:
“他们想一网打尽满朝正直的官吏哩。”
“狄翁,照计,你的衣服已回来,令郎必已得到那幅血书,今朝应该上朝告变了。”
“也许——”狄仁杰在王德寿出现之后,信心忽然动摇了,他思疑诸武与来俊臣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自己的儿子,可能无法入朝告变。
是的,来俊臣是有权力如此做的,只要他防范在先,狄仁杰的儿子,就没有告变之路。可是,来俊臣的自信心太强了,他以为狄仁杰既已亲供,罪案如山,必无平反的可能,因此,他并未做退一步的布置。
狄仁杰的长子狄光远,就凭着这一空隙,达到了叩阍告变的目的。
武曌在感伤中看到一幅汗巾上血书着的冤字。她奇怪,将狄光远召入,温和地问:
“你这幅血书从何处得来?”
“臣父自狱中发出,汗巾是藏于棉絮中的,小臣取得之后,思量再四,才敢上闻。”狄光远痛苦地说,“求陛下明鉴,臣父必不会反的。”
武曌看着狄仁杰的血书,反复沉吟,无法找到一个答案。她已经获知狄仁杰亲自供认谋反,现在,她又看到狄仁杰的血书,两者之间,究竟是哪一个方面对呢?
“我会公允地审理此案。”
叩阍告变的狄光远虽然退了出去,可是,女皇帝的思潮,却因此而起伏着,她召来俊臣来询问:
“俊臣,你对狄仁杰那一伙人是怎样审的?”
“奏陛下,对他们七人,都不曾用刑,而且尽可能给予优待,他们七人的衣冠,也不曾剥除……”
武曌以手势阻上来俊臣往下说,然后,再问:
“他们怎样自供的呢?”
“是狄仁杰先招供,承认谋反,七人中,只有御史中丞魏元忠不认,侯思止要用刑迫,是我阻止了的,我想,对大臣审讯不宜严刑,必须求得公允,否则,会滋生谗言。”
武曌同意来俊臣的见解,庄严地嘱咐:
“你找问官再行审讯,千万不可草率将事。”
在做此安排之后,女皇帝的心情好了一些,不过,根本的遗憾依然存在,她以自己的心思来忖测狄仁杰的心理,以为正面招供是事实,血书告变,则是私情的请求,她想:“狄仁杰不会不知道我是宠他的啊。”
于是,回入内宫之后,她不断地拿出狄仁杰的汗巾来看,她研究笔迹,她断定那一个冤字是狄仁杰在仓皇中写成的。
女皇帝为此而烦恼了,终于,她命张昌宗来吹箫,又命乐班选人来跳柘枝舞。
——这是为了排遣时日,这是为着掩饰心底的惶惑。
可是,她终于意思不属地——
一天之后,她敕派了通事舍人周到狱中去查看七名要犯的情形。
特派周的敕书是婉儿执笔的,她窥探出女皇帝的心事,缓和地建议:
“陛下为何不亲自审讯狄仁杰他们呢?”
她摇摇头,但没有说出原由,不久,她自大袖中抽出狄仁杰的血书汗巾。
就在这时,两名新的表演柘枝舞的乐人进来了。
女皇帝偶然一抬眼,看到进来的是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眉清目秀,像是好人家子弟。她在意思飘忽中,脱口问:“你是谁?”
那孩子似乎早有准备,一经询问,就跪下来道:
“小人为罪官乐思晦之子,先父被诬得罪,小人没入掖庭为奴。”
“哦,”她又看了手中的血书一眼,联想滋兴了,她想,“狄仁杰的孩子,不久也会没入掖庭为奴的啊。”
孩子直挺挺地跪着,泪水夺眶而出了。
武曌看着他的眼泪,终于恻然不忍,挥手说:
“我赦免你!”
“皇帝圣恩!小人请求昭雪我父的冤情。”
“你父亲?”武曌喟然说,“他自己供认谋反的啊。”
挺跪着的孩子双目圆睁,一瞬之间,似乎是愤怒上通于天,激昂地说:
“皇帝陛下,凡是由来俊臣审理的案子,无人敢于不招供的,陛下不信,可选朝右忠贞所著之大臣,交来俊臣讯问,每个都会是叛徒。”
孩子的激昂,使武曌大感意外,她正肃地问:
“你几岁?是谁告诉你来俊臣是如此的?”
“小人九岁!”孩子仍然在激动中,高昂地回答,“陛下明察秋毫,来俊臣的所作所为,难道还需要有人告诉我才能说?陛下,朝右大臣,洛阳百姓,人人都知道来俊臣以峻法陷诬良善啊。”
“童子不得妄议大臣!”女皇帝为了维持朝廷尊严,正肃地说。
“皇帝陛下圣明——小人父死家破,今天有机会陈情,纵然万死,还是要说出真相的。”
孩子的强硬终于使女皇帝心折了,对来俊臣审案的方法,也开始动摇了,于是,她命内侍带这孩子下去,随后,转向婉儿说:
“你草制提狄仁杰一伙人来,我亲自讯问。”
就在这时,奉制探狱的通事舍人周,进来回奏复命。
“让他进来吧!”女皇帝向内侍说,声音微颤——她自然不需要惧怕,但是,她在此时有失意感,狄仁杰是她所宠爱的,竟谋反,来俊臣是她所信任的,而在一个九岁的孩子口中,却如此不堪。这些,都不一定是真实的,但又都使她困惑与烦扰。
于是,通事舍人周进入内宫女皇帝的起居间。
“怎样?”女皇帝稍微有些紧张。
“奏陛下——狄仁杰等有谢死表交臣代呈。”周说着,双手呈上表文。
内侍接了那份表章,搁在女皇帝案前。这几句话使女皇帝的心房向下沉。她瞥了表文一眼,随问:
“他们都认罪了?”
“是的。”周脊定地应着,“谢死表上陈明一切。”
她垂下头,好像是看表文,实在,她什么都看不见,遗憾着——在私心中,她希望狄仁杰的谋反只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同时,她又希望着来俊臣并非真如那孩子所说的,她设想来俊臣只是执法太严。
可是狄仁杰的谢死表却破灭了她第一个幻想。
当周退去之后,女皇帝对着婉儿,惨淡地说:
“有好多事,使我难过。”
“狄仁杰等七大臣一案,陛下亲审,可能会发现其他情形的。”婉儿以不着边际的口气劝慰。
“谢死表已经送来,何必亲审呢?”她神情颓疲地接口,“我对人的好心,换来的却是恶报。”
“陛下,内侍已奉制书去传召狄仁杰他们了——是不是要差人去追回?”
照理,谢死表已到,亲审是多余的了,可是,武曌在这一瞬间,感情很软弱。她想,既已传召,就见见他们吧,和自己私心喜悦的人见最后一面。于是,她低说:
“不必追回了——我再问问也好。”
不久之后,七大臣被解入内宫,在堂外的长廊候命。
在起居间内,是不适宜于审案的,婉儿请求皇帝出到殿堂升御座接见。
她犹豫了一歇,终于,怠忽地说:
“我懒得移动,就在此地好了。”
“陛下——”婉儿深知女皇是重视仪式的,因此,她提醒,“在此地,好像轻忽……”
“不妨事。”女皇帝的口气微带阴森,“要他们准备一下——再要张易之来存证。”
于是,凤阁鸾台侍郎张易之在御案左侧设了一个小几,八名内侍持了仪钺,站在女皇帝的身后,右边的小几,则坐着婉儿,此外,两边有四名宫廷女官担任录事。
婉儿等布置就绪,击盘传召。
起居间外甬道上,相对立着二十四名内侍,在盘声响后,他们逐一传报出去。
于是,十四名内侍夹送着七大臣,鱼贯而入,在起居间的户外停步。宫闱局承报奏:
“罪臣狄仁杰、任知古、裴行本……等候召见。”
门帷揭开了,七大臣鱼贯而入,向女皇帝叩头。
武曌是在颓丧中的,但是,当七人进入之时,她忽然变得精神抖擞,瞩视着众人,冷静、清朗地问:
“你们谋逆——”
“皇帝陛下,臣等被诬受冤,叩请皇帝昭雪!”狄仁杰把握了最后的时机,朗朗地说出。
其余六个人,也相继高呼冤枉。
武曌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面孔上扫过,由于心理上的原因,她的目光在狄仁杰身上逗留得较为长久。而在这一瞥之间,她觉得自己最初对狄仁杰的印象,依然未变,这个人,绝不会是阴谋叛反的,于是,她庄严,但却平和地问:
“你们在此呼冤,但是,你们却已自供反状——”她回头顾婉儿,低说,“你念出他们的自供状。”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室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婉儿从容地念出。
“这是你们的供词?”女皇帝问。
狄仁杰朗声应是,随后,沉痛地说:
“这简单的供状是由臣念出的,当时,在来俊臣的案下,如果不先行招认,亦必受酷刑凌辱至死,来俊臣问案以来,无人不供,请陛下细思——臣等纵然谋反,亦断无一问即供,不求掩饰之理,臣等所以如此,实恐酷刑加身,生死不得,当时,臣等指望有如今日之事。”
武曌想到乐思晦的儿子所讲的话……
“皇帝陛下——”魏元忠继续奏道,“臣说一句不会谋反,侯思止即命令将臣倒挂起来。”
“嗯!”武曌沉闷地应了一声,随问,“自供反状,既为了惧酷刑,那么,朕遣通事舍人周视狱,卿等为何上谢死表?周不会对你们用刑的啊。”
狄仁杰回视任知古、裴行本等人,讶然回奏:“臣等未曾有谢死表上达。”
“婉儿,你将表文给他们看。”
两名内侍手捧着表文,放到狄仁杰的面前,狄仁杰仅看了两行,再招呼任知古同看。
“陛下,”任知古只一瞥,就大声说,“这是判官王德寿的手笔,陛下可传召王德寿来对证。”
武曌一怔,回顾张易之。
“你认一认笔迹。”
于是,谢死表交到了张易之手中,他看了一遍,直率地说:
“陛下,这是王德寿手笔无讹。”
“你们没有请托王德寿代书?”武曌的面色很沉。
“陛下,我们七人中,任何一人的文才都不在王德寿之下,我们何必要王德寿代笔?”裴行本重重地说。
“陛下,王德寿曾经命臣攀上平章杨执柔,谓可以减罪免死。”狄仁杰以痛苦的声调接下去说,“臣侍奉陛下,但知奉公守法,忠于本职,素来不曾结党营私,亦未趋奉阿谀,此次受叛逆案牵连,不知何所依据,亦不知有何事实,平地波澜,心所不解,今日得见皇上,但求昭雪诬陷,生死则非所计。”狄仁杰说时,似乎因伤感而老泪纵横了。
“狄卿——”武曌感慨地叫了一声。
“陛下,从王德寿擅代臣等上谢死表,就可看到一切了,臣等无辜,迫于来俊臣威胁……”裴行本叩头有声,激越地道出来。
女皇帝看了张易之一眼,目光再转到婉儿身上,徐说:
“你再将原来密告读一遍。”
婉儿翻开案卷,缓缓地念出:
“臣来俊臣奏——据东园密报……复据南衙金吾执事查明复报……臣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臣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共同谋逆,证据确凿,附原复查状于后……”
女皇帝倾听着,不待婉儿读完,就举手制止,然后,感慨地向七人说:
“这些年来,谋反的人太多了,来俊臣执法,虽然失之过严,不过,有许多重案,皆因他的严而破获的,你们大约还记得有人为徐敬业内应之事吧。我的皇朝新建,基础未固,我是宁枉毋纵的,一纵容,我的江山社稷,会完全崩溃,因此,不论是谁,一有谋叛的倾向,我就从严惩治。”她稍顿,再接下去,“我是愿意与诸公和平相处的,但望诸公尊重我的君权。”
“陛下,臣等忠其所事,实无二心。”任知古说。
“现在,你们各自回家。”女皇帝徐徐地道出,再转向张易之,“消案释放,着宫闱局派员护送七人回家。此外,乐思晦之子送出,其家人没为奴者,一并赦免,并发回财产。”
自从来俊臣着手处理谋逆案以来,这是第一次消案放人,当宫闱局人员护送七大臣各回府邸时,洛阳人轰动了,官员们奔走相告,以为异数。
魏王武承嗣是这一次控案的幕后人物,他获得释放七人的报告之后,匆匆地入宫请谒——他要挽回女皇帝的决定,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打狗不中,反被狗咬。”这七人在朝中是有相当的潜力的,这回扳不倒他们,将来,他们对自己反噬,就防不胜防了,因此,他一闻讯,就不假思索地入宫去了。
武曌审讯了七人之后,意外地疲倦不堪,她躺在榻上让张易之为自己按摩。
来俊臣的作风,使她遗憾,现在,她从头思考来俊臣的所作所为了,她以为,自己受了来俊臣的蒙蔽。
武承嗣入觐时,她并未命张易之避开!这些时,她有着倚老卖老的倾向,许多事不再避忌。有时,她还会故意让人们看到自己与侍男在一起,现在,也就是这样的心情。
武承嗣婉转地提出自己对七大臣谋逆的意见——
“他们已经有了反意,虽然尚无行动,不过,这并不是他们不想有行动,而是由于关防较严,迫使他们无法有行动啊。”他稍顿,再接下去,“陛下将他们释放,虽然立德,但是,这些人野心未戢,可能会招致后患。”
女皇帝漫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王言无反汗,此事不必再议。”
“陛下,”武承嗣着急地说,“此风气一开,只恐来俊臣他们以后不肯尽力。”
“我别有旨意。”疲惫中的女皇帝不愿深入地讨论问题,她几乎是强迫地制止武承嗣的进言。
之后,她感慨万端,向张易之说:
“我很烦。”
“陛下好好地睡一夜,明天,就会转好的。”
明天,问题依然是存在的,女皇帝在朝堂上想到了如何处置来俊臣,这是一名奴才,但是,她在过去漫长的时间中,已造成了奴才的势力。武曌是最懂得实权的运用的,于是,为了防患未然,她采取了一项与情理不相干而又是折衷的措施——
在早朝中讨论七大臣案时,她命中书宣布了七大臣的处置:
贬狄仁杰为彭泽令、任知古为江夏令、裴宣礼为彝陵令、魏元忠为涪陵令、卢献为西乡令——
此外,裴行本和李嗣真因曾在通信中诽论朝事,流放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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